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公园路缓缓前行，米芙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上。
公园路又被称为「报业街」，她的目光贪婪地掠过这条路上的一栋栋建筑，轻声念出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纽约太阳报》、《纽约时报》、《纽约晚邮报》……」当马车经过一栋挂着「《哈泼斯月刊》」牌子的建筑时，她几乎克制不住激动：「豪威尔斯先生那部《偶然相识》正在这里连载。我读了最新一期，他太会写 “平凡人命运”了。」
安妮和埃莉诺也在马车里，她们能看到米芙眼中炽热闪烁的光芒。对米芙而言，这条街道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浸透着理想的香气，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正在进行着关于人类社会和思想的深刻探讨，让她心向往之。
当马车在公园大厦前停稳时，米芙第一个下车。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这栋七层高的宏伟建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里的空气都珍藏进肺里。
三位年轻女士刚要走进大门，一位穿着制服的门卫便礼貌地拦住了她们。
「日安，女士们。请问您们要拜访哪里？」
米芙上前一步，从手袋里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件，大方地展开。「我们与布朗宁先生有约，前来咨询专利申请事宜。这是他的回信确认。」
原来，这次专利申请咨询由米芙敲定。作为马蒂尔达夫人的秘书，她每日经手大量信函，深谙如何用规范格式与专业措辞来赢得对方的重视。若由不熟悉此中门道的安妮执笔，信件很可能因格式「粗鄙」而石沉大海。
当然，门面上的通信人还是埃莉诺。
门卫仔细查看了信纸上的抬头和签名，这才侧身让开。「好的。请上四楼。」
三人向门卫颔首，然后鱼贯而入。
走到楼梯口时，安妮轻轻拉住两位同伴的衣袖。「我们再对一遍说辞？」
米芙收起信件，回以一个安心的微笑，「安妮，至少写信这件事上，请你放宽心。我在措辞和细节上都反复斟酌过，信中已清楚说明是服装设计的专利申请，还附上了你绘制的简图。当然，我不是将整个设计毫无保留地送给陌生人，而是删除了部分细节。负责日用消费品领域的布朗宁先生既然回了信，想必已明白我们的来意，同时也是为了搞清楚更多细节。」
安妮又看向埃莉诺，轻声提醒：「埃莉诺小姐，开场那段说辞您还记得吗？就如我们事先练习过的——先用名头震住对方，到具体介绍专利细节时，再由我来接手。」
「我记得，」埃莉诺深吸一口气，「先寒暄致意，表明我们共同设计了新式女装，也要适时让对方知道，我们并非对专利申请一无所知，不能被轻易敷衍。」
安妮又转向米芙，「如果对方提出专业问题……」
米芙会意一笑：「自然交给你应对，我负责从旁补充。我也提前查阅了一些资料，希望能派上用场。今天，我们是一个团队。」
「我们不仅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也要主动提问，」安妮语速略快，「刚才在马车上我想到的几个问题，如果我一时忘了，还请你们提醒我……」
米芙点头。
安妮注意到埃莉诺的手指微微发颤，便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鼓励：「您只要保持从容仪态就好，技术细节交给我。想想那天在书房，那几位银行家被你震住的样子。」
埃莉诺再次呼出一口气，闭眼再睁眼，眼中已经只剩下坚定。
她更像是对自己说，「放心，我是来帮你的，绝不会拖后腿。」
当她们踏上楼梯时，米芙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走廊深处那些挂着「编辑部」「出版社」牌子的房门。也许，就在其中某扇门后，正有人阅读着「菲利普·斯坦顿」的来稿。
/
到了四楼，在前台说明来意后。
由专利代理公司的行政秘书迎领，三人敲响了布朗宁先生的办公室。
门很快被打开，一位精神矍铄、鬓角微白的中年男士站在门口。
行政秘书说了句，「布朗宁先生，和您预约的客人来了。」便匆匆离开。
