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神明
“当时挺难的, 要不是程禹哥他们,”顾风祁的话音顿一下,“我们差点就撑不住了。”
时亭州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有点想说“对不起”, 又觉得这三个字多余且不妥。
这是他当时唯一的办法了。他本不想把顾风祁拉进陷阱和困局,但是如果他和顾风祁的处境对调,他相信顾风祁也会像自己寻求帮助, 而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前往顾风祁身边。
他们是最默契的战友, 最亲密的爱人, 理应并肩而立, 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时亭州深吸一口气,那口气缓缓从胸腔中呼出的时候,他只是低沉又含混地道了一声, “嗯, 多亏程禹哥了。我也已经和程禹哥联系过了,他们那边的情况都还好。”
“程禹哥他们组织的进攻是易教官带队执行的,”顾风祁道,“他们的行动很顺利, 出奇的顺利。”
“嗯?”时亭州的声音里带点探寻的意味。
“环塔给四号驻点送去的后勤物资里面,刚好有一批‘激化药剂’。”
“激化药剂?那是什么东西?”时亭州蹙眉。
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激化药剂”。
“能够短时间内增强注射者的身体机能和战斗能力。”顾风祁道。
“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时亭州问, “之前我们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嗯, ”顾风祁应一声, “易教官带了四百多名队员突击, 最后百分之九十一的队员都平安回来了。”
时亭州的瞳孔微微扩大。
这就是百分之九十一的士兵生存率。
放眼和墨菲斯对战的所有记录, 人类军队都还没有取得过这么优秀的生存率。
时亭州正想要开口, 表达一下自己对于“激化药剂”的惊异, 然而顾风祁却早他一步, 接上了话茬。
“但是, ”顾风祁顿了一下,“易教官和参加了那次任务,注射过激化药剂的四分之一的战斗人员,都出现了不同症状,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
“嗯?”时亭州原本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
“程禹哥怀疑,”顾风祁压低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夹杂着嘶嘶的电流扰动声,“这批激化药剂在运抵前线之前,并没有通过临床测试。”
“穹顶战线上的所有士兵,都是激化药剂的实验品。”
时亭州心里悚然一惊。
把一种未经临床试验的新药,送到正在发生着激烈战争的前线去,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环塔后勤部门的那些人,他们心里面难道一点数都没有吗?
“可是这是违规!”时亭州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
“违规的事情,他们做的还少吗?”顾风祁淡淡反问了一句。
时亭州突然觉得自己后背隐隐发凉。
如果你已经不能信任你的后勤队伍了,你已经不能毫无顾虑地把后背交给战友了,那你还要怎么样去战斗呢?
腹背受敌,进退维谷,大抵如此。
“在环塔没发话之前,这件事情还不能翻到明面上。”
“易教官他们这次得胜归来,环塔和帝国的风向一股脑朝主战派那边倒,我们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时亭州听着顾风祁的话,他一颗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觉得很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知道顾风祁说的都是对的。
时亭州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冷寂的声音。
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也该长大了不是吗?
早就该明白了,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
这不是一个凭着自己一腔热血,一腔孤勇,就能变得更好的世界。
人在时代和际遇面前,是多么渺小又可悲的存在。
那又能怎么办呢?
在时来运转之前,只能韬光养晦,等待着顺势而为罢了。
“但是程禹哥在四号驻点已经发布了禁令,全体四号驻点士兵,不得注射激化药剂。”
“州儿,你们也不要碰那个东西,知道吗?”顾风祁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电流扰动让他的音质变得有点模糊,但是时亭州还是能辨别出其中的关切和思恋。
“好。”时亭州答应道-
“激化药剂!这玩意儿可厉害了!你们听说了吗?”在工事修复完成后,七号驻点的后勤补给也运到了,激化药剂也包含在这次的补给当中。
负责后勤分发的几个战士正弯腰在物资储备室里面忙活着,他们一边手上不停,一边挺雀跃地叽叽喳喳交谈着。
交谈的对象就是“激化药剂”。
“没听说呢?怎么个厉害法儿啊?”
“四号驻点的突击队在注射完激化药剂之后,直接端了墨菲斯的老窝!并且你知道他们的生存率是多少吗?是百分之九十一!”
之前没有听说过激化药剂的那个士兵一脸难以置信。
“百分之九十一?!这么高的生存率吗?”
“是啊!百分之九十一!简直都能算得上是帝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生存率了吧!”
“但是你们有听说突击队回到四号驻点之后的情况吗?”另一个声音。
“据说有四分之一注射过激化药剂的士兵,都出现了后遗症。”
“啊?”
“四号驻点的第二顺位指挥,易盟深,就那个看起来很凶的中将,他回来之后高烧不退,虚弱到连床都下不了。”
“不会吧,你哪儿听到的这消息?”那个发起话题的士兵表示不相信。
“这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那个士兵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拽了袖子。
他猛然回头,发现是时亭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物资储备室来了。
刚才还饶有兴致议论着激化药剂的众人瞬间噤声,他们一个立正站好,冲时亭州敬了标准的军礼。
“大家兴致都还挺不错啊!”时亭州面上带着浅浅的笑,但是那笑却让人不敢正视。
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
众人沉默。
“你们是军人,该做的事情是端着枪上战场,杀敌人,不是在这里聊闲天。”时亭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铿然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已经有人红了耳根低下头。
“你们觉得是不是?”时亭州问。
“是!”众人站直了,齐声应答。
“是不是?”时亭州扫视过每一个人的眼睛。他嫌他们回答的声音太小了。
“是!”众人军姿拔的更挺拔,这一次的回答声音响亮,把正好从门外经过的苏嘉佑震得停了脚步。
“嗯,”时亭州点点头,“继续忙你们的吧,之后我不想在七号驻点听到任何有关激化药剂的议论。”
“是!”众人再次齐声应和。
时亭州转身出了房间,正好迎面碰上经过这里的苏嘉佑。
怎么了?
苏嘉佑向时亭州做个口型。
到外面说。
时亭州轻轻碰一下苏嘉佑的肩膀,带着他往地下掩体外面走。
两个人站在驻点地面上,悠悠青天之下,时亭州把有关激化药剂的全部都与苏嘉佑说了。
“所以,”苏嘉佑抿唇思索,“不让他们议论是因为……?”
“无论激化药剂是好还是坏,都不能让它扰了人心。”时亭州瞭望着远方,他的眼神很坚毅。
“明白了,”苏嘉佑松了一口气,“还是哥想的周到!”
“但是……”苏嘉佑面上又浮现出一丝犹疑,他压低了声音,“环塔真的……会拿这种事情,来做实验吗?”
“我不知道,”时亭州道,“但是我不能拿我的战士来冒险。”
“所以,”苏嘉佑看着时亭州,“哥是也不打算用激化药剂吗?”
苏嘉佑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干脆利落又斩钉截铁的回应,但是没想到,时亭州居然沉默了。
“哥?”苏嘉佑轻轻碰一下时亭州的袖角。
“不到万不得已,”时亭州的声音很低,“我不会用的。”-
当时时亭州没有料到,这个“万不得已”来的这么快。
可能是七号驻点的风水并不很好,又或者墨菲斯最先是与七号驻点的叶安旭结的怨,七号驻点在工事修复完毕之后的第二天,又迎来了墨菲斯的猛烈攻击。
之前来前往援助的工程队已经回去了,阮弘带领的队伍损伤不小,伤员在能够移动之后,也都统一被送回环塔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和更全面的治疗。
没有多余的兵力留给时亭州。
而且这一次已经没道理再向周围的驻点求援了。
自己的驻点要自己守,没道理每次都要别人来帮忙。
可是这一波攻击,墨菲斯出动了将近七号驻点战斗人员人数两倍的地面部队。
对方的单兵素质和攻击力都远远强于人类。
时亭州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扛得住这一波攻击。
可是扛不住也得扛住。
时亭州靠在再一次沦为废墟的断壁残垣后面,鲜血顺着额角的伤口一直淌到唇边。
他听着子弹激射到自己背后残破掩体上的声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苏嘉佑,苏嘉佑,听到请回应。”时亭州打开自己的通讯器。
“苏嘉佑听到!苏嘉佑听到!”频道对面回应。
“开启物资储备室,我要一百剂激化药剂。”时亭州下令。
“……是。”
“三分钟之后地下掩体东侧门口,带着激化药剂,还有医务兵,来见我。”时亭州道。
“……是!”
时亭州用力闭一下眼睛,他将通讯器切换到全频道,对着现在所有还在战斗的人下达命令。
“这里是七号驻点总指挥,时亭州,现在发布最新命令。”
“三分钟之后地下掩体东侧门口,将会分发激化药剂。”
“激化药剂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注射者的肌体素质,战斗能力,但是会有极其严重的未知后遗症。”
“墨菲斯的兵力两倍于我们,我们快要守不住七号驻点了,现在注射激化药剂是唯一的办法。”
“我是你们的长官,我现在命令你们,认真想清楚,是否愿意承受注射激化药剂的后果。”
“如果愿意接受激化药剂造成的严重后遗症,就跟着我到地下掩体东门集合。”-
时亭州带着跟着自己的那一小股兵力,且战且退,到了地下掩体东门。
苏嘉佑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他手里拎一个无菌箱,无菌箱里面是时亭州命令他取来的一百支激化药剂。
地下掩体东门聚集了很多人。
差不多所有能在三分钟之内赶来的战士,都已经站在这里了。
当时亭州看着地下掩体里的两百余名士兵是,他的心情很复杂。
你们都在干什么呢?你们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吗?
时亭州很想指着每一个人的脑袋,把每一个人都骂一顿。
可是当时亭州看到他们的眼睛,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们的眼神坚毅又果决。
时亭州知道他们都已经想清楚了。
苏嘉佑拎着箱子,他周围有几名医务兵,他们被士兵们拱卫在最中间。
地下掩体的大门暂时还没有被墨菲斯攻破,但是现在已经能听到子弹和长刀落在刚刚修复完毕不久的大门上。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着他们的指挥官下令。
“没满二十五岁的士兵,全部到大门口警戒。”时亭州沿着人丛中专门给他让出来的一条道,走到苏嘉佑边上去。
士兵们听出来,时亭州这是不允许没满二十五岁的士兵注射激化药剂。
这不难理解,在越年轻的年纪注射激化药剂,就意味着未知可怖的后遗症将会伴随你更长的时间。
人群中是一阵窸窣的扰动。
但是这是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未满二十五岁的士兵从人群中向外渗透,他们去大门口警戒去了。
“你们都想好了要注射了吗?”时亭州看着剩下的一百余名士兵,神色复杂。
一声嘹亮整齐的“是”,几乎要掩盖过了门外枪林弹雨的喧嚣。
时亭州点头,他两下把自己的袖口解开,袖子挽上去,“那就都在我后面排队吧,一百支激化药剂,先到先得。”
苏嘉佑把无菌箱交给一个医务兵,凭着位置优势,一步垮到时亭州后面。
医务兵打开无菌箱,抽出第一支针剂,在时亭州的手臂上找到静脉。
时亭州回头看苏嘉佑,微微蹙眉。
“哥,我还有三天就满二十五了。”苏嘉佑小声地替自己辩解。
时亭州正想要开口说什么,然后那名医务兵便把注射针头推到最底。
一股热流在时亭州静脉中炸开。
时亭州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
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八年,时亭州都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这种……从肉体凡胎,在一瞬间蜕变成神明的体验。
时亭州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无所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事情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写文是九天之上琉璃世界,暂时得到了一点喘息。今天写的还蛮爽,后面这一段全是高潮,嗯,会越写越好的!-
第72章 狂躁
他的名字叫时亭州。
他刚刚注射了激化药剂。
他现在无所不能。
这是时亭州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意识到的三件事情。
注射针头从时亭州的静脉中被拔出, 针管里面的药剂已经全部被注射到时亭州的身体里面去了。
苏嘉佑也已经挽起了袖子,另一名医务兵已经打开了新一支约束剂,对准了苏嘉佑的静脉。
“你不能注射。”时亭州的视野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且宏大, 他上前半步,轻轻压住了苏嘉佑伸出的手。
“可是我真的……”还有三天就满二十五岁了。苏嘉佑有点急,他张口想辩解, 但是被时亭州打断了。
“跟你还有几天满二十五岁没有关系, ”时亭州看着苏嘉佑, 他的眼神很清冷, “指挥权交给你,现在你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你要对七号驻点的所有人负责。”
“你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所以你不能注射激化药剂。”时亭州的眼神水一样澄明。
那种澄明, 该如何描述呢?
