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蔷兀自猜测,回神时,正对上迟星霁的眼神。
“是想到什么了?”他轻声问。连蔷颔首:“不错。”“我亦有所想。”
言罢,二人却只是心照不宣地别开脸,维持缄默。
人多眼杂,眼下未必是交流的好时机。
所幸这场动乱平息得很快,长队再次向前挪动。连蔷和迟星霁也适时走进队伍中,很快轮到了二人。
“二位叫什么名字?”登记宾客名册的是一位鲛人,他想当然地把看上去相识的二人当作一起。迟星霁不假思索报出一个化名:“迟霄,这位是……”他看向连蔷,连蔷心领神会:“连蔷。”
她不像迟星霁声名赫赫,便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好了,”鲛人替二人登记完,语带戏谑,“王宫中还有供人许愿的同心池,二位有空不妨去看看,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可当心不要走散了。”
他声音不大,但显然意有所指,错把二人关系混淆。连蔷刚想反驳,迟星霁便先一步走了,她只能跟上。
“……好端端的修真者,和一个魔修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身后忽地传来他人的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却叫连蔷听见了。她脚步一僵,先是自嘲,再不着痕迹地把脸上的讽意掩饰好,只是从始至终,连蔷都没有想往后看一眼那人模样的念头。
她和迟星霁从来殊途,她不是今天第一天才知道这个事实。身为魔修独身一人的这些年,也遭遇了不少冷遇与白眼,又何必因为旁人一句无心之语而伤怀呢?
这头连蔷因为沉思而落下几步,那头迟星霁发现了她的异样,去而复返,询问道:“怎么了?”
连蔷自觉自己将失落收敛好,摇头否认:“没什么事情。”
她本还想问一问迟星霁方才为何默认了对方话中的微妙意味,现在却不想了,他或许意不在此,她若问了,反倒像自作多情。
“可是你看起来,”迟星霁迟疑了一下,“并不如方才开怀。”
连蔷微怔,旋即觉得他似在诓她,她自己都没觉得前后情绪的落差有太大,更不觉得之前的称得上开怀。真要细究起来,自遇见迟星霁之后,她整个人紧绷不少不假。
“是你看错了吧,我刚刚不过是慢了几步,”连蔷快走几步,一口气越过迟星霁,“这不就赶上来了?”
“嗯,是赶上来了。”迟星霁也并不再揪住这件事不放,迈大步伐,同她并肩向前走去。
鲛人王宫虽大,但亦有红色的鲛绡铺于地上,一作装点,二可引路,两壁皆用注入灵力的鲛珠照明。
“……真是奢靡。”连蔷倒吸一口凉气,鲛绡寸匹寸金,虽说鲛人本身便可自行织出,但这未免也太奢华了一些。
迟星霁轻咳一声:“鲛人王上娶亲,排场自然是大的。”
“不知鲛人王上是内部通婚,还是与其他种族联姻?”连蔷不经意地提了个问题。到场最多的乃是妖修,但寻常修真者也有不少,最少的恐怕是她这一类魔修。
一路行来,陆陆续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王上的传闻,什么心怀壮志啊,什么贤明果决啊,听起来年岁不算大,却已有做出一番事业的意向与决心。
“他若想离开这片沧浪海,王后便不能只是一位鲛人。”眼见二人走至无人的空旷处,迟星霁淡淡评价道。
“……离开沧浪海?”连蔷颇为不解,沧浪海是这一支鲛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若离开这里,岂非从头再来?