「日安，诸位女士。请问哪位是写信预约的埃莉诺·布鲁克小姐？」布朗宁虽然在问，目光却只盯着埃莉诺。
埃莉诺上前一步，得体地行礼：「我就是埃莉诺·布鲁克，很高兴与您会面，布朗宁先生。」
「果然是您，」布朗宁先生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侧身将她们让进办公室。
房间不大，却堆满了卷宗和图纸。布朗宁先生请她们在唯一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回书桌后的办公椅。他对三人态度客气，但注意力明显只集中在埃莉诺身上。
待众人坐定后。布朗宁先生正式介绍道，「我是布朗宁，效力于《科学美国人》旗下的专业代理公司，曼恩公司。收到来自布鲁克公馆的信函，我们自然格外重视。」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埃莉诺身后，语气带上些许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布鲁克小姐今日独自前来，未曾有长辈陪同？处理此类专利事务，通常……」
埃莉诺早已准备好应答，她在心中默念「绝不拖后腿」，然后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感谢您的关心，先生。我的监护人玛蒂尔达夫人完全知晓并支持此事。只是她今日另有要务，允许我们独自前来，恰好也是对我和我的朋友们能力的一次信任与考验。」
听到对面年轻女士语气里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布朗宁先生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消散了，他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像您这样家世优越，又具备独立精神与商业追求的淑女，实在不多见。」
「您的专业能力我们也非常信服，能得到您的指点是我们的荣幸。」
布朗宁先生更高兴了，「我们曼恩公司已累计审查过五万余项发明，成功代理的专利申请超过三万件，覆盖机械、化学、农业等几乎所有技术领域。不知今日，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协助？」
「正如我们信中所言，我们想为几项新式的女性服装设计申请专利。」
「没错，服装。」布朗宁先生点头，似乎更感兴趣了，「说到这个，我们刚成功代理了一个新式服装案例——李维斯·施特劳斯与雅各布·戴维斯先生的工装裤专利。」
安妮心中一动，她大改猜到那是什么裤子了！她坐直身体，仔细倾听。
「戴维斯先生是个很有想法的裁缝，他发明了用铜铆钉加固裤子的巧妙方法，解决了工装裤容易撕裂的问题。可惜，」他刻意停顿，摇了摇头，「他连三十五美元的初期申请费都拿不出来。」
「这时就体现出专业代理人的价值了。」布朗宁先生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自信，「我们不仅看到了这个发明的潜力，更主动促成了他与商人李维斯·施特劳斯先生的合作。是我亲自拟定了合作协议，确保双方权益。施特劳斯先生承担所有申请费用，两位先生共享专利权。」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今年五月，专利顺利获批。现在这款工装裤已经在中西部乡村风靡。」
埃莉诺得体地恭维了几句。
安妮与米芙交换了一个眼神，感觉找对了地方。而比起米芙，安妮心里更多了一丝不同滋味。
布朗宁先生所说的工装裤，就是后世风靡全球的Levi’s牛仔裤！
如果自己能提前1年来到这里，那……迅速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抛于脑后，安妮清了清嗓子，问起关心的细节，「布朗宁先生，能否请您具体说说这个专利的文件准备和审查过程。」
布朗宁先生这才打量起安妮，用长者的语气问，「这位年轻的女士是？」
「您好，先生。我叫安妮，是埃莉诺小姐的事务助理。」她回答得既恭敬又坦然。
「事务助理。」布朗宁先生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身份。他重新拾起专业态度，详细解释道：