仿佛是洞穿一切的目光。
因为洞穿一切,所以毫不在乎。
他面前站着的人是苏嘉佑,但是时亭州其实不是很在乎他到底是谁,也不在乎他现在多少岁, 也不在乎他如果注射了激化药剂,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时亭州只是在通过客官理性的分析之后知道了下述三件事情。
第一, 注射了激化药剂之后, 被注射者很难再保持绝对的理性, 也会失去一部分情感认知能力。
第二, 他现在已经不适合再指挥整场战斗了, 而整场战斗却必须要拥有一个指挥官。
第三, 在七号驻点的所有人当中, 苏嘉佑是最适合成为指挥官的那个人。
这边是时亭州组织苏嘉佑注射的全部动机。
现在时亭州已经不是“时亭州”这个人了。
他现在是战斗机器“时亭州”。
苏嘉佑看着时亭州的眼睛,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现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亭州。
像一块水晶, 清透,然而却也坚固,并……近乎冷漠。
“是。”苏嘉佑不得不点头。
时亭州拍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到地下掩体的大门口。
“未注射激化药剂的士兵,”时亭州在先前奉他命令负责防守的士兵后面站定,“现在听令,全部后撤,后撤到地下掩体的第二道防护门之后!”
众士兵收起狙击枪,他们短暂地面面相觑一下,然后迅速地依照时亭州的命令整队集合,准备后撤。
“现在指挥权全权移交到苏嘉佑少将手中,请大家听从苏嘉佑少将的指挥。”时亭州道。
众人高声应一声“是”,苏嘉佑默不作声,但是他朝时亭州站着的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后撤。”时亭州看着苏嘉佑,他微微挑一下眉,向苏嘉佑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
苏嘉佑做个手势,一众士兵随着苏嘉佑整齐地小跑,绕过正在排队注射激化药剂的更年长的士兵们,后撤到地下掩体的第二道防护门之后。
在时亭州面前和地下掩体的第一道防护门之间,原先站满了警戒士兵的那处位置变得空当。
刀手长刀劈刺的声响,蓝眼的枪口瞄准防护门,连续打出一发发子弹的声音,少了人群的隔绝,变得愈发清晰了起来。
在时亭州之后,有愈来愈多也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走过来。
他们站在时亭州身后,他们握着枪,还有其它的各种武器。他们咬着后槽牙,下颌角绷出一条蓄力的线。他们眼中有某种快要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光芒。他们在沉默地等着时亭州下令。
时亭州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四号驻点能获得百分之九十一的生存率了。
只要拥有了激化药剂,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注射了激化药剂的战士越来越多,最后三剂激化药剂,被三名医务兵分别注射到最后的三个“幸运儿”静脉中。
苏嘉佑按照时亭州说的,一共从物资储备室拿了一百支激化药剂,现在还剩下排队排在后面的二十几名士兵,已经没有多余的激化药剂给他们注射了。
“未注射激化药剂的成员,带着医务兵,迅速撤离!”
“到第二道防护门后面,和苏嘉佑上校汇合!”时亭州微微抬一下手,他没有回头便下达了这道命令。
他始终目视着前方。
地下掩体的第一道防护门在外面墨菲斯的猛烈攻击之下,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防护门受到重击,在靠里的那一侧,不断地扬起灰尘。
时亭州能清晰地看见在空中扬起的每一粒灰尘。
“嘉佑,他们进去了吗?”时亭州打开通讯频道。
“进来了,”苏嘉佑的声音,“我们已经关上第二道防护门了。”
把指挥权交给苏嘉佑,其实是为了防止后面的情况失控,但是现在,其实一切都还是在听时亭州的调度。
“现在,”时亭州的语气很笃定,“把第一道防护门打开。”
苏嘉佑此刻正站在指挥控制室里面看着监控面板,他听到时亭州的这句话,短暂地愣怔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照做了。
苏嘉佑摁下控制台上,第一道防护门的开启键。
“轰隆隆”的响动,厚重防护门打开,朝两边缓慢地移动收拢。
时亭州看着烟尘与刀枪在下一个瞬间争先恐周地涌进来。
他将子弹上膛,单手举枪,瞄准,射击。
坚甲弹呼啸着窜出枪管,角度刁钻而精准地射进一名刀手的咽喉位置。
那名刀手的动作凝滞了。
然后它向后,栽倒在它的同伴们向前挺进的步伐之中。
“把七号驻点,扫干净。”时亭州换了个射击的角度,淡淡开口。
他身后的战士们也举枪。
现在优势的天平对调,他们从羊羔变成了恶狼。
一百个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是一百个战争机器。
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时亭州他们扫平整个七号驻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最后墨菲斯几乎是溃败而走。
刀手和蓝眼几乎全军覆没在从地下掩体往外的通道里面,天上飞着的僚机和隼见颓势已无法挽回,便在七号驻点上空盘旋几圈,然后调转方向,飞进了莽莽的晚霞之中。
时亭州在驻点外面的停机坪上站着,他举枪对准天空,瞄准了一架僚机的尾巴。
距离太远,终究是没把那家僚机给狙下来。
时亭州收了枪,转身看向一片狼藉的战场。
七号驻点的工事又被毁的差不多了,而这一次在地面上躺着的,基本上都是墨菲斯的尸体。
对这一次的战斗,时亭州几乎没有上一次产生的那种内疚,自责的负面情绪。
他现在唯一觉得难受的,是他内心始终无法压制的那种躁动的感受。
他刚刚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他才刚刚向敌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强悍,然后敌人就被他们打垮了,就跑掉了。
可是他们心里面那股躁动的力量却迟迟无法平息。
时亭州的视线落在停机坪上的旋翼机。
他在思索,搭乘旋翼机,赶上溃逃的僚机和隼的概率是多大。
“嘉佑嘉佑,”时亭州打开通讯频道,“安置伤员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没问题。”苏嘉佑在监控屏幕后面观看了战斗的全称,现在他几乎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他心中的震撼。
墨菲斯是钢铁的筋骨,是机械的战士。从前人类在它们面前,是弱势的。血肉无法与钢铁机械抗衡。
而今天的这场战斗,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就是激化药剂的威力么?苏嘉佑久久回不过神来。
“然后,再帮我解开旋翼机的锁定吧。”时亭州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
苏嘉佑打了个冷战,他回过神来。
“长官?”苏嘉佑有点不确定地唤了时亭州一声。
“帮我解开旋翼机的锁定。”时亭州重复道。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这是命令。
“可是哥,”苏嘉佑被时亭州语气里的强硬惊到,“未经环塔允许,擅自启动旋翼机,是要承担军事责任的!”
“解开旋翼机的锁定。”时亭州的语气更强硬了。
强硬而冷淡,并且不容置疑。
“……哥?”苏嘉佑握着通讯器,他突然有些摸不准。
今天的时亭州和往常的时亭州不大一样。
从前时亭州做事情,不会这么不计后果。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朦胧的想法,但是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
“解开锁定。”时亭州皱眉,他胸中有隐隐的怒气窜上来,他甚至觉得,如果苏嘉佑再不按照自己说的做的话,他下一秒可能就会忍不住把通讯器砸到旋翼机的挡风玻璃上去。
苏嘉佑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官,”这是苏嘉佑跟着时亭州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忤逆他,“你在注射激化药剂之后,已经明确交代了,现在七号驻点的指挥控制权已经移交给我了。”
“所以你现在已经没有权利命令我了。”苏嘉佑透过监控屏幕看着时亭州,他握着通讯器的手微微有点抖。
但是就像时亭州在当初做出的决定一样,苏嘉佑是七号驻点最好的顺位指挥的选择。
苏嘉佑顶住了压力,他坚持了正确的事情。
时亭州握着通讯器,久久沉默。
苏嘉佑在通讯器对面亦然。
两个人僵持良久,时亭州最后还是没忍住。
他突然抬手,把通讯器猛力砸向旋翼机。
苏嘉佑听见一声巨大的“嘭”。
挡风玻璃应声而碎,通讯器摔落在地上,背板崩裂开来,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
时亭州沉默地转身,面对着夕阳。
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孤零零落在残破的七号驻点停机坪。
他心里的火还是在烧-
后来时亭州才弄明白了,那莫名其妙的发火和暴躁,原来就是他的“后遗症”。
“对不起。”在医务兵给他包扎的时候,时亭州郑重其事地向苏嘉佑道了歉。
“哥你别跟我说对不起,”苏嘉佑扶着时亭州的肩膀,眸中是浓烈的担忧,“这是药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时亭州抿抿唇,他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之前心里的焦躁易怒的感觉也减弱了。
之前他身上被刀手的长刀给拉了好长一道口子,从左侧的锁骨,一直划拉到右边的第六根肋骨的位置。
刀口不深,但是受伤的面积不小,刀伤直接横亘了胸膛,血浸透了大半身衣服。
那个时候他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现在失去的痛觉正缓慢地复苏,与此同时,时亭州还感觉到自己大脑昏昏沉沉的。
应该是之前透支了太多的体力了。
“其他人,应该都还好吧?”时亭州抬眸看苏嘉佑。
他的嗓音有点哑,眼睫眨动的频率很缓慢,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注射了激化药剂的一百名士兵当中,有三名牺牲,遗体我们已经带回来,妥善收殓了。另外有十三名伤势较重,也已经安排医务兵为他们进行相应的治疗了。”
“唔。”时亭州点头。
三名牺牲,暂且先不论这三名牺牲的士兵他们自己的无替代性,百分之九十七,这是一个时亭州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存率。
“后遗症呢?”时亭州再次抬眸,看着苏嘉佑。
如果说没有后遗症的话,那这个激化药剂,可就真的,战无不胜了。
说到后遗症的问题,苏嘉佑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一点,“目前,有三十几名士兵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
时亭州皱起眉,身上肌肉不自觉绷紧了。
伤口又往外涌出鲜红的血。
医务兵瞪了苏嘉佑一眼。
苏嘉佑赶快又出言安抚时亭州,“不过都只是不良反应,没有任何会造成生命危险的症状。”
“并且我们已经为他们设置了二十四小时监护,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时亭州有点头疼地掐了下眉心,“把他们的信息标注出来,以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二次注射了。”
“好。”苏嘉佑点头,然后他的通讯器响起紧急呼叫通知。
苏嘉佑打开通讯频道。
“喂?时亭州还好吗?”频道那边是顾风祁,他的情绪听上去不太好。
“刚刚听说七号驻点又遇袭了,一直联系不上他。”
“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能找到他吗?”
