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鱼祸之八
余老太在门口等了半天,没见褚英出来,一扭头,发现上回那人贩子又出现了。
那男人看上去汗流浃背,神情忐忑不安,身旁那个短发女人似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般,在四下张望。
老庙祝匆匆从后院过来,袖袍有浸湿的痕迹。
余老太顾不得那人贩子,上前一步喊道:“斋公瞧见我家儿媳了吗?她方才去后院上厕所了。”
老庙祝露出个疑惑神色:“没有瞧见,怕不是去别的地方了吧?”
余老太一下子慌了,她跑到后院和厕所找了一圈,确实没有寻到褚英。
一想到儿子花了不少积蓄在老君庙求来的媳妇,因为自己看管疏忽而跑掉了,余老太心里一阵恐慌,她往地上一坐,撒泼哭喊起来。
老庙祝弯腰扶她:“余大姐,快起来,人没了可以再求嘛!”
余老太倒是不心疼褚英,只在意那份献给老君的香火钱。
老庙祝温声劝道:“这样吧,人是在老君庙前跑的,我也过意不去,下次就不收你们余家香火钱了。”
余老太立马有了精神,欣喜地起身:“真的?”
老庙祝将目光往老四身上一瞥,富有深意地笑着:“既然人跑了,说明正缘未到,你看,这不就又来了么。”
老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他不敢看旁边的龙竹,只拿袖子揩额头的汗,支支吾吾道:“老杨让我送人上来……”
这真是瞌睡了送枕头,余老太眼睛一亮,满意打量龙竹几眼,扯过老庙祝的袖子:“斋公,反正我家跑了一个,这个就直接给我家余大,如何?”
老庙祝还在拿乔没答话,几个好事的村人探头从大门外进来:“老斋公,是又来人了?怎么没通知大伙儿呢?”
其中便有那摩拳擦掌的独眼龙:“这回总能轮到老子了吧!老斋公,快抽签看看!”
余老太不乐意:“我家丢了人,这一个是老君赔给咱的,你等下回吧!”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自己没看住人,还赖上神仙了。”
余大刚好也从外边过来,闻言大惊失色:“她跑了?妈,怎么回事?”
这边乱成一团,龙竹倒是十分悠闲地在庙里逛起来,这边敲敲那边摸摸,简直像在自家客厅似的。
拗不过人多势众,老庙祝最后妥协,让龙竹自己抽签决定。
龙竹看着被递过来的签筒,随手从中取出一根。
老庙祝见她配合,神色十分满意,同时又将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复诵了一遍。
龙竹看着自己手里那根长签,抬头扫了一眼庙中神像:“上面为什么是个叉啊?”
老庙祝愣了愣,接过一看,那长签上果真刻着一枚刺眼的红叉。
不应该啊?这筒里不应该刻着“某某家之女”吗?供台下藏着另一枚签筒,里边则是“某某家之子”,如此便能营造出一种天命所归的既视感,殊不知都是老庙祝人为操纵的。
可是……为什么这一根会被打叉?神仙不想要这个女人进村?
老庙祝抬头看了神像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君像的笑容淡去不少,隐有一丝心虚的神态。
龙竹连抽好几根,都是同样的一把红色大叉。
老庙祝骑虎难下,只好替神像挽尊:“或许老君是诚心想补偿余家老大,既然如此,就还是去余家吧。”
余老太乐开花,扑上去跪在蒲团上连连磕头,完事去拉龙竹的袖子:“闺女啊,你现在就是我们余家媳妇了,来,跟妈回家!”
龙竹古怪地瞧她:“余家媳妇?”
余老太见龙竹不像褚英那般反应激烈,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将自己儿子拉过来介绍:“这以后就是你男人了,你放心,我们余家不会亏待你。”
龙竹不爽:“那老头不是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
余老太没懂她意思,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是啊。”
龙竹阴森森反问:“那凭什么我要当晚辈?”
众人:“?”
她提问得太过真挚自然,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如何作答。
老庙祝拔高声音:“老君面前,不可放肆!这可是神仙赐福,由不得我们凡人……”
话音未落,龙竹抬头质问神像:“你觉得我不可以当长辈?”
神像:“……”
须臾,有人尖叫:“快看啊!老君闭眼了!”
那座英明神武的老君像忽然变成闭目养神的样子,如此离奇古怪的景象,却引得村人连连跪拜,笃定这是神迹显现。
老庙祝却觉得不对劲。
他吞了口唾沫,离那短发女人稍微远了些。
龙竹扭头看向余老太,指着神像:“你看,她说我可以。”
余家母子:“……”
余大被怒气冲昏了头,憋得面红耳赤挽起袖子:“哪来的臭婆娘!想给老子当娘,今天不教训你,老子就不是男人!”
说着,他挥起拳头就要砸过来。
只听喀嚓一声,似什么东西裂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扭曲惊惧的惨叫。
龙竹徒手将余大腕骨捏碎,右眼冷漠地注视着对方,语气森然:“叫我什么?”
余大双膝跪地,发出杀鸡般凄厉叫喊:“妈!妈!”
龙竹看向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余老太:“人怎么可能有两个娘。”
余大哭喊着:“奶奶!你是我奶奶!”
龙竹又看向余老太,表情似乎在说“你是不是也该听话表示一下”。
余老太已经懵了,求生欲击垮了理智,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妈?”
龙竹收回手:“好的。”
半晌,她见其余人皆是呆滞表情,想起孟裁云来之前的嘱咐,有些疑惑的抓了抓后脑勺,四下张望:“不是还要喝什么汤?”
她不开心地看向一边的老庙祝:“怎么不拿给我?”
老庙祝看了看地上捧着手腕鬼哭狼嚎的余大,又抬头觑了觑老君像,只见神像脖子现下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扭头避而不见了!
“这、这……”他在龙竹阴沉的目光下,摸索到水缸旁边,忐忑地拿起勺子,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其实不喝也行。”
龙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老庙祝战战兢兢舀了一勺,颤抖递过去。
勺子里是浅棕色的汤汁,仔细一闻,还有些隐约的鱼腥味。
龙竹心想,喝了这个好像流程就走完了,那就算是“打入内部”了吧?
还挺简单的呢。
她豪饮一大口,觉得味道有点像没气的可乐,但比可乐要腥,口感实在算不上好,这么一对比,更显得长丰观的香蜡难能可贵。
龙竹擦擦嘴巴:“那我现在就已经是鱼尾村的家人了吧?”
根本没有人敢反驳她。
嗯……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哦,把人引开,让小孟有机会调查这座老君庙。
“愣着干什么,回家啊?”龙竹看向余家母子,语气发冷:“你们不会想忤逆长辈吧?”
余老太瑟缩了一下:“不敢,不敢……”
她扶起自己儿子,神色惶恐地向老庙祝发出求助的暗示,对方却根本不敢接茬。
目送村人散去,藏在老君庙院后灌木丛中的孟裁云和冯嘉才缓缓起身。
冯嘉神色复杂:“感觉打草惊蛇好像也没什么。”
孟裁云深以为然:“……的确。”
已是黄昏时分,老庙祝跨出大门,在外边上了锁。
夜晚不得入庙,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孟裁云拿出手机,打开了功德地图,发现老君庙的灵力怨力十分紊乱,一大堆红点密集地簇拥在水井的位置,而其中,似乎还有一枚灰点若隐若现。
她目光一凝:“井里还有活人!”
冯嘉立刻奔向井边,低头一看,一根麻绳系在辘轳上,生生将一个年轻女人绑在井下吊着,她被堵住口,后背和脚底抵在井壁上,似乎想用力攀上来,却老是打滑。
冯嘉心神大震:“英子!”
她慌忙同孟裁云合力将褚英拉上来。
取下堵口的绳结,褚英浑身乏力瘫软,眼里涌出获救的泪水:“小姨!”
冯嘉抱住她的肩膀安慰:“我来带你回家,别怕,有小姨在。”
褚英再也忍不住,搂住冯嘉脖子,委屈地哭起来。
冯嘉拍了拍她的背。
褚英深吸一口气,赶忙将近日遭遇如数告知:“……那供台下面的鱼人,被庙祝扔井里了,他还把混着鱼血的水,拿去给村里人喝,说那是神仙赐的仙药。”
孟裁云神色凝重:“其他地方的老君庙我去过,根本不是这种样子,他是在供邪神!”
“他让村民不要靠近奇怪的影子,这个指的应该就是鱼头人,”冯嘉思忖道:“庙祝应该是知道,鱼头人有攻击村人的倾向。”
“仙药”是老庙祝给的,规矩也是老庙祝定的,他利用“老君”来奠定自己在鱼尾村的超然地位,享受着村人的供奉和景仰。
可是,邪神是需要祭品的。
服用仙药过多的人就会变成鱼头人,而鱼头人则被他拿来献祭给邪神。
献得多了,村人就会变少,那么——他们就会从外面拐来无辜的外村人,如此往复循环……
褚英突然想起什么:“小姨,那余大家里还有个小女孩,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孟裁云掏出手机,给某人发了条短信。
“别急,我让人把她先带出去。”
褚英愣了愣:“你们还有其他人吗?那个余大很是厉害……”
“放心,”孟裁云胸有成竹:“我们的人绝对更厉害。”
那可是奶奶级别的。
第32章 鱼祸之九
周鹏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女儿上周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地点在沣城鹿驳山,在妻子收到那条确认到达的报备短信后,身为刑警的直觉使周鹏起了疑。
上小学的女儿对拼音打字还不太熟练,平时更多是用语音。
周鹏有些不安,他分别给女儿的电话手表和备用手机都发送了短信,可后面再也没接到过回复。
夫妻两人立刻同夏令营的老师取得联系,却被对方惊讶地告知,周翘楚在到大巴车到达鹿驳山山脚的时候,就被家里亲戚以“临时安排有变”的理由接走了!
周鹏没有跨区办案的权限,只能连夜请假赶去鹿驳山,就为了能第一时间跟进女儿的消息。
妻子也当晚就将一篇“校方组织失责,小学女孩被拐”的文章送上热搜,舆论很快发酵,沣城警方迅速开展搜寻,可由于山区监控设备老化,调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周鹏看着手机屏保上女儿童真雀跃的美好姿态,内心无数次祈求上苍,希望楚楚平安归来,哪怕用他的生命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么一颗心放在火上烤的时候,他盯着博文转发列表,看见了“陈松聆”的名字,忽然就想起上次移交到异管局的案件。
国家异常管理局,简称异管局。
这是一个未对公众公开的神秘机构。
只有涉及到一些非自然性质的案件,他们才会出动。
就像上次那个叫做“龙竹”的姑娘一样,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他们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存在。
或许,他可以从异管局寻求支援?那里的人一定有某种特殊的侦破方法吧?
刚生出一点希望,他却又发现——手机里没有存白局长的电话,而电话簿在鹤城办公室的上锁抽屉里,钥匙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现在在鹿驳山派出所。
周鹏一拳砸在墙上,尔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女儿还没找到,他不能失去仅有的冷静理智,被情绪所干扰。
至于其他的方法……对了!
他心念一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上次联系报案的陈松聆母亲——沈芳打去电话。
说明来意后,沈芳热心地将一个号码推送过来。
周鹏忙不迭拨过去,电话很快便被接通,是一个嗓音有些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您好,是王大师吗,我姓周,我想找您……”
虽然有异管局的案例在前,但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堂而皇之求助于“封建迷信”群体,周鹏还是羞愧地压低声音。
对面打断他:“周?周总的人?良心发现要付我尾款了啊?”
周鹏:“?”
他连忙解释:“不不,是我的女儿在沣城鹿驳山失踪了,我想找您帮忙,看能不能推测出她的大概位置。”
“寻人啊,”对面啧了一声:“隔着电话让我算,这收费……”
周鹏急切申明:“报酬什么都好说!”
