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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楹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青梅


    被女子手把手教了许久, 褚昭只觉腰身酸软难耐,连爬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似乎又不自知露出了鱼尾,缠在司镜手臂, 想阻住令她应接不暇的勾连碾磨。


    却不知反将女子的指骨卷深了些, 像主动将软肋奉上,惹得她泪水涟涟,几欲颤栗。


    天色推移, 泛起鱼肚白,窗外喧嚣归于沉寂。


    褚昭疲累不堪, 再无暇顾及被褥里积蓄的潮腻,伏在司镜胸口处, 酣酣睡去。


    司镜墨发散于枕藉, 情潮退去后,面若冷玉, 只唇角处被印上的浅粉咬痕,可窥得先前凌乱。


    她直起身,薄褥自肩上滑落。


    将少女揽至身侧,为她掖了掖被角。指尖被褚昭温热吐息缭绕,想去触碰对方侧颊。


    却不知思及何事,又轻蜷起。


    若前夜仍算得上是她醉后荒唐,那已然清醒的如今……又算什么。


    司镜唇色泛白。


    被周身腾起的厌弃与不齿吞并,恍若兜头冷水,一朝泼下。


    她竟与一只妖酒醉欢好, 再度犯下龌龊之事。


    褚昭察觉到身上被裹了被子, 梦中也不安分地挣扎,手臂抱住她的,满足地小声唤:“……知知。”


    司镜听闻对方念些“冰戒”“喜欢”之类, 睫羽轻颤,眸光将少女尾指上的一汪湛冷拢入。


    她昨夜……


    眼前闪现碎片景象,俱是她酡然酒醉后所行荒唐之事。


    冷白侧颊骤然涌现些许粉霞,司镜偏过头去,墨发自耳后垂落,几绺柔软掩盖摇荡眸光。


    ……也罢。


    只不过一抹她自识海抽离的灵力凝成的冰戒,赠予小鱼也无妨。


    她翻身下榻,将昨夜小鱼视作珍宝的那储物戒重新寻回,并无窥探想法,放回桌案上。


    可才只是这样细微的举动,体内灵力乱流便如涡旋般冲击识海,司镜额角沁出薄汗。


    从情潮退去的那一刻,灵力反噬令她周身痛楚难忍,恍若万千细针刺入骨髓。


    司镜面色苍白,步履有些不稳,勉强撑桌站立。


    本欲立刻清心调息,可抬眸望去,窗外竟不知何时缭绕起浓重雾气。


    北州地界澄明,天高地远,按理不会有此等异象。


    司镜目光投向窗外,竟窥见一轮血月。


    血月现世,妖魔复生,是极为不祥的征兆。


    雾气中,仍有零星行人穿梭,低垂眼皮,形容木然。


    腰间俱悬鱼玉佩,摇晃行走之际,将附近雾气染成绯色。


    司镜神情冷清,手按在剑柄处,勉强压制体内不适,推门离去。


    她竟不知,北州混入了生无定形、善于乔装的雾魔。


    观雾气染上血色,应当已悄无声息地杀了许多人。


    关拢房门前,却无意窥见榻上一抹殷红。


    少女紧阖长睫,睡得正酣,腰际盈盈不堪一握,系着与那些雾魔捏成的人身如出一辙的鱼玉佩。


    光亮映得整个房间诡谲妖冶,如血月流转-


    日头高升,碧空如洗。


    试剑会将近,数股赶赴参与的玄门已悉数动身,城中空荡许多,便是连同宿一间客栈的问情宫几人也先行离去。


    沈素素立在紧闭的房间门前,唇微张,终是心里没底。


    戳了戳身侧的聂芊,“聂芊,你来敲!”


    晨起后便再没见过师姐了,眼瞧动身时日将近,她不由得有些心焦。


    按理说大师姐格外持重守时,本不该如此,莫非是因为与仙修姐姐一道……


    聂芊被沈素素戳了腰窝,却良久无反应。


    直到听见萧琬低咳一声提醒,才终于抬起了头。撞进沈素素鄙夷目光,她话音顿了一息。


    “什么?不是素素你自告奋勇要来的么?”哂笑开口。


    萧琬微不可查地蹙一下眉。


    她始终觉得聂芊自昨夜生出些许差池,可其身后有影子,不会是鬼物附身,她昨晚也为对方探过脉息,并无什么异常。


    莫非是她多心了么。


    沈素素顿时不服气地想顶嘴,可才说了没几个字,面前的房门竟砰地从里面打开。


    少女模样娇俏欲滴,揉着惺忪睡眼,唇仍有些殷意,发丝未梳微乱,衣着凌乱,却生得勾人心神,难以令人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沈素素慌忙躲到萧琬身后,狐狸眸闪烁,怕面前这位有起床气,要迁怒于她。


    她可是在颍川见识过这仙修姐姐厉害的。


    可却只见褚昭歪了歪头,唤:“笨蛋素素?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说着,还不忘抬起手,拢一下绒发。


    刻意露出尾指上的冰戒,朝她们沾沾自喜展示一圈。


    可还没等到再多说什么,却听咕噜一声。


    褚昭低头揉一下肚子,侧颊薄红,娇哼出声,顿时如鱼般灵巧地从她们三人缝隙里钻出去。


    匆匆下楼,寻了张空桌,点吃食去了。


    客栈上菜麻利,少女如风卷残云般搜刮完,掸掸手。


    朝面色为难的小二使了个眼色,眼瞧着对方因她眸光灵动而脸红吞吐,她心安理得地朝背后一指,“那三个小孩给我付亮晶晶的东西!”


    裙袂翻飞,发梢轻扬,转瞬便踏出客栈,融入好春光中,身形娇俏莫辨。


    沈素素被落在身后,一边肉痛地倒灵石,一边念叨,“快追上去,大师姐还不知去向!”


    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寻到那道殷裙身影,她却绝望地止住了脚步。


    褚昭正被一群闲散仙修围在当中。


    她蹲身在一白发老妪面前,望着绒蓝布上置放的一柄看着很唬人、缀满珠玉的长剑,不服气地开口:“今日我就要拿下这柄剑,你待如何!”


    老妪身旁摆着道木板,左书“上古神兵不可多得”、右书“玄妙试炼难煞庸修”。


    围观之人皆瞧乐子地叫好。


    那老妪浑浊的眼珠一动,打量着面前少女,“不知小道友出身何方名门名派,好叫老身洗耳敬服,心中有底。”


    “我、我来自鱼驴峰!”褚昭娇声应,咬了咬唇,她忽然忘记司镜所在的门派叫什么名字了,只好用自己的洞府顶上,“大水坑!你可听过呀?”


    人群传来一片快活的笑声。


    沈素素蹲在围观人群外,抱头哀嚎,“不要啊仙修姐姐。”


    纵然她们云水间松散凋敝到目前仅有十六个弟子,可好歹也是玄门正派,这样也太丢脸了。


    更何况,纵然她们少离山出派,一些游走历练的常识还是有的。


    这以试炼为噱头,摆摊赠剑的老妪,分明是十成十的江湖骗子!


    萧琬将她拉了起来,柔柔叹了声气,“想必是阻拦不得了。”


    人群簇拥下,褚昭已用朱砂签了歪歪扭扭的契,表明自己是鱼驴峰首席弟子,赌上师门声誉,也要赢得这柄花里胡哨的佩剑。


    众人免不了想看热闹,“好!”


    褚昭将宣纸拍到老妪怀里,得意洋洋,“这便摆出你的试炼罢。”


    老妪神色莫辨,谨慎盯着她,良久才露出笑意,“那便请小友看好了。”


    她粗糙干瘪的手自破烂袍袖中探出,自绒蓝布上排开十数个宽口酒盏。


    浑浊双眸霎时竟灵动起来,抛出一颗青梅,用酒盏罩了。


    衣袖顿时飞扬遮掩,倒弄酒盏,令人眼花缭乱,几欲目眩离席。


    “敢问小友。”老妪停手,笑问褚昭,“青梅在何处?”


    “嘁。”


    “就这?”


    “骗子!我去唤行律司!”


    随着老妪这番操作,围观众人皆撇嘴不齿,散去大半。


    褚昭却盯得聚精会神,以至于眉都皱起来,苦思冥想。她矮下身,在这边嗅嗅,那边闻闻。


    引得其余留下的人不满嘟囔,“原是粗鄙妖修,怪不得来自什么鱼驴峰,这不是取巧么?散了、散了罢。”


    老妪好整以暇,撤身向后观望。


    却见面前娇俏少女忽地双眸一亮,指尖指向其中某只倒扣酒盏,“在这里。”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又兴高采烈指了几处。


    老妪面色一变,可惜脸皮太厚,寻常人倒是瞧不出端倪,她缄默片刻,笑道:“小友这便是在戏谑了,青梅只一颗,怎会如你所指那般?”


    褚昭抬眸望向她,咬一下唇,小声自语:“……不见了。”


    刚才还能嗅到的,可随着这老妪话音落下后,青梅已不在任何杯盏之下。


    她目光微凝,缓缓落在老妪被残破衣袍遮掩的腹部。


    “如何?小友,青梅在何处?”老妪嗓音沙哑,却能听出几分得意。


    褚昭面露愠怒,袖中攒拳,趁老妪体态僵硬,老态龙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腹部锤去,“在此处!”


    老妪却恍若老树生花般轻巧朝后退去,只几息间,已凭空浮在围观众人外围,足踏白雾,恣意超脱。


    她依旧身着破烂凋敝的袍子,话音却糅杂粗粝与楚柔,一时年岁莫辨,“小友怎么急了?喜欢这剑,老身送你便成。”


    褚昭气极,拨开木楞人群,朝踏云逐雾的那人追去,“不要跑,你骗妖!”


    “老妪”以袖掩唇,低低笑起来,自语:“妖……?”


    “原来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她面庞纵横褶皱转瞬褪去,再一眨眼,竟化为肤若凝脂的女子模样。


    额角涌现纤长玉角,发梢金光流转,纤白颈侧覆有乳绯色软鳞,一时光彩可鉴,芬芳若兰。


    “若再有锻剑需求,可来东州寻我。”


    “我名……罢了,留个悬念。你拿出那柄剑,旁人便会知晓。”


    女子垂头深深望了褚昭几眼,笑言:“再会,小鱼妖。”


    被众人遗忘在身后,那柄花里胡哨的“绝世神兵”,此刻被女子操纵着浮起,忽地坠进褚昭怀里。


    褚昭仍想去追,可余光却被剑身上亮闪闪不要灵石般豪横镶嵌的珠玉晃了眼。


    不由哇一声,捧进怀里,怜惜摸摸。


    她有自己的佩剑啦!


    想着日后踏平九州试剑会,为知知夺得魁首才能赢得的「归霁」,褚昭不禁翘起唇,眸光轻闪。


    很快就能迎娶美人归洞府,走上妖生巅峰!


    围观众人哪里料想到这般走向,议论纷纷。


    “想必是哪方大能,设摊只为游戏尘寰。唉,却把我们当猴般戏耍。”


    “能踏雾而行,善幻术,脖颈有浅鳞丝绦,不会是东州鱼龙族……”


    “嘘,小些声。即使当下玄门与其交好,可旧日暴虐恣睢之族,难保不会反戈,还是莫要亲近为上。”


    “倒是便宜那粗鄙妖修了,不知那出自远古妖族的佩剑,究竟是何等神兵?”


    褚昭哼着雀跃调子,将剑怜惜搂在怀里。


    正欲离开杯盏倾颓、七零八落的现场,身前却忽地拦了几个目无下尘的修士。


    她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听那几人商量一阵,全然忽视她的存在,静默片刻,便一齐上前,想来夺剑。


    褚昭咬唇,朝后避开,“坏人,这是阿褚的剑!”


    可她还未有再多动作,怀中剑似乎察觉到危机,竟忽地嗡鸣起来,铮然出鞘,以凌厉之势扫向那几人。


    剑身弥漫绯色波动,摧枯拉朽,将最靠近她的那修士衣袍划破,裸露出的脖颈处顿时溢出血滴。


    那心术不正的修士顿时闷哼一声,朝后退去,跌软在地。


    褚昭未曾想过才得到的剑竟有如此威力。她抬手召回了剑,一时得意自满,“这下知晓我的厉害了罢!”


    那人面露不虞,紧盯着她,似乎仍有后招。


    “把剑给我,再告知我那鱼龙族的信息。”他沉声开口。


    褚昭气得咬牙。


    这个坏人,怎么连吃带拿!


    她有护主佩剑在怀,倒也并不惧怕,趾高气扬走近,稍矮下身。


    “我观你一副蠢笨模样,想来连我这道谜题也是解不开的。”摇摇头,装作一副惋惜模样,“你可知,采蘑菇为什么不能顺时针采?”


    那人一脸诧异。


    被妖修低瞧,面上有些挂不住,咬牙切齿道:“……为何。”


    褚昭圆眸轻眨,娇声开口:“真笨!”


    “因为,逆时针地采呀!”


    言毕,她叉腰睨视仍呆滞的修士,翘唇,一脸得意。


    这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笨蛋修士竟听都听不懂!


    那修士经同伴低语提醒,脸色青白交杂,阴沉不已。


    忽地,铮然一声,袖中出锋,刺向背身离开的褚昭。


    匕首色泽暗淡,放眼瞧去,似淬了毒。


    不远处,沈素素惊惶交加,失声提醒,“仙修姐姐,小心身后!”


    褚昭来不及回头。


    却只听见一声当啷脆响,是匕首坠地的声音。


    她转身望去,那修士忽地面露惊惧,似乎被什么瞧不见的物什扼住喉咙,竟顿时面若槁枯。


    唇角惨白,溢出血沫,呻.吟声痛苦煎熬。


    鲜血如注,逐渐染红他衣襟、衣角,没入腰际。


    那里悬着一枚鱼形血玉。


    “你、你怎么啦?”褚昭心有踌躇,蹲身,咬唇问。


    她朝对方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修士张了张唇,似乎想答,却发不出半点话音。


    骤然间,只听砰一声,他躯体爆开,化作浓稠血雾。


    一颗暗淡无光的金丹滚落在地,衣袍软趴趴摊在地。


    锦带上悬坠的鱼玉佩经殷红一洗,愈发妖冶。


    金丹修士莫名爆体而亡,围观众人惊惶万分,纷纷逃窜。


    远处,沈素素已然僵立在地,背后泛冷,喃喃:“仙修姐姐……?”


    她身侧的萧琬面露凝重,思忖片刻,欲匆匆上前。


    可才迈出一步,却被绊住脚步,抬头望去,原本明媚天色已然凝聚暗淡云雾。


    忽地心下一冷,她转身望去。


    聂芊竟已不见踪迹。


    褚昭不可置信,仍维持着探出手的动作,可不过两息间,却只拥住了一团腥红雾气。


    她内心彷徨,眼尾忍不住红了,吸了吸鼻尖,只觉浑身冷透,本能朝后退去。


    娘子们虽说荒山外的人类比魔还要坏,却又温声嘱咐她,不可胡乱杀人。


    ……杀了人,就会变成坏妖。


    可她、她方才只是恼得厉害,没有动杀心的,那先前还面露凶意的修士,为何就死掉了?


    踌躇间,周围雾气愈发浓了,褚昭左右环顾,竟已经瞧不见任何人影。


    她紧咬唇,侧耳去听。


    啪踏、啪踏,似有人逐渐靠近。


    只闻脚步声,却不见来者面庞。


    褚昭心神恍惚,跪坐在地,借由腰间血玉的盈盈绯光抬眸,窥见来者清绝容颜。


    雪色身影拨开雾气,朝她步步行来,袖角处缀绣的莲叶若隐若现,恍若一场幻梦。


    淡淡血腥气融着雾水,虽淡薄了些,却不容忽视地扑面而来。


    女子身着纤弱无尘的纯白道袍,敛袖,将溅上的血渍掩盖,神情阴冷翳然,桃花眸中浮现一抹晦涩压抑的殷红。


    大雾骤然四起,北州喧哗集市景象悉数扭曲。


    她缓步走近,略低身,朝褚昭伸出一只伶仃细腻的手,话音低柔,“昭昭。”


    “……随我走,可好?”


    第42章 溯往


    纤细柔软的身躯顿时扎进她怀中, 恍若受惊的小鱼。


    褚昭胸口紧紧贴上她的,心跳声焦软,哽咽, “知知、阿褚做坏事了……”


    雪白纤细的脖颈缠着她颈窝, 肌肤下汩涌鲜活液流,灼烫甘美。


    遑论腰肢脆弱,只消轻轻一扼, 便会骨肉分离。


    女子苍白脖颈处,喉骨细微滑动。


    褚昭惊惶不安, 却察觉拥住她的人下颔抵住她头顶,话音温存, 似脉脉春水, “昭昭莫怕。”


    “昭昭哪里做错了?我竟不知。”


    对方手臂收紧她腰身,呵气如兰, 惹得褚昭头脑有些混沌,微睁双眸,撤得离面前人远了些。


    她觉得……司镜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对上对方那双熟悉的清净眼眸,未曾多想,本能生出许多委屈的倚靠感。


    “方才有坏人来抢我的剑,流了好多血,死掉了……”她指向不远处沾了血的佩剑,眼皮薄红。


    “不是阿褚,阿褚不想杀人。”


    说完后, 她企盼地望向面前女子, 想从对方眼中寻得些许慰藉安抚之意。


    可心跳惴惴,又咬唇移开目光。


    司镜会信么?


    脸颊忽地被托起,细腻指腹怜惜摩挲褚昭侧颊。


    她低呜一声, 因耳垂被贴近的雪衣女子含入唇间,喟叹似地品撷,“我信。”


    女子衣袖经风拂扬,内衽上泼溅的殷红血渍触目惊心,她漫不经心地一掩,外表依旧出尘洁净。


    她抬手,遮住褚昭移来的目光,含笑道:“是他们先行动了邪念,与昭昭何干?”


