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站在书房门口，安妮在她身侧稍后一步。
埃莉诺仍然穿着蝴蝶结系带连衣裙，几乎不舍得脱下。而安妮，身上这套由米芙帮忙最终成型的衬衫与裙装，面料不算贵重，但利落的样式，合身的裁剪让她步履间多了几分干练。
她们同时深吸一口气，然后由埃莉诺抬手轻叩门扉。
「请进。」
门被推开，焕然一新的书房映入眼帘。深色胡桃木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整齐排列着精装书籍。这些厚重典籍的数量远超小书房，几乎填满了整面墙壁。新换的波斯地毯，花纹精美，吸走了脚步声，阳光透过大幅玻璃窗，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玛蒂尔达夫人端坐主位，三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分坐两旁。施耐德管家静立在夫人身后，保持沉默。
而安妮，虽然是书房里身份最微不足道的。但至少不再是端茶送水的那个了。
直到埃莉诺端坐沙发一侧，马蒂尔达夫人才微微颔首。
「安妮，」玛蒂尔达夫人声音平稳，「你来为客人们斟茶。」
呃……「是，夫人。」
这一次来访的是三位银行家。
其中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瘦削，正笑着恭维：「这书房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夫人。这木料是胡桃木？做工极为考究。」
「您眼光精准。」玛蒂尔达夫人微微颔首，「只是希望能有个更舒适的空间，偶尔看看书罢了。」
这时，另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银行家抬起头，目光好像刚刚被天花板上悬挂的水晶吊灯吸引。他赞叹道：「请允许我多说一句，这盏水晶吊灯实在精美。每一块水晶的切割都如此精细，让整个房间都沐浴在璀璨光芒中。」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更难得的是，您将煤气灯巧妙地融入其中。既保留了传统水晶灯的华贵，又享受到了煤气灯的明亮与便利。在纽约，能将古典美学与现代技术结合得如此完美的宅邸，可不多见。」
玛蒂尔达夫人唇角微扬，语气依然从容：「您过奖了。只是觉得，既然有了新技术，就不必执着于过去的照明方式。毕竟，足够明亮的光线，才能让人更好地欣赏这些藏书。」
气氛烘托得正好。话题自然而然地被引向当下最热门的专利投资领域。
「如今真是个充满机遇的时代，」一直插不进话的银行家终于找到了机会，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各种新奇发明层出不穷。我上周就见到一位发明家，他改进了煤气灯的喷嘴设计，声称能让亮度提升一倍，却不会增加燃料消耗。」
玛蒂尔达夫人优雅地端起茶杯，微笑道：「若真能实现，倒是造福千家万户的好事。光是这间书房，每月用在照明上的开销就相当可观。」
安妮在一旁静静观察，这些看似轻松的交谈背后，实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游戏。若不是埃莉诺私下提前告知，她完全想不到这些谈笑风生的绅士，实则是为了争取玛蒂尔达夫人的资金而来。他们每一句看似随意的闲聊，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主人的投资意向。
「说到发明，」另一位银行家接过话头，「我听说雷明顿公司即将推出一款打字机，据说采用了全新的键盘布局，能大大提高打字速度。」
玛蒂尔达夫人闻言，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打字机？让机器来替代人手书写？若是这般，我们自幼苦练的优美字迹，岂不是失去了意义？」她轻轻摇头，唇角带着矜持的笑意，「淑女们精心磨炼的书法修养，本就是一种难得的才情。若人人都能用机器敲出工整的字迹，岂不是连写作的门槛都要降低了？只怕到时候，人人都是小说家了。」
这句带着些许保守态度的评论，却恰好符合她作为贵妇人的身份，引得在座几位银行家都露出了理解的笑容。
先前那位略显清瘦的先生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二位说的至少是能够实用的东西。可我最近听说华盛顿有位塞勒斯上校，向专利局提交了一份设计图，声称能用太阳能蒸馏装置从空气中提取黄金。」
桌上响起一阵克制的轻笑。声音洪亮的银行家摇头笑道：「看，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乐观的人。」
玛蒂尔达夫人突然想起了那位阿拉伯王子送的金画。暗忖，这些先生不会是听说了那件事，嘲笑自己吧。但观察他们的神色，又不像嘲笑的样子。于是，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或许这位上校真正擅长的，不是从空气中提取黄金，而是从投资人口袋里提取资金呢？」
这句俏皮话引得在座众人都会心一笑。
玛蒂尔达夫人端起茶杯，目光自然地转向身侧：「埃莉诺，你怎么看？」