对方明显心情愉快:“哎呀,这位周总一听声音就是有福之人,慷慨大气,胸怀阔达!”
周鹏尴尬笑了笑,越发觉得不靠谱:“大师,那多久能算出来?”
对方:“这个嘛……少则一日,多则——”
周鹏焦急道:“不能再‘多则’了,大师,我女儿都失踪两天了,再拖下去我……我不敢想。”
对方沉默须臾:“我有个朋友恰好去鹿驳山探寻女学生失踪一事,我替你问问。”
周鹏有些失落,但还是满含期待地等了半小时,对方终于回拨过来。
“这个,你现在就在鹿驳山?”
周鹏连连回答:“是,是,有消息了吗?”
“这个嘛,”对方语气有些微妙:“话说你那边离长丰观很近吧?”
不知为何突然扯到长丰观,周鹏有点懵,只下意识回了个“啊”。
“去观里买几捆香在鱼尾村山脚下点了,然后等着吧。”
“不过别想着进村里,那边还有东西拦着,你进不去。”
周鹏默默消化着这种奇怪的方法:“就——就这样?”
虽然他接受一些较为封建的方法,但这也封建过头了吧!
犹豫了一两秒,周鹏咬牙一拍大腿。
就这么干!
总比没个头绪的强!-
兰港,银杏大厦。
宋玉渠提着一瓶红酒,低头看手机上刷到的新闻——女孩于鹿驳山失联,请各界踊跃提供线索。
“鹿驳山?”宋玉渠挑眉,往鹅绒沙发椅上一躺:“有点耳熟。”
穿着白衬衣的男鬼方青在一旁剪雪茄:“黑财神的老家,你又忘了。”
“你不是百科全书吗,还需要我记什么。”
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将对方递来的雪茄咬住,齿音含糊:“火。”
方青微一抬手,一团幽绿鬼火在剪开的雪茄尾部绽放,转瞬间,将烟叶熏得发白。
宋玉渠吐出一口白雾:“说起来,小黑呢?”
方青擦拭着雪茄剪:“准备去收一笔烂账。”
“去哪?”
“鱼尾村。”
宋玉渠来了兴致:“前天那个听将说,看见孟裁云去了鹿驳山?具体是哪?”
方青答:“鱼尾村。”
“还挺巧,”宋玉渠笑两声,将没抽几口的雪茄扔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找小黑,给我开个门。”
方青无奈:“得令。”
他伸手挥去,门扇闪过一道绿光。
再打开时,赫然变成挂着“清算组”铭牌的房间,比起办公室,这里更像个杂乱无章的客厅,一个大高个正聚精会神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旁边还有个人满脸晦气地打着手里算盘,似是在加班。
据传言,“黑白文武”四财神嗜血无情,手段残忍,没有他们收不回的死债烂债,也是四判官座下指谁咬谁的走狗。
无奈四判官近来越发行踪诡谲,对财神发号施令的俗务就落到了三喜债务公司的总经理赵辛身上。
但赵辛此人胆小如鼠,一心想将手里产业洗白,和祖上黑历史划清界限,恰好宋玉渠早就虎视眈眈,当仁不让将大权揽过来。
宋玉渠在门口站定:“你们组长呢?”
打算盘的男人挂着黑眼圈满脸班味儿,病恹恹地咬着烟头:“在沙发上呢,领导。”
大屏幕上一阵嘘声:“GameOver!”
大高个男人放下游戏手柄,看向旁边——原来旁边还坐着个女孩,因为个子矮,被挡住了。
女孩绑着双马尾,瘦瘦小小,关节处有些淡化的缝痕印,黑T恤上面印着“见我者死”几个字。
她望着宋玉渠:“是改地点了吗?”
“没有,”宋玉渠走过去摸了摸女孩发顶:“我找你帮我个小忙。”
大高个男人麦色皮肤,眉目深邃,鼻间戴银环,身形魁梧,饶是坐在沙发上,都像一座小山。
他扭头看向小黑,嗓音如本人一般沉厚:“不想去鹿驳山的话,我替你。”
女孩呆呆回答:“没关系。”
算盘男眼睛一抬:“我倒是忘了,鹿驳山是小黑老家吧?”
女孩实诚地点点头。
“听说你之前屠过一个村子,”算盘男把烟掐灭,语气随意:“叫什么村来着?”
女孩眨了两下眼睛,如实回答:“鱼尾村。”
“耳熟,”算盘男嘀咕两声,把手上工作放一边:“好像在什么群看见过。”
他打开聊天软件,已登录账号起码有七八个,ID从“公司牛马”到“替人收尸”,最后点开一个叫“人生百苦”的登进去。
“这么多小号,”宋玉渠抱起手臂,揶揄:“工作不饱和啊应四。”
应四咧了咧嘴:“工作哪有做得完的。”
他打开聊天记录,翻出几张探险群友在鱼尾村老君庙的合影,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穿黄色道袍的黝黑老头。
宋玉渠扫了一眼图片:“这座老君庙我怎么没印象?”
身后方青开口:“假的,很多地方供野佛邪神,都会先套上一层耳熟能详的神仙壳子,这样可以快速集结香火和信力。”
应四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领导,公司这都不管管?”
宋玉渠语气不屑:“让他们判官自个儿处理。”
天九深藏不露就算了,剩下那几只鬼——人七、地八、和五,不也都是老君亲徒弟?
合该替他们师尊清理门户。
小黑凑过来,却是指着中间那老庙祝,有些新奇地开口:“这个人原来还活着啊。”
应四“哦唷”一声:“你认识的话,这人年纪该不小了吧?”
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大高个瓮声瓮气说:“能和活人合影,修为应该在普通玄门弟子之上。”
他再次偏头看向女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应四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得了吧,你还担心她。”
“黑白文武,人家为首,你还在末呢。”
武财神抬了抬硬朗的下巴,气貌淳厚:“小黑像我的妹妹,我不忍心别人欺负她。”
“妹妹?你是说地八?”应四脸上的黑眼圈愈发乌青了:“呵呵。”
那个比武财神还高一头,嵬巍如山的女人,和小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讲简直毫无关系。
算了,和妹控说不清楚。
小黑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对不起,但我一个人可以。”
“不需要说对不起,”宋玉渠点了点照片上的老头:“是熟人?”
“是,”小黑点点头:“应该说是,亲戚。”
“哪门子亲戚?”
“关系很近的亲戚,”小黑腼腆笑了一下:“他是我爹。”
第33章 鱼祸之十
根据孟裁云的短信,只要把那个困在余家的小女孩带下山,这个忙就算是帮完了。
龙竹看了看黑屋里被五花大绑的余家母子,心想:倒是忘记问这两个人应该怎么处理了,好像也没说要杀,先锁屋子里扔着吧。
周翘楚小心翼翼抬头去瞅龙竹。
本来她一直被关在房间里,等褚英消息的,结果褚英没回来,却多了个奇怪的大姐姐。
匪夷所思的是,那个可怕的叔叔都对姐姐毕恭毕敬的,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就连他们被关进屋子的时候,表情居然像松了口气。
龙竹低头看过来,周翘楚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颤。
龙竹把手机揣回去:“走吧,跟我下山。”
周翘楚先是一喜,后又迟疑:“那、那另一个姐姐呢?”
龙竹以为她说的是孟裁云:“她啊,她还有事,让我带你先走。”
经历了近来的事,周翘楚已警惕十足。
这话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她肯定不会再轻信的。
但是……
眼前这个奇怪的姐姐,真的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因为一旦拒绝了,说不定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周翘楚年纪小,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人类基因里被赋予的,对危险潜意识选择避让的“直觉”。
两人走在村中蜿蜒扭曲的山道上,错落的村屋寂静耸立两旁,比起以往少了几分人味儿。
正是黄昏时分,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没有来往行人。
但龙竹可以感觉到,很多双漠然的眼睛,就潜藏在这些窗纱门扉之后,带着意味不明的探究,悄然注视着她。
又是眼睛。
好像在哪里都逃不过被“看着”。
龙竹下意识仰头,看向远处的落日熔金。
似乎那一轮每天朝升夕落的太阳,也是一颗来自九重天外的眼睛。
那种金色的、强烈的、令世间万物都无法拒绝的目光,能粉碎一切由怨力造就的鬼魅祟影。
龙竹不由地心想:那片金光可以杀得死我吗?
然而她已经逐渐弄不清楚,自己是想要纯粹地死去,还是只是想要“回家”。
一路无人阻挡,两人穿入树影婆娑的小径,道旁青石遍布苔痕,偶有山雀立在上头,歪着脑袋看向眼前行人。
天色暗沉,松林间积攒着几分昨年冬时未曾化开的寒气,于树干上结成斑驳的霜。
周翘楚不知不觉紧紧抱住手臂发抖,口鼻呼出白雾。
“姐姐,好冷啊。”
龙竹没有感觉到冷,她只是又迷了路。
打开功德地图左转右转,路线没错,却总是找不到出口。
林中隐约传来几声如泣似诉的哀婉弦音。
“前边有人,”周翘楚有点害怕,放慢脚步,躲在龙竹身后:“姐姐,你听见了吗?”
怪石竦峙,林翻翠浪。
长衫青年坐在石上,手握红漆长杆三弦,拿指甲弹拨着。
琴鼓上绷着蟒鳞皮,花纹独特,隐约能辨出两个字:“渐耳”。
彼时,弦音乍起,声如裂帛,又似鬼夜哭;调转突兀,忽高忽低,奏得人心惶惶。
周翘楚不肯再靠近,她脸色发白捂住耳朵,只觉得多听一秒,心里那股不受控制的恐惧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青年笑意更深,弄弦姿态不停,撮挑扫拂,音律渐疾。
他白面黑齿,笑容好似一张吊诡假面,脸庞随旋律摇摆着,露出晃动的耳坠。
那是两枚长牌式样的坠子,一枚黑底红点,一枚红底黑点。
点数皆为“七”。
龙竹蹙眉看向青年,缓缓沉膝,微微蹲下身,那青年见状,手上勾抹弹捻愈发急进,乐音似有准星,尽数朝龙竹窍门而去。
下一秒,她绷直膝盖,一跃而上,跳起来比居高临下的青年还高出几尺。
老弦尖锐的断鸣与琴颈木杆碎裂声同时响起,曲子戛然而止,那青年也迅速鹞子翻身,轻巧落在一段树杈上坐下。
他微笑的表情不变,嗓音轻柔悦耳:“我弹的这首曲子,你不喜欢吗?”
龙竹回想起刚刚的调子,一言难尽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不适合干这个,趁早改行吧。”
青年有些受伤:“……这样啊。”
他从树枝上跳下来,缓步到龙竹身旁:“那你喜欢什么,琵琶?古琴?我可以学来弹给你听。”
龙竹略一思忖:“唢呐?”
青年:“?”
龙竹:“听着喜庆。”
她哪天要是死了,可以请人吹一路。
青年叹了口气:“你们魈的品味都这么一致啊。”
“魈?”龙竹看向他:“你认识……天九?”
青年笑眯眯地开口:“是啊,你也在找他?”
龙竹重复道:“也?很多人都在找他?”
“当然,”青年面上的黑色月牙又加深几分:“玄门之中,谁不垂涎他的力量。”
他看出龙竹蠢蠢欲动的表情,善解人意地补充:“但是天九行踪不定,你们是找不到他的。”
龙竹嘟囔:“那怎么办。”
青年柔声道:“我知道一个办法。”
他手掌一翻,掌心之上赫然出现一枚平平无奇的木戒指。
“听闻长丰观观主白鹤也藏有一件稀世珍宝,”青年轻笑:“天九很感兴趣,你如果帮他找到了,兴许他会亲自来见你。”
龙竹:“你们怎么不自己去?”
