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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渊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约定


    叶郁青和时亭州同时转身, 一起看向推门进来的晏越泽。


    “这是我的一位副官,晏越泽。”时亭州向叶郁青介绍,然后他看向晏越泽。


    时亭州看着晏越泽的眼神有些无奈。


    他知道晏越泽心里有火, 压了太久的火。


    但是首先,这些并不是叶郁青一个人的错。第二,叶郁青在战后对伤员的抚恤和照顾已经做的很无可指摘了。


    时亭州想让晏越泽好歹给叶郁青留一点面子。


    晏越泽看到了时亭州的眼神, 但是他并没有理会。


    叶郁青堂堂上将, 主动向他伸了手, 然而晏越泽却视而不见。


    “上将刚刚说, ‘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上将准备怎么感念呢?除了嘴上说说之外?”


    “整个穹顶之战,上将都坐镇环塔的指挥室,上将应该不知道, 前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上将大概也没有见过, 那些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们,在后遗症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晏越泽自从加入军队,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时亭州,苏嘉佑和穆子骞三个人。


    穹顶之战, 时亭州和穆子骞都注射了激化药剂,时亭州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而穆子骞在激化作用下暂时丧失痛觉, 以及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因为未及时处理伤口, 失血过多, 永远留在了穹顶前线。


    晏越泽一边面上带着冷的扎骨头的笑, 一边对着叶郁青说。


    他气不过, 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抖的。


    他比时亭州要小几岁, 他做不到像时亭州那样通透。


    叶郁青沉默地听着晏越泽说话, 很安静地任凭晏越泽把他的怒气和悲痛都冲着自己发泄出来。


    他们的确是太苦了。


    他们需要一个出口。


    叶郁青对自己说。


    “像你这种人,窝在环塔,把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激化药剂送到前线战场上的人,你怎么可能会理解我们的感受?”晏越泽看着叶郁青,眼神很冷。


    叶郁青不说话,晏越泽便觉得自己站到了道德与这场交锋的制高点上。


    “上将,你上过战场吗?”晏越泽像是一匹幼狼,他呲着獠牙,对他心目中的敌人穷追不舍。


    “你知道什么是牺牲吗?”


    你知道什么是牺牲吗?


    这是一个太尖锐的问题,直直戳进叶郁青的心脏里。


    尘封已久的伤口被撕裂开,大股大股温热的鲜血涌出来。


    叶郁青不再笑了,他素来微微上扬的唇角也放平了。


    他抬眸,直直看进晏越泽的眼睛。


    他的素来盛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的眼睛里,现在变得冷肃。


    “我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我知道什么是牺牲。”


    叶郁青笑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只是教养使然的一个常规表情罢了。


    “你今年多少岁?二十五有没有?你只见过穹顶,你没有见过稻城。”


    叶郁青站起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冷而骇人的气势,他朝着晏越泽的方向,一步步向前。


    “你上了穹顶战场,你直面着墨菲斯的攻击,你护卫了你身后的环塔和帝国,你很了不起。可是你对人类上一次和墨菲斯之间的交锋,知道多少?”


    叶郁青走到晏越泽的面前,他离得有点太近了,超过了安全距离。


    晏越泽微微扬起一点头,看着叶郁青。


    他有点愣怔,没料到叶郁青突然转变了话题的走向。


    “243年,帝国的版图拓展至海顿荒原。同年,有人在帝国的边界线上发现了墨菲斯的踪迹。”


    “一开始的时候,没人把那些天上飞过的僚机和隼当成一回事儿。”


    “但是后来,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件,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一个确切的人,怎么样触怒了墨菲斯。那些每天在天穹上呼啸着飞过的钢铁之物,突然开始对人类发起攻击。”


    “而当时,环塔还只是一个并不成熟的军事组织,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整个帝国都是被动的。”


    “我们维持着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一直到了245年年末。”


    “那一年,人类和墨菲斯之间的矛盾终于积累到了一个顶点。然后爆发了稻城之战。”


    “那是一场很惨烈的战争。”


    “一共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帝国军人埋骨于此。”


    晏越泽的瞳孔微滞。


    他惊异于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也惊异于叶郁青竟然能如此清晰准确地记得这个数字。


    “那一年我十六岁。”叶郁青微微笑了一下,他眸中划过很浅淡的,某种类似于伤痛的情绪。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摒弃掉个人情绪了。


    “叶家的上一辈人,也就是我的父亲那一辈人,全部都上了战场。”


    “最后只有我大伯一个人活着回来。”


    叶郁青面上依然是处惊不变的浅淡微笑。


    晏越泽感觉自己喉间蓦然哽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时亭州的双手攥紧了拳,然后又缓缓松开,最后只是从胸腔中轻轻溢出一声叹息。


    “大伯活着回来了,坐在轮椅上。”


    “叶家上一辈兄弟七人,有六个都葬在稻城。”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叶郁青看着晏越泽,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是知道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父亲出门时,他看着我的那个眼神。”


    “他跟我说,”叶郁青看着窗外轻盈明媚的阳光,他的眼瞳在阳光下是浅淡的琥珀色,“‘郁青,要是爸没回来的话,叶家这一辈,就全要靠着你了。’”


    “我记住了我父亲说的话。”


    “二十多年了,耿耿于怀,一直记到现在。”


    晏越泽微微张了张口,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叶郁青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他笑容中的冷意已经慢慢消散了。


    毕竟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所知甚少的小辈。


    毕竟他刚刚失去自己的战友,亲眼看着自己最信赖的长官留下了无法恢复的后遗症。


    “我父亲叫叶晖。”叶郁青道,他看见时亭州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时亭州知道叶晖,环塔的每一届毕业生都知道叶晖。


    在他们的帝国战争史的课程上,叶晖在稻城之战中曾作为典型案例出现过。


    只不过并不是正面的典型案例。


    时亭州看着叶郁青,他心里面涌上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有点同病相怜,又有点无可奈何。


    “我父亲那个时候,也算是环塔的高层,虽然那个时候的环塔还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我们现在这么完备的部门和体系。”


    “比起一个军人,我父亲更像是一个书生。”


    “在战争的最初期,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他太乐观了,他不相信墨菲斯会无缘无故,就对人类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攻击。”


    “然而后面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而有十七万九千三百八十四名军人为他的错误买单。”


    “当然,”叶郁青笑一下,“那也不是他一个人错误。那是当时整个环塔高层的错误。”


    “时间过了二十多年了,我也坐到了我父亲当年坐的位置上。”


    “我只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晏越泽听完叶郁青的一番话,心中大为震动。


    “但是……”晏越泽吞咽一下唾沫,他承认自己被叶郁青的讲述打动了,可是就事论事,他依然不赞成主战派的做法,“你们这次在穹顶之战的做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这话像是一把刀子,扎进房间里因为陈年故事而静谧忧伤的氛围中。


    这句话也扎进晏越泽的脑海中,在他混沌的思维中劈开一线灵光。


    “稻城之战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你或许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很多东西,那场战争或许也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你们从那场战争中汲取了很多的经验和教训,你们不想重蹈覆辙。”


    “可是你们在二十年后的做法,就一定是对的吗?”晏越泽越说越有底气,他站直了,目光灼灼看着叶郁青。


    “在我们已经拥有完备的防线的情况下,在墨菲斯并没有率先展示出任何攻击性行为的情况下贸然开火,不顾大局一意孤行挑起战争,在战局不利的时候把还没有经过临床试验的激化药剂送到前线,这些事情难道就是对的吗?”


    晏越泽看着叶郁青。


    叶郁青沉默。


    的确,在晏越泽所陈述的事件中,有大部分,他们也做错了。


    可是环塔不是一块铁板,甚至连主战派都不是一块铁板。


    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所有人的行为,也没有一个人能为所有人的行为买单。


    叶郁青看着晏越泽,“那些事情不是对的,甚至主战派开战的决定也不一定是对的。”


    叶郁青承认了。


    其实叶郁青从来都没有否认过他们的错误。


    晏越泽辩赢了,他的眸中散发出少年人在自以为成功捍卫了自己笃信的真理之后,特有的那种灼灼光芒。


    但是叶郁青的下一句话,又一次戳破了晏越泽面前少年意气的,非黑即白的世界。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一定正确的吗?”


    “你敢保证,不开战,这个决定一定就能比开战,得到更好的结果吗?”


    “在最后的结果出现之前,谁都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的选择会把自己引向什么地方。”


    “我从没说过我们一定是对的。”


    “但是只要我们的选择,能把所有人往正确的那个方向带一点,那就足够了。”


    晏越泽噤声。


    他看着叶郁青,他发现这位在中央频道出现过很多次的上将,这个肤色很白,眼型狭长,眼尾微挑,身上带着很浓的书卷气的,他已经在心里讨厌、怨恨了很久男人,其实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罪无可赦。


    可能叶郁青说的是对的,是他太年轻,是他看待问题太片面了。


    晏越泽垂眸,他站着的方位是逆光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上去有点莫名的落寞。


    “怎么啦?刚才进来不是那么凶的吗?一点礼貌都没有!”


    时亭州站起来,他走到晏越泽身边,用力揉了揉晏越泽的脑袋,虽然像是在数落,但声音和语气都是安抚的。


    “现在怎么着?辩不过人家就不吭声了?”


    “还不快给上将道歉!”时亭州轻轻拍了晏越泽一巴掌。


    道歉?


    那句“对不起”实在是有点梗,晏越泽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但是在时亭州笑眯眯却又带有浓厚的威胁性的眼神中,晏越泽最后还是低头了。


    “对不起!”晏越泽军姿拔好,冲着叶郁青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们,”叶郁青看着晏越泽,他的态度诚恳又温驯,“虽然最后胜利了,但是我们的确,做了很多并不正确的事情。”


    晏越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狗脾气,叶郁青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时亭州看着晏越泽敬礼的手放下来,在原地怎么站怎么显得尴尬,时亭州觉得晏越泽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得了,等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带训练吗?还不快点去准备一下?等着我替你去吗?”时亭州抵一抵晏越泽的肩膀,笑骂。


    “那我就先走了!长官再见!”晏越泽向两个人道过了再见,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叶郁青和时亭州两个人。


    是时候,说正事了。


    “上将。”时亭州微微颔首。


    “今天来找你,其实是想问问你之后的打算。”叶郁青看着时亭州。


    “后遗症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之后可能不适合再待在一线了。环塔内部,有什么你想去的部门吗?”


    “战略资源部,有兴趣吗?我感觉那里还挺适合你的。并且那里也有你的熟人,庄宇寰应该是和你同届的同学吧?”


    时亭州浅笑着,点一下头。


    叶郁青看出来他这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或者负责环塔训练生培养的相关职位?”叶郁青注意到时亭州还是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变化。


    “当然了,我说的都只是一些提议,”叶郁青做个手势,“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吗?”


    时亭州点头,“可以让我回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吗?”


    叶郁青略略思索,“就是穹顶之战开始之前,你们在的那个地方?”


    “嗯。”时亭州点头。


    “继续执行你们的‘特别作战小组’计划?”叶郁青问道。


    “嗯,”时亭州的眸色很温和,他想起了罗斯纳海角温柔的海浪,“帝国的疆域已经蔓延到陆地的边界了,这之后应该会是海洋了吧。”


    叶郁青点头表示赞同。这一点在上次的会议中也有人提到了。


    “那边的条件可能不会像环塔那么好。”叶郁青最后一次向时亭州确认他的想法。


    “我很喜欢那边,环塔,”时亭州笑一下,毫不避讳,“环塔虽然也很好,但是和人打起交道来太累了,我不喜欢。”


    叶郁青静默了半刻。


    的确,现在大战结束,帝国进入战后调整的阶段,环塔的各势力派系也会开始洗牌。


    “好,”叶郁青与时亭州说定,“等你再修养一段时间,新的调令会签发下来。”


    “还是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继续进行海陆特别行动小组的试验。”


    “你和虞星的合作还愉快吗?”叶郁青最后再很贴心地顺道问了一句。


    “嗯,”时亭州笑着点头,“虞星中将人很好,我们很谈得来。”


    “这样就好。”叶郁青点头,确定完了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他便站起来,准备要告辞了。


    时亭州送他出门去。


    “上将,虽然穹顶之战已经结束了,结果也如大家所愿,但是我还是有一些话想对您说。”


    叶郁青顿住脚步,他回头看着时亭州,“嗯。”


    “我觉得您还有主战派的很多人,对于战争的看法有些偏颇了。”


    “上将,战争的目的不是战争,”时亭州望着叶郁青,他的眉眼很温和,“战争的目的是终结战争。”


    “战争本身也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不得不为的手段。”


    时亭州知道,叶郁青还有主战派对于“开启穹顶之战”这一决定的执行,其背后是有合理动机的。


    就如同叶郁青今天对他们剖白的自我一样。


    他曾经历过的伤痛造就了他如今的行为模式,他对于战局的判断,他所做出的“开战”的选择。


    可是曾经的创伤,却不是一直为所欲为的借口。


    人不可能一辈子剑走偏锋。


    当然在叶郁青的行为动机背后,也有“野心”,“名利”,“荣耀”等等一系列并不彻底纯粹的东西。


    只是时亭州觉得,叶郁青并不是一个一点都不通情理,一个非要一条死胡同走到底的人。


    所以时亭州试图想要改变叶郁青对于“战争”的态度与看法。


    就像叶郁青刚才对晏越泽说的一样,可能每一个人都没有完全正确的答案,但是每个人或许都能尽自己的一份力,把大家都带的离最终的“正确”更近一点。


    叶郁青凝眸,他认真地听着时亭州说的话。


    “如果我们之后还有其它的选择,我们是不是能在下达‘开战’这个命令之前,再好好地权衡利弊一下呢?”


