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审判”
罗倍兰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有换,她和陈君洋的对话框就那么静静躺在已读未回的信息列表最底下。
两年的学籍保留期过了以后,她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力。
有时候她站在流水线上,休息的间隙想抬头喘口气,渐渐僵掉的思维大多时候都记不清当下的时间走到了星期几,又具体来到了哪个月份,一直到新一年的春天过去,她才在恍惚间意识到年份上的数字又多添了一个数字……
她把信息栏向下滑,拉到最底,点进了那个对话框。
系统的时间显示还停留在三年前。
陈君洋:罗倍兰,你家的情况老师已经了解了。
陈君洋:这样的大事不是单靠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老师能理解你想为了家里做些事情的心情。
陈君洋:我们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国家的政策很多的。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你家里人也很担心你。
陈君洋:你快回来。
这是第一天的信息,罗倍兰隔了两天才鼓起勇气回复他,她发的消息明确地告诉他,她已经决定好了。
当时敲下如此肯定的字句时,我是怎么想的呢……
时隔多年,心尖震颤的慌乱透过文字,再次攀上罗倍兰的心头,犹如藤蔓一般蔓延,再收紧,渐渐压得罗倍兰喘不过气。
再往下的信息是几天后,陈君洋再次发来的消息。
陈君洋:我给你办理了休学,学籍可以保留两年。
陈君洋:等你家里情况缓和一点了,你还可以再回来复读。
陈君洋:我今年就退休了,等你回来,还可以再在周末来找我,我家离学校不远,我给你补习,我老婆是教数学的,她也能帮你一点。
陈君洋:什么时候回来了,再给我打个电话。
句句诚恳,字字戳心。
罗倍兰在手机键盘上删了改,改了删,最终还是点了退出键。
她把消息发给了林瑜,问林瑜能不能帮自己和老师说,她忘记陈君洋的联系方式了。
林瑜很快就回复了,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
看到林瑜的答复,罗倍兰心下稍稍安定了一点……
又一个周末,他们约定好的时间,林瑜开车载着罗倍兰到陈君洋家楼下。
这个小区挨着一中,是最初给一中教师的福利房。
罗倍兰低着头,跟在林瑜身后,穿过一栋栋居民楼。
陈君洋的家在小区最里面的位置,她们慢慢走着,一路上给了罗倍兰足够多的时间梳理她纷杂的思绪。
楼梯爬到五楼,林瑜在一扇门前停下,和她上一次来时一样,门是虚掩着的。
林瑜敲了敲门,拉开门,带着陈君洋进去了。
陈君洋听到动静,已经从沙发上坐起,走到玄关了。
他的视线只短暂地在林瑜身上停留片刻,紧接着便落在了林瑜身后紧跟着的罗倍兰身上。
“陈老师。”罗倍兰打招呼的话说得艰难。
三年多没见,陈老师比她印象里要老了些,皱纹深了些,表情依旧是肃穆的,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和蔼的。
“哎哎,快进来坐!”
玻璃茶几上摆着两个白色瓷杯,陈君洋给她们倒上了热茶。
林瑜和陈君洋打过招呼也坐下,罗倍兰被夹在两人中间坐着,她有些不安,便紧挨着林瑜坐下,试图从两人相接触的地方汲取一部分林瑜的从容不迫。
罗倍兰抿了一口茶。
对没有回陈君洋短信这件事,罗倍兰自始至终都是愧疚的——她搜索过办理休学的手续流程,很麻烦。
被双亲抛弃,从小寄人篱下的童年让罗倍兰变得很敏感。
从小到大,真正对她抱有善意的人屈指可数,陈君洋算一个。
按她的道理,她应该小心翼翼地挨个回馈这些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善意,但她选择了躲避。
她很难想象陈君洋久久等不到自己回复时会作何感想。
林瑜率先挑起话题,和陈君洋慢慢聊着,罗倍兰就坐在一边听,他们正聊到一中的小广场上花坛翻新的事。
一所*高中而已,统共就那么点大,他们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很快便终止了。
“罗倍兰……最近过的怎么样了?”陈君洋问。
“还可以,之前在饭店做招待,现在在蛋糕店里上班。”
陈君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做蛋糕?”
罗倍兰应了一声,跟着点点头。
“学门手艺好啊,挺好的……你舅舅呢,身体怎么样了?还稳定吗?”
“也还可以,开了瘘管在做透析了,比之前稳定一些。”
“好,好起来了就好。”陈君洋低声喃喃,挺起来的胸膛陷下去一点,罗倍兰这才注意到他在先前的对话里是绷着的。
“我上次听林瑜说,你家在学校门口开了家粉店,我后来去吃过几次,味道很好,就是都没碰着你,还是不凑巧。”
“啊,我舅妈他们都没和我说过……”
“哎呀不打紧,我都是饭店去的,人多嘛,你看,我又剃了头发,早不是前两年那个梳油的发型了。”说着,陈君洋的音调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头顶。
“没注意到才是情理之中嘛,哪有吃个饭还叫店家出来伺候着的道理,这说明你舅舅舅妈做饭认真,是好厨子嘛!”
陈君洋还在教书的时候,他留着不长不短,但可以梳着打理出一个型儿的发型,他现在剃成了贴头皮的短圆寸头。他虽然人不高,但手掌很大,白了大半的发茬被他的手掌搓得翻动起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白发上,映出银白色的光泽。
“什么时候你去掌勺了我就再去,嘿嘿,学生请我一顿OK吧!”
罗倍兰连忙点头应下。
林瑜适时从黄色的挎包里取出蛋糕店里的饼干盒:“这是罗倍兰做的,我们特意带过来,尝尝?”
“哎哎,好!”
陈君洋很高兴,当即便打开盒子,拿起一块芝麻桃酥啃了起来。
教书几十年,陈君洋在和小辈打交道上很有一套,几个对话下来,罗倍兰最初的紧张和无所适从已经被陈君洋一扫而空,原本僵硬的坐姿也渐渐放松下来。
聊着聊着,陈君洋的问题便变得细致了,他问了罗倍兰表哥的工作,又问了她家的经济情况,还问了罗倍兰去打工的那三年。
罗倍兰一一作答,省去了那些不好的经历,三两句话便讲完了枯燥乏味还消磨人的流水线生活。
“你这孩子啊……”
陈君洋想到了当年发生在罗湖生身上的变故,干瘪的胸膛深深塌陷下去,长叹一口气。
“当时班上的女孩子里,就数你最不爱说话,这么不爱和人打交道,我都替你憋得慌。”
“林瑜啊,你比罗倍兰大三岁,又是学姐,你没事了就带她多出去走走看看,别再和上学一个德行,一天到晚净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
“哎!好。”林瑜急忙应是。
“你现在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啊?”陈君洋问。
“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休四天,一周有两天能六点下班。”罗倍兰回答得迅速。
“忙啊……忙点儿好,年轻人忙点儿好。”
陈君洋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先不说了,也快到饭点了,你俩坐着玩儿吧,我去做饭。”
陈君洋把两人准备起身的动作挡回去,起身去了厨房。
他边开冰箱门还在边碎碎念着:“我老婆这几天去帮着带外孙了,可惜了她不在……但还有她做的香菇肉丸,必须得给你们蒸一碗。”
“哎!你俩吃得惯蒸菜吧?”
“吃得惯——”两人异口同声道。
问完这最后一句话,陈君洋就彻底没搭理两个学生的意思了,关上了厨房的门。
两人坐在客厅里,只听得到菜刀在案板上叮叮当当的声音。
“怎么样?”林瑜拍拍罗倍兰搭在腿上的手背,问。
罗倍兰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还好,已经不紧张了。”
罗倍兰又垂下头,复杂的思绪在黑沉沉的眼眸里起伏。
“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陈老师的,他在我身上费了很大的心思。”
罗倍兰小声说。
她从来不后悔自己辍学打工的选择,但时至今日,只要想起她的不告而别——尽管她也从不觉得这有错,可一想到给局外人带去的麻烦,她还是觉得羞耻、愧疚。
“陈老师他……应该是最失望的吧。”
那你呢?
林瑜很想问。
鱼缸的方向传来“扑通”的一下,两个人齐齐看过去,是陈老师养的乌龟从观景假山上跳进入了水里,缸里扬起了一圈圈细小花白的气泡。
“林瑜,你会怎么看我这样的人啊?”
罗倍兰的声音弱弱的,以至于林瑜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具体说的是什么。
即使她在提议来探望陈君洋的时候就料到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会面,她也提早打好了腹稿,可在罗倍兰展现她的低落的这一刻,安慰的话语还是在滚到嘴边时,乱了码。
“如果我一般般,我是说什么都一般般,我也就无所谓怎么样了,可是我不是蠢货,我高三的时候,也能考四百多名的……”
罗倍兰的声音光是传进林瑜耳里,她就替她感到苦涩。
罗倍兰看向林瑜,脸上的笑容称不上好看:“别觉得我自恋喔……”
林瑜摇摇头,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安慰性质的语言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她便伸手,从罗倍兰的身后揽住了她瘦削的腰身,让她们的身体靠的更近一些。
林瑜安抚性质的动作给了罗倍兰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我碰到过好多人,他们中的好多都说过要包养我。”
“我明明都拒绝了,可就连我哥,在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也怕我走上这样的路……”
“虽然他没明说,但我能感觉出来,真的。”
林瑜看见罗倍兰的两条眉毛跳动一下——罗倍兰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挑眉,可此时此刻,这对罗倍兰来说是一个安定动作,当她紧张时,当她聊到她并不很喜欢的话题时,她就会这么做。就好像她在讲起、她在面对、她在设想她不愿意接受的东西时,这个看上去无所谓的动作可以欺骗到她自己。
可这样并不能给予罗倍兰她所需要的安全感,只是在她受到伤害时,给她加了一层盾甲。
“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罗倍兰双手合十盖在自己的脸上,再发出的声音因为被蒙住而变得有些闷。
“如果我长得不这么漂亮,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不相干的眼睛钉在我身上,可我这样就像个,就像个……”
“就像个笑话——”
“不是的。”林瑜打断她
“你很勇敢,真的。陈老师也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好孩子。”
林瑜定定地望着罗倍兰的双眼,一字一句:“这也不是我觉得,而是你就是,你很好。”
罗倍兰不知道自己的声带是不是被灌了水泥,几乎说不出话来。
罗倍兰垂下头,几根手指放在腿上用力地缠绕,仿佛这个动作能帮她解开什么东西。
“真的?”
罗倍兰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你要是再问,”林瑜深吸一口气,佯怒道,“我就生气了。”
厨房里刀切菜板的声音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蒸汽渐渐逸散到空气里的菜香味……
饭桌上,陈君洋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他边喝,边一个劲儿地给她们夹菜,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小姑娘太瘦了不健康。
她们一直陪着陈君洋待到了下午四点,陈君洋带着她们几乎把能聊的话题都聊了一遍,说到兴起,甚至把他还是个土小子时,追求老婆的故事都搬出来说了一通。
话痨的性子一如还在教书的当年。
兴许是中午喝了点酒的缘故,一向开朗的陈君洋满面通红,说话时渐渐又有了课堂上引经据典般一句三叹的气势,可话里尽是一个老师替学生的深深遗憾。
下午四点,林瑜主动提出她先去楼下挪车。
林瑜有意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林瑜的离开一下子放大了客厅的空间感,罗倍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手指扣在外套的塑料纽扣上,心脏跳得慌乱,一拍错开一拍的不安。
“罗倍兰啊……有个事情,我还是想问问……你现在还有没有参加成人高考的打算?”
罗倍兰脑子里的那根长久以来一直紧绷的弦在此刻“啪”的一下断了。
她没想过。
但她只是不敢想,甚至不愿意以至于会阻止别人提及。
她不想、不愿、也不敢面对这个选择后新的一系列可能性。
如果没考上呢?如果她没时间上学呢?如果家里的经济条件又因此下降呢?