青年哀怨:“树敌众多,一显身便麻烦不断。”
龙竹以己度人,深以为然。
“这个戒指有什么用?”她拿起来仔细扫了两眼,只发现戒指表面流动着一层淡淡的灵气,除此外,别无特点。
青年说:“可助你取得宝物,自有其妙处。”
龙竹随手就将其戴在左手中指上,尺寸严丝合缝,服帖至极。
“你的要求是什么?”
她深刻明白,没有不明不白的施舍与好心,只有等价的交易。
青年笑容更甚:“如果你见到天九,请你杀了他,把他腰间的锦囊拿给我。”
顿了顿,他又温柔提醒:“失败了也没关系,别把我供出去。”
龙竹:“一言为定。”
半晌,她有些雀跃地询问:“你觉得我和天九,谁更强一点?”
青年思忖片刻,回答严谨:“各有千秋。”
龙竹高兴:那就是半斤八两的意思?
太好了,说不定天九就是那个可以送她回家的人。
给龙竹指了一条下山路后,对方扛起刚刚因乐音陷入昏睡的周翘楚离开了。
青年站在原地笑着目送她远去,等到背影彻底消失,才看了看自己手里被折断一截的三弦,苦笑:“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他随手将那根断掉的弦剔掉,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最后伤脑筋地妥协:“捻根老弦补上再走吧……”-
周鹏戴了个黑口罩,鬼鬼祟祟抱着一大捆香蜡蹲在山脚下路牌旁,隔一会儿就往山上望。
等了半天,他心想自己也是急晕了头。
怎么有人随口说了个办法,他就真的照做了!——可若不做,他就一直干等着吗?他没有跨区办案的权限,想投身调查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怎能不让人着急。
周鹏踅来踅去,最后干脆蹲下来,把香蜡都点燃,循着上寺庙供香的规矩,一支前,两支稍后,合掌以示虔诚。
青雾袅袅,烟云直上。
香气沁人肺腑,果真也有些凝神静气的功效。
周鹏还想念叨几句祈祷词,余光忽而瞥见一旁山道上下来的人。
这人肩上扛了个女孩,步伐轻盈散漫,只是闻到香气后,隐约加快了脚步。
周鹏瞪大眼睛。
脑海里顿时闪过那本卷宗里的泛黄旧照片——是她!
她究竟是……
上次和异管局交接后,关于“龙竹”的所有信息,也就都从公共资料库里撤走,上面只告诉他:此人档案已归属异管局管理,如非必要,请勿和此人单独联系。
周鹏顾不得什么规定,他现下只注意到,女儿周翘楚就在龙竹手上!
“楚楚!”他冲出去,警惕看向对方,似乎做好发生一场恶战的准备。
龙竹注意力在那堆香蜡上边,她神色忧愁:“一次性点这么多,好歹给我留几支。”
说着,她把女孩扔给面前的周鹏,弯腰挑挑拣拣,选出个品貌上佳的啃了一口。
咔哧咔哧。
酥脆的咀嚼声清晰地回荡在四周。
周鹏连忙拍拍女儿,周翘楚哼唧两声,揉着眼睛醒来,随后满脸惊喜:“爸爸!”
她马上又委屈大哭:“我书包和手机都丢了!”
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周鹏喜极而泣拥住女儿:“楚楚!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你没事就好啊!”
父女俩一阵哭诉寒暄,回过神,龙竹已经没了身影。
周鹏愕然,只得先抱起女儿,往不远处停车的方向走。
周翘楚搂住父亲脖子,四下张望:“那个姐姐呢?是她把我救出来的,我们中途还遇到个弹琴的怪人,特别可怕……”
她絮絮叨叨地,用尚且青涩稚嫩的视角,断断续续讲完一个离奇的故事。
周鹏心绪起伏,安慰女儿之余,也对那个神秘女人生出十二分的感激。
是鬼又如何,她救了楚楚,这是事实!
不如……改天再买些香火,供给她?
可是她好像是直接用啃的?
周鹏顿时肃然起敬。
可能法力高强的大鬼都是直接上嘴啃的吧,一定是这样……
第34章 鱼祸十一
满头大汗的男人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经过的小庙。
他还是出不去!
老四撑着膝盖喘气,一扭头,山野间幽幽亮起数道萤火,细看之下,却是野狐狸的眼睛,它们三两结伴,跃上石坡,仰颈长啸,居高临下瞧着自己。
他被吓得够呛,慌不择路,后退几步,竟不知不觉回到庙中。
放着神像的殿门大敞,他扫眼过去,却发现这座像并不是之前的那尊英武老媪,而是个身着彩衣的年轻女人。
瓷白又掺了绿釉的面上似笑非笑,柳眉高挑,眼缝狭长,而最诡异的是,她臂弯中盛着一团带血的襁褓,竟与自己鲜血淋漓的肚皮以脐带相连!
老四一屁股瘫坐下去,连滚带爬想往外跑,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门外的天已经黑得彻底。
穷乡僻壤,没有一盏照明灯,山林虫鸦呓语,如同鬼栖之地。
老四冷汗涔涔,双手作揖,不停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还待说下去,左右各伸来一只手,将他嘴巴掐住,往下拽进大红色帐幔之中。
孟裁云竖起手指嘘声:“不想死就闭嘴。”
老四鼓着眼珠子看向她,点头如捣蒜。
冯嘉和褚英也躲在旁边,看到褚英后,老四心虚地缩在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孟裁云趴在地上,通过供桌布缝隙看见了老庙祝换了一身红色道袍,端正地跪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
她心说,这老头还挺诚心。
但半晌后,对方仍是纹丝不动,孟裁云都趴得无趣了,大着胆子多掀开了点桌布,目光往上瞟。
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那股久违的腥臭气味铺天盖地钻入鼻腔,浓烈地使她紧皱起眉头。
等等,这老头身上穿的道袍,似乎……不是红色的?
她缓缓向上看去,只见那老庙祝身形板正,但脖子之上——空空如也。
他被砍去了头颅,衣裳是被血染红的!
此时,院门嘎吱被推开。
孟裁云即刻放下桌布,让其余几人往后藏,她用口型同冯嘉交换了信息,还待做出决断,褚英忽然摸了摸身后的那堆废弃家具。
“这里好像能下去!”
那堆蒙尘的老式柜橱下边,还真有个破破烂烂的盖子——和古时候的地窖入口差不多。
冯嘉冲孟裁云点点头:“走!”
老庙祝死得蹊跷,外头追来的也不知是人是鬼,这还两个大累赘,还是先从长计议。
孟裁云忽然后悔,没叫龙竹多留一阵。
四人鬼鬼祟祟下到地窖里边,老四一直神神叨叨搓着胸前那神牌,被冯嘉嫌烦,一记手刃将他劈晕在稻草堆上。
褚英发现了周翘楚的书包,她连忙打开翻找一通,发现那只备用手机果然没电了,但还有一只小手电筒能用。
她打开电筒,往四下探照去。
四壁潮湿,脚下铺着枯草,爬虫鼠蚁窸窸窣窣乱窜开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这怎么还有个镣铐,”褚英弯腰,拿脚尖推了推半截锈断的锁链:“莫非这是个地牢?”
孟裁云倒是不拘小节,踹开几只肥硕大老鼠后,撩裾往草堆上盘腿坐下。
“冯前辈,我听说你们看香人能‘见过去,知未来’。”
冯嘉知道她的意思,抬头四望:“这里怨力浓厚,可以一试。”
褚英有些紧张:“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栽过跟头,她再不敢将小姨视作“装神弄鬼”之人,但若非亲眼所见,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那位“胡二太奶”真的存在。
“英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冯嘉捋了捋衣裳,端庄肃然地坐下来:“太奶是我们的家人,就和你我的关系一样。”
褚英犹豫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
冯嘉将一枚点燃的香塔放在拾掇出来的干燥地面上。
她先整衣襟,再理鬓发,吐纳调息,在这样阴暗恶劣的环境中,极力用虔诚与优雅弥补着法坛的简陋。
不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黄绿竖瞳滴溜溜一转,狭长眼缝往上挑去。
褚英还是被吓到,有些紧张地往后挪了挪,只见自己小姨深吸一口香气酝酿在喉咙间,再吐出一口极为绵长的白烟来。
烟雾翻涌,升腾,缭绕地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
当它散去时,眼前视角却漂浮在了房梁之上。
褚英慌得手脚扑腾,身边孟裁云伸手扶住:“别怕,这是幻象。”
“胡仙通灵,她现在是把此地过去发生的事情,用幻象的方式,告知给我们。”
说话间,下方景色已然有了变化。
地窖里的霉味久散不去,稻草堆里蜷着个穿短袄的女人。她气息奄奄,四肢枯瘪,肚皮却突兀地隆起,活像只死气沉沉的大蜘蛛。
角落里睡着她的女儿——也仅两三岁,瘦骨伶仃,像刚出生的猫儿。
地窖门被人拉开,穿洋布褂子的男孩怯怯端碗下来:“娘,爹让你吃饭。”
粗瓷碗里飘着一片熏鱼肉,零星香味唤醒了角落里的妹妹,她似幼兽般手脚并用爬过去,秉持着动物本能,大口大口地撕扯着鱼肉。
进食之余,她匍匐着抬头,漆黑纯真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楼梯边男孩,倒让对方莫名心虚地躲闪视线。
她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喂给了地上躺着的女人。
地窖口边悄无声息多了个缠足的老太太。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垂首,两只眼窝深陷,像野坟里掘出的骷髅。
“何苦呢,”她牙齿松动了,说话含糊不清:“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好好跟他过日子吧。”
女人木然的眼睛里突然落了一滴泪。
烟雾荡漾,画面一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没有再被锁在地窖里了,她穿着灰蓝的棉裙,肚子依然高高挺起,但脸上却有了笑容。
屋檐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抽着旱烟,年轻力壮的青年坐在他旁边的条凳上,二人嘀咕着说话,目光时不时掠过女人的肚皮。
像在称量一件经手的货物。
猫儿似的女孩长高了,在院外帮忙杀鱼,她手法熟练,剖肚剔骨,一气呵成。
不知谈到什么,女人笑容消失,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前头两个都送出去了,这个不是说好留着吗?”
“你懂什么,”黝黑男人咔哒哒磕烟管:“这两年世道乱,日子不好过,养不起小的,不如送出去换粮食。”
女人哀求:“我多省几口就行了,小孩能吃多少?”
青年难为情地瞥了一眼父亲,男人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大该娶媳妇了,你不送,家里出得起钱置办吗?”
女人讷讷:“哪家女人会嫁到山里来。”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不就是嫁来了?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女人低头不语。
男人忽然又起了个话头:“村头那个木匠你知道吧?前两天死了婆娘,把二丫嫁过去,你这一个就能留着。”
女人嗫嚅着看向院外:“她才十三岁不到……”
“村里谁不是这个年纪嫁的?”男人不耐烦:“你去那木匠家里看看,人家养鸡养鸭,堂屋是青砖,不比咱家好?”
女人便又沉默了。
院子里的女孩提着剖好的鱼,刀尖上的血滴进了黄土地里,刹那只剩一团褐红。
她在旁边的水缸舀水洗手,潦草将水渍揩在身上,尔后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草编手环。
翠绿之间,几点黄白小花盈盈颤动着。
她用不知从哪捡来的木盒子装了,晚上趁男人不在,腼腆地将这份“礼物”塞到女人怀里。
女人只是打开随意瞥了一眼,就敷衍地放到一边,望着女孩,苦口婆心地劝慰起来:“你爹要把你嫁给村头木匠,你可晓得?”