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抛过来,问得苏嘉佑一愣一愣的。
“时哥就在我旁边呢,顾队你直接跟他说吧!”苏嘉佑把通讯器递给时亭州,像递一颗烫手山芋一样。
时亭州接过通讯器。
【作者有话要说】
古耽预收,快把我抱走吧~
《大风歌》
【HE】隐忍太子×少年将军
李靖安十四岁缚甲。就在前一天,他死了父亲和大哥。
父亲和大哥死在匈奴人的刀下。
李靖安想报仇,但是在报仇之前,他得先能自己养活自己。
于是他就去当了兵-
嫌弃李靖安年纪太小,瘦的和柴禾棒一样,军营里的头子没让他进编队,去打仗。
李靖安的第一份差事是养马。
晚上李靖安躺在马厩里,枕着稻草看天上的星子。
他看着名为天狼的那一颗,闭上左眼,抬手,拉弓,引箭。
这是他混在训练场上,偷偷和大哥们学的-
“有志者,事竟成”。这是先生教他的。
李靖安用了六年时间,从愣头小子,长成了“北郡骁骑第一人”。
“你还差一阵东风。”连悦温柔拍拍靖安的肩膀-
二十岁那年,李靖安等来了他的东风——被逐出盛京,发往北郡领军的当朝太子,元祁。
“我愿为殿下扫平外患,助殿下凯旋盛京。”字字铮然。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元祁看着靖安,他的笑容温朗,但是他澄明的眸子里没有温度。
元祁见多了各种表面忠贞,人心叵测。他不知道面前的青年是哪一类。
“我想要北郡永无边患,百姓再不流离。”
“我想要国泰民安,盛世昌隆。”
“我想要殿下即位,做个明君。”
那是漠北的烈阳第一次照透盛京的阴霾。
元祁遇见了他生命中头一个如此热烈纯粹的人。
李靖安也终于等来了他的东风-
“我想燕然勒功,想长长久久守护你,与山河。”
第73章 爱你
“你的通讯器呢?”顾风祁的第一个问题。
他知道七号驻点出事之后, 一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收到消息,挨到七号驻点战斗结束了,他马上就去联系时亭州, 但是却一直联系不上。
天知道他当时心里面有多着急。
砸在旋翼机挡风玻璃上了,挡风玻璃被砸的稀碎,通讯器也摔得稀碎。
当然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讲的。时亭州握着苏嘉佑的通讯器, 稍微有点汗颜。
“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顾风祁的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
“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 情况也都在可控制范围。”时亭州道。
“没受伤吧?”顾风祁的第三个问题。
时亭州看了一眼正给自己包扎的医务兵, 他和苏嘉佑对视一眼,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没有。”
时亭州眼睛眨也不眨地说了谎话。
天高皇帝远,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伤, 自己安安静静养两天就好了, 没必要说真话给 顾风祁听,省得他在那边还要操心。
“你们那边的伤亡什么的,都还好吧?后面如果再有攻击,还撑得住吗?”顾风祁的第四个问题。
“挺好的, 生存率百分之九十七,比易教官他们上次还要高, 你就不用担心……”时亭州话说到一半, 差点自己咬到自己舌头上。
他是刚刚用了激化药剂, 体力透支太严重了, 脑子转的也没有平时快了, 之前还凭着小聪明说了句“没有”搪塞过了一个问题, 现在一开口就把自己卖了。
百分之九十七的生存率, 这不明摆着在跟顾风祁说, “我们注射了激化药剂啦!”吗?
时亭州恨不得能把刚刚说的那段话给吞回去。
顾风祁的语气一下子凝重了。
“你们注射激化药剂了?”
时亭州有点心虚地去看苏嘉佑。
苏嘉佑也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在心里面叫苦不迭。
哥啊,这是你的主意啊,你现在可看着我干什么啊!顾队要是真的被惹毛了,我也替你劝不住啊!
时亭州的声音软下去一点,“我知道你当时再三跟我强调过,不要用激化药剂。但是当时的情况,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时亭州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弱下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清了。
顾风祁在对面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道,“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都还好吗?”
顾风祁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居高临下地职责时亭州什么。
他知道时亭州不是那种会乱来的人。
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迫不得已需要使用激化药剂的时候,时亭州是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现在比起质问来,时亭州更需要的应该是理解和安慰。
毕竟他以前是那种,连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都要硬往自己身上揽的人。
顾风祁开解他还来不及,不会那么话赶着话,把时亭州往牛角尖里面逼。
“还好,”时亭州缓缓呼出来一口气,“……其实不好,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里面,有三成都有后遗症。我恨不得我能替他们把这遭罪给受了。”
“你呢?”顾风祁继续问他,“你注射之后没什么反应么?”
时亭州又微微地心虚了一下,“我没什么反应。”除了脾气变得有点大。时亭州又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
顾风祁怎么会知道他也注射了激化药剂?
顾风祁怎么会不知道他注射了激化药剂!
时亭州在心里长叹一声。
他决定好了向顾风祁坦白一切。
“我的通讯器,被我自己给砸了。”时亭州很坦诚地看了医务兵和苏嘉佑一眼。
医务兵默默低头,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时指挥官不为人知的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
“我注射了激化药剂之后,没有别的副作用,就是,”时亭州斟酌着用词,“心里会变得很急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时墨菲斯都已经撤退了,但是我还想上去追,多亏了嘉佑把我给拦下来。”
“然后你就把通讯器砸了?”顾风祁在对面也叹口气。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
“嗯。”时亭州应一声。
“其它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了?”顾风祁问。
“没有了。”时亭州答的很老实。
“再过一段时间,环塔会给每个驻点补充兵力。就算这次没有任何副作用,你之后也不要再注射激化药剂了。知道么?”顾风祁放不下地叮嘱。
“现在没人注射过第二次激化药剂,没人能保证第一次注射没有症状的人,第二次还是没有症状。”
“好。”时亭州很乖地点头。
“行,那我就挂了,不打扰你们后续工作了。”确认时亭州没事之后,顾风祁就放心了。
“好。”时亭州点头。
“你通讯器修好之后给我来个消息,我不能总联系嘉佑吧?”
“好~”-
两天之后,新兵进驻。
兵力得到补充之后,时亭州感觉自己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
之前注射的激化药剂造成的疲惫感也几乎完全消退了,时亭州现在每天在新兵队伍里面转悠,脸上的笑渐渐变的多起来了。
那些年轻的面孔,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时亭州每次看着他们,就想起了自己早些年的时候。
便一边默默慨叹着岁月流逝,一边亲昵地拍拍他们的肩膀,把自己用时间和鲜血换来的无比宝贵的战场经验,全部都掏心掏肺地教给他们。
这样的时亭州自然是备受拥戴的。
他与他的士兵们之间,不仅仅是长官与战士的关系。他们之间有某种更为亲昵,更为深刻的联结。
所以当下一波墨菲斯的进攻袭来的时候,时亭州也比任何一位指挥官都感受到了更强烈的压力。
他不想让那些年轻的战士,就这么牺牲在战场上。
他们还很年轻,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们绝不应该就这么被子弹打穿胸膛,或者是就这么被长刀划破颈动脉。
在有激化药剂之前,时亭州只能自己扛住这种压力。
没办法,真实的战场,永远都是以命换命。
谁的命都是命,谁都是某个人的孩子,某个人的兄弟,某个人的爱人。没有谁的命要更金贵一点。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胸膛的时候,你不能去跟那颗子弹讲道理,“为什么你选择了我,而不是他?”
但是现在有了激化药剂了。
不用再以命换命了。
百分之九十七的生存率。
他为什么不用呢?
看着远程监控上密密麻麻的荧光绿色墨菲斯光点,时亭州沉默着预估了一下敌人的数目。
比上次还要多。
但是一百支激化药剂,也已经足够用了。
时亭州打开全频道通讯,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面对墨菲斯的此次攻击,我们当中,依然会有一百名士兵注射激化药剂,外出战斗。”
“还是秉持着自愿原则,上一次注射过激化药剂产生副作用的士兵,此次不得参加。七号驻点自愿注射的老兵,优先于自愿注射的新兵。”
“请大家慎重考虑,三分钟后,在地下掩体的东侧大门,将会开始注射。”
再把命令重复一遍,时亭州走出指挥控制室。
虽然答应了顾风祁,说他不会再注射激化药剂了。
但是这一次,他依然是注射激化药剂的第一个人。
谁让他是时亭州,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呢?
医务兵看着时亭州向他走过来,挽起袖子。
医务兵不说话,沉默地冲时亭州敬了一个礼,然后把注射针管打开,在时亭州的手臂上找到静脉的位置。
时亭州垂眸,他看着针|头扎进静脉。
针管缓慢地推到最底。
激化药剂一点点被注射进时亭州的静脉。
热流在血管中炸开。
那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苏醒。
一切障碍在眼前都顷刻间化为齑粉。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
他是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最锋利的宝剑。
他是七号驻点的指挥官,时亭州-
这是时亭州第二次注射激化药剂,相比上一次,他这次有更丰富的经验了,已经稍微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一次墨菲斯的攻击也更加迅猛,并且它们在之前的接连受挫之后,也发展出了新的战术:由天上力量与地面部队相结合。
僚机和隼携带者刀手和蓝眼,让蓝眼能够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瞄准并射击。
而刀手则可以被放在它能直接发挥作用的位置上,一旦它遇到危险了,需要撤退,也可以直接再被僚机或者隼带离危险范围。
所以这一次,时亭州他们就算是注射了激化药剂,战斗进行地也十分吃力。
双方都很强,强到一种势均力敌的地步。
战事焦灼,已经过去三个半钟点了。
苏嘉佑在指挥控制室里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
他看着监控屏幕上的时间,心里逐渐变得有点焦急。
上一次激化药剂的激化作用消退,而后遗症开始显现,是在注射后的五到六个小时。
如果时亭州他们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还没有彻底解决敌人,那么他们就会陷入反噬期,沦为束手无策,引颈受戮的状态。
而苏嘉佑没有这个资格做出任何有关于“新一批战士注射激化药剂”之类的决定。
苏嘉佑决定再最后观察一下战场形势,要是半个小时之后,七号驻点的战士还没有占据明显的上风,那他就联系顾风祁和程禹。
苏嘉佑在心里面默数着时间,他的眼睛一直关注着监控面板。
突然,苏嘉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监控面板的黑色背景上又浮现出了一堆绿色光点。
它们正从面板的右上角缓慢向中心移动。
那是新一波墨菲斯的攻势。
苏嘉佑打开通讯频道,切换到四号驻点与六号驻点的指挥官的号码。
“这里是七号驻点,这里是七号驻点。”
“七号驻点出现紧急情况,需要两位指挥官远程辅助决策!”
“听到请回答!”
程禹的声音先响起来,“远程辅助决策,时亭州人呢?”