    时亭州看着叶郁青的眼睛。


    叶郁青知道时亭州在说什么。


    在取得了绝对的陆权控制之后,帝国扩张的野心却并没有终结。


    陆地完了之后是什么呢?


    是海洋。


    此次穹顶之战胜利,主战派站上荣耀与权利的巅峰。


    时亭州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防止主战派失控而做出一点什么。


    叶郁青听懂了。


    “好。”叶郁青答应时亭州。


    叶郁青会做那根拴住烈犬的缰绳。


    【作者有话要说】


    新鲜的评论有机会触发更肥的章节捏!-


    第六卷 旧历270年 塞西莉亚灯塔


    第82章 新生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是个很美的地方。


    至少时亭州常常会这么认为。


    嶙峋的黑色礁石, 大片的银白色的沙滩,翻涌的浪花,还有浪花冲上沙滩时裹挟的零星贝壳。


    这是一块尚且还没有被鲜血和战争污染过的净土。


    今天的天气很好, 太阳隐在薄而绵软的云层之中,既没有过分灼热,又将海洋照得澄蓝, 在水波的晃荡间, 折射出迷人的光影变幻。


    今天是常规水下训练, 时亭州换了衣服, 混在队伍里面和士兵们一起训练。


    在水中,与在陆地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人的思绪会放的很空, 杂念和纠结的心事统统都暂时放到一边, 眼前是温柔变换的光影,温度正好的水流包裹着周身肌肤,人在水中滑行游动,像是穿梭在异度空间里。


    还有一公里就是目的地岛礁了。


    时亭州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咬着呼吸管,努力调整自己肺部的呼吸。


    他不敢用尽全力, 太拼的话, 他怕自己脆弱的心肺会在水压的影响下炸开。


    嗯, 其实也没有“炸开”这么严重, 只是会难受而已。


    但是他已经不用再像从前那样, 在一些战术细节上面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了。


    所以在距离目的岛礁还有八百米的地方, 时亭州放弃了潜游, 他咬着呼吸管, 控制着自己向上的速度, 缓慢地浮上水面。


    就算只是浮潜,但是在向上回到水面的过程中,依然要谨慎地控制速度,避免因为水压骤然变化而出现任何危险。


    时亭州轻轻晃动脚蹼,调节自己背后背着的气压阀,控制着呼吸,缓慢向上。


    在他咬着呼吸管的地方泄露出一串串的细小气泡。


    那些细小的气泡像是间断缀续着的珍珠,以极其轻盈的速度,超过时亭州向上逸散。


    时亭州看着阳光破开层层水波,落在那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上,赋予它们斑斓的光彩。


    没有纷争,只有纯粹的造化的惊奇。


    时亭州简直要迷醉在这片蔚蓝的海域里了。


    他继续向上,向上。


    出水的那一刻像是新生。


    阳光重新毫无阻隔地洒在时亭州脸上,时亭州在光子接触皮肤而带来的融融暖意中睁开眼睛。


    时亭州看着训练小组的士兵们陆续抵达岛礁,上岸,褪下潜游的装备,开始下一个科目的训练。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心满意足。


    在时亭州人生的前半段,他始终被教导,要更快,更好,更强。


    他付出了很多精力,逐渐站上单兵作战能力的巅峰。


    但是到了他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曾经的“最快,最好,最强”,却突然被不容反抗地夺去了。但是这一次的“失去”,也给时亭州打开了另一扇窗。


    因为一个人的“最快,最好,最强”,永远都是有尽头的。


    就算时亭州没有使用激化药剂,没有罹患后遗症,但是他还是会有走下巅峰的那一天。


    现在时亭州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能力的局限性,并且对后辈们毫无保留地欣赏,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那些年轻的生命,那些蓬勃的力量。


    如果在自己的引导下,他们能够出色地完成某一项任务,时亭州其实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符合“更快,更好,更强”的标准了。


    时亭州和庄宇寰讨论过这个问题,庄宇寰当时笑着跟他说,恭喜你已经成功完成一个指挥官应有的心态转变了。


    “还好吧?”庄宇寰从时亭州身后半米远的地方也浮上来,他吐了呼吸管,划水,缓慢地靠近时亭州。


    顾风祁前两天带着一支队伍沿着罗斯纳海角往海洋更深处去了,走之前他拜托庄宇寰帮忙盯着时亭州一点。


    怕他自己又因为太自信而托大,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海洋里不比陆地上,在跑步的时候突然休克,最多也就是摔在地上磕破一层油皮的事情,及时被发现了送去医疗点治疗就好。但是海洋暗潮汹涌,如果在水里出了事故,那再想把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找回来,就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上次时亭州急性休克的事情在顾风祁心里面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的那种。


    所以一旦顾风祁不能亲自盯着时亭州了,那也必须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盯着。


    然后这个担子就落在了庄宇寰的身上。


    庄宇寰在穹顶之战获胜后,也从环塔来到了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


    久别重逢,时亭州二话没说,先上去给了他一个漫长的拥抱。


    时亭州在庄宇寰的眼中看到某种深刻的落寞,但是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落进庄宇寰的眼里,点燃了他的落寞,幻化成一种别样的光彩。


    时亭州没有问庄宇寰为什么要到罗斯纳海角来。


    庄宇寰是站在发展派这一边的。


    他的各种天才的战略构想并不被主战派看好。他在环塔的战略统筹部过得并不舒服,还不如到零号驻点来,退一步海阔天空。


    更何况,谁又知道这不是一种“以退为进”呢?


    庄宇寰也没有问时亭州现在身体状况怎么样。


    庄宇寰知道时亭州留下了后遗症,他知道时亭州从此可能再也不会亲自上战场了,可是他也知道,时亭州并不会就此消沉。


    时亭州会找到一条另外的路,依然能够通向他所向往的光辉的顶点。


    他们是老朋友,他们已经足够默契了。


    这是前情,庄宇寰已经在零号驻点待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跟着顾风祁过了一遍所有的水下科目,提出了一些改善和优化的意见。还和虞星促膝长谈了好几天,把零号驻点从防御工事的构筑,到士兵们每顿饭的饮食结构都畅聊了一遍。其间庄宇寰一直侃侃而谈,大到天文地理,小到柴米油盐,是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把虞星听得眼睛都直了。


    时亭州笑着向虞星解释,说庄宇寰是他们那一届环塔训练生里面神一样的存在。


    你越跟他相处,就越能发现他的厉害。你现在可能还怪惊奇的,等再相处一段时间,习惯了就好了。


    庄宇寰当时在旁边抿着唇笑。


    不过除了个人素质过硬,庄宇寰人也很好,够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风祁走之前托他盯着点时亭州,时亭州要和士兵一起下水潜游,他果然就一直跟在时亭州后面看着他。


    “还好吗?”庄宇寰游过来,他的眼睫被海水打湿了,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光。


    “嗯,”时亭州在水中舒展开四肢,整个人懒洋洋地浮着,“挺好的,就是有一点累了,所以就先浮上来歇一口气。”


    “嗯,”庄宇寰点头,“累了就先歇一阵,不能硬撑着。”


    “顾风祁让你盯着我的?”时亭州乐,他撩了一把水花起来,泼在庄宇寰脸上。


    庄宇寰当年在环塔,除了牛|逼,还出了名的脾气好。


    庄宇寰被水花溅了满脸,眯起眼睛,也不生气。


    “你一天到晚跟着我,寸步不离的,跟看小孩儿一样!”时亭州继续乐颠颠地撩水花。在老朋友也到了零号驻点之后,他变得开朗许多。


    “好啦好啦,”庄宇寰举起双手,挡住时亭州泼过来的水花,那个动作又有点像是投降,“你别闹啦!不然等顾风祁回来,我找他告状去!”


    “找他告状?”时亭州停下撩水花的动作,他慢吞吞把这几个字在齿尖咬过一边,挑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找他告我的状?”时亭州很危险地眯眼睛,“这能有用吗?你是不是弄反了?”


    “嗯?”庄宇寰有点无辜懵懂地眨一下眼。他只隐约看出来顾风祁和时亭州两个人之间有点什么事情,但具体是怎么样,庄宇寰也说不清楚。


    “好啦!我休息好了!”时亭州最后对着庄宇寰撩了一把水花。


    他带上防水镜,咬住呼吸管,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出一句,“走!我们比赛看谁先到岛礁!”


    然后便一头扎进水面中,朝着岛礁潜游而去。


    “哎!”庄宇寰睁大了眼睛看着时亭州一个猛子扎进去。


    他本来想拦的,想说,你之前肺叶上有穿透伤,不能这么快地下潜。


    但是他最终又作罢了。


    他面前浮现出时亭州刚刚撩水花的模样,还有他咬住呼吸管扎猛子的样子。


    那么快乐,那么阳光,那么少年意气。


    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顾风祁之前跟他说,说时亭州这段时间过得很苦,性子也变了很多。


    如果时亭州这么闹一下能开心的话,那就由他去吧。


    庄宇寰也戴上了潜水镜,咬住呼吸管,一个很标准的潜泳动作随着时亭州而去。


    等到他们两个人上了岛礁,士兵们已经开始下一个科目的训练了。


    他们两个人把湿漉漉的潜水服上衣脱掉,挂在礁石上,然后在一块地势比较平坦的地方并肩坐了,一起看蔚蓝天空上一轮耀眼的太阳。


    时亭州稍微有点喘,刚刚游的有点太用力。


    “说了让你悠着点的吧?”庄宇寰看他一眼,叹气。


    时亭州眨一下眼睛,打一个响指,装的很酷,示意自己没事。


    “不过算算时候,顾风祁今晚上也该回来了。”庄宇寰轻轻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


    “之后我就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看着你了。”庄宇寰看一眼时亭州。


    到时候就有顾风祁盯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拿到心仪的offer了!!!开心!!!最后六个星期!顶住!并争取完结!大噶晚安安!好梦!!-


    第83章 乱来


    顾风祁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在驻点门口, 简单和这次行动的队员们嘱咐了两句,然后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拿洗漱冲澡的东西。


    环塔目前的水上运输工具刚刚才开始发展, 他们这次行动搭乘了一搜非常轻量级的舰艇。这艘舰艇除了简单的运输之外,就没有其它功能了。他们在目的海域进行了基础的人工水下探测,还有一系列数据收集工作。


    顾风祁带队在目的海域待了三天, 加上往返的将近两天路程, 他们一行人基本上就没有用淡水冲过澡, 每天从咸水里被捞出来, 然后拖下潜水服,把身上水机擦干,再换上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又照样下水。


    都快被腌入味儿了。


    所以基本上大家回了驻点, 第一件事都是洗澡。


    时间是晚上一点二十七分,顾风祁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时亭州已经在床上睡了。


    侧卧的姿势,薄薄的被子拉起来一般, 盖住侧腰往下。


    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留了一个缝隙透气, 浅色窗纱被温柔凉爽的夜风吹起来, 一缕水样的月光便透过窗纱被撩动的空隙落下来, 刚刚好朦朦胧胧地罩住时亭州。


    顾风祁在门口把鞋子脱了, 赤着脚很轻很轻地走进去, 毛巾一卷, 把洗漱要的东西全部都一把包好了。


    他转身往外走, 然后一声“回来啦”响起。


    时亭州的嗓音有点哑, 是从深睡中苏醒之后, 会有的质地。


    除了些微的沙哑之外,还懒洋洋的,带一点很朦胧的调笑的意味,很松弛很惬意的状态。


    顾风祁有点懊恼地回头,还是把人吵醒了么?


    “嗯,回来的有点晚,”顾风祁在一片黑暗中回头,“把你吵醒了么?”


    时亭州翻个身,看着顾风祁,一线走廊上的灯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勾勒出顾风祁的轮廓。


    他身上还带着凛冽的夜色和湿润咸腥的海洋的气息。


    “没有,”时亭州已经睡醒一觉了,他突然起了玩心,“我算好了你要回来了,然后就醒了。”


    时亭州躺平,他抬手,勾了勾手指,示意顾风祁走过来。


    “这么厉害?”顾风祁把卷着洗漱用品的毛巾往门边立柜上一放,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嗯。”时亭州点头,笑得很狡黠。


    等顾风祁走进了,他伸手,像是在讨要糖果或者是抚摸的样子。


    顾风祁条件反射把手伸过去,然后下一秒,时亭州猝然发力,扣住顾风祁的命门,锁住关节,把人一下子带到床上,然后翻身压上去。


    “你干嘛!”顾风祁没料到时亭州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有点惊诧地很小声抱怨了一句,但是没有挣动,很顺从地任由时亭州锁住自己。


    他现在不太能判断时亭州的力量和体能状况,他怕自己要是没轻没重地还了手,会伤到时亭州。


    所以他只是很小声地抱怨一句,然后便安安静静躺好不动了。


    随便时亭州怎么折腾。


    伤员最大。


    时亭州本来以为顾风祁会挣扎来的。


    他们还在环塔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玩这么一出。


    但谁料到顾风祁居然就这么乖乖躺好了,一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脸贴的很近,时亭州突然有种恶作剧作到一个好孩子头上的罪恶感。


    现在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顾风祁变成了烫手山芋,而他进退两难。


    “干嘛啊?”顾风祁又很小声地问了他一次。


    微弱的气流抚在时亭州颈侧。


    很微妙的感受。


    有点痒,时亭州眼睫很不自然地颤一下,他偏头想要躲开,然后又一眼撞进顾风祁的深邃黑眸中。


    纯粹幽黑的色泽,一种连光线也无法逃脱的执著。


    此刻那双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深渊,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


    近乎脆弱的喜欢,独一无二的深情。


    时亭州眼睫颤一下。


    “没干嘛……”他的声音弱下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样,“想你了。”


    他埋头,在顾风祁颈侧吻了一下,然后松开桎梏,自己一个人很麻溜地翻身,滚到床的另一边,抱住被子,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蜻蜓点水的一下。


    但是后劲很大。


    顾风祁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热窜上来。


    “嗯?”顾风祁探身,单手攥住了时亭州的脚踝,把他往靠近自己的这一边拖,“想我了?”