她可能变成一个失败的笑柄,她可能给自己埋下一颗更大的遗憾的种子,她舅舅的医疗条件可能因此下降——罗倍兰不敢去想。
可是,是陈君洋在问,是一个年迈的、和蔼的、她曾经的班主任、一名退休的老教师在问她这个问题,她没办法敷衍一个曾经在自己身上浇灌过心血的人。
“没有……”
罗倍兰摇头,不敢直视陈君洋。
她的脸颊通红,她终究还是耻于面对这样的自己。
她坐立难安,自觉辜负了一个长辈的殷切期待。
她左手的手指用力纠缠着右手的手指,像一个做错了事却不得不等待审判的孩子。
第52章 陈老师
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刻,陈君洋也有些紧张。
前几天的晚上,林瑜给他打来电话,说过几天会带着罗倍兰来看望他。
她礼貌地询问他是否方便。
听到罗倍兰要来的消息,陈君洋喂乌龟的手都抖了一下,手里的鱼食尽数抖落在水面。
他好像生怕林瑜下一秒就会改口,做出回复时急切而迅速。
简单地捞去多余的鱼食后,陈君洋去到了书房,和林瑜聊了许久。
他得知林瑜和罗倍兰在一中门口的粉店相识,林瑜告诉他,罗倍兰因为辍学这件事变得有多么沮丧。
心理上这关对罗倍兰来说很难过,林瑜不愿意让这件事变成罗倍兰持续的梦魇——她想让陈君洋把成人高考这一选项拿出来,摆在罗倍兰的面前。
他作为罗倍兰的高中班主任,比谁都更适合开这个口。
陈君洋爽快地应下,真心为罗倍兰能有一个林瑜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他答应了妻子不喝酒,可在面对两个自己曾经的学生时,还是给自己温上了一杯黄酒。
讲的稍微“自大”一点,可以说,他是看着她们俩长大的,他是一个班主任,他很清楚每一个孩子的秉性。
多年过去,他已经退休了,可闲余下来,他翻着一届一届学生的毕业照,他们其中的大多还在他的记忆里活蹦乱跳。
他对林瑜、罗倍兰的印象都很深。
林瑜自不必多说,她的专业分数极好,早在高一还没分班的时候,陈君洋就听说了有个特长生已经达到了艺考的要求,偏偏她文化课成绩还很不错。
学校对她的期望很大,培养她去冲击顶尖学府已经成为了老师间默认的事实。
文理分班以后,看着坐在班上的林瑜,陈君洋自然是高兴的。
林瑜是陈君洋从业几十年,手下带过最优秀的一个学生,她毕业以后,她的照片还久久地挂在学校的荣誉墙上,直到陈君洋退休的那个暑假,她的照片才因为荣誉墙上的更新迭代被撤下来。
罗倍兰是陈君洋带的最后一届学生。
罗倍兰身上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漂亮,无从否认、无可指摘、能让人一眼看到的漂亮。
第二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便是她的沉默。
她沉默寡言的谜底直到她高三才彻底在陈君洋面前揭开。
刚分班以后的第一次月考,罗倍兰的成绩不好也不差,在班上能排到中游的位置。
第二次期中考试,罗倍兰的成绩掉下去一截,排到了班上最末流的位置,那时陈君洋还没对她太上心,只是课后额外叮嘱了她一句要认真学。
罗倍兰答应得倒是痛快,在陈君洋的历史课上,她听课时面上也显出几分认真来。
再一次月考成绩出来时,罗倍兰也不算给陈君洋一个空口承诺,她的成绩果真往上爬了一点,回到了第一次月考的位置。
为此,陈君洋深觉此子可教也,还在班上特意把她拎出来夸了几句。
考试有进步的人很多,陈君洋几乎念到的每一个名字都会引起台下同学的一阵鼓励性质的起哄。
可罗倍兰除外。
她似乎一直那么沉默,不爱与人交往,以至于表扬的话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同学们的反应只是寥寥几颗偏向她坐着的方位的脑袋。
一个课间,课代表为陈君洋送来他所要的练习册,陈君洋拦下准备走的课代表,问起罗倍兰在班上的情况。
课代表是个男同学,他挠了挠脑袋,说他不清楚女生之间的事情,但罗倍兰确确实实地,只是比较文静,不爱和大家说话而已。
罗倍兰听历史课还是很认真,不过让陈君洋很恼火的是,不知道罗倍兰是进步以后飘了还是怎么的,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又像过山车一样,猛地又掉回了班级的尾巴行列。
陈君洋看着罗倍兰的成绩单,从业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把一个学生揪过来骂一顿——除去历史和语文,她的其他成绩都是一团乱麻。
可惜学校已经放假了,他还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高二的下半学期,陈君洋每次查堂时的重点不仅仅是搜查最后排男生的电子产品和零食,还额外多看了罗倍兰几眼。
罗倍兰就真如陈君洋所能料想到的——她十次里有□□次都在发呆。
他把罗倍兰抓到办公室,好坏坏话轮番上阵地劝,再次得到了罗倍兰信誓旦旦的保证。
可月考的成绩一出来,陈君洋对着罗倍兰的成绩单左看右看,最后只在罗倍兰几乎称得上是惨绝人寰的分数里看到了“欺骗”二字。
他第三次把罗倍兰叫来,这次,他依旧是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
茶杯里的水被他喝的都要见底,终于又是在谈话的结尾才换来两句干巴巴的保证。
这一次,陈君洋不觉得罗倍兰诚恳了,反而在她的回答里品出几分敷衍的意思。
一股无名火夹着些无奈从陈君洋心底升起,但罗倍兰认错的态度又极其端正,他想发火也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出口,他摆摆手,叫罗倍兰回去了。
又是一个月,期中考试过去了,陈君洋想,他应该找罗倍兰的家长谈谈,也该问问是个什么情况。
来学校的是罗倍兰的舅妈,刘淑华。
陈君洋没说罗倍兰对待课业时态度的不端正,只简单问了问罗倍兰的家庭状况,刘淑华之说罗倍兰从小就和她一起住,再说别的,她就不大愿意说了。
和刘淑华仔细聊过之后,陈君洋大概知道了罗倍兰课上的心不在焉是为了什么,他带过很多家庭有变故的学生,也有双亲不睦的,或是有过留守经历的孩子——这些学生在听课的专注度和人际交往上比起普通孩子存在更大的问题。
陈君洋心里的火泻下去了大半,他自己也有一个女儿。
他寻思着,他对罗倍兰应该换一种策略,至少不该再凶巴巴的了。
那以后,发生在陈君洋和罗倍兰身上的就像天底下重复过无数次的良师与“坏”学生的温馨剧本。
陈君洋发现她学东西总是一阵一阵的,他便有空没空都把罗倍兰拉到办公室里,盯着她背史政地,抽查她的英语单词,还逼着她去找数学老师订正错题。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在他和罗倍兰相熟,却并不全然了解的时候,陈君洋还隐隐担心罗倍兰会不会是个把心事闷在心里想不开的孩子。但两个月相处后得出的结论简直出乎他的意料,罗倍兰很会说话,很善于察言观色,开起玩笑来,她身上的幽默细心不输任何一个人。
只是她还是话少。
陈君洋问她为什么不和班上的同学一起玩,罗倍兰说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确认罗倍兰不完全是个闷葫芦以后,陈君洋便也默认了她独来独往的性子。
那时候,他还没把罗倍兰和林瑜这两人联系起来对比,可现在,林瑜和罗倍兰一起站到他的面前,他才发现不同的人喜欢的“独行”背后的意义几乎是天差地别。
林瑜看着文静,可陈君洋去她家做优秀学生家访时,他被林方诚邀请着去看他们家的书房,有一列书的翻动痕迹最明显。
陈君洋扫过那些标题他看着都头大的书,还在心底感慨林方诚这令人望而生畏的爱好,却在下一秒听林方诚得意洋洋地表示,这一排书都是买给林瑜的,也是她看的最多。
所以在听到林瑜选择在北京打拼的消息时,陈君洋几乎是在心里的下一秒就认同了这个符合她性子的选择。
他不能用简单的“文静”二字对林瑜做出评价,“沉静”这个词会适合得多。
而罗倍兰的不爱说话更多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像是一层用来保护自己的透明的茧,隔着茧子能看见她在笑,却始终是疏离的……
到了高三,学校里除了考试便还是考试,第一个学期,罗倍兰的成绩还在坐过山车,可到了第二学期,她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排名渐渐稳定了下来,还隐隐呈现着上升的趋势。
可某一天,他突然接到罗湖生的电话,听到罗倍兰南下去打工的消息。
平静的水面被打破了。
他跟着教导主任,一起来到她所居住的家里,在年近花甲的年纪又被现实的残酷扇了一巴掌。
即使这样的残酷不是命运给他的。
在陈君洋任教的最后一年,罗倍兰退学这件事就像一颗长而坚硬的铆钉,钉进他的心里……
“我一直也在想啊……当时我给你发的那些信息,应该也给你在……这件事上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
罗倍兰闻言,一抬眼,撞进了陈君洋疲态尽显的眼底。
在意识到陈君洋说了什么后,她轻轻地摇头,想要否认掉陈君洋的话,但陈君洋还在继续说着。
“老师知道你什么性子,这事放谁身上都是场打击,你能走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人生呐,机会很多,路也很多的,你看我这么大把年纪了,现在想起当年怎么都觉得要了命的事轻,不过也就是为了拼一口气。”
“现在这么一看,也不过就是眼睛一睁一闭的事。”
“还要不要去参加考试……你考虑一下,要是你真放下了,这事就和你决定要不要喝奶茶一样简单。但是老师看得出来,你还想考。”
“归根结底,你还年轻,慢慢来,路会越走越宽的。”
陈君洋在叹息。
直到罗倍兰下了楼,坐上了林瑜的副驾,心里还想着陈君洋最后对她说的话。
“又快到饭点了……”林瑜的语气似在喃喃,转而又提议,“有家麻辣烫味道不错,我很久没去了,陪我去吃吗?”
“嗯?……嗯。”罗倍兰明显还没回过神来。
知道罗倍兰有些晕车,林瑜便没开空调,而是摇下一半车窗,让风灌进来。
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扬起林瑜夹在耳后的发丝,她今天喷了香水,很柔和的花果香。
罗倍兰躁动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剩下的路程,她们都没再说话。
车本就开得不快,一到市中心又遇到了晚高峰,她们一直被堵到七点半,才开到林瑜所说的馆子门口。
罗倍兰不挑食,也是第一次来,她便跟着林瑜,林瑜说什么好吃她就跟着选什么,到最好,两个人几乎是捧了两碗一模一样的东西去排队。
店里人很多,她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位置坐下。
“还记得以前一中门口开的麻辣烫吗?”林瑜说,“我上高中那会儿,每天下午一有空就去吃,他家汤底特别香,我到现在还馋呢。”
“你经常去吃吗?”罗倍兰神色有些古怪地抬头看着林瑜。
林瑜丝毫没有察觉,脸上还透着些惋惜:“对啊,一个礼拜……至少去个三次吧。”
罗倍兰有些沉默,罕见地没有立马接上林瑜的话,低着头若有所思。
“哎,可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开了。”林瑜叹息。
“你去吃过吗,你上学那会儿那家麻辣烫应该还在的。”
“我高一肠胃不太好,几乎没怎么在外面吃。但我同学倒是经常去,只是没吃多久那家店就被迫关掉了。”
“啊?为什么?”
“好像是……卫生严重不达标,还罚款了。”
说着,罗倍兰小心地去看林瑜的脸色。
林瑜小脸一白。
“还查出来放了很多不该放的添加剂。”
“啊?”
林瑜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板进货的地方也不太干——”
“好了你别说了。”林瑜打断罗倍兰的话,脸色已经白了个彻底。
“没事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看你也没出啥事。”罗倍兰出言宽慰道。
“没事?那你笑什么?”
罗倍兰侧身躲过林瑜要拍过来的手:“只是,我觉得你的肠胃……还挺强大的。”
“你闭嘴啊!”
林瑜脸色极差,夹起来的鱼丸悬在空中都凉了好一会儿,越想越下不去嘴。
“嗯……那个,林瑜?”
“干嘛?”
“今天的事,谢谢你。”
林瑜看向罗倍兰,她正躲避似地低头嗦粉。
“嗯。”
第53章 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
时间走到了学生们的期末月,林瑜一个教美术的在文化课安排上自然没什么话语权,默认她的美术课都被换成了自习。
课少了,她也乐得不用去讲那些重复的PPT,反而是把重心放在了自己挣的“外快”上。
她和毛格把构图确定下来了。
毛格似乎格外中意涉及鱼类的构图,林瑜最后确定下来商稿的主体是一只鲲鹏。
画布的尺寸很大,鲲鹏的主体用的又是写实风,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月,可成品依旧没达到她的预期。
林瑜习惯每画一点就把稿子发给毛格确认一遍,如果发现不对就马上改。
很快,发去的电子稿显示对方已接收。
鱼飞飞:怎么样,鳞片的细节这样处理你看可以吗?
毛格:挺好的。
毛格:emmmm……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林瑜飞速敲击键盘:你问。
毛格: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做一点就发过来确认一遍啊?是在学校工作久了的原因吗?
鱼飞飞:这倒不是,反而是之前在北京养成的习惯。
鱼飞飞:之前还没当老师的时候,工作会对接到要求比较繁琐,尤其是在遇到想法比较多的客户,这样边做边确认会很方便。
毛格:哦。
毛格:以你的水平,你完全可以再自信一点。
毛格:我觉得你很多想法都挺独特新奇的。
林瑜搭在键盘上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细想起来,毛格作为甲方,确实极少给她提要求,大多时候都是直接说好。
犹豫了一会儿,林瑜最后回车过去一句“谢谢”。
林瑜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毛格:我这边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还会有一些活儿。
毛格:报酬还算不错,你接吗?
林瑜抠了抠贴在书桌桌面上的水晶贴纸,有些为难——她前段时间已经和丁羽说好了,从这个月月底开始对接她那边需要规律性外包的活儿和插画。
反复调整了话术,林瑜尽可能礼貌地推拒了毛格的邀请。
看着毛格输入状态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林瑜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她确实在毛格这里赚了许多钱。
毛格:是学校里很忙吗?
鱼飞飞:不是的。
鱼飞飞:我朋友在的公司有一些需要外包的活儿,我和她已经谈好了,如果额外还接一些的话,时间上大概是来不及的。
毛格接受了林瑜的推辞。
这次的对话以双方的相互客套结束。
林瑜晚上还有课——就算是期末月,学校也没放下特长生的训练,林瑜晚上要去学校给艺术生上课。
今天吃饭早,李丽红给林瑜炖了沙参玉竹母鸡汤,润肺的。
鸡汤炖了一个下午,李丽红给林瑜盛了两碗。
“多吃点,晚上的课得上到十点多呢。”
“你这几天怎么没和小罗去玩儿?小姑娘是不是没空啊?”李丽红问。
“最近这半个月她确实忙……等过两天吧,后天蛋糕店里要重新装修,那时候她连着能放三天假。”
“难怪最近没听你说和她去玩儿的事,那刚好,她放假了你就把她叫来,那孩子太瘦了,看着气血不好,我给她炖点汤补补。”
“好。”
李丽红问起过罗倍兰家的情况,林瑜只告诉她罗倍兰家条件不太好,多余的没怎么说。
只是她今天突然兴起,又问起了罗倍兰家里的状况。
“嗯……她爸妈出了些事,从小不在她身边,她跟着舅舅舅妈过的。”
林瑜推辞了两番,没拗过李丽红,干脆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这么说的话会有歧义吗?