    “只要你想,”她低垂眸,俯在褚昭耳畔,“将他们挫骨扬灰又何妨。”


    褚昭肩膀微颤,不可置信地抬眸,撞进对方柔昳眼眸中,一时失神。


    女子却不容她抗拒,俯身吻上她眉眼,薄唇含着雾水,冰冷之余,像是吐信的毒蛇。


    雾气四起,褚昭被吻得周身浮出一层薄汗,想后退,却被臂弯牢牢制在对方怀中。


    迷离中,她睁开眼,对上一双雪中点梅的殷红眸子,只觉似曾相识。


    似乎在梦中见过。


    但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一时思绪迟滞,只觉得,有什么像流沙一样,再也捉不住了。


    忘掉方才是谁摆摊试炼,忘掉是谁为她付了客栈饭钱。


    忘记……手上的冰镯冰戒,究竟是谁所赠。


    周围白雾逐渐萦绕上一丝绯红,美人松开了她,指腹抚过她被蹂.躏得湿润的下唇,轻勾起唇,朝后退了几步。


    却朝她伸出手,唤:“昭昭。”


    褚昭慌忙扑过去,像昨夜集市那样,牵住对方的手,“知知不要走。”


    不要将她一个人抛在这里。


    她、她只记得司镜了。


    …


    美人近乎对她百依百顺,牵着她,漫无边际地在北州集市上游览,体贴温存。


    见她喜欢在日光下发亮的珠玉宝器,便缀满她的手腕脚腕,又填满了一整只储物戒,赠予她玩;


    日薄西山,逛得肚子饿了,便去最煊赫的酒楼,点满一桌吃食。自己却只斟一点酒喝,撑颔含笑盯她许久;


    深夜,浅湖上浓雾缭绕,褚昭去放花灯,腕上铃铛手钏轻响。


    回头望去,那道出尘身影手中握着枚发光珠子,眸色微暗,正淡勾起唇回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褚昭孤寂得厉害,便悄无声息地跑回去,挤进女子怀里,“你在瞧什么呢?”


    美人夜幕中依旧秾秀玉容,血雾之中,面庞似雪,眸含血雾,柔且多情。


    “我在看……心慕之人,昭昭,你也要看么?”


    她手中是一枚留影珠,折射微光,其内隐约流转许多画面碎片。


    褚昭像是吞了一肚子未熟透的青梅,喉咙酸涩,隐隐传递到鼻尖、双眼,“你是我的娘子!”


    她才不要司镜喜欢别人,也不许对方有心慕之人。


    女子闻言笑起来。


    瞧着怀里委屈皱脸,紧攥她衣襟,似要潸然泪下的褚昭,抬袖遮住她双眸,另一只手催动留影珠,“那,你来瞧瞧?”


    她抬头,望向血雾中一弯似在滴落殷红的血月,想伸手触碰,又像被灼烫般收回指节,只遥遥地痴然望着。


    “我心慕她,已有数载。”


    凡界一载,是魔界万年。


    褚昭失落又心焦,将女子手心里的留影珠抢过来,睁圆眼,似要将其内之人盯出洞来。


    她的确瞧见了一女子的身影。


    和她一样着殷裙,眉点朱砂,模样极美,明媚似朝霞。娇媚颜色未曾使她染上落俗,一犟一笑,抬眸启唇间,竟有恣意出尘之风。


    她瞧见女子那样厉害,手中一柄绯意弥漫的佩剑,孤身立于粘稠混沌的剑冢外围,不过轻巧一拂,剑光四溢,斩尽凶恶魔气。


    听得受庇护的手无寸铁的凡人溢美之言,称她“仙尊”。


    女子轻摆手,话音轻快,“哎,你们认错人啦。”


    对方偶尔也喜午后小憩。


    春光正好,女子沉于彼时无风无雪的峰间水潭,热气萦绕,不顾廉耻,周身赤裸,在清澈水中裸泳。


    窥见有人在拿留影珠录她,再一眨眼便游至岸边。


    粼粼鱼尾探出水面,亮得人难以直视,她好整以暇,“偷瞧我?”


    画面剧烈摇晃,水波不止,似坠入了水潭中。


    动荡间,褚昭听见绯衣女子动听声线,含笑清脆,“怎么?莫非又想以上犯下了?”


    留影珠录下的声音虽戛然而止,可她也短暂听见了令人耳热心跳的纠缠声响。


    侧颊烧红,褚昭将下唇咬了又咬,幽怨瞪向搂抱她的雪袍女子,“你不知羞耻!”


    她心口发酸,她也是鱼妖,有漂亮的尾巴,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司镜的心慕之人?


    只觉没有早些、再早些遇见司镜,否则留影珠内的便是她了。


    女子搂着她,侧身枕入雾气中,微哂不语,只将留影珠重又堆至她眼前。


    夜色朦缠,血月高悬,耳边一片静谧。褚昭愣愣瞧着。


    她在光华流转的玉珠里,窥见了自己的脸。


    她被褪去殷裙,面庞潮红,脖颈被咬出齿痕,啜泣挣扎的模样;她置身澄澈识海镜湖,被欺负的模样;她在水潭中被红绸捆住双腕的模样。


    不过是些断续画面,却惹得她脸烫。


    女子唇角始终留存笑意,就这样盯着她看,眉目轮廓清冷的人,分毫不知羞。


    褚昭难为情地瞧她,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匆匆掩面,“知知好坏!”


    她从不知先前欢好之时的景象竟悉数被录了下来。


    司镜不是冷心冷情的仙修么?怎么这样!


    可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她悄悄张开指缝,窥向那留影珠。


    玉珠内景象仍在推移。


    录下她今日被赠手串时红扑扑的面颊、抓花生米时赧粉的指骨,还有……放花灯时,殷裙底下若隐若现的雪色小腿。


    “你、你……”褚昭气得鼓起脸。


    娘子录的她好丑呀!为什么不照她漂亮的眉眼,偏去照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她将留影珠撇到旁边,便想抗议。


    却未曾留意,面前的女子目光游移在她说话时浮动的喉骨、腕上随动作而轻响的手串铃铛。


    最终,停驻在那抹浅张浅合的粉唇上。


    眸底微喑,仍柔润笑着,却敛睫,无声饥渴地润了一下喉。


    在少女羞恼地扑来之际,装作无意,含啄上她已觊觎许久的那抹温软。


    小鱼未曾反应过来一般,迷糊地任由她吻了一阵,随后忽地挣扎起来,呜呜咽咽,将她怀中当成水潭,用力扑腾蹬腿。


    嗓音似在她心尖抓挠,含着委屈潮意,“你欺负我!既已有了心慕之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阿褚?”


    女子眸中血雾笼络,话音却轻柔得紧,近乎蛊惑,“我的心慕之人,仅有一个。就藏在留影珠内。”


    可惜清醒时日太短,只不过留下那样稀少的画面。


    连今日与少女重逢,也只能于雾中遍览,黄粱一梦,雾散成空。


    褚昭察觉到对方吻得更深,向她索求更多,令她难以招架,喘息不畅。


    可留影珠内分明有两人。


    知知骗她。知知究竟喜欢哪一个?与她结契,却又惦念着别人。


    她黯然想着,却被身前人柔软的唇舌撬开齿关,不知何时,竟已被剥去外袍,抵在身下。


    周身泛凉,抬头是浓稠雾气,弯月沾染殷红。夜风拂过,将她刚放的花灯又推远些,只闻水声波澜。


    她战栗又羞耻,眸含一层水光,使劲摇头,“不要、不要在这里,会被人瞧见……”


    “昭昭不喜欢么?”女子怜惜地啄她的唇,眸底隐现痴虐,“此处,也只我们两人。”


    这是她独为褚昭铺设的血雾界域。


    只要少女未曾发觉,她们可以一直在此缠绵,永无时日推移。


    褚昭却并不听话,随挣扎,腰间散乱垂坠的鱼玉佩散发微弱亮光。


    女子注意到,敛去脸上迷乱神情,将那血玉邪物紧攥在手心,不掩厌弃。


    她认得,这东西出自……


    本欲将其毁掉,可指骨收紧,却又听见来自小鱼心底乞求的心愿。


    “知知什么时候能喜欢我呢?”


    “如果能和知知在洞府成亲就好了”


    “知知……”


    司镜、知知。


    少女心中,全是那薄情淡漠之人。


    女子忽地笑出声,肩膀发抖,墨发四散,遮住萧条癫狂神色。


    胸口万千疮洞,仿佛百蚁噬心。她抬手,抹去眸中溢出的湿痕,垂头瞧去,掌心已是一片殷红。


    堕魔之后,已许久没有流血泪了。


    那她良久蛰伏,苦苦期盼,幻想褚昭见到她后的模样,又算什么?


    褚昭只觉脖颈一凉,被冰冷指骨紧扼住,呼吸困难。她低咳出声,徒然挣扎,却只能听见腕上的铃铛轻响。


    脆声离她愈发遥远,她却瞧见面前女子苍白面颊流淌血泪,痴痴低瞧着她。


    她勉强捧住面前女子的脸,断断续续开口:“知、知知……痛、痛么?”


    人类流血,应当是很痛苦的。


    女子手劲松了些许,眸中似有波澜,怔忪惘然。


    褚昭抹去她脸上粘腻殷痕,双臂搂着她脖颈,贴上一吻,“亲亲,就……就不痛了。”


    血雾翻涌似潮,将雪色身影拢入,女子低垂长睫,凄然勾唇,将手落魄收回袖中。


    捧住怀里人柔软脸颊,将唇覆上,却只浅浅摩挲亲昵。


    纵然此刻,少女的温存并非对她,她也甘愿。


    果真甘愿么?


    女子凄凄勾唇,指骨泛白,难以扼制空荡胸口翻涌而至的戾然。


    褚昭唇角一痛,被不留情面地咬破。


    “知知……?”她吃痛低呜一声,胡乱摸索,抓住了女子的衣袖。


    却摸不到熟悉的莲叶绣痕。


    心下一跳,惶然睁眼望去,面前人衣袍不知何时已被血雾浸透,不复出尘模样,眸底隐现魔纹。


    女子唇色沾染上她血,艳谲异常,抵上她耳畔,柔声开口:“昭昭,你是否认错人了?”


    “我名归霁。并非……司镜。”


    第43章 血雾


    血雾如有实质, 黏腻阴冷,转瞬勒上褚昭的手腕、脚踝,束缚住她所有动作。


    唯有近在咫尺, 与司镜容貌别无二致的女子对她扬唇, 眸中隐含痴意,似在欣赏她仓皇模样。


    褚昭浑身发冷,似冷雾渗入骨髓。


    想要逃离女子怀抱, 手腕却被丝绦似的雾气曳住。


    她勉力挣扎,委屈抗拒, “你骗妖、归霁?我……我不认得你!知知在哪里?”


    远处花灯被水波推得趋远,北州市集夜间灯火高悬的景致, 瞬息间破灭于无形。


    女子一袭出尘雪袍已被染成深玄色, 她垂头不语,任由褚昭脱出怀抱, 扎入浓雾之中。


    却勾起唇,不紧不慢起身,操纵血雾合拢。


    很快,仓皇逃走的小鱼又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褚昭在重重血雾中找到了曾歇脚的客栈,推门进去,其内空无一人。


    她蹬蹬上楼,推开房门,想在熟悉的八仙桌旁寻到那抹斟茶身影。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知知。


    桌上只余一枚坑坑洼洼的储物戒。褚昭走近了,怔怔望着。想起昨夜与司镜共度春宵, 却没有用上的话本。


    身后忽被柔软躯体圈住。


    女子不知何时出现, 握住她被血雾重重裹缠的手,怜惜抚过腕间勒出的红痕,将储物戒推入她指节, 柔声唤:“昭昭。”


    “我们,也可一试。”


    浓郁的血腥气窜入鼻息,似毒蛇绞缠上她。


    褚昭眸含湿气,内心生冷,张嘴便咬去。


    却只吞掉了稀薄血雾。


    女子模样模糊,像与血雾融为一体,抓也抓不住,阴冷窥视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包裹住她面庞。


    她无从挣扎,被血雾束缚着带上了昨夜与司镜缱绻的榻,唇也被封住。


    女子将她制在身下,冰冷的手摩挲她侧颊、锁骨,“昭昭,她碰了你哪里?”


    将唇贴上,温存轻语,如哄诱,却存了几分压抑痴戾,“是这里,还是……这里?”


    褚昭抗拒后缩,眼尾绯红,似打湿的胭脂,“不许碰阿褚!”


    只有知知,只有她心慕的娘子才可以。


    女子忽地止住了所有动作,墨发低垂,辨不出神情。


    良久,轻笑出声,肩膀发颤。


    心慕的……娘子。


    她指尖轻抬,血雾凝成一柄短刃,藏进褚昭袖中。


    像一个刻意为之、为小鱼量身定做的破绽。


    匕首很快被褚昭摸到。


    铮然一声,刃锋雪亮,倏忽架于女子脖颈,映出持匕人惊惶委屈的一双粉玉眸子,“放、放我离开!”


    “昭昭。”归霁不退反进,脖颈顿时被割出一道血痕。


    攀上少女发抖的手腕,逐渐贴近,鼻尖轻触,话音黯然,“你又想杀了我么?”


    她握住褚昭另一只手,抵在自己胸前,蛊惑低语,“之前的那一次,你活生生将我的心剜了出来,好疼……我从没那么疼过。”


    褚昭摇头,眸中水光四溢,“我、我没有……”


    她才没有做过那种事。


    面前人生得清冷出尘,和司镜相貌十成十相似,虽身着诡谲染红的道袍,此刻模样却脆弱欲折。


    片刻失神间,褚昭手劲一松,短刃霎时滑落在榻。


    却见女子漫不经心抬手覆上脖颈血痕,挽起唇角,忽地低笑出声。


    那雪亮短刃随她一抹,化作血雾,霎时融开。


    她俯身吻了吻褚昭耳廓,眸底殷红,嗓音低柔,“昭昭,我就知你如今不舍伤我。”


    血雾渗透进褚昭肌肤,她忽觉浑身发热难耐,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在女子癫狂无状,眷恋含住她唇的瞬间,她牟足了劲,用力咬向对方软冷的舌。


    归霁起身,面色苍白,唇间一片殷红,模样更似艳鬼。


    她抬手抹去血痕,弯眸,轻声哄诱,“倒是比往昔更喜欢咬我了。”


    拾起褚昭的手,温存地啄吻她指尖。


    随后如法炮制,骤然将薄嫩肌肤咬破,舔去那抹甘美滋味。


    女子喉骨微动,强行压抑渴求,摊开未被血雾浸透的一截雪色衣袖。


    以她指尖为毫,在衣料上勾连隽描,直至一抹殷红莲叶跃然而出。


    “昭昭。”她抚弄少女因失血而显得有些白的侧颊,将袖藏敛于怀,眷恋餍足,“如今,我也有那人的莲叶纹饰了。”


    “你也心慕于我,可好?”


    “坏人,才不要!”褚昭勉力摇头。


    心间却腾起一股抗拒又羞耻的感触。


    面前之人与司镜模样实在太相似,她不禁晃了神。


    若那般清冷的人,也待她如此痴迷,祈求得到她的倾慕……便好了。


    可惜手腕脚腕被紧紧缠住,恍惚间,她听见女子贴耳覆来。


    “我便是她,她便是我。”似乎读到了她心声,喟叹。


    “昭昭。”冰冷指腹一点点抚上她脸颊,逐渐下移,到她难以招架的地方。


    褚昭将唇咬得泛红,徒然挣扎,却只流溢出令她羞耻的声音。


    “无论是往昔,还是如今。”女子替她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桃花眸水波潋滟,恍若鬓间私语,“我都会寻到你。”


    “逃不掉的。”


    “毕竟剑随其主,你忘了么?我们早已血脉相融。”


    血雾愈发浓郁,褚昭手脚被捆束,被迫张成她不情愿的姿势,她狼狈不堪,呜咽叫出声,话音却全被堵在咽间。


    低头望去,素来光风霁月、清姿出尘的人,竟甘愿伏低讨好,发丝柔软似绸,轻蹭摇曳,惹得她酥痒发抖。


    司镜从不会强迫她,更不会这样……欺负她。


    褚昭心神摇荡,从未有过的羞耻感令她凭空生出浓烈抗拒,“不行、呜……放开阿褚!”


    手腕陡然一松,牵制住她的血雾似听凭她心意,下一刻,紧紧缠绕住身前女子纤白脖颈。


    引得她肩膀微滞,动弹不得。


    归霁抬眸,稍有意外,眼含情欲与纵容,被反戈血雾压制,依旧笑得艳谲,“昭昭,好乖。


    “你终于想起……该如何使用我了么?”


    “只要昭昭甘愿,”她以脸颊抵上少女的掌心,状若驯服姿态般轻蹭。


    “血雾可听凭你驱使,达成任何你想做的事。”


    从前便是如此。


    她也一样。


    褚昭却觉像被毒蛇盯上,惊慌失措,逃离女子囹圄怀抱。


    无人追来。


    身旁雾气经此一遭,已不符方才浓郁,依稀可瞧见周围漆黑空洞,隐约传出鬼影凄哭,血海翻涌之声。


    她转身望去,女子身形单薄,仍以原来的姿势俯于榻上。


    珍重怜惜地将以她鲜血所画的莲叶袖角拢入怀中,望着她,笑容落寞,却又潜藏翳然,“昭昭。”


    “你会回来寻我的。”


    瞥一眼少女腰际的鱼玉佩,女子勾起唇。


    她比谁都要了解司镜。毕竟,那也是她。


    究竟是会选择可笑的苍生大义、师门情深,还是一只身陷流言蜚语的鱼妖?