    时亭州抱着被子挣扎,但还是被拖动,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顾风祁,“撒手!”


    “嗯?”顾风祁挑眉,很危险地迫近,“亲一下就算完了?”


    “你……啊……”时亭州继续负隅顽抗,但是收效甚微。


    “你先去洗澡去!”在顾风祁的手指已经顺着他腰线滑了一半之后,时亭州终于忍无可忍抛出杀手锏。


    顾风祁愣一下,有点无辜地看着时亭州。


    战局的胜负陡转。


    时亭州成功从顾风祁的魔爪下脱出身来。


    他往后蹭了两步,得意洋洋冲顾风祁扬下巴,“你都海里泡了多久了!都腌出味儿来了!快洗澡去!”


    顾风祁蹙着眉,埋首嗅了嗅自己。


    唔,果然。


    顾风祁站起来,重新揣了毛巾裹着的一兜子东西往外走。一边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时亭州被他看的心里面毛毛的,翻个身往被子里缩。


    一边往被子里缩,一边在心里骂自己。


    你说你,多会没事儿找事儿啊!


    都一点过了,大家打个招呼,各睡各的觉,明天天亮了一起吃个早饭,听顾风祁慢慢聊这一路的见闻,不好吗?


    非要去瞎撩!瞎撩个什么劲儿!这下好了吧!


    这边时亭州有点忿忿地把自己念叨了好几遍,那边顾风祁已经很迅速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顾风祁回来,关上门,然后轻轻唤时亭州的名字。


    “州儿?”


    没有回应。


    “睡着了?”顾风祁轻声。


    “睡着了。”时亭州背对着他。


    “明明就没有。”顾风祁两步走到床边上,翻身上床,把时亭州裹着的被子扒掉了,然后从后面拥上他。


    滚烫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时亭州颤了一下。


    “我也想你。”顾风祁埋首在时亭州颈侧,深深地嗅着。


    “嗯。”时亭州闭眼,听两个人的心跳。他感觉自己的兴致也被挑起来了。


    “这几天没有乱来吧?”顾风祁放弃了没什么效率的“嗅”的动作。


    他微微偏头,直接吻上时亭州的侧颈。


    比吻要更激烈一些,带上一点舔舐和轻微的咬。


    时亭州被激的抖。


    “你说清楚……”时亭州握紧顾风祁的手臂,指尖嵌进紧实的肌肉,“……什么叫乱来……?”


    “什么叫乱来?”顾风祁的呼吸变重,他的指尖顺着肌肤纹理一路向下。


    “你不知道什么叫乱来么?”顾风祁轻轻咬在时亭州的肩上,漫不经心的样子,掠食者的从容自得。


    时亭州翻个身,和顾风祁面对面,他直勾勾盯住顾风祁的眼睛,那双比夜色还要深沉的幽黑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灼灼燃烧,时亭州自己的眼眸中是同样的热烈如火。


    他扣住顾风祁的后颈,猛然凑上去。


    两个人贴的很紧,滚烫的呼吸打在一起。


    “所以你就让庄宇寰盯着我么?”时亭州闷闷地笑出声,和顾风祁额头抵着额头,“这是什么馊主意。”


    “这怎么是馊主意?”顾风祁有点不满地反驳,他卡住时亭州的后腰,把人在床上放平了,低头吻在他的喉结上。


    “唔,”时亭州的眼眸蒸上一点水汽,他仰头,用一个很脆弱很诱人的角度看着顾风祁,“所以和你一起……才不叫乱来吗?”


    顾风祁的动作顿一下,他抬眸看时亭州。


    ……从时亭州受伤以来,他们似乎还真的没有完整的做过一次。


    但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


    就算是玻璃做的人,也不会这么弱不禁风吧?


    顾风祁拧眉,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理智还是败给了情感。


    “唔,”他吻上去,“跟我一起才不算乱来。”


    往后的路我会陪着你一起走。


    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情,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最后我们是会继续并肩,还是会在不同的道路上一起向前。


    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此生此世-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庄宇寰从食堂刚刚开门,一直等到大半士兵都已经吃完早饭去训练场了,还是没有等到时亭州。


    不应该啊,庄宇寰有点摸不着头脑。


    时亭州是个作息很规律的人,按理说,他早就该到食堂来了。


    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


    就在庄宇寰正在犹豫,自己是先走一步,还是继续再等等看的时候,时亭州终于施施然来了。


    他身后跟着顾风祁。


    大庭广众,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中间也隔着很正常的距离,但是还是能察觉到两个人之间很与众不同的氛围。


    近乎自然的亲近和温情。


    庄宇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时亭州今天会来晚了。


    他站起来,给两个人打个招呼。


    时亭州冲他眨一下眼睛,笑得很灿烂。顾风祁冲他点点头,那双黑色的眼眸不动声色在说,这几天谢谢了。


    庄宇寰便又坐回去,等他们两个过来。


    这个点剩下的可选的早餐已经不多了,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随便拿了一点吃的,走到庄宇寰对面坐下来。


    “昨晚上回来的吗?”庄宇寰问。


    “嗯,”顾风祁点头,他回忆,“挺晚的,一点过了。”


    “唔。”庄宇寰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逡巡过一圈,了然点头。


    顾风祁黑眸凝了一瞬,时亭州咬花卷,他眨巴两下眼睛。


    他知道庄宇寰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装成是不知道庄宇寰知道的样子。


    挺好的,大家都很默契地心照不宣。


    “这次行动有什么收获吗?”庄宇寰看懂时亭州的眼神,他从善如流换了个话题。


    “嗯,算是有一些?”顾风祁喝一口豆浆。


    “第一代舰艇第一次出海航行,期间我们收集了一些,在不同天气下的舰艇反应相关参数,应该能对后续的舰艇结构性能优化产生帮助。”


    “你上次提到的水质勘探和环流监测,我们队伍里的技术专员也按照标准进行了,等会儿他们应该会跟你详细汇报相关的情况。”


    庄宇寰是个很天才的战略设计师。


    这个战略不仅局限于“战争”这一个板块,它也着眼于发展,甚至更侧重于发展。(如果按照庄宇寰个人的性格与偏好来说的话)


    海洋是一块人类目前还未知的领域,对于海洋的研究与探测方法目前也是一片空白。


    于是庄宇寰就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构筑完善了这一块新兴的领域。


    其实时亭州也觉得庄宇寰从环塔出来,到罗斯纳海角来挺好的。


    比起环塔里面复杂的人情世故,利益纠葛,时亭州觉得还是罗斯纳的碧海蓝天更适合庄宇寰。


    “我们也进行了深潜作业,然后采集了一些岩石样本。”顾风祁道。虽然他不知道岩石样本有什么用。


    “那真是太好了,”庄宇寰眸中散发出光彩,他微微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辛苦你们了!”


    “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顾风祁道。


    “然后,”说完了此行的几点收获,顾风祁微微蹙眉,“至于鲛人,我们目前还没有成功与他们取得联系。”


    “他们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与人类接触,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主动与我们交流的意愿。”


    “唔,”庄宇寰点头,“可以理解,毕竟我们之前一直生存活动在陆地上,而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在海洋。所以一开始有抵触情绪,其实是很正常的。”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鲛人呢,”庄宇寰微微叹气,有点遗憾的样子,“看看下次出海有没有机会亲眼见到鲛人。”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视一眼,“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说起来之前罗斯纳海角附近,其实时不时能看到鲛人。”时亭州道。


    “真的么?”庄宇寰惊讶。他在零号驻点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日常的训练也会和队伍一起去到罗斯纳海角,甚至还会下水潜泳,可是他却一次也没有见过鲛人。


    “嗯,”顾风祁点头作证,“我们还听到过鲛人唱歌。”


    “只不过,”时亭州偏头,拧眉,思索,“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吧?”


    “嗯,”顾风祁算了一下,“七年了。”


    “七年了!”时亭州咂舌,“怎么这么快就七年了!”


    “嗯。”顾风祁转头看着他,两个人对视,空气中有某种很温情很怀恋的东西在发酵。


    庄宇寰轻咳一声,在两个人陷入因时间流淌而生发出来的感慨中只是,很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些事实上的客观变化。


    “七年之前是263年?就是天际线计划刚刚开始建设的时候?”庄宇寰问。


    “嗯。”时亭州点头。


    “所以说现在和当时比较起来,鲛人的出现频率,在近海的出现频率,或者说,在人类面前的出现频率,的确是降低了?”庄宇寰很严谨地发问。


    时亭州皱眉,他在努力分辨出自己的记忆和主观感受,与客观事实之间的界限。


    还没等他分清楚这两者之间的界限,顾风祁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顾风祁很笃定。


    “七年前鲛人是会在近海的礁石区域出现的,但是现在沿着零号驻点的海岸线,往海洋中心前推二十海里,都没有再见过一个鲛人的踪迹。”


    “再说这次出海的行动吧,我们在半途中其实有看到鲛人,规模大概在十几个人。”


    “他们发现我们的痕迹之后,很快就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他们不想和我们有所接触。”


    顾风祁没有说“他们应该是不想和我们有接触”,他是斩钉截铁的肯定的语气。


    唔,如果是这样的话,庄宇寰拧眉,有没有一种可能,人类在自己无所知的情况下,其实又已经开始做了一些错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的剧情线逐渐展开OvO


    大家周末愉快哦!-


    第84章 反思


    “我们可能, 不该在罗斯纳海角附近铺设这些设备,也不该就这么贸然地下海。”


    庄宇寰抿唇,“可能之前那个‘天际线’的计划, 初衷是好的,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我原本的预料。”


    时亭州咀嚼花卷,很缓慢地眨眨眼睛。他昨晚睡得太晚了, 现在脑子有点不好用。


    “怎么说?”时亭州问。


    “很可能我们在罗斯纳海角的活动, 已经对鲛人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影响。”庄宇寰道。


    “啊!”时亭州恍然大悟, 咀嚼了一半的花卷埂在喉咙口。


    顾风祁递豆浆给时亭州, 时亭州就着顾风祁的手喝了两口豆浆,把埂在喉咙口的花卷顺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呢?”时亭州看着庄宇寰,眼神有点呆呆愣愣的。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的神情, 觉得他有点傻, 又有点可爱,没忍住,伸手覆在时亭州的后颈上,撸了两把。


    时亭州忍了两下, 然后灵活地转身躲开,他还看着庄宇寰, 在等待庄神的解答。


    庄宇寰静默思忖片刻。


    “只是现在也还不能确定, 到底是我们的什么行为对他们造成了影响。”


    “先尽量减小我们的活动半径吧, 然后再找找机会, 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和他们沟通一下。”庄宇寰道。


    “好。”时亭州点头, 他咽下最后一口花卷, 煞有介事地拍手。只不过这并不是在鼓掌。时亭州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把手上的食物碎屑给蹭掉了。


    顾风祁黑眸里闪出一点笑意。


    时亭州转脸, 看着顾风祁挑一下眉。


    顾风祁的注意力马上又回到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上。


    他的黑眸又变得严肃, 他向庄宇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等会儿十点钟刚好有一个零号驻点的例会,等会议结束之后,我们三个再跟虞星单独聊一聊这件事情吧!”


    “好。”庄宇寰点头表示同意。


    “嗯!”时亭州也对这个安排表示了满意。


    “那现在怎么说?”时亭州指他们现在应该去干什么。


    顾风祁眼尖看到苏嘉佑也在食堂里。他已经吃完了早饭,正端着餐盘往餐具回收处走。


    “嘉佑!”顾风祁叫了苏嘉佑一声,然后朝他招手。


    苏嘉佑应一声,回头看到是顾风祁他们几个。


    他飞快地把餐盘放到餐具回收处,然后小跑着到顾风祁他们这张桌子这儿来。


    “顾队早上好!时队早上好!庄老师早上好!”苏嘉佑先挨个问了个好。


    他私底下管时亭州叫哥,但现在三个辈分都是他哥的人在这里,只管时亭州叫哥未免显得有点,嗯,怎么说呢,不懂事。所以苏嘉佑很懂事地叫了“顾队”和“时队”。


    至于庄宇寰,他领着中将的军衔,但是在这里并没有一个实职,不好叫队长。


    不过零号驻点的几乎所有人都折服于庄宇寰渊博的学识,再加上他温和的性格,叫老师其实还蛮合适的。


    叫完人之后苏嘉佑便乖乖站好了,不知道他们突然把自己叫过来是要干什么。


    “嘉佑早上好啊,”时亭州笑眯眯看着他,“昨晚上回来休息好了吗?”