有,林瑜当然知道有,这纯粹是她的私心。
罗倍兰身上所有痛苦的种子都源于她的父母,如果可以,林瑜倒真希望这俩能出点什么事,或者是永远都别再回来,免得回来以后再拖累罗倍兰。
“啊?小兰看着挺开朗的……这真看不出来。”
“那她爸妈出什么事了?”李丽红问。
林瑜摇头:“人家不大乐意说,我也就没多问。”
李丽红低头叹了声气:“这孩子也可怜……”
在去学校的出租车上,林瑜给罗倍兰发去了信息,问她明天是什么安排。
罗倍兰现在大概率在忙,林瑜的信息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在车上干坐着也无聊,林瑜顺手便把消息往上翻,查看她和罗倍兰的聊天记录。
上次一起去看过陈君洋后,罗倍兰对“学校”这个话题没那么排斥了,她主动挑起来的,关于她高中回忆的话题也渐渐变多。
在罗倍兰对她学生时代的阐述里,她大多是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如果要林瑜讲故事,她大概会以“和谁谁做了什么”展开,而罗倍兰说的是她看见谁谁和谁怎么样,校级的活动上发生的事情。
投桃报李,林瑜也和她聊起她高中发生的事情。
林瑜毕业那年,罗倍兰刚好入学,原本在学校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在毕业后,以学校为契机加深了互相的了解。
这么一想,还挺巧合的。
还有点浪漫?
林瑜的嘴角勾起一点,笑了。
屏幕顶上“叮叮”弹来两条信息,是黄誉芝发来的。
黄誉芝:罗倍兰在蛋糕房里做蛋糕呢,手上沾了面粉不好回复。
黄誉芝:她让我先告诉你,明天下午六点就能下班。
黄誉芝:明天就只剩我和罗倍兰两个人在店里,你来早一点坐着也没关系。
同时发过来的是一张罗倍兰扭头看过来的照片,她戴着帽子口罩,围着围裙,被包的严严实实,整张脸只剩下一双笑着看向镜头的眼睛和她光洁的额头。
林瑜习惯性地保存了照片,和黄誉芝聊了起来。
现在店里没顾客,黄誉芝暂时代替了罗倍兰,和林瑜分享了她们下午在蛋糕店的事。
她们今天烤了贝果,但是店里的烤箱不够大,往往第一批客人来的时候,现烤的面包都还没上全。
因为这个,方婉婉打算把蛋糕房的烤箱再换大一个型号,店里的柜台也会扩建。
林瑜看了眼窗外,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学校了。
黄誉芝问她们明天要打算去哪儿玩。
林瑜:去吃火锅。
林瑜:有家老火锅店还不错,他家东西很新鲜,明天也是冬一九,吃点热的刚刚好。
林瑜在和黄誉芝聊天,思绪却还停留在刚刚翻看的聊天记录上。
她在高中的时候没朋友,现在身边也只有林瑜自己一个。
太过狭隘的人际关系网总是脆弱的,想到这里,林瑜对黄誉芝也发出来邀请。
林瑜:要一起吗?
对方答应得很快。
林瑜是她们三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她告诉黄誉芝,她开车载她们去。
今天下课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晚上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明天三个人一起去吃火锅,也许吃完还会一起去干些别的,搞不好会玩到很晚,不想明天出去的时候没精神,林瑜回家后几乎是沾枕头就睡。
另一边,罗倍兰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她已经躺了好久,眼睛是闭着的,但两条眉毛还微微蹙着。
早知道就不让黄誉芝帮我回消息了……
罗倍兰懊恼地翻了个身,踢了踢被子。
我多忍一会儿回消息能怎么样啊,林瑜又不催……
罗倍兰理了理枕巾上的褶子,怎么枕都不得劲儿,死活*觉得硌得慌。
林瑜也真是,之前不都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吗……
罗倍兰叹了口气,撇撇嘴,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今天这一遭实在憋屈。
早上半点半,罗倍兰已经站在了柜台后,眼下挂着两圈青黑。
黄誉芝比她来的早,她正在蛋糕房调蛋挞液,今天的第一炉贝果已经快烤好了。
从九点开始,罗倍兰便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地瞟上黄誉芝那么一眼两眼的。
罗倍兰看向黄誉芝的视线太过于直白,十次黄誉芝能及时发现四五次。
两个人对视上,黄誉芝还以为罗倍兰想和她说些什么,便凑过来一步两步的距离,示意她说话。
罗倍兰挠挠鼻子,有些心虚,只能和她打两个哈哈,不是说她口罩没戴好,就是说她帽子歪了,还有两次是伸手帮她理了理本就叠得整齐的衣领。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罗倍兰说黄誉芝的发丝从发帽里掉出来了,黄誉芝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在意我的仪表啊?”
得亏是黄誉芝,但凡换个人在第三次就不信这个说辞了。
话里虽然沾上了几分质疑的意思,但她对罗倍兰的信任到底还是战胜了对她的质疑。黄誉芝拿起手机,对着屏幕再次仔细理了理自己整齐得不能再整齐的头发。
“那这样?应该好了吧?”
黄誉芝扭过头向罗倍兰确认。
黄誉芝被罗倍兰反复提醒了这么多次,也没看出来有不耐烦的样子,这下反倒弄得罗倍兰有些不好意思。
“……嗯。”
今天在蛋糕店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剩下的时间里,罗倍兰还是想去看黄誉芝,但她好歹是忍住了。
好不容易把时间捱到五点半,罗倍兰终于等来了林瑜家的小白车。
林瑜停好车,摇下车窗,和罗倍兰她们打了个招呼。
太阳大的时候,林瑜习惯在开车时戴一副偏光镜。
一看见林瑜的脸,罗倍兰脸上的笑就藏不住了,白色口罩挡住了罗倍兰的露出的一对小虎牙。
林瑜把车挺稳,摘下墨镜,罗倍兰本以为最先该和林瑜对视的应该是她才对,却见林瑜的视线望向了她的身后。
一回头,罗倍兰看见正在和林瑜摆手打招呼的黄誉芝。
距离下班的最后半个小时过得快了不少,六点十五,两人准时走出蛋糕店,给门上好锁。
罗倍兰腿长走得快,生怕被抢了好位置,先黄誉芝好几步走到车前,打开副驾车座的门,一屁股坐上去,坐稳了。
黄誉芝跟着上了副驾的后座。
车发动时,罗倍兰刚从后视镜看到黄誉芝的半张脸,就有些心虚地把眼睛撇开。
林瑜锁好车门,注意力放在后视镜的来车上,给车子调了个头,显然没注意到罗倍兰的心不在焉。
第54章 火锅
火锅店里人很多,算上林瑜她们这桌,刚刚好把店里坐满。
林瑜预定的是一个靠里的四人桌,罗倍兰全程有意地紧贴着林瑜走。
落座时,她把林瑜挤到了双人沙发的里座。罗倍兰挨着林瑜坐下,黄誉芝坐在罗倍兰的对面。
“我们要一个鸳鸯锅吧,清汤可以烫些绿叶菜。”林瑜说。
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异议。
服务员给她们拿来了菜单,罗倍兰和黄誉芝都默认把点菜的工作交给了林瑜。
罗倍兰小口小口抿着杯子里的茶水,黄誉芝看看林瑜又看看罗倍兰,林瑜认真地在菜单上勾勾画画,时不时问问另外两个人有没有什么忌口,气氛安静得有诡异。
“你们要试试这家店自酿的梅子酒吗?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林瑜的笔尖停留在酒水栏上,问。
罗倍兰的嘴角抽了抽——她现在算是知道林瑜为什么极力推荐这家店了。
“可以,我酒量还不错。”黄誉芝说。
“我也可以。”罗倍兰跟着点点头。
想了想,罗倍兰又多跟了一句:“倒是你自己,别和上次一样喝醉了。”
话里是提醒林瑜的意思,罗倍兰的眼睛却停在了黄誉芝的身上,更像是无意识的炫耀。
“真的假的?林瑜这样的人也会喝醉吗?”黄誉芝一下子变得好奇起来。
接收到罗倍兰投射过来的目光,黄誉芝没多想,只以为罗倍兰就只是说着玩而。
“哎呀,今天针灸只是想让你们尝尝……我待会儿还要开车呢,喝不了的。”
林瑜脑子里一闪而过上次在夜市被坑的五十块醒酒汤,她有些不好意思。不想暴露这个“黑历史”,林瑜赶紧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打断了快要说话的罗倍兰。
罗倍兰低头看着林瑜搭在自己袖口的手,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又听到黄誉芝说话了。
“没事的,你实在想喝的话就喝吧,我也有驾照,待会儿可以换我开车。”
黄誉芝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真要那样的话得多麻烦啊……我先点了,待会儿你俩试试,”林瑜在菜单的酒水一栏上勾下了一瓶梅子酒,“他家酒水量挺大的,喝不完的刚好我可以带回去。”
服务员过来取走了已经点好了的菜单,递菜单的时候,罗倍兰和黄誉芝的视线又撞在一起,罗倍兰真笑不出来了,只低头顾着喝被子里的茶。
林瑜的视线重新放到罗倍兰脸上,却发现罗倍兰的表情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事。
林瑜没多想,拍拍她的腿。
“嗯?”罗倍兰被这一下拍得彻底回神,扭头便撞进一双含笑弯弯的眸子。
“去调蘸料啊,还把我堵在这儿呢?”
罗倍兰顺着林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黄誉芝已经向小料区走开两步远了。
“噢噢。”
罗倍兰抿抿唇,起身让开位置,跟着林瑜一起去了小料区。
“你爱吃麻酱的吗?”林瑜取了两个小料碗,递了一个给罗倍兰。
“我一般吃辣的。”
“要不要试试蘸麻酱,我麻酱调得超级好。”
“嗯。”
“那你跟着我,我调两个麻酱的,再给你整一个辣的。”
罗倍兰的注意力全在林瑜身上,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羊毛外套,内衬是白色的,腰间扣着棕色的皮带,穿着一双平底的小靴子。走的近一些,罗倍兰能闻到林瑜衣服上喷的香水,熟悉的花果味。
调料区不大,罗倍兰喝林瑜在转角就碰到了黄誉芝,她也很能吃辣,她手里的蘸碟里全是辣椒。
“诶?你们喜欢吃麻酱的吗?”
“对啊,加上读书,我在北京好歹待了快八年,我调的很正宗的,要不要试试?”
罗倍兰眨眨眼,看见林瑜把手里的调好的料给黄誉芝递过去一个。
等她们回到桌上,菜都已经上好了。
罗倍兰依旧是把林瑜挤到了紧挨着自己、最里面的位置。
桌子中间的鸳鸯锅很快就烧开了,在桌子中间蒸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罗倍兰之前真没发现黄誉芝原来这么能说话,她们讲了好一会儿都没动筷的意思,罗倍兰有些郁闷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黄誉芝和林瑜分享着她在大学里的事,考试就是炒菜啊做蛋糕之类的。这类话题罗倍兰插不进去,只偶尔跟着附和一两声,但不可否认,黄誉芝确实讲的绘声绘色,至少真的把林瑜逗笑了。
但凡这些话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讲出来,罗倍兰也会跟着笑的。
罗倍兰看着玫红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摇曳、晃荡,在暖色的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哎,东西还没吃几口呢,怎么先喝上酒了?你这样对胃不好,你先多塞点东西垫垫。”
林瑜把烫好的肉捞上来,刚好看到罗倍兰抿酒的动作,话里有些着急,赶紧夹了一筷子肉到罗倍兰的碗里。
罗倍兰的视线转向林瑜。
火锅店里很热,林瑜已经脱掉了外套,她身上穿的白色毛衣是宽领口的,她脖子上的平安扣躺在两片锁骨中间,落进罗倍兰的眼里。
“嗯?你怎么还喝?”
罗倍兰这才后知后觉,刚放下的酒杯酒抬到了嘴边。
“呃……我,我是真有点口渴。”罗倍兰解释的时候,眼睛也心虚地从林瑜身上挪开了。
林瑜半信半疑,但不容她细细分辨,黄誉芝那边就继续了刚刚还没结束的话题,讲起她舍友在寝室里偷偷养仓鼠的事情。
听着两个人今晚好像怎么也说不尽的话,罗倍兰看向自己面前已经透了杯底的葡萄酒,总感觉心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堵堵的,不上不下,就是难受。
刚刚下进锅的虾滑已经烫好了,林瑜帮罗倍兰捞了几个上来,放在罗倍兰的碗里凉着。
“哇,这老板酿的梅子酒确实好喝,一点儿都不涩。”黄誉芝放下酒杯,说。
“是吧是吧,夏天的时候可以找老板要点冰,冰镇一下更好喝。就是别喝太多,又吹空调又吃冰的容易着凉。”林瑜看着酒瓶,心里满是不能现在就来两口的遗憾。
哇,我也没说这酒不好喝,你咋不来关心我?罗倍兰很不满,在心里说。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罗倍兰伸手拿过酒瓶,兀自给自己倒满。
这酒的度数不是太高,但是打底也有三十度。
看着罗倍兰一口气倒满杯的架势,即使林瑜先前不知道罗倍兰的酒量具体如何,也还是忍不住开口劝她。
“这酒好歹三十多度呢,你注意点,别醉着了。”
看着林瑜关切的眼神,罗倍兰已经暗自和黄誉芝较上了劲,人家喝一口,她一个仰头全给干了,人家刚满上半杯,她就像个二愣子一样全部倒满。
但黄誉芝是真能喝,罗倍兰不是,她纯犯轴。
桌上的食物被一碟一碟下锅,捞出来,下肚,罗倍兰最后已经品不出什么菜是什么味道了,只觉得舌头麻麻的,脸烫烫的,脑子晕晕的。
她伸手还要去捞酒瓶,酒瓶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罗倍兰抬头,依稀辨认出那是黄誉芝的手。
“你好像醉了,别再喝了。”黄誉芝的面上有些担心,“应该提前劝劝她的,自酿酒一般都比较醉人,说是三十度,但可能也不止。”
从罗倍兰的角度看,她只看见黄誉芝的嘴张合几下,没听清她的话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在和谁说话,酒精让罗倍兰的脑子变迟钝了,也变犟了。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是不是看不起我?
这么一想,罗倍兰手上的力道便又加了几分。
“哎哎哎,她力气怎么变这么大?”
