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巽风
翌日。
郁绿峰如往常清净寂寥, 唯独灵钟声响起时,才有了些鲜活模样。
鸟雀振翅,栖枝上薄雪洒落, 山阶上传来忽高忽低的少年交谈声, 叽喳声清脆。
褚昭被掠过天际的飕飕御剑声吵醒,从剑匣里困顿坐起来。
被褥滑落肩头,而身下女子已不见踪迹。
美人怀抱冷却柔软, 她昨夜睡得很好。
忘记已然突破至妖丹境界,褚昭仍保留着做鱼的习惯, 沿椅爬上桃木桌,咕嘟嘟饮了几口瓷缸中的清水。
觉出有些不对劲, 才反应过来, 现在是人类的身子。
“呸呸。”她皱紧了脸,有些不满意。
虽然小瓷缸中已被司镜换了新水, 但她现在可是人,自然要和人一样喝杯子里的水!
褚昭捧起司镜饮水用的青瓷杯,仰头,酣畅淋漓地喝完。
再打量杯沿时,却有些脸热起来。
她嗅到了司镜周身晕染的清冽气息。
美人定然不久前,也用这只杯子喝了水。
想起昨晚还没有找到司镜心门的入口便睡着了,褚昭一阵气恼。
鼓着脸,又偷偷啄了青瓷杯好几下。
今晚定然不能让司镜推脱!也该让她好好宠幸一下美人。
余光一瞥,桌案上不知何时又备上了新的点心。
也不知女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分明她从没有见过对方吃过哪怕一点东西。
褚昭把盘子里的吃食扫荡一空, 酒足饭饱,百无聊赖,便扒着纸窗朝外偷瞧。
今日日头正好, 连积雪都融了许多,地上冒出细碎绿意,远山葱葱茏茏,云尘弥漫,瞧不真切。
昨天已经答应过司镜,乖乖待在这里,不许出门。
本该期许今夜剑匣之中的双修,可褚昭却忽然有些提不起精神。
室内寂然无声,连窗外细雪压弯枝梢的声响都能听见。
她低头,仔细打量手腕上的冰镯。
虽然很喜欢女子送给她的定亲信物,娘子们也说,心悦一个人就是不自知纵容对方,对方提出什么都会答应。
可她现在……还是想背着司镜,出门瞧瞧。
虽然身为锦鲤,可褚昭其实不喜欢一直待在水缸里,受人投喂、观赏。
甚至,在她离开荒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凡届困在水缸中,被人类养得白白胖胖的同族嗤之以鼻。
其他鱼妖都说这是享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吃食与喜爱,不如躺平算了。
可褚昭却觉得这是束缚。
她更喜欢自由自在,随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她在荒山恣意嬉闹,在大水坑畅快溯游那样。
冰镯被悄然褪下,放在桌案,铛一声轻响。
寝处的门推开关合。
纤细背影杏眸生光,左顾右盼,隐没于室外明媚春意-
云水间的众人都不清楚,被烧毁的外室究竟是怎样在一夜之间重新建成的。
只是在早课结束后,某个已筑基的不知名弟子御剑停在崭新殿前,发出哀嚎,“我不要上符修课啊啊——”
凄厉叫声惊起林间鸟雀。
众人才晓得。
目击者甲沈素素,在大师姐还未进殿之时,老神在在地倚靠在矮桌旁,“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讲。”元苓期盼说完,身后已经围满了一圈脑袋。
沈素素绕过元苓,向众人伸出本应盛装朱砂的空碗。
示意其他人打赏,她才肯接着说书。
众人轻啧,倒不吝啬,碗中顿时叮铛落了许多物什。
有同门实心眼给灵石的,还有扔石子滥竽充数的,最后,不知是谁扔进来一只殷红鱼玉符。
“私藏禁物啊。”沈素素慢条斯理地朝人群中某个方向望去,瞧见一个不太熟悉的少女面孔。
扑扇眨眼,瞧她几下,便躲到旁人身后去了。
沈素素倒也没太在意。
没人比她更懂鱼玉符这种好东西的功用了,她喜滋滋拽住鱼玉的流苏坠,塞进怀里。
这才开口:“诸位,大家都知道,废弃藏书阁之后的那棵遮蔽天幕的桃花树罢。”
“谁不知道呀。”有人撇撇嘴。
“桃树上系了许多隽写名姓的红丝绦,诸位都在。我想,宗内应当有人在记述云水间迄今为止的所有弟子。”萧琬温和开口。
岑灵薇挠头,“这样吗?我还总是扯一截红丝带,写好心愿,绑上去来着。”
“哎哎,跑题了。”沈素素咳几声,强行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我想说的是,昨夜我跑去藏书阁附近散心,瞧见那桃树枝干遒劲涌动,桃瓣四散,竟活了过来!”
众人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沈素素嗓音压低,瞥一眼在房梁上站着打瞌睡的阿青。
“还看见了……师尊。”
“真的?”一道恍若环佩撞击的清脆嗓音自众人之中传来,藏了些困惑好奇。
“湿鳟她厉害吗,有妖丹、不……金丹境界了么?”
“那肯定是有。”沈素素一挥手,“别打岔,我接着说。”
鬼鬼祟祟环顾四周,确保司镜不会忽然闯入,她仍以袖掩嘴,声音细不可闻,“我瞧见呀,师尊被那桃花树给捆了起来,还、还被……被打了那处。”
纵然她私下烈酒、脸红话本都来,此刻不免还是有些羞涩,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口。
“那处是哪处?”
“一听就是编的。”
“退钱!”
众人义愤填膺。
“别走呀。”沈素素额角沁汗,可怜巴巴地以眼神挽留,“我还没讲到外室是如何一夜建成的呢。”
可在座众人已被师尊的轶事吊足了胃口,又哪里肯听,纷纷唾弃散去。
“我、我听。”元苓拉一拉沈素素的袖口,期盼望她。
沈素素耳根可疑地热了一下。
小师姐睫毛扑扇,凑得离她极近,不自知将她身影全然拢入眸中,更别提那副认真好学的模样。
只可惜,凑得近了,反倒听不清元苓的心声。以前小师姐磕巴时她分明还能莫名其妙听见来着。
她附耳元苓,“就是呀,师尊她……呃,她事后,趁那成了精的桃花树困顿之际,偷偷折了一根枯树枝。”
“御剑到这殿前广场,呼——吹了口气,与从前别无二致的外室便建成了。”
“好厉、厉害!”元苓眼睛发亮,赞叹不已。
沈素素傻笑几声,低头,掩去发红的双耳。
距离太近,她有一种面前人夸的不是师尊,而是她的错觉。
还想再添油加醋多说几句,怀中少女却忽然惊慌失措退开,如一阵风似的,坐回首排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叮里铛啷——
沈素素刚才讨要来的说书财忽然被倾倒在桌案上,迸溅开来。
她哎哟一声,余光瞥见碗边趾高气扬的貌美黄色小鸟,哭丧叫着“缪缪”。
忍气吞声,慌里慌张去拢,却听见身后女子淡漠嗓音。
“素素,放课后且留下。”
沈素素绝望扭头望去。
司镜挟一沓空白符咒,垂眸而立,仙姿绰约,脸上无特别情绪起伏,也不知听去多少。
女子兀自拾起她已然被倒空的小碗,注入画符朱砂,便缓步朝前走去。
趁大师姐未曾留神这边,同门一哄而上。
乱中有序,如贪食雀鸟般,把方才被沈素素骗走的灵石都抢了回来。
“……”沈素素颓然坐在原位。
她真傻,真的。早知道说书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便不说了。
“今日学习降雷符。”司镜在众人面前站定,示意阿青与桃缪将空白符纸分发下去。
阿青仍没睡醒,衔着符纸,鸟眼惺忪。
分发完门内弟子份额之后,歪头瞧向角落里一个低头戳弄朱砂碗,模样娇怯的少女身上。
“咕?”她困惑叫了一声。
这是谁,她见过么?
还是振翅,飞到那人桌案上,把一小沓符纸放进对方手心。
少女一袭平平无奇的淡蓝色道袍,掉进人群中也掀不起半分水花,可抬头时,眸中却闪过稍纵即逝的殷红艳色。
将符纸收好,娇声道谢,“谢谢你,傻鸟。”
阿青本能炸了毛,“咕!”
这小姑娘是不是刚才骂了她?
盯着少女面庞瞧半晌,阿青只觉对方眉眼似云纱笼罩,应当是极为俏丽的模样,辨不清晰。
她仍觉是自己没有睡醒,环顾四周,苦思冥想,数了数弟子数目。
再加上面前这个少女,十六。没错咕。
青色鸟团扑扇翅膀,惘然离开。
却未曾注意到,方才停留的桌案附近,荡开一抹如涟漪般不起眼的幻术波动。
少女撑腮,唇角轻勾起。
此时,司镜开始讲解催咒辞令。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她将符咒夹在两指间,为示范,阖眼轻念。
“巽风起兮震木生,离火淬炼坎水凝。”
室外陡然风声厉厉。
云层翻涌,飞沙走石声噪然,近在咫尺之处,隐有罡风惊雷游走。
随女子最后一声低喃,符纸燎烧殆尽。
众人只觉眼前恍然有雷光掠过。
提前被置在桌案边的树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引雷后,瞬息间燎烧殆尽,化作枯木。
身为符修的岑灵薇依例画好了符,此刻揉了揉眼,惊艳于司镜控制之精妙,举止之自如。
扭头和身旁同门感叹,“还得是大师姐。”
却见那同门此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纤细单薄的肩膀打着颤,听闻雷声,快要躲进桌案之下。
岑灵薇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啦?”
虽然记忆里此处向来是没有人的,可她仍探出手,欲安慰几句,“师姐在御符上从未失手,你不必怕……哎?”
那淡蓝道袍少女抬起头,眼角浮现薄粉,眸中妖冶艳色一闪而过,“我、我才没有怕!”
四周萦绕的幻术又浓郁几分,近乎将空气扭曲。
岑灵薇身子一顿。
她见过面前的同门吗?印象不深,不过……应当是见过的罢。
点了点头,她茫然回原位,总觉得心像被啄了一口,似乎忘却了些什么。
另一侧,聂芊也扭头朝这边望去。
窥见多出来的桌案与少女,她疑惑嗯一声,神情困惑。
褚昭眸中仍带着惊惶水汽,瞪向她,脸颊鼓起,无声示意。
瞧什么瞧,快画你的鬼画符呀!