女孩不善言辞,只是拿那双小鹿般的眸子瞧对方。
女人说:“嫁过去也好,你嫁了,你哥才能娶媳妇。”
女孩沉默一阵,缓缓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突然急了:“你摇什么头?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女孩不太明白,她娘宁愿要一个素未谋面的腹中孩子,也不肯要她。
明明,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真心对她好。
女人冷了脸:“就这么定了,你这几天别帮着干活儿了,回头收拾一下,去那边家里相看。”
女孩还是摇头。
女人震惊、恼怒,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第二天,女孩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在木匠家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被人挑肥拣瘦。
那个还留着辫子头的木匠咧嘴打量她,想把她拽到屋里去。
女孩狠狠咬他一口,跑了。
女孩的父亲和哥哥抓住了她,把她关进地窖里。
地窖只有一个高窗,女人就在那里艰难地弯下身,说:“你有福气,他们把你看上了,请了镇上戏班子,明天你哥也挑媳妇,就一块儿办喜事。”
女孩抱着膝盖呆坐着,眼里的光一寸寸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村头响起锣鼓丝弦,喜乐一直奏到女孩耳边。
“啧啧,好可怜。”
高窗外来了个戏班子,长衫青年拢着袖子蹲身往下看过来,他背着一杆三弦,笑起来时,嘴巴像只黑色月牙。
“新娘被关在这里,他们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呀。”
他扭头看向旁边一人:“不如同她做个交易吧?天九。”
第35章 鱼祸十二
高窗之外,有四个江湖打扮的游伶。
鬓边簪花的三弦郎身后,有位南蛮女头陀,其身长八尺,卷发深肤,唇中穿银环,手持鼓槌。
她垂目,自有一番悲天悯人的慈悲相:“宴席要开场了,是先吃还是先演?”
“当然是先吃!”旁边蹲着个瘦削女童,头上拿红线绑了四五个冲天辫,牙齿尖尖的,表情暴躁:“再不吃东西我要饿死了!死饿了!饿了死!死了饿!”
女头陀一锤将冲天辫砸进土里:“不要总咋咋呼呼的。”
冲天辫把脑袋拔出来,恶狠狠地嘟囔着什么。
三弦郎叹了口气:“地八,你同傻子较什么真。”
高窗之下,被关在地窖里的女孩仰起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影子。
那少年人个子不高,压迫感却极强,穿身绿色圆领袍子,束发,额间垂两缕龙须似的刘海,自眼睛以下,皆用绷带缠住,直至领口中。
他蹲下来,嗓音缥缈,难辨男女:“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说着,他将一个东西扔下来。
女孩低头一看,那是一把杀鱼刀。
……
喜乐从村头一直奏到村尾。
陌生的老少男女奔走在邻里间,满脸喜气洋洋,仿佛自己是这场亲事的主角。
而被大红衣裳裹着的女孩以及另一个陌生女人,却面色麻木,宛若死人。
木匠就在门口等着,喜笑颜开接受着村里人的恭贺。
女孩转了转眼珠,最后一次将哀戚祈求的目光投向母亲。
但对方正替兄长钳制着那个同样身穿喜服的陌生女人,即便对方脸上是和她当初如出一辙的怨恨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没有人能回答她。
但短暂寂静后,人群里勃然爆发出惊骇的大叫。
“杀人了!杀人了!!”
宾客们作鸟兽散。
女孩这才发现,杀鱼刀正陷在木匠的脖子里,鲜血喷溅,那双不怀好意的双眼几乎鼓出眼眶,又逐渐变得浑浊不堪。
她拔出刀,摇摇晃晃转身,继续走向呆滞住的父兄和母亲。
“疯了!这家丫头疯了!”
“新娘子杀人了!!”
戏班子里的唢呐忽然拔高了调子,钹镲应和着犬吠,欢快的曲牌一刻不停,混合着惊慌失措的脚步声,越发奏得俏皮喜庆。
村人哀呼逃窜,父兄扑向女孩,却被那把无往不利的杀鱼刀捅了个对穿。
被拐来的陌生女人惊叫一声,扯下喜服行头就往外跑。
女孩的母亲还挺着大肚子,此时尚来不及追捕重金买来的儿媳,她只是惊惧交加地望向自己的女儿。
那个千依百顺,默默无闻的女儿。
她像以往杀鱼一样,剖肚剔骨,血溅脸侧。
可此刻她案板上的鱼肉,是她的爹!她的哥哥!
——咚咚锵!咚咚锵!
女人脚步蹒跚,跌坐在地上,仿佛正面对着一只恶鬼。
女孩提着刀走过去。
她蹲下身,拿满是血的手摸了摸女人脸庞。
女人嗅着这股浓烈的腥味,天旋地转——这是她男人的血,她儿子的血。
而女孩此时,低下了头,直勾勾盯着女人的肚子瞧。
女人脑中的弦彻底绷断了。
她尖叫一声去夺女孩的刀,想杀死眼前被恶鬼附身的女儿,以求能保住自己腹中唯一的依靠。
但在此之前,女孩已经更快地抬起手臂——
咚!!
喜庆的丝竹声以一槌重鼓而骤停。
同时停下的,还有那把送进女人心脏的杀鱼刀。
万籁俱寂。
“我想让你活着,”女孩呆呆地看着对方:“我想成为你的依靠。”
她拿被血浸成赤红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肚子,表情仍有些迷茫:“但你变成这样,不如死了。”
女人瞪着眼睛说不出完整的话,血从她的嘴里汩汩冒出来。
她张了张嘴,一只手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她死了。
“恶鬼!从这丫头身上下来!”
村人们扛着农具重新围过来。
面对着满地的血迹尸骸,他们惶恐不安,像看怪物一样嫌恶地盯着女孩。
“好好的喜事变丧事,造孽唷!”
“多好的闺女,怎么就中邪了呢……”
“我们要把她杀了?”
“废话!中了邪就不是人了,是鬼!我们不杀她,她就要杀更多的人,这是为民除害!”
三言两语,群情激愤。
他们义正辞严、理所当然地举起了锄头和斧子。
女孩伸手将女人的眼睛阖上后,从容地站起身:“这笔交易,我答应了。”
人们懵了。
交易?什么交易?和谁的交易?
猝然间,一记鼓声响起,伴随着欢快的调子,喜乐如未曾中断过一般续上,弦音绕梁不绝。
那镇上来的戏班子四人,正散漫往此处行来。
“大伙儿别管了,先把这恶鬼杀死再说!”有人振臂一呼。
仗着人多势众,他们挥着锋利的武器一拥而上,刀刃割破了皮肤,捅穿了心脏,却好似不足以令人泄愤,他们又切断了她的四肢和头颅,如此才能保证恶鬼再不能转生。
残骸散落在鲜红血浆中,却没人为此感到害怕,反而庆幸自己杀死了恶鬼。
正当威胁解除,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几簇红线从四方飞来,钉入了女孩尸首中,飞针走线,串连缝合,须臾,她在人们骇然的目光中,竟“起死回生”。
戏班子里的冲天辫收回袖中红线,咧起嘴拍手傻乐:“鱼肚白,磨刀快!鱼肚剖开财神来!好玩好玩!”
为首的村夫头皮一阵发麻,往后退半步。
“跑!跑!!”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村人们一下子没了底气,扔下农具慌忙逃窜。
四个游伶各占一方,堵死了生路。
三弦郎支着腮翘着脚,笑盈盈坐在高处:“关门——”
“——迎财神!”
刹那间,被“恶鬼附身”的女孩重新睁开了双眼,手一抬,地上的杀鱼刀便收入掌中。
天色暗了下去。
陡然间,落了一场血雨。
……
孟裁云三人醒来的时候,香塔才燃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相当于外界时间的两分钟。
褚英仍沉浸在那个怪异恐怖的旧时代惨剧中,冯嘉已然和孟裁云相视一眼。
这鱼尾村……竟然和四判官有牵扯。
那可不是她们能对付的东西。
冯嘉皱眉:“三死门有‘黑白文武’四财神,除了文财神是人,其余似乎都是鬼——这个回忆画面里的女孩子,究竟是哪一个财神?”
孟裁云沉默一下:“根据这个排序,最好别是黑财神。”
“我小的时候,白财神赵祓就已经死了,”冯嘉揣测:“可能是黑或者武其中一个。”
赵祓是三死门当今明面上话事人赵辛的母亲。
其人恶名远播,也因当过白财神,法器上刻着“生杀予夺”四字,才得了“无常鬼”的诨号。
她死后,白财神位置空悬,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替补。
反正有也不可能是她那个贪生怕死的大儿子。
孟裁云沉吟:“刚刚你有没有觉得,太奶给看的画面里,有个人很是眼熟?”
冯嘉经这么提醒,也豁然开朗:“这么一说……那个庙祝?”
刚刚画面里,女孩的父亲,赫然就是年轻版的老庙祝。
“但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把自家屋子改成小庙,到底供的哪家邪神?”
“神……”孟裁云似乎抓住了点儿什么:“神像!对了,是神像!”
她恍然大悟,也不顾躲藏了,掀开地窖门钻出去就要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外头,老庙祝的无头尸仍僵硬地跪在原地。
趁四下无人追来,孟裁云拿腰间拂尘一扫,眼前幻象有过一瞬间的荡漾,老君像冷不丁变成个怀抱襁褓的诡异女人!
这是回忆画面里,那个死在女儿杀鱼刀下的母亲。
咔哒、咔哒。
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孟裁云屏息回头,只见那来者,便是刚刚还存在于回忆幻象中的女孩。
她梳着双马尾,杏眼圆润,懵懂又乖顺。
前提是,忽略她左手提着的那只头颅。
孟裁云心里一凉。
“见我者死”——是黑白文武之首的黑财神!
点儿真背!
女孩右手仍旧握着那把杀鱼刀,刀刃血槽里残余着赤色。
“你是谁?”她转了转手里刀子:“为什么会在我家。”
孟裁云大着胆子指向那无头尸:“这个人,你不是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吗?”
黑财神反倒愣了一下:“是啊。”
她低下头,像也在为了这个问题费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活了。”
二人谈话间隙,冯嘉带着褚英悄悄爬出来,孟裁云将手背在身后,悄悄给她们打手势,让她们溜出去叫支援。
光一个财神就难对付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判官。
那四个,个顶个的乖僻。
孟裁云祈祷自己运气不要差到这种地步。
黑财神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吧?”
孟裁云:“……”
财神脑子也转不过弯啊。
黑财神忽然皱起眉,把头颅扔一边,仔细打量起孟裁云:“你有点面熟。”
“呵呵,是吗,”孟裁云强笑:“我大众脸。”
“对了,”黑财神福至心灵:“你就是孟裁云!”
说着,她抬手冷不丁将一枚符箓打过来:“有人让我送个礼物给你。”
孟裁云早有防备,一个后跳躲掉,谁知那符箓竟能追踪灵力,拐个弯就贴到了她身上。
与此同时,黑财神掷出手中杀鱼刀,银光如箭,朝孟裁云的方向飞去。
第36章 看香人
“谁?”
符箓钻身,孟裁云惊疑不定,手臂和喉咙有被火燎的感觉,但片刻灼热后,又没了下文。
她抬手一瞧,两只胳膊都还在,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黑财神歪头:“保密。”
掷出去的刀尖擦过孟裁云衣摆,精准地刺穿男人手掌,将他钉在原地。
是刚被冯嘉劈晕的老四醒了,正鬼鬼祟祟偷摸往外爬,结果无端中招,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老四惊恐朝孟裁云求助:“救命!救命啊!求你救救我!”