    苏嘉佑是顾风祁他们这次出海的副领队。


    “嗯,”苏嘉佑点头,“休息好了。”


    “等会儿有什么事儿吗?”顾风祁问他。


    苏嘉佑不假思索,很利落地回答,“十点钟会参加驻点的例会,然后今天上午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嗯!”顾风祁点头,他看看苏嘉佑,再看看庄宇寰,“这次行动的内容你都很了解,现在还有快两个多小时才到例会,要不嘉佑你就带着庄老师,去看看我们的采样样品和数据?然后再简单讲讲我们这趟行程?”


    苏嘉佑愣了半秒钟,在明白过顾风祁的意图之前,已经答应下来了。


    唔,看样子,似乎是两个人想独处,借着他把庄宇寰支开呢?


    “是!”苏嘉佑敬个礼,庄宇寰也站起来,准备和苏嘉佑往外面走。


    “那就等会儿十点钟会议室见了!”时亭州冲他们挥手再见。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去呢?”早饭已经吃完了,时亭州回过脸看顾风祁。


    顾风祁抿着唇笑,“海边,想带你去个地方。”-


    两个人出了零号驻点,去了罗斯纳海角。


    时间介于清晨与上午,天色已经大量了,阳光明媚,却还没有正午那样炎热灼人。


    两个人穿着便装,赤脚踩在沙滩上,并着肩往前走。


    沙滩上有两串脚印,被雪白翻滚的浪花淹没,在浪花退却后又浮现出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时亭州双手抄在兜里,他面上的笑放松又柔和,“还故意把人家庄宇寰支走了?”


    庄宇寰现在应该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不知道正怎样心情复杂呢。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顾风祁不告诉他,只带着他一路往前走。


    他们沿着沙滩一直向前,直到走到脚下的银白沙砾逐渐过渡成深黑色的礁石。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顾风祁停下来,指一指罗斯纳海角的岩壁,一处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礁石群落。


    “嗯?”时亭州仰头看着那一簇礁石山,认真回想。


    礁石山的规模称得上庞大,它甚至遮住了半边天幕,还有天幕上璀璨烈日倾泻下的烈阳。


    礁石山在它脚下的水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阴影中是一汪很明净的水湾。


    碧色的的海浪一浪一浪地涌进来,拍打在礁石山的下部。


    “这是什么地方?”时亭州有点茫然地看顾风祁。


    他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但是如果非要具体地给出一个答案,他又已经记不得这确切是哪里了。


    从上次注射激化药剂以来,他的记性就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唔,或者其实他的记性从来就不好,只是现在他能把锅全都推在激化药剂身上了而已。


    “是我们第一次到罗斯纳海角的时候,见到的礁石丛。”顾风祁道。


    “我们就是在这里听见鲛人的歌声的。”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他的眸色很温柔。


    时亭州想起来了。


    漫长悠远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时亭州想起他们站在礁岩庇护之下的那个吻。


    想起那熔金一般在碧波粼粼的海面上洒落的夕阳余晖。


    也想起鲛人清越悠远的歌声。


    他记得当时庄宇寰似乎也在零号驻点来着。


    庄宇寰还跟他们说,鲛人的歌声是一种祝福。


    对于永恒和不朽的爱情。


    “怎么突然想起这里来了?”时亭州笑,某种很暖的东西随着微笑在他眼底化开了。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底下,闪烁着奇异又动人的光彩。


    “不知道,”顾风祁道,“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到鲛人唱歌。”


    “要过去坐坐吗?”顾风祁问道。


    “嗯。”时亭州点头答应。


    往前的路不太好走,礁石丛有些参差嶙峋。顾风祁向时亭州伸出手,时亭州握住了,两个人并肩往前走。


    走到礁石丛中央,一块向内凹陷的地方,两个人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并肩坐了。


    再往下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海,浪涛一浪又一浪地打过来,化成雪白的泡沫,被击碎在岩壁上。


    太阳的粼粼金光映在更远一点的水面上,温和的海风吹进来,稍微仰头能遥遥看到划过天幕的几只海鸟。


    连流逝的时光也像是被镀了金一样,一呼一吸都缓慢到定格成一帧一帧岁月静好的模样。


    时亭州呼吸着湿润温和的海风,感到自己肺部自穹顶之战结束后就落下的,时常隐隐不适的旧伤,似乎已经在带着些微咸腥的空气的浸润下,完全康复了。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真的就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啊。时亭州忍不住感慨。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地坐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


    他们一起经历过了太多的事情,十三年的光阴,无数次的分离。现在他们还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感受温和吹拂的海风,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


    无论是战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没能让他们走散,没能让他们分离。


    “你说,就这样子过一辈子的话,似乎也不错。”时亭州突然道。


    他偏过一点头,看着顾风祁。


    在礁石阴影的映照下,顾风祁的侧脸轮廓显得很鲜明。


    “嗯。”顾风祁淡淡应一声,他依然紧紧握着时亭州的手。


    就这样过一辈子,没有那些轰轰烈烈的东西,没有战争没有荣耀,没有生死一线,也没有流血牺牲。


    这样的想法看起来,似乎和他们少年时加入环塔的初衷相悖。


    但是正是在经历过太多的东西之后,才恍然明白,原来生命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岁月的悠长与静好。


    他们一路走来,都失去了太多。


    现在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彼此,还有好多好多他们所珍视的东西,他们都不想再失去了。


    他们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把它们夺走-


    十点整,零号驻点会议室。


    零号驻点的总负责人虞星照例是会议的组织者,而苏嘉佑作为汇报人,将要在会议上简要汇报他们此次出海的收获。


    至于为什么汇报的人是苏嘉佑,而不是顾风祁,顾风祁一方面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又觉得苏嘉佑各项能力都很出色,不妨再多给他一些机会,好好历练历练。他和时亭州都很默契地一致认为,苏嘉佑今后是能当大任的。


    汇报准时开始,平稳进行。


    时亭州最开始的时候还认真听,等到听完了士兵训练情况的部分,苏嘉佑开始简述舰艇运行状况,还有目标海域水文特征的时候,就开始犯困了。


    这些偏技术性和自然科学的理论结果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分析,他们这些军官就听个大概就行了。


    时亭州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睛打瞌睡。


    顾风祁不动声色靠近他一点,替他挡着。


    虞星一边支着耳朵听苏嘉佑汇报,一边觑着时亭州和顾风祁,在心里面“啧啧”摇头。


    庄宇寰按照惯例是应该听得很认真的,但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全程都在自己面前的会议纪要上写写划划。


    可能是因为再早一点,他已经听过苏嘉佑的介绍了。


    可能过了快有一个小时,苏嘉佑的涵盖面非常广泛的介绍终于结束了。


    时亭州小幅度地活动一下脖颈,又来了精神,支棱起来了。


    虞星一脸严肃,满眼赞许,带头鼓掌,对苏嘉佑的汇报表示肯定。


    顾风祁也紧跟着鼓掌,相应虞星,肯定苏嘉佑帮他扛了汇报的任务,也遮掩住时亭州正在打哈欠的事实。


    “大家针对这次汇报,有什么疑问,或者是什么建议吗?”虞星开口道。


    这是例会的正常流程。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举手,针对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提出了几个不同的问题。


    苏嘉佑都一一解答了,偶尔碰到他不敢下定论的地方,便由顾风祁来补充解释。


    很快提问的环节也结束了。


    “非常感谢大家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参加我们的例会,”虞星笑呵呵站起来,脸上一团和气,“关于本次例会,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吗?”


    虞星环顾一下会议室,除了庄宇寰之外,其他人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庄宇寰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想说的了,那我们今天的例会就到此……”虞星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庄宇寰终于抬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和大家讨论。”


    “哦?嗯!好的!”已经站起来的虞星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去,“请讲!”


    “关于人类活动是否会对鲛人造成影响,以及鲛人在正常的生活模式受到影响后,会反作用于人类,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这件事情,”庄宇寰一口气吐出一长串话,他的视线从会议纪要上移到在场的众人面上,眼神很严肃,“我觉得我们需要讨论一下这两个问题。”


    在场的很多人都被这两个一长串文字的问题绕晕了。


    时亭州刚刚醒过来,整个人状态还很松弛,但是一听到庄宇寰说的这两个问题,马上就彻底清醒了。


    “这……这两个问题是啥问题?”在场有人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那个人提问的语气有点呆呆的,把好多人都逗笑了,由庄宇寰凝重面色延伸出来的严肃气氛顿时也松懈了。


    庄宇寰没有松懈,他依然很紧绷。


    “先给大家说明一下这两个问题的生发背景吧。”庄宇寰严肃道。


    “七年前天际线计划开始执行,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到零号驻点,到罗斯纳海角。”


    “如果在场诸位,有谁在七年前也到过这里的,应该还能记得,那个时候在近海,甚至在海岸线周围,都有数目不少的鲛人。”


    虞星做个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嗯,”虞星略略回忆一下,然后点头,“我记得,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在近海已经完全看不到鲛人的身影了。”庄宇寰道。


    “并且根据这次的出海行动,我从顾队长那里得到的信息还包括,鲛人在深海碰到我们的船只,不仅不会主动靠近,甚至还会迅速趋避。”庄宇寰继续。


    顾风祁在旁边颔首,作为对庄宇寰所言的佐证。


    “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有人在底下很小声地问。


    不包含任何的恶意,语气也仅是很纯粹的好奇。


    是啊,这和人类有什么关系呢?


    是他们看到我们要趋避,又不是我们看到他们要趋避。


    是他们自己主动从海岸线,近海,一路迁徙到了深海,又不是我们将他们驱逐去那里的。


    所以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庄宇寰道。


    “我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对鲛人造成了影响,他们才是这片海洋的主人,而我们却迫使他们的生存半径不断减小,”庄宇寰义正词严,“我们应当为此负责。”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面,或多或少都觉得,庄宇寰多少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


    这位从环塔战略统筹部来的天才战略家。


    他的想法都太惊才绝艳也太超前了。


    有些时候并不能为世俗和平凡人所理解。


    “那……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虞星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目前有两点想法。”庄宇寰看一眼自己写的密密麻麻的会议纪要,他只拣了两点出来说。


    经过这些年,庄宇寰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譬如很多事情,无论想法再好,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譬如很多变化与改革,一开始的时候都需要采取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然后再逐步加深,循序渐进。


    “第一点,暂停士兵们在深水区域的训练。把训练范围限制在近海和海岸线沿岸。”


    庄宇寰念出第一条。


    会议室中众人的视线移向顾风祁和时亭州。


    毕竟零号驻点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常规作战部队,而只有他们两个带领的“特别作战小组”,才会需要进行水陆两栖的训练。


    时亭州和顾风祁对试一下,很干脆地回复,“没有问题!”


    庄宇寰眸色沉沉地点一下头,算是道谢了。


    虞星则松下来一口气。


    特别作战小组是零号驻点计划之外的试验部队,只要它的负责人同意,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第二点,”这下庄宇寰的视线移向虞星,“我希望这段时间能暂停灯塔晚间的照明。”


    虞星看着庄宇寰,心里“咯噔”一声。


    第85章 朝阳


    “这……恐怕有点不好办。”虞星抿一下唇, 为难道。


    虽然庄宇寰是天际线计划的构想者,是灯塔的总设计师。但是“天际线”一线的灯塔,却并不是由庄宇寰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是帝国的疆界线。


    不可能由庄宇寰一个人说“停止照明”, 就“停止照明”了的。


    “我知道,”庄宇寰点头,他向来是讲道理的, “关于这一点, 等散会了我会和环塔那边沟通, 取得环塔的同意。”


    虞星松了一口气, “行。”


    “那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虞星的视线扫过会议室众人,“大家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讨论吗?”


    会议室静默。


    庄宇寰刚刚提出来的东西,着实有点冲击力。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了, 那就散会吧!”虞星道。


    众人起立, 很简洁地向虞星敬了个礼,虞星回礼,然后大家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会议室里便只剩下几个人。


    苏嘉佑关掉投影设备,然后向庄宇寰时亭州他们所在的方向靠拢过来。


    “今天早上还在说这件事呢, ”时亭州站起来,他拍一拍庄宇寰的肩膀, 笑,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提上议程了!”


    时亭州的语气很轻松, 是那种在和老朋友开玩笑的神情。


    但是庄宇寰的脸色依然很凝重。


    “我总是觉得, 要是再不把这件事情提上议程, 要是再晚哪怕一点点, 恐怕都会来不及。”


    虞星本来想打趣一句, “有这么着急吗?”但是他一晃眼对上了庄宇寰的视线, 便又默默把这句话憋回去了。


    从庄宇寰整个人的神情来看, 的确是有这么着急。


    庄宇寰从来不开玩笑。


    他这么做或许是真的有这个必要。


    “穹顶之战现在才结束不久,环塔内部现在正在论功行赏,各派系的注意力都放在穹顶一线,以及穹顶之战胜利后,帝国所扩张的疆域上。”


    “但是土地和功劳,很快都会分完。而扩张的野心已经被上次的胜利激发。”


    “那下一步,他们的视线会投向哪里呢?”