果不其然,她看见聂芊挠了挠头,自言自语,“是不是梦游了……怎么瞧见了锦鲤仙子。”
褚昭得意洋洋。
凝出妖丹后,她的修为进步了一大截,从前有心无力的幻术也变得轻而易举,抬抬手指就能铺陈开来。
若是这样,她便能将整座鱼驴峰的小孩都蛊惑,哄骗她们日日进奉可口面包虫给自己啦。
陶醉想着,褚昭未曾注意,周围大半弟子都已然描了张降雷符出来,唯有她桌案上空空荡荡。
一抹雪色衣摆悄然拂过,伫留在她身侧。
“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么?”清冷嗓音流淌进她耳畔。
幻术遮掩,褚昭凭空多出不少自信。
她瞥垂眸望向她的司镜一眼,娇哼,“才没有!这样简单的符咒,阿褚就是变成鱼……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
“你这个大师姐,也不过如此嘛。”
反正幻术会自行帮她修正言语,流入对方耳中的定然是礼貌虔敬的语气。
正得意洋洋,却忽听得女子清凌开口。
“可我并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师妹。”
褚昭顿时咬住唇,视线一点点朝身侧方向挪。
心中天人交战,有偷跑出来被发现的懊恼,幻术失却作用的惴惴,还有被戳破后的羞恼。
她几乎想立时变回原身,逃离此处。
可还没来得及瞧清女子此刻神情,竟觉清冽气息拂来。
右手忽地被细腻掌心握住。
司镜半蹲身,引她笔尖浅沾朱砂。
又挟来一张空白符纸,笔触稳缓,在纸上流畅无滞地勾画描摹。
一张精妙无缺的降雷符跃然纸上。
距离分外近,褚昭偏头瞧美人,有些看怔了神。
知知是在像教师妹那样,教她画符么?
为司镜此时温柔纵容的姿态而心折,她睫羽含羞低垂,欲借幻术遮掩,一亲芳泽。
却忽觉女子松开她手,浅唇轻碰。
只听得一阵晦涩难懂的辞令划过耳畔。
骤然,符纸卷边烧焦,其上游走微弱却渗人的雷光火花。
褚昭顿时惧怕地将自己蜷成一团,紧咬住唇,才没发出不堪害怕的叫声,“……唔呜!”
心神摇荡,幻术将破。
坐在前排的弟子们听见声响,已然好奇地转身,投来视线。
女子似乎不欲她此刻人身模样被众人窥知,指腹沾了符水,划过她肌肤,无声默念几句,她便不受控地变成了原身。
扑落落地滑进对方事先置好的小瓷缸之中。
幻术破灭消散,凭空多出来的桌案,如云散般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褚昭惟能听清,司镜蕴含起伏情绪,对她轻语的一句。
“为何……将我的冰镯摘了去?”
第32章 潮汐
课上乱成一团。
众弟子睁大眼, 纷纷望向司镜手中的水缸,被里面跳跃翻涌、不知何时出现的宝石小鱼吸引去目光。
“我没看错吧……”
“是锦鲤仙子!”
看什么看!
褚昭在水缸中气恼鼓颊,吐了好几圈泡泡, 用力摇甩云尾。
水花顿时迸溢开来, 周围的一圈弟子都被溅湿了道袍。
司镜手捧瓷缸,步履轻缓,自后缓步上前。
“师姐, 我们今日还要用锦鲤仙子试降雷符吗?”某不会读空气弟子跃跃欲试。
话音方落,褚昭听得那人话中的“雷”字, 已簌簌沉入水底,寻了个角落躲起来。
她左顾右盼, 可这水缸太小, 哪里又有躲藏的地方。
委屈不已,只好用鳍将腮颊包裹起来, 腮盖止不住发颤。
司镜目光落在手心缸中惊慌失措的小鱼身上,停顿片刻。
回应:“已隽好符咒的,可前来一试。”
褚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美人昨晚还对她柔声细语,央她在寝处每夜陪伴,为什么现在却纵容坏仙修弟子用雷符吓唬她?
而且,她明知道自己害怕打雷。
缸内水流轻缓,褚昭却圆眸染红,朝司镜的方向望过去,失望又失落。
是不是美人从那方玄铁剑匣醒来之后, 又忘掉她了?
分明是人类, 记性却比鱼妖还要差。
已有弟子手持降雷符上前。
其余人出言劝阻,说惹了锦鲤仙子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少女对此懵然回应,“玄不救非, 我命由我不由天。”
阿青跳到她肩头上,用懒散女音评价,“咕!实乃唯物之战士也。”
台下议论纷纷。
一小半探讨青色鸟团究竟在念什么晦涩言语,另一大半人,则为瓷缸中的小红鱼捏了把汗。
少女挟符开始念咒,单薄的澄黄符纸从她指尖轻捏处始,一点点燎烧殆尽。
室外晦暗一瞬,云层似有银蛇游走。
忽地,噼啪一声轻响,水缸之中骤然亮起雷光。
褚昭牙关紧咬,隔着一层瓷缸壁,本能贴向手持水缸的雪衣女子,瑟瑟发抖。
雷光浸没于水中。
她只觉浑身酥痒,仿佛周身鳞片在相互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怖声响。
再然后呢?
褚昭悄悄挪开遮挡视野的云鳍,环顾四周,见没有危险,在缸中游了好几圈。
她竟然毫发无伤!
雷光像是在给她松泛筋骨,她只觉浑身放松酥麻,惬意又自在。
“笨蛋仙修!”褚昭跃出水面,绯色尾巴掬起一捧水,扬向那怔楞在原地的少女,娇声吵嚷。
“修炼几百年再来讨伐阿褚大人吧!”
她未曾注意到,身后手捧瓷缸的司镜指骨无声蜷紧。
伶仃的手敛于袖中,指腹处萦绕着灵力波动,与那降雷符两相抵消,却仍有紊乱雷息侵入经脉。
“尚可。”司镜垂眼,轻声评价。
勉强压下不适感,她望向在座众人,启唇,“还有谁可愿来一试。”
褚昭顿时不去瞧那引雷的仙修少女了,转向身后,气恼地扬水泼去,“阿褚讨厌你!”
女子眉眼出尘,却寡淡到掀不起任何情愫,就连道袍被她溅上水,都是一派自若模样。
只是,尾指上的冰戒却在轻轻闪烁,如同此刻桃花眸中掠过的细碎光晕。
褚昭有些心虚。
是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狠心抛弃冰镯的,女子也曾告知她,冰镯中蕴有一丝灵力,可护她平安。
不会是因为这个,知知才生气的罢。
“哼,那就再让仙修小孩们试试。”褚昭瞧了瞧司镜,勉强脆声开口。
“反正伤不到我!”
说完后便沉入水底,小心翼翼蜷起身躯。
她……还是怕打雷。
可今时不同往日,有司镜陪伴在她侧,倒也没有先前那样怕了。
众人见锦鲤仙子火雷不侵,如有神助,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今日郁绿峰无风也无雪,本该是极好的春日时节。
却在符修课这一段时日内,阴风阵阵,云层厚重欲颓。
若是外人瞧见,冷不丁会内心暗忖,此宗门定然今日有人在渡劫,雷劫密集,说不准早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褚昭倒是顺遂度过了今日之劫。
她充当符修课教具,被众弟子试了一圈降雷符,除去身躯稍微酥痒之外,并无其他特别感触。
这就是妖丹期大妖该有的实力吗?
被司镜捧在瓷缸中,御剑回寝处时,褚昭跃出水面,嗔视身后的美人,“鱼驴峰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符咒,再让阿褚瞧一瞧呀。”
女子唇色稍泛白,静默望她一眼,并不多言。
只是当感知到峰间冷冽气息拂来时,抬袖稍稍遮住缸口,“莫要多语,当心着凉。”
连打雷都不怕,她自然不会着凉。
褚昭颇不服气,滑软身躯分外灵活,用力一跃,便坠进司镜雪色广袖之中,“大妖才不会生病呢!”
完全将昨夜喝药被苦到跺脚之事忘在脑后。
云雾缭绕间,她从女子袖中探出头,仍想再辩驳,却瞧见什么,眼眸睁圆。
司镜眉眼冰雕玉砌,此刻却像被春日浮尘沾染,唇角无声挽起,多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神情波动。
褚昭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动人模样,有些腮热,躲进袖子里蹭了蹭,疑心自己瞧错了。
可再抬眼望去时,美人却已恢复寡淡神情。
垂头望她,指尖轻点上她绯色额头。
“吵闹,安静些。”
褚昭只觉一抹凉意侵入心脾,鳞片上的酥麻感逐渐退却。
被众弟子煎过一遭,此刻她竟有些疲累,抵御不住困倦,将自己蜷起来,呼呼睡去。
待到醒来之际,窗外落雪声窸窣。
耳边一片沉寂,似乎已回到了司镜的寝处。
褚昭在水缸中翻了个身,恢复了大半精力,跃出来,悄悄化作人身,水滴沿身躯滑落。
女子已除去外袍,只穿一件不染尘埃的亵衣,墨发四散,端庄躺在素榻上。
眉目安宁紧闭,似在休憩。
褚昭赤裸走上前,并不害羞,站在对方身侧,歪头打量一阵。
偷偷爬上榻,钻进美人被窝里。
虽然娘子今日又不留情面地煎了她,可……她仍没有忘记对方朝向她时,轻掀起的那抹融雪笑意。
今日她乖乖充当教具,司镜有没有更喜欢她一些呢?
褚昭搂住对方的腰,将脸颊贴上对方颈窝蹭蹭。娘子熟睡,她自然也是要陪睡的。
凝出妖丹后,耳清目明,甚至能瞧见弥漫冷意的灵力波动在司镜体内流淌。
只是……?
她忽然紧咬住唇。
有许多缭乱动荡的雷意在女子体内流窜,与那平静似涓涓细流的灵力对抗。
褚昭再抬眼望去,美人哪里是在松懈休憩,分明长眉微蹙,雪色额角沁出薄汗,一副难捱模样。
“娘子!”她焦急轻唤,司镜却并无回应。
褚昭自责极了,眼尾泛红,心中沮丧怪恼自己迟钝。
那数十道降雷符落在她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痛楚,只是浑身酥麻?
分明是背后的司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雷息尽数引到自己身上罢了。
又推了推女子,仍然没有回应,褚昭心乱如麻,不自知搅着女子的亵衣袖口。
忽然,灵光一闪。
她压在司镜身上,小心翼翼俯身过去,盯着对方苍白唇角望了一阵,闭眼,视死如归地啄了过去。
坏雷,在她身上作乱就好了,不要去折磨她纤弱寡言的娘子!
