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黑白的照片也无法掩盖她那惊心动魄的美。
那是一张……苏念禾平生所见,最明艳,最招摇,也最具有攻击性的脸。
天生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翘,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子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慢和凉薄。
这张脸,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像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最毒也最诱人的罂粟花。
苏念禾的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那天她哭着说愿意做秦水烟的替身时,林靳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轻蔑。
原来……是这样。
原来,秦水烟是长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情,这样仿佛能将所有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气扬。
怪不得。
怪不得林靳棠有了她之后,连那个名媒正娶的病妻都不要了。
怪不得他遣散了身边所有的莺莺燕燕。
因为那些庸脂俗粉,和照片上这个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泥地里的瓦砾,和天上最亮的星辰。
云泥之别。
他怎么可能看得上?
而自己呢?
苏念禾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衣着,想起了自己那张只能算清秀的脸。
原来,得到了太阳,谁还会稀罕那些黯淡的星子。
“苏念禾,你连做她的替身,都不配。”
林靳棠那句冰冷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响。
是啊。
不配。
她怎么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眼前那张明艳的脸,渐渐模糊,旋转……
最后,化作一片无边的黑暗。
苏念禾,在看到秦水烟照片的那一刻,气血攻心。
竟是活生生,气死了。
……
再次睁开眼。
耳边是母亲江彩玉尖利刻薄的咒骂声。
“你个死丫头,装什么死!”
“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就让你二姐去!”
苏念禾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陈旧房间。
她回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回到了她十八岁,被母亲逼着,要替哥哥苏念安去下乡的这一天!
上辈子,她就是因为不肯,被母亲打了一顿,最后二姐代替她去下乡,她代替二姐嫁给了那个酒鬼。
从此,开始了她悲苦的前半生。
可这一次……
苏念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林先生。
她想起了林靳棠。
想起了上辈子,她最遗憾,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是没能把最干净的自己,交给他。
她被那个酒鬼丈夫玷污过,她是不洁的。
所以,林先生才会觉得她配不上秦水烟吧?
如果……
如果这一次,她能为他守身如玉呢?
如果她能以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再出现在他面前呢?
那他是不是……就会多看她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野草般疯长。
“妈。”
苏念禾抬起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江彩玉,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去。”
江彩玉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苏念禾一字一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替哥哥下乡。”
她要去。
她要去那个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她要远离沪城这一切。
她要保护好自己,干干净净地,等着林靳棠。
等到将来,她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江彩玉见她终于想通,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拉着她就往外走。
“这才对嘛!我们现在就去知青办报名!”
然而,苏念禾没想到。
她和母亲刚到知青办,就看到了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身影。
秦水烟。
那个让她上辈子自惭形秽,活生生气死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上辈子……
上辈子秦水烟根本就没有下乡!
她仗着家里是红色资本家,一直养尊处优地待在沪城,直到秦家出事!
为什么?
这辈子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会下乡?
苏念禾死死地盯着那个转过身的,明艳到让人不敢直视的侧脸。
她心底的恨意和嫉妒,像是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
她要跟过去。
她一定要跟过去看看!
看看这个抢走了林先生的心,让她含恨而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看看她凭什么,能让林靳棠那样的男人,不惜抛妻弃子,也要娶她进门!
*
一晃三天过去了。
秦水烟从外面的黑市回来,兜里揣着厚厚一叠用手帕包好的粮票、蛋票和几张稀罕的工业券。
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
她换了鞋,走到客厅。
只见她爸秦建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闷酒,高大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索。
红木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酒瓶,旁边还扔着一个拆开的牛皮纸信封。
秦水烟瞥了眼父亲阴云密布的脸色,心里已然有数。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拿起了那个信封。
她抽出里面的几张纸,垂眸看了看。
果不其然。
是李雪怡的调查报告。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李雪怡,对外宣称的“沪城大学高材生”身份,系伪造。
沪城大学档案处,查无此人。
她自称的老家地址,当地派出所也给出了回函,同样查无此人。
当初跟着她上门,自称是她父母的那对老夫妻,经查证,不过是她在劳务市扬花钱雇来的两个演员。
至于她的真实姓名、年龄、籍贯、父母……
所有的一切。
调查报告的最后一栏,只写着两个字。
——空白。
“爸爸。”
秦水烟伸出手。
纤细白皙的手指,从父亲粗糙的大手里,拿走了那个盛着烈酒的玻璃杯。
“啪嗒。”
酒杯被轻轻放在了红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秦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醉意和茫然。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看见他的女儿,他那个向来娇纵得无法无天、连瓶盖都懒得自己拧的女儿。
正弯下腰,面无表情地,将茶几上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一个一个地收拢起来。
然后,她抱着那堆酒瓶,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和水龙头冲刷玻璃瓶的声音。
她把酒,全都倒了。
当秦水烟再次回到客厅时,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酒味,都淡了几分。
她重新在沙发边坐下,看着父亲那张写满了颓唐和迷茫的脸。
她能理解父亲的不知所措。
朝夕相处的妻子是假的。
推心置腹的挚友是假的。
他现在,还能信谁?