「专利申请的核心在于『充分公开』与『权利要求明确』。以工装裤为例，在说明书中，我们必须极其精确地描述铆钉的每一个位置——口袋边缘的受力点，□□接缝等易磨损区域，一个都不能遗漏。图纸也必须清晰无误。」
他顿了顿，强调最关键的部分：「而权利要求书则是专利的灵魂。它用严格的法律语言，界定出发明的保护范围。当时我们撰写的是『金属铆钉与布料的结合方式』，这个范围既不能过宽，导致无法授权，也不能过窄，让竞争对手轻易绕过。」
「至于审查过程，」他靠回椅背，语气轻松了些，「华盛顿的专利局审查员会检索所有已公开的文献，判断发明是否具备新颖性和创造性。那款工装裤很幸运，未发现与现有技术冲突，因此在今年五月二十日顺利获得了专利号。一个完美的结果。」
安妮等人频频点头。这番详尽的解释，让她们对专利申请的严谨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那么，」布朗宁先生将目光转向埃莉诺，「布鲁克小姐，请您具体介绍一下这几项专利的细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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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优雅地侧身，向安妮做了个「请」的手势。「布朗宁先生，具体的技术细节由安妮向您说明最为合适，所有的图纸和结构构思都出自她手。」
布朗宁先生的目光在埃莉诺和安妮之间快速逡巡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微不可见地蹙起，显然对一个助理来负责核心技术阐述感到意外。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将视线转向已展开图纸的安妮。
除了听到Levi’s牛仔裤那里，略微激动了一阵外。安妮一只表现的非常坦然，她将手中的草图在桌面上铺平。
「布朗宁先生，请允许我为您详细介绍第一款设计。」她的指尖落在线条流畅的图纸上，声音清晰而稳定，「我们称之为『蝴蝶结系带连衣裙』。它的核心创新在于背部这个大型蝴蝶结结构。」
她开始深入细节，语速平稳，显示出对设计的全盘掌握：「这并非一个简单的装饰物。首先，在结构上，它位于背部中线，通过内部加固的宽幅系带进行交叉缠绕并固定。这种交叉结构能产生均匀的纵向拉力，」她的手指模拟着用力的方向，「从而自然地收束腰部线条，塑造出优美的身体轮廓，同时避免传统束腰的硬性压迫。」
「其次，在功能性上，」她继续阐述，指出裙摆与蝴蝶结的连接点，「蝴蝶结的系缚位置和松紧度，可以直接调节裙摆的悬垂度和活动空间。系得高一些、紧一些，裙摆更贴身，行动利落；系得低一些、松一些，则形成更宽松的A型轮廓，兼顾优雅与舒适。」
「总结来说，」安妮最后强调，「这个蝴蝶结是一个集结构支撑、版型调节与美学装饰于一体的多功能部件。它打破了装饰与功能之间的界限，我们核心创新就在于这种『一体化』的设计思维。」
这番条理清晰、兼具技术细节与设计理念的阐述，让布朗宁先生眼中最初的审视逐渐被专业的兴趣所取代。
布朗宁先生仔细看着图纸，不住点头。
「另一项设计，我们称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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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胸衣』。」安妮继续介绍，同时将另一张绘制精细的图纸展开。
「如您所见，先生。这款内衣完全摒弃了传统的样式」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毕竟对面是一位上了年龄的男性，「我们采用柔软的棉布或弹性面料作为主体，通过精确剪裁形成两个独立的支撑囊袋，为胸部提供自然的承托。」
她着重指向肩部和背部的设计细节：「这里，我们设计了可调节的宽幅肩带和背部系带。穿戴者可以根据自身需要轻松调节松紧，确保支撑力的同时，完全避免传统束腰带来的呼吸困难和肋骨挤压等健康问题。从而为女性提供一种更安全、更舒适的内在穿着体验。」
听到这里，布朗宁先生皱紧了眉头，身体不自觉地后仰，靠向椅背。