黑财神一步一步走过去,弯腰掰开男人手指,从中勾出一枚老君神牌。
“我是来讨债的。”
女孩轻易将神牌扯断,纳入掌心:“老君保佑你化解了那么多劫难,也是你该还债的时候了。”
老四这才错愕地发现,自己并不是仗着好运躲过了一次次的天罗地网,幸运的背后,早就标好更极端的价码!
如果……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受到法律制裁!
“我……我会怎么样?”他瑟瑟发抖。
黑财神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伸手捏住对方咽喉,趁势拔出那根猩红舌头,手起刀落,将其割断!
血流如注,男人嗬嗬地捂着喉咙,目眦欲裂。
孟裁云看得也龇牙咧嘴。
实在是太血腥了!
眼看黑财神拖着老四的尸体就要走,殿中那尊神像遽然变了气场,恐怖怨力凝结成黑云,笼罩在神像身边,逐渐让其显现出另一幅身形。
——怀抱襁褓的彩衣女人。
黑财神警觉地回头,利落斩断了一条怨力形成的黑色触手。
神像依旧笑着,却突兀地滑下数道眼泪。
孟裁云钻到供桌下藏身,忽然觉得那神像很是眼熟……对了!是太奶给看的幻象中的怀孕女人!
那不就是黑财神的生母?
女人死前,一尸两命,怨力极强,反倒压制住丈夫,使其披上庙祝的皮,为自己寻觅祭品。
鱼尾村现在的居民全然被蒙在鼓里,所谓夜不入庙,也就是彩衣女人会在夜晚醒来进食,而她最爱的食材,便是从前一日三餐始终如一的鱼肉。
外头,黑财神占了上风,正巧削下神像头颅。
怨力化作的触手纷纷枯萎,再无阻挠的能力。
残破的神像倒塌在无头尸面前,二者似有些同病相怜。
孟裁云闻声撩开桌布钻出来,在满地陶土碎片狼藉之中,眼尖地发现一个黢黑的木盒子。
她上前将它拾起来,这东西表面早就腐朽不堪。
“等等!”
黑财神回头,眼神不解。
孟裁云叫住她,将那只破木盒子递过去:“这好像是神像一直在保存的东西。”
黑财神愣愣地接过那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草编的手环。
嫩绿的颜色已然枯黑,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影子。
“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孟裁云观察着她的脸色。
黑财神将手环拿出来:“记得。”
她轻轻搓了搓手指,枯叶脆响,彻底化作齑粉散去。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地上,神像的头颅还淌着泪水。
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悔恨。
但就像女孩说的,旧事已矣,已经不重要了。
泪水终于流尽,陶土烧制的神像头颅喀嚓碎裂掉,变回一堆黄泥。
黑财神望着孟裁云:“让我送‘礼物’给你的,是宋玉渠。”
孟裁云定了定神:“怎么突然想告诉我。”
黑财神拎着老四的尸体走远:“心情好……”
孟裁云看着对方背影,松了口气。
看来黑财神只是出外勤,并没有来找茬的意思。
不过宋玉渠——孟裁云听说过这个女人。
宋家曾也是厉害的方士世家,但在几十年前因为一些原因,家门分支四散,有的依旧受朱盟荫庇,有的却另谋出路,投靠了三死门。
坊间传闻,宋玉渠将初恋男友炼成役鬼囚禁在身边,是个心狠手辣的渣女。
孟裁云想得更远。
当一个人被攻击私德的时候,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人的实力无可指摘。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盯上自己,别是因为最近查三死门的事被发现了?
……
冯嘉和褚英着急下山。
看香人,于香卦一法最为精通。
幻象之后,香塔在地面上留下的卦象,令冯嘉眼角直跳,总不安宁。
“小姨,咱们不等等孟道长吗?”褚英被冯嘉拉着赶路,心里惴惴不安。
冯嘉摇头:“小孟是修道之人,她有法子。倒是你,留在这地方,太过危险。”
褚英心头狂跳,小时候的事情一幕幕浮现。
小姨曾提议过,让她当看香的乩童,适应几年,再顺理成章接替对方的位子。
理由是,褚英根骨不错,是修行的好苗子。
但当时的褚英正直青春期,本来就因为家境而敏感自卑,遑论再回老家“跳大神”,不被同学嘲笑才怪。
想到这里,她面露惭愧:“对不起,小姨,我……”
冯嘉了然,只笑了笑:“英子,不怪你。”
她灵力护身,拉着侄女健步如飞,在歪斜蜿蜒的山道如履平地。
眼前山林景色簌簌向后退去,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道纤长的身影。
来者不善。
冯嘉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放缓,借势挡在褚英身前。
那人在树杈上随意坐着,似乎等了许久,见此悠悠然晃了晃脚,从上面一跃而下。
黑发青年拎着一支断裂的三弦,笑眯了眼,冷白面皮上,一弯黑色月牙。
褚英一愣,赫然发现此人就是在自己夜逃之时,指路的那个诡异青年!
可不知为何,她对此人的恐惧,更甚鱼头人百倍千倍。
褚英颤抖地抓着小姨的手指,却发现对方的手一样冰沁沁的。
下一秒,冯嘉失色大喊:“英子,捂住耳朵!”
几乎同时,青年弹拨起剩下的两根弦,乐音如滚珠落玉盘,明明调子欢快,却令冯嘉脸色发白,毫不犹豫地召出胡二太奶上身。
粗布麻衫的女人深吸一口气,自胸腔中迸发出惊人的嘹亮歌声:“三更拍门不是客诶!是那檐下索命鬼!……胡二太奶发发威,尾巴扫净那梁上灰!”
看香人的请神调与三弦声撞在一起,震得树干抖动,枯叶飞旋。
褚英待在数枚香塔形成的结界圈中,仍被这乐音激得喉咙腥甜,口含鲜血。
这声音似能让人魔怔,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小时候的葫芦村。
村里孩童围成一圈,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灾乐祸,他们拍手绕着她欢快地转圈,奚落她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褚英不停暗示自己:假的,这都是假的。
画面一转,又来到镇上初中,同龄女孩们面露讥嘲,从她书包里扯出几片卫生巾:“原来你也用卫生巾啊?我还以为神婆的孩子会垫香灰呢,哈哈哈……”
褚英声音颤抖地喊出声:“假的!都是假的!”
画面再换,这是在沣城读大学的时候,参加校园歌手比赛有个五十元报名费。她有些犹豫,被暗恋的学长瞧出来,替她垫付了这笔钱。
在收到兼职工资当晚,她迫不及待去还钱,却在教学楼遇到学长和人说笑,他们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好心帮忙而已,我要找也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而且听说她家里人还是神棍,啧……”
自尊心碎裂的声音击中了褚英。
她捂着耳朵蹲下去,想驱散脑袋里越发汹涌的画面。
冯嘉咳出一口血:“英子!先走!”
三弦郎游刃有余:“哎呀呀,我只想补上一根老弦。”
他笑着:“你就不错,你侄女还够不上火候。”
冯嘉虚起眼睛,龇牙喘气:“人七,没想到本仙今天会跟你对上。”
“胡二太奶啊,好久不见,”人七手上弹拨的节奏不停:“您老就为馋几根香,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划算。”
冯嘉骂道:“放肆!老君都没奈何过本仙,你又算什么东西。”
人七轻快笑着:“那都多久的老黄历了,何况您现在也只是分神而已,真身估计早就藏起来了吧?”
世上妖怪鬼魅,凡修为登峰造极者,世间皆以“仙家”尊称。
早些年,仙家们还热衷于呼风唤雨,搅乱时局。到现在,也许是腻了,躲的躲,藏的藏,各自找了顺眼的洞府修行。
冯嘉冷笑:“即便是分神,打条狗也够了!”
她勾掌为爪,朝对方袭去,却扑了空,回首一看,人七竟出现在褚英身后,将手探入香塔结界之中。
冯嘉一惊,一声“住手”还未出口,却在她松懈之时,青年如鬼魅般晃到身前,那张诡异笑脸贴得极近。
“我说了,我只要一根老弦。”
三喜门四判官之一,人七。
传闻此人狡猾多变,口无真言,连自己人也骗。
但他有一招不知哪里偷来的绝技【谛听】,能以乐音作杀器,越是心藏隐秘的人,越会受到影响,甚至丢掉性命。
冯嘉指甲暴长,敏捷穿行在山林间,音刃带着呼啸之声,在她四周树干上留下长长的刀痕,她抬手欲劈向对方脑门,人七握住三弦杆一转,用鼓面作挡,后又侧身绕开,指甲拨弄琴弦的速度加快,震得冯嘉魂欲出体。
二者似幻影一般你来我往,战线拉长,竟不分上下,难辨胜负。
人七微微叹了口气,一贯眯着的眼睛总算微睁,黑色月牙咧得更狠,抬手轮指,仿佛珠玉落盘,冯嘉怒吼一声,暴躁飞身上前,一爪劈断了对方仅剩的两根弦。
但下一秒,她的手腕却被人七扼住。
冯嘉从狂躁中找回了神智,心头一沉,不好!她中计了!
一道凄厉的狐鸣刺破长空。
人七在她耳边,嗓音温雅:“太奶奶,该歇歇了。”
第37章 请神调
冯嘉眼睛翻白,手臂青筋浮现,身上隐约流动的淡蓝色灵力像被什么吸引,缓缓拧成一股飞入琴身之上,填补在断弦的位置。
人七惋惜地看着同样受损的中弦、子弦,忽将目光落在远处褚英的身上。
胡二太奶分神伤重,只得下了身,此刻冯嘉无法脱开控制,却仍旧勉力挣扎。
“别……动……她。”
人七苦恼地拿指尖点了点脸颊:“本来只要一根弦的,你看,真不巧。”
褚英才从琴声里抽回思绪,睁眼发现小姨落了下风,她本能地想冲出结界,但恐惧和怯懦却压得她抬不起脚来。
“你放开……放开我小姨!”褚英言辞苍白。
人七回头:“哦?一门两传承,你们同胡家有缘呢。”
山北看香人从不以亲缘血脉为传承,而是让仙家亲自挑选门徒弟子,而往往近亲中很难有两个以上的人被仙家相中。
冯嘉眼中渐渐无光,却一直喃喃重复着:“快……走……”
生死关头,冯嘉却想到了刚成为褚英监护人的时候。
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女孩,被亲友近邻敬而远之的神婆,忽然之间成为了最为亲密的家人。
她养育褚英,只为栽培出一棵能传承无限荣光、为宗门庇荫的大树。
而一棵树在成长,必然有另一棵树死去。
在垂死之时,这棵老树才惊然发觉,原来庇荫门庭、传承荣光……远不及小树枝丫上结出一片新叶而令她欣喜。
褚英望着小姨不断重复的口型,泪流满面。
七岁的时候,褚英在学校里唱起小姨教她的请神调,却被路过的老师严词厉色教育一顿。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开始抗拒这些东西。
她想做一个旁人眼中的“正常人”。
报考镇上的中学,沣城的大学,也都是因为,她想快速摆脱“神婆女儿”这个符号。
但是,在她拼命追寻着别人的人生的时候,好像也忽略掉了已经得到过的东西。
她只记得小姨严厉、“古板”、特立独行。
却忘记了在她心情不好时,小姨也会带她去集市买奶油蛋糕。
在她不小心摔毁供坛烛盏时,小姨会先关心她的手指有没有划伤。
更会在她悄悄填报沣城学校志愿后,送她护身的红绳。
褚英痛哭出声。
那些挣扎的过往如漩涡般消失,沉淀下来的,是逐渐坚定的眼神。
心绪起伏间,身上涌上一股热浪,她仿佛成为被羊水包裹的婴儿,安心而踏实。
无形的枷锁在瞬间被打碎,无法抬起的脚也终于迈出第一步。
人七惊讶地开口:“显灵。”
此显灵非彼显灵。
在玄门行话中,指的是拥有灵根的外行人突然摸到运用灵力的窍门,在那一个扭转命运的瞬间,便称为显灵!
