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夜半即将入睡之际,连蔷冷不丁提出一句。
迟星霁原本背对着她而眠,闻言,侧身过来:“是有什么东西遗漏了么?”
连蔷一愣,旋即明白是他会错了自己的意,解释道:“不是,我是想回宁河城一趟。”她原也不想麻烦迟星霁,但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想要回去,是离不开迟星霁相陪的。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静寂。
“近日恐怕不行。”迟星霁声音很轻柔,打破了寂静,“师父嘱咐我前去参加这次天道大会,我已经答应了他,不日就将启程。”
连蔷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听了他所说,她便更没有理由质疑了。
天道大会,百年一度的盛事。无数五湖四海的天骄都会络绎不绝地赶来,只为与自己相仿的天才切磋交手,以此求得一两分真意,让自己的名字能镌刻在那块巨石之上,以此扬名。
迟星霁无需扬名,但这大会对他而言也是一次绝佳的机遇。天道大会错过就没有了,而连蔷并不急于一时,于是哪怕她再想回家,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没关系,”不管迟星霁是否看得清,连蔷都冲他释然地笑了笑,“你的事比较要紧,你先忙自己的。”
“……抱歉。”这段时间迟星霁脱口而出的歉意太多,以至于他出声时,连蔷没有太过讶异。
“这次机会对我很重要——我不是说回家对你不重要,”他顿了顿,尽力措辞,“等我比完,我立刻带你回去。”
他信誓旦旦,连蔷朝他再度礼貌地笑了笑。在她要侧身之前,迟星霁悄然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连蔷微怔,心里有所触动,慢慢说:“我要是去了,师父会不高兴吧。”
不光光是师父,她若是站在人前,全天下都会知道迟星霁有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这不是她乐意见到的。除非,她不现于人前。
思及这点,连蔷眼里刚燃起的一点点光,熄灭了。
“你不必在意这些,”连蔷放在被面上的手被更为修长的五指轻轻覆住,“你只用告诉我想不想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声音似带了一股莫名的蛊惑:“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
“一起”两个字太过动听,加上迟星霁手掌温热,像是有什么顺着他们相叠的手,源源不断地传输到连蔷体内。她这次鬼使神差地真心笑了笑:“想去的。”
她反握住迟星霁的手,下一瞬,五指顺着指缝滑下,同她十指相扣。
迟星霁一个翻身,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野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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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迟星霁怎么游说的奚文骥,奚文骥竟同意了。只是迟星霁带着连蔷,同无极剑宗的大部队隔了有段距离。
无极剑宗也算叫得上名号的宗门,派出的弟子也不少。远远看着,连蔷还看见了几个面熟之人,他们也注意到了连蔷,面上的表情堪称微妙,落在连蔷身上的目光颇为精彩。
身为领队的奚文骥当然也察觉到了他们对于连蔷敌意,却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虽说已经不在意他的态度,但奚文骥毕竟也是亲手教导过她的,连蔷舒出一口气,佯装抬手遮阳,想侧身避开他们的视线。
有一个人快她一步。迟星霁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立在连蔷身前,他身姿挺拔如松,几乎将她全然遮蔽在自己身后。
“你……”连蔷滞住,迟星霁听见响动,转首投来一眼:“怎么了?”
“……没事。”连蔷摇头,心里五味杂陈,隐隐有惴惴不安之感。
她当是太过紧张。一行人御剑而行,无极剑宗距离天道大会的比赛场地并不远,不过半日的路程。
队伍落在城门口,人流如织,必须得先登记,再放人入城中。
人声鼎沸中,连蔷心底里那股不安愈发明显,她终是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连蔷飞速思考着对策。
见她颦蹙,迟星霁眼神关切,连蔷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事,只是有些心慌。”
迟星霁还想再问,奈何连蔷态度坚决,只说自己是没休息好。
不敢直视他,连蔷垂下眼睫,袖下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她祈祷他快些离开,她好脱身,找地方……躲起来。
“星霁,先去领名牌罢。”奚文骥关注到了这边的情况,几步过来,唤迟星霁。青年向师长一颔首,又关切看向连蔷:“她情况不对……”
“星霁。”奚文骥又着重喊了他的名姓,意味深长,“再迟,会来不及。”
迟星霁略一思忖,便也遵从了奚文骥的意思:“我速去速归,劳烦师父先帮我照看她。”不再犹疑,迟星霁移动身形飞快。
他身影已远。连蔷再也承受不住体内的异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坐在地。
“师父……”她冷汗涔涔,一手企图捂住自己的脸,余下那只则伸去够奚文骥的衣角,“帮帮我……”
她不能连累迟星霁,又无法自行脱身,求助他人极不现实,只能寄望于奚文骥动动恻隐之心。
她也是他的徒弟,他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连蔷仰头看他,心却是一点一点坠下去,名为绝望的绝望侵袭着她。奚文骥正俯视着她,一贯板正的脸上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连蔷,为师警告过你,可你当日是怎么说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一寸一寸从她手中抽离出来:“今日我再尽一尽师父的义务,再教你一个词。”
奚文骥笑了一下:“自、食、恶、果。”
连蔷的脑海里有什么“轰”一下炸开,她拼尽全力去推那片衣料,摆出恶狠狠的架势。而奚文骥只是看着她,然后一点点倒退。
不能再等了……连蔷挣扎着要爬起来,去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却再次跌落在地。
“她身上为何有魔气?”“我也嗅到了……”“是魔修?”“好像不是……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吗……”
逃,快逃……连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面上有什么在若隐若现,有人发现了她的异样,逐渐逼近。
不用想也知道,在修仙者云集的地方,有魔修“不慎”闯入,会是怎样的下场!