“……时亭州中将暂时将指挥权移交给我了,”苏嘉佑迟疑了一下,“他现在正在地下掩体外面和墨菲斯对抗。”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我们这边还能够维持与墨菲斯之间的平手,但是,它们又有新的兵源即将抵达,并且……”苏嘉佑抿唇,“我们的战士注射了激化药剂,反噬期的时限就快要到了。”
程禹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顾风祁直接挂断了通讯器,他切了个频道,联系上晏越泽。
“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前往七号驻点。”
“……再带上一百支激化药剂。”-
注射激化药剂后的第五个小时。
已经陆陆续续有些士兵开始产生反噬症状了。
而现在第二波到达七号驻点的墨菲斯却正是战意最盛的时候。
时亭州看着自己面前的刀手。
他狙击枪里面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枪管有点发烫,时亭州一扬手,把狙击枪就这么扔到了地上。
他从别在后腰的刀鞘里面抽出一把短刀。
这是一把单刃短刀,长度不过六十公分。
时亭州要用这把刀对抗他面前的刀手。
刀手有两柄两米长的,近乎与它自己融为一体的长刀。
时亭州甩一下自己的手腕,眸色很沉。
他朝着刀手的方向蓦然跃起。
时亭州的速度很快,拜激化药剂所赐,他的速度比以往更快。
单刃短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向刀手的咽喉。
但是刀手毕竟有两米的反应距离。
它拧转刀柄,带起长刀,格挡住时亭州的攻势。
时亭州的短刃撞上刀手的长刀,它从长刀的尾部一路刺啦摩擦向上,带出一阵激烈的火星。
马上就能滑到刀手咽喉的部位了。
可是刀手并不只有一把刀。
刀手拎起拎一把刀,蓦然刺向时亭州的胸膛。
时亭州侧身躲避,他没有完全躲过长刀。
刀锋咬进他的手臂,割开血肉。
暗红色的液体随着时亭州继续向前冲的动作而飞溅出来,洒落在空气中。
时亭州依然没有停顿。
任由那道伤口被划得越来越深,深可见骨。
下一秒,他的短刃扎进刀手的咽喉里。
钢铁与钢铁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时亭州盯着刀手那张并没有五官的钢铁面容,他一把将戳刺进刀手咽喉的短刃抽出来。
他的心跳跳得很快。
激化药剂还在能够发挥效用的阶段。
他大概还能再撑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时亭州看着刀手的身躯在他面前缓慢地滑跪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气,为下一次的战斗蓄力。
然后,一颗坚甲弹穿透时亭州的胸膛。
时亭州感受到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的顿挫。
他之前像是一只气球,被激化药剂冲入了很足的气。
而现在这颗子弹穿透了他。
一瞬间,所有的气都顺着那个伤口溢出来。
时亭州张口,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他透过半跪在地上的刀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名蓝眼。
蓝眼的枪管对着他,它额头正中的那双浅蓝色的机械眼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时亭州刚刚杀死的那名刀手,是它的刀手。
蓝眼看着时亭州胸膛涌出大团大团的血花,它再一次扣动扳机。
时亭州感觉自己现在不像是一只漏了气的气球,更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第二枚坚甲弹穿透他的胸膛,他被子弹的巨大冲击力带的向后踉跄了两步。
他的视野中弥漫出橙红色的光雾,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夕阳的光照,还是他快要死掉的预兆。
时亭州跌落在战场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他就要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么急切,那么惶恐,似乎要是再晚了一步,他就再也见不上时亭州了。
那个声音好熟悉,来源于一个时亭州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时亭州很努力地睁开眼睛,在朦胧中,他看见顾风祁逆光而来的剪影。
“别睡……别睡……”顾风祁飞奔到时亭州身旁,他跪下来,把时亭州抱进自己怀里,颤抖着一只手判断时亭州的伤势,然后给他紧急止血。
“我不睡……”时亭州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来。
他抬手,想碰碰顾风祁的脸颊。
好久没见了,可惜一见面就让他见到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
“对不起……”时亭州终于够到顾风祁的脸颊,他的语气很温吞,像是倦极了,等不及想要睡一觉,“……我爱你。”
时亭州的手从顾风祁侧脸滑落了。
第74章 劫后
紧急治疗室。
顾风祁满身血气, 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脸埋在掌心里。
他眼前一遍遍地浮现时亭州在他面前倒下的场景。
血从时亭州的胸口漫出来。
艳色的, 殷红的,染透了深色的军装。
夕阳的晖光洒落在时亭州脸上,时亭州在那金粉一样的晖光中微微笑着看他。
时亭州抬手, 轻轻触碰到自己的侧脸。
时亭州脸上是很温柔的笑, 连黄昏的清风也无法拂去。
时亭州张口。
时亭州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该说对不起的明明就不是你。
时亭州还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真的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顾风祁很后悔他没有在时亭州说完“我爱你”之后, 将自己现在心里面想的话,全部说给他听。
然后时亭州的手就从他侧脸垂落了。
顾风祁深深吸一口气,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战栗。
脑海中的场景定格在时亭州闭眼的一瞬, 顾风祁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时亭州不会有事的。
顾风祁安慰自己。
他给时亭州做的急救和止血处理很及时, 送医很及时,医务兵把时亭州推进急救室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也很肯定。
时亭州不会有事的。
“刷拉”一声响,惊得顾风祁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顾风祁猛地扭身回头看, 他发现是紧急治疗室的门打开了。
一个医务兵走出来,他身上因为手术而沾上的血迹已经处理干净了, 他现在看上去一尘不染, 洁白纯净地像个天使一样。
“怎么样了?”顾风祁支着膝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 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麻了。
他还是勉力挣扎着站起来, 走到医务兵面前。
医务兵看看顾风祁满身尘埃血渍的军装, 看看他肩上的缀着两颗启明星的中将军衔, 再看看他面上惶恐的神情。
“暂时脱离危险了。”医务兵道。
顾风祁松下来一口气。
“多亏了急救措施做的很完善, 并且送医及时, ”医务兵拍一拍顾风祁的肩膀, 权当是安慰了,“要是再晚一点,就不好说了。”
“但是,”医务兵话锋一转,顾风祁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他之前注射过激化药剂吧?而且还不止一次?”
顾风祁一点点拧眉,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一下一下很沉重地擂在胸膛上,带来一阵阵闷痛。
“是,他注射过两次激化药剂。”顾风祁听到自己的嗓音有点沙哑。
医务兵点点头,“子弹打穿了他的肺,损伤很大,再加上他之前注射过激化药剂,受伤的时候正处于反噬期,我实在是很抱歉告诉您这个消息……”
医务兵说到这里顿住了,他抬眸看着顾风祁的表情,似乎在征询顾风祁的意见。
“你说。”顾风祁感到自己的心又颤了一颤。
“他余生可能都会伴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以前可能是一名很优秀的战士,”医务兵抿唇,他也有点不忍心再往下说了,“但是,他之后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到曾经的身体状态了。”
顾风祁听着医务兵说的话,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断片了一瞬。
他说时亭州余生都可能会伴有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说时亭州之后再也没有可能恢复到曾经的身体状态了?
“您说什么?”顾风祁有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其实医务兵的话他都听清楚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医务兵又把刚刚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很像是在顾风祁胸膛上才刚刚止血的伤口,又插进去一刀。
“真的很抱歉。”医务兵抿唇。
顾风祁摇头,他仰头看着走廊顶端眩白的灯光,茫然了好一阵子。
过了好半晌,顾风祁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医务兵,“谢谢,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顾风祁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听得那名医务兵也跟着一起心碎。
“这是我们该做的。”医务兵答道。
“能不能再最后拜托你们一件事情?”顾风祁看着他,幽黑的眼眸中有不甚明显的乞求。
医务兵愣了一下,“您说!”
“关于后遗症……还有永远也不能恢复到之前的身体状态的事情……”顾风祁的呼吸很缓慢,每一次都仿佛心脏被撕裂一样的痛,“你们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
“好,我们不会告诉病人的。”医务兵答应地很干脆,他知道自己面前这名中将是怎么想的。
如果“后遗症”,还有“永远不能恢复到之前的身体状态”,在一个关系很亲密的旁观者看来,都是一件如此难以承受的事情。那么可想而知,这对于此刻毫无知觉躺在病床上的那名军人,该有多么大的打击了。
如果他认为,目前保持缄默是对于病人最好的选择,那么他们当然会保持缄默的。
顾风祁握住医务兵的手,“……谢谢。”-
到底还是年轻。
时亭州在手术结束后第二天,就恢复意识了。
只是还很虚弱。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顾风祁坐在他床边上的一把椅子上,正凝眸看着窗外的朝阳。
病房是单人间,宽敞而且安静,空气中有很浅淡的消毒水和清新剂的气味,阳光洒了顾风祁半张脸,岁月静好的样子,让时亭州无端觉得欢喜。
“顾……”时亭州开口唤他,第一个字说出口,时亭州自己先吓了一跳。
一点活气儿也没有,像是拉动一把经年的破风箱发出的声音。
并且伴随着说话的动作,肺部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
于是时亭州便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顾风祁已经听到了他的动静。
顾风祁猛然转头,他站起来,然后半跪在床边上,胳膊肘支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拨开时亭州的额发。
“怎么样?”顾风祁很温柔地在时亭州耳畔呢喃着问道。
时亭州点头,眼睫随着点头的动作眨动,像是一只惊飞的蝶。
“那就好。”等到亲眼看着时亭州苏醒了,顾风祁悬了一宿的心才终于放下。
时亭州注意到顾风祁眼底淡淡的黑青,知道他是守了自己一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心疼,又有点浅浅的甜和满足。
“实在是对不住,”时亭州抬手碰了碰顾风祁的袖角,他咧嘴笑一下,声音轻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每次都麻烦你来帮我们收拾烂摊子。”
顾风祁不说话,埋首在时亭州肩窝,用力嗅着他的气息。
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怎么啦?”时亭州失笑,他很努力地抬手,揉了揉顾风祁的头发,“我就在这儿呢。”
“我要是再晚一点,”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么?”
“对不起。”时亭州的声音轻轻的,他继续很轻柔地抚弄着顾风祁的头发。
顾风祁在这个瞬间了悟了。
原来时亭州当时说的“对不起”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担惊受怕。
对不起每次都由你心惊胆战地接住受伤的我。
还有那句“我爱你”。
时亭州用尽了力气也要说出口的“我爱你”。
因为如果他要是没能坚持过来,那就是他留给顾风祁的最后一句话了。
顾风祁突然感到自己心里闷痛。
他居然能理解时亭州的全部想法。
他当然能理解时亭州的全部想法。
在他亲眼看着时亭州连中两枪,倒在自己面前,口中噙血地说出那声“对不起”和那句“我爱你”的时候,他不是不生气。他在那一刻几乎要魂飞魄散。
但是时亭州还能怎么样呢?
他当然会冲在第一个,他当然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他的每一个士兵。
是子弹选择了时亭州,不是时亭州自己想要受伤的。
他们是爱侣,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先是战士。
如果他和时亭州掉个个儿的话,他的选择也会是相同的。
所以他一点也不怨时亭州。
“那你好好休息,”顾风祁俯身,他在时亭州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嗓音依然沙哑,“现在战局刚刚稳定下来,还需要人,我得回去。”
“嗯,”时亭州看着他,眸子里盛着浅浅的笑,既是劫后余生,又是如愿以偿,“注意安全。”
顾风祁点头,然后站起身,最后向时亭州挥挥手,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他怕自己再回头看一眼,就再也不想走出这个房间了。
在时亭州重伤未愈,还这么虚弱的时候。
在后遗症尚不明朗,而时亭州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候。
比起回到战场上,他当然更想陪在时亭州的身边。
是人都会有私情。
不过他们真的已经尽力,把自己的私情限制在影响最小的限度内了。
顾风祁深吸一口气,他大步走出房间,然后转身关上门,隔绝自己滔滔不绝的想念。
房门关上,顾风祁的通讯器便响了。
顾风祁连接通讯,对面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人。
“时亭州受伤了?他还注射了激化药剂?”
是时亭云。
【作者有话要说】
踢一脚无cp《失格小镇》
快来抱走一个风格截然不同的作者君
“一个没有记忆的男人,到了一座没有时间的小镇。”
顾云野在黄沙漫漫的公路边醒来时,手里空空,脑子也空空。
但是他人如其名,够野。
随意拦了辆车,顾云野跟着车上的平头小警探和鹰钩鼻探长,一起去了一个叫做“林肯小镇”的地方。
林肯小镇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水源地。
然而一夕之间,这座繁荣小镇却变了样子。
晚上十点的宵禁。
会桀桀怪笑的乌鸦。
小镇居民的会越变越红的眼睛。
输了之后会送命的“西部牛仔”游戏……
还有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子人顾云野。
都让这个小镇变得愈发……有趣。
顾云野和平头小警探,鹰钩鼻探长陷入一个又一个扭曲交织的旋涡。
错乱的时间,撕裂的空间。
畸变的人类心灵扭曲成强大力场,然后吞噬一切。
直到顾云野在一间破落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旧照片:
那是一座墓碑,墓碑上面摆着新鲜的百合花。
有人站在墓碑边上,那是平头小警探。然而照片上的平头小警探已面目严肃,年逾五寻。
平头小警探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神采飞扬,眉眼桀骜。
那少年是年轻十岁的顾云野。
于是逝去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欢迎来到失格小镇-
第75章 陨落
顾风祁的心收紧了一下, “州儿他……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也已经醒过来了。”
他很担心时亭云会继续往下问些什么,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要不要告诉时亭云关于激化药剂和后遗症的事情。
不过时亭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是三天之后也会被调往穹顶,所以简单和顾风祁说一声。
“这次是主战派那帮子人,脑子锈了弄出来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又要把半个环塔半个帝国拖进去。”
“后面会加大战力投入的, 激化药剂的事情也会有相应的治疗对策的, 你不用太担心了。”
“等我到了穹顶, 时亭州这边我会盯着,你在战场上不要分心,自己注意安全。”
本来只是想简单提一句自己要被调往穹顶的事情, 但时亭云还是没忍住, 换了个身份,絮絮叨叨又和顾风祁说了许多。
顾风祁听着时亭云絮叨,他心里蓦然很暖,之前压在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很多。是有人与他一起承担的缘故。
“我知道了哥, ”顾风祁回应,“你们自己也注意安全。”
时亭云因为顾风祁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转变而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顾风祁已经非常迅速地释放了结束通话的讯号。
“哥我这边还有点事情, 先不说了。等哥到了这边安顿好, 记得联系我!”