    庄宇寰说到此处便噤声了。


    会议室中的几个人瞬时安静。他们也不是笨蛋,经庄宇寰这么一说,大家全想明白了。


    现在还没有人管罗斯纳海角这一块,可是等帝国和环塔已经取得了完全的陆权掌控了,他的视线必然会投向海洋。


    这一块广袤未知的领域,现在仅剩的净土。


    那个时候再想要提出寻找“人类活动可能对鲛人产生的影响”,并且去执行这一计划,那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罗斯纳海角很有可能会被变成另外一个战场,一道全新的前线。而他们这些最初的建设者和守护着,将会被彻底地边缘化。


    所以他们要尽快弄清楚这件事情,并且努力……在环塔一些人的视线落在罗斯纳海角之前,就与另外一些人达成某种共识,去保护这片地方,并且努力……与鲛人和平共处。


    “刚刚我说的两点,其实第一点并不是最主要的。”庄宇寰继续解释。


    “七年前我们来到罗斯纳海角,进行天际线计划的建设时,人类活动就已经很逼近海岸线了,并且那个时候,也有人会在闲暇时下海,但是鲛人似乎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而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们在那个时候还会出现在近岸的礁石上,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听见过他们的歌声。”庄宇寰的视线轻轻扫向时亭州和顾风祁。


    “嗯。”时亭州他们点头。


    “也就是说,在天际线的灯塔建成之前,鲛人是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的。所以现在可以初步断定,对他们造成影响的,是灯塔。”


    “或者说的再详细一点,是灯光。”


    天际线计划中的灯塔,在最顶端装置有十二盏大灯,每盏灯的光照半径可以达到一点五公里。


    在夜晚能够勾勒出整个帝国的海岸边界,照亮包括海域与领空在内的三维空间。


    这对人类来说是夜晚中的光,但是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深水中的,只依靠太阳与月亮等自然光线生活的物种,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但是我不能直接把这一条抛出来,”庄宇寰抿唇,“我要先……给大家一个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天际线的总构想者,灯塔的设计人,现在突然说“灯塔对鲛人的生活有影响”。这不是一件能够为环塔和帝国大多数人所接受的事情。


    灯塔建设已经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现在已经建好了,你却突然跳出来说有问题?你早一点干什么去了?


    你当时信誓旦旦提出天际线计划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所以庄宇寰要给自己一个台阶,给环塔一个缓冲。


    “所以,”庄宇寰有点惨然地笑一下,“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没有的事儿,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时亭州走到庄宇寰身边,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是兄弟,而且大家想要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好了!”


    “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暂停灯塔夜间照明”这一议题在当天下午就被庄宇寰写好,并且发送到了环塔。


    环塔那边与庄宇寰对接的人是叶郁青。


    在知道是叶郁青之后,时亭州松了一口气。


    叶郁青可以说是主战派现在最听得进其它意见的人了,跟他还有商量的余地。


    庄宇寰一个人在会议室里面和叶郁青视频通话。


    时亭州双手插在裤兜里,等在会议室门外,不断地踱着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会议室的门打开,庄宇寰出来了。


    “怎么样?”时亭州凑上去问。


    “上将答应了。”庄宇寰点头。


    时亭州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


    “什么时候开始试验?”时亭州问道。


    “今天晚上。”庄宇寰的神色很坚毅-


    夜幕降临,今晚的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并不同于以往。


    今晚不再有灯塔的照明照亮夜空了,整片海洋和沙滩,礁石,尽数笼罩于静谧的黑暗当中。


    只有天上一轮上弦月,还有几点稀落的星光。


    时亭州他们还没睡,好几个人一起并肩在海岸线上走着。


    “你说今晚上鲛人会回来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哪儿能这么快?”虞星笑着回了一句。


    “总要给人家一点反应的时间吧?你当人家是照灯的开关啊?按一下就亮了,再按一下,就又灭了?”


    “说的也是。”晏越泽挠挠头。


    庄宇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眼眸微垂,一言不发。


    顾风祁和时亭州并肩走在庄宇寰前面,顾风祁轻轻拽一下时亭州的袖子,示意时亭州留意后面庄宇寰的状况。


    怎么了?时亭州看顾风祁。


    很昏昧的光线,只有天上的上弦月投下来一点微薄的亮色,刚刚好能勾勒出顾风祁眉眼的轮廓。


    “看上去心情不好,”顾风祁微微偏头,凑到时亭州耳畔,声音很轻,被温热的气流带着,跑到时亭州耳朵里,“你跟他关系最好,你劝劝?”


    庄宇寰心情不好,心里不舒服。


    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理解的事情。


    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空创造出了“天际线”这么一个东西。而现在又是这个东西,给罗斯纳海角的鲛人的生态环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时亭州点点头,了悟。


    他松开拽着顾风祁衣角的手,往后落了两步,和庄宇寰并肩往前走。


    庄宇寰抬眸,冲着时亭州淡淡笑了一下。


    大家都是心思通透的人,而且都已经是这么熟悉的朋友了,彼此不用开口,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于是两个异口同声道。


    “你心理负担别这么重。”


    “我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两个人都笑了,氛围稍微轻松了一点。


    “再等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时亭州道。


    “嗯,会好起来的。”庄宇寰道。


    灯塔的夜间照明暂停了半个月,然而在近海还是没有出现鲛人的身影。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叶郁青已经给庄宇寰来了两通视频询问相关进展。


    其实不是叶郁青在逼庄宇寰,是环塔很难能容许这种等不到结果的事情发生。


    之前你说要试验,好,我同意你试验了,可是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你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在构建天际线的时候,就已经明确指出,它具有防卫的功能了。


    现在暂停了灯塔的照明,灯塔的防卫功能大大受损。


    你当然可以进行试验,但是你不可能无休止地试验下去吧?


    这就是环塔的逻辑。


    并且环塔其实也并不关心,灯塔照明是否会对鲛人的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只要不对环塔和帝国本身造成影响就可以了。


    叶郁青已经尽量充当缓和,帮着庄宇寰和环塔沟通了。


    但是环塔并不会无休止地等下去。


    第三次通话。


    “宇寰,”叶郁青微微叹气,他其实很欣赏庄宇寰,因此多少有些不忍心告诉他这个消息,“最后三天时间。”


    “如果最后三天还没有结果的话,我们会恢复照明,并且之后应该也不会允许相关的试验开展了。”


    庄宇寰沉默一下,他握紧了拳。


    最后三天。


    庄宇寰抿一下唇,“好,谢谢上将。”


    那三天时间庄宇寰过得很煎熬。


    时亭州他们也陪着庄宇寰一起煎熬。


    第三天晚上,庄宇寰一个人在海边站了一夜。


    他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也看着他亲自设计的矗立在海岸边的庞然巨物。


    人这一生,到底有多少东西,会与最初的构想背道而驰?


    庄宇寰不知道。


    他低头,看着海浪一浪一浪地冲上来,又缓慢退去。


    他觉得有些疲倦了。


    第二天,太阳升起。


    庄宇寰看着朝阳的金辉洒满海面,他有些惆怅,但最终还是苦涩地笑一下,认了这个结局。


    他转身往回走,正碰上晏越泽听了时亭州的话跑过来找他。


    “有收获吗?”晏越泽还是那么元气,很轻盈地越过漫长沙滩,向庄宇寰跑过来。


    庄宇寰轻轻摇头。


    晏越泽叹一口气,有点想劝慰庄宇寰,但又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开口。


    “没关系的,”晏越泽绞尽脑汁,憋出几个字来,“至少我们努力过……”


    晏越泽话没说完,他的视线越过庄宇寰的肩膀,凝定在海平面上。


    “庄老师!你看后面!”晏越泽的声音一瞬间雀跃起来。


    他甚至暂时忘了军阶的差距,很兴奋地猛拍庄宇寰的肩膀。


    庄宇寰回头,在一片浩瀚的波光粼粼之中,他看见有什么东西破开海面,凌空跃起。


    是鲛人。


    在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等到了。


    第86章 橄榄


    那还是晏越泽第一次见到鲛人。


    鲛人的上半身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头发是银色的, 在浸了水过后,于阳光的映照之下,呈现出缎面一样的光泽。


    晏越泽站在沙滩上, 看着那一尾鲛人缓缓顺着大海波涛向海岸线靠近,他竟然看得呆住了。


    呆了好半晌,他正想拽拽庄宇寰, 指给他看那鲛人向着他们游过来了。


    一转头才发现, 庄宇寰已经脱掉外套和军靴, 踩进了温柔的白色浪花里。


    晏越泽呆住。


    庄老师这么……草率的吗?还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 这就要下海去了吗?


    海洋可是鲛人的领地呀。


    可是庄宇寰已经涉水走远了-


    等庄宇寰和晏越泽回到零号驻点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


    庄宇寰单手拎着军靴,另一只手臂上面挂着军装外套。


    他身上是湿的, 头发也是湿的。


    他的薄唇还是微抿, 但是眼睛里已经带上浅浅的笑意了。


    时亭州看到庄宇寰的时候愣了一下。


    “你这是,自己下海找鲛人去了?”时亭州看着庄宇寰一身湿漉漉的。


    “嗯,”庄宇寰笑一下,心情很好, “我还碰到了他的尾巴。”


    时亭州皱眉,他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判别庄宇寰说的是真的, 还是在开玩笑。


    然后他通过庄宇寰轻松的神情判断出, 他应该真的找到鲛人了。


    时亭州睁大眼睛, “……这么厉害的吗?不愧是你。”


    庄宇寰笑, “我先换身衣服, 向环塔那边汇报一下情况, 晚些再跟你们细说!”


    时亭州点头道声好, 然后庄宇寰便匆匆走了。


    留下晏越泽在原地, 手舞足蹈地向时亭州描述他今天上午见到的鲛人。


    “他还从水里跃起来了!”晏越泽满眼的兴奋, 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他真的……好大一条!”


    时亭州被那个量词逗笑。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与鲛人再次取得了交集,找到了他们想要的证据,整个驻点的气氛都变得轻松欢愉起来。


    “目测体长应该有……”晏越泽蹙眉估算,“三米吧?”


    “然后呢?”时亭州逗晏越泽继续往下说。


    “然后,”晏越泽认真回想,“他们会我们的语言!”-


    “他们会我们的语言,能够理解我们的思维,”会议室里面,庄宇寰已经换上了干净笔挺的衣服,他正在与叶郁青视频通讯,“他说我们建设在海岸线上的灯塔,在晚间的灯光会对他们的正常生命活动造成影响。”


    叶郁青的上半身投影在屏幕上,他听得很认真。


    “所以我想向环塔提出建议……”庄宇寰抿一下唇,这后面的话,他有些不太好说了。


    “停止灯塔的夜间照明活动?”叶郁青替他接完了后面半句。


    “是。”庄宇寰点头。


    “嗯。”叶郁青轻轻摩挲着下颌,沉思。


    “我会把你们的努力和发现全部如实汇报给环塔的决策办公室。”


    “天际线计划是你提出的不错,但是我们都知道,天际线计划包含的内容很丰富,灯塔的作用不单单有夜间大范围照明这一项。”


    “我会尽力说服决策办公室的。”叶郁青道。


    “谢谢上将。”这么多天来,庄宇寰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叶郁青道,“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了。”


    “也辛苦上将了!”庄宇寰道。


    “不用这么客气,”叶郁青浅笑一下,“都是我该做的。”


    庄宇寰站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叶郁青微微颔首以示回应,然后视频通讯便被截断了。


    庄宇寰整整衣领,打开门,走出会议室。


    “怎么样?”时亭州等在会议室外面。


    “我把我从鲛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全部都汇报上去了,”庄宇寰道,“上将会尽力说服决策办公室停止夜间大功率照明。”


    “那就好,”时亭州拍一下庄宇寰的肩膀,“你不用再那么操心了!”


    庄宇寰点头,淡淡笑一下。


    “顾风祁呢?”庄宇寰问。


    “应该在带训吧,”时亭州看一眼时间,“马上应该就会回驻点,怎么了?”


    庄宇寰看着时亭州,他的眸中有异彩流动。


    “怎么啦?”时亭州看着庄宇寰,有点惊讶地笑。


    他很少会看到庄宇寰有这样的神采。


    “那个鲛人答应教我们一些水下技能,”庄宇寰笑,“你们两个商量一下,从行动队里面选十来个队员,今天下午下水吧!”


    时亭州瞪大眼睛。


    “真的?!”


    鲛人教他们水下技能?天呐!那他们之后是不是就能畅行海洋了?


    “嗯!”庄宇寰和时亭州碰一下肩膀。


    “走吧,赶紧吃午饭去!早点吃完早点下水!”-


    下午两点,罗斯纳海角北侧沙滩。


    时亭州他们最后从行动队里面挑了十二名队员。


    除了那十二名行动队队员之外,时亭州,顾风祁,还有虞星也都要下水去凑个热闹。


    (万恶的官僚主义,挤占了原本就很宝贵的下水名额)


    庄宇寰也要下水,只不过他下水不能算是凑热闹。他得算是组局的人。


    “你确定要下去吗?”顾风祁已经把装备穿戴齐整了,他看着时亭州往身上背氧气罐。


    “啊,对啊。”时亭州一边忙着穿氧气罐,一边抬眸很疑惑地望了顾风祁一眼。


    “你……”顾风祁看着时亭州,欲言又止。


    他想说,你还是不要下水了吧。


    这是正规训练呢,而且是之前从未有过磨合的陌生鲛人带他们下水。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万一不能胜任水下的情况呢?


    但是顾风祁看看时亭州眸中闪耀的雀跃,又把刚才那些话咽回去了。


    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好了。


    能出什么大的差错呢?况且不是还有自己在他身边吗?


    如果他在水下突发不适了,那自己马上带着他返回水面不就好了吗?


