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回到阁楼的小房间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擅长很多事，但飞针走线、裁剪布料，确实不在其列。
犹豫了片刻，她抬起手，指节在墙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米芙？」她声音不高，「你在吗？」
隔壁的细微响动停了。过了一会儿，米芙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带着点询问：「安妮？有事？」
「嗯……有点事，想请教你。」安妮顿了顿，「方便我过去吗？」
「门没锁」
安妮推开米芙的房门时，米芙正坐在书桌前誊写自己的稿件。她抬眼看向安妮，目光里带着询问。
安妮在她身边坐下，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弯，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我今天出去，想找地方做身新衣服。」她简要说了在梅西百货和艾伦街的碰壁，「他们要么做不了我想要的样式，要么价格太高……我就在想，」她看向米芙身上线条利落、修改得十分妥帖的衬衫，语气羡慕而诚恳，「你总是穿得这么得体又方便，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做的衣服？我也想找那样的地方，做类似你这样衬衫加裙装的。」
米芙搁下手里的笔。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我常去的那家店……位置有点特别，在黑人街区。主要是为有色人种做衣服的。」她说完，仔细看着安妮的反应。
安妮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坦然，「我不介意地方在哪里。能做得出好衣服就行。」
米芙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下。她放下手里的衬衫，站起身：「那现在就去？这个时间，店主应该还在。」
困扰安妮一整天的难题，似乎终于在邻居这里找到了突破口。
因为天色已暗沉，两个人商量乘马车前往。
出了公馆，在街角拦住一辆马车。跟车夫说明了目的地，商量好价钱后，两人才登上马车。
坐稳后，米芙像是想起什么，侧头看向安妮：「上次说的，注册那两样东西的专利，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在想了。」安妮点点头，「只是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着手。」
「早点弄清楚好。」米芙的语气里带着提醒，「这年头，小摊贩发明一个新的削苹果的手势，都恨不得注册专利。」
她们横穿第五大道，第六大道，向西走入切尔西区。虽然上午才坐过轨道车经过切尔西区，但这个路线看到的又不太一样，一栋栋联排别墅在暮色中显得单调重复。杵着文明棍走在路上的绅士，一幅被白日工作磋磨过度的样子。
安妮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从人们身上看到了——班味。
「这边都住的什么人？」安妮问米芙。
米芙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路上几个生无可恋，但还要维持精英派头的绅士，笑着说，「估计是，律师，医生，银行职员……」
马车经过一栋颇为气派的石砌公寓楼前时，安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楼宇比周围的建筑更高大，设计也更规整现代。
「那是斯图维桑特公寓，去年刚建好。」米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说是第一个专为中产阶级建的法式公寓楼，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煤气灯。租金不便宜，一年得要一千往上。」
安妮默默点头，心里换算着这笔相当于她几年薪水的租金。
随着她们继续向西，接近二十三街至三十街之间的区域，街景有了微妙的变化。行人的面孔中，有色人种多了起来。但无论男女，肤色，他们的衣着普遍比下东区的居民要整洁体面些。
在二十六街街口，她们下了马车。
和车夫商量好返程的时间，并给付部分车费后，车夫答应就在原地等候。两人道谢后，往前走去。
沿着二十六街往里深入，一阵轻快而富有节奏的旋律从不远处飘来，那音乐声活泼即兴，安妮觉得非常耳熟却说不出名头。
「那是什么音乐？」她忍不住问。
「一些人叫它‘拉格泰姆’。」米芙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切，「现在很流行。你看那边。」
她指向一家小剧院，几个年轻人正在门口分发演出传单。一个男孩看见她们，快步走来，塞给安妮一张黑白宣传页。
安妮低头细看，纸上用粗体字印着：
孟菲斯学生乐队
拉格泰姆之夜
每周六晚上八点
普罗克特剧院
「这种音乐很特别，」米芙继续说，「它的节奏像是故意打乱了拍子，让人忍不住想跟着摆动。听说最早是在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的黑人社区里流行起来的，现在连白人都开始学着弹奏了。」
安妮仔细聆听着那错落有致的旋律。这音乐确实与众不同——左手保持着稳定的进行曲节奏，右手却在上面跳出灵动的旋律，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突然挣脱了束缚，开始随心起舞。
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爵士乐吗！
驻足聆听了一小段古早的爵士乐。米芙催促她快走。
不止剧院，街道两旁都是有色人种经营的店铺，橱窗锃亮的理发店，飘出食物香气的餐馆，以及挂着“绅士俱乐部”牌子的社交场所，进出的人们衣着体面，神情焕发光彩。这里有一种凝聚的、正在蓬勃生长的力量。
然而，这幅生动的画面并非没有裂痕。
理发店隔壁，一面空置房屋的砖墙上，粉刷着字迹粗鲁的标语，墨迹甚至顺着砖缝淌下几条污痕。显然刚刷上去不久——
「抵制黑人租房！」
「切尔西不需要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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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黑人男士正沉默地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些标语，他们穿着整洁的西装或工装，脸上却毫无笑意，只有沉重的忧虑和压抑的愤怒。他们的目光与安妮的视线有瞬间的交汇，那里面复杂的情绪让安妮心头一紧。
米芙的目光也扫过那面墙，她没有停下脚步，拉着安妮快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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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芙带着安妮拐进一条安静的支路，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临街的玻璃门。门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里很整洁，四面墙上挂着各种面料，地上只有少许裁剪时落下的布头。一位头发微卷的中年男人正踩着缝纫机，听到铃声抬起头，眼睛立刻弯了起来。
「哇！米芙小姐。」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上前，笑容真诚而温暖，「上周我回布鲁克林，还去贵府拜访过，只见到您的母亲，没见到您。」
米芙也露出微笑，「丹尼尔先生，可能我母亲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担任玛蒂尔达夫人的秘书，平时都住在布鲁克公馆。」
丹尼尔先生点着头，目光随即落到安妮身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化为更热情的笑意，「这位是……？」
「我的朋友，安妮。」米芙介绍道，「她想做两身合用的衣服。」
丹尼尔先生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很整洁的衬衫领口，郑重地伸出手：「日安，安妮小姐。我是丹尼尔·威廉姆斯，很荣幸为您服务。」
他的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欣喜：「您能来到我的小店，是我的荣幸。」
安妮与她正式握手后，再次描述了自己的需求：便于活动，看起来得体，衬衫与半身裙的搭配。
丹尼尔先生听得格外专注，不时点头。最后，他笑着总结，「简单地说，类似米芙小姐现在的着装。」
安妮和米芙都笑了。安妮笑着大方承认，「对，米芙是我的时装导师。」
「米芙小姐的衣服，很多也是她自己改了又改，才那么合身又利落的。」他对安妮说。「她总有些很棒的想法，我只是负责第一道工序而已。」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衣服能做，但想要达到最佳效果，恐怕还得米芙帮忙调整。
安妮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米芙。米芙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露出浅浅的酒窝，给予「肯定」的点头示意。
丹尼尔先生看见她们迅速达成默契，笑容更加温暖，「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适合您身形的，现成的版式恐怕没有，得另外为您设计打版。」
他拿起软尺，态度自然而专业。「如果您信得过，我们可以试试。我先帮您量一下尺寸？」
安妮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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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和米芙回到主街，走到和马车夫最初分别的位置。
她们左顾右盼，也没看到之前那位车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