他略一走神,褚英已经奔跑上前,拉过冯嘉手臂,将其搭在肩膀上,搀扶起对方往山道出口跑。
冯嘉咳出一丝血,浑浑噩噩开口:“别管我……我的灵力已被剥夺……命不久矣。”
褚英眼圈发红:“我带你找医生。”
“来不及了,”冯嘉的声音轻不可闻:“我没用了,他不会管我,现在他的目标是你。”
褚英依旧笃定:“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冯嘉垂首,呼吸断续,身体正失去温度。
身后,人七不紧不慢地跟着,仿佛闲庭信步。
山路坎坷,二人相扶,跌跌撞撞,磕磕绊绊。
前路如天堑,将距离无限拖长,看不见曙光。
难不成,这里就是她们的坟地?
褚英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和心跳,眼前景色一度模糊,但忽然,她发现四周亮起了荧荧鬼火。
——不,不对。
那是无数双幽绿眼睛,正悄无声息汇聚而来,沉默地注视着她。
胸腔里突兀燃起一簇悲恸之火。
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这“火焰”灼热炽烈,就快要将自己吞没!
褚英深吸一口气,自丹田间震起一道嘹亮长鸣,旧日那些压抑在心头的情绪,此刻挥洒而空。
她的嗓音忽像葫芦村那块黄土地那般沉厚,忽又咬金断玉,清越嘹亮。
“……请神难,请神难!三更黄沙迷了眼,五更梆子敲破胆!东沟鬼火西沟窜,野坟头上冒青烟……”
再唱起儿时的请神调,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没有忘记过唱词。
似为了呼应这段激昂歌声,山林里的野狐纷纷仰头长啸,惊起枝头无数黑鸦。
“……请神难!请神难!白山黑水请胡仙,借您金爪撕天幕,借您银牙咬断山!——”
她唱着,跋涉着,胸腔中那股火苗愈发高涨。
歌声响彻山林,回荡在山谷之间,连地面都为之震撼。
褚英看见了一束亮光。
咬牙喘息时,她抬起头,正被这亮光盖住。
懵懂孩提时,她曾问小姨:“……胡二太奶?可是你怎么知道仙家叫这个名字呢?”
小姨笑着回答:“仙家认可你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名字。”
就仿佛这一瞬间。
她沐浴在亮光里,依稀看见野狐群中,被簇拥为首的一只白狐,它有一双摄人心魄、润木辉山的眼睛。
褚英轻声开口,语气从未如这般坚定:“弟子褚英,愿为胡九姑看香。”
遽然间,嘹唳如晨钟,直达九天。
人七止步三丈开外,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捅了狐狸窝。”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唉……
……
孟家府邸建在离太清宫最近的东区别墅群间,是鹤城最奢华的中式园林宅院。
前院围着一群墨镜保镖,正恭谨地弯腰行礼:“少家主。”
孟裁云才从沣城回来,神色疲惫,没精力招呼,只点点头,迈大步朝家门里走。
管家佟叔很有眼色地跟上去:“少家主,二楼洗澡水已经让人放好了。”
“行,”孟裁云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下次别让人专门等我,而且这大晚上还戴墨镜多危险。”
佟叔笑容不变:“是家主的吩咐。”
孟裁云没话了。
孟府的风水是家主孟承荫亲自布置的,翠竹流水、嶙峋怪石,移步换景,十分雅致。
穿过前院,才到了主人的栖居地。
进房间后,孟裁云熟稔散开头发,解下拂尘木剑,换上睡袍来到浴池边。
这池子约莫有小温泉那么大,隔着落地窗,还能看见远处的霓虹夜景。
她在水气蒸腾里坐下,双手揽在池沿边上,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一旁平板电脑上播报着实时新闻。
因一起拐卖儿童案,沣城警方拔出萝卜带出泥,打掉一个绑架拐卖集团,其中鱼腹镇的好梦宾馆也是案情牵涉之一,老板杨某常年在宾馆中为各种灰色交易大开方便之门,后院挖出十几具孩童尸体,其中不少还遭受过虐待……
群情激愤,口诛笔伐,而当警方后续通报老板父子极为诡异凄惨的死讯时,大家都拍手叫好,也没人管凶手到底是谁,怎么办到的。
孟裁云心想,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大侠,估计此刻已经在长丰观领上免费香蜡了。
至于冯嘉和褚英,她们下一步下山,应该已经同亲友汇合。
那老庙祝给的仙药能干扰饮用者在别人眼中的形貌,好在那姑娘喝得不多,且自身有灵根,才没有变成彻底的鱼头人。
不过孟裁云始终不解的是,鱼尾村的阵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不错,鱼尾村也是一个阵。
阵的特点就是:空间独立,自有规则,阵心决定存亡。
鱼尾村与世隔绝,又能用鬼打墙控制进出者,符合了空间独立这一项。
至于它的规则,也就是老庙祝曾讲过的那些“年少遵从年长”、“夜不入庙”等等。
而阵心显然在那尊神像上。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发现无字符的存在。
不受无字符催发,说明这个阵是自然形成。
可一般来说,短期内横死的鬼魂才会引起阵的出现。
老庙祝、彩衣女人,是黑财神的亲生父母。
那至少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
怎么就突然成阵了?
冥思苦想时,电话响起,是孟昭打来的。
对方语气关切:“你去鹿驳山了?没事吧?”
孟裁云想了想:“两天没吃饭,算不算有事。”
“……”
“我买了麻辣烫,窗子打开,等会让纸人给你拿上来。”
孟裁云大喜,压低声音:“小心点,别让佟叔看见,他不让我吃外卖。”
对方让她放心,又问:“你这次在那边遇上三死门的人了?”
孟裁云:“你怎么知道?”
“没三死门的事你也不会特意找过去。”
“也是,”孟裁云嘿嘿一笑:“遇上了黑财神。”
对方抽了口凉气:“下次记得摇人。”
孟裁云挠了挠脸:“还好,她只是出趟差,没跟我打。”
突然想到什么:“哦,但她说送了个礼物给我。”
对方沉默一下:“什么礼物?”
孟裁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哇,像是砸了道符扔过来,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不会是诈骗吧?”
“……”
“跟杂点子玩玩就算了,离财神判官远点。”
三喜门中,除天地人和四判官,黑白文武四财神外,其他喽啰便是用长牌点数作为代号,不过数字实在太多太杂,也就被打包统称为杂点子。
孟裁云安慰他:“好了,知道了,麻辣烫怎么还没来?催一下你的纸人。”
说话间,手臂带起浴池里的水波,她下意识低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那几条黑线文身,似乎……
短了一截?
第38章 雀投江
鹿驳山,长丰观。人群熙攘,游客如织。
山门殿外,青铜巨鼎香火旺盛,青烟直上。
迈过牌楼,灵官殿旁的角门边,有两人争执不休。
大爷声如洪钟:“小道长,你看我又是值殿又是洒扫的,怎么就这点儿工资?”
对面道童年纪小个子高,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就是这么多。”
大爷不依不饶:“这么几百块打发谁呀?你们长丰观也是大景区,就这么欺负老年人哪?”
道童不知如何辩解,半天憋得脸色通红。
见旁观人越来越多,大爷更是起劲:“我一大把年纪了,就想赚个棺材本,今天这工资必须得拿给我!”
“大爷,咱观里头都是义工,”从旁另来了个面容清秀、眉眼机敏的道童,笑着帮忙分说:“那五百块还是监院师叔体恤您年纪大,私掏腰包给您当防暑费的。”
大爷一噎,开始耍无赖:“那早知道没工资谁来做这么累的活儿!”
高个道童有些委屈地嘟囔:“可之前就说过是招义工,只含食宿,烧香免费,您怎么还变卦呢。”
人群议论纷纷,看热闹居多。
忽然间,一个短发女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跑过来盯着高个道童:“你刚刚说什么免费?”
高个道童吓一跳,实诚地重复一遍:“上香免费,普通的香蜡纸烛可以在偏殿自取。”
女人握住他的手:“招我,谢谢。”
旁边大爷一愣,突然耳清目明起来,劝道:“姑娘你弄错了吧,这是义工,没工资的!”
女人握着道童的手一顿,须臾更加坚定地强调:“不要工资,招我,谢谢。”
大爷:“……”
什么情况?
长丰观一个义工岗位都这么卷了?
两小道童回过神,互看一眼,这才点点头。
高个道童一板一眼询问:“您身份证带了吗?我复印一份拿去给监院师叔,然后我领你去观里转转。”
女人随手从衣兜里摸出身份证给他。
两小道童低头一看:“龙竹——85年?”
比观主还大十二岁?
看起来不像啊?
龙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机界面给他看,语气隐有一丝得意:“小孩,先带我去领免费礼物。”
“我不小,今年都十三岁了,”高个道童挺直腰板,肃然介绍:“我叫方序,他是南淮。”
龙竹不耐烦:“那走吧,方淮。”
“……”
敷衍得很明显。
两人领着龙竹往道观里面走。
山门殿后,有灵官殿、三官殿,再往后才是三清四御殿,三官殿左边洞门进去,有几排袇房和客堂,一列是给善信居士的,一列是给道观弟子的。
南淮走在前面,他是个话痨,时而觉得这水缸位置不对,时而又说那香鼎方位错了。
方序默默跟在后头,这里挪一下,那里调一下。
南淮:“这水缸——”
话没说完,方序卷起袖子,直接将那几乎半人高的石缸抱起来。
南淮:“——就放这里挺好。”
方序毫无怨言地按原位放下去。
龙竹:“……”
原来这就是讨好型人格。
到了偏殿,南淮同看守的师兄言谈几句,随后就把奖励的东西兑换给了龙竹。
共十支香蜡,一堆天地银行冥币,几个纸糊金元宝和一只花辔头纸扎小马。
鞜樰證裡 龙竹觉得那纸扎小马很是好看,但没地方放,在旁边翻出个铁盆来烧了。
方序念了一声太乙救苦天尊,神色郑重地开解她:“逝者已矣,请节哀。”
龙竹一边烧一边茫然回头:“什么哀?我烧给我自己的。”
方序:“?”
南淮则在一边感慨:“你运气好,观主拢共扎了五只摆在前院,游客觉得好看给顺走了,监院师叔好不容易才薅回最后一只。”
龙竹:“你们观主还会做纸扎?”
南淮眉飞色舞地夸赞道:“观主什么都会,是十方丛林最厉害的高人。”
他补充:“那种红签香也是观主教大家制的,但我们做的都没观主亲手做的好。”
龙竹:“还有……亲手做的?在哪?”
南淮:“观主偶尔会给我们几支,但一般留着自己……你怎么流口水了?”
龙竹擦擦嘴角,神色淡定:“烟太大了,熏的。”
旁边的方序没有怀疑:“你别蹲在逆风口。”
正此时,几个青年道士笑嘻嘻从旁边跑过去:“走走去看大师兄挨打!”
他们像火车头似的,旁边道士一听就风风火火跟上去,带了一大串小尾巴。
南淮跳起来:“五师兄,在哪!”
火车头远远传来一声:“慈堂后边!”
南淮拉起方序也追上去:“快去看你哥挨打,机会难得。”
龙竹:“慈堂是什么?”
方序一边跑:“观里弟子修炼的地方,平时游客不让……你怎么也跟着??”
龙竹:“不是说机会难得?”