    只想想,便不言自明。


    届时,昭昭将永远归属于她。


    殷裙身影隐没于翻涌血雾,褚昭离开后,昏暗识海中唯一的亮色也熄灭了。


    归霁触摸袖角上的殷红痕迹,神色痴痴,力度轻柔。


    仍留有温热迹象。像小鱼未识破她时,乖顺娇俏,含羞啄上她侧颊一般-


    褚昭睁开眼时,只觉眼眶黏腻酸滞。


    她心跳突突,慌张又无措,摸了摸眼睛,竟然触到一片湿润。


    环顾周围,浓雾散去,她早已不在那处如何也逃不出去的客栈里了。


    取而代之,是一方窄小昏暗的山洞。


    她身下铺了些许软草,不远处生着微弱将熄的火堆,山洞口落了禁制。


    疑心又是那癫狂女子的陷阱,褚昭慌乱不已,到处摸索。


    手却陷进了身旁还带着温热的一片柔软中。


    司镜就睡在她身边,阖眼昏迷,唇色苍白,额角沁汗。


    纤细腰腹处,缠了一圈又一圈衣料,可包扎仓促,仍有触目惊心的殷红渗出。


    褚昭有些害怕,蜷缩起自己,盯着女子瞧了好一阵。


    直到摸见对方袖角洁净的莲叶纹饰,才松了一口气。


    她俯身去感受司镜的吐息,微弱不堪,又窥见她腰际的伤口,眼睛顿时发起热来,牵住女子袖角,“知知、知知……”


    她从不知素来清寂寡言的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快将身下铺设的软草泅透。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褚昭掌心涌出妖力,轻轻覆在司镜腰侧,帮对方止血。


    可是没有用,对方像无底洞般吞掉她的修为,很快难以为继。


    她不得已,焦急覆上女子冰冷的唇,用自己的体温暖对方,毫无保留地将修为全都输过去。


    就像初遇时那样。


    司镜长睫轻颤,似乎因落在脸侧的湿润而有了反应,面色却依旧苍白,没有苏醒迹象。


    褚昭怔怔抹去女子颊旁水痕,抬手,轻碰自己的眼眶。


    她哭了?


    她从不知道,身为鱼妖,竟也是会哭的。


    嬗湖娘子曾给她讲过远古兴盛一时,如今却灭绝的鲛人族故事。


    鲛人遇心慕之人,口不能言,被刻意辜负,却只能垂头啜泣聊表哀怨。


    其泪苦涩,貌似珠玉,入大洋中,咸不著水。


    褚昭仍记得那时她格外不解,“如果哭一哭就有很多珍珠,最后却要被坏人采撷走的话,我才不要哭呢!”


    她自出世之后,在荒山潇洒恣意,百余年不受拘束,从没尝过眼泪的滋味,便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


    如今却有咸冷液滴抿入唇间。


    水灵根的妖,蒸腾出的所有水气,都是蕴含着自身情愫的妖力,吞下之后,苦涩重叠。


    褚昭却分毫不顾,擦干眼泪,继续执拗为身下昏迷的雪袍女子输送修为。


    山洞外似乎下着连绵潮润的雨,淅淅沥沥,已然夜半。


    不知多久过去。


    她累到昏沉沉,恍然一睁眼,竟窥见身下女子似落雨般清冷的眼眸。


    司镜重伤初醒,眸光失焦,垂着眼睑。


    对上褚昭润湿的殷粉双眸,却不知为何,长眉微蹙,无声将视线挪到旁处,“……”


    褚昭未曾发觉。


    惊喜慌乱将她淹没,她俯身,又小心翼翼啄了啄女子软唇,“知知,你终于醒啦!”


    她揉了揉眼睛,怕被司镜瞧见方才窘态,却掩不住喜悦,浅浅翘唇。


    却被女子不留情面,以稀薄冷彻的灵力推开,狼狈跌在一旁。


    褚昭无措极了。


    不顾被蹭破皮的臂弯,眸光仍怔怔的,小声唤:“知知……?”


    知知是像她一样,做噩梦了么?


    司镜披着外袍,缓缓坐起身,腰间伤口不断溢出鲜血,她却仅垂眸望了一眼。


    好似察觉不到痛楚。


    雨夜冷风吹拂,山洞里的火堆一阵摇曳,在此刻陡然熄灭。


    原本投映在女子苍白面颊的暖色消散一空,仅留下萧条雨幕的光影。


    她甚至厌弃到不愿去看褚昭一眼,只窥见她腰际那只鱼玉佩,便无声又阖上眼。


    话音依然孱弱,却冷淡彻骨,“……聂芊,去了何处?”


    “她失踪时,腰际悬挂血玉佩,如那几个招惹你的修士般腾起血雾。”


    “妖女,是你杀了她么?”


    第44章 殷月


    褚昭无措望着面前面孔生冷的女子。


    瞧方才她啄吻过的, 那抹濡湿的苍白唇瓣轻启,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话音似霜。


    她不知道聂芊在何处, 她连如今自己与司镜身在何方都不知晓。


    刚从那般纠缠黏腻的噩梦血雾中纠缠出来, 又经刚才司镜昏迷受伤惊吓,她勉强咬唇,才没让自己委屈露怯。


    垂头抓紧衣摆, 却听得清冷女子呼吸急促,嘴角忽地溢出一抹殷红, 虚弱不堪。


    褚昭心如刀绞,又扑过去, “知知, 你、你如何了?”


    司镜仍那样端坐着,只是微侧过身, 指尖轻蜷,掐了个诀。


    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道湛冷色屏障。


    褚昭碰到,只觉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她吃痛抽气,顿时缩回手。


    将被冰得没有知觉的指腹小心蜷在掌心,跪坐在地,隔着一段距离,愣愣打量雪袍女子。


    “自郁绿峰动身前,你曾亲口让我选择聂芊。”司镜话音寡淡,不知望向何处, 指尖却快要嵌入肉中。


    血丝落在苍白伶仃的指骨间, 触目惊心。


    “……便是为了这一刻么?”


    话音落下,女子似等待她答复,垂眸再不多言。


    褚昭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血雾笼罩她前, 在她面前忽地爆开、腰系鱼玉的修士。


    想起徒然朝前望去,不远处的沈素素、萧琬以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望着她,面色惨白。


    可她从来都没有伤害过聂芊。


    “我、我没有。”褚昭像忽然醒转,用力摇头,依旧朝司镜的方向扑去,嗓音含着潮意,“知知,我不知道聂芊去了何处……”


    她忍痛触上那面如天堑般的屏障,纵然指尖被生冷灵力划破,殷红汩汩流淌,也执拗望向面色寡淡的女子。


    “知知,你放我进去,你受了伤,我还要输修为给你。”视野萦绕雾气,她努力扑灭软弱水光。


    心尖却酸楚颓然。


    纵然她再如何令自己不要多想,也能听出来,司镜是在怀疑她。


    司镜此刻灵力波动孱弱,屏障竟轻易便碎裂开来。


    她不声不响,以袖掩唇,又咳出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面庞苍白如纸。


    温吞柔软的暖流顺经脉涌入,她垂头望去,褚昭跪坐在地,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已经破损。


    眸尾因痛楚,似打翻的胭脂染上绯意,却仍小声唤她,“……知知。”


    褚昭想从面前女子眸中窥见不忍、亦或宽纵。


    就算是不满也好。


    可什么都没有,惟余空寂、漠然。


    她恍惚想起,在颍川那片水潭中,与司镜初遇时,对方也是这样一幅神情。


    只是,往昔女子肯仍温存将她放归水中,如今眸底却好像结了一层霜,对她视若无睹。


    耳畔传来一阵嗡鸣噪声,山洞口设下的禁制,忽然被从外强行破开。


    褚昭被吓得肩膀一抖,本能躲进面前女子怀中。


    司镜没有抗拒。


    可她却能察觉到,女子身躯忽地绷紧,似乎严阵以待。


    “仙尊,长老,已寻到了。”为首的那玄门仙修神情淡漠,手执长明灯,瞥视一眼山洞中纠缠的两人,朝身后之人恭敬禀告。


    褚昭从雪色衣料中探出头,窥见洞口外围已闯入了许多人。


    身着各色服制,交头窃窃,其中大半为青白道袍的仙修,她认出来,俱是昆仑虚的仙修。


    “便是往届折花试剑会上声名鹊起、惊才绝艳,来自云水间的司镜么?”


    “我游历九州,曾与她合力一同斩妖剿魔。谁料此等光风霁月之人,私下竟与一只妖私相授受?”


    “竟瞧不出她如今是何等境界。便是连往届试剑魁首,事后也直言她未使出全力。”


    “如今倒也挣扎不得了。劫掠那鱼妖离去时,被濯清仙子以碧霄一剑刺伤,想来应当伤得极重。”


    褚昭怔然听着,心口发酸发滞。


    她探出头,双眼已经红了,将司镜护在身后,大声对着那些面目可憎的仙修开口:“不许你们说我的娘子!”


    “娘子?”


    “真是倒反天罡。”


    “她竟与一只妖结契?”


    为首的长老长须雪白,不知出自何门何派,眯眼望向褚昭,“……”


    又转向司镜,神情和蔼不少,“司道友,你如今身受重伤,须得快些返回我宗内,碧霄落下的剑伤,还得濯清仙子亲手诊治才是。”


    司镜话音清疏,淡垂下长睫,“前辈,不妨有话直说。”


    另一出窍大乘期的仙尊冷哼一声,“你竟还护着那可恨鱼妖么?短短两日,北州境内、昆仑虚脚下发生如今惨案,你竟没有一丝忏悔之意?”


    “师弟前日还好好的,次日晨课,整个人忽然化作血雾爆开……”人群中隐隐传出啜泣。


    “他只不过买了血玉,讨个吉利罢了,为何却要遭此横祸!”


    “杀了那鱼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修皆是此等货色,不若驱逐,便得斩尽杀绝。”


    众人义愤填膺。


    “天生血月,归霁重现。北州已隐有生灵涂炭、流血漂橹之相。”另一人叹,“诸位,可曾想起昆仑虚易犀殿所推测的那极凶卦象?”


    “千余年前作恶多端,遭佩剑弑主,最终被濯清仙子亲斩于剑下的魔尊绛云,或将重临于世。”


    “不巧,”他意有所指,睨向司镜怀中被遮掩得严实的褚昭。


    “这妖恰巧是只鱼妖,与绛云岂非同族?”


    褚昭怔忡听那些仙修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议论不止,最后汇聚成对她恶毒的诅咒之语。


    “杀了她!”


    “剪除祸端!”


    额角忽被一抹微冷细腻的手掌遮住,向里压了压,掩住她视野。


    褚昭听见司镜嗓音微弱,依旧清凌,平淡到掀不起任何波澜,“诸同道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末了,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女子身躯被宽大雪色道袍掩映,恹然垂眸,弃置不顾眼前乱象,“……着实可笑。”


    “恕映知难以从命。”


    悬挂褪色剑穗的佩剑颓然落在不远处。


    司镜偏过头,默念剑诀,那剑盈满湛蓝光芒,顿时横在二人身前。


    可腰腹间伤口可怖,她纵然有心克制神情,握住剑柄时,依旧微不可查地浅蹙起眉。


    低头,便撞进褚昭一双含着水光的粉玉眼眸中。


    少女紧攥着她袖角绣的那枚莲叶,泪珠顺脸颊汩汩淌下。


    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连抹脸的动作都显得无措生疏,抬头愣愣瞧她。


    司镜挪开目光。


    将她用雪袖掩护住,望向远处众人,淡声开口:“若要赶尽杀绝,取映知一人性命即可。”


    “我自知无颜忝列宗门,可这小鱼实为无辜。”


    “也是我……管教不力。”


    褚昭将唇咬得几欲泛起血丝。


    她牟足劲,从司镜怀中挣脱开,拦在孱弱低咳的女子身前,张开手,“不许你们伤害知知!”


    位列众人身前的那宗门长老与仙尊上下打量她,皆笑起来。


    倒是正好,这鱼妖自行跳了出来。


    不过妖丹期圆满的修为,甚至不需出剑,只催动消魂钉嵌入肌骨,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已有人怒意中烧,拔剑出鞘,灵力如有实质般覆于剑身,剑光雪亮到褚昭睁不开眼。


    她心中本能生出些许惧怕,却依旧执拗紧咬唇,扑在司镜身前,克制着话音中颤抖,软声道:“知知莫怕,我、我不会让你受伤!”


    她眼睫湿润,仓皇间,紧闭上眼,却似乎听得头顶传来一声低叹。


    司镜手臂捞住她腰身,以袖遮住她面颊。


    轻抬手,在她们面前设下最后的、脆弱不堪的湛冷色屏障。


    恍惚间,褚昭只觉下颔被细腻手心捧住,耳畔传来女子如融雪般低弱的声音。


    “下次,记得躲得离颍川水潭远一些,莫要再与我扯上关联。”


    “可好?”


    褚昭以为司镜想要推开她,用力摇头,却发觉手腕被松垮冰丝制住,似乎意在束缚她的挣扎。


    可濒临重伤的人,如何能牵制得了她?


    她用牙将冰丝咬断,重新张开臂弯,护在司镜身前时,众仙修凌厉带有杀意的剑风已至身前。


    轻而易举地击碎屏障,落在她身上,将殷裙割出几道裂口。


    好疼。


    褚昭怔忡低头,窥见衣袍被损,有鲜血汩汩从伤口中淌出,滴在地面,静悄悄的。


    耳畔一时失声。


    她忽然生出许多不甘。


    羞恼让司镜瞧见她此刻的狼狈模样、没能如约护她的娘子周全。


    也不曾带知知回去,哪怕只瞧一眼她的洞府。


    更遑论她梦中多番设想的成亲景象,此刻已悉数破灭。


    鲜血流淌,漫延至腰际悬挂的鱼玉佩,玉佩竟鸣震起来,骤然逸散夺目光亮,将褚昭笼罩。


    她只觉浑身炙烫,伤口好似没有那么疼了,有了力气,第一想法便是回头,朝司镜望去。


    司镜低垂着头,维持着前伸手,想去扯她的姿态,此刻却已无力蜷起指骨。


    殷红光晕将她身躯罩入,她迷惘抬眸,却窥见褚昭向她扑来,腰际玉佩光彩与血月之景争辉。


    少女触上她眼尾,轻声开口:“知知、我好想,看你穿嫁衣的模样呀。”


    妖异诡谲的红光充斥整个山洞,入口处,众玄门人士惊疑不定,屏息凝神。


    待绯红光芒转为浓稠血雾,逐渐散去后,纠缠的两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惟余一只失却光芒的鱼玉佩,狼藉落在地面。


    愿力兑现,成了再无一用的死物。


    众人大惊,又恼怒不已。


    “确如濯清仙子所言。鱼玉吸食寄身之人的愿力与命数,最终悉数汇聚到这鱼妖处,为她实现卑劣邪愿。”


    “仙子不是说,这血玉中蕴含一丝魔气,出自魔尊绛云,故只她一人才可催动么。”


    “如此说来……”有人脸色惨白。


    “那鱼妖,果真是绛云?”


    …


    眼前景象虚晃不可追,司镜搂抱住褚昭,只觉血玉光芒晃眼。


    不过短暂几息间,嘈杂无处可退的山洞、众玄门仙修厌弃不解的脸,已然在眼前消散一空。


    她竟来到了一处陌生至极、凋敝阴森的深林中。


    跪坐于水畔旁,不知方位。她环顾周遭,俱是昏暗萧条之景,而面前,却是一片点缀无根荷花、清澈见底的水潭,景致极佳。


    司镜动作微顿,去摸怀中少女腰际,那只冰冷滑腻的鱼玉佩,此刻已不见踪迹。


    怀中藏匿的传音翎羽,恰在此时灼烫起来。


    不容她抗拒,一道温润悲悯的嗓音便自她识海内响起,似涓涓细流般矜然,却含着置身事外的淡薄。


    “鱼玉已兑现她最想达成的心愿。现下,可信了我说的么?映知。”


    落虞话音温煦,“为何不在方才用冰丝捆束后,从身后一击毙命,探出她妖丹?”


    “我们,分明已经商议好了。”


    司镜长睫低颤,不声不响。


    一只匕首自她袖中划出,在荒山暗淡之景中,倒影出清凌淡漠的雪光。


    第45章 尾鳞


    怀里的少女衣裙破损, 仍昏迷着,睫毛湿漉乖顺低垂,却紧紧拽着她袖角处的莲叶。


    司镜唇色泛白, 目光流连在褚昭脆弱脖颈, 纤细手腕处。


    终是轻闭上眼。


    “无妨,这是你的心魔,是你无情道一途之最大阻碍, 你可慢慢定夺。”落虞嗓音温和。


    “映知,我期待你日后的答复。”


    这句之后, 翎羽黯淡冷却,再没了声息。


    横亘在不远处的匕首像一根刺, 司镜睁开眼, 从那抹雪光中窥见自己失神模样。


    方才在褚昭背对她时,确有那么一刻, 她指尖触上了匕首。


    她素来果决,斩杀凶妖恶魔不尽其数,但竟在褚昭扑入怀中护她,听见那声颤着嗓音的“知知莫怕”后,变得优柔寡断。


    少女脊背柔软,她曾许多次抚过。


    只消以匕首一剜,北州血玉与雾魔乱象便可尽消。


    何况,她亲自带出宗门的师妹,此刻还不知所踪, 生死难料。


    眼前重现百年前郁绿峰被魔血洗, 朝夕相处的同门死不瞑目,断续唤她“师姐”的凄惨景象。


    喉间忍不住又一阵腥甜。


    司镜唇间流溢殷红,污浊凄迷的景象在眼前迅速流转, 识海躁动,周身似被撕碎般难捱。


    鱼玉佩本为邪物,吸食千百寻常人的生机,只为满足其主心愿。


    而小鱼的心愿,竟只是想与她成亲,看她穿嫁衣的模样。


    女子撑在地上的手微蜷起,指尖被扼得发白。


    一切祸端,原来……全都由她而起?


    她勉强揩去血丝,想去将身旁滑落的匕首收回,却体力不支。


    腰处的伤口可怖,鲜血早已浸透衣袍,只是因抱着褚昭,才强撑起端庄坐姿。


    恍惚间,面前的清澈水潭忽地有了些许涟漪。


    一只尚未化形的蟹妖自水中探出,它身后,颤颤巍巍藏着一只细长虾妖。


    两只妖感知到司镜体内紊乱躁动的灵力波动,吓得瑟瑟发抖。


    但那蟹妖敏锐窥见她道袍下掩映的殷裙少女面孔,顿时滋儿哇叫起来,“阿褚大人、阿褚大人!”


    它心惊却胆壮,忌惮般慢吞吞地挪动,用蟹钳够到不远处的匕首。


    笨拙地用刃锋对准司镜,“可恶仙修,把阿褚大人还回来!”


    “还回来!”虾妖帮腔。


    司镜墨发垂落,遮住面庞,身躯孱弱欲折,落在衰微昏暗的林间,像一支洁净雪魄凋于尘泥。


    “带她好生离去。”她话音低微,眼皮沉重,言毕,浑身力气像被抽干。


    蟹妖戳了戳她,大着胆子上岸,却被黏稠糊住了脚。它两只眼横过来,朝下望去,顿时惊惧不已,“是血!”