    之前答应过时亭州的,会陪着他一起走完剩下的旅程。


    是“陪着他走”,不是“背着他走”。


    时亭州自己都还没有放弃的打算,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时亭州做决定呢?


    “要是在水底下有任何的不舒服,不要忍着,马上告诉我,”顾风祁替时亭州把身后的背带束好,然后扳正他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带着你回来。”


    “嗯!”时亭州看着顾风祁,顾风祁的黑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来。


    满眼都是他。


    “知道啦!”时亭州笑,然后很郑重地点头答应。


    顾风祁强迫自己放下心来。


    一行人陆陆续续下了水,鲛人已经在近海的水域等着他们了。


    这次鲛人要带着他们到更深的水域里去。


    穿过近海的珊瑚丛,逐渐进入深水的领域,眼前游过浩瀚的鱼群。


    阳光从海平面上面洒落下来,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在水中折射,然后再落进人的眼中。


    在水中看到的世界,与在陆地上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次一共来了三名鲛人,他们在海洋中游的很稳健,还很贴心地在队伍中央来回穿梭着,近距离地直到每个人应该怎么小幅度调整泳姿,来适应水底变换的洋流。


    时亭州看着他面前的一尾鲛人,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鲛人脸颊两侧那透明飘逸的腮,满心满眼都是一种欣悦的惊异。


    置身于浩瀚的海洋之中,面对着另一种强悍优美又有灵性的生物,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叹造物的魁伟与神奇。


    时亭州面前的鲛人有着灿金的长发,时亭州通过她的身形和更为柔和的面部轮廓,判断出她是“她”,而不是“他”。


    她冲着时亭州微微笑了一下,侧脸的腮被光线映照出华彩,像是两片在水中摇曳的丝绸。


    她樱色的唇微启,吐出一小串亮银色的气泡。


    气泡晃荡着向上移动,一粒接一粒,像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伸出手,五指修长,指与指之间有透明的指蹼连接。


    她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试探着的胸膛。


    她玫瑰紫色的眼眸注视着时亭州,然后轻轻眨动一下。


    她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时亭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问时亭州,他是不是用来呼吸的器官曾经受过伤。


    她还不知道“肺”是什么,所以她用“会呼吸的器官”来进行指代。


    时亭州想开口回答,但是发现自己咬着呼吸管,并不能开口。


    于是时亭州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点了点头。


    顾风祁原本一直陪在时亭州身旁的,但是他见到此番场景,便默默地退开了。


    要论谁在水里面能更好地照顾时亭州,那鲛人肯定要比他在行。


    鲛人伸手,轻轻触到时亭州氧气罐的进气闸。


    她缓慢拧动了控制流速的旋钮。


    然后她看着时亭州,缓慢地张口,呼气,然后再吐气。


    她是在教时亭州应该用什么速度,什么方式在水中呼吸。


    时亭州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自己因为水压而造成的肺部的瘀滞感,竟然很明显的缓解了。


    时亭州抬眸看着鲛人,他的眼中惊喜和难以置信交杂。


    鲛人抬手,很轻很温柔地抚一下时亭州的侧脸,然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鲛人笑起来与人大同小异。


    微笑对于鲛人来说,也是用于表达诸如“欢乐”,“善意”等一系列情绪的表情。


    鲛人生活在水中,他们以水中的鱼类,贝类,藻类为食。


    他们的五感都比人类要更敏感,尤其容易受到光照的影响。


    非自然的光照会影响他们的睡眠模式。鲛人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人造强光。与自然规律相悖的光照,将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鲛人具有高超的理解能力,与跨物种的交流能力。


    在鲛人的世界观念中并不存在“战争”这个词汇。


    他们是浩瀚海洋孕育出来的生灵,他们天生具有广博的胸怀,与泽被万物的善意。


    他们是第一个向人类递出橄榄枝的物种。


    如果人类愿意接住来自他们的橄榄枝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了个坑!


    古耽《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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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缰绳


    人类接住了来自鲛人的橄榄枝, 同时易安将军和叶郁青也代表环塔,郑重地向鲛人做出了,名为“和平”的承诺。


    曾经的主战派的办公室, 易安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巍峨环塔下面的景色。


    星点阳光洒下来,落在易安的脸上身上。


    他两鬓的发丝已经斑白了。


    叶郁青推门走进来, 他是来就最后的“平等互助”协议签署, 征询易安的确认的。


    易安听见开门的动静, 他的剑眉微微动一下。


    “郁青来啦?”易安转身, 他向叶郁青点一下头。


    叶郁青站直,敬了个礼,然后把手中文件放到易安的办公桌上。


    “这是我们草拟出来的平等互助协议, 将军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叶郁青道。


    易安点头,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缓慢翻动,一页一页地看。


    “基本上是按照我们在会议上商讨出来的内容,草拟的吧?”易安问道。


    “是。”叶郁青点头。


    “唔。”易安继续往后翻动。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样子, 易安把协议草案看完了,他从桌面上拿起一支钢笔, 旋开笔帽, 利落地在协议草案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将文件整理好, 放回到桌上, 然后抬眸看向叶郁青。


    叶郁青便明白过来, 易安将军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将军?”叶郁青站直了。


    “郁青, ”易安抬手指一指桌面上草案, “你该知道这份草案, 最终是用来约束谁的。”


    易安曾在罗斯纳海角寄回的录像资料中看见过鲛人。


    那种生活在广袤海洋中的无拘无束的生灵。


    他们是那么矫健, 那么美好,他们的眼眸像无风无浪的大海一样纯澈清透。


    在他们的概念里,压根就没有战争,也没有不平等。所以他们也从未知晓“和平”与“平等”的含义。


    他们几乎没有人类所谓的“野心”,他们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们从未想过走上陆地,从未想过“开疆拓土”,甚至连在灯塔的夜间光照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之后,也不过是带着族群远远避开海岸线罢了。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流血,也没有冲突。


    而实际上他们也并不需要人类所谓的“平等互助”。


    相反的,从与鲛人取得联系之后,一直是他们在慷慨又无私的帮助着人类。


    带着人类探索海洋的奥秘,与人类分享广袤海洋中的丰富资源。


    易安压在剑眉底下的一双鹰眼闭了一下,然后他听到叶郁青的回答。


    “我知道的,将军。”叶郁青道。


    易安从胸腔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挺直的脊背,在一瞬间微微有些佝偻了。


    他叹一口气,然后以一种极低极低的声音开口。


    “郁青,我也曾经后悔过,在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从他十七岁加入才仅有一个雏形的环塔开始,到现如今,他已经成为环塔权力系统里面,最金字塔尖的人物。


    但其实每一步的选择,都不由他本人的纯粹自由意志所决定。


    他也是众多提线木偶当中的一个。


    隐在大幕背后提线的那只手,或者是命运,或者是历史。


    叶郁青知道易安心里面最大的矛盾,是发动“穹顶之战”的决策。


    人一旦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追忆往事,又不可避免地感慨伤怀。


    “将军,”叶郁青看着易安,“没有人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人是绝对错误的。没有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能预知结局。只要我们做出的选择,能够把大家都朝着最终的正确拉动一小步,那我们所做的,就不能算是没有意义的。”


    易安看着叶郁青,眸中有一种慈和。


    叶郁青今年四十出头,还很年轻。


    他是个很不错的后辈,有想法,有担当。


    既能很果决地做出决策,又能很坦然地承担最后的结果。


    自己退出一线之后,将军这个位置,便交给叶郁青来做吧。


    “郁青,我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吗?”易安问道。


    他一双锐利的鹰眼收敛了锋芒,里面放射出某种忧郁的温柔。


    “我有一个儿子,”易安陷入回忆,很缓慢地开口,然后又极快速地纠正,“我有过一个儿子。”


    “我把他送上了稻城的战场。”


    “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那样危险的地方。”


    “最后他牺牲在了那里。他的母亲,我的妻子,在这件事情之后,再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易安苦笑了一下,“可是谁的儿子不是儿子呢?”


    “我不能看着别人的儿子在前线流血牺牲,而把自己的儿子当做宝贝一样保护起来,保护地妥妥当当。”


    “所以我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了稻城之战本身。”


    “但凡我们的防御措施再充足一点,但凡我们对待墨菲斯的没有那么的掉以轻心,但凡我们当时不是怀抱着那么幼稚美好的憧憬,那么稻城之战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易安看着叶郁青,“然后我就走上了鹰派的路线。”


    “我变得激进,好战,不容许一点差错。”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走的太偏了。”


    “郁青,你明白吗?”易安注视着叶郁青,他的眼神很柔和。


    如果他的儿子还在世的话,应该也和叶郁青是差不多的岁数吧?


    他儿子的生日是多久来着?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依稀记得,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在前线,并没能陪同妻子生产,见证孩子的诞生。


    他儿子的模样,也已经在他记忆中模糊了。易安只是模糊感觉,儿子应该长得更像妻子。现在终日不发一言的妻子,在很多年前,每天与他总有分享不完的开心事。


    只有当时接到噩耗时候,心脏被撕裂的剧痛还清晰。


    它是记忆的底色,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都被身体自动拿出来,反复地温习,鲜血淋漓。


    但是人不能被困在自己的记忆里。


    不对,一个人当然能困在自己的记忆里,但是他不能因此让一群人蒙受由此造成的二次伤痛。


    易安认识叶郁青的父亲,易安也知道叶郁青的想法和思路与他相仿。


    所以易安现在问叶郁青,问他,你明白吗?


    他们都走的太远了。


    叶郁青叹一口气,“我明白,将军。”


    他们之前,都走的太远了。


    人不可能一辈子剑走偏锋。


    叶郁青想起之前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时亭州与他说过的话。


    “如果我们现在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选择战争呢?”


    所以这一纸合约,其实是约束环塔本身的。


    只有人类才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又是和平。


    只有人类才知道,战争的代价,血流成河的战场,永远也回不来的亲人,爱人,朋友。


    这是一把锁,锁住那些他们都不愿再次见到的光景。


    “我明白的,将军。”叶郁青又答了一次,他的眉眼很沉郁,那是某种责任,还有使命感。


    易安几乎是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他拍一拍叶郁青的肩膀,“再过不长时间,我应该就会退居二线了。”


    “到时候环塔的底线,就由你来把住了。”


    易安其实不担心叶郁青。


    叶郁青是个很聪明,并且善于反思的人。


    他听得进别人的声音,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意见,并暂时地摒弃掉自己的个人主观情感,辨别出最有利,最合理的选择。


    叶郁青会是环塔的一位很好的领导者。


    易安担心的是主战派从叶郁青往下的其他人。


    他们的野心已经因为战争而壮大,像是野兽被血肉饲喂,已经生出了獠牙。


    而他们却没有叶郁青的理性和内省。


    他们需要某些东西的约束,比如说规则,比如说合约,比如说某个更为强力的领导者。


    叶郁青明白了易安的意思。


    他沉默半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


    在第二次深潜的时候,时亭州知道了那个鲛人的名字。


    那个美丽又温柔的,有着海洋一样纯净眼眸的女性鲛人。


    她的名字叫做塞西莉亚。


    一个高贵又典雅的名字。


    时亭州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种跨物种的很微妙的友谊。


    塞西莉亚会带着时亭州在珊瑚丛中畅游,时亭州偶尔会给她带来一些陆地上的小玩意儿,两个人坐在近海的礁石丛上,一起看夕阳缓缓地坠入海中,暖红色的金光一点点在海面上铺展开来。


    时亭州很享受和塞西莉亚在一起的时候。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时亭州仿佛可以短暂地抛弃了世俗的东西,抛弃了世俗与时光压在他身上的担子。


    时亭州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操心,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没入海平面,把自己的灵魂抽离,而肢体也幻化成风和海浪一般畅快的自然事物。


    偶尔时亭州的眼底会显露出哀伤。


    很浅很淡的哀伤,像是晴空上的丝缕云蓄,轻,而且薄,但是挥之不去。


    塞西莉亚在征得时亭州的同意之后,轻轻将食指触到他的胸口。


    然后塞西莉亚便读懂了时亭州的哀伤。


    她透过如洗的碧空,明镜一样的大海,还有时亭州明润的眼眸,看到了时亭州的过往,现在,与将来。


    于是塞西莉亚纯澈的眼眸中也第一次浸出了哀伤的情绪。


    时亭州微微笑,用手背轻轻触一下塞西莉亚生长着透明指蹼的手背。


    他用很柔和的眼色告诉塞西莉亚,都已经过去了,没关系。


    他现在觉得一切都那么好。


    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是如此的与世隔绝,又与世无争。


    他身边还有那么多的老朋友,始终陪伴着他的爱人,还有新朋友。


    一切都刚刚好。


    这种静谧的美好一直持续到271年。


    271年,海洋的开发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环塔的地质勘探团队发现了深海大陆架底下蕴藏的丰富矿藏。


    与世隔绝和与世无争,在顷刻间就被打破了。


    原来所谓“和平”和“美好”,都是那么脆弱的事情。


    轻轻一碰,就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室友从市中心逛完街回来,十一点,生死时速苟了一章。


    室友夸我“真敬业啊”。


    真敬业啊。【疲惫的微笑.jpg】


    祝大家五一快乐!-


    第88章 复明


    在零号驻点旁边不远处, 成立了“帝国矿业管理局”。


    在帝国已经完成初步的扩张和建立,已经具有稳定的边界线和和平安定的环境之后,“军人”这一身份所具有的分量, 就不可避免的减轻了。


    毕竟从人的劣根性谈起,当下最需要的东西,就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


    而曾经的往事, 会随着岁月流逝消弭于记忆的烟云, 都是不大作数的。


    帝国的新贵是那些商人们。


    以罗斯纳海角的“帝国矿业管理局”为例, 他们自成一个体系, 由帝国高层的某位勋贵直接管理。


    矿业管理局的办事处建设极尽奢华,零号驻点与它们相比,朴素的就像是上世纪的产物。


    在矿业管理局还在建的时候, 切割钢材的声音, 浇筑水泥的声音,彻夜在罗斯纳海角回响,连零号驻点内的士兵们都被吵得睡不着觉。


    更遑论那些在近海生活的鲛人们了。


    因为矿业管理局就建设在海边,因此他们的建筑废渣废料, 就直接向海洋里面倾倒,将原本澄澈明净的海水, 搅成污黄色的浑水。


    走在沙滩上, 甚至还能依稀闻见从水中蔓延上来的刺鼻气味。


    于是零号驻点的士兵们在那段时间统一取消了水下训练。


    如果在那种水质条件进行水下训练的话, 无论如何得脱层皮。


    虞星和时亭州他们看着海洋被“矿业管理局”搅扰成这副模样, 他们尝试着采取行动。


    他们向上级报告海水污染的眼中情况, 希望上级能对矿业管理局的所作所为有所约束。


    上级笑呵呵应承了, 然而挂断通讯, 等了好多天, 矿业管理局依然该怎么排污就怎么排污。


    等到第二次向上级反应的时候, 对面的态度变得敷衍。


    第三次的时候,对面直接就撂脸子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不是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的驻兵吗?海洋排污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做好你们的分内事就行了,管那么宽干什么?”


