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病房里的灯早已熄灭，只有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地板上拉出一道苍白狭窄的长条。一切声响都沉了下去，仪器的滴答声，远处值班室的低语，甚至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许念晞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她没有睡。也无法入睡。
身体是疲惫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冷冽而刺痛。白天听到的那些话，何宇薛那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焦灼和借口的声音，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那些刚刚结痂的伤口。
「不是借口！」「我必须得看着…」「她情况不稳定…」
呵。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喉咙里却只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那蚀骨钻心的绝望。白天强装的麻木和冰冷，在无人可见的夜里，土崩瓦解，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内里。
五年。
她人生中最美好、最该绚烂的五年，全都耗在了一个永远追逐不到的幻影上。她所有的欢喜，所有的忐忑，所有卑微的期望和巨大的失落，全都系于一人之手。
而他，轻而易举地握着，从未真正珍惜，甚至可能…觉得是负担吧？
所以才会在她终于鼓足勇气时，身边恰好有了别人。所以才会在她删除他后，不闻不问，直到她差点死掉。所以才会在她最脆弱时，施舍一点似是而非的关怀，却又让他的正牌未婚妻来划清界限。
她想起苏晚晴那张精致却刻薄的脸，想起那枚璀璨的钻戒，想起何宇薛在她面前偶尔流露出的痛苦和挣扎。
真恶心。
恶心他，更恶心那个直到此刻还在因为他而心痛如绞的自己。
为什么就是忘不掉？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为什么他只要出现，只要流露出一点点脆弱，她就可耻地想要原谅？
是不是因为她这五年的喜欢，太过廉价，所以才被他如此轻贱？
一股剧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
许念晞猛地翻身坐起，扑到床沿，对着垃圾桶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里空得发疼，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泪意。她咳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片风中残叶。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病号服，粘腻地贴在背上。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间的凉意。
是何宇薛。
他大概以为她睡着了，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想如同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只是安静地看一会儿就走。
然后，他看到了蜷缩在床沿、痛苦干呕的她。
“念晞！”他低呼一声，立刻上前，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扶她，想去拍她的背。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颤抖的脊背时——
许念晞猛地抬起头！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厌恶和绝望，还有一种被彻底侵犯领地的凶狠。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份恨意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别碰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碎的玻璃刮过地面，带着一种极致的抗拒和冰冷。
何宇薛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像是被她的眼神烫伤了。他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煞白一片，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念晞剧烈地喘息着，胃部的痉挛还在持续，但比那更痛的，是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废墟。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爱了五年、几乎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和恨意，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伪装的堤坝。
“滚出去。”她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恨意，“何宇薛，我让你滚出去！听到没有！”
“念晞…我…”何宇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眼中的恨意如此赤裸，如此彻底，让他无所遁形。
“你听不懂吗？”许念晞猛地抓起床头柜上那个冰凉的水杯，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他脚边的地面！
“砰——！”的一声脆响！
玻璃碎片和冷水四溅开来，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何宇薛被惊得后退了一步，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那个如同受伤困兽般蜷缩着、却对他亮出所有利爪和尖牙的许念晞。
“滚啊！”她嘶喊着，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变调，破碎不堪，“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关心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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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你除了会找借口，除了会让我痛苦，你还会什么？！”
“我删除你就是为了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我差点死了都摆脱不了你？！”
“是不是只有我彻底死了，你才会满意？！才会放过我？！”
她吼出了所有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质问和绝望，身体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何宇薛站在原地，像是被这些话钉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失，瞳孔里是一片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楚和荒芜。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他凌迟。
走廊上传来护士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护士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碎片和情绪崩溃的许念晞，以及僵立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何宇薛，顿时明白了什么。
“何先生！请你先出去！”护士语气严厉，立刻上前安抚许念晞，“许小姐，冷静点，没事了，没事了……”
何宇薛看着被护士护住、仍在剧烈颤抖、用那种极致仇恨的目光瞪着他的许念晞，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步退出病房，退出那片让他窒息的空间。
护士关上了门，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病房内，许念晞在护士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颤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中耗尽了。
她瘫软在护士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护士的衣襟。
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彻底的绝望，是无声的。
门外。
何宇薛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许久，许久。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毫无预兆地，从他指缝间砸落。
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摔得粉碎。
原来哭是这样的感觉。
是心脏被生生挖走一块后，灌满了蚀骨寒风的感觉。
是迟来的、无用的、再也无法被原谅的……忏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