    “人类,流了好多好多血!”


    “……好吵呀。”褚昭不满地嘟囔,自混沌中苏醒,她好像听见了洞府大水坑守门的阿蟹声音。


    揉了揉眼,从一团柔软中坐起来,却不期然窥见近在咫尺之处的清冷面庞。


    司镜双目紧闭,苍白唇角被血痕晕染,摇摇欲坠,终是支撑不住,软倒在旁。


    “娘子!”褚昭像被从冷水中捞了出来,抱紧女子纤腰。


    自己受了玄门仙修那么多道的剑气攻势,不是应当已经死了么?


    余光里俱是一片熟悉景象,放眼望去,林间无月也无日,凋敝昏暗,妖哭尖啸。


    她不知何时、不知缘由,竟又回到了荒山。


    褚昭悲喜交集,又心如刀割。


    是知知又救了她,带她从那些玄门人士面前逃出来的吗?


    活动了一下四肢,早已没什么大碍了,连过往残存在记忆中的痛楚感都迅速消散。


    水潭中的蟹妖虾妖面面相觑,大眼对小眼,以眼神示意。


    ——阿褚大人又寻到新美人了?


    ——我、我害怕,那貌美女子可是穷凶恶极的仙修!


    虾妖正埋在水中胆怯吐泡泡,忽然,被飘逸绯红的鱼尾重重一甩脸颊,痛得吱叫起来。


    褚昭化作原身,游至它身前,貌若宝石,映得黯淡水潭粼粼生光。


    此刻却气恼不已,软嫩的口一张一合,“不许编排我的娘子!”


    “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小红鱼腮盖含羞地翕动,“你们快帮我把娘子抬进洞府里去呀。”


    说完,她着急地扑朔游到岸边,衔住司镜袖角,努力往水中拖曳。


    司镜入水的刹那,水波在她似雪般面庞围绕,虽双眸紧闭,却如芙蓉般秾秀生光。


    褚昭用妖力编织了一个殷红色泡泡,将美人裹起来,自己游进去,用妖力为对方疗伤。


    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司镜脸侧悄悄啄了一口。


    她的心愿终于要实现啦!


    美人说带她离开鱼驴峰后,便会来荒山拜访,果真没有食言。


    泡泡沉入水底,褚昭喜不自胜。


    无意仰头,却窥见遗落在水潭岸边的一抹雪亮颜色。


    像是匕首。


    她歪一下头,有些不解。


    那也是知知的东西么?


    等她明日衔回来,镶上珍珠贝壳,就充当聘礼送给她的娘子-


    红纱帷幔,水波弥乱,鼻息间似有陌生清凉的气息缭绕,灵台清明,催人欲醒。


    司镜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枚硕大贝壳之内,身下软褥似云,颜色殷红。


    眼前水光清澈动荡,她腰身伤口被好生包裹起来,仍有些痛楚。


    敛眸打量片刻,才发觉,自己目前身处昏暗无光的深水之中。


    至于方才的香气,是不远处一只熏炉中燃着的涤灵草的味道,有凝魂聚气之效。


    集市上百枚灵石一棵的珍贵涤灵草,此刻塞满熏炉,似乎并不被主人怜惜。


    火光温吞跳动,遇水未熄。


    “嘘……轻一点、轻一点呀!”少女娇俏微恼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不要吵醒我的娘子!”


    一条鳞片晶亮的小红鱼掀开珍珠帘,轻甩尾游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数十只吭哧吭哧,累得吐泡泡的蟹妖,合力抬起一箱盛装珠翠玉石的妆匣。


    “从今日起,你、还有你,要一直在此,为我的娘子编织凤冠!”褚昭趾高气扬地点了几只小虾米。


    众虾妖颓然称是。


    仍有一儍蟹发问:“阿褚大人,海岱与雱谢已在外等候多时,大人不去宠幸两位娘子么?”


    褚昭心虚地甩尾,“不、不去啦。我还要陪我的新娘子呢。”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向贝壳软榻的方向游去,却瞧见其中女子相隔重重纱幔,清凌胜雪的眸光。


    “知知!”她快活唤一声,撩开红纱游了进去。


    倚进司镜怀里,先是用头轻轻顶女子的腰身,见无大碍,又扑朔朔游进她怀里,云鳍轻抚过她锁骨弯,“你终于醒啦,阿褚好想你。”


    司镜手本能向腰际摸去。


    素不离身的佩剑没了踪迹,袖内藏匿的短刃也已丢失。


    她微不可查抿唇,将不安分的小鱼捧在掌心,轻声开口:“此处是?”


    “是阿褚的大水坑!”褚昭得意极了。


    她有心带司镜参观,却又顾念着女子伤势,瘪了瘪嘴。


    不知想起什么,圆眸亮起。


    洞府偌大,何时参观都可,如今她的娘子病弱,时机却是不可多得!


    顿时,白雾四散。褚昭化作人身,黏在司镜怀中。


    未穿衣也并不羞耻,搂着她脖颈,轻轻啄了几口,羞赧问:“娘子,我们明日就成亲了,现在、现在想和阿褚双修吗?”


    软纱帐外,串珠缀玉的小虾米悉数支棱起了耳朵。


    “吱?”


    “吱!双修!”


    司镜将视线别开,默然不语,“……”


    “你们都离开这里,要远远的!”褚昭发觉女子知羞,立时换上一副凶巴巴的语气,将刚召来的妖全都赶出去。


    可怜众虾妖一阵奔波,饿得胸贴后背,也没得到半点犒赏。


    耳边寂静下来。


    褚昭娇哼一声,这才满意。


    她知道司镜知羞,可只她们二人独处一处,她脸反倒有些热了。


    将唇贴上司镜,生疏渴求地索吻,“知知,亲我。”


    女子却无声朝后退离,连带着无意落在她腰际的手臂也收了回去。


    她低垂长睫,神色淡漠,并未掺杂如她一样的情欲,“……我的剑在何处?”


    褚昭心里陡然一空,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潭井。


    雀跃褪去,她发觉,经山洞中一事之后,知知似乎对她心生芥蒂,再也不复往日偶尔袒露出的柔软。


    可她们分明已经结契,甚至、甚至明日便要成亲了。


    “……知知。”褚昭膝行过去,将脸颊贴在对方颈窝,嗓音因委屈而低弱,“剑就在外面,我给剑柄镶了贝壳,又重新编了好看的剑穗。”


    “你不要想剑了好不好,阿褚……阿褚也很想你。”


    司镜昏迷了两日,她也就整整守在对方枕旁两日,只在刚才,偷偷溜出去监工了一小会。


    她时常轻啄女子眼尾,想让对方快些苏醒过来,又觉得这样会影响对方休息,于是,只静悄悄枕在对方腕处,用妖力暖她的经络。


    疲累不堪之际,褚昭只要幻想司镜醒来后瞧见她的模样,便心情舒展。


    想必女子一定眸光柔润,会怜惜地以指腹轻抚她。


    说不准,还会破天荒地对她笑一下,唤她“昭昭”、赧然到耳廓微粉,再添一声“娘子”。


    可是,什么都没有。


    是知知不满意洞府的布陈,还是她尚且未准备充分的聘礼?


    褚昭黯然地咬唇,想起什么,跌跌撞撞从榻上离开,自去取昨夜精心修缮的那只匕首。


    匕首似雪锋利,她忍痛,从自己最珍视的尾尖处割下来一枚光泽异常漂亮的鳞片,镶嵌在柄处。


    她希望,司镜每每用到这只匕首时,都能想起她。


    “这是知知的么?”递给女子时,褚昭分外含羞,没能将鳞片之事说出口。毕竟那是她最隐秘地方的一部分。


    “我拾回来啦,送给知知。”


    她耳廓发烫,不敢抬头瞧面前人。


    半晌,却没有人接。


    匕首冰冷沉重,鳞片割手,她怔怔望去,司镜墨发四散,掩住眸底所有情绪,以至于显得寡淡生冷。


    甚至未曾抬眸看一眼,便移开目光,“拿远些。”


    “……我不需要。”


    褚昭手劲一松,闪烁着粼粼微光的匕首滑落在地。


    她低下头,胸口如坠冰窟,茫然睁大眼。


    尾尖依旧残存着割鳞片时灼烧的痛楚,委屈难捱。


    她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自己送什么礼物,娘子都不喜欢。


    “那知知喜欢什么?”褚昭嗓音不自知染上潮意。


    漂亮的剑、厉害的法器,喜欢什么,她便去搜集。只要知知高兴,她做什么都甘愿。


    心头却忽地涌上无措的念头。


    她想起,司镜却是从未对她说过喜欢的。


    那场结契,只不过是弄巧成拙,一厢情愿的巧合。


    女子那夜问,以何种称谓唤她合适,只不过为了刻意避开“娘子”二字。


    “知知是、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褚昭眼尾湿润,鼻尖微红,克制委屈发问。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46章 翎羽


    她揪紧纱幔, 垂头,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想从面前眉目寡淡的女子口中听到些许温存之语。


    就算轻叹,唤她一声“昭昭”也好。


    但榻上, 司镜神色清寂, 始终缄默不语。


    褚昭视野模糊,愣愣望着红浪翻涌的被褥间,点缀她尾鳞的那柄匕首。


    冷清光晕割入眼中, 像过往女子瞥她时的眼眸。


    冰冷淡漠,如枝尖经年高悬的寒雪, 不掺杂任何情愫。


    可分明在鱼驴峰的寝处、在剑匣中、在北州客栈时不是这样的。


    女子会吻上她眉眼,桃花眸晕染潋滟, 动情时嗓音柔润, 酒醉后,模样动人。


    于是褚昭也以为, 司镜只是寡言少语,只要愿意与她缠绵,便是心中有她,想要做她的娘子的。


    可司镜如今却不想了、也不喜欢她了。


    是因为……她只是一只鱼妖么?


    生在阴冷的荒山之中,再如何修炼,再如何伪装成仙修风姿绝艳的容颜,终究不是人类。


    褚昭想起那些面孔各异的玄门人士,斥责司镜竟然与一只妖结契,紊乱纲常, 秽乱不堪。


    女子本就清姿胜雪, 冰壶濯魄,若与心意相通的仙修结契,应当是很般配的。


    她们会一同游历九州、济世除魔, 引世人艳羡赞赏。


    本不应该与她这样的妖纠缠。


    褚昭用手臂蜷起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如今化为人身的赤裸模样难堪极了。


    她圆眸绯红,重又变作原身,不欲让司镜瞧见被剜去鳞片的丑陋尾巴,用背鳍悄悄遮住,落荒而逃。


    知知会嫌弃她丑的。


    如果……她不是妖就好了。


    知知是不是就甘愿与她结契了?


    小红鱼飞快从殷红纱幔中游离,再寻不得一丝踪迹。


    水波漫然平缓,再无波澜。


    司镜俯身,从被褥间拾起那柄匕首,眸底划过一抹藏匿极深的隐痛。


    她唇色泛白,仿佛毫无知觉般握住锋刃。殷红自掌心坠落,晕于水中,引得水波混沌动摇。


    匕首柄处,凉滑鳞片经水波折射,晶莹如玉。


    像小鱼望她时,委屈的殷粉眼眸。


    怀里藏匿的传音翎羽自那日后便再没了动静。


    似乎果真如那日落虞所言,待她自己作出抉择。


    司镜不知自己是如何被落虞注意到的。


    她过往也只来北州参加过折花试剑会两次,除去还算相熟的薄琨瑶外,遵循师尊宿雪嘱咐,从未展露锋芒,结识他人。


    却在那日与褚昭缠绵之后,体内灵力紊乱,外出除魔时不慎受伤。


    游荡的雾魔吸食血液,化作血魔,与她纠缠不休。


    而当今玄修第一人,据传已至化神境的濯清仙子就这样现身。


    剑势熟悉,似与她同出一脉。


    女子一击除魔,望向她时,话音温润,唤她映知。


    并自陈与宿雪相熟,按例可唤她一声“师叔”。


    司镜并未放松警惕。


    纵然她觉得面前俨然身居高位的矜贵女子,的确眉眼有几分熟悉。


    ……似乎曾在她纷乱迷蒙的梦中屡次出现,影影绰绰,难以回想。


    落虞递给她一支传音翎羽,言若有危机,可凭此传唤昆仑虚弟子一同降魔。


    又窥出她识海紊乱异常,于是主动探手为她调理。


    面色却陡然冷下来,复杂莫辨地望她,开口:“你竟与一只妖结契?”


    落虞退却几步,敛衽不语。


    抬手召来散落在雾气中,沾染上血渍的鱼玉佩,展示与她瞧,“此邪物先前在东州大肆流传,后弥漫至北州境内,遇血,宿主自爆而亡。”


    “我观其内含有一丝魔气,与萦绕在你识海之内的气息格外相似。”


    落虞将血玉销毁,弥漫在四周的雾气也随之消散。


    天幕将明,露出一弯血月。


    她仰头望去,语声悯然,“映知,与你纠缠的不是什么妖,而是善于乔装粉饰的……魔。”


    “莫要乱了道心。”


    “你应当,修的是无情道罢。”


    司镜倚在水波缭绕的贝壳榻中,长睫低垂,望着血肉模糊的掌心。


    涟漪扫过,伤口只是微微滞痛。


    远不及那时。


    山洞内,小鱼挣脱冰丝,无措挡在她身前,遮住众人不齿嫌恶目光时,她竟握住袖中匕首。


    想剜出对方胸口处曾带给她悸动的那颗心-


    大水坑近来热络筹备的成亲礼冷落下来。


    阿蟹把守着大水坑入口,劝退了荒山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妖,与身边正用虾须仔细穿珠缀玉的阿虾闲聊。


    “可恶仙修,竟霸占了阿褚大人的贝壳软榻!”它义愤填膺,“大人几日都未阖眼,气得眼睛都熬红啦!”


    阿虾细声细语回:“怎会如此呢?我瞧阿褚大人每夜都掀纱幔进去,与娘子同衾而眠呀。”


    阿蟹悄然温了脸,“莫、莫非……是,是双修么?”


    它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不免羞涩好奇。


    阿虾更是个面皮薄的,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她只瞧见褚昭将妖力输给那受伤却不掩仙姿的女子,再之后却没敢多看,它怕被怒火中烧的小鱼一口吞掉。


    两妖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然,山林间飞沙走石,摇晃不止,枯木破土堪折,妖雀惊慌四散,似有盘踞的庞然大物苏醒。


    清澈水潭荡起久久未散的涟漪。


    不知多久过去,阿蟹被晃得蟹黄摇匀,双目晕眩之际,窥见水潭边立了一道身量极高,肤色黯淡的人影。


    烛因低头,额角两只晦暗龙角随妖力平息而消散,眯了眯眸,澄黄竖瞳望向潭边一蟹一虾。


    不苟言笑时颇有震慑力的女子,此刻竟唇角一抿,露出不符硕然身量的委屈神情。


    忽地矮身,笨拙跪了下来,“求见、阿褚。”


    “烛因、要见……阿褚!”


    …


    纱幔中,褚昭枕在女子袒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上,睡得正酣。


    这几日,司镜重伤仍未好,她只能趁对方睡熟之际,偷偷游进来,输送妖力为对方调理,连着许久小心翼翼,她实在累极。


    迷迷糊糊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触她受伤的尾尖,很痒,又酥酥麻麻的。


    她凭本能翘起尾巴,想阻住作乱之人,却勾住了纤细微冷的一截指骨。


    触感令褚昭浑身痉挛,勾起她许多不堪粘腻的回忆。


    她陡然惊醒,视野里却是一片雪色衣襟,抬头望去,司镜正敛睫望她。


    将她以手心捧着,置在柔软起伏的胸口处。见她似乎醒了,周身一僵,轻移开目光,“……”


    褚昭歪头,圆眸迷蒙,刚刚醒转,思绪还有些转不过来。


    忽然想起她是偷偷来给女子疗伤的,如今许是被发现了。她羞闷不已,腮盖发烫,立时便掀开纱幔,欲狼狈逃离。


    尾尖却忽被身后人揪住。


    一截细腻手掌横在她身前,将她重又圈了回来,动作轻缓,不许她游走。


    褚昭听见女子开口,竟是难得一见的温存柔软,“受伤了便好好歇息,莫要扯开伤口。”


    她愣在原处,不敢回头望去,心跳却如小鼓,砰砰不歇,时而失落,时而甜腻。


    知知已经发现她尾巴变丑了么?


    更加羞惭,可去路已被悉数截断,褚昭以头顶司镜的掌心,佯装生气,“放开阿褚、阿褚不要在这里陪坏美人!”


    “可我希望你在此。”司镜将在掌心里胡乱挣扎的小鱼捧回,轻声开口。


    “那枚鳞片,乳白叠胭,是你腹部靠下,临近尾尖三指处的么?我……很喜欢。”


    褚昭尾尖悄然翘起,腮盖烫得厉害,羞到埋进女子掌窝里不吭声。


    她自己都没有数过,司镜是如何记得的?


    一时没了想逃的心思,司镜也未再出言,她在熟悉的掌心里盘踞了许久,终是难以压抑心尖焦灼翻涌的情思。


    探出头,朝端庄仰躺着的女子悄悄游去,含羞窝进对方颈窝里。


    她想问,司镜究竟还想不想和她成亲,做她的娘子。


    如果不想的话,为什么还要关心她?


    但寝殿外竟忽地一阵混乱嘈杂,水波浑浊,似乎有妖强闯了进来。


    重重殷红纱幔外,一道庞然身影静立。


    仔细瞧,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情绪十分不稳。


    褚昭衔起纱幔一角,探头望去。


    烛因紧捏着拳,望着这边,模样本就不十分端秀,甚至粗犷的妖,此刻面色不虞,一双颇有震慑力的眼眸,此刻含着微颤水光,竟露出几分颓然。


    “阿褚、阿褚……”她徒然低唤。


    视线移向纱幔中那道单薄纤瘦的身影,眸中浮现毫不掩饰的浓重敌意与戾气。


    司镜同样听见声响,支起身,目光追随小红鱼望去。


    窥见烛因那双竖瞳之时,唇紧抿,不露声色。


    确然是古龙族。


    却不知为何,神智未开,境界也并非古籍中所记载的那样可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千载前,一条血统精纯的龙族,足以匹敌数十化神境修士。眼下这只,不过也才接近金丹。


    “笨龙,你来做什么!”褚昭心虚地转身望一眼司镜,扑朔朔游上前,尾巴气恼甩向烛因。


    “我和娘子的成亲礼没有邀请你呀!”