褚昭屏住呼吸,用力吮吸女子泛凉的唇。可不知是怎么了,并无引雷时的酥麻不适感,反倒浑身热烫起来。
越吻,越气喘吁吁。
她不可置信,更加卖力地撬开司镜齿关,想着能引掉一丝雷,让她的娘子再舒服一点,也是好的。
可吻得眼前水雾涟涟之际,忽然,后脑被一只手掌轻拂住。
褚昭朦然睁眼,撞进司镜淡薄清凌的眼眸中。
对方眼底素无情愫,掌心却一点点用上力度,将她压得更靠近。
亲吻越来越深。原本冰凉的唇,在不断摩挲交融之间,逐渐变得柔软滚烫。
褚昭觉得脸颊发热,却逃不开,呜咽几声,双唇又被女子含住。
她双手撑在对方身上,入手是细腻如瓷的凉软肌肤,可制住她侧颊的手却又灼烫,两相夹击,惹得她喘息连连。
司镜抬手,揩去褚昭睫尾的湿雾,神情浮现出细微起伏,有些不解。
“为何哭泣?”
女子松开她,清冷嗓音沾上些哑,却依旧似溪水击石般动听。
褚昭脸红耳热,一时说不出缘由。
总不能说是因为被吻得呼吸不畅吧。
她挪开目光,嗓音中含着潮意,小声狡辩,“我、我怕知知昏睡不醒……再也不会睁眼看我了。”
这个借口是真的,方才她的确心神凄凄,害怕她的娘子因体内雷息作祟,会生一场大病。
却未曾想,美人纵然身体不佳,竟仍能按着她,吻得喘不过气来。
想着想着,褚昭有些害羞。
她枕在司镜颈处,小声开口问:“为何要把那些雷全都引走呢?”
虽然问了这个问题,可她心中早有答案。
美人定然是已经动心,如她洞府里那些娘子一样,对她怜惜异常,不愿看她受半点伤害。
司镜长睫低垂,半晌未曾作声。
因为共感。
落在小鱼身上的痛楚,会加倍复现在她身上,所以,她不可让对方受半分伤害。
仅此而已。
但她仍不明白,为何小鱼会在她休憩调息之时,浑身赤裸,爬到她身上。
依旧是如初见时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湿软在她唇上流连,迫切啄吻。
或许……是鱼妖之中的某种习俗。
“我、我就知道知知喜欢我。”小鱼娇声怯语,殷红的粉玉眸子在她脸上悄悄流连,忽然啾一声啄在她侧颊上。
“那我们现在就睡觉吧。”
司镜偏头,瞥了一眼空荡剑匣。
若与小鱼一同入睡,那里才好。
可惜褚昭已扒着她的衣襟,将脸颊埋进去,吐息声绵软发热。
似乎是方才亲吻耗去太多精力,倦然闭眼,已经陷入浅眠中。
司镜稍微挪动,却换来对方不满的娇声嘟囔。
她无声敛睫。
将被褥拉得再往上一些,盖住少女裸露在外的肩头。
隔空将屋中灯烛熄灭后,月色攀缘而至。
今夜是十五,光晕皎洁似水。
可落在司镜眼底,却仅像是点缀一抹空旷镜面的模糊光晕。
她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只以她灵力凝结而成的冰镯被遗落在侧。
依旧没有如她所愿,好生套在鱼妖的纤细手腕上。
可此刻,其主正在她怀中安然熟睡。
不着寸缕,像是拥住了一捧入手即温的新雪。
司镜阖眼睡去。
胸口依旧空落落的,却似有潮汐暗相缝补,如丝如缕,激起微薄涟漪。
那是小鱼紧贴过来的心声。
第33章 浅金
天将明时, 褚昭忽然惊醒。
许是睡得太多,她揉揉眼,倦然坐起来。
窗外仍是林栖泉隐的寂寥之景, 她周身被软褥子裹得严实, 身下,司镜模样静谧秾秀,搂着她腰身, 陷入沉眠。
女子经脉中的雷息已然散去,吐息平缓, 长睫在颊上透出细密阴影,姿容清绝。
褚昭松了口气。
俯身, 悄悄端详了好一阵。
她还是看不透, 美人究竟修为已到了何种境界。
莫非,知知要比身为妖丹期的她还厉害么?
褚昭有些泄气。
那若是回到荒山, 她无法保护娘子不提,恐怕连大水坑之主的位置也要拱手相让了。
盯着司镜又瞧了一阵,褚昭耳廓稍烫,悄悄啄了一下女子玉琢鼻尖。
但她……心甘情愿。
将华美洞府拱手送出又如何,谁叫这么好看的美人,是她的娘子呢!
褥卷蠕动,褚昭悄悄下榻。
美人在侧,可她实在睡饱了,无聊得紧, 想去找些新鲜事做。
先是在水缸中畅快地游了许多圈, 又化作人身,湿漉漉地穿上她的新衣裙。
织锦布料轻柔,走针细密, 更遑论袖口与下摆绣工精巧、振翅欲飞的金丝鸳鸯。
这是先前嬗湖娘子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舍不得穿。
褚昭在清寂寝处转圈,裙摆扬起漂亮弧度,一时映得室内粼然生光。
她拎起衣角,杏眸闪光,又偷偷望向榻上清冷女子。
若是回到洞府成亲时,穿上这一身,知知会喜欢吗?
她也要像嬗湖娘子送她礼物一样,送司镜许多许多漂亮的珍藏!
要将珍珠串连成发簪,以珊瑚制成手钏,穿起贝壳金线,缀在新织的嫁衣上。
更要去荒山上恐吓那几只素来怠懒的蜘蛛妖和蚕妖,让她们彻夜不眠,勤勤恳恳地为她的娘子织嫁衣。
不从就把她们吃掉!
然后……便是结契了。
褚昭羞赧地垂头,内心遐想。
结契?
她是不是忘掉了什么。
苦思冥想一阵,褚昭睫羽扑扇,凑得离纸窗近了些。
外面很静,仅有一轮圆月高悬天际。
嬗湖娘子教过她,在荒山外的人类世界中,一月过半,便会有这样的天象。
月中十五,嬗湖,结契……
褚昭忽然懊恼地一咬唇。
她想起来,几日前曾在鱼驴峰山径处遇见了嬗湖娘子,以及一个叫萧琬的仙修。
还要向那萧琬讨教该如何与心悦之人结契呢!
心如火燎,褚昭也顾不得旁事了,匆匆推门离开。
她记得与萧琬约在这宗门的饭堂处。虽不知结契为何要在饭堂,但她不能爽约。
门吱呀响起,轻关轻合,截断流淌进寝处的如水月光。
榻上的女子指尖微蜷。
忽然,无声无息睁眼。
她撑身,徐徐坐起来,柔顺青丝倾泻而落,遮掩住清明却黯然的眸色。
目光落在那小鱼妖离开的地方。昏暗夜色之中,错觉般地仍能窥见一抹殷色鲜明摇曳。
可少女来去如风,前一息还羞赧盯着她瞧,后一刻便能将她抛诸脑后。
桌上的冰镯仍旧无人认领。
连对待她赠予之物,也是表面欢喜,实则视若无睹。
司镜低垂双眸,不自知地将缠绕于指间,仍带有余温的被褥一点点收紧。
还是说,小鱼妖,已有了新的追求对象?
她轻抬手,悬在不远处的外袍便落入掌中。
将其披在肩上,起身,遥望窗外-
褚昭踏雪来到云水间饭堂附近。
月色朦然,身后薄雪留下一连串深浅脚印。
饭堂前的青玉石板上落了雪,比平时要滑上许多。
褚昭生来便居住在还算温暖的荒山水潭,何曾见过这般新奇景象。
顿时把嬗湖与萧琬之事落在脑后,睁圆眼,殷履蘸雪,在玉石上来回踱步玩耍,不亦乐乎。
清冽风声掠过耳畔,她余光瞥见,面前模样凄惨的殿上,悬着一面积灰牌匾。
「饭堂」。
饭堂就叫饭堂,并无其他特别命名。
据先前投喂过她的弟子念叨,饭堂内餐食惨不忍睹,疑似某渡劫失败的大能化悲愤为食欲,引滚滚天雷惩击食材而成。
似乎是为鼓励门内之人早些筑基辟谷。总之,风评不佳。
反倒是邻峰,那间莺莺燕燕、上不得台面,疑似合欢宗分支的问情宫,饭堂厨子厨艺惊艳。
只是偶尔,问情宫会传来厨子失踪惨案。
无他,只是因其又被宿雪偷偷捆来给云水间颠勺了。
褚昭是不管那些的。
她是鱼妖,又不吃人类的食物,与她何干呀。
但听故事的时候,她对那问情宫格外心怀憧憬。
若是之后携知知逃出无趣的鱼驴峰,她定然要到那宗门里一探究竟,学些精妙的双修之法!
这样便能牢牢拴住美人的芳心了。
在青石板上玩腻了,褚昭哼着调子,走进年久失修的殿门。
好奇四下打量,其内倒是宽阔整洁,殿内斜斜摆了数十张木桌,被擦得泛出月色反光。
如今云水间凋敝,放眼望去,桌子数目比宗门内弟子还多。
桌下蜷着一团阴影。
是个淡蓝道袍的弟子,睡得正香,手里还凄凄惨惨捏着块抹布,似乎是擦着地就睡着了。
褚昭还以为是萧琬,走上前蹲身,伸手戳戳,“醒醒呀,阿褚大人来了!”
那少女一哆嗦,猛然惊醒。
竟是聂芊。
“锦鲤仙子……?”她话音仍带着困劲,窥见褚昭娇俏模样,顿时哭丧脸,颠三倒四地忏悔。
“呜呜,放过我吧,我再也不在剑试上作弊了。”
不仅吊车尾,受罚清扫饭堂一月,还因在考核中出手攻击大师姐,被同门传了许久的夺舍谣言。
褚昭没能实现聂芊的愿望,有些内疚,揉了揉少女的脸,不知所措。
好奇盖过同情,她小声发问:“你怎么睡在饭堂呀?我是来找萧琬的,还有嬗湖娘子,你可瞧见她们了?”
说到这个,聂芊可就不困了。
她摸了摸被灵石塞得鼓鼓囊囊的衣襟,心满意足笑,“阿琬让我守在这里,防止有人闯进来。”
不过面前的可是锦鲤仙子,自然不是寻常人。
放行放行。
“阿琬在里面画阵,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至于……嬗湖娘子?”聂芊想了半晌。
“是后厨案板上那一截瘦弱的珊瑚么?想必明日饭堂便会端上来罢。”
她说完,信服点头。
若是云水间的饭堂,此等菜单,很合理啊。
褚昭紧攥指骨,怒火中烧。
决不能令她洞府中的娘子也受此等欺负!