迟星霁看穿了她的迷惑,耐心解释道:“他们要是只安心偏居一隅,多年前就不会离开南海。不论哪种传闻才是真相,沧浪海面积不足南海十之一二,只蜗居在这里,显然不是他们想见到的。”
他顿了顿,复道:“况且,鲛人王上未必不想通过与外族结合来解决自己一支繁衍的问题。听闻,他少时便差点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先王还为此动过易储的念头,因着王后强烈反对,这才按捺不发。”
连蔷听着听着,不由感慨道:“于他们而言,姻亲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手段啊。”
“许多时候,都不止于他们而言。”迟星霁极其自然地接上。他也许是随口一说,落到连蔷耳朵里,这话便不自觉变了味。她很想问一问,那于你而言,最初同她成亲,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仅没能锦上添花,还要连累他雪中送炭。
只是这话,连蔷终归没有问出口,她深知,即便出口,如今的迟星霁也无法回答她。
二人边聊边走,浑然不觉已走至人多的一处。
这里特意未铺设屋顶,留待观赏海景。身处其中,仰头,触目皆是水色。
中间有一座池子,远远看去,像是两个圆形相融。旁边有不少宾客,点燃一种特制的材料,在水中也宛如燃烧一般,甚是夺目。摆在池中,摇曳生辉。
宾客有不少,却都是二人结伴。连蔷后知后觉自己和迟星霁走到了什么地方,正要提议离去。迟星霁却又先一步走了进去。连蔷一跺脚,也只能跟上,心里祈祷着池星极别再擅自行动了。
她从前并未觉得他这么热爱罔顾他人意愿、我行我素啊。
幸好迟星霁只是求知欲十分旺盛,捧起灯烛,细细观摩起来。
“原来是人鱼烛,”迟星霁顺手递了一盏给连蔷,见她不解,又解释起来,“这是鲛人擅长的一种特殊工艺。不同于寻常灯烛,即使在水中也能长燃不灭。常被作许愿一用。”
“说得好听,可也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我许了愿,也不见得能实现。”连蔷从前最热衷于这些美好的愿景,她若能有十个愿望,五个分给家人,三个分给迟星霁,剩下两个,才能轮到她自己。
一年,无极剑宗组织弟子下山去参加灯会。那时二人还未成亲,连蔷也兴冲冲拉着迟星霁去了,买了花灯,猜了灯谜,还执意要放孔明灯。
“为什么要将愿望寄托在这一座平平无奇的灯上呢?”迟星霁不是诋毁,他只是单纯的不明白。
连蔷有些生气,却还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有的时候,我们许愿不是因为上天能帮我们实现,只是你许愿时发自内心的那一份真情实意,是最最可贵的。”
迟星霁当时的表情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最终还是在连蔷的督促下放飞了一盏。
连蔷已不记得自己当时许了什么愿,只记得迟星霁双手合十、阖眸默念的侧脸十分好看。
“许愿不贵在愿望实现与否,而贵在许愿时的虔诚心意。”
现实与回忆重叠,连蔷猛然抬起眼,唇瓣都有些哆嗦:“你……”
“嗯?”尝试点亮人鱼烛的迟星霁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她。
——他的确已经忘记了。连蔷沉默着确认,他要是没有失去记忆,说这话的试探成分更大,可她从他眼里找不到半分伪装,那双眼清澈如旧。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好新奇的想法……是谁告诉你的么?”
这话一出,连蔷自己垂下的五指便在袖子里捏成了拳。然而,迟星霁只在她惊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可能是从哪本古籍里看到的吧。”
“这样啊……”连蔷的声音轻若蚊呐,也对,如果迟星霁还记得,他装作自己失忆,又能如何?妄图同她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么?
不可能了,不论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弥补,如今和谐共处,也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还把她当成陌生人。
连蔷吃不得苦又怕痛,同样的地方,她绝不会跌倒第二次。
“强大如仙君,也会有想许的愿望吗?”连蔷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说有也有,说不算也不算。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要辜负这份机缘,还是试试吧。”迟星霁先用灵力点了一盏灯烛,纯净的灵力催生出青色的火焰,很是清雅。
连蔷本不想尝试,奈何迟星霁在一旁等着,大有她不试就不走的意思。可魔气一接触到灯芯,那黑色的火焰便腾升而起,连蔷忙下意识把它熄灭。
迟星霁轻轻蹙眉:“为什么把它灭了?”
“……不好看。我不喜欢黑色,没有你的好看。”连蔷撒谎道,其实比起黑色,她更觉得这样的灯烛与迟星霁的摆在一起太过失色。
这个谎言虽然拙劣,但是难以反驳。迟星霁想了片刻,说道:“你不是说青色好看么?那不如由我来帮你点灯,你来许愿吧。”
连蔷方觉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推拒显然不成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迟星霁小心翼翼将两盏青色的灯放入池中,不巧的是,两盏灯似乎有什么粘连在了一起,旁的灯都孤零零地游着,偏他们的灯成对。
“好了,许愿吧。”迟星霁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连蔷颔首,却在他闭起眼时,催动了一小缕魔气弹射过去,令它把两盏灯分开了。
迟星霁睁眼时,她还装模作样也是甫才睁开眼。
连蔷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地方,主动提出:“走吧,万一误了鲛人王上成亲的吉时可不好。”
迟星霁点头,二人转身离去,只在转身那个刹那,少年似有所感地看向了池中。
——哪里还有两盏同行的人鱼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