「恕我直言，小姐。」他打断安妮，语气变得严肃，「这款连衣裙的设计思路很清晰，实用性也强，或许可以像李维斯工装裤那样打开市场。但另一件……」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那张「安全胸衣」的图纸，似乎在选择最恰当的用词，「这件所谓的『安全胸衣』，其理念恐怕一点也不安全，甚至对大众来说过于惊世骇俗。它将直接挑战现行的女性着装规范，专利审查员很可能会认为它……有伤风化，触及了专利审查中关于『公共道德』的底线。这非常冒险。」
他直白的否定，像一盆冷水，骤然泼向安妮众人。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米芙为了调节气氛，适时地插话，问了一些申请上的注意事项。
过了一会儿，布朗宁先生又将问题抛向了埃莉诺。「那么，关于专利的权利要求，你们如何构想？最关键的是，专利权人打算写谁的名字？」
/
「是她，安妮。」
「我们三个人的名字。」
几乎是异口同声。布朗宁得到了两个答案。
埃莉诺毫不犹豫地指向安妮：「是她，安妮。这些设计都源于她的创意。」
安妮坚持，「三个人的名字。」
这和她们事先沟通好的说辞完全不同。在来这里之前，她和米芙，埃莉诺沟通过共享专利权的事情，她们当时都欣然同意。现在，她们改口了，而且明显提前商量过。
「安妮小姐？」布朗宁先生的目光再次落到安妮身上，这次带上了明显的为难之色，「我如果没猜错，安妮小姐，应该不是美国公民吧？」
安妮摇头。
得到确认后，他眉头锁得更紧：「事情就麻烦多了。华盛顿虽然允许外国人申请专利，但需通过美国公民代理，不仅手续增加很多，费用至少要增加百分之五十。」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给出一个「务实」的建议，「为了省时省力，最便捷的方式是将专利权人直接写成布鲁克小姐。至于你们私下的利益划分，可以另行约定。」
埃莉诺立刻摇头：「这需要安妮自己决定。」
安妮沉吟片刻，问了一个让布朗宁先生意外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和聊天内容毫无干系：「先生，是否可以在专利名称或内容中，加入对原始创意贡献者的致敬？比如，命名为『某某小姐的某某设计』？」
这个念头始终在她心中盘桓——这些创意本不属于她。蝴蝶结连衣裙的灵感源自克莱尔·麦卡德尔，而安全胸衣的雏形则属于玛丽·菲尔普斯·雅各布。她清楚自己是在借用未来人的智慧，这让她始终怀着一份难以释怀的亏欠。
在名字上纪念原创者，这或许是她仅有的一点执念与良心。倘若日后真靠此获利，总不能连她们的名字也一并夺去。她不愿在后世有人提起时，只记得“安妮的安全胸衣”，而忘却了真正的开创者。
「这不符合专利名称的规范要求，名称必须直接、客观地反映发明内容。」布朗宁先生直接否决，但他看到安妮认真的神情，语气稍缓，补充了一个折中的可能性，「不过，在提交的说明书正文里，以注释或致谢的形式提及灵感贡献者，理论上是被允许的。只是……这并不多见。」
安妮内心的不安被稍稍填补。
见安妮一直没有说话。米芙开始询问起一些比较实际的问题，比如完整的流程和费用。
「全套服务，包括文件撰写、专利检索、审查答复直至授权，费用大约在两百美元左右。」布朗宁先生报出数字。安妮心里一惊，这笔巨款远超她的想象。埃莉诺和米芙几乎同时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先别担心。
布朗宁先生最后承诺，会尽快去纽约公共图书馆查阅《专利公报》，进行新颖性检索，判断是否存在冲突。并答应如果三位女士坚持，会尝试撰写「安全胸衣」的申请文件，以更巧妙的描述规避华盛顿专利局那边可能的挑剔。
他站起身：「也请几位小姐尽快商定，究竟以谁的名义提交申请。」
会谈结束，三人告辞离开。
走下楼梯，步入喧闹的街道，阳光有些刺眼。她们还没来得及交流方才紧张的会面，安妮却突然停下脚步。
「抱歉，我忘了件事！」她说完，转身快步跑回公园大厦。
她气喘吁吁地重新出现在布朗宁先生办公室门口。代理人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她。
「布朗宁先生，」安妮平复着呼吸，语气恳切，「能否请您在做冲突查询时，顺道帮我查一下关于『詹内车钩』的专利信息？如果有任何相关资料，麻烦您一并寄信到布鲁克公馆。」
布朗宁先生虽然面露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可以，我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