聂芊只觉一截殷袖气冲冲扇来,脸颊被扯了又扯,她痛叫几声,忽觉周身一凉。
似有妖气侵入。
垂头望去,她细皮嫩肉的手竟变成了两只蟹钳,夹着抹布,微微颤抖。
“哼,叫你欺辱我的娘子,就罚你用蟹钳擦地。”褚昭叉起腰,居高临下睨视聂芊。
没有将对方变成虾头模样,已经是她最后的仁慈了!
总算解了些气,她匆匆掠过少女,不顾对方绝望神色,自去寻嬗湖娘子与萧琬去了。
却未曾留意到,此刻,殿外有人停伫。
女子身披不染纤尘的雪色外袍,融入静谧峰景之中,此刻,长睫低垂。
将所有若隐若现的话音都收入耳中。
月色倾泻,她衣袂扬起,步履无声,掠过印满潦草脚印的青玉石板,步入殿中。
聂芊正惊惶不已,瞧见来者,仿佛窥见曙光,“师姐,呜呜……师姐,我的手……”
司镜轻抿唇,瞥一眼那张牙舞爪的深澄色蟹钳。
稍一挥手,笼罩在少女周身的幻术顿散。
聂芊喜极而泣,还欲再问,“师姐,你为何会来……唔。”
司镜眸光微压,指腹抵在唇间,示意她噤声。
她并未多言,单薄颀长的身影轻掠过,走入殿内深处。
聂芊不敢出言劝阻。
师姐仙姿绰约,也绝非寻常人等。
……放行放行。
饭堂内大且空旷。
褚昭寻了许久,掀开一面淡蓝色布帘,才窥见嬗湖与萧琬的身影。
她来得有些迟了,此刻,阵法已用朱砂绘成,复杂晦涩,起势勾连缭绕。
嬗湖见她来了,顿时惊喜不已,细声叫起来,匆匆攀上少女落低的手掌。
“娘子!”褚昭笑意盈盈,将她接起来,放在颊旁怜惜地蹭了蹭。
珊瑚已然长到半掌大小,瞧上去被养得很好。
“前辈,你来了。”不远处,萧琬望向褚昭,话音低柔,“我知你不会失约。”
“那是自然。”褚昭将殷裙搅了又搅,有些心虚。
她险些就睡过头了。
瞧模样温婉的仙修一眼,她小声开口,“帮过你之后,你可要教我呀。”
教她……如何与知知结契。
“自然。”萧琬朝她浅笑。
“我们这便开始罢。”
选在峰间饭堂,也是因为此处寂静人寡,空间充裕,且四周五行灵力充沛。
“阵法已绘成,前辈只需站在此处,催动一丝妖力,注入该阵即可。”她引导褚昭到阵法中央。
褚昭站定,轻哼声,“瞧好了,以我的妖力,说不准这饭堂都会被荡平!”
嬗湖呜唔一声,从萧琬掌心探出头,一知半解。
萧琬温和望向褚昭。
竟颔了颔首,“那再好不过了,前辈。”
褚昭被仙修少女的哄骗语气弄得晕乎乎。
再无疑虑,她闭上眼,修为自识海逸散,流淌至指尖,向阵法中注入妖力。
萧琬捧着嬗湖,在几步之外观望。
忽然,她怔然睁大眼,眸底映出盈满整室的摇荡金光。
殷裙少女衣摆翻飞,阖眼,指尖流淌出殷色光芒,融入足下晦涩痕迹。
费心勾勒的朱砂痕迹徐徐蒸发,似乎仅为此阵最微不足道的薪柴。
而那抹注入阵法的妖力,却如同催动秘传的火折,瞬息间,流淌至法阵各处。
刺目到近乎白昼的金光亮起。
褚昭衣裙四下飞舞,阵法光晕笼罩下,脖颈处浮现浅金鳞片,背后蝴蝶骨处也生出柔软丝鳍。
萧琬凝眸望去,竟窥见少女光洁额旁浮现出纤细龙角。
如绯玉雕琢,若隐若现。
她忽然胸口沉闷,感受到一股侵入心底的威压。
身为人类,勉强还可克制,可垂眸望去,手心里的嬗湖竟已躲进了她指缝间,瑟瑟发抖。
褚昭睁开眼。
她总觉得头顶痒痒的,抬头摸去,竟触到了温润细腻、像玉石似的东西。
眼瞧周身被金光包围,她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害怕被人发现,蹲下身,慌忙以袖遮掩那些金色纹路。
莫非又要走水了么?
“我、我不想荡平饭堂的。”她小声焦急念,“熄灭、熄灭,快点暗掉呀!”
手忙脚乱间,帘外,轻缓脚步声已停留在距此处几步之遥的地方。
司镜眉目寂然,抿一下唇。
阵法、结契……深夜抛她,孤身来此。
小鱼果然有了旁人。
她掀帘而入。
阵法过于庞然繁复,铺陈很远,女子恰好停驻于阵法之内。
金色纹路骤然亮起,映得周围如永续白昼。
褚昭额处龙角因妖力涣散而逐渐褪去,怔然抬眼,粉玉眸子倒映不似寻常的淡金色流光。
她只觉身躯错觉般地像被重重丝线束起来,与另一道冰冷似霜的神识捆绑在一起。
心脉相连,再难挣脱。
司镜容貌清绝,半拢道袍,立于阵法对侧。
此刻手覆于胸口,雪袖无风自动,垂眸望她,眼中神色难辨。
二人入阵,则——契约自成。
第34章 昭昭
金光徐徐熄灭。
褚昭跪坐在地, 只觉胸口炙烫异常,升起极不自在的束缚感。
但瞧见面前仙姿绰约的美人,顿时把所有抛在脑后, 害羞地轻眨起眼来。
欲开口唤一声知知, 可粉唇微张,竟不受控唤:“……娘子。”
言毕,她睁圆眼, 懵然不知发生什么。
司镜指骨蜷了又松,素无情绪的面庞出现一丝裂痕。
垂头望去, 竟窥见一缕细弱金丝从面前娇俏少女胸口处穿出,延伸到她胸前。
她察觉到, 经脉已与另一道急促的心声牢牢捆绑, 隐约能感受到此刻源于小红鱼的娇怯不安。
“娘子,你……”嗓音清冷。却在刚开口之际, 就忽戛然而止。
褚昭睁圆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至从司镜雪白耳根处窥见一抹不自然的红霞,她心尖甜腻,匆匆扎进对方怀里,殷红衣摆飘荡,娇声开口:
“娘子娘子,你终于肯喜欢阿褚了!”
司镜紧抿唇。
她分明想唤的是“妖女”。
……怎会如此。
萧琬将掌心珊瑚在袖中藏好,悄声后退。
她未曾料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何况,宗门严禁弟子豢养灵宠。大师姐素来持重守序, 从不偏私, 想必会责罚她。
正欲掀帘遁去,却与身后偷偷窥视的某个身影相撞。
聂芊哎呀一声,揉揉额头, 与她面面相觑,“阿琬?”
她有些茫然,却又好奇不已,悄然探出头。
便窥见不远处司镜身影。
女子略侧过身,怀中本来还有抹分外显眼的殷红色彩。
再一晃神,掌心竟只剩下形似鱼玉符的一条滑腻小鱼了。
司镜敏锐听得背后声响,转回身,眸光稍冷。
吓得聂芊顿时捂住嘴,闷声起誓,“唔姆……师姐,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是不会将你在峰内豢养灵宠的事说出去的!”
虽然那是她信奉的锦鲤仙子,但她怎敢在大师姐面前横刀夺爱。
“并非……”司镜轻声开口。
停顿许久,她垂眼,“罢了。天色将明,你二人速速离去。”
聂芊松了一口气。
师姐方才冷似冰霜,褪去素来课上的温和,眸底似有杀意,她还以为要被灭口了。
褚昭被闷在宽袖里,模糊听见两个仙修少女离开的匆然脚步声,仍大声抗议,“阿褚不是灵宠!”
雪袖褶皱被展平,她得以呼吸新鲜空气,也听见女子回应:
“你不是。”
她一点点扒住洁净衣料,悄悄探出头来,与美人对上目光。
司镜衣襟松散,墨发似柔缎披落在肩,因未簪而微乱,却不掩秾秀模样。
周围昏暗凋敝,可她仅仅拂动长睫,整个人便似在生光。
褚昭腮盖发烫,却听闻对方再度启唇,向她发问:
“现下可以告诉我,深夜偷跑出来,设下这妖邪之阵的缘由了么?”
司镜能察觉到阵中凶意。此阵不似任何玄门寻常阵法,反倒契合妖魔玉石俱焚的心性。
若入阵之人抗拒,或被绞断血肉,或经脉俱损。
可方才望见金光之中毫无防备,仰头瞧她的褚昭,她还是搁置了强行破阵的心思。
小鱼不过妖丹期,恐难以抵御阵法被破的后果。
在袖中躲藏的小红鱼似乎不打算正面回应,以衣袖遮住圆眸,声音嗫嚅,越来越小。
最后,似乎破罐破摔,“阿褚才不是想和人结契呢!就是、就是受你的笨蛋师妹拜托,今夜来荡平饭堂的!”
结契,师妹。
司镜眉目疏冷,面色不虞,并未多问。
只隔袖将滑腻小鱼捉住,轻声开口:“为何要荡平饭堂?”
“我每日摆在桌案上的吃食,你觉得不可口么?可那些物什,并非来自此处。”
她虽尝不出味道,却也知晓饭堂在宗门内并不受欢迎。
只因某日自附近无意经过时,窥见师尊从后门偷溜出来,青色衣袍染成焦褐色,面庞萧条,唉声叹气。
“又有两个小孩吐了,我做的就这么难吃么?”宿雪小声念叨。
似乎觉得有损威严,她左右窥探,生怕被人发觉。
匆匆御剑离去,剑光所指之处,正是邻峰离得不远的问情宫。
司镜默然离开。
她想起初入云水间时,那碗始终在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鱼汤。
褚昭在她掌心里拱来拱去,鳞片摩挲衣料,发出窸窣声响,“荡平饭堂还要挑时间么?阿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却不知想起什么,湿软的口微瘪,扑落落摇甩尾巴,又藏回雪袖深处去了。
她有些委屈。今夜分明是与知知结契的好日子,却未曾得到祝愿,地点竟然还在鱼驴峰昏暗饭堂之中。
与设想中红烛高悬,大肆铺张的景象一点也不一样。
她明明是想看司镜身着嫁衣的模样的。
女子肤白胜雪,模样清隽,身着绣有鸳鸯的殷色嫁衣,定然极美。
走神之时,司镜已步出殿外,带她离开饭堂。
纵然宽袖遮挡,可峰间山风冷冽,还是令褚昭打了个寒噤,抱住鱼尾,蜷成一团。
女子踏上澄净薄雪,耳边咯吱声响细微绵延。
“……我不知今后该如何称呼你。”她嗓音很轻,如同将熹未熹之时的枝梢朝露。
“你可有想法?”