    “娘子、成亲……?”烛因脸红,却不知是因为褚昭靠近,还是因为被扇了面颊。


    她咀嚼了一阵,似乎不理解小鱼在说些什么,苦思冥想后作罢。


    又盯向不远处无动于衷,眉目清凌的司镜,顿时紧握起拳。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烛因用宽厚黯淡的手掌将小鱼捧住,焦急出言:“阿褚、危险、逃、一起……”


    她把止不住挣扎的小红鱼藏进衣服里,不顾被咬出牙痕的手,转身急切欲走。


    脖颈处却倏然抵上一抹雪亮剑光。


    司镜站在烛因身后三步之遥处,握紧剑柄,嗓音孱弱冷淡。


    “留步。”


    “虽不知你口中危险之事为何,但……放开她。”


    褚昭被压得喘不过气,恍惚听见女子护着她,铆足劲挣脱钳制怀抱。


    游进司镜女子怀里,嗔瞪烛因,气鼓鼓开口:“坏龙,不许来我的洞府捣乱!”


    烛因愣立在原处,低头攥紧拳,徒然喃声重复,“阿褚、危险……”


    她不明白为什么褚昭对一个玄门仙修如此纵容。


    她常年盘踞在荒山,极少苏醒,就算睁开眼,也总是盯着山涧水潭里出没的小红鱼着迷,不舍眨眼。


    可褚昭这几个月都没有回来。


    山里聒噪的妖雀叽喳嘲弄她,说小鱼去寻报恩对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烛因不信。


    她依旧执拗地每日都要瞧水潭处有没有涟漪,捧来远方开得最娇嫩的荷花装点,搜集面包虫洒向水面。


    可她却瞧见了水下铺陈红绸、众妖忙碌筹备结契礼的景象。


    烛因不甘极了。


    趴俯在山间,对着水潭望眼欲穿,想知晓小鱼心慕的究竟是何人。


    竟是一个面色苍白孱弱的仙修。


    模样确然出尘秾秀,可袖藏短刃,持有的佩剑,以及储物袋中藏有的许多法器,分明都是会伤害妖的东西。


    更别提怀里藏有的那只翎羽,是玄门邪物,会发出夺目的光,引仙修前来围剿。


    烛因仍记得,自己刀枪不侵的龙鳞曾被众仙修灼融,走投无路,痛不欲生。


    而她今日睁开眼,远处已有密密麻麻的玄门身影出现。


    思及此,烛因心生惧怕,握紧抵在脖颈上的剑。


    勉力向褚昭的方向走去,笨拙慌乱,口不择言,“逃、阿褚……危险!”


    生冷灵力渗透,引得她肌肤皲裂,鲜血淋漓。


    司镜手劲松了些许。


    隔着动荡水波,她窥见烛因紧咬牙关,澄黄眸中弥漫浑浊泪雾,分外执拗。


    褚昭有些不忍,飞快游到身量庞然的女子面前。


    用软鳍掩住她流血的伤口,让旁边呆立的阿蟹阿虾将她送走,焦急脆声提醒,“笨龙,你流血啦!”


    可恰在此时,骤然间,深潭摇荡,水波翻涌。


    耳边嘈杂不堪,只闻一道剑气入水声响,鲜血顿时染红视野。


    身旁尚未化形的、脆弱的小鱼虾转瞬间头身分离,连吱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一旁引烛因进来的阿蟹徒然睁大双眼,躯体痉挛,腹部淌出殷红,蟹钳脱力,“……阿褚、大人?”


    它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眼前景象模糊,像快要睡着一般。


    朝身旁探去,素来躲在它身后的阿虾也不见踪影,只余一团血雾。


    褚昭无措愣在原地,怔忡望着这一切。


    洞府被从水面之上袭来的凌厉剑气划开,转瞬间分崩离析,一片狼藉。


    陌生或熟悉的惨叫声不绝盈耳。


    水染上血腥气,涌入腮盖,令她滞闷欲呕。


    来不及回头瞧司镜,她被近在咫尺、化为原形的烛因用爪护住,腾然脱出水面,跃空俯瞰荒山之景。


    青白道袍的玄门仙修御剑落于荒山四周,手持法器亦或佩剑,布下绞杀阵法,将整座深林笼罩。


    为首的,是一位衣袂飘飘,臂挽霞带,腰间束一只雪白翎羽的女子。


    落虞手持杏花枝,花瓣凋零,染上鲜血泥污,垂眸望去,面生悯意。


    却缓缓地,扬起唇角。


    褚昭听见烛因发出痛苦嘶哑的惨叫声,被一道快到瞧不清的碧色剑光削去鳞片与血肉,却依旧尽全力护着她。


    她无措仓惶,扒开龙爪,朝下望去。


    回荒山以来还未曾见过一面的雱谢,因护着她离开,被仙修剜出妖丹。


    海岱苦苦纠缠,也被斩作两截。


    整座荒山,短暂几息间,化作一片血海。


    “娘子。”褚昭怔忪着,喃喃唤,“……娘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她从荒山外带了许多珍宝,还没来得及送给其他娘子,讨她们欢心。


    她太过殷切,只是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司镜身上。


    害怕女子等得着急,害怕女子因为她是妖,就变得不喜欢她了。


    她方才仍还以为,很快便能和知知成亲。


    可连嫁衣都还没来得及赶制出来,瞧见女子穿上时的模样,为什么她朝夕相伴百余年的荒山,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鲜血如雨,在面前淋漓落下,恍若一场令人心悸的噩梦。


    相隔血雾,褚昭窥见,水潭之中有抹雪色身影缓步走出。


    身量纤细,手持佩剑,不染纤尘,与周围惨烈之景形成鲜明对照。


    怀中,却系着与那些青白道袍仙修如出一辙的翎羽。


    第47章 摇光


    周身发冷, 泪珠无措划过面颊。


    褚昭圆眸绯红,一点点扒开烛因龙爪,执拗窥看女子此刻神情。


    女子清冷如谪仙, 置身于炼狱景象, 却如镜中澄月、水中雾花,低垂眸,瞧不清究竟是何情绪。


    她想起, 自结契之后,她就从来没能读到过司镜的心声。


    无论是深夜与她纠缠、情至深处, 还是往昔山洞挡剑。就算目睹如今荒山被毁,女子依旧平静寡淡, 似孤高冷彻的玄冰。


    是司镜将那些仙修引来的么?


    心好似破了缺口, 已然麻木,褚昭圆眸绯红, 喃声自语:“……是在骗阿褚,对么?”


    对她好、纵容着她、答应带她回荒山成亲,都是假的。


    司镜从始至终都不愿做她的娘子。


    荒山凋敝死寂,仙修不留情面地斩杀屠戮,清澈水潭很快染作赤色。


    一些人将自水潭中走出的胜雪身影围簇,影影绰绰。至于具体说些什么,褚昭却已经听不见了。


    尾尖被剥除鳞片处仍有灼烧般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到胸口,惹得她喘不过气来。


    褚昭视野模糊, 愣愣与司镜对上视线。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朝思暮想的一双眸子。


    夜里曾柔润动情, 含潮潋滟,此刻却清冷疏离,寂照万物。


    未曾映照出她的倒影, 也从不会为谁过多停伫。


    烛因原身庞然,近乎遮蔽天幕,中了仙修联袂合力的几道剑意,吃痛低吟,躯体摇摇欲坠。


    却勉强蜷起爪,将柔软的小鱼护得严严实实,“阿褚、难过……不要……”


    粗糙背鳞上,伤口深见森森白骨,鲜血汩汩,她忍痛以龙爪划开一道扭曲诡谲的裂隙,盘旋扎入其中。


    她不想看见褚昭哭。


    上一次她使用这道穿梭妖术逃到荒山,修为倒退百年,甚至难以化作人身。


    如今,为了褚昭能离开此处,她心甘情愿。


    偌大震慑的古龙身影消散于天际,徒留众仙修随后迟扫来的凌厉剑气。


    落虞未曾出手,怀中的杏花枝上花瓣已然凋谢,她轻轻一震,枝条便化作齑粉。


    她面上笑意仍在,抬眸,望向已然御剑行至身前,面色生冷的雪衣身影,润声唤:“映知。”


    身旁众仙修低声赞赏,叹她不愧为濯清仙子之师侄,现下一瞧,无论是境界亦或根骨,都惊才绝艳。


    “多亏你引我等同道来此,此地竟有古龙族藏匿,如今恶兽虽逃,也算是暂且平扼了祸端。”落虞温言。


    司镜紧蜷指骨,手心之中的传音翎羽被毁。


    片片凋零,落于脚下,沾染尘泥。


    她声音极轻,“是你以翎羽溯迹而至,寻到此处,对么?”


    落虞不答,只敛袖静立。


    下一息,颈侧落了道冷彻温度。


    司镜眉目寡淡,唇色泛白,手中短刃逼近,面色掺了些孱弱,却似有暗霜冰结。


    在女子身侧的几个昆仑虚仙修立时蹙眉,庇御法器生光,剑气四溢,朝她袭来。


    但剑尖仅仅几寸距离,便停滞在空中。


    司镜未曾朝那边瞥视一眼,抬手轻轻一压,可堪元婴境威力的攻势被悉数化解。


    湛冷色灵力逸散,她望向面前矜贵女子,又将匕首逼近些,无言对峙,“……师叔。”


    “映知。”落虞轻叹,不躲不避,仅悯然望着她。


    “你命你的师妹萧琬、沈素素二人返抵云水间,是想瞧瞧后山桃树枝间,那蕴有聂芊一丝命魂的红绸是否褪色么?”


    若褪色,则其人已逝。


    落虞抬手唤来一面透彻棱镜,示于司镜,“你瞧。”


    云水间郁绿峰,依旧是终年覆雪之景。


    静谧之中,桃树俨然陷入休眠,而数百道司镜亲手悬挂于枝头的鲜妍红绸中,有一条已然褪为淡白颜色。


    只余其上被勾勒的名姓——「聂芊」。


    落虞轻推开脖颈上的短刃,甚至连护体灵力都未催动,道:“师妹因血玉而亡,映知,你竟还心心念念那鱼妖么?”


    “何况……”她微垂眼睑,轻望向面前失语的司镜。


    “若我说,百年前,郁绿峰被魔血洗一事,正与魔尊绛云、即你相护的那小红鱼相关。”


    “映知,你又当如何?”-


    褚昭在一捧温暖活水中苏醒。


    鱼尾僵硬,双眸酸滞,浑身像被碾压过一样痛楚。


    她所在之地是布置极为精巧的一片水潭,她尝试运转妖力,可是竟变不成人身,慌乱环顾四周,也没有熟悉的身影。


    涟漪荡开。


    水面之上似有谁注意到了这般景象,探头过来打量。


    是个额角长有似玉软角,生得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望着她,双眼顿时亮起来,“昭昭大人醒啦、快来瞧!槐琅,快来呀!”


    有人被唤了过来,掩面,打了个哈欠,“莫急,三日过去,我猜这小睡鱼妖也该醒了。”


    “昭昭大人是族里血脉最精纯的鱼龙,只是不会蜕鳞化生之术而已,才不是什么小睡鱼妖!”小姑娘拧身边女子的耳朵。


    褚昭懵懵抬头望着水边,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从没见过这两人。


    槐琅点一点头,敷衍应:“知道,知道。”


    女子身着鹅黄轻纱软袍,斜挽简单发髻,玉角纤长,肤若凝脂。


    眯眼,哂瞧了褚昭一阵,揽袖,以温润指腹探了探她额头。


    “虽然瞧着没上次见面时那样滑头娇蛮,但应当是无碍,她不是被那笨龙护得好好的?除去尾巴不知道被谁啃了,其他地方一点伤都没有。”


    褚昭吐出一串泡泡,“笨龙是谁?”


    好奇地咬住槐琅袖角,将她向下扯,“你是谁?旁边的妖,又是谁?”


    槐琅不满轻吸一口气,“嘶——不认得我了?不就是用青梅骗了你一遭么,事后也把那剑给你了呀!你你,怎能不认识我?”


    身旁的蓓月拉她一下,小声提醒,“咳!”


    “槐琅,你忘了?你给昭昭大人施了族内秘法……洗掉了她许多记忆。”


    槐琅身形一僵。


    旋即露出一抹笑,转移话题,“那个,小鱼妖尾巴上还有伤,我去揪点灵草调些药膏,走了。”


    女子不欲承认自己老了后记性不佳,轻纱衣摆飘然扬起,挂不住颜面,逃也似地离开。


    只剩下蓓月,眼巴巴趴在水边,支起柔软脸颊,怜惜触碰褚昭的尾部。


    “怎么会受伤呢?连鳞片都不见了,是被歹人骗走入药了?还是昭昭大人有心慕之人了。”


    鱼龙族内有一传统,结契后,要将自己最鲜妍的鳞片赠予道侣,并接收对方的鳞片,嵌在原处,以示绵绵情意。


    可褚昭尾部被取走了鳞片,却没有新的镶嵌,想来定然是受人哄骗蒙蔽。


    正气不打一处来,蓓月却听见水中小鱼娇声喃喃,“心慕……之人?”


    褚昭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原本还享受着被关切照顾的氛围,可被触到灼烧痛楚的尾部,心脏骤然发沉,像被揉成了酸涩苦楚的海胆。


    她蜷缩成一小团,软鳍触碰到尾部空荡缺鳞的地方,倏忽红了眼眸。


    茫然呜咽,“……知、知知?”


    知知是谁。


    面前隐约出现了一道朦然清瘦的雪色身影。


    她蜷在女子细腻薄茧的掌心,被对方微冷指骨搅弄,应接不暇,委屈讨饶之际,对方却轻落下温存的吻。


    桃花眸缱绻多情,嗓音似积雪融水,唤她“昭昭”。


    问她可是难受了么,是否要轻些。


    可尾际处的空荡,似乎又在昭示着,她将美人弄丢了。


    连对方的模样都快记不起来。


    “知知、知知……”褚昭无措地重复,在水底焦急盲目地溯游。


    她要去寻知知。


    要找到她的心慕之人。


    …


    褚昭伤势恢复后,勉强化作人身,被安置在一间偌大精巧的居处里。


    有深而清澈的沐浴池、软似浮云的榻,每日送来的吃食诱人,玉瓶中盛着连开不败的莲荷,娇嫩欲滴。


    她却无心享受。


    此地位于东州,匿于藕花深处的摇光泽,是鱼龙族的领地,设有护族禁制,常人难以寻抵。


    鱼龙族素来隐居避世,少现身于外,族人也极少出入。


    褚昭连逃也逃不出去。


    除去槐琅与蓓月外,仍有许多额生龙角、面目各异之人来探望她。


    有的面露敬畏,有的担忧关切。


    他们皆称她为“大人”、“尊上”。亲昵一些的,便带上昭昭二字。


    褚昭无措地用被褥裹住自己,摇头小声应:“我、我不是。”


    她虽然忘记自己从何处出生、长大,可仍然记得自己分明只是一只鱼妖。


    才不是什么厉害的鱼龙。


    待众人惋惜散去后,褚昭总喜欢打量自己腕间。


    那里悬着光洁的湛蓝冰镯。尾指上,也有格外相似的一只冰戒。


    每每抚摸,她都能短暂窥见模糊的碎片画面。


    女子耳后偶尔因赧然而薄粉,时而又面露酡醉,眸中水色潋滟。


    因寡言,女子很少说些什么,于是总唤她“昭昭”。


    清凌的、低柔的、温存的。


    褚昭着迷般窥看许久,侧颊发烫。


    可冰镯冰戒有一日竟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光晕。


    她丢失了寄托,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就像尾巴处再也没有生出新的鳞片。


    褚昭朝自己的脚踝悄悄摸去。


    虽然被槐琅抹了药膏,也不痛了,可还是留下褪不掉的红痕。


    只有触及这里,她才能短暂地回想起令她心悸贪恋、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唯一还记住的人。


    模样清冷秾秀的白衣女子,名叫知知,她的心慕之人。


    余下的几日,褚昭不吃不喝。


    她委屈又困惑,整日想得头脑昏沉。


    知知对她那样好,如今却没有陪在她身边,是自己太过骄纵,把美人气跑了么?


    终于有一日,在槐琅捧着数柄漂亮佩剑迈进来时,她揪住女子鹅黄衣角。


    摇了摇头,眸尾绯红,小声开口:“阿褚不要剑。”


    “要、要知知。阿琅,你可以带我去找知知么?”


    耳边寂静了一瞬。


    面前女子是鱼龙族如今最位高权重的族老,这还是褚昭今日偷听到的。


    如果是槐琅,一定有办法让她离开这里。


    槐琅将剑一股脑地铺陈在褚昭面前,本欲如往常纵容捏捏她脸,哄骗她吃饭,今日却喃声重复,“知知?”


    她原本还算温和的面庞冷了几分,回绝,“不可,昭昭,你伤还未好。何况,我并不认得什么知知。”


    槐琅竟破天荒地对她耐性全无,没有彻夜陪她聊天解闷,只将食盒放在桌案上,便离开了。


    门外落了锁。


    不知使了什么术法,以褚昭此刻的修为与境界,竟怎样都解不开。


    她倚靠在门边,困顿蜷成一小团,腹中饥饿,却没有心思吃东西,胸口被空茫无措感笼罩。


    知知是她如今仅能回想起来的名字了。


    她一定要寻到知知。


    不知不觉疲倦睡去,再醒来之时,外面已日上三竿。


    褚昭听见门外有或轻或重,悄声议论的声音。


    “昆仑虚又派弟子前来置礼,据说,还有那柄凶名昭著的佩剑「归霁」呢。”


    “归霁?不是濯清仙子给折花试剑会魁首的奖赏么?”