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她重生回来,不是为了陪着父亲一起沉沦的。
她要救他,救弟弟们,救秦家。
如今,她才是这个家如今唯一的,主心骨。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父亲宽厚粗糙的手背上。
温热的,带着安抚的力量。
秦建国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眼前的秦水烟,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那张明艳到极具攻击性的脸上,没有往日的骄纵任性,只有一片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
“爸,”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你不要难过。”
“你还有我。”
“还有阿峰和阿野。”
“我们一家人都在,我们都还在。”
秦水烟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清晰。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时间,能改变一切。”
时间……
秦建国混沌的脑子,被女儿镇定的声音敲得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是啊。
他还有女儿,还有两个儿子。
可一想到那份调查报告,他的心脏就又一次被恐惧和愤怒攥紧。
“一个假人……”
秦建国喃喃自语。
“水烟,她的学历是假的,父母是假的,连老家都是编的……我竟然……我竟然娶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回家!”
他甚至怀疑,“李雪怡”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耻辱,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水烟,”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爸爸现在心里很慌,很乱。”
“你说……你的那个梦……如果那个梦是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
他死了无所谓。
可他的水烟,他的阿峰和阿野,他们怎么办?
“爸爸该怎么办?”
秦建国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眼眶红得吓人。
“你告诉爸爸,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住你们,才能挽救我们这一家人?”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忽然用力。
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父亲那只颤抖的大手。
“爸爸。”
“你听我的。”
秦建国猛地一震,茫然地看着她。
“我都想好了。”
她的目光清明,冷静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你出国,去国外躲一阵子。”
“我,留在国内,下乡。”
“就按照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
秦水烟看着父亲震惊到失语的脸,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一个活在1973年的人来说,有多么惊世骇俗。
但她必须说。
“我的那个梦里,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现在是1973年。”
“再过五年。”
“最多五年。”
“国家,会进行改革开放。”
秦水烟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可以自己做生意,不会再有人说你是资本家,不会再有人因为做生意而被批斗。”
“我想,以爸爸你的能力,等到那个时候,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你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一家人,只要活着,熬过去,一切就都过去了。”
“爸爸,你不要怕。”
“你相信我。”
“我现在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谈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以后做生意,要本金。”
“家里的钱,你想办法,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去国外。”
“将来,我们回国做生意,再带回来。”
“带不走的,就留在国内,全都捐给国家。”
“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只要我们有能力,就一定能再赚回来。”
这一番话,是她用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换来的生存法则。
她想了无数个日夜。
此刻,终于一口气,全部倾倒了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建国久久没有回神。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良久。
他才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手颤抖地,抚上女儿的小脸。
“傻孩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下乡是做什么的吗?”
“那是去农村,去种地,去吃苦的!”
“你这双手,是弹钢琴的,是画画的,连瓶盖都拧不开……”
“爸爸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你去吃那种苦?”
秦水烟没有说话。
她只是将脸颊,在他粗糙温热的掌心里,轻轻地蹭了蹭。
像一只寻求安抚的猫。
“爸爸。”
她温声开口,“我不怕吃苦。”
“真的。”
她只是没说出口。
再苦,还能有上辈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弟弟惨死,看着秦家家破人亡,自己被仇人囚禁凌辱更苦吗?
那种苦,她尝过一次,就够了。?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泛起了湿润的水光。
“爸爸,我只怕一件事。”
“我只怕你和弟弟们,会离开我。”
“答应我。”
“这辈子,我们一家人,都好好地活着,好不好?”
“好不好?”
女儿带着哭腔的哀求,像一把重锤,彻底击溃了秦建国最后的坚强。
这个在商扬上叱咤风云、半生刚强的男人,眼眶一热。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懂了。
时代变了。
在这滚滚而来的历史浪潮里,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为女儿遮风挡雨的巨人。
他甚至……
再也护不住他娇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了。
有人盯上了秦家,他最自豪的纺织厂,他的身份,成了家族的拖累。
为了女儿,为了儿子,是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