安妮的心立刻提起。她想起今天上午，她陪着埃莉诺匆忙地将一些金融投资的要点摘抄在纸片上，预演可能面对的问题的情景。那些突击现学的知识，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
上午，安妮从伊迪丝小姐那里刚刚告退。回到阁楼的小房间整理剪报，门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叩击声。
「请进。」
埃莉诺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安妮，」她压低声音，「姑妈下午要招待几位银行家，她让我也参加。她说我该开始学习和这些人接触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注意什么，该怎么说话。你得帮我捋一捋思路。」
安妮放下手中的剪刀。她注意到埃莉诺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是真切的紧张。
「您先坐下，小姐。」安妮拉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应付面试和会议的心得，安妮自忖还是有丰富经验的。无非是两个关键「如何看？」和「如何说？」。落到埃莉诺身上，就是如何观察他人言行，同时让自己说的话言之有物，符合场合。并非要她发表什么独到见解，又或者一定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有了计较后，安妮拿出以前做研究课题组组长的气势，象征性地撸了袖子。
埃莉诺在椅子上坐下，像个等待老师授课的学生。安妮没有立刻开始讲解大道理，而是拉过埃莉诺的手，拔开食指，将指尖轻轻指向自己的眼睛。
「我们先说如何看！」安妮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先找对方的『基线』，再看异常。比如您可以先聊些轻松的话题，像是『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在轻松的话题中，我们最容易观察对方平时的状态，比如他此刻的坐姿是什么样的，靠椅背还是坐直的，手是搭在腿上还是放桌面上的。这是『放松常态』，后面再对比，才不会错。」
见埃莉诺点头，她继续拆解，每个技巧都带着微表情和身体动作的联动细节：
「比如对方说话时身体前倾，别光看前倾——得看他肩膀是不是放松的，脚尖有没有朝向你。要是前倾时手还攥得很紧、眉头微蹙，那不是真感兴趣，是『假装专注』；但如果前倾时肩膀打开，手指有时还会轻轻敲桌面，才是真的想多听。」
「再比如摩挲手指，」安妮抬手模仿了两个动作，「快速来回蹭指腹，配合眨眼变快，那是焦虑。比如您问『这个方法能行吗』，他这样，大概率没底；但要是缓慢搓拇指和食指，眼神还会飘向一边，比如看向右上方，不是躲闪的那种，那是陷入了思考——关键得对比他放松状态下的手部习惯，有人天生爱搓手，那不算。」
讲到笑容，她对着埃莉诺做了个假笑表情：「真笑和假笑的区别在『眼底』——真笑时眼角会堆出细纹，是眼轮里面的肌肉在用力，装不出来，嘴角还会向耳朵方向拉，不是只扯动嘴角的『皮笑肉不笑』；要是笑的时候眉毛还微微下压，比如您说『这次多亏您帮忙』，他笑却皱眉，那是『礼貌性假笑』，心里可能觉得功劳本来就是自己的。」
她又补了两个易上手的微表情技巧：「看瞳孔也有用，光线不变时，他听到某句话，比如您说『有个好机会』，他瞳孔突然放大，是兴奋；但要是您提『和某位先生合作』他瞳孔缩小，可能是反感。还有单侧眉毛挑一下，特别快，这是轻蔑的微表情。要是您说『这个想法很新颖』，他这样快速挑眉，别信他后面说的话，哪怕他夸赞上天，心里其实只觉得这个想法一般。」
安妮一口气讲解了十个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技巧，每个都带着「怎么看、怎么排除误判」的细节。埃莉诺听得眼睛发亮，慌忙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本子，用思维导图的方法记录要点，连「先找基线」四个字都画了波浪线，生怕漏了关键。
「还有这个，」安妮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硬纸卡，上面还是一片空白，「我们现在来想想如何说？我们把可能涉及的主要话题当作一场开卷考试。」
「开卷考试？」埃莉诺刚才一直频频点头，没有打断过安妮说话。竟然在这里出现了疑惑，显然，比起「微表情」，她更难理解「开卷考试」这个词。
「就是你去参加考试，考官允许拿上书籍资料。如果能找到答案，就算对。考察的重点不是你会不会具体的知识，而是你对知识框架或书籍的熟悉程度。这里的难点也不是知识本身，而是你能不能在有限时间找到知识点，组织起完整的得分点。」安妮快速解释。
见埃莉诺点头，她接着说。「把相关的重要得分项，知识点都整理出来，写在小卡片上。您可以把这些手卡夹在画册里，需要时悄悄看一眼。比如这一次是银行家来，我们就整理和金融投资有关的重要得分项；下次是某位议员来，我们就提前整理和社会议题相关的得分项。」
手卡，只不过是前世电视台主持人必会的小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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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埃莉诺接过硬纸卡，如获至宝，「我明白了！」她立刻拉起安妮往小书房走。