    “似乎是听闻昭昭大人喜欢,便送来了。眼下九州魔气肆虐,从北州弥漫至中州,试剑会恐怕难以为继。”


    “中州,唉,我是去过那里的,虽没有什么名门名派,可却是富庶祥和之地。也不知眼下成了何种炼狱景象。”


    “濯清仙子近来看重的那个剑修不就出身中州么?据说姿容清绝、光风霁月,是叫,司……”


    “司镜,司映知。”


    褚昭仿佛被攫住心跳,连呼吸都迟缓。


    司镜、司镜。


    司镜就是她的知知。


    原来她的心慕之人是一个剑修。


    如果她带着那柄众人口中很厉害的「归霁」,找到知知,送给她赔罪,女子是不是就能原谅她了?


    就能再度对她温声轻语,不会抛弃她,愿意与她在一起了。


    褚昭跌跌撞撞跑去屋中,翻找起快要堆成山的赠礼。


    最终摸到了一只狭长细腻的剑匣。


    打开看,一柄温润熹微的佩剑静静卧在其内,柄为脂玉,身为玄铁,未着纹饰,模样秀致。


    因她启封,剑身镌刻着的晦涩铭文霎时发出亮光。


    这柄一定就是归霁了。


    褚昭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笃定。


    她抱紧沉甸甸的佩剑,佩剑好似汲取她的妖力,有了生命一般,剑身缓慢晕染殷色光晕,格外温顺地倚靠进她怀中。


    “你也想带我去找知知么?”褚昭摸了摸似在撒娇的佩剑,小声发问。


    那剑顿时冷却下来。


    不多时,停止嗡鸣,冰冷死寂,再也不曾回应她。


    褚昭有点失望。


    却并不气馁。她小心翼翼地将归霁藏进被褥中,勉强应付今日前来探望的人。


    捱到日暮之际,趁房门未曾关合的间隙,抱剑偷溜了出去。


    一路上警惕避开额上生角的“族人”,气喘吁吁,待月高悬头顶时,她才抵达领地边界。


    摇光泽是一片大水泽,放眼向外望去,水波漾然,一望无际。


    褚昭无论如何是游不出去的,更别提还有禁制,她根本破不开。


    正焦急彷徨之际,坚不可摧的禁制屏障却忽地荡出一丝涟漪,丝丝缕缕碎裂开来。


    水面外,轻缓落了道女子身影。


    模样出尘绝秀,长眉入鬓,臂挽霞带,如不可侵犯的苍翠玉竹,俨然身居高位。


    却稍低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嗓音柔润,“昭昭,是想去中州么?”


    “我带你去,如何。”


    …


    御剑带她逃离摇光泽的女子,名为落虞。


    因对方与她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人同为剑修,褚昭不自知地生出些许亲近感。


    因此,就算女子在身后轻揽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都带入怀中时,她也只是有些不自在,并没有抗拒。


    “落虞,你认识知知么?”脚下佩剑青澄色流光划过天际,御剑速度迅疾,耳廓风声不止,褚昭却仍觉很慢,不由焦急发问。


    身后女子静谧许久。


    嗓音依旧温和,“是名为司镜的那位剑修么?听闻她现下身陷中州魔气肆虐的最中处,即……郁绿峰云水间。”


    “那边已十分危险,昭昭仍想去么?”


    褚昭重重点头,“要去!”


    本因为要见到司镜而心存羞赧,可临近中州,又忍不住慌乱无措。


    她朝佩剑掠过的流云之下望去,一片刺目殷色,氛围萧条诡谲。


    她害怕魔,可是,若司镜位于魔气纵深处,定然也已经身处危险之中。


    ……她要去保护知知。


    佩剑落在一片荒凉之地,山脚下白骨累累,鲜血浸透泥土,弥漫令人作呕的腥气。


    褚昭迅速挣脱落虞怀抱,跳下剑。


    面前是拾阶而上,狭窄曲折的山径,两侧山林景致阴森,魔影幢幢,尖锐凄厉。


    窥见疾行匆然的殷色身影后,众魔如甘心扑火的飞蛾朝褚昭扑来,贪婪攫住她脚踝。


    怀中归霁铮声出鞘,剑身染绯,妖冶诡谲,瞬息间斩断纠缠的魔。


    褚昭分毫未觉,步履加快,扎进魔气肆虐、辨不清前路的山径。


    心跳声焦灼,她因无措而圆眸微红。


    脑海中仅存模糊的“知知”二字。


    落虞目送少女远去,轻扬唇。


    她周身碧色灵力附体,魔气肆虐,如出入无人之境。


    自袖中取出一只木雕,垂头,怜惜痴迷地摩挲。


    木雕不过掌心大小,被雕作鳞片景致,云尾飘逸的小鱼模样。


    …


    石阶覆满黏腻殷红,染污褚昭临行前小心换上的漂亮衣裙,她却不甚在意。


    山腰处有一块青苔门石,朱砂刻痕被鲜血浸透,能勉强辨认出“云水间”三字。


    石上却有一只绒鸟,头颅扎进羽毛中,不声不响。


    心悸惧怕,褚昭短暂驻足瞧了一阵。


    她似乎是见过这块门石、这只妖鸟的。


    耳边模糊回荡着聒噪声音。


    眼前出现许多身着淡蓝色道袍的少年少女,有人羞赧少语,捧来糕点喂给她吃,有人跳脱肆意,谈笑间,手底勾画出难看的鬼画符。


    她隔着水波朦胧的一只透明瓷缸,窥瞧着那些稚嫩面孔,不时跃出水面,听众人或惊异或憧憬地唤,“锦鲤仙子!”


    彼时,室外冬雪渐融,春光旖旎,一切都闲适安稳。


    褚昭躺在水中,倦懒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总能瞧见雪袍女子一双清凌眼眸。


    女子将她豢养在清澈水中,投喂给她吃食,就连她化作人身,浑身湿漉地爬入她怀中,也只是低垂长睫,未曾抗拒。


    手掌托着她腰身,怕她跌落,几绺发丝滑落耳廓,难掩耳后浅粉。


    话音早不似往日指点师弟妹那样平淡,添上些许低柔知羞,“……放肆。”


    褚昭紧抱住剑,指骨松泛。


    不知不觉,冰冷咸湿的泪顺脸颊滚落。


    可是,为何她先前竟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了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都是谁?


    她只记得知知了。


    后山清澈水潭早已化为赤色,灵力充沛的雾气变作血雾,灵草枯萎,死寂无声。


    褚昭无措茫然,朝愈发肃冷的山顶跑去,搜寻记忆里那道雪色身影。


    她窥见倾颓的殿室后,枝叶繁盛的桃花树此刻耷落树梢,嫩粉色花瓣悉数被鲜血浸透。


    枝头悬挂着的密集红绸,大半已然褪至白色。


    如唁信般随风吊缠,又沉沉坠落。


    而桃树前,背对褚昭,无声伫立着一道纤薄雪色身影,手中素剑因脱力滑落在脚边。


    女子微垂头,衣袍已不复记忆中那样洁净,反而溅上可怖血渍。


    她以掌心接住一片又一片千疮百孔的绸片,藏于被鲜血飞溅的袖中,不声不响。


    褚昭的心好似也被女子的举动轻轻攥住。


    她胸口灼跳,藏着诸般近乡情怯。


    她从未如此确定过,那便是她的知知。


    克制不住殷切,褚昭匆匆跑到桃树下,停在女子身后,耳廓发起烫来,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圈住对方纤腰。


    “知、知知……?”她小声唤。


    “终于找到你了,阿褚……好想你。”


    想到夜不能寐,每日被纷乱模糊的碎片景象纠缠,心焦难忍,就连闭上眼,也总在设想重逢时的场景。


    知知会像她梦中那样,温存纵容地将她揽入怀中么?


    还是因为羞赧,只蜷住她的手,桃花眸中却含着敛然情愫。


    她想听女子轻唤她“昭昭”。


    可惴惴等待许久,面前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连回头都不曾。


    郁绿峰临近顶处,山风冷冽入骨,褚昭瑟缩了一下肩膀,眼前重重叠叠漫起雾气,内心酸楚委屈。


    知知是还在生气么。


    是在怪被她抛弃,还是,已经将她忘掉了?


    “知知。”她牵一牵女子的袖角,将怀中珍视护好的佩剑递出,话音含着希冀,“这是阿褚送你的礼物,是很厉害的剑!”


    女子未曾伸手来接。


    “你不是剑修么?”褚昭声音小下去。


    “你会喜欢的,对么?”


    “……原谅阿褚,好不好。”


    她执拗捧着剑,绕到女子身前,怔怔仰头,瞧了眉目秾秀出尘的人好一阵。


    却从对方冷白脸颊上,捕捉到一抹淡到快要随风揩去的水痕。


    女子木然生冷,神情淡薄,眼尾残存着薄红,身形摇摇欲坠。


    褚昭惊慌失措,伸手去抹司镜的眼尾,只觉心如刀剜。


    她化作原身,悄悄蜷进女子冰冷的掌心里,努力去啄对方的指窝,“知知、不要哭……”


    见没有效果,又跃进那抹熟悉的雪色衣襟里,轻甩鱼尾。


    相隔衣襟,紧贴女子柔软起伏的弧度,近乎绞尽脑汁地哄女子展露笑意。


    “阿褚再也不走了,会一直陪着知知。知知不要难过,好么?”


    破碎的往昔回忆里,她这样做,总能赢得司镜稍抬起的唇角,或是望向她的温存眸光。


    褚昭只想司镜能和她说说话。


    就算没有想象中那样纵容,就算……不唤她“昭昭”也好。


    司镜那双沉寂如镜的眼眸,似乎有了波澜。


    却仅仅映照出山间一片萧条惨淡景象,眸色冷清,未将她拢入其中。


    褚昭没有气馁。


    她用妖力凝成一只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小瓷缸,跃入其中。


    纵然没有水,却佯装如往昔那般溯游。


    就像曾经在仅有她们二人的清寂寝处那般。


    “知知,瞧瞧阿褚、瞧瞧阿褚……好不好?”她小心翼翼祈求。


    尾部伤口剐蹭到冰冷缸壁,一阵酸楚,惹得她蜷缩起来。


    褚昭才想起,自己的尾巴受了伤,早就难看至极。


    她狼狈躲进角落里,妖力凝作的水缸很快消散成稀薄的水汽,勉强遮掩痕迹。


    下一刻,却被司镜接在了掌心里。


    胸口灼烫,褚昭含羞望向眸光清凌的女子,小声唤:“知知?”


    知知终于肯理她、肯对她好了。


    她化作人身,整个人都依进司镜怀中,悄悄地用脸颊轻蹭对方冰冷的颈窝,欢喜不已。


    可却倏然间,被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没入胸口。


    褚昭肩膀发抖,垂头,望向那只苍白伶仃的手。


    柄处镶有晶莹鳞片的匕首正被女子紧紧握住,胸口处鲜血流溢。


    好疼。


    耳畔失声,竟连刚才还砰砰跳着的心声也听不见了。


    她看见殷红汩汩涌出,濡湿地面,染深她精心挑选的漂亮衣裙。


    “……知知?”褚昭茫然睁大眼。


    面前女子不声不响,长睫低垂,眸底映出鲜妍的红。


    曾带给她欢愉的那只手,竟比短刃还要冰冷。


    从她胸口处,探出一枚湿濡绯红、仍在悸动着的妖丹。


    无声收紧,将其碎作齑粉。


    褚昭觉得体内也有什么一点点碎掉了。


    似乎是期盼迫切,被烧灼得发烫的一颗心。


    她勉强抬手,仍想去碰司镜,却只摸到女子霎时抽离的指尖。


    还有滚落在怀中的匕首上,镶嵌的那片鳞片。


    她尾尖被剜去的一部分。


    她先前心怀憧憬,偷偷洞府角落里,忍痛割下,想送给司镜的礼物。


    可那时的疼,不像如今绵延没有止境,那时,她胸中痛楚混杂甜腻。


    一想到司镜看见后的羞赧模样,连灼痛也变成了酥痒。


    就像曾经被置在水缸中,引火烤灼、降雷劈下后,虽然难受,却能被女子好生关切,补偿她心心念念的甜头。


    那夜,清寂寝处静谧。司镜将她捧入衣襟中,话声低柔,说会随她回荒山。


    褚昭也就记了好久好久,幻想与女子成亲的景象。


    四周惨淡萧条,与回忆中被众仙修绞杀的荒山如出一辙。


    而女子那时从她被毁的洞府里走出,却只是在旁缄默观望。


    就像如今,连剜出她妖丹时,淡漠眸光也未在她身上流连。


    褚昭浑身发冷,想牵住女子衣角,触摸曾初次相遇时,那抹引她朝思暮想的莲叶纹饰。


    却没能抓住,如流水般划过掌心。


    她想问,在司镜心中,会是那些稚嫩活泼的师弟师妹重要,还是她重要?


    褚昭自然也是很喜欢云水间的。


    在被叽叽喳喳的少年少女围簇赞叹之时,在混入锻剑崖考核剑试时,在外室与众人一同描符画咒之时。


    她想混入其中,赢得司镜更多的目光,想也像那些懵懂的少年少女一般,分得司镜的注意力。


    可她仅是一只与郁绿峰格格不入的鱼妖。


    大部分时候,只能在狭窄水缸中无数次撞壁,翘首以盼司镜推开房门,回来陪她。


    褚昭一点都不喜欢待在被束缚自由的缸里。


    她总是在等。在水中等到倦睡,等到月色高悬,才能被女子捧入掌心。


    司镜每日都会指导许多师弟师妹,总是那样忙碌,从不会为她停伫。


    她却只有司镜一个人。


    褚昭脱力化作鱼身,温度一点点从体内散去,茫然若失。


    郁绿峰苦寒冷冽,她想汲取一点暖意,到头来却发现,渴求的那抹柔软怀抱,竟还不及她心尖的灼烫温度。


    她才回想起,原来从不是她弄丢司镜。


    是司镜不置一言,将她丢弃,冷心斩断与她之间的契缠。


    想重新做回以前那个光风霁月、不萦于怀的仙修。


    冰镯冰戒褪色碎裂,散落在地,声音清脆荡然。


    小红鱼趴俯在旁,乳白腹部破开狰狞伤口,圆眸湿润,云鳍黏软,已然无声无息。


    第48章 山抹


    天幕混沌, 浓云聚集,中州境内静谧不再。


    一道青色剑光划过天际。


    宿雪自北州孤身御剑回郁绿峰。


    她面色苍白,此刻低咳出声, 唇边溢血。


    九州魔气动乱, 她赶赴除魔,却不慎受伤。途中听闻中州早被魔气侵染,更是急火攻心, 仓皇赶回。


    云水间虽然有司镜驻留,可仍有众多稚嫩弟子, 她怎能放心。


    宿雪正欲掐剑诀,催动佩剑再快些, 耳畔却徐徐传来木埙吹奏的温缓乐声。


    一曲悼怀亡妻的《江城子》。


    埙声本空灵回荡, 此曲也极尽哀怨,如今却被吹奏得似和煦春水, 缠绵勾连。


    流溢于萧条景象中,平生多出几分不相契合的诡异。


    乐声忽停,她迎面遇上一人。


    落虞衣袂飘荡,姿容矜贵,望向宿雪,似乎并不意外。


    将埙缓缓收于袖中,目光落在宿雪面庞上,温声开口:“师姐。”


    “自百年前,已有许久未见了。”


    宿雪不偏不倚, 望向面前玉骨毓秀的女子, 倒也掀起一丝笑,“濯清仙子竟有空闲驾临寒宗,难怪未曾在昆仑虚见到你。”


    落虞不介怀宿雪的疏远, “师姐知晓的,我本不喜插手宗门之事。”


    “倒是师姐,素爱闲云野鹤,却肯赶赴北州剿魔,实为玄门之幸。”


    宿雪扬唇,“我教你的推查天机之术,应当还未曾落下。否则怎拦我在此?”


    想必是早早推算得出了她的行踪。


    可惜,她竟不知落虞此刻意欲何为。


    记忆中根骨不佳的怯弱小姑娘,已然长成了如今不露声色、翻手为云的高位者模样。


    司掌玄门之首,受万人敬仰,也令她陌然。


    落虞神情些许低落,嗓音却仍含笑,“师姐这是在怪我么?可师姐……又何曾没有尝试过推算天道?”


    “譬如,闯入浸默海之外那片荒山。譬如,曾用数十年修为凝作‘妖丹’,赠予一条可爱的小红鱼。”


    云层中银蛇腾卷,雷光闪烁,似有天道窥探。


    “师姐,天道是不可违的。”落虞倾身而至,对鸦青道袍女子温语。


    “可还记得?你在为小鱼规避死劫时,却同时将那血玉佩还给了她。”


    “已然入局之人,命数绝非可以轻易改写的。百年前,师姐不是已经尝过此般无助滋味了么?”


    “在小鱼,还名为绛云的时候。”


    落虞笑起来,御剑北去,与宿雪擦身而过。


    埙声又起,浓郁柔婉,仿若一缕在黑潮中无端游荡的磷火。


    宿雪低垂眼睑,袖中指骨收紧。


    立时掐一道剑诀,赶赴郁绿峰。


    青色剑光拨开云雾,她落于云水间已然被众魔侵蚀、破败不堪的殿前,窥见枝干凋零,缠满白帛的桃树。


    云水间十六名弟子已殁。


    恰如从前郁绿峰被血洗那夜。


    司镜跪坐于树前,眸中焦距已失,浑身伤痕累累。


    似与众魔鏖战,雪色衣袍被鲜血浸透。


    却双手合拢,捧着一条已然了无生息的小红鱼,神色寡淡。


    泪水被冷冽山风拂落,溅在小鱼涣散圆眸中-


    褚昭自一片混沌中醒来。


    周身无力,胸口酸滞,她缓慢睁开眼,入目是高悬于帐顶的纱幔,身下则是以荷瓣缀成的软榻。


    右手腕正被柔软虚握着。


    小鱼龙打着瞌睡,被她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窥见她盛有淡金箔色的眼眸,顿时欢喜地睁大眼。


    用额头新生的角轻触她指尖,似乎是一种古老的拜礼,“……昭昭大人!”


    她身后浅青色的龙尾尖高高翘起来,左右摇晃,“你醒啦,有没有口渴?想不想喝蜜琼浆?我去唤槐琅君,还有蓓月大人!”


    褚昭轻摸面前小姑娘的头顶,一时恍惚。


    脑海内出现诸多记忆碎片。


    她似乎……在摇光泽外受了很重的伤,昏迷良久,是领地内的族老槐琅将她带了回来,为她诊治。


    受的伤是什么呢?