像她一样唤娘子不就好啦?
褚昭困惑歪头。想了一阵,兴冲冲地摇了摇尾巴。
定然是美人害羞内敛,不肯如她一样直白。
“那、那就叫我昭昭呀。”话说出口,褚昭反而有些羞赧。这是她的乳名,自出生起,少有人如此唤她。
要起一个其他人都没有唤过的称谓,这样才能让旁人知晓,知知是她最宠爱的娘子。
“昭昭。”司镜嗓音似击玉,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颔首,“好。”
昭昭朝时日,皎皎晨明月。
天色渐明。
司镜停了步。
抬头望去,霞光被积云遮掩,她只来得及窥见一轮即将落入群峰阴翳处的月。
小鱼在袖中听话了一阵,旋即又不安分起来,探头到袖外。
恰在此时,朝日初升,碧空尽头晕染绛红。
她周身鳞片被映得粼粼生光,圆眸潋滟,话音却是娇气兴奋的,“哇,天亮啦!”
褚昭很少见过这样的景象,霞光万道,恍若仙境,不由沉醉,“好漂亮呀。”
悄然抬头望去,想窥知美人此刻是什么模样。
却见司镜手心稳稳托住她,未曾去看什么朝霞,目光仅落在她身上。
眸中淡薄,却也晕染上她周身闪烁的亮光。
“娘子……今后也要陪我看日出。”褚昭被盯得有些害羞,衔住女子袖口,悄悄拽一下。
不是日出也没关系。
荒山四季昼夜并不规律,她素来恋慕日出月升之盛景。可现在,美景在前,她却觉得不过尔尔。
只要有知知陪着她就好了。
女子未曾应声,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轻轻挪开。
将她收拢于手心,清凌开口,少了几分生冷,“该回寝处了。”
褚昭有点失望,佯装生气,哼一声。
但也生出更多希冀。
知知虽然避而不答,但没有推拒,那就是答应啦!
想着何时将美人从鱼驴峰中解救出来,纳入洞府好生娇宠的事,她心神翻飞摇荡。
扭捏不已,不设防备翻出乳白肚皮,很快便被女子裹起来,藏入袖中。
耳畔静谧轧雪声延绵不绝,深浅不一。司镜出门仓促,未曾御剑,便只是带着她踏雪而归。
闹了一夜也倦了,褚昭有些困顿,沉沉睡去。
衣袖中再无波澜。
司镜敛袖而行,收紧衣襟时,指尖不自知在胸前停顿。
自从那阵法捆绑生效,她愈发能感受到小鱼的情绪波动了。
时而似落石自山崖坠落,堆叠至胸口,吐息凝滞,时而雀跃欣喜,明快亢奋。七上八下,难以辨别都在想些什么。
而不知待到何时,此等感触,以及近期记忆,又会不知不觉间被清空。
如独自在风雪中行走,迷失之际,回身望去,步痕却已被抹除。
她的的确确是想要一颗与寻常人别无二致的心的。
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又何尝不知晓。
司镜垂眸。
袖中小巧的鱼妖睡得正酣,沉坠一份重量,仿佛在昭示今夜发生的所有景象俱为真实。
难得有了隐秘的私愿。
若那阵法果真有效……
她至少,不想忘记“昭昭”二字-
之后的几日寡淡如水。
褚昭原以为结契之后,司镜便会对她温声软语,日日唤她娘子,愿意与她一同回洞府了。
可每每乞求,却都换得对方冷淡的“还有要事,不得离宗”。
要事便是每日枯燥重复做一样的事吗?
褚昭也曾偷溜出去,藏在树丛间,窥看司镜口中的“要事”。
不是指点宗门弟子剑术修行,便是在灵气充裕之地,打坐调息整整一日。
她恼然至极,悄然化作鱼身,摆动背鳍,在阖目的美人面前游来游去。
她自知鳞片和尾巴漂亮,洞府内的其他娘子也说过,此为十分奏效的美人计。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司镜从未理会过她。
唯独有一次,褚昭甩尾将小水花扬到女子道袍上,才懵然被忽地拽起尾巴,提到清冽怀抱之中。
司镜长睫投射清浅阴影,不曾睁眼,指尖灵力四溢,以冰丝将她捆束住。
低语,“心定气和,致虚守静。”
冰丝束得不紧,褚昭在女子指骨间探来探去,有些沮丧,“阿褚听不懂。”
“此为吐息法门,静心沉淀,可吸纳灵气,用于修炼。”凉软掠过掌心剑茧,司镜轻蜷指腹。
“可是,我们分明是可以双修的呀?”小红鱼软口张合,懵懂发问,“为何要苦心修炼。”
怀中骤然腾起一阵雾,再睁眼之时,少女眸色殷粉,雪藕似的小臂环住她脖颈,纤细腕上戴着一只冰镯。
双腿还未完全化形,湿漉漉的绯红尾巴尖翘起来,钻进她散垂的衣摆内。
灵力编织的淡色丝线松垮异常,依旧缠绕在褚昭身上,缚得她勒出浅红痕迹。
褚昭浑不在意,抬起司镜套有冰戒的那只手,湿软的唇覆了上来,迫切轻啄。
清凌光晕并未将她映得清醒,那双杏眸愈发透出娇媚颜色。
她抬眸,盯着无声睁眼的美人瞧,双手按住对方柔软胸口,小声道:“我听见啦。”
“冰镯说,知知也想和我亲亲。”
第35章 妄念
司镜侧过头去, 眼睫垂敛,仍旧维持规矩端庄的打坐姿势,没有应声。
却也未曾反驳。
褚昭恼她避而不答, 探出头去, 在女子粉凉唇间轻轻咬了一口。
像是衔住一抹清甜荷花瓣,触感温润,忍不住用舌尖流连舔舐。
不知不觉间, 吻得更深,也愈发气喘吁吁。
下颔忽被攫住。
司镜气息稍乱, 撤出一点距离,斥她, “……停下。”
褚昭双颊潮红, 委屈巴巴地盯着她瞧。
把腕上的冰镯凑近到耳边,用力晃晃, 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些。
——可娘子分明一直在重复“想”这个字呀。
得不到许可,她娇哼一声,变本加厉,顺势大胆挑开女子衣襟,将头探进去。
此地偏僻,林间寂然无声。初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她并不怎么羞,因在荒山,诸妖都是如此肆无忌惮的。
视野里是雪白起伏的柔软, 褚昭睁圆眼, 用唇拱拱又蹭蹭,被清冽气息惹得头脑昏沉。
隔着被她揉乱的亵衣,她瞧见晶莹新雪之中一抹淡红, 顿时像在水中发现蚌内珍珠一般,兴奋地凑上前啄吻。
司镜闷哼一声。
褚昭不明就里,抬头,窥见美人桃花眸底罕见地流露一丝脆弱水色,似是受了重伤。
缠绕在周身的湛冷冰丝有心无力,逐渐泛软,冰霜般的灵力化为涓然潮意,在她身躯间化开。
褚昭焦急地扑上前,捧住司镜的脸,“娘子、娘子你如何了?”
她如何也想不到,只是亲一亲,就会让素来冰冷的仙修变得脆弱不堪。
莫非是她妖力强盛,侵入知知体内了么?
仓促间,不知如何推搡,她竟将美人压于身下。
垂头望去,司镜枕在薄雪葳蕤之间,乌发四散,面庞冷清,洁净道袍染上些许湿渍,不曾抗拒,活脱脱像被她玷污了般。
褚昭可疑地脸热一阵,爬上对方身子,小声嗫嚅,“知知,我、我会对你好的。”
美人忽声开口,“莫在此处。”
褚昭又怎能让自己的娘子受委屈。
她吃力地揽抱住女子纤腰,左顾右盼,想找个柔软温暖的去处。
可望来望去,附近零乱不堪,唯有旁边不知深浅的小水潭。
正探头望着,却忽然觉得腰肢一紧,被女子牢牢带入怀中。
鱼尾骤然腾空,她无助摇甩腰身,但下一刻就浸在了冷冽水潭中。
褚昭被激得瑟瑟发抖,余光望去,司镜绣有莲叶的袖角浮在水面,恍若山涧中一抹初落新雪。
她喜欢温水,变成人身就更是如此了,委屈不已,“好冷,阿褚不要在这里!”
会生不出小鱼的。
欲回身钻入司镜怀中,可却被制住腰身,俯在水潭边缘。
不知从何处逸出的冰丝又将她周身捆了个严实,全然动弹不得。
褚昭才知晓刚才认为美人受了重伤的念头有多荒谬,她气恼地挣扎起来,“你、你很喜欢这样绑妖么?”
冰丝锋利,很快割得她肌肤泛红,司镜凝眸,指尖松了些许。
“……不是说要双修么。”她轻声开口。
小鱼精力充沛,捆起来便会轻松许多。
“可是很凉,很痛!”褚昭大声抗议。
瞧着冰丝松懈,她灵活地从中挣脱,眨眨眼眸,感知到面前女子有些许茫然失落,苦思冥想一阵,终于想到了补救方法。
施展幻术,手腕上顿时现出一条漫无边际的柔软红绸带。
褚昭低头,用牙小心翼翼衔住一端,努力牵扯,将自己的手腕绑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啦。”她脆声开口,示意女子牵好绸带另一端。
司镜眸光略深,抬手,接过印有牙印的红绸,缓慢无声地将柔软陷入指骨之间。
她垂头,望向浅水中如玉石闪烁的绯红鱼尾。小鱼似乎沾沾自喜,尾巴快意摇甩,涟漪水流一股股扑向她。
“所以,我们……我们可以双修了么?”褚昭羞赧问。
她刚欲如在岸上那般,将美人压在身下,好生宠幸,却发现手腕被束,根本施展不开。
顿时懊恼不已,反悔耍赖,想散去红绸幻象,“不行,放开呀,阿褚不能被绑!”