顾风祁飞快地挂断通讯, 留下时亭云在对面摸着下巴回味两个人的对话。
时亭云好像咂摸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那边情况怎么样?”阎潇走过来问时亭云, 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
“还行吧, ”时亭云转脸看着阎潇, “州儿已经醒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到时候等我们去了那边安顿下来,再去看看他。”
“行,”阎潇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了。”
时亭云挑一下眉,转身去收自己的行装。
只是当时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时亭云说的,“等安顿下来,就去看看他”,始终都没能实现-
旧历267年,9月13日,时亭云上将穹顶一号驻点牺牲。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阎潇带着一队人马先去四号驻点和程禹他们交接,时亭云带着另一队人马前往受损比较严重的一号驻点进行支援。
在到穹顶之前,他们对墨菲斯现如今的队伍情况,战斗模式,都是有了解的。
时亭云知道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是如何配合作战的,也知道采用什么样的攻击方式才能更好地压制住他们。
时亭云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
他今年三十四岁,是一名军人的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刚刚达到巅峰,而身体机能还没有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
在他们刚刚到达穹顶一号驻点,兵力占据上风,并且所有士兵都精力饱满的情况下,时亭云原本不该出任何意外的。
只是在时亭云将坚甲弹射入一名刀手的咽喉,在刀手倒地后的那个刹那,时亭云不期然与那名刀手后头的蓝眼目光交汇了。
其实都不能算作是“目光”,因为在此之前,时亭云甚至都不知道,蓝眼额头中间,那形似人类眼眸的发出蓝光的器官,到底是更近似于“眼睛”,还是更近似于冷冰冰的无机质的“瞄准镜”。
但是在他和那个蓝眼眸光交汇的那个刹那,时亭云突然就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在他杀死刀手之后,蓝眼所产生的那种深刻的哀恸和巨大的愤怒。
非要让时亭云来说的话,如果倒在他面前的是时亭州或者阎潇,他大概也就是那名蓝眼那样的心情了。
在那个瞬间时亭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直与他们交战的,不是毫无感情的战争机器,它们虽然与人类的身体构造不同,交流方式不同,但是它们也是切切实实有着自己的生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的。
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总是成对出现,它们自诞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余生都会与对方相伴。无论生死,亦不离不弃。
在一场战斗结束后,不会有单独存活的蓝眼或者是墨菲斯。
就在那个对视的瞬间,时亭云知道,他杀死了一个蓝眼一生当中对它最重要的存在。
他杀死了它的刀手。
所以它现在很愤怒,很哀恸。
它举枪,闪烁的蓝眼瞄准了时亭云。
时亭云也举枪,但是他的动作因为那只蓝眼中传递出来的情绪而变得犹疑。
战场上没有犹疑的机会,死生都在一瞬。
时亭云扣动扳机的手指迟疑了。
他晚了一步。
子弹穿透他的胸膛。
他的运气不像他弟弟那么好。
也许除了运气的缘故之外,时亭云还怀了愧疚,所以他在那一个瞬间,下意识地没有躲闪。
子弹直接穿透了时亭云的心脏。
飞旋着的子弹穿透了那个强健的,怦怦跳动着,不断为全身输送血液的器官。
时亭云的心脏在被子弹穿透的那个刹那,也在与那名失去刀手的蓝眼目光相会的那一个刹那,四分五裂,破碎,最后颤抖一下,然后归于沉寂。
时亭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逐渐止息。
他看着那个与他相隔不过十米的蓝眼,张口,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时亭云向后仰倒。
鲜血从他的口唇溢出来。
他很不甘,不想就这样死去。
只有在濒死的那个刹那,人才会知道或者是多么的珍贵。
之前那些死掉的人,也像他现在这么不甘吧?也像他现在这么孤注一掷地想活下去吧?
那些帝国的士兵,还有刚刚被他击中咽喉的墨菲斯的刀手,甚至在更早,那些在皑皑雪原上,被烈焰和雪松弹烧灼成灰烬的纳喀索斯?
突然有一滴泪从时亭云眼尾滑落。
他仰头看天,嘴唇动一下,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这一生看上去无可指摘,荣耀加身。
但是时亭云自己知道,他对不起太多人。
答应庄宇寰的会帮他守好他的穹顶,时亭云最终没能做到。
答应老爹的会照顾好时亭州,时亭云最终也没能做到。他以为自己好歹能去看一眼,时亭州到底伤的重不重的。
齐阳将军对他的期许,他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时亭云记得,齐阳将军说过,自己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以后齐阳将军是想让他接班的。
说好和阎潇会一直搭档下去的,这个诺言也没办法兑现了。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除了要说给他的亲人朋友师长爱人,还要说给所有倒在他枪口下的钢铁洪流的墨菲斯,和水银质感的纳喀索斯,要说给所有因为他而牺牲的士兵。
那些帝国的年轻的将士们。
每一个都是那样好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芒。
在雪原的时候,他们会笑着叫他“中将”,后来雪原战争结束了,他们会笑着叫他“上将”。
他们那么地信任他,无条件地尽最大努力去执行他的每一条命令。
可是最后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
这个他本该好好守护的世界。
尽管他手中握着枪,但是他却没能守护好它,反而却把它变得更加满目疮痍。
对不起。
时亭云看着湛湛蓝天,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下。
他终于站不住了,他向后倒,后背重重摔在地上。
时亭云呛咳出最后一口血。
对不起。
最后一声对不起,时亭云眼中流转的光华逐渐暗淡了。
他看着青天,青天也看着他。
只是对面不相识而已。
那些“对不起”,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听到。
那名刚刚狙杀了他的蓝眼,电子眼眸中依然闪烁着愤恨的目光-
时亭州做了一个梦。
可能是梦吧,梦中的场景都很熟悉,他老爸和时亭云都在,但是他们的面目却好像都模糊了。
在梦里,时亭州要很努力地仰头,才能看清他们的脸。
“老爸,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在梦里,时亭州含混不清地抱怨。
“哈哈哈,因为爸爸在忙啊!”
梦里的时远把小儿子抱起来,举过肩膀,然后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肩上。
梦里的时亭州还很小,他手里面拿着冰淇淋,他一只手抓着时远的头发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握着冰淇淋的蛋卷筒。
时亭云走在时远的旁边,时亭州侧过头就能看见他。
梦里的时亭云还是一张少年的脸庞,看上去顶多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青春期特有的不高兴。
“你小心点,别把冰淇淋滴在老爹头发上了。”时亭云指指点点他手上的冰淇淋蛋卷。
“才不会!”时亭州把蛋卷筒举高,然后又蓦然放低,讨好地凑到时亭云面前,“你要来一口吗哥哥?”
时亭云看看被时亭州舔的乱七八糟的冰淇淋,很嫌弃地皱眉,躲开,“才不要。”
时亭州做个鬼脸。
三个人似乎是在游乐场,他们一起走了一会儿,时远突然把时亭州放下来,说自己要走了。
梦里的时亭州个子小小的,他拽着时远的衣角不放手,声音带上哭腔,“老爸!你明明说好要陪我玩一整天的!你说话不算话!”
时远面上的笑容柔和又无奈,他蹲下来,很温柔地拍一拍时亭州的脑袋,“可是爸爸真的要走啦!爸爸要上战场去和敌人打仗,这样才能保护你们平平安安长大啊!”
“我不要!”时亭州发脾气,他把自己手上的冰淇淋蛋卷给撅了,冰淇淋淌了一地,眼泪鼻涕淌了他一脸。
“我不要你走!”时亭州拽着时远的衣角,一边哭一边吼。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今天状态太好了,写的手滑停不下来(所以是暂存稿去了哈哈哈)-
第76章 痛哭
“小州乖, 爸爸必须要走了,”时远跟时亭州讲道理,“要是爸爸不去的话, 游乐园就会被炮火炸成废墟,其它的小朋友就会失去他们的爸爸。”
时亭州不在乎时远讲的这些道理,他只是知道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的老爸又要走了, 他很伤心。
他揪着时远的衣角, 死活不肯放手。
时远叹口气, 他站起来, 很无奈地看看时亭云。
时亭云沉默地朝时远点点头,然后揪住时亭州的衣领,把他攥着时远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时亭州要闹, 时亭云沉着一张脸凶他, “别闹,再闹就揍你!”
时亭州非要闹,然后就真的被揍了。
时亭州哭的更伤心,眼看着时远走远了, 那抹深色的军装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在记忆的裂隙里。
然后刚刚还动手揍他的时亭云突然蹲下来, 扣着他的后脑, 把他抱进怀里。
“州儿不怕, ”时亭云的脸埋在时亭州肩膀上, “老爹走了, 但是还有哥在呢。”
“只要有哥在一天, 就还会有人保护你。”
时亭州哭的抽抽搭搭的, 他委屈极了, 眼泪鼻涕蹭了时亭云一身。
然后时亭州又和时亭云和好了, 很快就把自己刚刚还挨了揍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时亭云陪着他坐了旋转木马,摩天轮,还给他买了新的冰淇淋。
还是双球的。
时亭州手里握着冰淇淋筒,添冰淇淋舔的很开心。
一转眼,兄弟两个人已经一般高了。
时亭州的冰淇淋吃了一半,一直和他并肩往前走的时亭云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州儿,哥要走了。”
时亭州舔冰淇淋的动作停下来。
“为什么?哥你要走哪里去?”少年时亭州不解,他皱紧了眉,如临大敌。
“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时亭云看着他。
时亭云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但却是像透过了时亭州,在看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处除空寂外别无一物的地方。
“为什么?”时亭州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没有为什么。”时亭云淡淡道。
他不像时远那样好脾气,愿意与时亭州解释这么许多。
时亭云拍拍时亭州的肩膀,转身,已经准备要走了。
“哥,”时亭州拉住时亭云的胳膊,他的语气很急,“为什么你突然要走?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时亭云回过头来看他,时亭云眸中划过丝缕难得一见的柔情,“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做的很好。这么多年来,每一件事情,你都做得很好。”
“虽然我是你哥,但是你一点也不比我差。”时亭云很温柔地摸一下时亭州的头顶。
好像时亭云一直知道,自己在暗暗地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一样。
时亭州鼻尖一酸,眼眶里已经蓄上了泪。
“州儿,你真的很棒,我很为你骄傲。”时亭云看着他,然后轻轻叹息。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时亭州哽咽。
“老爸已经离开了,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为什么也要走?”时亭州抓着时亭云的手握的很紧,紧到骨节都泛白。
“对不起。”时亭云轻声。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时亭州咬住下唇,滚烫的泪蓄满了眼眶,然后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我要你留下来!”
“你已经长大了,”时亭云把时亭州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就像很多年前时远离开时的那次一样,“不能再任性了。”
“我不要……”时亭州不肯松手,一种恸人的悲伤在他胸膛中炸开,他看着时亭云,哽咽到泣不成声。
时亭云看着他,神色温和又无奈。
时亭云没再用蛮力掰开时亭州的手指。
他就这样胳膊被时亭州攥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淡化消失了。
在梦境里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万箭穿心的痛苦和幻灭。
时亭州喘息着从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看见光差治疗室雪白的天花顶板,抬手摸一下脸,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只是个梦而已。
时亭州对自己说。
真的只是个梦吗?