黄誉芝怕酒瓶摔下去,只好又加了一只手。
闻言,林瑜也站起来,罗倍兰的指关节因为用力已经有些泛白了。
黄誉芝力气也不小,林瑜是知道的——看来罗倍兰这孩子是真使上了牛劲。
罗倍兰的姿势说不上雅观,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很适合发力的姿势,她一只手撑在桌边沿,一只手摆在桌面上,正在和黄誉芝抢那只几乎被喝空了的酒瓶。
“我们把酒给你,但你先松手,好不好?”林瑜附在罗倍兰耳边,柔声劝道。
罗倍兰不语,只一味拽瓶子。
“怎么更用力了——”黄誉芝一声低呼。
“你别拽了,你松手,我陪你一起喝好不好?”林瑜柔声又劝。
罗倍兰的一双眼珠子不再定定地盯着酒瓶,她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子,眸底一闪而过两分清明,但很快又变得警惕。
罗倍兰依旧不语,持续发力。
“哎哎哎!”黄誉芝现在把握得更艰难了。
“她还不松吗?”
林瑜叹了口气,望向黄誉芝,黄誉芝连连点头。
“把酒瓶扣稳。”
这话是对黄誉芝说的。
黄誉芝还没摸清林瑜的意思,下一秒,就见林瑜的手伸向罗倍兰腰间的痒痒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挠了几下。
“嗯?!”
随着一声不情不愿的哼哼,罗倍兰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松开了,身子像只被开水烫了的虾米蜷缩了起来。
黄誉芝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确实立竿见影。
罗倍兰嘴巴一撇,趴在桌上抬眼望着林瑜,可怜巴巴的。
那双狐狸眼已经氤氲出了一层水雾,从林瑜这个站着的视角,一时间还真分不清她两眼汪汪是因为生理反应,还是真因为喝不到酒而感到委屈。
林瑜又好气又好笑。
不和醉鬼讲道理,不和醉鬼讲道理,不和醉鬼讲道理……
闭上眼,林瑜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一睁眼,望着她的还是那双要哭不哭还一动不动的眼睛,心还是软了。
哄吧哄吧……
林瑜揉了揉罗倍兰的头,顺毛的,没把她头发弄乱。
“下次再喝好不好,下次给你买一瓶整的,昂!”
“……嗯。”
罗倍兰还是撇着嘴,把脑袋缩回臂弯里,好歹没再犯犟。
林瑜被罗倍兰堵着,只好把服务员叫来,结了账。
罗倍兰还能站起来,但走不了直线了,她人又长得高,怕她摔了,林瑜和黄誉芝只好一左一右架着她走。
三个人好不容易挪到了马路边,罗倍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睁眼,看到了那辆白色小轿车。
下一秒,罗倍兰双腿一并,又不动了。
“怎么了?”林瑜问。
“我要坐前面。”
“你在后边儿能躺着……”
“我就要坐前面。”
罗倍兰蛮不讲理地打断了林瑜的话。
黄誉芝和林瑜隔着中间罗倍兰的脑袋,面面相觑。
“好好好,你坐前面。”林瑜松口道。
罗倍兰一副大赦天下的表情,跟着她们继续走了。
“她晕车,坐前面好一些。”
在给罗倍兰绑安全带的时候,林瑜抽空给黄誉芝这么解释。
开车的时候,罗倍兰还算老实,林瑜给她把座位调低了,她就安安静静躺在靠椅上睡觉,比在饭店里抢酒瓶子的时候老师。
林瑜把黄誉芝送到家门口,她下车后,车里就只剩下了林瑜和罗倍兰两个人。
林瑜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碰到一个红灯。
交通灯的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罗倍兰半歪着的侧脸上。
林瑜想起临走时,服务员问剩下的酒水要不要打包带走。
那酒瓶里就剩个低儿了,一百八十度晃个百八十下都不见得能荡出个水花。
想到这里,林瑜气不打一出来——她馋那口酒馋了一礼拜了,她走的太急,临出店门还忘了再要一瓶。
可扭头看着睡得昏昏沉沉的罗倍兰,林瑜好不容易起来的气又全消下去了。
林瑜叹了口气,在转绿灯之前捏了捏罗倍兰飞着两块酡红的脸蛋。
时间还早,不到十点,林瑜便载着罗倍兰,开到了南湖公园外围的马路上。
湖面上一如平常亮着彩灯,人行道上还有散步的行人,街边的小摊也没收完,偶尔能听见两声零星的叫卖。
也许是哪个摊主的吆喝声惊扰了罗倍兰,罗倍兰动了一下,把脸扭向了车窗外的方向。
吃火锅的时候没注意,罗倍兰今天左耳上戴的是林瑜之前送给她的云母蝴蝶耳钉。
车厢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味,林瑜叹了口气,看着罗倍兰的一小半个侧脸,心里疑惑——她也好这口?
不像啊,奇奇怪怪的……
不行,还是馋,不能再想了。
林瑜叹了口气。
第55章 刘可
等罗倍兰睁开眼,首先袭来的是一阵眩晕感,整个脑壳里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几乎抬不起头。
罗倍兰在床上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快十点钟了……
昨天是罗倍兰第一次喝醉,她算是知道了,自己酒量确实一般般,不是一杯倒也不是海量,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
下次不逞强了。
昨天在餐桌上犯犟的一幕幕在罗倍兰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罗倍兰有些懊恼地躺回去,两只手掌盖在脸上慢慢地揉搓,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昨晚,林瑜在车上给她灌了些酸梅汤来醒酒,不知道从哪里买的,酸酸甜甜的。林瑜好像还和她说了些话,又也许只是一个梦——昨晚出了火锅店门口,罗倍兰的记忆就彻底模糊了。
林瑜把车开到了罗倍兰所在的单元门口,架着半梦半醒的自己走到家门口,直到她关上门菜算完。
还好今天不用上班……
罗倍兰登录进微信,发现林瑜刚过八点就给自己发来了信息。
罗倍兰“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林瑜:明天中午有没有空?
林瑜:我妈让我叫你来吃饭,她要炖汤。
罗倍兰回了消息,说她明天中午十一点左右到。
林瑜现在应该又在学校里了,一到放假,一到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就觉得空空的。
她不玩游戏,短视频早也刷腻了。
罗湖生和刘淑华都在店里,用不上她再去帮忙。
平时忙的时候,罗倍兰总盼着快点轮到她休息,真空下来了,她又被自己生活的贫乏轻轻刺痛一下。
罗倍兰干脆又倒回去,脑袋挨着枕头,躺在床上数着日子。
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到时候,市区那两条街应该会挂上彩灯,有些店会摆一棵圣诞树装饰,不知道蛋糕店门口会不会也摆一棵。罗倍兰想在那天去找林瑜玩,逛逛街什么的。
可是每次一到节假日,蛋糕店就会额外忙,她们要做很多点心,还要打包,方婉婉要拿着去饭店做活动,或者送人。
总之,罗倍兰已经预料到了那天会有多忙。
和林瑜出去玩这个计划,大概率得泡汤……
那提前几个小时下班呢?应该可以,回头问问黄誉芝。
罗倍兰实在无聊,继续往下划拉着聊天列表,她看见了黄誉芝发来的消息,她的消息被的消息推送顶下去了,以至于罗倍兰现在才看到。
信息是昨晚十一点半发来的,黄誉芝问她到家了没有。
罗倍兰终于想起了昨晚最后一点儿的记忆片段——她撒酒疯,死活要和黄誉芝争那只酒瓶子。
啊……
罗倍兰两只手盖在脸上反复揉搓,不太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似的。
独自斗争了良久,罗倍兰还是拿起手机,在键盘上开始新一轮的敲敲打打。
罗倍兰:我昨晚一直没醒,我刚刚才起床。
罗倍兰:那个……我昨晚真的喝醉了。
罗倍兰:【抱歉猫猫头】
罗倍兰:抱歉啊,昨晚麻烦你了,没吓到你吧?
罗倍兰:我也不知道我喝醉以后会是那副反应,我第一次喝成那样。
解释的消息发过去,罗倍兰有些心虚:她和林瑜或许不知道她撒疯的原由,但她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
昨晚她俩聊的太欢了,罗倍兰很难插的上话。
和林瑜的对话屈指可数:不是林瑜要她递纸巾,就是林瑜捞菜的时候问她要不要来一点。
罗倍兰感觉自己昨晚简直变成了林瑜带着的挂件,甚至还不如一个挂件,她包包上的那只狐狸挂件好歹还是贴着林瑜的。
早知道就和林瑜说不带黄誉芝了……罗倍兰心想,直到现在还是酸溜溜的。
她又回忆了一遍黄誉芝说的所有的话,做的所有的事,有些悲哀地发现黄誉芝温柔可爱得很,她甚至不能怪她。
唉……
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叮叮——”
罗倍兰从被子中间捡起手机查看消息,是黄誉芝发来的。
黄誉芝:没事没事,喝醉挺正常的。
黄誉芝:就是以后你出去喝酒要注意一点,有些自酿酒发酵久了,度数会很高的。
黄誉芝: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噢。
看着黄誉芝善意的叮嘱,罗倍兰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升腾而起的愧疚感揉成了一团,淅淅沥沥往下滴着醋味的酸水。
被黄誉芝净化了一下……
罗倍兰整个人都蜷进了被窝里,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应黄誉芝的关心。
于是,罗倍兰发去一个表情包以短暂地缓解尴尬。
罗倍兰突然想起来,她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由三个玩的很好的女生组成的小团体。
大多数时候,她们之间都是和谐的,但她们偶尔也会因为众多本质类似的矛盾吵架,大概一个星期一两次的频率。
罗倍兰那个时候不太能完全共情她们相互之间细碎的小情绪,她之前作为一个看客,总觉得她们之间的矛盾是些无所谓的争斗——谁谁因为谁和谁谁谁走得太近不带谁谁,谁谁谁错过了谁谁和谁之间的某一次对话……
课间的时候,罗倍兰听这些是真觉得头大,甚至想上去问问她们是不是脑子有包。
但是现在,她能理解了。
她脑子里也有包。
林瑜和黄誉芝走的还没那么近呢,她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噢,原来我这么小心眼的吗?
罗倍兰短暂地自我唾弃了两分钟。
沉思良久,罗倍兰又给黄誉芝发去了信息。
罗倍兰:你觉得林瑜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黄誉芝:很好的一个人啊。
罗倍兰:哪里好?
黄誉芝:我想想……温柔,沉稳,画画很厉害。
黄誉芝:可能是她比我大一点儿的原因,我总觉得在她面前我有种当小妹妹的感觉。
黄誉芝:觉得她很可靠吧。
罗倍兰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对,又不完全和自己想的一样,可剩下那朦胧的一半该怎么描述,罗倍兰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黄誉芝:你呢?怎么突然想到问起这个了?
罗倍兰死死抿着嘴唇,在手机屏幕上敲字的时候,她总觉得更心虚了。
她给出的回答依旧是一半诚实,一半违心。
我现在走得近的朋友只有你和林瑜,我想相互之间多增强一下了解——罗倍兰是这么回复的。
但是黄誉芝显然相信了她看见的,她连着发来好多个很开心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罗倍兰又突然想起林瑜上次特意给黄誉芝带的桃子奶昔,她想,她对黄誉芝愧疚的程度也就到那儿了。她的心就像吸水毛巾一样,把之前好不容易拧出来的酸水又一点一点吸了回去。
只被黄誉芝短暂地净化了一下……
十二月下旬,外面的温度已经很低了。
罗倍兰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
在罗倍兰的印象里,一到冬天,这里的天空就像是被蒙上一层灰色的布。空气永远是潮湿的,几乎一半的日子都在下雨,雨不算大,但足够烦人,走在老旧的人行道上,难免会踩到几块松动了的,随时可能溅起脏污泥水的地砖。
搓洗裤腿上泥水的次数多了,罗倍兰甚至很清楚哪块砖是松动的,哪块砖一定会溅起水花。
家里的温度甚至比外面还要低,无论罗倍兰穿多少,她的手脚都是冰冷的。
很多个晚上,她躺在床上,睡醒的时候,双脚和睡着时一样冰凉。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好一点……
罗倍兰搓了搓手,指甲盖儿范围下的指尖已经有些发凉了。
“叮叮——”
罗倍兰第一反应认为这是林瑜的信息,在摁亮屏幕的前一刻,觉得消息来自黄誉芝也有可能。
直到解锁了手机,进入了微信的界面,看清楚了小红点后面的备注名,罗倍兰都还有些发愣,不敢确信。
她眨眨眼睛,又确认了一遍。
她愣愣的——可可的消息。
没看错。
可可大剌剌的笑容、在摩托引擎和风声中飘散的声音、被夹着灰尘的狂风吹动的发丝,一下子全都从罗倍兰的脑海里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们聊天框上次的消息时间还停留在端午节互发的节日祝福。
很久远了……
可可:我现在在老家,老贾陪着我。
可可:我到派出所办了挂失,已经把户口本挪出来了。
可可:哦对了,我名字也一起改了。
可可:改成刘可了,你还叫我可可就行。
看完这些,罗倍兰真心地为可可感到高兴,她回消息时,她的手都在颤抖。
文字能传达的情感到底还是太过贫瘠,罗倍兰看着自己发过去的“那太好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可可不能接收到她的真心祝福。
可可:你在上班吗?
罗倍兰打字的速度从来没这么快过,屏幕上发出磕磕打打的声音,罗倍兰几乎要搓出火星子了。
罗倍兰:我今天放假,家里蹲呢。
下一秒,可可的微信视频就弹了过来。
没有犹豫,罗倍兰秒接。
一接通,映入罗倍兰的就是可可那张毫不掩饰欢快的脸。
“你那边过得怎么样啊,我看你朋友圈换工作了,小蛋糕师?”
罗倍兰点点头,发现她这边的光线有些暗,便起身去开了卧室的灯。
“我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回的老家?”