没有手该怎么宠幸娘子!
司镜反而收紧了红绸。
浅唇轻碰,灵力无声在空气中震荡开来,对抗的细微妖力顿时消散于无形。
褚昭又被抵在冰冷水潭边,背后是被水浸湿的雪色道袍。
不只是手腕,她忽觉尾巴紧绷,望向水中,竟瞧见不知何时,没有尽头的红绸将她的尾巴也牢牢捆了起来。
另一端系在司镜腕上。她挣脱不开,气恼地伸口去咬,却忽觉腰身一软,含着红绸,呜咽出声。
小腹又痒又酥,肚子上敏感的鳞片正被身后人浸没水中的手挑弄。可她被捆住尾巴,连摇甩纾解都做不到。
围绕在身边的冷水逐渐变得温热,背后女子的体温却依旧似冰。
薄茧指腹攀上褚昭被红绸束出痕迹的地方,如抚剑般,轻缓不遗余力地描摹摩挲。
褚昭眼前晕出雾气,林间景象变得分外模糊,唇间红绸湿漉不堪。
她不知是否过程中经受不住,屈辱地叫出声来,只是煎熬到一味想逃。
双修不该是这样的,分明今日落得如此模样的……应该是她的娘子才对。
身躯骤然绷紧,褚昭尾尖轻颤,脱力软在司镜怀中。
她察觉到,又有许多黏软的小鱼卵流了出来。
司镜面庞染温,阖眼平息那抹共感传递而来的战栗感。
她从始至终神智清明,可惜,依旧不知为何双修时,为何会升起此刻异样感受。
林涧寂静,期间并未有人前来搅扰。情潮平息后,自我厌弃感却如丝如缕,侵入骨髓。
司镜将指骨蜷得泛白。
她竟然,在外与一只鱼妖行了如此孟浪之事。
正欲抽身离开这片已经转温的冷水潭,却忽闻,不远处有跌撞脚步声传来。
她顿时警醒不已,将怀中仍有些失神的褚昭用衣袍罩了,缄默戒备。
来者自树影中现身,是个女子,着一袭深青道袍,步伐虚浮,衣着凌乱颓废。
拎着一只酒斛,眼神迷瞪,倚着树闯了进来。
“嗝。”宿雪打了个酒嗝。
飘飘若仙间,她朝前望去,迟钝发觉,素来用来取水酿酒的浅水涧处,竟浸着两道半遮半掩,形容暧昧的纠缠身影。
这里……莫非不是郁绿峰吗?
“啊,打搅打搅。”她颇为歉疚地拱手,以为自己又走错到邻峰的问情宫,撞见了合欢道道友香艳现场。
“我、嗝……我喝大了,两位自便、自便啊。”
没功德地把空酒斛随手一撇,宿雪转头,扶着树又出去了。
走出很远,却窥见半山腰的山径上,有块她极其眼熟的门石。
阿青单爪立于其上,另一只爪乖顺缩进绒羽中,鸟眼紧阖,睡得极香。
石间青苔横生,上书朱砂封笔,恣意飘摇的“云水间”三个大字。
见鬼了。
宿雪酒醒了大半,不敢回头去瞧,抓住门石上的青色鸟团,塞进衣襟,御剑落荒而逃。
若没记错,映知如今应当修的是无情道罢。
过于甩手掌柜,不知不觉,她竟把门内最光风霁月的徒徒引入邪道了。
回寝处后,宿雪把阿青关回桃缪的笼子,托腮盯两只鸟团叽喳吵架,始终愁眉不展。
心气郁结,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本欲去寻怀宁,共同商讨一下如何应对,却忽然想起来师妹已再度陷入沉睡,纵然她攀上枝头唠叨整夜,也是得不到回应的。
只得敞开门窗,透透气。
这一开门不要紧,门外已立着道清姿胜雪的纤长身影,手腕抬起,瞧模样,似乎正要叩门。
司镜望见宿雪,顿时目光低垂,指骨蜷起,拢藏于袖内。
她身后,捆束着一匝荆条。
“师尊。”她嗓音寂寂。
“映知……前来请罪。”
宿雪头皮发麻,对上面前人似镜双眸,匆匆让她进来,“你……唉。”
进门后,司镜并未落座于惯常的宿雪左手首位,只侧身规矩站好。
待宿雪窝进美人榻上,抱起小暖炉后,便直挺挺地屈膝跪了下去。
“请师尊责罚。”
宿雪手一抖,抛掉暖炉,直接仰卧起坐,将地上的人给拽了起来,“哎,这是做什么?我可没教你随地大小跪。”
司镜素来听她的话,此刻勉强起身,目光低垂,藏匿诸多情绪,依旧是咬字极轻的一句。
“……请师尊责罚。”
她做出腌臜不堪之事,依例,当逐出宗门。
“责罚啊。”宿雪眯眼,似乎在认真思考,旋即指了指屋角的鸟笼。
“那你帮我喂下鸟?”
司镜立时去取小包谷子,将谷粒摊于掌心,到鸟笼前,细致地将两只鸟喂饱。
桃缪还以为女子身后背着的荆条是新长出来的羽毛,眼睛发亮,啾啾称赞,“阿镜、阿镜好美!”
司镜神色萧条,指腹揉了揉澄黄小鸟头顶,未曾作声。
她再度转身,向宿雪,垂头,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师尊,已喂好了。”
宿雪招招手,让她过来。
司镜在她身边站定,忽听闻身后绑住的荆条被抽出,安静闭上眼,等待责罚。
预想中的痛感并未传来,她只闻寝处内传出火苗舔舐的细微声响。
她茫然望去,宿雪正掸着手,盯向被掷入铜炉内烤焦的荆条,自言自语,“哎呀,郁绿峰还是过于苦寒了,我得添把火。”
司镜抿一下唇。
不知晓师尊用意何在,正欲再度开口,却被对方笑眯眯的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宿雪将她按在惯常落座的位置上,自己却拂袖退远了些,立于窗前。
峰间白气在她脸庞凝成虚晃水雾,她容颜浓郁,此刻却显出几分宁静,轻呵一口气,望向云霭中一双纠缠翻飞的雪鸟。
“映知,在云水间已经很久了,你可曾想过修行一途,所谓道心何在?”
司镜思考半晌,才轻声回应:“道心,应是……进可执剑赈济苍生,退可守宗护佑同门。”
不辱师尊曾交代给她的事,将郁绿峰云水间,复为九州声名鹊起的玄门。
“不错。”宿雪朝她一点头,却又扬唇。
“可是呢,又完全错了。”
“道心啊,说得通俗些,不就是大家最想得到的东西么?”她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擦去唇间湿渍。
“比如我啊,就好这一口。”
天道虚无缥缈,无从琢磨,她活得太久,早已过了所谓磋磨境界的心境。
饮酒寻欢,及时行乐,也是道心所向。
“但映知,你所言,皆将自身渴求刨除在外。”宿雪话音并无醉意,却朦胧望向司镜,“便也绕开了道心。”
“以至于原地踏步,身陷樊笼。”
司镜背脊修直,垂眸失神,良久未曾出言。
困扰她许久之事,师尊三两句话便可轻易看穿。
她所渴求的……
脑海中一时沉寂无物,如同识海之内那片镜湖。
却有模糊破碎的画面一点点拼凑。
她想起,曾亲手将过往同门的名姓隽于红帛,悬于桃树枝梢,提醒自己莫要忘却。
可梦魇醒来,宗内竟成一片血海,少年少女面露惊惶,死不瞑目。
白日里还在课上贪食的师妹,奄奄一息,抓住她衣角,“师姐,好痛……”
“非也。”宿雪似乎读出她所想,轻叹一声。
“不过业障罢了,非你自身最渴求的心愿。”
司镜神色萧条,将唇咬得泛白,强行让自己宁心定神。
红帛、红绸。
几乎由不得她多想,便回忆起曾数不清次数出现在她梦魇中,言笑晏晏,却不留情面剜去她心的绯衣女子。
她潜心修炼,无非是为了在这九州之内找到她。
然后……除掉她。
可眼前,却又出现一抹极其相似的殷色身影。
少女周身雪白湿濡,勾着她脖颈,不设防备地将柔软唇瓣贴过来,嗫嚅唤她“娘子”。
红绸影影绰绰,遮住对方失神眼眸。
那双粉玉眸子,不知为何,竟与梦魇中景象重叠。
司镜额角沁出薄汗,心神不稳。
她所谓的道心,她最渴求的……不知何时,早已不是潜心修炼、护佑同门。
而变成了与一只鱼妖纠缠的妄念。
第36章 清心
宿雪半晌没有听到司镜答复。
转头望去, 司镜竟眼睫轻颤,失神怔忡。
心愿即为心魔,二者本为一体, 她心知自己有些心急了。关好敞开的小窗, 将峰间冷风隔绝在外,走上前。
屋内炉火相映,顿时暖了不少。
“若心有郁结的话, 不妨在为师这里抽个签?”宿雪够来一只签筒,在她面前摇了摇, 姿态松弛,笑道。
“买定离手, 顺卦而行。”
司镜眸光怔怔, 悄声唤,“……师尊。”
她为数不多保有的记忆中, 有一幕便是关乎这只签筒。
刚登上郁绿峰的最初几年,她并不知晓自己拜师修行的意义何在。
她是丢失过往之人,总在忘记,也因此瞧不见漫漫前路。
只得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挥剑、描符、布阵,将重复空洞的时日填满。
却有道青袍身影,总在她彷徨无端之时,挟一只签筒笑着走来。
“豫卦。”宿雪拎着司镜摇出来的一只签,老神在在地摸下颔。
“嗯,今日宜休憩, 顺天时而无为。”
于是当日便带她抛弃苦闷修行, 离峰闯入俗世,行至水穷,坐观云起。
随修行逐渐深入, 司镜也懂得了些许卦象真意。可就算她抽到极凶的签,也会被宿雪三言两语轻飘飘地美化。
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带下山,到凡世游历散心。
她垂手端坐,乖巧旁观宿雪左手一只烧鸭,右手捧着兔腿,毫无形象大快朵颐,指尖油光可鉴。
只因今日卦象,被女子解读出一句“宜食珍馐”。
可也正是这些片段,无意填补了她空洞无物的过往。若迷惘,只需摇一摇签筒,便知该去往何方。
司镜很久没有碰过宿雪的签筒了,摇签时,举止稍显生疏。
一支签滑落在衣摆处。
她举起细瞧,仍是雷地豫。
顺应天道,更迭有序。
宿雪窥见豫卦,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
“天道无为,安时处顺。”她随手除去满是酒气的外袍,躺回横榻上,朝司镜笑一笑,语气倦懒,“已有卦象指引,映知,你可懂了。”
“可是,师尊。”司镜起身,上前一步。
师尊仍旧没有发落于她。
她素修习无情道,如今却难以遏制杂念,心神动荡,以至于犯下今日大错。
这也是所谓天道与卦象的指引么?
