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甫一出口,饶是连蔷自己都被这话惊了一惊。谁知迟星霁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情,只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乱讲。”
揉揉眼睛,连蔷不敢确认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抓住了迟星霁话语里的对她的不信任,便拍拍胸脯:“你才乱讲!你不是怕一个人去孤单吗?正好,我也不是不能去,那就陪着你呗,我们俩还能做个伴。”
她适才还有几分心虚,这样一说,越发理直气壮了,觉得自己义薄云天,仗义得不得了。
“你的父母兄姊还在这里,你要往何处去?”迟星霁吐字清晰,不快不慢,留出足够时间好让连蔷思量一番。
“这倒是个难题……你说神仙应当能日行千里吧?不然为什么要做神仙?我听话本子里那些神仙都是嗖一下就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的。”连蔷很快得出了结论,还顺带着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迟星霁深深凝望着连蔷,不说话了。连蔷以为他又要驳斥自己,适才一阵风过,他顶上的杏花被吹落些许,悠悠落下,衬得少年在花中愈发肤白似雪。
连蔷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目了。
“好,”少年兀地张口笃定道,“我们一起去。”
天光大亮,刺得连蔷双眼刺痛,她捂住眼睛从床上坐起,方觉刚才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一场关于过去的故梦。
她下意识往身侧看去,不出她意料,床榻平整,就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也是,迟星霁一向爱洁又守时,是半点时候都不肯懈怠的。连蔷转头看向自己的枕头,仍有一大圈深色水渍似的痕迹。
昨夜,她连自己何时辗转入睡都不知道了,却将梦里的一切细节记得一分不错。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算什么,算她一直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吗?连蔷自嘲地笑笑,不过真要论起来,那的确是一段很美满的时光了。
许是这个梦冲淡了连蔷对于现实的悲观与不安,她竟想要趁着这大好天气,出去散心。
念头一出,她又觉讽刺,从前她是半刻都不肯闲着的,如今却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想起主动去走走了。
伸了个懒腰,连蔷走出院落。自迟星霁晋升金丹之后,师门便派给他这样一座院落作为洞府。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没有和他分居的道理,便也从寻常弟子的厢房搬了出来。这样想来,她还沾了不少迟星霁的光呢。
连蔷眯眯眼,入门以后,迟星霁只用两年就晋升了金丹,所有人都说他是这百年来修炼速度最快的人,照这样下去,飞升也是指日可待。他本人听了这些话,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高兴。
旁人艳羡不已的嘉奖,迟星霁无动于衷,他只领着连蔷来看,说这以后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连蔷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是很开心很开心的,为迟星霁开心,也为他们开心。
为了清净,无极剑宗特地给迟星霁挑了建在高处并灵力充沛的洞府,旨在他好好修炼,不要旁人打扰。迟星霁却自己另择了一处视线开阔、风景又好的,周边满满绕着的都是杏花树。
这些树在修真者眼里宛若无用之野草,在连蔷眼里却不同。
连蔷走着走着,却在杏花林中瞧见依稀几个人影。她心生诧异,从前这处僻静地显少有人打搅,今日怎么……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些人,听见是两三个年纪较轻的姑娘,叽叽喳喳的。
“这便是迟师兄的居所?看上去……并不是很气派。”
“又高,又静,还种了杏树,就是这里,错不了。”
“听闻是他的妻子尤其喜欢杏花,所以他才选了这处洞府。”
连蔷闻言,紧绷着的眉眼一松,是几个师妹无聊来此地消遣时间吧,毕竟宗门里仰慕迟星霁的人众多,她是知道,也不在意的。然而下一句话,叫她舒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可是迟师兄这个时候应该在修练吧,我们会不会来太早了,碰不上他?”
“你傻呀,守株待兔当然也要趁早,万一呢,万一他这个时候赶回来了么?这不就是顺理成章、不着痕迹地偶遇了么?”
“……对了,你们昨天有去看迟师兄比剑吗?哇,那风姿,看得我真真激动极了!恨不得我就是迟师兄握在手里的那把剑!”
“没错没错,唉,这宗门上下,谁不想同迟师兄亲近认识呢?”