可可的老家在陕北,她那边的背景是一张床,一扇透光的窗户。
“我前两天刚到,户口簿我下午就能拿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罗倍兰感觉她的问话干巴巴的,好在可可高涨的情绪填补了久不联系的她们之间的空缺。
“过个几天吧,老贾说,想看看我老家这边的样子,想看看我是在哪儿长大的。”
话说到这里,可可流露出几分羞赧。
罗倍兰便适时打趣她:“哟,小两口日子一过上二人世界就跑我这发狗粮来了?”
“哎呀,我这鸟不拉屎的老家有什么能玩的……我也就带他去县里转转,等再过个几天他吃腻了也就想着回去了。”
“也挺好的,要是吃到好吃了拍给我看看。”
“哈哈!哪有你这样上赶着要被吊胃口的?”
可可两声下来笑得爽朗,她是真的很高兴。
可可好像一直都这么洒脱,连带听得罗倍兰的兴致都高涨了。
摆脱了不负责父母给的不入流的名字,罗倍兰觉得她的前路都开阔了。
“哦对了,还没和你说正事呢,我一月二十四号和老贾领证,大概也是那几天办酒席,你来不来?”
“下个月……那也很快了,你放心,我一定来。”
“好,那你和我住,有意见不?没意见的话,你就当我娘家人了。”
可可在电话那头有些紧张地等着罗倍兰的回复。
“好啊好啊。”
得到准确的答复,可可和罗倍兰的话题才重新回到无关紧要的琐事和打趣上。
罗倍兰和她讲她做蛋糕的事情,还讲了和林瑜出去玩的最有趣的几次,讲她家粉店里的事情。
可可讲的同样多,她告诉罗倍兰,贾林峰的店面扩建了,她捡了只橘猫养在店里,那只猫抓老鼠很厉害,还被饭馆的贾老板借走几次去抓老鼠。
这通视频打了很久,直到贾林峰从外面遛弯回到宾馆,她们才挂断视频。
放下手机,她们打了快两个小时,饭点已经过了,手机也快没电了。
罗倍兰插上充电线,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不是为了她无聊乏味的生活,是为了她和可可的友情。
她刚回来的时候,她和可可还经常聊天,后来两个人都渐渐地变忙了,聊天的频次也低了。
罗倍兰慢慢地有些不敢主动联系可可,她怕她的消息会是冒然的打扰。
看着聊天框里记录的通话时长,罗倍兰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噢,原来发生在她和可可身上的这么多事情,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也就讲完了……
第56章 叛逆
这应该是和毛格的最后一次的合作了,林瑜想。
稿子只差最后一点儿的细节调整就可以提交了,在这上面花的时间比林瑜预料的要少,原本她以为会再拖个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现在看来,一月初就能把电子版交给毛格。
电子画布上的生物身躯宏伟,跃出海面的那半已然变成了鹏鸟的模样,掩在水面下的另一半却还隐隐闪烁着鱼鳞特有的光泽。鲲与鹏之间的交界处被激起的水花泡沫替代,连那些泡沫林瑜也没放过,一一给它们补充了细节。
这样一丝不苟的作品画到最后,留给林瑜的不过是重复重复又重复的工作,很繁琐。
毛格除了嘴碎了一点儿,其他地方一点儿都不为难林瑜。
林瑜还是摸不清楚为什么毛格对自己那么好奇,几乎什么都想着问两句,要是换作别人,林瑜大概早就厌烦了,可偏偏毛格格外能猜得准她在聊天时侯的喜好,经常在林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毛格就已经套出了他想要的信息。
毛格出手阔绰,又真的没有恶意。
慢慢地,林瑜也渐渐习惯了毛格时不时借着“监工”为由弹来的信息,慢慢地,林瑜干脆就当毛格是一个闲工夫多又知心的网友,反正互相之间也不认识。
等一月上旬,差不多就是这幅画刚完成的时候,丁羽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尽管具体的时间还没确定下来,林瑜还是简单地和毛格提了几句。
毛格:那你以后打算去哪儿发展呢?
毛格:北上广深?还是体量小一点的城市?
离家近一点的话,应该优先深圳吧。林瑜这样回复。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下林瑜自己也有些怔愣了——她也下意识最优先考虑的因素竟然是离家*近。
在林瑜还小,对世理的明白还只有一半一半的年纪时,她一直以为是她自己的亲缘观念淡薄。
别的小孩子还在因为头一次踏进陌生班级而哭鼻子的时候,林瑜已经端正地在板凳上坐好,出门在外,她也鲜少主动想起爸爸妈妈。
二十四年以来,她还从没认真考虑过“家”在她心里的意义,这期间林瑜偶尔也疑心,自己相比其他人是不是缺了那么一两根连接亲情的神经,但也只是偶尔。
很多问题实在想不明白,林瑜便也由它在搁置在那儿了。
有些东西放久了,久到自己都忘记的时候,大概就是它重新浮现的最适合的时机。
林瑜做不到毫不保留地批判自己,尤其不善于审视自己的感情。
但这次,林瑜把这件事从心底提回桌案。
父母对她向来关怀备至,她的每一岁都有一套厚厚的写真集;他们格外关注自己的兴趣,以至于在众多课外活动里精确地锚准了她在艺术上的天赋;意识到林瑜在人际交往上是顿感的,他们便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和她讲人情世故……
既然林瑜对情感的波动不敏感,那他们就把这些情感量化成理论给她听,他们在一切上都做到了最好最满。
林瑜爱他们吗?
这是肯定的。
但她大学结束选择留在北京的那三年,她鲜少想起他们;在高中开始住校且一住就是三年的日子里,她几乎没有想过家;第一次踏进全然陌生的班级里,她也没有像其他低年级的孩子一样哭着要人来接。
林瑜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不打闹,不惹事,校级、区级、市级甚至省级的画画奖杯她都拿过。
在别的同样有孩子的家长面前,李丽红说起林瑜时,脸上总是即便刻意谦虚也掩饰不下去的得意。
每次有这样类似家长与家长之间的小聚会,林瑜都免不了被推到人群中间接受来自其他家长的赞赏,次数多了,她总是感到厌烦。
在所有夸赞她的词汇里,她觉得最刺耳的便是“乖”这个词。
乖?
几乎是身边的所有人都认定了自己很听话,很顺从。
每当被冠上“乖”或是类似的形容词时,林瑜觉得她自己好像被剥离了属于她自己的想法,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捏来捏去的泥偶。
林瑜想起那些同样被誉为“乖孩子”的同龄人,他们各有各的反应。有些会顺从地扎进父母的怀里,害羞地笑笑,只有少数几个会把头撇开,大部分和林瑜一样,只安静地站在那里,而过于沉默的反应又像是对此的认同。
为什么会选择去北京的大学?
这个问题林瑜在先前就已经想过了——一是出于学校指标的期望,而是出于叛逆。
“叛逆”这个词出现在她脑海里时,她感觉脑子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明朗了。
发觉自己叛逆的契机是佘引章向她抛出橄榄枝,在她给李丽红打去电话,说她要留在北京的那一刻。
她那时在以一种极其幼稚的方法和父母较劲,可她甚至不敢揭掉自己身上那层“乖巧”的皮。
蒙在她脑子里的雾水被彻底擦净了——原来叛逆才是整个贯穿了她的前小半个人生的核心。
“沙沙沙——”
林瑜抬头,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向阳台外看去,窗外的树还是那么绿,丝毫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显出分毫萧瑟的颓色。今天是个晴天,天空的正中间,太阳正高悬。
又听错了。
没有下雨,外面是晴天……
阳台上还晾着一条抹茶色的毛线围巾,上面勾了图案,是一条小鱼的形状。
围巾是刚入秋那会儿,李丽红给林瑜新打的。
林瑜突然有些想哭。
大概是她从父母身上得到的爱太圆太满,给了林瑜肆无忌惮的底子。
她不喜欢他们让她被误以为是一个泥偶的行为,甚至说得上是厌恶,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林瑜说不出一点儿带刺的、拒绝的话。
比起直截了当的拒绝,她选择避开这个话题,连带着后来的许多真实想法都一同回避了他们。
坐上离家的火车时,她心里是期待的,像是拉磨久了的驴突然卸下了身上的担子。
如她所愿,脱离了从小生长的圈子,她终于没再听到任何和“乖”类似的形容词在自己身上出现过。
林瑜又慢慢觉察出来,“乖”这个字用在她身上并不过分。她的天赋放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不过也只是芸芸三千里的一瓢而已。
她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瑜试图推翻先前陈旧的十八年,她一定要得到全然不同的评价。
于是,周围人对她的评价变成了统一又贬义的“孤僻”,可这个贬义词放在她这里反而更像是对她的无声褒奖。
直到佘引章闯进她生活,给她递来一把可以彻底结束这场漫长战役的刀子。
她用一份劳务合同和一通电话通知了她的李丽红和林方诚。
就在她以为父母会给她一些不同以往的激烈态度时,林瑜又天真地低估了对她父母对她的包容性,林方诚甚至是鼓励的态度。
林瑜拿起桌上的电容笔,习惯性地夹在指尖转着把玩,金属外壳的触感冰凉,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啪嗒”一下,电容笔掉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个时候,林瑜意识到那段时间她的内里有多空虚。
谈及这点,她想她该好好感谢佘引章。
她身上所有的技能,都来源于和她在北京的那三年。
人是由过去组成的,对林瑜而言,佘引章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一环。
佘引章给她的不仅是专业外的知识技能,她还带林瑜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林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被拉得很长,仿佛这口气能帮她丢掉些什么。
要说遗憾什么,大概是因为欠佘引章一个正式的道谢吧……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大概还在不停地出差、拉业务。
林瑜后来搜索过佘引章的公司网页,她很厉害,她的公司又扩大了。
阳台的窗户每关严,一点儿凉风从窗缝里灌进阳台,又吹进她卧室的窗户里,林瑜伸手想关上自己房间的窗户,抬手,却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钱包。
钱包有些旧,是她和佘引章亲密的友情伊始时,佘引章找皮革厂给自己定制的。
稀疏平常地用了这么久,林瑜都快忘了这只钱包的最开始的意义。
林瑜毕业时,佘引章来了学校一趟,在林瑜穿着学士服和导员合过影下台时,她递上了给林瑜准备的毕业礼物。
林瑜打开,是一只裁剪精细,皮料昂贵的钱包。
为了给林瑜庆祝,佘引章带她去到她家。
佘引章提前在餐厅订了餐。
她给林瑜倒了酒,第一次,林瑜在不属于自己掌控的空间接受了酒精的冲击。
林瑜对酒精的喜爱伊始大概归咎于那天实在愉快的气氛。
她们都没喝醉,只不过都有些脸红。
佘引章凑近林瑜,勾起林瑜垂落的发丝,在林瑜额前比划的手指以一个漫不经心的轨迹晃动,眼神却很认真。
我觉得你可以剪个刘海。
她望着林瑜说。
林瑜有些不确定。
那……我可以试试?
佘引章是实打实的行动派,她立刻拉着林瑜打车去了她最常去的那家高档发廊,叫来她最信任的托尼给林瑜换了个发型。
齐刘海,齐肩发,没染发。
佘引章说的没错,顶着刘海,林瑜身上的文艺味儿更浓了。
刘海一留就是三年,即使后来林瑜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刘海也一直没动过。
想到这里,林瑜打开钱包,她的手像是长了单独的小脑袋似的,有了它自己的想法。
一张照片被抽出来,背面写着两个字,一个林字,一个佘字。
林瑜的心跳了起来。
她翻过照片,正面是她和佘引章的合照。
这张照片也差点被她遗忘了。
背景是杂乱的工作室,那甜,林瑜刚完成她的第一张服装设计稿。
照片没有安保护的塑料夹层,相纸边边已经有些起毛泛黄了。
指腹按在相片上轻轻摩擦,仿佛她又回到了那年忙碌的日子……
林瑜很久没出神过这么久了,当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脑屏幕,毛格发来的信息已经快占满了整个屏幕。
毛格:还没问你以后会做什么工作呢。
毛格:会和你以前的经历有关联吗?
毛格:真的就没空接稿了吗?
毛格:emmm……
毛格:我换了个角度想想,我还挺期待你的作品的。
……
林瑜一条条查看,终于翻到了最后的信息。
毛格:以后没事的时候,能找你聊聊天吗?
林瑜想了想,在键盘上敲下“可以”。
她太久没回消息,毛格大概也忙自己的去了。
在晚饭之前,那张照片被林瑜夹进了相册里,搁置在书架的最上层等待新一轮的落灰。
第57章 转移话题
一回生二回熟,罗倍兰第二次去林瑜家里做客就熟悉多了。
刚进门,罗倍兰就从闻到了从厨房里飘来的香味。
等罗倍兰和李丽红打过招呼,林瑜就拉着罗倍兰坐到了沙发上。
客厅正中央的电视开着,上面正放着一部欧美的文艺片,但没人看——李丽红在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沙发上的两人也只光顾着聊天。
“圣诞节去玩吗?”罗倍兰问,“到时候街上的装饰会很漂亮。”
“好啊,但是我那天下班……应该要到八点以后了。”
“可以啊,彩灯就是要等晚上才够好看。”
林瑜轻抿着嘴,点头低笑。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罗倍兰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嗯……”罗倍兰有些不确定,试探性地开口,“是只有我们俩一起吗?”
“对啊。”
林瑜奇怪地看了罗倍兰一眼:“那不然呢?你还要别的人想叫来一起吗?”
“没有!”
罗倍兰回答得斩钉截铁。
罗倍兰突如其来加大音量的一句打破了两人之间“岁月静好”的聊天氛围。
“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林瑜问。
罗倍兰低下头,搅着手指,嘴唇轻抿,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不是很喜欢黄誉芝吗?”
“有吗?”
“不是吗?”罗倍兰猛一抬头,看着林瑜。
今天的罗倍兰身上仿佛总透露着一股怪异,像一头初出茅庐的小兽,一惊一乍的。
“那……这么说的话,还算挺喜欢的?”