    虞星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好好和对面理论。


    可是还没等他一口舒畅地吐出来,对面就已经率先挂掉了通讯。


    虞星剩下的半口气梗在胸膛里,他心跳的很快,胸膛憋闷地要炸开。


    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那些从未亲自参加战争,却又坐享了战争胜利的福祉的人,凭什么这么趾高气昂,凭什么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应当呢?


    时亭州试着联系了叶郁青,他在零号驻点空旷的会议室里,叶郁青在环塔中央空旷的会议室里。


    两个人隔着电子投屏,面面相觑,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


    “之前签署的平等互助协定呢?”时亭州问道。


    “我不知道,原来平等互助协定的内容,就是他们为我们指明海下矿藏,而我们向他们赖以生存的海洋里面肆意排污吗?”


    叶郁青苦笑了一下,他对时亭州做个手势,示意时亭州先不要这么激动。


    “你知道的,平等协定,最开始是用来约束环塔的。”


    用以约束环塔的野心家,让他们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再次发动战争。


    但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在海洋中爆发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争。


    “我已经……和矿业管理局那边的人谈过了,”叶郁青掐着自己的眉心,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有点疲惫,“他们说,他们那边会进行整改的。”


    环塔之外的帝国,是另一个世界。


    觥筹交错,也刀光剑影。


    叶郁青在战场与环塔摸爬滚打了小半生,自诩对于人情世事,已经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领。


    但是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环境,叶郁青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一无所知与不堪一击。


    又或许,这压根就不是他们的错。


    是时代已经抛弃了他们。抛弃了那些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创造时代的人。


    于是通讯这边的时亭州也沉默了。


    他在进行这番谈话之前就知道,这不是叶郁青的错,这不是环塔高层任何一个人的错。


    因为“矿业管理局”他妈的根本就不归环塔管。


    “我知道了。”时亭州微微抿唇,点头。


    他准备挂断通讯。


    叶郁青察觉到时亭州的神情有异。


    叶郁青叫住他。


    “时亭州中将,”叶郁青很郑重地叫了时亭州的全名与军阶,“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我们能做的,有些事情是我们不能做的。”


    “那些人,”叶郁青抿唇,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无论再怎么过分,也是我们的同胞。”


    时亭州笑了一下,他回身看着投屏上的叶郁青。


    “我知道的,上将。士兵的枪口永远不会指向自己人。无论那些‘自己人’是多么的……卑劣。”


    时亭州勾了下嘴角,那笑容有几分苦涩的自嘲。


    “我会告诉我的鲛人朋友们的。”


    “我们实在是太没用了。哪怕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没能保护好他们的家园。”-


    黄昏,一个同往常许多个黄昏一样的黄昏。


    但那是时亭州最后一次与塞西莉亚见面。


    他们会晤的地点从近海的礁石丛,已经向海洋更深处延伸。


    时亭州是坐着小艇去的。


    走之前顾风祁问他,要不要自己陪着他一起去。


    时亭州想了想,沉默着摇摇头。


    顾风祁抱了他一下,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别那么难过,以后你们还能再见面的。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时亭州坐在小艇上,小艇的动力装置关掉了,孤零零一只飘荡在海中央。


    塞西莉亚上半身探出水面,她趴在小艇边沿,一双璀璨的玫瑰紫色眼眸中闪烁着浅淡的忧郁。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时亭州伸出食指,轻轻触在塞西莉亚的胳膊肘上,安慰她说。


    塞西莉亚沉默不语,她微微仰头看着时亭州,从她的左眼滑出一滴泪来。


    那滴泪顺着她的下颌滚落,没有化成珍珠,而是变成汇入海洋的无数滴水当中平平无奇的一滴。


    他们真的会再见面吗?


    夕阳落在时亭州脸上,将他的面孔切割成明暗的两边。


    就算再见面,那也是物是人非而已了。


    不会再有安稳静谧的罗斯纳海角,不会再有重获新生的满心欢悦的时亭州,也不会再有初识人类、以为所有人类都统一地善良友好的塞西莉亚。


    对不起。


    时亭州看着塞西莉亚。


    回到海洋深处吧,那里才是你们的家。


    时亭州伸出手,最后抚了抚塞西莉亚灿金色的长发-


    虽然说,“矿业管理局”的建设本身已经足够糟糕了,但是这还这是噩梦的序曲而已。


    当两个月之后,从内陆造船坞运来的采矿作业船只抵达罗斯纳海角,这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庞然巨物沿着钢轨被运输至海滩边,狰狞的钢轨架设在沙滩上,一直蔓延到海边。


    采矿作业船极缓慢极缓慢地下了水,然后一点点滑进海洋的深处。


    它将会为洋底带去数不尽的疮疤,为平静的水域带去轰鸣的噪声与数不尽的污染。


    在最后的最后,它会为帝国带回价值连城的矿藏。


    人类真是最卑鄙的一个物种呢。


    他们的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贪婪,野心,还有掠夺。


    时亭州站在距离零号驻点最近的灯塔上,看着采矿作业船缓慢进驻罗斯纳海角,他心里面很沉很重。


    海风撩动起他的发,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辽阔广远的海面。


    最后的一块净土,最终也沦陷了。


    它不是被名为“战争”的铁蹄所践踏的。


    毁灭它的,是某种更为抽象,也更为可怖的东西。


    在辽阔广远的海面上,只有夕阳尚未遭到污染-


    那段时间,整个罗斯纳海角的气压都很低。


    一方面是因为持续作业的采矿船发出的连续不断的低频噪声,那玩意儿足以把每一个正常人给逼疯。


    另一方面是为了零号驻点全体官兵的无能为力。


    他们是这一方土地的守护者。


    他们真诚地热爱着这片土地。


    在罗斯纳海角待的越久,他们越发意识到,自己所守护的,也许并不只是帝国的一段疆域,某个诸如“零号驻点”之类的抽象名词,他们守护的是某种更深远也更珍贵的东西。


    但他们现在对于正遭受破坏的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事态还在进一步地恶化。


    为了使夜间回航的采矿作业船能看到港口的位置,罗斯纳海角沿岸的灯塔开启了夜间的大规模照明。


    刺目的光亮撕开原本静谧的漆黑夜空,将天幕划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时亭州以前从没觉得灯塔的光线有这么亮过。


    人造灯光简直是无孔不入,从窗帘每一条微小的缝隙钻进来,搅扰房间中的气氛。


    时亭州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顾风祁有时候夜里醒来,便看见他独自一人抱膝坐在床脚,侧脸的轮廓暗淡且模糊。


    顾风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时亭州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些比他更加无法适应人造光线的,在海洋中生存的朋友们。


    可是所有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鲛人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们选择了默默忍受,离开他们原本生活的地方,向着海洋更深处迁徙。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不想再忍受了。


    那是素来温和友善的鲛人第一次反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罗斯纳海角的这一部分,有很多bug,我先自己骂。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像采矿作业这种吨位很重的深水船,是不可能从沙滩推进海里的(疯了真的是)


    一定需要从深水港下海。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我们拥有那么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港口”却很有限。因为深水港很难得。而大吨位的货运船必须要停泊在深水港-


    anyway,完本即胜利。(一些精神催眠法)


    虽然这本写的稀碎,但是废物作者目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真的,谁能懂我从“战争”写到“环保”的崩溃内心。


    虽然但是,这些问题也是现实中存在的很严重的不可忽视的问题。人类对环境的掠夺,对海洋动物正常生命活动的影响-


    西巴,图书馆六楼安静自习区的阳台上有家长带着小孩高声谈笑。


    什么素质-


    最后。


    会好好完结的,and,下一本更乖。


    再次谢谢不离不弃的大噶。比一颗小心心。


    第89章 血滴


    最开始的时候, 鲛人们只是攻击了采矿作业的船只。


    但是他们太善良了。


    他们甚至只是毁坏了作业船只用来采矿挖掘的器件,而没有更彻底地损坏船只。


    他们让采矿船上的人类得以安全返航。


    可是后来,矿业管理局的官员们开始对此不满了。


    被破坏的采矿船只需要很长的时间进行修理, 而这段时间中,采矿作业无法进行。


    没有产出,自然也就没有收入, 没有利润。


    他们想要将那些“干扰正常作业”的鲛人驱逐。


    他们尝试了他们认为可靠的驱逐策略, 但是无一例外都失效了。


    矿业管理局的人也开始变得暴躁。


    他们针对鲛人的想法, 从一开始的“驱逐”, 已经演变成了“想要将那些干扰正常作业的狡猾的生物消灭”。


    他们向帝国上层递交了相关的报告,希望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能够予以援手,配合他们剿灭那些干扰采矿作业的鲛人。


    报告递到帝国上层之后, 一纸命令很快就递到了叶郁青的案头。


    叶郁青展开命令, 简单地看了一下,然后便独自一人去面见了帝国的上层。


    他拿出从前签署的那一份“和平互助”协定,在视频投影面前展开了。


    “我们已经签署了和平互助协定,这是环塔和帝国的脸面, 您现在准备要撕毁掉这份协议吗?”


    “可是是他们率先发起了攻击不是吗?”通讯对面的人长了一张很傲慢的脸。


    叶郁青笑了一下,像是忍俊不禁。


    “或许您应当明白, 我们来自于陆地, 而海洋是鲛人的领地。”


    “他们完全有力量彻底毁掉我们的采矿作业船, 杀掉船上的每一个人, 让他们的尸体被潮汐裹挟着冲向海滩。”


    “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毁掉了进行挖掘作业的部件。”


    “这就是您定义的攻击吗?”


    那张傲慢的脸微微抿唇, 他不再说话了。


    “您现在坐在整个帝国最高的位置上, 帝国疆域中的所有人皆在您的王座下俯首, 他们都听从您的命令。但是或许您应该知道, 要是没有环塔的存在, 您也不会有如此荣耀的今天。”


    叶郁青面上带着从容又温和的笑,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像是钢铸的一样。


    那张脸上傲慢的神色慢慢淡退了。


    居于帝国最高王座上的那一位,他的神色中浮现出一种惶恐的冷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握紧了自己的扶手,看着叶郁青。


    叶郁青淡淡笑一下,“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您,还有那些……唔,那些逐利的,甚至还从来没有见过血的商人,帝国的疆土和如今的繁荣,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每一任,每一位环塔士兵,用他们的心血乃至性命打下来的。”


    “我知道帝国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战争了。”


    “换个说法的话,帝国现在也不怎么需要‘军人’这一职业的存在了。”


    “但是您和帝国不应该忘记他们曾经的付出与奉献。”


    “所以我希望,”叶郁青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每一位环塔士兵,还有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决定,都能得到您,还有帝国的尊重。”


    叶郁青话音落下,得到了通讯对面长久的沉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叶郁青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蓦然轻了。


    他总算……没有辜负那些曾经给予他信任的人。


    叶郁青向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敬了个军礼,然后关掉了通讯。


    而在视频会议的另一边,那位帝国的最高领导者,他却是阴沉着脸色。


    “怎么,现在环塔的人已经敢跳到我脸上来了吗?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一脸媚笑的侍从走过来给他捶肩膀。


    “环塔是什么东西?战争的时候它是锋利的剑,坚固的盾,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帝国的敌人都已经被消灭了,陛下还忌惮环塔做什么呢?”


    “狡兔死,走狗烹。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吗?”


    “易安已经退下来了,这个叶郁青,在月底的时候就要升任将军了。或许他是因为这个,才胆敢和您对呛的吧?”侍从谄媚地冲他笑一笑,然后凑近他的耳边,悄悄给他说了自己的主意。


    “他们不过就是陛下圈养的一条用来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这条狗不听话了,换一条不就得了吗?”


    “放眼帝国,想在陛下面前摇尾邀功的人还少吗?”