时亭州问自己-
等到顾风祁下午有空来看时亭州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情绪了。
脸上的泪痕抹去之后,时亭州的眼眸中再无波澜,只剩下深深的平静。
顾风祁推开门走进来,一抬头便对上时亭州这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顾风祁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他猛然垂眸,避开时亭州的视线。
顾风祁在上午就已经知道时亭云牺牲的事情了,是阎潇跟他说的。
顾风祁从来没有见过阎潇那么失态的样子。
像是被砸碎的玻璃,每一片碎片都深深扎进血肉里,却偏偏还要勉力在所有人眼前维持成完好无损的样子。
“先不要告诉亭州吧,”阎潇的嗓音很哑,顾风祁猜测他应该是哭过,“这件事情,我亲自向亭州赔罪。”
“潇哥,”顾风祁的声音也低下去,“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算在自己头上。”
“是,”阎潇的声音很疲惫,悲伤甚至都要浸透了电波,“我应该和他一起去的,这样他就不会出事情了。”
可是已经出事情了。
逝者已逝,像是泼出去的水,流过的时间,无法挽回。
只是顾风祁依然不敢直视时亭州的眼睛。
时亭州直勾勾看着顾风祁。
“我梦见我爸了。”这是顾风祁进门来之后,时亭州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顾风祁给时亭州倒水,他拿杯子的手颤了一下。
“嗯。”顾风祁应一声,他后背上浸了点冷汗出来。
“我还梦见我哥了。”时亭州继续。
顾风祁正要把水杯递给时亭州,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时亭州察觉到了顾风祁神情的异样,他对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我哥是不是出事了?”时亭州看着顾风祁,问出这句话。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地有些……让人不安。
顾风祁抿唇,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假话,是欺骗时亭州。他不想欺骗时亭州。
说真话,他又担心时亭州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承受真相。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时亭州像是看透了顾风祁的所思所想,他微微笑一下,像是在安抚顾风祁,“你可以告诉我真相。”
“我哥是不是出事了?”时亭州又问了一遍。
顾风祁张口,但是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东西。
将真相脱口而出是一件太过简单容易的事情,在脱口而出之后,应当如何收场,这才是最困难的点。
顾风祁还在挣扎犹豫。
“我想听实话,”时亭州收敛了面上笑,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说过的,我们从来都不用对彼此隐瞒。”
顾风祁从前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压倒他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风祁垂了头,吐出一个字,“是。”
“他伤得重吗?”时亭州问。
顾风祁抿唇。
“伤得很重吗?”时亭州问。
“他牺牲了。”顾风祁抬头。
他终于狠下心来。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持续欺瞒,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告知时亭州真相。
“他牺牲了。”时亭州愣怔一下,然后点头,缓慢地把顾风祁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怪不得会做那样的梦呵。
时亭州垂眸,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隆起的青筋,还有扎在静脉里的输液管。
他牺牲了。
顾风祁很紧张地观察着时亭州的状况。
时亭州并没有流泪,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顾风祁看着他很缓慢地把头转向病床的另一面,从这个角度,顾风祁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时亭州的肩膀开始小幅度地抽动,胸膛起伏。
顾风祁最开始以为他在哭,然而后来发现并不是。
时亭州是在咳嗽,并且强忍着不发出声响。
有两颗坚甲弹前后穿透了他的肺叶。
时亭州咳出血来,红色的血点洒落在他的前襟。
顾风祁站起来,颤抖着拍着时亭州的后背,给他顺气。
时亭州还在咳,他抬手捂住嘴,然后温热的血从他捂住嘴的指缝里面渗出来。
时亭州看着顾风祁,微微蹙眉,他温润的眼里带一点歉意,似乎是不好意思自己把纯白的病号服给弄脏了。
顾风祁疯了一样摁床头的提示铃,叫医生。
时亭州轻轻拽着顾风祁的袖口,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关系,不用叫医生。
可是他继续咳,继续呛血。
眼泪在一瞬间充满顾风祁的眼眶。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颤着声说了一串“对不起”。
时亭州很温和又无奈地摇头。
他本来想说“不是你的错,不要说对不起”,可是他已经咳得数不出话来。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被赶来的医生和病床一起推出房间,紧急送往抢救室。
他还在咳。
他苍白的脸上有淡而疲惫的笑。
猩红色的血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目。
他向顾风祁摆手,让顾风祁不要担心。
顾风祁看懂了。
时亭州让他不要担心。
顾风祁靠着墙,颤抖着缓慢向下滑,跪倒在地上,用手捂住嘴,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爽。
在酒店准备明天Saif迷你营面试的我狰狞着笑出声。
第77章 夕夜
时亭州没有什么大碍, 伤情已经控制住了,昨天的激烈反应更多的也只是应激性而已,并不是由于身体本身的损伤。
他在被送进急救室之后, 没过多长时间,又被送了回来。
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戴上了呼吸机,随着他在呼吸时胸膛的缓慢起伏, 罩住他口鼻的辅助呼吸器上面弥漫上一层薄雾, 然后那层薄雾再缓缓地消解。
时亭州的眼神是一种温和的倦怠。
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虽然人类的肺部本身没有痛觉神经, 但是穿透肺叶的伤口却让时亭州连简单的呼吸也感到很难受。
他向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顾风祁笑一下,虚弱又疲惫。
顾风祁不说话,站在他边上, 手掌捧住时亭州的脸颊。
很温存的姿势和氛围。
“要睡一觉吗?”顾风祁哑声开口。
时亭州戴着呼吸机说不了话, 他很安静地点一下头,然后闭上眼睛。
顾风祁就在时亭州的床边上坐下来,他紧紧握着时亭州的手,转头, 默不作声望着窗外的刺目阳光-
阎潇是下午赶到的,等他敲响时亭州的病房门的时候, 时亭州还陷在熟睡之中。
顾风祁怕把人吵醒, 没有直接答一声“请进”, 他松了握着时亭州的手, 起身去开门。
时亭州的手蓦然空了, 他眼睫轻轻翕动一下。
顾风祁轻手轻脚把门打开。
他看到阎潇的时候愣住了。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教官, 学长, 竟然短短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阎潇透过敞开的门缝往里面望一下, 他也大概知道了时亭州应该是在休息。
“怎么样了?”阎潇也压低声音, 他的眼色很疲惫,眼底有无法退却的黯然红痕。
那是一辈子也没办法治愈的伤口。是每次午夜梦回时,满身大汗挣扎着坐起,茫茫然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时,内心深处永远也无法填补的一道裂隙。
顾风祁大概知道阎潇是在问时亭州的身体状况,但是他沉默一下,给了阎潇一个另外的问题的答案。
“他已经知道了。”顾风祁抬眸,他看着阎潇的眼睛。
阎潇眸中浮现出类似于讶然和震动的情绪。
“……他是怎么……?”
他是怎么知道的?阎潇想问。
阎潇觉得顾风祁应该不会主动告诉时亭州这件事情。
“他说他做了一个梦。”顾风祁的声音很低。
顾风祁也不知道。
这可能就是别人常说的那种血浓于水,骨肉之情吧?
阎潇便沉默了。
顾风祁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他便陪着阎潇一起沉默。
过了好半晌,阎潇开口道,“是我的错。”
顾风祁拧眉,心里面四分的感伤,三分的无奈。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
他们两个声音放的很轻,话说到一半,顾风祁听到房间里面有响动。
顾风祁停了话头,他转身去确认时亭州的情况。
他看到时亭州已经摘了呼吸机,自己坐起来了。
“怎么把呼吸机摘了?”顾风祁维持着向后扭头的姿势,皱眉,看着时亭州。
然后他迅速地转头,看着阎潇。
“他醒了。”顾风祁低低对阎潇说了一声。
顾风祁说完之后便把房门轻轻掩上,退回到房间内,时亭州的床边上。
他把做什么,怎么做,什么时候做的选择,都留给了阎潇自己。
顾风祁自己其实很能理解阎潇现在的心境。
他能大致猜测到阎潇现在的痛苦,懊悔,自责。虽然其实他并没有错。还有阎潇站在时亭州面前时,那种“无法面对”的心态。
如果情况掉个个儿的话,顾风祁也不会敢看时亭云的眼睛。
“怎么了?”时亭州看着顾风祁走过来,他刚刚睡醒,眼眸里还残存着一种温和的水润。
“你怎么把呼吸机摘了?”顾风祁不答,把之前问过的问题抛出来,又说了一遍。
“不舒服。”时亭州垂眸,浅浅笑一下。
他的声音轻,而且苍白。如果声音有颜色的话。他面上的笑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眸光有点责备又有点心疼,但是终究拿他没有办法。
阎潇就在这时候推门走进来了。
“吱呀”一声响,时亭州抬头看见阎潇,他眸中闪过一丝迷茫的欢喜,“潇哥怎么过来了?”
阎潇在看到时亭州坐在病床上的那副模样的第一刻,鼻腔就酸涩了。
时亭州这几天瘦削了许多,脱下军装,换上柔软的无菌服之后,甚至有点病骨支离的感觉了。
时亭州整个人的气质神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的时亭州是一个精力和感情都丰富到几乎满溢的人。他可以痛痛快快与你说笑玩闹,可以在他所坚持的立场上坚定不移义愤填膺。时亭州是鲜活的,是充满生命力的。
现在坐在病床上的时亭州,已经不是时亭州了。
他苍白的脸容看上去那么脆弱,像是一副玻璃,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似的。
从前那个精蹦的让时亭云头疼极了的小子,现如今眼眸温润,里面刻着入骨的倦怠。
那是种介于“一夕长大”和“一夜白头”之间的某种矛盾的变化。
阎潇像别人讲不清楚,但是却并不妨碍他在看到时亭州的那一瞬间,内心涌现出的疼惜与无力。
“州儿,”阎潇走到时亭州病床边上,他在床边单膝跪下来,嗓音哑的不成样子,“……还好吗?”
顾风祁退开,走到房门口的位置遥遥站着,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挺好的,”时亭州咧嘴笑,“七号驻点的战况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士兵的伤亡率也控制的很低,就是激化药剂这个东西,当时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后遗……”
时亭州话没说完,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时亭州顿住。
他看到阎潇低着头,肩膀打着颤。
阎潇在哭。
“对不起……州儿,对不起……”阎潇哽咽,情绪失控,不能自已。
“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应该和他一起的,这样他就不会出意外了……对不起……”
阎潇单膝跪在时亭州床边,在一个后辈面前失声痛哭。
时亭州以前从没见过阎潇这样。
情绪是会传染的。
小小一间病房,的伤感和悲痛很快发酵,连带着时亭州也一起湿润了眼眶。
“哥,哥……你听我说……”时亭州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他的步子有点飘,他也在地上跪下来,他扳住阎潇的肩膀,把阎潇抱进怀里。
“哥,不是你的错,”时亭州的眼眸湿润,声音温哑,“不是你的错。”
阎潇哽咽,泣不成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对不起”。
时亭州鼻腔很酸涩,心里很难受。
他把阎潇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小孩。
时亭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哥,不是你的错。”
这是阎潇自时亭云出事以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放下心理负担,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哭一场。
他是真的真的很痛。
阎潇在时亭州怀里抱头痛哭。
阎潇哭了很久,等到情绪终于发泄完之后,他抬起眼看着时亭州,他的眼睛红红的。
“州儿,真的对不起。”
阎潇还是把所有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对不起,”阎潇的嗓音再一次哑下去,“如果不是我的话……”
“哥,你别这样,”时亭州很温柔但是坚定地打断阎潇,“如果我哥还在的话,他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不会开心的。”
阎潇垂眸,神情黯然。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顾风祁站在门边上,看着他们两个人。
顾风祁看着看着,就满眼泪水。
时亭州再一次把阎潇抱进怀里,他越过阎潇的肩膀,看到了顾风祁的满眼泪水。
后来他问顾风祁,为什么哭了。
顾风祁心里想,你都不知道,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哭了。
顾风祁看着卧在病床上的瓷器一样脆弱苍白的时亭州,有半缕阳光落在时亭州脸上,将他整个人都映照出一种透明感来。
顾风祁抿唇,沉默良久。
“我很害怕。”
顾风祁说。
不用再多解释,时亭州就全部都懂了。
顾风祁沉默地看着他,幽黑的双眸里又逐渐蓄起雾气。
怕我晚到了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怕这战争世事皆是如此的残酷无情,一个人轻易就能失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和阎潇相比,他还是幸运很多了。
“我爱你。”时亭州紧紧握住顾风祁的手。
“我爱你。”顾风祁哑声-
273年,审讯室。
冰冷的灯光,监控面板上流动着一串串机械的数字。
那些数字精确的刻画出时亭州现在的生理特征和情绪状况。
第二支溯洄的效力也要尽了。
督察组长垂眸,居高临下看着苍白的时亭州。
这一次他能想起什么东西来吗?