    褚昭垂眸,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只是觉得,胸口闷闷地疼。她很久都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小鱼龙眼巴巴望她,仍在等待,褚昭笑一下,摸了摸对方柔软头顶,答:“好。”


    小鱼龙害羞眨眼,心存憧憬,如一阵风般跑了出去。


    槐琅跨槛而入时,在窗前看见一道仅着亵衣,纤细窈窕的侧影。


    少女纤软睫羽抬起,驻足观赏停在护花铃上的一只蜻蜓,很是好奇,似要抬手去碰。


    “……昭昭。”槐琅收紧手中的琼浆瓶,只觉话音干涩,“你醒了?”


    面前人已非过往所见的娇俏懵懂模样,身量高挑,肌骨盈润,长发流散于肩,曳至腰际。


    她容色昳丽,殷色杏眸蕴着金光,亵衣微敞,锁骨下缀有一点娇媚朱砂痕迹。


    窥见槐琅,唇角浅浅扬起。


    赤足踏玉砖走来,嗓音轻软,“阿琅?”


    槐琅抿一下唇,禁不住心神摇荡。


    面上却是看不出来的,嘴硬,“还在修养,快回榻上躺着!玉砖生冷,就不怕着凉么。”


    褚昭稍偏头。


    望了她一阵,揽住她手臂摇摇,“阿琅为何不开心呢?”


    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好,可这次,她分明好好记住女子的名姓了呀。


    槐琅瞥一眼她胸口处,面色不佳。


    眼前反复回荡褚昭被送回摇光泽时的惨淡模样。


    只不过几息的路程,殷红潮湿竟盈满她衣襟。


    闭了闭眼,正欲开口,门边,蓓月却提着衣摆匆匆赶来。


    “槐琅!”小姑娘来得焦急,身后淡藕色的龙尾露了出来。


    她挂不住脸面地将尾巴揽抱在怀,掐法诀将其藏起来,才跑到褚昭面前。


    望着她,却也像先前的小青鱼龙般呆住了,小声唤:“昭昭……大人?”


    褚昭张开手臂,将蓓月抱在怀里,摸摸她微凸的角,“嗯?不认得我了。”


    蓓月浑身一酥,颤巍巍地寻了个柔软角落,将自己藏起来,“唔呜、认得的。”


    鱼龙族不像寻常人类那般,凭容貌辨认同族,毕竟族人皆长于幻术,想换什么模样都全凭心情。


    但敏感的龙角不一样,只消碰一碰,便能得知同族年岁、境界,甚至血脉精纯程度。


    面前生得极美的女子,虽然已收敛起血脉中流淌的龙息,可周身威压依旧令她心悸。


    蓓月探头悄然望去,窥见褚昭唇扬起。


    耳畔话音回笼,槐琅不知方才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昏了半个月,竟还光脚踩冰地板!”


    褚昭眸中浸润窗外春光,澄澈动人,“阿琅莫气。”


    “不然,我也抱抱阿琅?”


    她对着面前的槐琅浅笑起来,竟果真张开手臂。


    槐琅面颊涌上可疑红霞。


    轻飘飘窥瞧了她几眼,挪开目光,“……说什么呢,我才不要。”


    蓓月低哼。


    这千年老鱼龙,绝对是心动了!


    褚昭将几绺发丝别至耳后,望望槐琅,又瞧瞧蓓月,偏头,好脾气地笑起来。


    她轻巧顺走了槐琅手中攥着的琼浆瓶,待两人回过神来时,已然取塞饮了好几口。


    随意用术法变作一身墨荷点缀的殷红衣裙,披在身上,行至门边,睫羽轻眨。


    “阿琅,蓓蓓。我先行出去逛逛,不必来寻我了。”


    槐琅内心忧虑,仍想追去,却被蓓月拉住。


    “我方才探查过了,昭昭大人身子已无大碍。”蓓月面孔宁静,软声开口,“阿琅,莫去打搅她了。”


    她目光追随门边那道殷红身影离去,“何况,你不是已彻底为她洗去了那些不堪回忆么?如今她还认得我们,已很好了。”


    蓓月主掌族内大小事宜,不似槐琅闲散。


    离开后,只剩槐琅一人落座桌前。


    她闭上眼,手心攥了几颗青梅,殷红弥乱的景象却在眼前幕幕复现。


    濯清仙子带着褚昭找上门时,掌心里的小红鱼已经眼眸涣散。


    腹部破开触目惊心的血洞,轻到不剩几分重量。


    槐琅勉强扼制住内心仓皇,低声呼唤,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不知晓,褚昭是如何破开摇光泽禁制,一直追到遥远的中州那等魔气四溢的地界,去寻所谓“知知”的。


    她只是从落虞口中得到转述,小鱼被那修无情道的冷心之人剜去了妖丹。


    司镜。


    “此为昭昭的情劫。”落虞送褚昭回来时,敛衽轻语。


    情劫?


    槐琅不相信。一条懵懂稚嫩的小红鱼,怎会有情劫。


    她仍能回忆起,在北州集市时,少女骄纵鲜活,捧着她铸的佩剑,杏眸生光的模样。


    也时常追忆,她将褚昭从一条笨龙手中救出,带回摇光泽后,曾短暂相守,哄她入睡的那几日。


    褚昭大部分时候都很乖驯,会软声唤她“阿琅”,蜷在她怀中,沉睡时吐息温软。


    像极了百年前的那人。


    槐琅轻阖上眼。


    鱼龙族眼下大势已颓,可千年流转,槐琅依旧偶尔梦到前尘景象。


    在摇光泽还只不过是一弯荡漾广袤的水潭时,她与娇媚恣意的女子同枕满船星河,静观月升星移。


    彼时绛云还不是如今恶名昭著的“魔尊”,执一柄归霁,斩尽世间肆虐魔气邪祟。


    世人皆唤她——蘅芜君。


    蘅芜君表面光霁,背地里却是酒品不佳的浪荡性子。


    喝酒喝不醉,便喜好兑一点蜜琼浆,若醉了,就爬到她身上作乱。


    可惜,四肢软绵绵的,说起话时,嗓音也软下来,“阿琅,你、你怎么生了四只角呢。”


    小船被压得险些颠覆,可她们是两条鱼龙,并不怕。


    槐琅记得当时自己总在推拒,“我、我可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下去……抱着你那柄剑睡,别把主意打我身上!”


    绛云嗯了一声,话音上挑。


    双眼朦胧,撑着她肩膀瞧了许久,“可你,为何脸红了?”


    槐琅闭上眼,好似吞了一颗青梅,酸滞到喉中说不出话。


    胸口却跳得那样快。


    她分明……也鬼使神差。


    想趁绛云醉酒之际,吻上那抹薄粉的唇。


    她比绛云只大了几岁,这样的差距,在寿数千余年的鱼龙之中可以忽略不计。


    可绛云却极听她话,甚至偶尔撒娇时,会叫近乎令她羞红脸的“胞姐”。


    酒醉困倦,绛云久久得不到回应,委屈地从她身上爬下去,紧抱住归霁,在小船另一侧睡着了。


    槐琅撑起身,借月光描摹绛云面庞轮廓。


    耳畔静谧,仅存对方温吞的吐息。


    还有自己如潮汐般翻涌的心声。


    她想,这样的日子,应当还会漫无边际地延续下去。


    若绛云喜好搜集漂亮的剑,她便暗中去习锻剑之法,若绛云要打打杀杀,也有精通医术的她在身后陪同。


    只是,槐琅似乎总是会迟一步。


    迟到绛云在浸默海被凶剑归霁贯穿胸口,殷红淋漓,她却只能抱住渐趋冰冷的躯体,目睹对方神魂俱散。


    迟到如今,已活了千余年,却连一只掌心大小的小鱼也护不住。


    槐琅酌了一口蜜琼浆,双眼迷蒙。


    恍然间,似有一双殷粉眼眸朝她笑起来,嗓音轻软,“阿琅,你也醉了么?我抱抱你,如何。”


    她惘然起身。


    那抹她徒然想留住的身影,陡然消散于晶莹浮尘间。


    朝门外望去,与回忆重叠之人,已然融入摇光泽一夕好风光中。


    如百余年前的那夜,自小舟悠悠醒转后,大泽外的朝霞连卷,山抹微云-


    摇光泽波光粼粼,殿室鳞次栉比,随处可见清澈水潭。


    粉荷摇荡,其中有纤弱鱼苗游荡。


    褚昭边行边饮,被湖风吹得微醺,不知走到何处,瞧见小鱼竟悉数跃出水面,憧憬唤:“昭昭大人!”


    她抬袖网住几条小鱼,含笑发问:“找我何事,可是饿肚子了?”


    “不是!”其中最为活泼的那条绯红小鱼翕动腮盖,“我、我们被涤荡水泽的乱流冲到此处,迷路了……还要去上课呢!”


    褚昭将手中的蜜琼浆给张圆口的小鱼分食完,杏眸轻眨,“好说,我带你们去呀。”


    她大病初愈,正是爱玩的时候,拨开重重叠叠的荷瓣,足尖不过轻点几下,便寻到另一处更宽阔的水泽。


    袖中的小鱼苗纷纷哇声惊叹。


    她们要游上两天两夜的路程,昭昭大人竟然一眨眼就抵达了!


    褚昭将小鱼放归水中,坐于不远处的矮桥边,晃荡小腿,观摩众妖的剑术课。


    剑术老师是如蓓月一般瞧不出年岁的鱼龙,耐心点拨半晌,便任由懵懂化作人形的小鱼们手执木剑,在泽中漂浮的荷瓣里切磋。


    “要昭昭大人教!”不多时,有小鱼眼巴巴瞧着木桥那边的绯色身影,小声乞求。


    褚昭原本支着下颔,快要睡着,却不期然被这道请求吵醒。


    她溯水而来,弯起唇,朝期盼望向她的小鱼笑了一下,“这么信我呀?可我在剑术方面一窍不通。嗯……怎么办呢?”


    小鱼少女只觉手背被温软手心覆盖,整个人被带入散发朦胧香气的怀中。


    眨眼间,身形飘逸到不可思议,手中钝然的木剑也像有了生命。


    随背后女子轻飘飘一击,似有剑气振荡。


    倏忽间,粉荷倒折,周遭荡起翻涌不歇的波澜。


    竟有短暂一息,潭水被剑光劈分为两半。


    “好、好厉害!”怀里的小鱼揽住褚昭手臂,双眼生光,“昭昭大人教我!”


    褚昭眼眸被摇荡水波映得流转,稍垂头,悄悄抵在小鱼耳边,“可……我真的只是胡乱挥了一剑呀。”


    她莹白指腹抵在唇畔,朝少女一笑,示意她莫要说漏了嘴。


    身后躁动不歇,小鱼们悉数围了过来,唯有被褚昭揽入怀中的小鱼少女呆呆立在原处。


    水潭重又平静下来,微风习习,偶有涟漪漾开。


    褚昭踏水行来,指导剑术的鱼龙正坐在她先前歇脚的桥畔,向她微微颔首,“大人。”


    对方虽是年轻模样,眼中却有掩不住的风霜阅历,她禁不住乖巧回应:“前辈,无需多礼。”


    春光明媚,快要入夏。


    褚昭望向不远处的水泽,面孔各异的小鱼叽喳不歇,手举沉重木剑,嬉闹切磋比试。


    一时间,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恍若在某处经年覆雪的偏僻峰顶见过。


    可她记性素来不佳,记忆中,她大病初愈,恐怕有一阵子都在摇光泽昏睡休养,何况,她喜欢温暖的地界,从未见过雪。


    想来应是错觉。


    “昭昭大人持剑姿势有些与我等不一样,应当是不常用剑的?”身侧鱼龙纵容望向她,温声开口。


    “可方才一招,我却觉得有些眼熟,似乎也有人剑势如此。”


    “是谁?”褚昭被勾起了兴趣。


    “那人本应是往届折花试剑会的魁首。”鱼龙追忆开口,“当时她规避锋芒,埋没名姓,可现下,九州之中恐怕无人不晓。”


    “便是三日前,凭一柄素剑,孤身斩杀浸默海数万血魔的司镜,司映知。”


    名姓似流水般拂过耳畔,未留下一点痕迹。


    褚昭托腮想了许久,话音轻快,“那想必是前辈的错觉了。”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


    第49章 浸默


    水声潺潺, 在似朝霞般的裙摆下流淌。


    褚昭弯腰掬起一捧水,粼秀微光映出她面庞,耳旁话音好似也晕在清水涟漪中。


    “昭昭大人不认得, 应是好事。”鱼龙前辈语声温和, 纵容她片刻的走神。


    “中州受魔气侵袭沦陷,司镜便出身于遭魔血洗的郁绿峰云水间。经此一事,据传性情大变, 寡言乖戾。”


    “她此次前往浸默海,本为去死生交界处寻回同门飘零的魂息, 却不知为何,血洗魔窟三日, 始终驻留不肯出。”


    “我从未见过那样秉性绝佳、光风霁月的仙修。只可惜, 遭魔气侵染,恐怕早不是过往模样了。”鱼龙话音含着惋惜。


    褚昭偏头安静听着。


    眼前出现了着道袍、执长剑的寻常仙修影子。


    她常年在摇光泽, 未曾见过多少玄门仙修,也想象不出司镜究竟是何等出尘模样。


    如水流漫延般的好奇涌上心头。


    褚昭揽住身边鱼龙的手臂,“前辈,她为什么要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待着呢?”


    浸默海空间紊乱,封印数不胜数的魔尊余孽,海水腐蚀肌骨,血雾吞噬生息。入者即使不被众魔分食,长此以往,也会丧失神智堕魔。


    被魔咬上哪怕一口, 也是很痛的, 更别提凡人的血肉之躯。


    “有人说,司镜并非为搜集同门残魂。”鱼龙轻叹,“而是在寻一只鱼妖。”


    “一只……她曾与之结契的鱼妖。”


    褚昭听得饶有兴味, 搂紧鱼龙前辈手臂,“那鱼妖生得什么模样,漂亮么?司镜喜欢她么?”


    她睫羽轻拂,很是期待,想再听一些话本子里没有的故事。


    鱼龙纵容望她,“鱼妖恐怕已经不在此世了。”


    “鱼妖被传是……的转世,引众玄门合力绞杀。”她闭了闭眼,神情复杂。


    对那名字存了些许崇敬,却又因族内秘令,无法将“绛云”二字说出口。


    褚昭困惑歪头,“呜呜的转世?”


    前辈的嘴好像忽然被蜜浆黏住一般,她没听清。


    “是那一位的转世。”鱼龙拾起她手,在柔软掌心写下二字。


    “司镜手刃鱼妖,破除北州血玉祸端,赢得玄门赞赏。她身为剑修,又修无情道,合该如此。”


    “坏人。”褚昭话音忽然低了下去,闷闷地摆动小腿,潭边水花四溅。


    “是杀鱼的坏人,阿褚不要认识她了。”


    本想瞧瞧女子模样究竟何等动人,也存着想要学习玄门剑法的心思,可听见“手刃”二字,她胸口很是沉闷。


    就算她没有道侣,也是知道的,应该与结契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修无情道之人,都会这样么?


    很快将坏美人抛至脑后,褚昭忽然想起“绛云”两个字,好奇不已。


    “可是,呜呜又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玄门都想杀掉她?”


    鱼龙前辈温和望向面前人。


    模样昳丽娇俏,却如同一张白纸,杏眸澄澈,让她想起初生的殷红小鱼苗。


    “那人……是百年前的魔尊。”她低声开口。


    “屠戮佛土,灭古龙族,犯下累累杀行,受雷劫所惩,最终陨于自己的佩剑归霁之手,被剜心而亡,神魂俱消。”


    归霁?好熟悉的剑名。


    褚昭想了许久,可具体情形,仍是一片模糊不清。


    她习惯自己记性不佳,没放在心上,只期许开口:


    “我也好想有一柄自己的剑呀。这就去叫阿琅帮我锻一柄,要亮晶晶的!”


    鱼龙前辈听了她话,笑起来,“昭昭大人的心愿,想必槐琅君会听的。”-


    血海之中浑浊动荡,浪涛翻涌。


    浸默海周遭昏暗,难辨昼夜,入目皆是尖声嘶叫、挣扎沉沦的魔,鬼影幢幢。


    颀长身影没入其中,渐行渐远,衣袍被鲜血浸透。


    司镜手执佩剑,不计其数的魔亡于雪色剑光下。


    却又在几息之间复生,拖拽着她不断向下,融入混沌魔窟。


    女子麻木垂眸,又凭剑撑起身子。


    指骨苍白,扼住一道快要消散的魔气,嗓音微哑,“可曾见过……昭昭?”


    魔声粗粝难听。


    嘲笑她何等光风霁月,竟沦落到向它这样一只生无定形的魔发问寻人。


    司镜手掌收紧,那魔顿时在指尖爆开,惨叫声凄厉。


    她面无波澜,淡漠收回目光,侧颊溅上殷红,像雪中绽开的诡谲赤蕊。


    环视四周,血海寂静。


    这是最后一只灵智尚可,可以开口答她的魔。


    其余已被她彻底剿杀殆尽。


    头顶殷月黯淡,翻涌浪潮近乎埋没胸口。


    近乎凝滞的血水中,司镜寻到一处微凸起的礁石,打坐收敛声息。


    衣袍彻底染作浸默海的颜色,身躯被血水腐蚀,应已有白骨露出。


    可她……觉察不出痛楚。


    只是在想,若小鱼的魂魄游荡在此,瞧见她一袭殷红,应当欢喜得紧。


    会赧红面颊,脆声唤她“知知”,化作柔嫩小鱼,蜷在她掌心里么?


    司镜呼吸声短促,倏然睁开眼。


    手心里空荡无物,仅有荡然混沌的水波。


    “是你亲手剜出她的妖丹。”


    面前血雾汇聚成唇色殷红,眸似点漆的女子,模样与她别无二致,嗓音却颇含蛊惑。


    “若想要她活,你……应当殒命。”


    冰冷似蛇信的手覆在司镜颊旁,动作轻柔,抵上她胸口一只匕首。


    司镜执起匕首,柄处滑腻的鳞片轻硌掌心。


    她惘然垂眸,刃尖一点点没入左胸。


    鲜血淋漓,周身瞬间被寒意渗透。


    司镜仍记得,褚昭最是怕冷的。


    娇气的小鱼,不喜欢过凉的水温,也不喜郁绿峰终年覆雪的冷冽山风,总是贪恋她衣襟里的那一点温度。


    当小红鱼心存憧憬,化作人身钻入她怀中,却被洞穿胸口时,是否也像她如今一样,在瑟瑟颤抖?