    帝国的最高领导者微微皱眉。


    “他们深耕环塔二十余年,他肩上军衔的分量比我的皇冠还要重,你以为现在把他换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他有些不悦地看着侍从,仿佛侍从出了个糟糕到家的馊主意。


    “非也非也!”侍从并不因为他的责备而惶恐,侍从面上依然带着某种油滑又胸有成竹的笑。


    “若环塔人人齐心,上下协力,那我们当然找不到对付他的办法。”


    “可是陛下难道以为,环塔是铁板一块吗?”


    可惜环塔……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啊-


    罗斯纳海角。


    矿业管理局从内陆进口了一批纳米钢丝网,枪支和鱼叉。


    零号驻点的士兵不愿意配合他们猎杀鲛人的计划。


    但是他们自己也有手有脚不是么?


    在第七艘采矿作业船被毁坏后,船长站在甲板上,猛力地挥手,示意船上的水手们把纳米钢丝网给收起来。


    在鲛人悄悄潜入时已经暗中铺展开的钢丝网,在船载机械齿轮的作用下不断收拢,并且向上。


    鲛人被包裹在铁丝网中,“刷拉”一下带出海面。


    钢丝网的钢丝极细,这样在水中便可以达到近乎透明的效果。


    在钢丝网中挣扎,他的鱼尾重重拍打在钢丝网上,被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是水中的王者,但此时他却被带离了海洋,暴露在灼灼烈日之下,咸腥空气之中。


    他中了狡猾人类的埋伏。


    可是这并不能怪他。


    他终其一生都畅游在广袤的海洋中,他从没有见过钢丝网,并不知道“抓捕”与“禁锢”是何物。


    当鱼叉刺穿他的胸膛的时候,他还圆睁着一双灿蓝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望着站在甲板上的人类。


    他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


    明明他们才是海洋的主人。明明人类才是外来的不速之客。明明是他们教授人类关于海洋的知识,无私带他们进行探索。


    而他现在却被高高吊起在铁丝网中,被一把鱼叉贯穿胸膛。


    “可以……带回去制成标本。”船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下了一个中肯的结论。


    “我的老天爷啊,”船长的副手在旁边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呢!你看他的尾鳍!加上尾鳍的话,他的体长得有将近四米吧?”


    鲛人是种很有灵性的生物。


    当第一滴鲛人的血落进海洋中,随着潮汐和洋流扩散开来,整个海域的鲛人都知道了他罹难的消息。


    这应当是从鲛人这个族群有记忆以来,第一名因为非自然原因而死亡的鲛人。


    于是当晚,整个鲛人的族群都跃出水面,对着明润哀伤的月亮唱了彻夜的挽歌。


    然而伤痛……若是不能被抚平的话,它是会随着漫长的时间发生变化的。


    变成某种名为“仇恨”的情绪-


    时亭州在得知矿业管理局捕杀了鲛人,并且带回了鲛人的遗体,打算制成标本的时候,他就在零号驻点坐不住了。


    顾风祁看着他近乎暴躁地在房间里走动,满腔的哀痛和怒气,却无处得以发泄。


    时亭州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坐在床沿上,双手支着膝盖,透过一方铁窗看着远方。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刺目的阳光,闷热的气候,还是因为他眩晕的头脑。


    他不敢想象,塞西莉亚和他的其它鲛人朋友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


    他现在想冲去矿业管理局,拔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些犯下了罪行的无知冷酷又傲慢的人类。


    时亭州很缓慢的转头,他看着顾风祁。


    顾风祁从他的视线,还有他呼吸的起伏中读懂了他的想法。


    “……可是,我们是军人啊。”顾风祁几乎艰涩地开了口。


    所以他们手中的枪,永远不能对准他们的同胞。


    不管那是怎样一群卑鄙下作又贪得无厌的人。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他感到有一股重压在自己胸膛。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炸开了。


    很难受,很憋闷,但是又无处发泄。


    时亭州时至今日,才算彻底发觉这个世界的荒唐和可笑。


    他穿着军装,握着枪,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懦弱最无用之人。


    在战争还存在的时候,他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士兵。


    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之后,他依然没办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多么可笑?


    顾风祁沉默了一下,他突然站起来,开始卸除自己身上的武装。


    战术手套,武装腰带,配枪,大腿外侧的匕首……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接下来,丢到床上去。


    时亭州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顾风祁笑一下,双手揪住训练衫的下摆,脱下了军装。


    “帝国的军人永远不能将枪口对准他的同胞,”顾风祁将训练衫也丢到床上,阳光落在他赤|裸的上半身,勾勒出一层金边,“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不能去执行我们认同的正义啊。”


    “只要不穿着这身军装就好了。”


    时亭州从床上蹦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小学时候老师会给放一些纪录片,记得有一部叫《海豚湾》,当时看了是真心实意的难受。


    现在也依然真心实意的难受。


    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不落刀子,各种各样的刀子。


    如果你也被难受到了,那就轻轻摸摸你。


    唉,但是人类,真的是好邪恶的一种生物啊。


    第90章 荒诞


    只要不穿着这身军装就好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两个人换上了便装, 从零号驻点的侧门溜出去,去了矿业管理局。


    他们出驻点的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个人去那边,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情来。


    一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还属于比较有理智的人, 二是因为人一旦多了,群体的情绪就很难被控制住。


    更何况他们还脱下了军装,丢掉了最为严正的束缚。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 他们现在的行为是错误的。


    往小了说是“寻衅滋事”, 往大了说……往大了说, 有心人想说成什么样子也不为过。


    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 有将白纸黑字的东西颠倒黑白的能力。


    但是他们两个还是去了。


    时亭州是因为实在忍不了了。他虽然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成熟且沉稳。但是他血液当中的那种少年意气,那种赤子情怀, 在今天这一刻, 又不可避免地觉醒了。


    顾风祁是因为不想再看着时亭州难受了。


    就算他们此次的行为并不妥当,就算他们之后会面临处分,但是好歹积压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有一个发泄的口子。


    就算这一闹之后, 现实状况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时亭州心里总也会稍微好过一些。


    他已经尽力了。无论是作为一名想要捍卫和平的军人, 还是作为鲛人的一名人类朋友。


    顾风祁不想再在深夜里醒来, 然后看到时亭州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尾, 微微仰头看着窗外的月光的样子了。


    矿业管理局是双开门的落地玻璃, 室内是由整块整块光洁的大理石拼筑而成的。


    他们两个进门去, 开的很足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


    前台正在涂指甲油的漂亮工作人员听到响动, 她把涂了一半的食指指甲盖补全了, 然后才慢悠悠地抬头, 问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情。


    “我们预约了和矿业管理局总负责人的见面, ”时亭州面上的表情并不很友善,“麻烦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吧。”


    前台小姐微微愣了一下,“是这样吗?可是周先生的秘书并没有和我交代过呀?”


    “是临时预约,”时亭州有点不耐烦地皱眉,他周身的气压肉眼可查地降低了,“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麻烦你先把指甲油放一下,先带我们到他办公室去,可以吗?”


    时亭州向来是一个温和又爱笑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发脾气。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血的人。


    当他拉下脸来的时候,那种沉郁的肃杀,普通人绝对没办法承受。


    前台小姐被唬的轻轻哆嗦了一下,她颤巍巍把指甲油盖子拧好了,然后拨通前台的一个电话,联系上“周先生”的秘书。


    “这里是前台,有两位先生……”


    时亭州掐断通讯。


    “带我们上去。”时亭州微微倾身向前,在前台桌面投下一层压迫的影。


    他屈指敲一下桌面,脸色冷的像是结了霜。


    “好……好的……”可怜的前台小姐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她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细长的高跟绊倒。


    她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去了矿业管理局负责人,周先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外间,秘书正为打到一半突然挂断的电话而疑惑,下一秒,办公室的厚重大门就被人推开了。


    秘书坐在真皮沙发上,她穿着很精致的职业裙装,她秀美的唇上涂着口红,口红是很浓郁的红色,鲛人的血大抵也是这种颜色。


    秘书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着突然推门而入的两个人。


    “这里是局长办公室,没有预约是不能进来的!”


    时亭州并不说话,他的视线在办公室外间逡巡一圈,然后落在窗边上,一个巨大的玻璃立柜上。


    那是个标本柜,高度又将近三米五,几乎将这一层的层高填充的满满当当。


    标本柜里……是死去的鲛人。


    他的灿蓝色眼眸还圆睁着,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时亭州。


    只是里面不再有流转的光华了。


    时亭州听到自己脑海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那是理智断掉的声音。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对着秘书和前台小姐,用尽了他作为一个文明人仅存的理智。


    “我有一点私事需要请教你们的局长,麻烦你们两位先出去一下吧。”


    时亭州的脸色很难看,某种滔天的翻涌的情绪从他那双淡漠的眼中,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秘书和前台小姐被时亭州的眼神钉死在地板上,怔怔愣着没有动。


    她们长这么大,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光景,没有见过谁有这样骇人的气场。


    “非常抱歉耽误你们的工作,”顾风祁上前两步,他很绅士地轻轻带一下秘书和前台小姐的肩膀,把她们两个朝门口的方向送了一下,“一会儿处理好了我们会自行离开的。”


    顾风祁把两位小姐轻轻送出门,然后合上大门,将锁芯顺时针拧转两圈。


    “咔哒”一声响,矿业管理局的局长也被关进一张无形的钢丝网了。


    可惜这次,钢丝网里并不止他一个猎物。


    还有两个正义愤填膺的猎手。


    门外的秘书小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边疯狂地拍打大门,一边指挥前台小姐去叫安保。


    前台小姐踩着细高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大声喊着“安保”。


    一分四十秒后,安保赶到局长办公室,并且成功弄开了紧闭的大门。


    唔,“弄开”这个描述或许不大准确,毕竟顾风祁只是反锁了门,安保只需要把钥匙插进去,然后再逆时针拧转两圈,就能把门再打开了。


    一分四十秒。


    还在环塔的时候,时亭州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一百米的极限冲刺,和冲刺尽头的三十发子弹射击。


    还在雪原的时候,时亭州他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对三十六面冰棱镜规格的矩阵射击,然后再发射雪松弹拦截已经流质化的纳喀索斯。


    穹顶之战还未结束的时候,一分四十秒,前一分钟将激化药剂注射进静脉,后面的四十秒钟时间,时亭州足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现在时亭州的体力是大不如以前了,毕竟穹顶之战要去了他小半条命。


    可是在一分四十秒的时间内,将一个满脑肥肠,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擦拭自己金手表的矿业管理局局长揍成他想要的样子,时亭州还是做得到的。


    一分四十秒,绰绰有余。


    顾风祁没动手,他在旁边盯着时亭州。


    他怕时亭州一个情绪没控制住,失了分寸。


    但是时亭州一直都控制的很好。


    顾风祁很欣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失了分寸。


    就算卸了时亭州的所有武装,但是他是经过培训和实战训练十几年的人。


    如果有必要的话,时亭州仅凭借一双手,也能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解决掉一条性命。


    但是他没有。


    手中又武力,但是并不会依仗这个“武力”去胡作非为。


    虽然他们今天擅自来到矿业管理局,还把人给打了,本身就是一件出格的行为。


    但是他们出格归出格,他们踩住了自己的底线。


    而那帮矿业管理局的人,压根没有底线。


    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破坏,射杀鲛人,将鲛人的尸体带回来,做成标本。


    等到矿业管理局的安保破门而入的时候,周先生已经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来了。


    他满脸的血,然后再挣扎着吐出一颗碎牙。


    时亭州站在周先生的旁边,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的拳峰上沾了血,也被染成艳色。


    顾风祁微微朝前半步,挡在安保和时亭州的中间。


    秘书小姐花容失色,一边把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周先生扶起来,一边捻了食指指着时亭州,哭的梨花带雨。


    安保队伍举起枪,将枪口对准了时亭州。


    被制成标本的鲛人,一双灿蓝色眼眸依然圆睁着,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


    时亭州突然有点想笑。


    他觉得这一切都过分荒诞了。


    与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学习与经历的东西截然不同。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和顾风祁。


    安保的队伍一点点向他们两个逼近。


    时亭州叹一口气,他把拳峰上沾染的血迹在侧腰的白衬衣上擦干净了。


    然后他举起双手,投降的姿势。


    “走吧,接下来要怎么样,就全部听你们的处置了。”


    “我不想再打人了。”


    时亭州和顾风祁被带到了矿业管理局的大厅,他们被安置在一个角落的位置,空调冷机的出风口正对着他们吹,时亭州有点懒懒地蹲在地上,满眼的漫不经心,然而漫不经心底下是某种深刻的疲惫。


    他和顾风祁被上了手铐,那种银色质地的,亮晶晶冷冰冰,具有锋利边缘的金属物件。


    时亭州举着双手,对着光,反反复复看了手铐很久,啧啧称奇。


    秘书小姐冷着脸已经和零号驻点的指挥官联系了。


    之前鲛人破坏采矿作业船的时候,零号驻点就一直不肯出头,现在矿业管理局的一把手被人打了,这下罗斯纳海角的驻兵总该出面了吧?


    秘书小姐并不知道,过来打人的,就是零号驻点的自己人。


    时亭州蹲在地上,忍不住地笑,笑得肩膀发抖。


    他把脸埋进顾风祁肩膀上,呼出的气息是温热潮湿的。


    时亭州在笑,但是他的一颗心却想要哭泣了。


    为什么……现实竟会是这么荒诞的模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现实就是很荒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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