“你身上有魔气,同我们……”连蔷终于站了起来,踉跄着要走,听见背后有人要来扣她,不假思索反身一掌!
她的力气小小,可动作落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反抗,很多激起群愤:“这是个魔修!杀了她!”
连蔷勉力抬起手,漆黑的魔纹已蔓延至手背,她闻到了与灵力截然不同的恶臭气息——是源自她。连蔷嗤笑一声,认命地跌坐在地。
身体的不适与心里的难堪共同碾压着她的防线,光动弹一下就可以消耗她所有的生命力,算啦,连蔷在心底无声地安慰着自己,她命该如此,就不垂死挣扎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那些人的刀剑刺穿她,可一瞬间,耳边所有的声音被什么隔绝住。
连蔷蓦然睁开眼,迟星霁正半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替她蒙住那些不好听的声音。
看我,不要看,他们。
分辨了好久,连蔷才勉强看出他唇形要表达的意思,顷刻间泪如雨下。
场景好像一下子拉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没人知道连蔷在里面度过了怎样的三天三夜。
——心脏几乎整个被魔物洞穿,身体大半的器官都被魔气熏染,金丹被污染了个彻底。连蔷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处,她看不见自己,以为这样就不用直面自己将要堕魔的事实。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连蔷自知弱小,而命运从来恃强凌弱,可为什么连这样绝望的事情都会降临在她头上?
体内魔气与灵力做着争斗,两者矛盾的拉锯只会加剧她的痛苦,她的身体就这样硬生生被作为战场。一会儿是严寒,一会儿是极热,连蔷以为熬一熬就好了,可时间流逝,她的痛楚并没有消减半分。
那几天里,她痛得不清醒,眼前的画面却清晰如昨。她的一生铺陈着,连蔷怀疑自己已经走到生命尽头。
那就死吧,连蔷这样想着,举起了自己的剑,死总好过生不如死地活着。
在她以为的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见了迟星霁。
剑锋就这样稍稍偏移了一寸,没能贯彻她的心脏。之前一点眼泪没流,在这个瞬间,连蔷却无声地嚎啕大哭。
因为痛极,竟连哭号都没有声音。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她本有疼爱她的家人,真心倾慕的丈夫,为什么,为什么美满的一切触手可及,却又在瞬息之间咫尺千里?
泪眼朦胧间,她又望见了迟星霁,他身上的光芒恍若能照亮这个深渊,像是能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救走一般。
这是她此刻最想见也最不敢见的人。她喜欢他喜欢到既希望他来见她最后一面,也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堕魔的丑陋样子。
果真是连蔷臆想出来的迟星霁,他竟担忧她担忧得持剑的手都不稳了。
连蔷眨眨眼,笑着泪流道:“如果我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也不要难过……”
直到少年面色苍白地抱起她,连蔷才惊觉,这原来不是她的幻觉。
“你别过来!别看我!”连蔷惊叫起来,她想捂住自己的脸,捶打着迟星霁叫他放手,而迟星霁偏不让她如愿,贴住她的手用力得似要捏碎她。
“没事了,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迟星霁咬着牙,翻来覆去重复着这一句话。
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的连蔷,在他拥抱住她的那一刻,呜咽出声,她哭得好大声好大声,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流尽。
迟星霁一言不发,任凭她如何拳打脚踢、胡乱咒骂。
而今,迟星霁,又在她最狼狈却又最不希望他看见的时候,和那场意外一样,出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