“哦。”
罗倍兰抬起的头又低下去了,不大乐意再抬头的样子。
林瑜低头思考了一下,继而补充道:“一点点喜欢而已啦。”
“嗯。”
罗倍兰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点头答应。
观察到罗倍兰的情绪回温了一点,林瑜便又往罗倍兰跟前凑了凑。
“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很高兴吗?”
罗倍兰张了张嘴,差点就要忍不住说话,又觉得这玩意儿说出来,掉脸的还得是她。于是,在林瑜期待的目光下,罗倍兰又把刚张开的嘴闭上了。
“你要是不说,那我就自己猜了?”
这句话反而激起了罗倍兰的胜负欲,她也好奇林瑜到底能不能猜着。
“我想想啊……是不是还在因为上次喝醉觉得不好意思?”
原本酝酿起的酸劲儿被林瑜一下子打断,罗倍兰的屁股一下子从沙发上弹得板正,她扭过头,两边脸颊涨得通红,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哎!哪有你这样的!”
“不会猜对了吧?”
罗倍兰瞪着眼睛看着林瑜,她那要笑不笑的一脸揶揄分明是在,是在……
“啊!你就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回应罗倍兰的是林瑜无声的笑。
“你还笑?你就仗着比我大那么一点儿就这样捉弄我,你你你……”
罗倍兰咬着自己的下唇,又生气又害羞,一时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
赌气似的,罗倍兰突然就对电视上播放的文艺片有了兴趣,眼睛看着液晶屏幕,任林瑜怎么戳她弄她都不理她。
又犯犟……
真直接戳破了,八成也见不得你乐意。
林瑜心想。
看着罗倍兰侧脸的线条上绷紧的下颌线,林瑜又想起那晚罗倍兰喝醉的模样。
还好那天罗倍兰提前和她家里人说了不用等她回家,不然林瑜可真没脸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罗倍兰往两个长辈眼皮子低下领。
那晚林瑜把车停在马路边,去步行街的糖水铺子给罗倍兰买了一碗酸梅汤。
他家酸梅汤还是冰镇的,林瑜不得已又麻烦人家温了一下。
林瑜走到车门口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罗倍兰已经醒了,她甚至自己解开了绑在身上的安全带,侧着身子在车门上捣鼓着什么。
要不是看见她那混沌的眼神,林瑜差点就以为她已经清醒到开始看风景了。
她刚打开车门坐进去,就听见副驾驶的门“咔哒”一下开了,林瑜自己屁股还没坐稳就看见罗倍兰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车门。
“哎哎哎!你去哪儿——”
顾不得手里打包酸梅汤的塑料杯,林瑜急急忙忙伸出一条胳膊去摁罗倍兰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把她连拖带拽地扣回副驾驶座上。
“越不清醒越不老实啊你!”
林瑜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随手锁车门的习惯,不然放任一个醉醺醺的罗倍兰跑出去还真没那么好找。
林瑜简直称得上是手忙脚乱,她一手稳住快要洒了的酸梅汤,一手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刚要去给罗倍兰系安全带,又发现副驾驶的还是一个门户大开的状态。
实在无奈,林瑜右手抓着塑料杯,小臂摁在罗倍兰的肩膀上怕她跑了,半跪在车座上去关副驾驶的车门。
林瑜泄愤似的一下子把吸管捅进杯口,把吸管怼到罗倍兰的嘴边。
“我不喝。”
“什么?”
很难得地,林瑜给气笑了。
“不难喝的。”
罗倍兰还是摇头,话里明显是还在赌气的火药味:“你不是不让我喝吗?”
哦,小脑袋瓜里还想着刚刚饭桌上那一出呢……
林瑜还没想好该怎么哄,就又听到罗倍兰开口了:“你是不是更喜欢和黄誉芝玩?”
“怎么会……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不信。”
罗倍兰还是犟。
“那你先把东西喝了,不然待会儿又凉了。”
“不喝。”
林瑜眼珠子一转,脑子里多了一个成型的想法:“好好好,反正你不喝的话,我就给别人了。”
“我喝!”
这会子罗倍兰的反应速度倒是快,一把夺过了先前怎么都不肯接的杯子,沉默地喝了起来。
罗倍兰还气着,她喝东西的速度快的异常,三下五除二杯子里就传来了“滋滋”的吸水声。
“别再解安全带了,我要开车了。”临开车前,林瑜特意叮嘱道。
罗倍兰抿抿唇,很不乐意地,在临行前终于把目光放在林瑜身上:“吃饭的时候你都不理我。”
“你们刚刚一直在聊大学那些事。”
“但是……我没上过大学。”
这几句话一出口,林瑜在罗倍兰眼里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清明。
林瑜一时间也说不出话了。
罗倍兰那边没等到林瑜的回应,便继续自己说着:“我也感觉我有点儿小心眼……但我就是有点,有点……”
她的话在这里卡住了,平时能说会道的脑子此刻却在酒精的影响下卡了壳。
“我和黄誉芝走得近是因为她是你的朋友啊。”
林瑜把手搭在罗倍兰的膝盖上安慰性质地轻拍:“那你……你想再去考试上大学吗?”
罗倍兰低着头,眼睛定定地盯着某个方向,犹豫着。
“……我不知道。”
“我怕我考不上。”罗倍兰说,眼神落寞,“我感觉我已经学不进东西了,毕竟……都这么久了。”
那如果能换一份轻松一些的工作呢,这样你就有时间备考了。
林瑜心想。
但在见到丁羽之前,在事情彻底敲定之前,林瑜想再等等,至少别抛给罗倍兰一个虚幻的期盼。
林瑜开车带罗倍兰回了家,一直把车开到罗倍兰所在楼栋的单元楼门口。
罗倍兰走的还算稳当,依旧是罗倍兰走在前面,林瑜跟在她身后。
楼道里依旧散发着栏杆的铁锈味,只不过相比天气还暖和的时候多了几分冷空气的潮湿味道。
钥匙在生锈了的锁芯里咔咔地转动,门被打开一条缝,罗倍兰却还没走进去的意思。
“我头好晕。”
罗倍兰回过头,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向林瑜重复,仿佛只要这样做,林瑜就能给她更多的,她想要的关心。
“你喝了酒,”林瑜拍拍罗倍兰的肩旁,“快回去睡觉吧。”
“嗯。”
不锈钢的门板被关上,林瑜没有立马离开——她没听到门那边的脚步声。
楼道窗户里散下来冷冷的月光,模糊地照亮了林瑜脚下的一小片地板。
今天的罗倍兰格外反常,既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又表现出难以正常理解的偏执。
林瑜知道自己相比其他人,是“不正常”的。
所以她把罗倍兰的行为都归咎于那瓶发酵过了头的梅子酒。
“罗倍兰?”
林瑜在这头轻声呼唤。
“嗯。”
那边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回应。
听到罗倍兰的回应,林瑜上下乱窜的心绪突然就被抚平了。
“快回去睡觉吧,”林瑜的鼻尖几乎快要贴到了门板上,“睡一觉就不晕了。”
终于在这次,罗倍兰渐渐变弱的脚步声代替言语给了林瑜回应……
“还在气头上呢?”
林瑜想故技重施去戳她的痒痒肉,却被罗倍兰一把将她的手指攥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林瑜。
见此情形,林瑜稍微加了些力气,想把手往外抽,林瑜的手几乎是立刻就被放开,可下一秒,罗倍兰换了个姿势,虎口牢牢地扣上了林瑜的手腕,把林瑜钳制得更紧了——林瑜的重心被罗倍兰往她那边拉过去,几乎就要倒在罗倍兰的身上。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喝酒的事情,你还这样。”
话里更多的是控诉。
“你……真不记得了?”
“什么?”罗倍兰疑惑。
“你喝醉以后,我们在车里就说过这个话题了。”
屋里被空调吹得很暖和,二十五度的空气也加快了以空气为媒介的物质的运动,比如弥散在两人鼻尖的、淡淡的柑橘香味——来自林瑜的护手霜。
同样品牌,同样香型的护手霜林瑜也送给过罗倍兰一支,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护手霜,罗倍兰自己用却从来没出现过林瑜这样的效果。
“你说,你觉得我对黄誉芝比对你更亲近。”
“我说,我对黄誉芝好,是因为她最先是你的朋友。”
“你还说,你觉得你自己有点小心眼。”
林瑜一句一顿,罗倍兰的耳朵一点一点变得更红了,望着林瑜的眼睛,罗倍兰的耳朵到最后几乎要沁出血来。
“怎么清醒的时候觉悟还没不清醒的时候高呢?”林瑜继续打趣。
好在李丽红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结束了罗倍兰单方面开启的“僵持战”。
“吃饭了——”
“来了!”
“来了——”
罗倍兰的回答慢了林瑜慢拍,她的声音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瑜的后面,昭示着她远比林瑜慌乱的内心。
罗倍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林瑜的手腕,两人的距离拉远,鼻尖的柑橘香气也在瞬间淡去了大半。
今天中午的饭菜很丰盛,摆在大理石桌面最中间的是羊肚菌乌鸡汤,一起炖进去的还有其他几味补药,一掀开盖子,汤的鲜味就飘满了整个餐厅。
就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罗倍兰坐上餐桌的时候依旧是心不在焉的,仿佛被下了什么诅咒,连回应李丽红的话都要慢上两拍。
“你俩一人一个鸡腿啊,女孩子容易气血虚,你看你这么瘦,就得多补补才好!”
李丽红一边说,一边给两人盛汤。
“哎?小兰今天怎么就穿这么点,入冬都一会儿了,这两天又在大降温,来的时候冷不冷啊?”
“不冷的,我外套很厚。”
话这么说,但面对李丽红的询问,罗倍兰还是有点心虚——她现在的确不冷,但今天穿的衣服对室外的气温来说确实算不上暖和。
出门前,她几乎把每件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结局是,只有身上穿着的这一件衣服没到丑到一个不能脱出来见人的程度,另外还有一件能看的,但是前几天没规划好,那件洗了还没干……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冬天穿的不暖和,光顾着漂亮去了。在南方就算了,你是不知道林瑜这孩子在北京的时候,走在雪地里,两条腿都还是光着的!”
“哎呀,妈!我穿了保暖丝袜的,办公室里也有暖气——”
“还犟!”
说着,李丽红又往罗倍兰碗了夹了一筷子菜:“小罗啊,你别学她,她老了肯定痛风!”
“妈——”
汤很入味,鸡肉也炖的很烂,罗倍兰一边喝汤,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林瑜。
罗倍兰的视线没有一次落空,林瑜总是能很快察觉到罗倍兰的投过来的视线。
这时候,林瑜就会眯起她的眼睛,回应着她们不约而同的心不在焉。
第58章 圣诞节圣诞节,周六。
圣诞节,周六。
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是自习,学校把课间连起来,安排林瑜给艺术生上课。
学生今天都很高兴,林瑜看到好多学生在互赠贺卡、苹果、巧克力之类的。
她也给罗倍兰准备了礼物,一盒精美包装的巧克力和一张手绘的贺卡。
林瑜和罗倍兰约在市中心的一家甜品店。
今天的天气很一般,细细密密的雨丝不断从已经暗下去的天空里飘落而下,又有风,即使打伞也免不了被吹得一脸潮湿。
八点整,罗倍兰准时到达甜品店,轻轻用纸擦去了脸上的水珠,连续自拍了好多张,最后精心挑选过角度后给林瑜发去一张自拍。
照片里的人露出一个脑袋和半边身子,明艳动人的脸未经修饰都已足够耀眼。
她上身穿的还是那件加绒的牛仔外套,乌黑的发丝整齐地披散在肩膀上,唯一的装饰就是罗倍兰左耳上别的那只蝴蝶耳钉。
林瑜告诉她,她快到了。
三线小城的市中心再是中心,也被反复逛过很多次了——哪家店隔壁开了KTV,转角的夫妻店店主是什么面孔都已经了熟于心。可即使这样,林瑜在下车时依旧是觉得眼前一新。
街边的商家都在店门口挂上了彩灯,有几家还摆出了圣诞树,黄色光线的灯线缠绕在圣诞树的绿叶之间,伴着从不同方向交织而来的圣诞歌声,也真让林瑜从心底升起几分对今晚夜色的期待。
林瑜一直到走到店门口,才隔着玻璃门在靠里的二人桌上找到了罗倍兰的身影,罗倍兰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
林瑜从罗倍兰身边绕了一圈,赶在被罗倍兰发现之前伸手拍了拍罗倍兰的肩膀。
罗倍兰抬头,林瑜今天的外套是件驼色的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色的围巾,林瑜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被大红色裹着,显得更扎眼了。
“这毛毛雨都下了一个下午了,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会停的。”
甜品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空气里都是甜品甜腻的味道,刚一进门林瑜就有些热了,她边说着,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
“我来的时候也下雨,这会雨已经小了很多了……说不定待会儿就停了呢?”
林瑜的位置背着光,林瑜发丝轮廓上的细密水珠给她勾勒出一层暖黄的柔光。
手里的围巾刚叠好,林瑜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手机按快门的“咔嚓”声。
她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对面就又是“咔嚓”一声。
“嗯?”
这次她们之间的角色终于是反了一回——拍照的人变成了罗倍兰。
但是罗倍兰可不像林瑜那样藏着掖着,罗倍兰大大方方地把手机给林瑜递过去,顺手还抽了两张纸巾,抬手帮林瑜拭去了发丝上沾的水珠。
“怎么样,我拍照技术还不错吧?”
林瑜的发质很好,从七月以后便没剪过了,原本散落在额前的刘海也长到了能卡在耳后的长度,唯余不那么听话的两小撮散落在额前。
虽然话题在手里的照片上,可发间传来的、无法让人忽视的细碎声音却没法让林瑜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照片上。
罗倍兰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指尖和林瑜的距离只隔了那么薄薄的一层纸巾。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罗倍兰的指尖还是数次蹭过林瑜的耳朵轮廓。
即使隔着纸巾,罗倍兰也觉得这个人的周身都是香香暖暖的。
像是回应罗倍兰似的,林瑜低垂的睫毛在罗倍兰的注视下轻而快速地颤动了一阵,她的手指也随之一抖,向右滑了一下。
那是罗倍兰刚刚发给林瑜照片的备选之一,和那张正式发过去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上三分之二都是罗倍兰放大的五官。
“噗!”林瑜举起手机还给罗倍兰,“原来背地里也会臭美自拍啊?”