两道童倒不是惊讶这个。
他们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入观主名下,但也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修道者的世界。
所以跑步时也是用了灵力的,按道理来说,普通人不可能轻易跟上。
况且,这个女人似乎跑得比他们还快,而且丝毫不见吃力。
好厉害。
这就是比观主还大十二岁的实力吗?
慈堂在袇房前边,堂前有片空地,建在山崖边上,山岚掩映,仙气飘渺。
十几个弟子排成一列,正经历了苦战,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旁边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身披白色道袍,手里拿着一卷书,语气温和:“力道不均,泄了气势,易左支右绌。”
青年虽一派亲和态度,但弟子们都有些怕他,表情动作乖顺异常。
龙竹几人就趴在花窗外边偷看。
方序目光景仰,看得如痴如醉,完全不顾自己亲哥就处于被打的位置。
龙竹看了看那白衣观主,伸手比划了一下:“高人也不高啊。”
她站旁边能高出高人两个头。
方序憋半天:“观主坐着也比那些站着的厉害。”
龙竹转过头,盯着那白衣观主的双腿——他的道袍衣摆较长,刚好遮到那双赤着足的脚背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对方脚踝上似乎缠着一种极为熟悉的纹路……但转瞬间被衣带遮挡住,瞧不真切。
龙竹暗想,下次得隔近点瞧。
大师兄方涯此刻摆好架势,他手握木剑,对白鹤也躬身行礼后,挽了个剑花冲上去。
白鹤也将书放在膝上,随手扯一根垂下的细木枝与弟子过招,竟也十分从容,游刃有余,轮椅都没挪过一寸。
方涯别无他法,倏地将灵力汇聚,气沉丹田,踏罡步斗,隐约间有白虎咆哮之象。
龙竹看得分明,眉间一动,有些新奇:“奇门遁甲。”
南淮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不错,四大观里,青城观善五行术,太清宫善符箓兵甲,妙玄祠善卦象问卜,我们长丰观则以奇门遁甲闻名。”
方序激动地握拳:“奇仪凶格之一,虎猖狂!”
他咽了口唾沫,嘟囔:“我哥拿这招教训过我,屁股痛了一个月。”
南淮拆台:“那还是大师兄留手的情况下。”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杀招,白鹤也一扫温和之态,眉心微蹙,凝结出几乎演变为实体的杀气。
转瞬间,手中木枝挥出,以万钧之力径直劈开对方招式,擦身穿过,只听对面山坡轰隆隆一声巨响,几块巨石倒塌碎裂,灰尘漫天。
方序看得入神:“雀投江!”
南淮感慨:“也只有观主可以将奇仪凶格用出这样的威力。”
龙竹却心想,他刚刚分明是留手了。
白鹤也语气认真:“为什么出招总是不够决绝,难道是在让我?”
其他弟子们窸窸窣窣偷笑。
方涯在地上打了个滚,明白观主这招雀投江如果打中自己,轻则残重则死,他对上观主根本没有留手的必要。
“真打起邪祟来,我绝不会手软。”方涯理直气壮。
白鹤也无奈:“这世上的邪祟可不一定都是鬼,再来。”
两人又过一次招,依然是以一人单方面受虐而结束。
方涯辩驳:“观主,这回我真下的死手。”
“我没看出来,”白鹤也轻抚手中枝条,抬眼:“所谓杀意,是发自内心渴望夺走对手的性命。”
方序拧起眉毛:“要我哥对观主起杀意,简直比登天还难。”
南淮:“照这么说,得对着鬼才行?”
方序茫然:“可鬼本来就是已死之物啊!”
“鬼可以死两次,”龙竹双手揣兜:“第二次叫‘魂飞魄散’。”
南淮敏锐开口:“你也是修道之人?”
龙竹:“差不多算吧。”
方序来了兴趣:“你既然明白,能不能试试刚刚观主说的杀意?”
龙竹沉吟:“在这里?感觉不太礼貌。”
方序对自己很有信心:“没关系,我和南淮有底子。”
龙竹:“也行。”
她抬眼酝酿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扭头看向两人,刹那间,眼中似有黑色暗河汹涌流动:“我、要、你们——”
“——去死。”
下一秒,眼眸微睁,遽然一股浓烈戾气自眉心扩散而出,好似有一记重锤砸向铜锣,叫人天灵盖都惨然炸开!
半晌,这股杀气荡然无存。
龙竹收放自如:“再来一次?”
方序和南淮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正互相搂着彼此,失神跌落在檐下大水缸里,浑身冰凉,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
“哎呀,还好缸里没水!”
两人这才慌忙跳出来抖抖衣裳,没注意到远处的白鹤也忽然眸光一动,冷冷往这边瞥来一眼。
第39章 龙与鹤
白鹤也冲南淮招了招手,问:“你旁边那人是谁?”
南淮反应过来:“观主,你说龙竹吗?她是来做义工的。”
白鹤也:“谁招进来的?”
南淮回想起龙竹的一系列操作,心想莫非观主也觉得对方颇具灵根?
他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招的!”
白鹤也:“好,扣罚你一个月单费,自己去反省思过。”
南淮:“??!”
他一脸困惑幽怨地摸了摸后脑勺,茫然回去了。
方序凑过来:“观主跟你说什么了?是准备要教我们奇仪凶格了吗?”
南淮一反话痨常态,忧愁扭头:“我感觉大师兄说我坏话了。”
远处方涯打了个喷嚏,随手披上外袍。
斋堂敲钟,弟子们陆续从慈堂散去,赶去前院帮忙张罗游客们的斋食。
方序招呼龙竹吃饭,龙竹找了个理由推脱,闪身偷偷跟上白鹤也。
观主休憩的袇房修建在一处隐于竹林后的僻静清幽之地,寻常弟子不得入内。
木傀儡道童推着轮椅往竹林中走去,白衣青年垂首翻看着手中书卷,似对周遭异样并无察觉。
愈往深处,四下已然不见道观建筑的影子,入目皆是浓郁苍翠之色。
龙竹蹲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竹枝上,左右穿梭,踏叶无痕,身似幻影。
她的注意力都在白鹤也身上,忽略了一些较为明显的异动。
途中,木道童忽然停下来,画着“丁老头”的脸喀拉一下向左右扭转,像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四下寂静,连一页书缓缓翻过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白鹤也突然出声:“要不就在这里吧,前面新栽的龙竹品种珍贵,折断了可惜。”
甫一听见自己名字,龙竹愣了一下,差点显身。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三道人影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斜冲上去,木道童展开双臂一个旋身,将十根木手指当做暗器一样发出,截下三方偷袭。
“白观主,别来无恙,”穿着条纹运动套装的红色寸头女人站起来,动了动手腕:“看来这次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剩余两个偷袭者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默默无声立在旁边。
白鹤也轻笑:“你可以试试。”
“你的木头人有意思,连我这个炼器师都做不出这样听话的。”
她顾左右言他:“不如送我研究,我便不来给你添麻烦。”
白鹤也翻过一页书:“能给我添麻烦的人,此时还没露面。”
红寸头认为对方是故意挑衅,神色一变,也不废话了,遽然冲过去:“今天我就来领教一下传说中的奇仪凶格!”
她眼看就要一掌劈到白鹤也面前,却是虚晃一招,抽身急退,冷不丁让两旁黑衣人配合夹击。
白鹤也神色不改,周身淡蓝色灵气浮现,两根若有似无的锁链从地脉中拖曳而出,另一端锁着两条硕大狰狞的骨鱼,将近身的黑衣人一尾巴抽飞。
红寸头愣住,继而大笑起来:“你们四大观口口声声说着瞧不起旁门左道的方士,身为长丰观观主,怎么也使役鬼之术!”
她眯起眼睛:“还不是寻常役鬼,这是……役妖!”
万物有灵,皆能修炼成妖。
但能化人形的妖寥寥无几,偶有得道的,诸如胡仙一族,都是能被世人供奉称仙的存在。
这两只鱼妖虽未化形,但将它们收作“役”,比役鬼要难上百倍。
“运用得当,便不是旁门左道,”白鹤也不做过多解释,手腕一转,指尖挥过眼前三人,语气不容置喙:“请他们下山。”
两只骨鱼瞬间发出喑哑恐怖的低吼:“——得令!”
红寸头自知不敌,让两个黑衣人相撞组成了一只巨人,带着她自己往旁边山崖方向一跃而下。
须臾,黑色巨人长出一双铁翅,仿佛鹰隼一般,拎着红寸头腾云驾雾,扎入云层中消失。
白鹤也一抬手指,骨鱼游弋往回,停止追击。
他从袖中摸出几只香塔,像在公园喂鱼一样随手洒在半空,两只役妖争相抢食,尔后餍足离开。
木头道童重新走过去,墨色“丁老头”脸庞上,泫然欲泣。
白鹤也托着对方光秃秃的木头手掌,安慰道:“等回去,我拿上好木料重新给你做一双。”
木头道童心情又好了,杵着两棍子似的手臂,准备把他往前面继续推。
龙竹看完好戏,正打算继续跟上,就看见白衣青年倏地侧过脸,朝自己方向看来。
她一愣,还本以为对方会像刚刚那样,先客气地打声招呼,再摆开架势开打,结果白鹤也并不赘言,扬手拈一片细长竹叶飞出,走势扑朔诡谲,明明只掷出一叶,却好似箭雨流星。
竹叶接二连三朝对方躲闪的方位划去,最后一枚杀气极重,叶尖都被侵蚀成焦黄。
两条骨鱼也拔地而起,呼啸如游龙,骨刺倒悬,似要将龙竹绞合吞噬。
刚刚红寸头费尽心思领教不着的杀招,此刻流水般尽数砸来。
龙竹目光一凛,旋身折断一根骨刺,随手一掷,捅穿另一条役妖的眼窟窿。
白鹤也略一思忖,当机立断召回骨鱼,龙竹下一脚踢了个空,她飞速从一棵竹尖跳到另一棵上,辗转腾挪之时,心里想的却是:他还是没有用全力。
嗤!
细竹叶竟将一丛粗茁的竹筒从中劈开,龙竹脚底踏在竹身上借力,折身朝白鹤也跃去,木头道童来拦路,龙竹一手扣在对方脑门,漆黑指甲带着煞气,咔哒一响,轻巧将丁老头给拆解下来。
木道童一愣,气得跳起来伸臂旋转,企图将自己脑袋夺回。
白鹤也沉默片刻,挥一挥手,木头道童骤然失去行动力,四肢僵硬沉寂下来。
龙竹拍了拍衣角,走上前,垂眼注视着轮椅上的白衣青年,眼神有些微妙的古怪:“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白鹤也缓声对答,仿佛方才的针尖麦芒之景从未存在:“上午在慈堂,我们见过。”
龙竹摇头:“我说的是更早,在公主陵。”
白鹤也目光微动,须臾却说:“我很少出远门,你也许看错了。”
龙竹不善识破狡辩,就此作罢:“算了。”
白鹤也倒是有些好奇地倾身:“你一路跟踪我,莫非就为了问这个?”
龙竹:“不行吗?”
白鹤也无言,半晌点头:“算了。”
他旋即追问:“你混进观里有何目的?”
龙竹挨近一步:“我听说做义工香蜡免费。”
白鹤也明显不信,不动声色扶着轮辋把自己往后推了一点。
龙竹眨眨眼,穷追不舍:“是真的吧?”
白鹤也蹙起眉:“你先别靠我这么近。”
动作间,龙竹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降真香味。
她弯腰握住白鹤也手腕,将其从轮辋上撤开,尔后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袖口间翻找起来。
饶是他白观主虚怀若谷,此刻也不由得双目微睁,方寸渐乱。
龙竹利落地将他另一只手也掣住,硬生生阻断一招未成形的奇仪凶格。
白鹤也一时错愕,竟忘了对招,任凭双手桎梏,眼睁睁看着那张苍白脸庞靠近自己。
龙竹本来不太爽对方的不配合,但转念又想到方序提及的,观主亲手制作的香。
她立刻收起脾气,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和的笑容:“我们……”
她使出现代人拉近关系的绝招:“加个微信吧?”