第78章 叛国
时亭州低声咳嗽两下, 然后他睁开眼睛。
审讯室的光线是冷光,并且有点过于强烈了,时亭州的眼睛被弄得很不舒服。
“醒了?”督察组组长示意手下人给时亭州倒水。
时亭州低低应一声, 下颌动一下,示意解开他身上的约束带。他要坐起来。
督察组长动动手指,马上有人照做了。
“谢谢。”
时亭州坐起来, 接过水杯, 他的嘴唇和脸色都很苍白。
“第二针溯洄的药效已经结束了, ”督察组长在时亭州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虽然不知道你的记忆已经回溯到什么时间了,但是我需要提醒你的是,”督察组长面上的神情很冷酷, “第一, 溯洄作为一种精神类药剂,它对你的身体会有损伤,要是你现在已经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了,我建议你直接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不要再注射第三支溯洄了。”
“第二,”督察组长拇指轻轻蹭过自己的下颌, 他的唇线抿成很严厉的一线, “顾风祁破坏灯塔围猎行动的事件, 已经被上层定性为‘叛国罪’了。无论你给出什么样的供词或者证据, 他的罪名都不会改变。”
“顾风祁在破坏灯塔围猎行动之后, 只身跳下了塞西莉亚灯塔, 现在生死未卜。嗯, 当然, 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不可能还活着。”
“鉴于你和你们的‘逆’都在事发现场, 你们既可以被定义为叛国行为的参与者,也可以被定为叛国行为的证人。”
“从最优化结果的角度来考虑,我奉劝你,不要再想着为顾风祁开脱罪名了。”
“已经到了现在,想想怎么把你自己和‘逆’从和顾风祁共同叛国的罪名中摘干净,这才是最重要的。”
督察组长说完之后冲着时亭州点点头,他自认为自己是为了时亭州好,他也认为,时亭州要是稍微还有一点权衡利弊的能力,那就应该按照自己的建议行动。
“好。”时亭州看着他,轻轻点一下头。
督察组长坐正了。
似乎是已经出现软化的迹象了?
督察组长做个手势,马上有专门的的记录员开始记录。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时亭州浅浅地笑一下,看着督察组长。
“从……”督察组长皱眉,沉吟一下,“从穹顶开始说起吧。”
毕竟穹顶之战乃是环塔分崩离析的开端。
在此之前,时亭州和顾风祁依然是夺取雪原之战胜利的关键人物,是帝国闪闪发光的双子星。
他们,或者说,发展派,与环塔的离心离德是发生在穹顶之战的时候。
所以从穹顶之战开始吧。
“好。”时亭州点头,苍白又驯顺的样子。
“穹顶之战,”时亭州拧眉,他现在有一半的意识还深陷在溯洄造成的梦境里,他的脑子转的稍微有点慢,“穹顶之战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督察组长点头,他有点急迫地倾身向前。
他不希望时亭州在接下来的供述中全部都是这样众人皆知的废话。
“穹顶之战的开端是温燕昆中将在无任何征兆,无任何理由的情况下,率先向墨菲斯的飞行中队发起了攻击。并且是连续的三次擅自进攻。”时亭州面上的笑容很浅,他的眸色缁黑,里面带着某种很苍凉的意味。
“在温燕昆之后,穹顶一线的情势并非完全不可挽回,但是原七号驻点的指挥官叶安旭中将,又擅自率领了一支队伍,在海顿荒原腹地与墨菲斯发生了激战。”
“此一战后,墨菲斯被彻底激怒,帝国与环塔被拉进了穹顶之战的泥潭。”
“当然,说是‘泥潭’未免有些主观了,”时亭州笑一下,“毕竟这可是主战派大部分人都喜闻乐见的结果。”
“时亭州上将,”督察组长有点不耐地皱眉,他屈起手指,很生硬地敲了几下桌面,“请你不要带着我们兜圈子!请你直接切入重点!”
“噢!好的!”时亭州脸上的笑容有点懒洋洋的,又无奈。
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没什么姿态的类似于投降的动作,然后继续往下说。
“然后穹顶之战就正式开始了,我和顾风祁原本在罗斯纳海角零号驻点,也被临时抽调去往了穹顶,作为援助兵力。”
“嗯。”督察组长终于听到了顾风祁的名字。
“我们并不支持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时亭州面上的笑容很坦诚,一无所惧。
“但是若仅仅因为我们和环塔主战派,也就是现在的环塔当权派,政见不同,就要往我们头上扣‘叛国罪’的帽子,这样并不是很妥当吧?”
“时亭州上将,”督察组长皱眉,“现在叛国罪已是既成事实了。我希望你能时刻牢记我刚才的忠告,不要想着怎么为顾风祁洗脱罪名了,虽然我知道你们两位私交甚深,想着怎么把你和‘逆’剩下的七十几名军人,从顾风祁的罪名里面摘干净吧。”
“好,”时亭州笑着点头,“那我继续往下说。”
“嗯。”督察组长点头。
“最开始的时候,穹顶战线的战局非常不乐观。墨菲斯的刀手和蓝眼,战力比我们的士兵高出太多了。”
“最开始的时候……”时亭州陷入回忆中,他之前还满不在意上扬着的唇角一点点放平,抿紧,他的声音也低下去,“死了很多人。”
那些年轻的士兵们。
时亭州直到今天,都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呢,”时亭州语气陡然又变得轻快,整个人像变了个调子似的,“我们的叶郁青将军,带着他的团队研发出了激化药剂。”
时亭州冲着督察组长咧嘴笑,“正是激化药剂帮我们扭转了战局。”
“但是你知道么?使用激化药剂会对士兵身体造成很严重的损伤。”
“穹顶之战后,环塔有将近两万名的士兵,都罹患着注射激化药剂带来的后遗症。”
“你知道吗?”时亭州看着督察组长,他笑,他微笑的眼眸中没有温度。
“你当然不知道。穹顶之战的英雄,叶郁青将军,他也不知道。”时亭州自嘲地笑一下。
“时亭州!”督察组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不要急,”时亭州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他抬眸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会把你想要听到的东西,全部告诉你的。”
“在那一场战争中,我失去了我的兄长,我失去了我的士兵,我在知情的状况下,注射了两针激化药剂,被两颗坚甲弹打穿了肺叶,获得了无法逆转的后遗症和损伤。”
“复健的时候,我是真的有想过,如果我用生命守护的帝国,捍卫的环塔,其实是这样一副样子,我为什么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它,去捍卫它呢?”
“帝国和环塔,”时亭州深吸一口气,他稍稍有点颤抖,“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情。做了太多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但是,就算是这样,”时亭州看向督察组长的眼睛,“我们也从来没有过一星半点叛国的念头。”
时亭州的眸色很黑,仿佛顾风祁纵身跃下塞西莉亚灯塔的那个巨浪滔天暴雨倾盆的晚上的夜色。
督察组长被时亭州的眼神看得心里面颤了一下。
但是他不能忘了自己督察组长的身份,还有他肩上的任务。
“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内容。”督察组长口气生硬道。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吗?”
“顾风祁没有叛国,我没有,‘逆’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时亭州道。
“除此之外,没有了。”时亭州淡淡一笑。
督察组长看着冷光下苍白的时亭州,还有他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督察组长突然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他做个手势,“给他用第三针溯洄。”
时亭州弯一下唇角,很驯顺地躺回到审讯椅上,任由他们再一次给自己绑上约束带。
针|头扎进静脉。
第三针溯洄。
时亭州闭上眼睛-
对于时亭州而言,最难的那段日子,除了时亭云离开所带给他的打击和伤痛,还有激化药剂造成的后遗症对他的折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
在伤愈后的一段时间里,时亭州从无比虚弱的状态逐渐恢复。
他的气色开始一天天好起来,每天晚上持续折磨着他的肺部的异常感也逐渐减弱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时亭州几乎每天都是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康复了,就能重回从前的状态,重返战场,和他的士兵们并肩作战了。
顾风祁一直陪在时亭州身边,看着时亭州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更真切,他挣扎了很久,还是没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口。
真相是,注射过激化药剂之后,留存的后遗症永远没有办法彻底恢复。
意外出现在时亭州出院休养的第三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顾风祁有点事情暂时离开了,留时亭州一个人在临时疗养点。
时亭州看着窗外暖意融融的阳光,他心里面突然就开始泛痒痒了。
他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要回到战场的话,初步的恢复训练从现在应该就可以开始了。
于是时亭州出去跑步了。
没有负重,不是越野,就是最普通的匀速跑。
最后这场临时起意的恢复训练,以时亭州的急性休克作为结束。
第79章 和解
时亭州醒来的时候, 顾风祁已经赶回来了。
顾风祁坐在时亭州的床边上,抓着他的手。
病房里的窗帘半掩着,从窗帘与窗框的缝隙中可以隐隐看到外头的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了。
顾风祁抿着唇, 眉头微微蹙着。
他偏头看着病房中某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时亭州的苏醒。
时亭州轻轻拽一下顾风祁握着他的手。
顾风祁感受到, 他转脸看时亭州。
“今天是我太急了, ”时亭州躺在柔软的被褥里, 有点讨好地冲顾风祁笑了一下, “以后不会了,我会注意的。”
顾风祁看着他,并不说话, 幽黑的眼眸里有某种很挣扎的情绪。
时亭州以为他在生气。
气他只不过离开了一个上午, 时亭州就把自己给折腾地急性休克了。
“你别生气,”时亭州把自己支起来,凑到顾风祁面前,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 时亭州笑得又乖又讨好,“我保证, 之后我不会这么冲动了。我一定慢慢的, 循序渐进地做恢复训练!”
“恢复训练?”顾风祁终于开口了, 他面上浮现出一点隐约的怒意。
时亭州以为那怒意是冲着他来的。
顾风祁知道, 那怒意更多是冲着自己, 还有那些人, 那该死的激化药剂, 以及这场操|蛋的战争。
“你想恢复到什么样子呢?”顾风祁努力控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 但这样故作的克制, 却反而让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更奇怪。
时亭州察觉到了顾风祁的态度并不好,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顾风祁,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就……以前的样子啊?”时亭州无措的神情看上去柔软又惹人怜惜。
“时亭州,”顾风祁冷酷的削薄的唇终于吐出了那句话,“你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这句话压在顾风祁一个人的心里面已经压了很久。
今天他怀着一种近乎恶毒的畅快,终于对着时亭州说出了这句话。
时亭州愣怔了一下。
顾风祁很僵硬地勾一下唇角,假装自己不会痛,把那把尖刀往两个人共同的伤口上刺的更深。
“注射激化药剂会造成不可逆的后遗症,你在注射前就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不可能再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了,你不可能再意气风发地回到战场上了。”
“不可能了。”
顾风祁说着说着就沙哑了嗓音。
他的眼眶红了,他偏头去看被窗帘遮的严严实实的窗子,有一线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可是却驱赶不走愈发浓沉的黑暗。
时亭州沉默着重新躺回到床上,他看着病房的天花板顶,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不起。”黄昏渐暮的病房里,顾风祁忽然开口道。
“对不起。”顾风祁握住时亭州的手,薄唇颤抖着吻在时亭州的手背上。
时亭州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时亭州没有转头去看,他很温柔地为顾风祁留足了空间和软弱的余地。
“对不起。”颤抖和深重的无力感从顾风祁的胸腔深处蔓延出来,一直延伸到他落在时亭州手背上的那个吻。
时亭州微微扬了一下嘴角,他面上的表情近乎安恬。
“不要说对不起。”他安抚地握了握顾风祁握着他的手。
“恢复不到从前的话,那就算了吧。”时亭州看着天花板,他的眸色很温柔。
那是一种淡然从容,但却绝不是妥协。
“我可以从头再来,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我甚至可以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重新出发。”
“回不到从前的样子,并不代表我就没有未来了。”
“我不怨这之前的任何人,也不怕这之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
时亭州微微笑着,视线落在顾风祁的脸上。
“我不是你要捧在手心里面的珍宝,我是和你一样的战士。”
“不要为我哭,不要可怜我。”
“如果你还爱我,那就相信我,相信我会成为另一个很好的时亭州。”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也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如果你愿意,那就看着我,陪着我,一起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夕阳余晖给时亭州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和又凛然的光芒。
温和与凛然,多么冲突的两个词汇。
一如现在的时亭州。
他是这么的脆弱,甚至连最轻易的慢跑,也会造成急性休克。
但是他又是那么地坚不可摧。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面上坚定又自信的笑容,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凝滞了。
顾风祁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荒谬的。
时亭州怎么可能会因为后遗症而消沉呢?