罗倍兰的脸红了一点——她平时哪有自拍的习惯,还不是为了给林瑜发一张好看的过去才多摁了那么几下快门。
“那怎么了!”
罗倍兰放下微微湿润了的纸巾,顺势弯腰从座位边提起一个礼袋,上面印着一棵圣诞树的图案。
“对了,我要送个东西给你。”
礼袋被放在林瑜面前的桌上。
“打开看看?我亲手做的哦。”
罗倍兰挑挑眉毛,双手撑在下巴上,两眼含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林瑜。
林瑜拆开纸袋,里面还有一个方形的小盒子,大概有林瑜两个手掌那么大,掂在手里分量沉甸甸的。
包装盒是咖色的,上面缠着绿色的丝带,林瑜小心地解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贺卡,打开一看,上面是罗倍兰亲手写的大段祝福语。
贺卡下面是一只手绘瓷盘,即使盘子的图案在手里拿倒了,但林瑜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飞天小女警的的卡通形象。
林瑜“扑哧”一下笑出声,很给面子地小声惊呼:“哇——”
“哎!虽然我的水平就到这儿了,但心意好歹拉满了,不许嘲笑我啊!”
“哪有笑你……我是觉得它很可爱啊。”
林瑜抬眼,视线重新落回到罗倍兰的脸上:“你怎么会想到选这个图案?”
“之前在你家,看你小时候的画册,里面不就有拿这个练笔的吗?”
“我超级喜欢,”林瑜微微抿唇,给出一个不露齿的笑,“这么用心的礼物,显得我给你准备的都有些拿不出手了。”
话音刚落,罗倍兰的眼睛就紧紧黏在了林瑜随身挎着的皮包上。
“什么?我也有?给我看看!”
林瑜摇摇头:“这个要等最后再给你。”
“为什么?”
“都说了有些拿不出手。”
“不会啊,我很好打发的,我不挑!你送我一包抽纸都行,真的!”
“嗯……还是先看看今天的甜品有没有上新吧!”
“哎!你又这样——”
她们一起吃了同一份小蛋糕,草莓味的。
林瑜吃完最后一口,望向窗外:“雨停了。”
“说实话,这蛋糕做的没你手艺好。”
“那肯定的啊。”
罗倍兰的目光也跟着挪向窗外,窗外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反着装饰彩灯的点点光彩,路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
“出去逛逛吧。”
南方的冬天阴冷阴冷的,林瑜和罗倍兰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在不规律的阵阵冷风中传递着温度。
她们胳膊贴着胳膊走在人行道上,两只紧凑的肩膀偶尔会因行人的相撞短暂分开,但很快又被调整着步伐,重新以一个更适合的角度贴在一起。
林瑜已经重新围上了那条大红色的毛线围巾,罗倍兰微微低头看过去,林瑜的脑袋被大红围巾包着,两个脸蛋显得格外小巧。
“怎么了?”察觉到罗倍兰的目光,林瑜抬头问她。
“你……你的鼻尖红红的。”
闻言,林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头,是有些发凉。
下一秒,林瑜的指尖就落在了罗倍兰的鼻尖上,林瑜的左手一直揣在大衣的口袋里,暖暖的,比罗倍兰的手要暖。
“你的也是,”林瑜得出结论,“给你暖暖。”
为了方便林瑜的动作,罗倍兰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可林瑜似乎没注意到罗倍兰这个动作,她本来也是闹着玩儿的,手很快就缩了回去。
“那边有臭豆腐,去吃吗?”
罗倍兰吸吸鼻子,算是知道吸走她*注意力的是什么东西了。
“……嗯。”
林瑜买了一份,挑起一块吹凉,抬手送到罗倍兰的嘴边。
即便林瑜足够细心,但她还是低估了刚出锅的臭豆腐的温度,罗倍兰刚把嘴里的臭豆腐咬成两半,就在下一秒抬头呼出一口气,呼出来的热气在冷空气里飞出一条蜿蜒的白线。
“烫——”
林瑜端着一次性碗,看着罗倍兰有些狼狈的样子,笑着咬下一小口,学着罗倍兰的样子吐出一口白气。
没罗倍兰吐的长。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偶尔看到街边卖小吃的就停下来买一份。
一直快走到一个卖苹果的摊位面前,罗倍兰轻轻拽了拽林瑜的手。
隔着三四步的距离,林瑜看到摊位上整齐摆放着一排排红润圆大的苹果,有些是包装起来的,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站在摊位前等待老板给她们系丝带。
“我上学那会儿,每次到圣诞节,陈老师就会买一箱苹果,班上同学一人一个。”罗倍兰说,“你们那时候有没有?”
“有啊,不过最开始他是一人发一块儿巧克力。”
“嗯?那后来为什么改了?”
“好像是……他老婆说甜的吃多了会变傻,觉得苹果健康,就改了。”
林瑜抿唇笑笑。
“你喜欢苹果还是巧克力?”林瑜问。
“苹果吧。”
“为什么?”
罗倍兰懒懒地睨了林瑜一眼:“巧克力吃多了,不是被你耍得更厉害了。”
林瑜对此表示不表示赞同,拉着罗倍兰的手用力晃了一下。
“那要去买吗?”林瑜问。
罗倍兰低头看了看:除去她们两只拉着的手,剩下的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我觉得……我们都没有手了。”
“也是哦。”
她们找了一个没被雨水淋湿的木质长椅,并肩坐下。
她们选的位置远离人行道,看着接上路过的一对对行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恋人,也有一家老小都出来逛街的。
“一起拍张照吗?”
林瑜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手机屏幕太小,罗倍兰举着手机拉远镜头,勉强能装下两人的脸,镜头在最开始有些摇晃,但很快映出了二人清晰的、快要贴在一起的脸,咔嚓一下,留下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会被你拿去当画画的模板吗?”
在林瑜低头检查照片的空当,罗倍兰问她。
“你想要吗?”
“可以吗?”
林瑜点头。
“那——你下次生日送我吧,”罗倍兰笑得蔫坏,“下次是不是就要送二十三张了?”
“哎!你想得美哦!”
夜风吹过,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在脸上泛起阵阵寒意,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了。
“你明天有班吗?”
罗倍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人行道上的人已经稀疏了,车流也慢慢少了,罗倍兰轻轻晃着膝盖,她真觉得现在还算不得晚。
“也该回去了……”
林瑜喃喃着转过身去,罗倍兰误以为她是要起身,也跟着起身,等了一会儿,林瑜没站起来,却有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传进罗倍兰耳里。
罗倍兰低头,看见一个由红白丝带包扎着的牛皮纸包,已经被林瑜递到了眼前。
“嗯?这么急着赶车吗?”林瑜疑惑道。
“不是,我坐累了……起来站一会儿。”
罗倍兰接过林瑜的礼物,感受着手里物件的分量。
“是巧克力吗?”
“嗯,给你点甜的,等你变傻。”
两人在公交站台分别,各自上了最末班的公交车。
回到家,林瑜找出一个木质的架子,把瓷盘的图案摆正,装饰到了书桌靠墙的那一面。
勾勒动漫人物的线条算不上十成十的流畅,但被书桌偏黄的灯光照着,林瑜还是觉得越看越可爱,透过它的盘面,林瑜甚至能想象出罗倍兰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执笔的模样……
罗倍兰到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她心里还惦记着林瑜的礼物——她摸到了里面的贺卡。
困意并不浓,她拆开包装,首先勾出一颗金箔纸包装的巧克力,拆开塞进嘴里。
林瑜的字体是练过的行楷,笔画有力。
罗倍兰躺在床上,一字一字看着娟秀字体手写的祝福语。
巧克力……确实很甜。
第59章 集训
周日,下午,林瑜在体艺馆的画室里给美术特长生上课。
林瑜在各个学生之间踱步,一张张画挨个看过去,看到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就停下来指点一二。
这些学生都很认真,林瑜耳边此起彼伏的是连绵不断的沙沙声。
一中对特长生也有指标,学校把那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抓得很紧,就和当年林瑜还在读书时一样,陈君洋很看重她的文化成绩。
画室的空间不大,笔尖摩擦画纸的声音又太过细腻,在这里待久了,林瑜的困意渐渐爬上心头。
林瑜捏了捏鼻梁,鼻梁在和金属框眼镜分离的一瞬间传来一个压久了的、隐隐的阵痛。
到时候去配一副隐形眼镜吧……
林瑜暗暗心想。
画室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气味来自几十张木质画架、堆在角落缺少打理的画纸、在画纸上渐渐排开的石墨笔芯……
这气味在下过雨的潮湿天气格外明显。
嗅觉裹挟了一个人最原始的记忆,这样的气息环绕着林瑜,一点点把她带回她高中时的记忆。
那时,在其他任课老师都对她做出“乖巧刻苦”的评价时,只有陈君洋的念叨会紧跟在林瑜的耳边。
林瑜对待学习的态度就像大多数高中生一样,她觉得文化课压力大时,就跟着其他美术特长生的节奏往画室里跑。
这个时候,是陈君洋把她揪回教室背书。
陈君洋好几次在课堂上公然说林瑜不够努力,说她心思不在学习上。
当时林瑜还没把自己剖开到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叛逆的地步,但听到这样的、全然异于父母同学的的评价,林瑜只本能地觉得痛快——但这样的评价也只仅仅撕开了林瑜表象的一个小角,还只是出于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角度。
走艺术特长很辛苦,至少在一中,他们很辛苦。
同样的,做指导的美术老师也很辛苦。
林瑜家住的还是不够近,大多时候,她最多待到晚上十点半就可以离开了。
画室有两个,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林瑜在的就是小画室,只带些基础课和修正课。
隔壁班是何龙琛在教,和他一起的是一位资历比她深一些的男教师,叫郭家恒。
何龙琛的教学水平很高。
林瑜高一的时候,是由何龙琛考核她的水平。
何龙琛看着林瑜交上来的考卷,不停地夸她是“好苗子”。
他给予她不用来画室走常规培训的特权,允许她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文化课上,但她要抽出自己的空闲时间,每个星期交几份作业给他看。
李丽红很愿意在画画这件事上为林瑜花钱,几百块钱一个小时的课她上的并不少,上千的她也去过。
如果何龙琛不在一中教学,他就是那种课时价格高昂又很难请到的老师——第一次上完他的课,林瑜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画室里的每个人都还埋着头,只顾得上自己笔下的画。林瑜在一个个画架之间穿梭着,注意力慢慢汇集到一个女生身上。
她的情况林瑜有点印象:在上高中之前,没有上过额外的兴趣班,她的基本功很薄弱。
林瑜看着她擦了改,改了又擦掉重新画,她笔下那片经历了反复犹豫的区域也慢慢变得黢黑,有些交叠的笔迹已经擦不掉了。
“笔给我,我画给你看着。”
林瑜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铅笔,拿了一张新的画纸给她示范那一片区域应该如何画。
学生垂眸,听的很认真,林瑜最初也尝试着努力地去讲,但讲了一会儿,林瑜又默默放弃,调整了握笔的手势,好让她能把自己如何动笔看得更清楚。
这个学生的悟性很高,她很快就拿回了画笔,继续完成她的作业。
林瑜的天赋不在于教授知识,一次只给一两个学生上课还好,但要是换作一二十个,甚至更多,林瑜就吃不消了。
但如果把这样的学生给到何龙琛,他只需要三两笔和寥寥几句就能解决学生的疑惑。
林瑜深知她受学生喜欢的原因——她有一个好大学的名头挂着,她又是他们的同校学姐,某些层面上他们更容易生出天然的亲昵。
何龙琛、郭家恒、林瑜三个人里,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就教学能力而言,林瑜都排垫底。
有几次学校老师集体团建,何龙琛喝的有些微醉时,他就会把林瑜拉出来,把她挂的高高的,说当年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天赋有多好,学习能力有多强,不止一次地向其他老师表达他对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的自豪。
林瑜这时候就以茶代酒,一边在嘴里说着表达谦虚、再接再厉一类的奉承套话,一边注意着职位,挨个举杯敬过去。
大家对待林瑜都很友好,林瑜从未遇到过棘手的情况。
按道理,她这样被前辈看重,应该是喜欢这样的场合才对。
可这样的日子就是太重复,太乏味了,林瑜能在人情世故上做出妥善的处理,但她不喜欢。
只是当她挨个举杯碰过去,碰到郭家恒的杯子时,他总是不太热忱,提不起兴趣似的——他貌似也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但他也不会拒绝。
描述得更加准确一点,郭家恒不是讨厌这样的饭局,他只是对林瑜提不起好感。
郭家恒也是不喝酒的,他有一个孩子,他酒量不好,害怕回家时是醉着的,他在一开始便不喝。
他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几乎是一毕业就来一中教书了。
郭家恒今年三十二岁,在一中待了已经快九年。
在看到郭家恒的课表之前,林瑜一直以为她被安排的课已经足够多了——郭家恒几乎天天都有课,甚至多的是连在一起的课。
打林瑜搬进办公室的第一天起,她就留意到他的桌面上有一个腰部按摩椅,按腰的。当时她还奇怪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用上了这些养生的玩意儿,后来她在送他膏药时,他简短地提了一句,早些年他的腰部受过伤,上课站久了难免会有些不适。
林瑜还在实习期时,郭家恒完全是一个周全的前辈。
尽管他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太热情,却也远不像现在这般疏离。
林瑜不是傻子,从郭家恒第一次回避和自己眼神接触的那天,林瑜就知道他们两个绝对做不了关系平和的同事:
在何龙琛眼里,林瑜大概是最适合留下来继承他这个位子的人。
首先他们两个就有三年的师生情,其二何龙琛和林方诚又是老同学,而林瑜无论是从专业技术还是艺术天赋上,在这座城市里都无可挑剔。
尽管她不适合教师这份职业。
尽管她的教学水平在何龙琛的褒扬下被抬到了一个名不副实的程度。
而郭家恒,他才是想要变成一把手的人,而他也是更适合、在教学上比林瑜更有能力的人。
在听说林瑜,以及林瑜一家和何龙琛的交情那个节点往后,他们的关系便定了性。
郭家恒不明说,但林瑜也识趣,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也生出了一股诡异的默契,是他们两人互相心知肚明的怪异,但在外人看来很平衡。
还有一个星期,一中的期末考试就到了。
考试结束之后,何龙琛和郭家恒会带着高二的特长生去别的学校训练,高一的学生要跟着学校的文化课课程再多上半个寒假的课程。
那时候,林瑜就闲下来了。
接着,丁羽会回来。
丁羽和林瑜还没面对面见过,她们之间的信息表达也没那么细致。
丁羽说她会回来待一个多月,前半个月处理拍摄模特和广告制作的工作,后半个月她放假,顺便处理一些家事。
对于她的到来,林瑜既紧张又期待。
回顾先前的每一个重要节点,林瑜觉得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以至于把她自己逼到了一个左右为难又极其矛盾的境地。
她反思,在大三下学期的最开始,她就不应该给父母做出回家当老师的虚假承诺。
她懦弱,以至于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敢和她的父母表露,她还狭隘,以至于低估了父母给她的包容。
又或许她最开始就该好好走在原本早就规划好的路上,而不是半途答应了佘引章和她留在在北京的请求,可偏偏她既庸俗又世俗,本能地向往大都市的繁华,妄想她的才华可以为自己挣出来一块小天地……
庸俗……世俗?