正欲发问,却听见一阵飘忽吐息,夹杂吧唧嘴的声响。
低头一瞧,宿雪眼皮耷落,已经睡着了。
“……”司镜默然许久。
她搁下木签,放轻动作,为女子盖好薄褥,在旁垂手而立。
恭恭敬敬守了一阵,才悄然离去。
纤细出尘的身影御剑而去,逐渐,隔着纸窗也瞧不见了。
宿雪睁开一只眼。
良久之后,重又坐了起来。
抱紧褥子,探头探脑,确认司镜是真走了,松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胡诌的一通言论,她有些心虚。
还好手边有平日里哄自己开心的签筒,索性拿过来哄映知。
炉火烤得人醺然欲睡,宿雪百无聊赖,摇了摇签。
哇,乾卦,大吉大吉。
又摇出一支。
豫卦,中吉,也还不错。
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宿雪将签筒一撇。
她素来认真卜卦都是用问道阵的,这动过手脚的签筒,只有小孩子和她迷信的师妹会信。
想起什么,宿雪取来一只朱砂小碗。
难得见映知迷惘彷徨、心神不稳的模样,恰巧此刻闲着,不妨认真为她叩问一下。
她正色了些,润湿指腹,蘸墨,在桌案上勾勒描摹,一方小型问道阵徐徐完成。
闭上眼,注入一丝精纯灵力,默然在心中叩问。
几息之后,不知窥见什么,宿雪霎时蹙起眉。
眼前并非明朗之景,而是一片翻涌喧嚣的血雾。
司镜所处之地不明,身形单薄,鲜血顺剑尖流淌,雪袍早被浸透,呈现暗淡殷色。
她眉目寡冷,探出手,自殷裙少女胸口处取出一枚湿漉妖丹,垂眸打量。
收紧指骨,不留情面地将其碎作齑粉。
宿雪自问道阵幻象中抽离,面色凝重。
咬破指腹,以代朱砂,再卜。依旧是相似结果。
精血入卦,损耗极大。
她将阵抹去,疲累闭上眼,低叹:“……不是今日还在双修么?”
时事易迁,过往已如云烟消散,为何仍逃脱不掉荒诞天道、世事轮回-
寝处清寂漆黑,褚昭睡醒后,仿佛坠入浓稠墨汁中。
白日里还在林涧与司镜嬉水取乐,只不过是双修疲累,她实在捱不住,就在美人怀里睡了一觉。
未曾想醒来后,又被关进了她不喜欢的窄水缸里!
褚昭焦灼不安,用头拱撞瓷缸壁,空虚至极。
她排出了许多小鱼卵,如果不及时筑巢的话,小鱼在冰冷的潭水中会死掉的。
想到此,身体内又是一阵热流。
缸内的红鱼不受控制地吐出许多泡泡出来,浮于水面上,堆砌成绵密松软、可供小鱼孵化的巢穴。
褚昭边焦急地撞缸,边努力筑巢,忽然,桌上的灯烛被符擦亮,她被吓了一跳。
周身鳞片轻颤,用力甩尾,自水缸中应激跃了出来。
绝望不已,还以为要磕到脸,她用云鳍匆匆护住头,却坠入了柔软掌心中。
褚昭仰头,悄悄望过去,便对上司镜一双清凌眼眸。
“为何撞缸?还吐些白沫……”女子用指腹轻拨开她缭乱的鳍,沉吟片刻,“是又饿了么?”
小红鱼恼羞成怒地啄她的指缝,“才不是!是小鱼,要给小鱼做房子!”
怎么会有这么不体贴的美人呢?荒山上那些粗俗的笨妖也没有这般不负责任呀。
褚昭气闷地不想看司镜,又跃进了水缸之中,甩尾忙碌起来。
水中浮光跃金,漾开圈圈波纹。
司镜将掌心内的水痕拭去,觉得红鱼这几日似乎长了些,肚皮潮软。可蜷在她手心时,仍然合掌便能困住,也只是条小鱼。
话中的“小鱼”,是指她自己么?
心中思索该换一口稍大些的缸,又垂眸望了一阵,司镜自行前去打坐调息。
许是那妖异阵法将她与小红鱼捆绑,她近些时日总觉修为像被无底洞吸去。
日日精进,却再难突破。双修之后,更是如此。
她不知是否因为忤逆背离无情道的缘故,反噬于身,才致根基动摇。
烛火摇曳,晃得室内更晦暗了些。
司镜低垂长睫,浑身经脉涌动对冲灵力,紧攥指骨,额角沁出薄汗,心神不宁。
忽然,怀中钻进湿濡身躯。
唇似蕊芯,先是嗅嗅她嘴角,又探到她鬓处,伸舌舔舐去她的汗滴,吐息绵软。
司镜抬手紧扣住褚昭腰身。
少女瑟缩了一下肩,似乎被吓到,眼睫仍挂着自水缸中带出来的潮意,她挣扎起来,“疼,透不过气……”
可又被面前美人容貌所惑,她凑近啄上对方淡粉的唇,细细舔舐,眸中荡开懵懂情潮,“知知,还要双修。”
每个时辰都双修的话,她和娘子就会有许多小鱼了。
但预料之中的温存并未到来。
司镜拂袖退开,呼吸不稳,指腹点在褚昭肩膀上。
一抹未加收敛的生冷灵力波动倏地荡开,将对方掀远。
褚昭只觉冰寒气息侵入体内,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磕青的膝盖,委屈不已,“好痛……坏娘子!”
再仰头望去,雪袍女子已背过身去,不声不响,也未再看她。
不想双修就不想,这之后就算知知来求她,她也不会同意了!
褚昭气闷鼓起脸,站起身时,妖类的自愈力已经让她膝盖处的淤青散去。她穿好衣袍,瞪了一眼榻上之人,夺门而出。
却未曾窥见,司镜在她离开后,背影恹然。
以袖遮掩的唇角,忽地溢出一丝血痕。
体内灵力乱流汹涌不止,她神情寡淡,将血抹去,垂眸不语。
清心咒,也在今夜失效了么-
峰间寂寥。
夜幕笼罩下,云雾弥砌,久久不散,将山径晕成辨不清前路的虚晃模样。
褚昭踢走石子,听声辨路,踏入翻涌雾气中。
她素来喜欢温柔体贴的美人,却不知司镜竟如此绝情。
她再也不要喜欢司镜了!要去今日双修的那片浅水处,瞧瞧她的小鱼还在不在。
可惜,褚昭记性不佳,在林间绕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
却在雾气中窥见了一抹分外显眼的殷色,以及熟悉身影。
褚昭匆匆跑过去,拍了下沈素素的肩,脆声唤:“笨蛋素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少女转过头,眸中空洞,腰间悬着的鱼玉符散发妖冶的光。
歪一下头,似乎不认识她了。
褚昭窥见沈素素腰上的血玉,娇哼一声,伸手扯了下来。
这是先前司镜送给她的,被素素说书骗了去,现在正好物归原主。
血玉落入掌心,面前浅蓝道袍的少女顿时像被抽了魂一般,眼中光彩渐褪。
褚昭揉面团般搓搓对方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笑意,有些着急,“你怎么不说话呀?”
莫非是被她气得哑口无言了?
如何摆弄沈素素也得不到回应,腰间却顿时一轻。
那辛苦抢来的鱼玉佩忽然浮在空中,坠入雾气,落入某人掌心。
褚昭恼怒不已,撇下沈素素,去追闪烁异光的血玉,“还给我!那是阿褚的东西!”
她瞧不清来者面庞,却倏地撞进了弥漫浓重酒气的柔软怀中。
宿雪扬唇,将鱼玉佩举高一些。
打量片刻,心中有了定数。
渡入涓涓灵力,净化鱼佩中的凶恶魔气,一切都在须臾间悄无声息完成。
她按住褚昭绒发头顶,笑眯眯开口:“别急呀,会还给你的。只是,你难道不好奇,为何持有鱼玉的沈素素忽然闷闷不乐么?”
褚昭心也像被那鱼玉吊了起来,她睁大眼,问:“为什么?”
“因为——”宿雪存心逗鱼取乐,拉长音调。
“她患了鱼玉症呀。”
第37章 湿鳟
褚昭歪头不解。
她踮脚将那已黯然失色的鱼玉抢了来, 揣进衣襟,“那、那现下阿褚也有鱼玉症啦!”
尝试牵起嘴角,可依旧能笑能言, 完全没有变成沈素素的样子。
心知是被面前的青袍酒鬼给骗了, 她羞恼万分。
正欲指尖凝聚妖力,将掩面笑个不停的宿雪用幻术变成鱼头,可心神刚动, 却见对方挥袖一震。
妖力顿时散于夜雾之中。
“怎么说不过就动手呀,小笨鱼。”女子用指腹勾一下她下巴, 佯装委屈。
褚昭觉得面前人声音有些耳熟。
正绞尽脑汁思索,忽又听对方嗓音含着哂意, “或者说, 我该叫你……阿褚大人?”
她咬一下唇,不可置信, 抬头望去。
只有荒山爱鼓捣铜钱摇卦的树婆山神喜欢这样唤她。
面前女子模样姣好,姿态慵懒,虽不似老树婆那般皱纹纵横,柳叶目中偶尔流露出的情态却很相似。
宿雪笑着掏出张符,在她眼前一抹。
青色身影消失,雾气中顿时现出枯萎老树,枝干颤巍,嗓音沙哑苍老,“咳咳、阿褚大人……现下可认得老身了?”
褚昭气得张口便咬了过去, 把伸过来的脆枝咯吱一声咬断, “原来是你!”
她被这坏女子从荒山骗过来报恩,还被诓骗若是报恩不成,修为便再难精进。可离山后, 竟受尽委屈。
宿雪痛得抽气,定睛一瞧,指骨已印上了深深的殷红牙痕。
“小鱼,莫急莫急。”她忍痛将手藏在身后,语气藏了些玄秘,“我的卦象不是很准么?你如今应已凝出了妖丹罢。”
褚昭偏头,哼一声,“那又如何,是我天资聪颖!”