时亭州永远能从容地面对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任何事情。
时亭州永远都在闪闪发光,永远都坚毅而勇敢,永远都从容且宽厚。
时亭州让自己陪着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当然,顾风祁当然会陪着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好,”顾风祁不再说对不起了,他哑声吻在时亭州的手背上,他的神情近乎虔诚,“我会陪着你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我爱你。”
“我也爱你,矢志不渝。”-
永远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时亭州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最开始,不可能不难受。
他用了人生中最青春,最年华正好的十余年,去不断地训练,才成为了时亭州。
那个环塔第十七届的优秀毕业生,那个雪原之战上大放异彩的帝国双子星。
现在却突然得知,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自己这么十余年来做出的所有努力,全部都一笔勾销了。
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啊……
心里怎么可能会不难受呢?
可是难受又怎么样呢?
一件已经既成事实的事情,并不会因为他难受与否而发生改变。
既然如此,那不如往前看吧。
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放下。
放下当然不等于遗忘。
时亭州会永远铭记他在战争中所受到的创伤,他失去的亲人和战友。
但是人不能永远背负着枷锁而活。
时间忽视所有人的意志,始终向前流淌,人也要放下那些桎梏,勇敢地向前走。
时亭州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在凛冽的风雪中跑过无垠的原野,再也不可能像一柄尖刀一样,又快又狠又准地扎进敌人的薄弱处。
他再也没有办法变回那个阳光明媚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生不会戛然而止。
只要他想要,他依然有别的路可以走,他依然可以在环塔与帝国闪闪发光。
那些他深爱的,也深深景仰他的士兵们,依然会爱戴他,而他也依然会配得上他们的信任。
夜已经很深了,时亭州躺在床上,顾风祁握着他的手,上半身伏卧在床边上。
一点点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时亭州睁着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声音轻的像是呓语。
“我在想,我之后干脆改行好了。”
顾风祁动了一下,他支起上半身来看着时亭州,发梢蹭过柔软的被褥。
“你觉得怎么样?”时亭州一只手碰了顾风祁的脸,很温柔地望着他。
“嗯。”顾风祁应一声。
虽然他实在没想到,时亭州改行的话,能去干什么。
但他还是很坚定地点点头,“我会陪着你,无论你选哪一条路。”
“我想去做指挥。”时亭州眸中浮现出一点浅浅的笑。
“虽然再也不能依凭自己的身体去战斗了,但是我依然不想离开这里。”
不想离开他坚守了这么久,为之付出努力那么久的战场。
如果他不能再以一个战士的身份留在战场上,那就让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归吧!
顾风祁看着时亭州,他听着时亭州述说,幽黑眼眸中蓦然闪现出一点泪光。
“好。”顾风祁点头,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时亭州听出来。
“你会成为很好的指挥官的,”顾风祁嗓音沙哑,“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指挥官都要好。”
顾风祁毫不怀疑时亭州能做到。
毕竟从两个人十七岁相识开始,时亭州就一直那么优秀,一直那么闪闪发光。
时亭州最后也的确做到了。
只不过那场他指挥最出色的战役,葬送了大半个“逆”的成员,还让顾风祁背负上叛国的罪名。
那个墨一样浓沉的,暴雨泼天的黑夜。
把最后一丝光线并灵魂与希望一起吞噬的黑夜。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刚刚走出阴霾的两个人,还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叶郁青正坐在环塔宽敞明亮的上将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前线的战报。
自从激化药剂运抵前线之后,整个战线的局势就变得明朗起来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约有三成注射了激化药剂的士兵,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其中以注射激化药剂后还受了伤的士兵,后遗症症状最为强烈。
但是最关键的是他们控制住了局势不是吗?
这些有后遗症的士兵,环塔和帝国会给予他们供养和荣誉,弥补他们曾在战场上遭受的创伤。
这些微小的代价,在整个帝国的胜利面前,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个道理是不容那些讲“人道主义”和“人文关怀”的人辩驳的。
叶郁青缓慢地看着战报,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办公室大门被人猛然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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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质问
周容川怒气冲冲走进来, 他反手把门砸上。
叶郁青放下茶杯,面上的笑容显露出一点些微的惊诧来。
“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叶郁青向周容川挑了一下眉。
“什么事情?”周容川咬牙切齿走到叶郁青面前,单手攥了他的领子, 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哐当”一声撞到办公桌背后的钢化玻璃上。
没有任何缓冲,肩胛骨狠狠撞上钢化玻璃。一阵闷痛在后背的位置蔓延开来。
叶郁青面上不动声色, 幽深的眸中依然维持着处惊不变的笑容, “就算要动手, 也先说一个动手的由头吧?”
周容川稍微平静了一点, 他紧攥着叶郁青领子的手稍稍松了一点。
但是周容川的眼神依然是狼的一样凶狠的眼神。一头被激怒了的,也受伤了的狼。
“那些激化药剂,是你的主意吧?”周容川死死盯着叶郁青, 他几乎是从上下牙关中挤出这句话。
“是。”叶郁青很坦然地点了头, 他面上甚至还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笑。
他承认了。
但是他怎么还有脸笑得这么云淡风轻?
周容川简直想一拳砸在叶郁青这张脸上。
“你他妈简直是……”攥着叶郁青领口的手又一次收紧,周容川看着叶郁青安恬的眼睛,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出足够表达自己愤怒的词汇。
叶郁青被他狠狠摁在钢化玻璃上,脚后跟离地半寸, 脚尖虚虚点在地面上。
可是叶郁青还是很淡然。
周容川的愤怒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知道吗?有三成的士兵,因为你的激化药剂, 身体机能都遭受了无法逆转的损伤, 他们此后终生都将伴着后遗症生活!”周容川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
“我知道。”叶郁青点头, 他突然扣住周容川攥他领子的手腕。
周容川眸中闪过愤怒, 下一秒, 他手腕上传来一阵惊痛。
叶郁青卡着他的关节, 强迫他松了手。
“但是你知道这场战争的战损率是多少么?”
叶郁青面上的笑容淡去了, 他一双清润却让人看不透的眼睛逼视着周容川。
“是百分之十三点七五。”
“这是环塔和帝国历史上, 最低的战损率。”
叶郁青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他整个人身上陡然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那三成注射激化药剂的士兵,他们是受到了不可复原的机体损害,他们是今后都将伴随着后遗症生活。”
“可是要是没有激化药剂,他们也有可能早就死在了穹顶的战场上。”
叶郁青屈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抵在周容川的肩窝上。
他猛然用力,把周容川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周容川有点愣,他的怒火被叶郁青浇灭了,他现在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惊诧之中。
他竟然觉得叶郁青说的是对的。
激化药剂的确对很多士兵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可是要是没有激化药剂的话……或许可能更多的人都会死在穹顶的战场上。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但是为什么……”周容川有些茫然地张口,但是堪堪吐出五个字之后,他就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往下说了。
但是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战争呢?
这场一开始就没有正当动机,也毫无相应准备的战争?
叶郁青捕捉到了他眸中的茫然。
叶郁青笑一下,把自己被他揉皱的衣领重新整理好,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宽容的。
“当时在温燕昆中将受审的现场,你可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呢。”
“不过从来也没有人要求过‘从一而终’,要是你现在改变主意了,还来得及去齐阳将军那里递名帖。”
叶郁青的语气很温和,但是话里话外却有某种很刺人的东西。
那种很刺人的东西成功又把周容川的怒火点燃了。
周容川冷笑一声,“你说的可真好听啊!注射了激化药剂,留下终生后遗症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会觉得无所谓啊!”
“不,”叶郁青转身,他很认真地看着周容川,“我不只是说得好听。”
“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会注射激化药剂走上战场。”
叶郁青的某种有异彩,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会在需要我的地方战斗流血,我会为了环塔和帝国而死。”
“但是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叶郁青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那笑容举重若轻,“我不会这么仓促地牺牲。”
“自己死掉,做英雄,然后把环塔和帝国的未来,交给到一群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想清楚的人手里,这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这是周容川独独没有想到的回答。
于是周容川再一次愣怔。
“还有什么事情么?”叶郁青淡淡问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了,那我就先走了,易安将军那里还有一个例会。”
还没等周容川反应过来,说些什么,叶郁青就已经离开了。
一片阳光穿透了钢化玻璃,照在叶郁青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上有一盏澄碧的茶,水波静谧,茶叶悠沉-
269年,穹顶之战落下帷幕。
帝国的军队彻底将墨菲斯的痕迹从广袤的海顿荒原上抹去,人类终于崛起,并在陆地上无可匹敌。
一场战争过后,最重要的是荣耀。
至于流血,牺牲还有创伤这一类的东西,全都可以妥善隐藏在荣耀的华袍背后。
叶郁青和他所在的主战派,站上了荣耀的顶峰。
而至于那些真正为战争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却已经隐没于荣耀的背后。
所幸的是叶郁青并没有忘掉他们。
叶郁青给了那些因为后遗症而无法再次回到战场的士兵足够的抚恤。
虽然抚恤本身并不能弥补战争对他们造成的伤害,但无论怎么说,有当权者还记得他们,总是聊胜于无。
从这一点说来,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坏特别糟糕的人。
除了因为激化药剂而落下后遗症的士兵,还有参与了穹顶之战的那些高级军官。
叶郁青也逐个探访了他们。
时亭州见到叶郁青的时候,是269年的春天。
草木抽了新芽,到处是一派生意盎然的绿,时亭州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从生理上的创伤来讲,时亭州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恢复到过去的样子了。
但是从心理上的的创伤而言,时亭州已经迈过了那道坎,变成了一个更坚毅,更从容的人。
时亭州对叶郁青并没有任何抵触的个人情感。
虽然叶郁青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虽然是叶郁青将将激化药剂送到了穹顶前线。
时亭州知道,在穹顶之战这件事情上,叶郁青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他也有做得对的地方。
而时亭州已经学会了该如何摘掉有色眼镜,如何摒弃个人情感,去公正客观地看待另一个人。
叶郁青来见时亭州的时候,穿着很整肃的全套军装,面上是沉稳又得体的笑容。
“时亭州中将,很抱歉等战事结束了这么久才有时间过来探望您。”
“上将客气了,”时亭州面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容,“战事结束后的修整工作也很重要,探望这些事情倒是该放在其次的。”
时亭州请叶郁青坐,叶郁青微微颔首表示感谢,然后在时亭州对面坐下了。
他们两个人皆沐浴在春日晖光之中,面上是一样的安恬。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叶郁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让他心中略存愧疚,但也绕不过去的问题。
“恢复的挺好的。”时亭州笑,被阳光晒得眼睛微眯。
“穹顶之战,”叶郁青抿一下唇,他看着时亭州,眸色很诚恳,“多亏有你们。”
时亭州也望着叶郁青的眼睛,他坐直了,并不答话。
他和他牺牲的士兵们,受伤的士兵们,当时一起并肩作战的士兵们,受得起这一声谢。
“作为个人,我对你的遭遇还有时亭云上将的牺牲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作为环塔的指挥官,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
叶郁青看着时亭州,缓缓吐出了他的心声。
叶郁青也对着不同的穹顶之战的高级军官说出过相同的话语。
有些人会微微红了眼眶。有些人则对他嗤之以鼻,觉得他不过是惺惺作态而已。有些人恨不得能啐在他脸上。
叶郁青对着不同的军官说出相同的话,但是对每个人,他都是真心实意的。
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坚守,他们的牺牲,穹顶之战不会取得现如今的胜利。
因此虽然叶郁青与他们分属不同的派别,存在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叶郁青始终真心地钦佩他们。
时亭州的眼眸随着叶郁青说话,一点点凝定了。
作为个人,我对你的遭遇还有时亭云上将的牺牲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作为环塔的指挥官,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
时亭州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虽然这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话罢了,但是它依然代表了某种东西。
让时亭州原本已经冷寂的心,又感受到了一点热度。
他们并不是……环塔的弃子,无足轻重的人。
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会被看见,会被感念。
斯人已逝,所谓的“铭记”,权当作是微薄存在的证明吧。
不过虽然时亭州这么想,有些人却并不这么想。
“‘我感念你们所有人的付出与奉献’?”晏越泽推开门,走进来。
他面上带着笑,然而眼眸却是冰冷的,神情锐利地像一把刀子。
“你上下嘴皮一碰,好话都说完了,多轻巧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