我该这么抨击我自己吗?
她也不愿意。
可后来,同样还是出于她的懦弱,她满身泥泞地逃回了家,等待父母重新拾起一个脏脏乱乱从头到脚都是狼狈的自己。
在父母的帮助下,她爬起来了,等平淡如水的生活稀释了她所有的不成熟,给她看见了镜中林瑜的叛逆,她又不甘于平淡了,左右摇摆着还想回到那个她曾经无比向往、又一度再也不愿踏足的城市。
或者跑到其他类似的城市里去。
说得更清晰一点,她自己想要表现出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她不知道……
她的思绪像一个跳动在奇怪形状盒子里的弹力球,她无法预料到一下秒它会反弹到盒子边缘的哪一个面,也无能控制该如何牵制它的起落。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和画了擦、擦了画初学者如出一辙。
其间细微的区别在于,台下的学生尚且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她却什么都定不下来,生活在这样的刻板生活里,她也许被磨去了什么,亦或者留下了什么的痕迹。
楼上传来音专生拉小提琴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还拉得不够熟练。
“哎,小林!”
何龙琛大概是出来透透气,顺便走到林瑜这边的画室,他冲林瑜挥挥手,示意她出来。
底下的学生跟着这句话抬起头,短暂地瞥了一眼传来声音的方向,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把头低回去继续埋头苦干。
“何老师,怎么了?”
林瑜跟着何龙琛来到走廊,教室外的冷空气一下子让林瑜醒了神。
“今年的集训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样的集训,往常都是何龙琛和郭家恒去。学校这边是要留一个美术老师下来的,如果去的是林瑜,那意味着郭家恒得留下来。
林瑜下意识地从敞开的门里看进去,郭家恒背对着门口,他身边围了几个学生,正在看他做示范。
林瑜有些心慌,但很快就想好了拒绝的推辞。
“何老师,您看,我来学校教书还没多久呢,教学的经验还很单薄,集训对这些孩子也很重要。”林瑜说,“我这样冒然跟着去,恐怕会对你们的进度有影响。”
“那你——”
“我想,我就先留下来,这次还是郭老师去。”
林瑜的心跳加速——她说的话,应该还算客观。
何龙琛伸手搓了搓下巴上的黑色胡茬,嘴巴紧紧闭成一条直线,过了几秒钟,他终于点头,认同了郭老师的话。
回到教室,林瑜感觉屋内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把凳子搬到门边,坐在相对来说更加透气的门边。
何龙琛的教室一向不喜欢关门,林瑜坐在门口,何龙琛的嗓门又大,隔壁画室的动静几乎是一字不落地传进她的耳里。
他正和学生讲着他过往的光辉岁月,还提到了他双一流大学毕业的孩子,还炫耀他老婆对他有多么多么好。
这样的话术在林瑜还是高中生时就很熟悉了,时隔多年再听,林瑜还是觉得很有趣。
林瑜的嘴角勾起一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第60章 噩梦
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林瑜终于完成了毛格的稿子。
她在交易平台上将电子文件按程序提交,在点击确认发货的流程时,眼尖地看到毛格的IP地址从上海变成了北京。
毛格和林瑜都相互交换了彼此的背景,毛格刚大学毕业,在上海和他朋友一起创业,他家里的情况也和林瑜先前设想的大差不差——他家境很好。
毛格很礼貌,说话也有趣,他们的聊天互动也渐渐多了起来。
鱼飞飞:最近去北京玩儿了吗?
只过了几分钟,毛格那边便有了回复。
毛格:嗯,来找我朋友,在这边玩两天。
毛格:我刚刚浏览了一下稿子,做得很好。
毛格:细节放大也很能打,很适合做成大幕布挂出来宣传,辛苦你了。
下一秒,林瑜便收到了尾款到账的消息。
钱一到账,林瑜和这幅画的关系仿佛就被斩断了,就像当年那条被丢进缸里的蝴蝶鲤,提交参赛作品的那一刻,它就不属于她这个创作者了。
那在幅画也许被收纳到了学校某个用来存放画作的库房,不为人知。
但它遗失了,或是被损毁了呢?
林瑜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她毕竟无从得知。
林瑜在这条鲲鹏上花费了接近两个月,说到底,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她问毛格,他和他的朋友大概什么时候会用到这幅画,等它被挂出来了,能不能拍张照片给她看看。
毛格:应该还要一段时间。
毛格:前段时间他那边的资金出了点小问题,原定时间是在今年六月,现在可能还得再往后推迟。
毛格:诶,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在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
哪里是我自己说的,明明就是你套出来的,林瑜心想。
每次和毛格聊天,他的信息都像是狂轰乱炸的意大利炮,往往林瑜还没回复,那边就又发来了一连串的四五句,如果加上表情包,那就更多了。
林瑜再次理解了什么叫做视觉上的聒噪。
很多时候,林瑜不得不用语音输入。
毛格:你以前做的啥工作啊?
毛格:我能问问吗?
你问都问了……
鱼飞飞:在我朋友开的公司里做服装设计。
毛格:那很厉害了。
几个记忆片段又在脑海里闪现,佘引章的脸庞又在林瑜脑海里逐渐明晰。
看着毛格发来的信息,林瑜近乎自嘲地扯扯嘴角。
鱼飞飞:一般般吧,江郎才尽就回老家当老师了。
做设计这行最害怕的就是灵感枯竭,林瑜说的是实话,她是这样,丁羽也是这样,很多她了解的其他人,也是这样。
毛格:你……不喜欢你之前那份工作吗?
鱼飞飞:不好说。
鱼飞飞:能接受,但不是特别喜欢。
毛格:是因为太累了吗?
林瑜的手指从键盘上缩回去一点儿,大拇指摸索着剩余四根手指的指甲盖。
鱼飞飞:兴趣不在服装设计上吧。
鱼飞飞: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画画,或者是一个人独立能完成的工作。
鱼飞飞:团队合作、和太多人打交道的事情对我来说消耗太大了。
毛格:是这样啊……
毛格:那你为什么能坚持三年?
毛格:如果换我是你,我应该在最开始的几个月就会选择换工作了。
鱼飞飞:说起来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
鱼飞飞:刚开始接触服装设计这一块的专业知识时,刚好是我家里要我去考教资的时候。
鱼飞飞:我应该,不是很喜欢被安排。
林瑜还没和人说过这些事,但和毛格的互不相识给了她一层能敞开心扉的安全感,更何况,毛格的大大咧咧总给林瑜一股隐约的熟悉感觉。
林瑜没有隐去她对佘引章曾经抱有的爱情幻想,大致讲了她在北京发生的事情——如何从学姐学妹的关系变成上下级,又如何变成无话不谈的亲密挚友,又如何因为她的自作主张毁掉了这段关系……
毛格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复林瑜的消息,林瑜发过去的消息却一条一条变成已读。
毛格大概就坐在电脑前看林瑜敲出来的大段文字。
林瑜有些紧张,她的眼睛停留在最后一条信息上。
她不知道毛格对此会评价什么,林瑜怕他觉得自己又轴又傻——至少她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一段好的友情和亲情、爱情一样弥足珍贵,我不觉得她会因为你的感情而讨厌你。
如果我是她,我会很遗憾失去一个好朋友。
看着毛格发来的信息,林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听你说了这么多,你和她完全是不一样的人,因为性格互补所以能格外亲密,但是到最后,误会的产生也是因为性格的差距太过于大。
林瑜鼻子一酸。
可是到最后,能有什么误会呢……
林瑜深吸一口气,撇过头试图平复下汹涌的情绪。
话题被林瑜草草地结束。
林瑜说她得早睡,明天还得去学校监考,她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躺回了床上。
这晚,林瑜还是没被放过。
梦里,林瑜站在北京飘雪的借口,脸上很疼。
她好像忘记了所有在北京的人和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北京。她伸手,在胸口抓到了自己的工牌,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信息,其余的都看不清了。
对,我叫林瑜,然后呢?
林瑜心里升腾起足以让她窒息的恐慌感。
我该往哪边走?
她迷茫地走在路上,梦里的天空灰蒙蒙的,不止是天空,一切都是黑白色调的。她左转右转,终于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她本能地走进去,最后茫然地坐到了一中的教师办公室里。
办公桌上的电脑开着,上面自动播放着教学PPT,桌面上摊开的本子上是写到一半的教案,字迹是她自己的。
她麻木地拿起笔,要接着往下写,却在门口听到了一阵笑声。林瑜抬头看去,门口站着拿着茶杯的何龙琛,哈哈笑着看她。
林瑜放下笔,她想,她应该离开这里。
林瑜出了门,继续走啊走,脸渐渐不疼了,身上也暖和起来了——她终于看到了一栋散漫阳光的小房子。
她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摆着一个木质画架,阳光从玻璃窗上洒落,把整个房间都照得透亮。
屋子里很暖,林瑜坐在画架前的小凳子上,出于肌肉记忆拾起了笔。
她没有作画,只是拿着蘸满颜料的笔刷,在雪白的纸上一下一下地戳……
林瑜的生物钟赶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把林瑜闹醒。
她吸了吸鼻子,起床给自己套上厚外套。
李丽红和林方诚已经坐在桌上吃上饭了,李丽红熬了粥,蒸了包子,还给林瑜额外准备了豆浆和一小碟咸菜。
林瑜是去北京之后才养成了喝豆浆的习惯。
“待会儿你爸开车送你去学校。”李丽红替嘴里塞着包子的林方诚说道。
一种她还是个学生的错觉向林瑜袭来。她的嘴巴机械的咀嚼着,昨晚那个梦做得太长,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安睡的梦,以至于她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李丽红问。
“嗯?你怎么知道?”
“你妈半夜上厕所,顺便去你房间里看了一眼,你讲梦话就算了,被子都没盖好。”林方诚说。
“我说什么了?”林瑜望向李丽红,有些紧张。
“就‘去哪里’、‘往哪儿走’这些,梦到迷路了?”
见李丽红的语气平常,林瑜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学校那边压力太大了?等学生考完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带你去提车。”
车款已经付清了,林瑜本想着用自己的存款,林方诚却提前全款买下。
“到时候你再和人出去玩儿就别抢我车了,都五十多了我,还让我去挤公交上下班,一点儿不心疼自己爹。”
“嗯。”林瑜笑了一下。
八点开始考试,七点整,父女俩一起出了家门。
如果忽略掉林瑜身上那件成熟的羊毛大衣,李丽红也还以为还是林瑜上中学那会儿,林方诚开车送林瑜去上学的日子。
昨晚她起夜上厕所,快要回卧室时却听到林瑜房里有细碎的说话声。
林瑜不是会熬夜到凌晨三点还不睡的人。
李丽红觉得奇怪,先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却没有得到林瑜的回应。
于是,李丽红便推开了门。
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凸起的弧度,林瑜睡得很不安稳,半个肩膀一条腿都露在被子外面,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因为是梦话,李丽红听不清。
她给林瑜掖好被子,凑过去想听她做了什么噩梦。
“是哪里……”
“怎么走……”
“要去哪里啊……”
李丽红听了一会儿,只听到这模糊着重复的几句。
一时间,李丽红也猜不到她具体做了什么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李丽红突然看到了林瑜紧闭的双眼下隐隐闪烁的莹光,从眼下到脸颊已经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李丽红吓了一跳,赶紧拿温毛巾给她擦了把脸,又把空调加了两度。
做完这一切,李丽红回到卧室,躺下后久久还是无法平静。
从小到大,林瑜只有在做了噩梦时才会害怕得说梦话,再就是她刚从北京回来那会儿,李丽红时常能听到些“设计”、“客户”、“改版”,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材料名字,都是和工作相关。
她在害怕些什么?
李丽红实在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把林方诚摇醒,和他说了刚刚的事情。
林方诚又爬起来去林瑜那儿看了一眼。
“怎么样?”李丽红看着举着微亮屏幕回来的林方诚,问。
“现在睡得挺好的,没说梦话了。”
林方诚盘腿坐回床上,静静地想。
“欸?你说,是不是老何带学生去集训没带小瑜,她就压力大了,就做了噩梦了?”
回想着林瑜零碎的梦话,李丽红摇摇头:“不像……”
“我明天送她的时候问问,看能不能套出来,先睡吧,要不明天谁都起不来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