在书房里，安妮从书堆里找出几本经济类的书籍，快速翻阅着，不时指出需要补充的要点。而埃莉诺则伏在书桌上，认真地抄写。
「临场发挥很重要。」
「只记要点……」
「这里，实用专利和设计专利……」
「还有这个，分散风险……」
「记下这行要点，专利投资的风险评估。看三点：是否解决实际问题、生产成本能否控制、市场竞争程度。」
两个年轻的脑袋凑在一起，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临时的「特训班」开展得有模有样。
当埃莉诺因为手腕疼痛，终于放下笔时，她手中的卡片已经写得密密麻麻。
「感觉好些了吗？」安妮问。
埃莉诺点点头，之前的慌乱已经全部消散。「至少……我心理不那么慌了。」
这场仓促的特训，即将迎来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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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你怎么看？」
玛蒂尔达夫人突然的提问，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埃莉诺身上。埃莉诺克制住紧张，放下茶杯，目光在三位银行家脸上轻轻掠过。
就在刚才的谈话中，她一直在运用安妮教给她的方法仔细观察：那位面色红润的银行家在谈论煤气灯喷嘴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这是真兴趣的表现；而清瘦的银行家提到塞勒斯上校时，虽然语气调侃，但瞳孔却有瞬间的放大，说明他对这类大胆设想其实心存欣赏；至于戴金丝眼镜的那位，在整个谈话中始终保持标准的微笑，眼角却不见细纹——典型的社交性假笑。
她选择看向那位清瘦的银行家，声音轻柔：「先生，您刚才提到那位塞勒斯上校时，似乎并不完全认为那是无稽之谈。您是否觉得，尽管方法荒诞，但这种试图从无形中创造价值的想法本身，也反映了某种……时代的渴望？」
那位银行家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他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他们谈话以来他最真实的反应。
「小姐的观察很敏锐。确实，荒唐的只是方法，而非野心本身。」
「依我浅见，」埃莉诺继续道，声音依旧温和，却将话题引向了自己准备过的主要得分项，「无论是塞勒斯上校天马行空的设想，还是改良煤气灯喷嘴这样实用的发明，在投资时都需要遵循同一个原则——分散风险。」
她注意到三位银行家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就像各位先生刚才提到的，」她娓娓道来，「雷明顿公司的打字机固然前景可观，但将全部资金押注在单一项目上，即便它再优秀，也承担着过大的风险。反过来，那些起初被众人嘲笑的天方夜谭，或许其中就藏着以小博大的惊喜。关键是要建立一个平衡的投资组合——既要有稳健的能产生现实收益的产业，也要为可能改变未来的创新留出空间。」
她注意到三位银行家不约而同地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埃莉诺第一次在内心感受到某种力量，被人肯定和赞赏是可以获得力量的吗？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巨人，变成了父亲书房里曾经常出现的派头十足的军官，变成了伟大乐队的指挥。谈话的节奏，原来是可以这样拨弄和掌握的。
她感到呼吸停滞。她稍作停顿，让自己喘息，也让这个观点在空气中沉淀。
「毕竟，」她微微一笑，说出了安妮上午顺口说出的一句话，「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安妮原本还在静静观察，此时噎了一下，好像埃莉诺说的鸡蛋被塞进自己的嘴里。心想，「这句话她也记下了，用得还不赖。」
玛蒂尔达夫人安静地品着茶，没有插话，但安妮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骄傲。看来今天这一关，顺利通过。
茶会结束时，银行家们带着满意的笑容告辞。施耐德先生将他们引出书房，书房里只剩下姑侄二人和安妮。
「今天做得很好，埃莉诺。」玛蒂尔达夫人语气平和，接着话锋微转，「那么，关于你上次提起，想自己经营的那项‘小生意’，考虑得如何了？有具体的想法了吗？」
埃莉诺刚刚在社交场上展现的从容瞬间消散了些许，她微微垂下眼帘。
「还没有，姑妈。我……还需要些时间。」
玛蒂尔达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虽然我不喜欢打字机。但估计那些写不出好字的雇员会喜欢，那些懒汉会喜欢，那些做着白日梦的小说家会喜欢，没准报社的编辑也会喜欢。但这个时候推出，呵……可惜啊……可惜……」她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说了好几声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