白鹤也:“……”
龙竹低头,忽然注意到对方衣摆遮挡之物。
她福至心灵,伸手撩开袍带,并丝毫不觉得冒犯。只见那双小腿修长劲瘦,却有类似刺青的漆黑图案自胫骨蜿蜒而下,上浅下深,双足如同浸在墨中,衬得其他处肤色更显苍白。
图案似泼墨般流动,又仿佛盘绕黑蛇,随发力时的足弓青筋忽隐忽现。
龙竹一眼看出端倪:“你的腿有知觉,为什么还坐这个,是不喜欢走路吗?”
高人看起来有点懒啊。
她刚要伸手去触摸那片黑色图纹,白鹤也的耐心终于告罄,几乎是咬紧后牙,恨声道:“雀——投——江!”
这回没留手了。
龙竹笃定。
竹林间狂风四起,如鬼哭狼嚎,霎时天地也失色,隐有雷动。
前院斋堂中,方涯手里还拿着碗筷,匆匆跑到空地前面,仰头大惊失色:“观主动用了奇仪凶格?”
后面几个师弟也靠在门边议论:“哇,怎么回事,又遇上闯观贼了?”
“你们还添不添饭,最后一勺芦笋腊肉我吃了哈!”
“来了来了!诶明天是不是要做荷叶饭了?要入伏了想吃点爽口的。”
“那你去跟监院师叔说,早上去池塘摘点……你们觉得这次来偷袭的家伙会怎样?”
“估计挺惨,没见观主这么生气过……”
方序嘴里塞着两个馒头,余光瞥见熟人,立刻朝她拍了拍板凳:“唔唔,唔唔唔!”
南淮嫌弃:“你咽下去了再讲话。”
他扭头看龙竹,见对方行色匆匆,发丝凌乱,脸上手上都是灰,颇有点狼狈。
方序终于把馒头咽下去:“嗝——龙竹,你刚刚去哪了?”
龙竹坐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汤,这才抹抹嘴巴:“去散步。”
南淮狐疑:“怎么会弄成这样?”
龙竹盯着外套上的破口,想了想:“猫抓的。”
方序:“观里有猫?难道是山里窜来的野狸子?”
龙竹捧着碗,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是挺野,我都差点没躲过……”
第40章 判官之一
龙竹脖子上挂着义工证,百无聊赖趴在功德箱旁边的桌上,看着一拨又一拨人进殿叩拜,随手顺了个供果吃。
恰好南淮过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吃供果!”
龙竹心虚藏起果核:“我看放着没人要。”
南淮一跺脚,拉过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我们都是等游客走完了再吃,下次注意。”
龙竹沉默一下,点点头,略带不舍地从兜里摸出五六个放回去。
南淮:“……”
才刚放上供盘,一个小孩不知从哪钻出来,恶作剧似的扯了把桌布,哐啷一声,碗碟杯盏东倒西歪,供果香花洒了一地。
殿外方序瞧见,下意识大喝一声阻止,那小孩却皱着鼻子,红了眼圈,瘪嘴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刚还满面宠溺的两位老人此时急了,心疼扶起孙儿,瞪眼责怪道:“你们长丰观的道士怎么回事,凶一个孩子做什么!”
南淮走过去拱手赔笑:“两位善信不要动怒,我们观里有个说法,冒犯神像家里遭灾,我这道友也是怕您招来祸患。”
老头听得心里发堵:“你们这些道士,开口闭口都是灾啊患的,有你们这样咒人的吗!我家一个月捐的香火钱够你们吃喝一年,小心我投诉到你们观主那去!”
小孩扭着身子撒泼:“奶奶!爷爷!我疼!”
老太心疼地无以复加:“冬生,让奶奶看看,是不是伤到眼睛了?”
老头瞬间底气十足,声音越发洪亮:“我看你们长丰观也是名过其实,光天化日下欺负小孩,我要把你们曝光到新闻上!”
旁边有人劝道:“老大哥哎,先送孩子去卫生所看看吧,别真伤了。”
老两口这才小心翼翼把小孩背起来,临走时,小孩幸灾乐祸地冲方序龇了龇牙。
南淮满脸晦气:“每年都有这种人,以为捐点钱神仙就能把他家破铜烂铁变成金子。”
方序早也见怪不怪,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香客,旋即过去打招呼:“刘善信,你来祈福吗?”
那香客容光焕发,摸了摸身边女孩的发顶:“这次是来药王殿还愿的!”
方序有些惊讶,看向一边瘦削羸弱的女孩:“令嫒的病好了?”
“是啊!”香客笑得合不拢嘴:“说来真的太幸运了,大城市的医院都说这个治不好,结果回老家听说镇上卫生所有个儿科圣手周医生,只开了半月的药,身体就好起来了!”
她合掌感慨:“肯定是我祈福心诚,被药王爷听见了!”
方序好半天回过神,向对方道过喜,又目送母女俩离开。
南淮走过来:“怎么了?那不是刘善信嘛,她女儿病好了?”
方序:“是啊,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不太好。”
南淮:“哪里不好?”
方序:“我就觉得那个女孩……唉我说不上来。”
南淮古怪瞅他一眼,又扭头问龙竹:“你有看出哪里不对吗?”
龙竹正偷偷啃供果,见两人突然回头看自己,十分淡定地将果子放回去,还细节地把啃过的缺口朝内。
她含糊其辞:“是有点不对。”
南淮顾不得偷吃供果的事,追问:“怎么说?”
龙竹回忆了一下刚刚一晃而过的女孩身影。
“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
近日得闲,南淮方序叫上龙竹下山采买生活用品。
山脚长丰镇虽然不大,但旅游服务业发达,看上去也十分热闹繁荣,满大街的土货商场、当地风味餐馆和道门祈福类纪念品商店。
方序得意道:“凭我们道士证还可以打折。”
龙竹趴在手工艺店门口货架边,看着一只羊毛毡制作的白羽长尾山雀。
她新奇地招呼两人:“你们看这个,像不像你们观主?”
两人沉默看向铭牌上硕大的标注:Q版肥啾,二十元一只。
南淮无语:“你以后别当着观主的面说这种……”
话没说完,龙竹已经把鸟摘下来,看向方序:“打折。”
方序:“……”
不是很情愿地掏出道士证。
南淮心想,算了算了,她喜欢就买吧,只要别拿去招惹观主就行。
几人兴冲冲提着大包小包从购物街穿进穿出,彼时,对面派出所起了骚动。
怀抱小狗的贵妇人将一个年轻道士追得满街跑,她手拿一只高跟鞋,尖声叫道:“好你个江湖骗子!你看老娘今天怎么弄死你!”
年轻道士袖袍生风,跑得贼快,与对方在街巷里兜圈子:“夫人,我这明码标价正经生意,您要不先把鞋放下?”
追逐战近在眼前,那年轻道士突然眼睛一亮,飞快躲到龙竹身后。
龙竹还没回过神,条件发射地抬起手,挡住贵妇砸下来的手腕。她垂眼一睨,猝然散发的戾气让那臂弯中的小狗嗷呜一声,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王天福跟着几个民警追过来,正巧与龙竹目光撞上,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龙竹扭头看向王奉虚,后者心虚笑两下,拍拍袖子站起来:“哈哈,龙大师,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方序南淮对视一眼:“大师?”
龙竹清了清嗓子:“我来长丰观做义工。”
王奉虚神色古怪:“你?义工?”
龙竹问:“你也是?”
王天福抢答:“我们之前和师祖来长丰观集会,师祖有事先回去了,我们接了点活儿,打算多留几天。”
民警查看了王奉虚的道士证,确认真伪后,根据来龙去脉,做出折中处罚返还现金,贵妇这才气冲冲同意和解。
南淮咋舌,问王天福:“你师叔到底做啥了,那位夫人那么生气。”
王天福心有余悸:“他跟那夫人说,她丈夫结识了一位贵宾,大眼双马尾,青春可爱,然后夫人就在师叔那买了一千块的云珠手串,驱烂桃花。”
方序好奇:“然后呢?”
王天福淡定:“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夫人报警了。”
王奉虚在那边咳嗽一声。
“所以那位贵宾……”南淮沉默了一下,想起了贵妇怀里的狗:“指的是贵宾犬?”
这不就纯纯诈骗吗!
看来只是被罚返还现金还是太轻了。
几个小道童年纪相仿,很快混熟,已经开始相约一起下馆子。
方序对修行一事颇为痴迷,讨教道:“你们青城观果真是人人都专精五行之术?”
王天福侃侃而谈:“也不是全部,师祖就说我这种天赋异禀的五十年才遇一个。”
南淮侧重点不同:“外界流传灵素道人活了一百八十岁了,真的啊?”
王天福摸摸后脑勺:“一百岁肯定有了,但是具体我也不知道,师祖也不喜欢祝寿呐。”
方序目光景仰:“假如灵玄道人孟不咎还在世,他们师兄妹联手,肯定早就把三死门一锅端了!”
王天福老气横秋叹气:“谁说不是呢。”
南淮则是八卦:“所以孟真人到底喜欢你师祖,还是妙婴散人宋祯?”
王天福:“这……我也不知道哇,你不如去问你家观主呢。”
妙婴散人宋祯嫁给了白家先祖,得一女一子,女儿是上任长丰观观主,也就是白鹤也的母亲,现已故去。
其子则是上任异管局局长,也是白蘅的祖父,现年尚在。
几人天南地北侃了一堆,又聊起青城观的荠菜豆腐丁包子,长丰观的芦笋腊肉豌豆饭。
聊了一路,路前方闹哄哄的。
一群人围在镇上卫生所门口看热闹,南淮一眼瞥见两张熟悉的难缠面孔。
他拉了拉方序:“是昨天那个!”
那老头一扫跋扈之色,领口戴着白花,怀里抱着一个黑白相框,堵在大门口声泪俱下:“无良医生周琴!赔我孙儿性命!”
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搀扶中差点厥过去。
方序和南淮神色诧异对望一眼,纷纷感到后背一凉:“死了?”
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熊孩子,怎么就突然死了?
王奉虚抱臂在龙竹身边站着:“不对劲啊。”
王天福问:“哪里不对?”
王奉虚摸摸下巴:“那遗照上的小孩,面相看上去没这么短命啊?”
他灵光一闪:“有趣,新的碰瓷手法?”
龙竹则想起上回看见的那个奇迹痊愈的女孩。
的确有趣,短命的活了,长命的死了。
人群吵嚷推挤中,民警将一个戴眼镜的盘发女人带上警车。
旁边看热闹的窃窃私语:“我觉得肯定不是周医生的问题。”
有人立刻附和:“是啊,周医生医术高超,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害人家小孩嘛!”
“嗨,就是碰瓷的!他家小孩我知道,皮得很,父母在外地也不管,老两口惯上天了都。”
“听说是玩滑梯的时候猝死的,估计自己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
“不是周医生,是山洞,他是被山洞吃掉了。”
旁边人群里,突然多出一道微弱的不和谐音。
王天福循声看去,附近正有一队穿着夏令营校服的小学生路过,其中一个眼镜男孩停下脚步,魂不守舍地看过来。
他背着书包,衣领上徽章写着“自然夏令营——鹤城第一小学”。
王天福接了一句:“什么山洞?”
眼镜男孩额头布满冷汗,他似乎没听见对方的询问,只下意识喃喃重复:“……山洞,有回音的山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