“可他毕竟有家室的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能者居上!更何况,感情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你要是这么想,你就往后站站!到时候迟师兄看上我了,你可别羡慕我。”
“哎,别别别……我随口说的,只是听说,他和他的道侣,关系还不错啊。”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了?要真关系不错,迟师兄能在剑阁一呆就是一天?”
“就是就是,听说他的妻子不过金丹尔尔……而且是个金丹尽毁的废物,此生怕是不能修练了!”
连蔷站在树后静静地听着,她倒不觉心口难受,只觉得面上的日光斑驳得晃眼,这几个姑娘适才还甜美的声音现下真是……刺耳极了。
原本好好长在树上的花枝在连蔷手中应声而折,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断作两节的枝干,她很想冲出去,把它狠狠丢在那三人脸上,大声地驳斥他们觊觎别人的丈夫、在背后议人长短是多么无耻下作的行为。
但连蔷没有。她想不出话来驳斥她们。
她金丹尽毁是事实,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直白地说过这些话,致使她差点都要忘记了,自己落得的,究竟是个怎样落魄又无望的境地。
师父不在意她,迟星霁也不在意她能否还修炼,她自己……也没有以前那样宝贝自己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心境哪里还能和当初如出一辙呢?
至于觊觎迟星霁……连蔷忽地笑了,不要她们说,她有时都在心灰意冷地思索,苦苦维持着这桩婚事到底是有益的,还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会不会迟星霁实际早就对她厌烦疲倦,想要和离,又囿于责任,又或是贪恋她的身体,才迟迟不提?又或是是在等她识相,主动提及,好全了他那点体面,让他自己不会觉得负罪?
连蔷还在思忖,那头却传来树枝抽中什么与三个姑娘惊呼的声音。
“不去抓紧时间修炼,反倒在这里胡乱议论你们的师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这是迟星霁的声音。连蔷不用多听也能听得出来,还是那样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语调。
看吧,即便被议论的是自己的道侣,他也不会有半点称为愤怒的感情,甚而用师姐代称她,而非他的妻子。
连蔷想要迈步离开,奈何丢弃的断枝不慎被她踩到,清脆响声在静谧之中格外清楚。
“……连蔷?”迟星霁有些迟疑地唤住了她,连蔷暗恼,怎么就被他看见了,这下她便是想脱身便也不能了。
她“唔”了一声,坦然转身面向他:“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好巧,我今日正好出来走走。”说着,连蔷以余光瞥了眼那三个姑娘,她们正捂着红肿的手心,以羞愧又尴尬的目光扫视着她。
她们再迟钝,也能猜出眼前人就是她们口中的“废物”,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态度面对她。
连蔷实在不愿被卷入这桩事端,哪怕事端与她有关。偏偏迟星霁不想息事宁人,紧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连蔷自认为他们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也不再打算瞒他:“大概是她们说你的居所不是很气派的时候。”
迟星霁眸色一深——连蔷来的比他要早。因此他不能确定自己来之前,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是否还说了什么令她难堪的话,他笔直地握着那节充当戒尺的花枝,像是在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道歉。”迟星霁吐出两字。三个不速之客从他古井无波的面上硬生生瞧出几分不耐,不敢对上他的眼神,慌乱地朝连蔷连连作揖:“师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一个劲地道歉,见连蔷不言不语,其中一人怯生生将目光转向迟星霁,迟星霁却在看连蔷,半分视线都没施舍给她们。
“你原谅她们了么?”迟星霁开口问道,他发了话,三人便又把目光转回连蔷,希望“救星”能就此饶恕她们。
连蔷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双臂环胸,转身离去了。迟星霁也沉默着跟上,为首的那个人大着胆子喊他:“迟师兄……”
迟星霁微一侧首,脚下步子却没停:“还不快走?”
尽管他说的更像“还不快滚”,此时落在三人耳朵里也是如获大赦,顾不上手心被鞭笞的疼痛,赶紧离开了这片杏花林。
连蔷走得不快,步子迈得也不大。迟星霁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落她半步,不愿越过。终于,连蔷停住,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不用这样,你堵不住悠悠众口,还容易连累你的名声。况且,她们嘴上说着如此,心里指不定没有一点改变。”
她说罢,意欲继续前行,这次,迟星霁不跟了。
他驻足在原地,沉声道:“连累我什么名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