    虽然是妖,可才活了一百余年,连降雷符都怕,应当……也是怕疼的。


    归霁在旁眯起眼,不露声色地扬唇。


    观赏面前曾高高在上、恍若云间月的出尘女子眸光涣散,竟生出自灭念头。


    下一息,却被凭生扼住了脖颈。


    司镜手执匕首,唇角溢出血渍,模样孱弱,话音分外宁静,“……那你呢?”


    “跟随我至此,不是也想寻到昭昭么?”


    “归霁。”


    女子仿佛不知疼痛,一点点自胸口抽出匕首,面色愈发苍白,垂眸打量滴落的殷红。


    她无心,又怎能剜出一颗与昭昭温软妖丹相抵的物什?


    从小鱼妖识残损,化作光点从掌心散离后,司镜便试过了。


    一次又一次地将镶有尾鳞的匕首探进自己胸口,痛楚逐渐变为麻木,却死不掉。


    她竟连为昭昭殉葬都做不到。


    司镜垂头,肩膀发抖,眸底隐现殷红。


    打量手中匕首良久,唇角神经质地勾起,忽地,不留情面地刺入血雾凝成的归霁胸口处。


    血雾凝作的、与她面庞一般无二的女子立时消散,如纱般淌过掌心。


    归霁再出现时毫发无损,又离司镜近了几分。


    “你想杀我?”女子笑声动听,声线与她相似,却多了些漫然轻视,“可我来寻昭昭,又与你何干?”


    “无心之人,本不该活在这世上。何况,杀了昭昭的,始终只是你。”


    她将如雪般清冷的人抵在礁石上,眸色翳然,终于压抑不住内心恨戾,“你怎敢、怎敢……”


    “她那样待你,近乎将一颗心捧出来予你。你怎敢以她赠的匕首,剜出她的妖丹?”


    司镜不偏不倚,无声望向归霁。


    归霁从那双清凌眼眸中,竟窥见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殷红魔气。


    但被压抑得极好,以至于就算如今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也仍旧是她恨入骨髓的仙修模样。


    她低低哂笑出声,“你也……如我一般?”


    早就入魔,未免太过道貌岸然。


    无情剑道尽毁,想必痛楚不堪,遑论堕魔后,竟还催动玄门剑法,如同自虐。


    冷冽夹杂寒霜的剑意拂过,将归霁血雾凝作的身躯挑散。


    这已是三日以来,归霁数不清次数的一次现身。


    从哄骗她褚昭已死,到劝诱她自戕。


    司镜起身,拢好衣襟。


    桃花眸微阖,其内的诡谲魔纹一晃而过,沉寂打坐,再度恢复往日清冷模样。


    却再也未曾如过往那般,宁心静气,摒除杂念。


    识海之内,澄澈宁静的冰湖不再,取而代之,是深邃到辨不清边际的浓稠血海。


    识海内的魔气,逐渐凝聚成肌肤雪白的娇俏少女模样,被重重血雾围困,仓皇逃避。


    最终撞进司镜怀中,嗓音湿软,“知、知知……我终于寻到你啦。”


    司镜搂住褚昭似水般堪折的身躯,吻去对方眸中水光,与她一同沉沦在温热漂浮的水中。


    她听见少女胸口处的悸动,砰砰、砰砰。


    如同敲响一面小鼓,又似新生稚嫩的鹿,藏满对她的倾慕情愫。


    “昭昭莫怕。”语调不自知地低柔几分,连自己都觉陌生,“我在此处。”


    然而她自知只不过是个哄骗懵懂鱼妖的坏人。


    凭记忆,向对方难以招架的地域深入,宣泄自闯入浸默海以来,压抑良久的渴求。


    小鱼在此刻总是格外纯情,但却毫不推拒她所为的。


    凉滑鱼尾卷起她手,面颊潮红,衣衫被水波推得迭起,锁骨处一枚朱砂小痣很是显眼。


    她低呜一声,似想朝后躲避,避开身前灼烫的吐息,柔润的衔啄。


    “昭昭不愿么?”司镜语声略轻了一些,含着恰到好处的黯然。


    褚昭立刻便有些着急,牵住她的手,含羞不已,“我愿呀……知知,你、唔……”


    得到想要的回答,再难克制,她倾身,将浅粉湿濡的唇吻住。


    司镜知晓,少女喜欢她弱态温柔的模样,每到此刻,总是会流许多小鱼出来。


    更遑论,这是她以识海中血雾凝作的虚晃景象。


    昭昭只会喜欢她一人。


    惹得对方泪水涟涟,抓住她衣襟的手松垮脱力,司镜将怀里的人抱得再紧些。


    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那种战栗滋味了。


    能孤身在浸默海撑上几日,甚至更漫长的时间,只是因为,她每每调息打坐时,脑海中复现的,全都是褚昭陷入情潮之中的模样。


    如同饮鸩止渴。


    纵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不断复生的魔、翻腾不止的血海。


    从未有魔知晓褚昭的去向,她连一丝一毫魂魄碎片也寻不见。


    小鱼恐怕早已死了。


    不曾转世,连一丝痕迹也不愿让她获悉。


    司镜长睫湿漉,睁眼时,仍细细颤抖着,欲将怀里温软的、朝思暮想的人送至顶端。


    却不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眸。


    归霁笑意盈盈望着她,眸含血雾,纤白的手揽上褚昭发抖的腰身。


    垂眸,吻上少女那枚朱砂痕迹。


    似挑衅般,柔声唤:“昭昭,可还喜欢么?”


    少女以血雾凝作,本就是幻象,也分辨不出格外相似的两道声线。


    顺遂司镜心意,娇声啜泣,“喜欢、喜欢呀……”


    司镜唇色泛白,低垂眸,其中弥漫生冷杀意。


    “滚出去。”


    归霁不退反进。


    抵在她耳畔,尾音上挑,“光风霁月的云水间大师姐,竟在识海内,与一只臆想出来的妖欢好。”


    “缘何,不捎带上我呢?”


    第50章 心魔


    雪光迸溅。


    司镜袖刃出锋, 向近在咫尺的艳诡女子刺去。


    归霁足尖轻点,身影如鬼魅般瞬息撤去很远,深玄色衣摆飘荡。


    她面庞拢于暗潮中, 眸光流转间, 恍若泥沼中一枝将折未折的灵柩花。


    “阿镜如此,岂非厚此薄彼?”她转眼便落到司镜身后,嗓音中藏着落寞, 杀意却与她如出一辙。


    “从前,你已经享受昭昭那么多次, 缠绵之际,又可曾留心我?”


    以至于褚昭只唤“知知”, 竟将她视作洪水猛兽。


    司镜心神摇荡, 怀中血雾凝成的娇怯少女顿时消散。


    不上不下的难耐感令她眼尾染上绯意,咬住唇, 欲回身刺去,却被身后人以冰冷指腹抚过侧颊。


    “你我二人,该让昭昭自行定夺,不是么?”


    归霁唇角扬起,将嗓音压得极低,“看她会选一个洞穿自己胸口的寡情之人,还是……”


    “曾与她相伴数千载、熟稔她所有欢愉之处的人。”


    魔气化作淬有冷意的匕首,女子漫不经心执起,趁司镜不备, 倏然向其心口捅去。


    低垂眼皮, 话音柔软,“可惜,无心之人, 怎么配在昭昭身边。”


    司镜面色苍白,制住归霁失却常人温度的手腕,魔气与灵力在体内冲撞,惹得她眸底摇荡绯红。


    她催动凝滞不前的冰灵根灵力,一夕间,震碎玄衣女子护体魔气,紧绞住对方经脉。


    “……昭昭不知晓你存在,只将你视作梦魇。”她孱弱开口。


    “而你,不过是我的心魔。”


    堕魔后,司镜能轻易感受到,过往的清明自持正在缓慢流失。


    从前,她不会捏造幻象,满足自己不堪的私欲,更不会与无关紧要的心魔纠缠。


    归霁听罢,竟笑起来,“嗯?你竟认为我是你的心魔?”


    她受了可堪致命的一击,面上却不显,依旧轻而易举退开几步,拢起衣袖,笑意阑珊,“既不知晓浸默海千年前的模样,也不清楚我的来处,阿镜,你如今真是天真。”


    陷入司镜胸口处的匕首化作精纯魔气,融入经脉中,将往昔灵力尽数同化。


    骨肉重凝、伤口愈合,置身浸默海以来的可怖伤痕顿时被无声抚平。


    “这是我赠予你的礼物。”女子勾起唇角,“你若是轻易死掉,昭昭恐怕会难过。”


    何况……


    归霁仰头,望向一片动荡的识海。


    面前人曾与昭昭结契,如今,那道微弱连接仍未断去。


    她闯入此处,意料之外地得知了真相。


    难怪司镜执意在浸默海徘徊良久,不惜堕魔自损,也要寻得褚昭的残魂。


    她曾亲眼目睹被剜出妖丹的小红鱼,此刻,还活着。


    归霁笑意凄柔,眸光痴痴,手按在胸口处,被弥漫而至的血雾掩住面庞。


    她会寻到昭昭的。


    待哄诱昭昭与她结契,届时,再手刃司镜也不迟。


    耳畔重归沉寂,再无其他声响。


    司镜孤身浸没在温热识海中,吐息声急促,被归霁注入庞然魔气,此刻肌骨燥热,周身灼烫发软。


    方才强行压抑的情.欲又涌上心头。


    魔性本淫。


    她这几日辗转于浸默海,冷眼目睹众魔如此,却不想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素来清冷克制的人,眸底似晕染一抹打湿胭脂,勉强咬唇,却将苍白唇色抿出浅淡殷红。


    墨发于水面沉浮,司镜脖颈被血水洗过,盈润纤细,喉骨却在细微滑动。


    怀中空荡,她仍想……将那抹如雪般温软的躯体紧揽在怀中。


    最好肌肤相亲,感触到少女的湿漉战栗,俯身,便能吻到对方情潮翻涌时蔓延的薄粉。


    就算,只是血雾凝作的幻象。


    “昭昭。”她嗓音似揉碎的玉,含着稀薄雾气。


    可惜,她才堕魔没有多少时日,对血雾的掌控力远远不如归霁。


    更何况,那引她生厌的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血雾竟再难化为她心中思念之人的模样。


    良久得不到餍足,体内热流喧嚣尘上,司镜睫羽低垂,竟有连串湿漉掠过侧颊。


    她眼尾绯红,轻阖上眼。


    得不到满足,也无法操纵血雾,只好借由视野昏暗,想象褚昭的模样。


    想象那夜酒醉,少女大着胆子将她按倒在昏暗未点烛火的客栈榻上,眸含羞意,软着嗓子,说要欺负她。


    身躯纤软,却如何也解不开她的衣带,只知用脸颊轻蹭她胸口。


    “……昭昭。”司镜低吟,难以自持,从未如此放纵。


    “昭昭。”


    水波荡漾,萦出圈圈涟漪。


    如芙蓉般出尘绝秀的女子,侧颈染霞,眸尾坠潮,在自渎中攀至顶峰。


    她眼中魔气纵深,醒神间,指骨蜷起,似要囿住怀中幻象。


    而郁绿峰受魔气侵染的那日,也是一样。


    她掌心里捧着轻飘飘的小红鱼,窥见腹间流淌殷红,沾满血渍的匕首就撇在身边。


    那柄匕首,落虞施了断魂术法,可致妖魔魂飞魄散。


    只不过转眼间,失却妖丹的小鱼,魂魄就碎作她无从挽留的无数光片。


    情潮褪去,冰冷泪滴滑落脸庞,坠落在翻腾躁动的识海。


    是她……亲手剜出了昭昭的妖丹-


    摇光泽入夜后,月光似水。


    褚昭睡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中,低垂的荷叶盈满水珠,随船溯流轻撞,湿漉晶莹撒了满裙。


    她眼皮沉坠,素来恣意松泛惯了,还欲枕水声而眠,一翻身,却不期然落进某个柔软怀抱。


    槐琅依旧是那一袭熟悉的鹅黄衣裙,侧支着头,面庞在朦胧中显出几分柔软。


    近距离捏了一下褚昭脸颊,“怎么睡在这里?我听族人说,昭昭大人想找我锻剑,可在你的卧房等了许久也不见影子。”


    褚昭睁开双眸,她瞧完小鱼们练剑后,便枕在一艘小舟上眯了一阵,怎么醒来都晚上啦!


    不欲承认自己睡过头的事实,她嗖地一下坐起来,抱紧自己,眸光闪烁,“我、我就是不想回去睡嘛,这里多凉快。”


    怀中的软热身躯迅速抽离,槐琅袖中指节微蜷。


    面上却不显,坐起身,抬眸佯装打量地扫面前羞红侧颊的人一眼。


    旋即自储物袋中排开几柄剑,笑,“我可是都带过来了。若想习剑,昭昭便来选一柄你喜欢的,如何?”


    槐琅虽在族内没什么要职,仅挂了个虚高的族老名号,但九州之内,无人不晓东州槐琅君的锻剑手艺。


    自摇光泽流出的剑,柄柄皆为上品,世人趋之若鹜,有价无市。


    褚昭摸了摸眼前的几柄剑,果不其然,被最花里胡哨的那柄吸引,“阿琅,你的手艺真好!”


    捧着笨重的剑,珠玉翠石的光辉映得她面庞昳丽,弯眸撒娇,“我要这一柄!可以么可以么?”


    小鱼再度软倒在自己怀中,槐琅身形稍顿,揽住她腰身,温言,“当然可以。”


    这些,都是她特地为褚昭铸的。


    褚昭像是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然身躯抽长,模样娇媚勾人,仰头盯着她瞧许久,忽地,啾一口亲在对方下颔处。


    “阿琅,你的胸口跳好快呀!脖颈也热热的。”她朝女子额上龙角摸去,“是生病了么?”


    小舟顿时摇荡不止,水花四溅,槐琅睫毛剧烈颤抖,无措朝后躲去。


    若是被摸了龙角,以褚昭血脉的精纯程度,想必会连她的心声都读了去。


    褚昭只觉眼前忽然弥漫起白雾,她捧剑茫然四顾,鹅黄衣裙女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小舟被庞然大物轻轻顶起一角。


    她扒着船边望去,通体澄黄、鳞似薄玉的一条秀美鱼龙正卧在水潭中,额角纤长,睫羽垂起,瞳仁含着水雾,不敢直视她。


    “阿琅?”褚昭眼眸显而易见地亮了几分,“你的原身好漂亮!”


    鱼龙族从不轻易向别人展示原身,认为是耻辱,她也是第一次瞧槐琅这副模样。


    完全不像蓓月所言,是条活了千余年的老鱼龙嘛!


    槐琅似被夸得羞赧,长尾左右摇甩,水潭被映得金光粼粼。


    她用软嫩的头顶了顶褚昭指尖,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抓住背鳍。


    褚昭胸口砰砰。


    虽然她也已经活了百年了,早不是水塘里那些懵懂无知的小鱼苗,可貌美鱼龙甘愿在面前俯身垂头,她实难经住诱惑。


    小心翼翼地爬上去,顿时,槐琅出水腾空,攀至浅淡云雾之中,身姿灵秀舒展。


    耳边徐风阵阵,摇光泽的一切都变得熹微模糊,褚昭抱着身下鱼龙足有自己半个身子长的羽状软鳍,快活地哼起调子。


    又不习惯耳边寂静,她捧着槐琅脖颈,轻声问:“阿琅,你怎么不说话呀?”


    槐琅颇有些包袱在身上,别扭了一阵,才低声开口:“化作原身,声音……很难听,昭昭可还喜欢?”


    嗓音混着沉闷共鸣,的确不似人身时清亮的女音。


    褚昭贴脸颊过去,安慰般蹭了蹭,“才不呢。”


    “我可是很喜欢阿琅的。”


    周遭顿时又一阵剧烈颠簸,她被身下鱼龙晃得头晕,难受呜咽几声,软倒在玉帛金鳞上,模样恹恹。


    她……她晕龙了。


    却听闻槐琅一声近在咫尺,也极轻的,“……果真?”


    褚昭说不出话来,她觉得整个摇光泽此刻都翻转了过来,被潭水埋没,再如何挣扎也难以喘息。


    耳边逐渐寂静下来,她似乎被化作人身的鹅黄身影又揽在怀中,鼻息间嗅到了淡淡的桂花气息。


    记忆中,她从没有离槐琅这样近过。原来不拘小节、仅在细微处流露温柔的鱼龙,也会熏香。


    香气还是她喜欢的。


    手掌浸着微凉潭水,覆在她额角。


    “昭昭?是伤还未好么,想必又着凉了,我去唤医者来……罢了,还是我送你回卧处。”女子关心则乱,又开始絮叨起来。


    鱼龙族近百年本就有凋零之势,小鱼苗也不知有几条可以顺遂化作鱼龙,夜已深,四下除她们外,一时大泽竟少有其他身影。


    褚昭被槐琅揽腰抱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蹬几下腿,还有些没缓过来,又软倒在女子怀里。


    余光望去,水中偶尔还有几条晚睡小鱼的影子,正扯着荷叶遮掩,朝她们这边好奇窥瞧。


    “小鱼是不能看这些的!”褚昭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潭边水波荡漾。


    可她虽对结契道侣之事心怀憧憬,也只是一知半解。


    褚昭又想起了白日里鱼龙前辈讲的那个姿容绰约的仙修。


    软磨硬泡间,前辈递给她一颗留影珠。


    那是司镜在五年前的北州试剑会上的一场剑试。


    女子身量颀长,眉目低垂,身着洁净出尘的雪白道袍,挽剑时,刃锋映出清凌的桃花眸,长睫细密,姿容绝艳。


    如一捧细柔的霜,徐徐侵入她心底。


    “昭昭在想些什么?”耳畔,槐琅开口。


    褚昭挪开目光,月光下,睫羽似扇,在昳丽脸庞下映出小片阴影。


    “没、没什么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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