得知报恩一事实为骗局,她迫不及待地想逃离此刻身处的玄门。
最好今夜就将司镜掳走,重归荒山,将美人藏进洞府深处,再也不踏足人世半步。
宿雪从袖中掏一阵,取出褚昭颇为眼熟的几枚铜钱,朝她扬唇笑一下,抛于空中。
铜钱裹挟月光,合入女子掌中。
褚昭被吸引了注意力。可宿雪神秘兮兮,就是不说话,急得她用手去扒,想从缝隙里瞧见卦象,“是什么?阿褚要看!”
宿雪摊平手掌。
哪里有什么铜钱,只是一枚潮软湿漉,长得很像她妖丹的东西。
褚昭小心翼翼打量,用指尖戳了戳,发觉那是一团已炼化的、极为精纯的修为,对妖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轻轻吞咽,还没来得及做坏事,将其据为己有,那绯红湿濡的东西便自发朝她飞来。
咕咚一声,进了她嘴里。
入口即化,如涓涓细流融化进她经脉深处。
褚昭觉得周身发烫,她惊慌失措,拽住青袍女子衣襟,“坏酒鬼!你给我吃了什么,好热……”
“这样就好了。”宿雪掸掸手,满意点头。
她自知天命不可违,只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动些手脚。映知若想剜,就把她凝成的假妖丹剜去罢。
褚昭体内妖力充沛涌动,脸颊燥热,只觉得又像是要突破的征兆。
她轻喘气,还想抓住面前女子衣袖问个究竟,却听对方望向她身后,讶然开口。
“哎,素素醒了。”
深青色灵力一晃,探向身后,惹得她好奇扭头望去。
被抽走魂的沈素素身躯骤然一颤,眸光渐趋清明,像溺水后被捞出来般彷徨。
褚昭也顾不得旁人了,转身扑过去,揪住少女脸颊扯扯,“笨蛋素素,你的鱼玉症终于好啦!”
沈素素被扑进怀中的殷裙身影撞了个趔趄,声音仍有些虚弱,倒是含着情绪起伏,“鱼玉症?等等,你、你……仙修姐姐?”
目光又望向更远处一抹青色御剑残痕,吓得更磕巴,“还还,还有师尊?”
不会是她半夜偷偷向宗内禁物鱼玉符许愿时,被人告发了罢?
褚昭扭头过去,坑骗她的酒鬼女子已然不见踪迹。
原来那就是知知口中分外崇敬的湿鳟!
沈素素摸了摸腰际,没摸到鱼玉,心凉了半截。
她素来有梦游的毛病,想必是出门后碰见师尊,被扣押了宝贝。
可仙修姐姐怎会在郁绿峰上?
莫非真如近来同门之中传闻的那样,大师姐与一只红色鱼妖结了契,日夜缱绻?
正欲发问,却见殷裙少女气闷跺脚,已将周围的树枝全部薅秃,叶子放在脚下踩,“坏湿鳟,为何要骗妖……可恶可恶!”
怎么还牵扯上了师尊。莫非,是三个人的故事么。
沈素素不敢多想,更不敢开口发问,这三人修为境界都远非她所能及,还是不要被误伤到为好。
她在袖中摸了摸,取出自己私藏的一小块蜜枣糕,放在原地,自己则偷偷溜走。
心中藏事,沈素素一整晚都未曾睡好。
以至于翌日在晨课上,困顿到连剑柄都握不住,挥剑之时,佩剑险些脱手,扎进积雪里。
她望向身前不远处侧身而立,不染纤尘的女子。
只觉师姐不似往常淡漠模样,越瞧越像心有牵绊。
眸光冷清,先是自储物袋中取出数只瓷碗,仔细比对大小形状。
又安静盘腿坐下,动作轻缓,如往常般用软巾拭剑。
平素雪鸟落入松枝尖顶的声响不入耳中,女子今日却难得抬头,打量了好一阵。
旋即无声转头,目光精确落在沈素素身上,“素素,何事?”
吓得沈素素一激灵,顿时转过身去,拼命摇头。
师姐还是师姐,就算走神,依然如此警觉。
司镜不声不响,收回目光。
指尖挟起绑于佩剑剑柄处的那只褪色剑穗。
剑穗缠得很精致,依稀仍能辨认出先前的殷色,形状……像昨晚盘踞在她掌心的小红鱼。
可褚昭昨晚气恼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她的寝处。
今日晨起,她自灵钟声响后睁开眼,怀中冰冷沉寂,望向桌案上那方小瓷缸,里面也空荡无物。
是小鱼嫌弃水缸太不宽敞了么?
她从储物袋内又寻出一些可盛水的精巧物件,供小鱼栖息居住,今夜回去便可换上。
日课结束后,司镜自去林涧处打坐调息。
她本该寻个更清净的地方,不必选在这片浅水潭附近,以免思及前日孟浪景象,杂念丛生,修为反噬。
可途径此处,依旧停伫许久。提起衣摆,在原处盘腿落座。
浅唇轻碰,默念那一日的调息法诀。
心定气和,致虚守静。
胸口却始终郁郁不定。
司镜以为是那小鱼已然接近,心中情绪沿心脉传递而来,无声睁眼。
可面前水潭毫无波澜,并无什么殷红小巧、雀跃溯游的鱼影。
也未曾听见小鱼软口微张,跃进她怀中,唤她“知知”的娇脆嗓音。
一切都是杂念升起后,她自行捏造的臆想。
捱到白日结束。
司镜推开寝处的门,点亮灯烛。
望向水缸,其中依旧空荡,她摆放在旁边的一些吃食,也丝毫未动。
却有一只冰镯孤零零地搁在桌案中央。
司镜袖中的手蜷起,触及尾指上的冰戒,眸中划过一抹冷清。
难怪整整一日,她都无法感知到褚昭所在。
她将桌上的小瓷缸换了更大一些的,注入干净清澈的活水,又放入一朵今日从后山灵泉附近采来的浅红绛珠花。
若那小鱼饿着肚子回来,未发觉桌案上有备好的吃食,那啃食这花也可充饥。
司镜落座于桌旁,笔尖蘸墨。
储物袋内符箓将将用尽,她需要再描些备用。
数张引火符,数张……降雷符。
殷色笔尖悬停于澄黄符纸,落笔时似有迟滞,以至于笔势勾连不清,晕出不美观的痕迹。
她想起曾引雷入体的那日,周身混沌不适,躺于榻上调息许久。
闭目后,如往日般魇象缠身,梦中景象顿时化为浓稠血海,翻涌不歇,耳边妖魔齐哭。
却有湿濡的唇轻啄上她,揉乱她衣襟,焦急地唤:“娘子、娘子快醒来呀!”
勉强睁开眼,那周身雪白酥软的小鱼杏眸竟红了,正朝她体内渡入断断续续的妖力。
见她醒来,反倒愣了神,耳廓愈发泛粉,又迫切俯身,舔吻她唇,不知餍足。
回过神,案上符纸晕上大片朱砂痕迹。
已被描坏,瞧不出是降雷符的模样。
司镜抿唇,将符在烛火上燎了。
识海内诸般思绪纠缠不休,体内灵力汹涌对冲,反噬痛楚惹得她攥紧指节。
勉强维持表面淡然,她胸口起伏,挥袖将无风摇曳的烛火灭去。
一片黑暗中,走向屋角处的玄铁剑匣。
在剑匣中入眠,便可杂念尽除。
冰冷死寂,不知时日流转的隔绝之地,竟成了她的逃避之所。
剑匣边缘生硬割手,躺入其中,以指腹划过,丝丝冷意渗透,仿佛坠入阖眼后的那片空旷镜湖。
可先前分明有小鱼闯入其中,将结冰识海融为温软水波,荡开涟漪,令她品撷到心悸的滋味。
彻夜辗转难眠。
继清心咒失效后,这方她倚赖的安神剑匣,竟也失却作用。
储物袋内,传画玉简忽然盈盈发光。
不会是同门弟子,师尊也从不用玉简联系,不知晓这么晚了,有何人还会寻她。
司镜轻捏一下玉简,灵力涌动,缓缓浮现出模糊画面。
对面莺声软语,裙裾翻飞,雪肤刺目晃眼,望过去一片堕落迷乱景象。是邻峰的问情宫。
果不其然,一女子自玉简对面探出了脸,挑眉笑,“映知,近来可好?还在修习你那无趣的无情道么。”
司镜恹然垂眸,不欲应声,“……”
她仅在往届的北州试剑大比上,与对面这位问情宫大师姐薄琨瑶打过照面,不想过多牵扯。
“怎么这般冷漠,我可是有要事要知会于你的。”对面轻笑一声,媚骨自成。
“北州昆仑虚又要召开试剑大比了,你可得好生选些人去,不然被我这个只知媚术采补的邪修压过一头……你也不想被师弟妹瞧见狼狈落败的模样罢?”
司镜点一下头,示意知晓。
她此刻本就心神不稳,更遑论问情宫氛围荡然。
与方才眼前浮现的与小鱼亲昵的场景交叠,令她极其不适,想即刻轻捏玉简,中断画面。
可细微表情却被薄琨瑶捕捉了去。
“嗯——?”她拖长音调,凑近打量了半晌,忽地娇笑出声。
“你不对劲。”
玉简之中的人墨发散开,眉眼疏冷,似峰间最干净清冽的那捧雪,此刻眸中却荡着少见的动摇痕迹。
浅唇因克制被咬出痕迹,恰似雪中一点红梅。
薄琨瑶见过不少道貌岸然的仙修破戒,也曾引诱无情道中人动情,待其根骨俱废后,腻烦杀之。
可司镜与旁人都不同。
除去女子清冷不可亵渎的模样,此刻游荡于迷离边缘,摇摇欲坠的挣扎模样,如霁月堪折,不自知诱人心神。
“动情了?修为反噬,才致这般狼狈模样。”薄琨瑶好整以暇。
“大师姐……需要我来郁绿峰帮你么?”
司镜心生厌弃,收紧指节,欲立刻将玉简画面切断。
却听得原本清寂空荡,错觉以为仅有自己一人的寝处忽然沙沙作响。
素榻处传来鳞片摩挲的声响,小红鱼从被褥里探头。
恼然娇声叫:“不许帮!知知是我的娘子!”
她扑朔朔地摇甩云尾,从榻上跃了下来,扭动身躯,蜷进司镜怀中。
瞪向玉简画面中那妖媚女子,用鱼尾气愤扇去,“妖女,知知是不会喜欢你的!”
褚昭委屈极了。
她整日藏在被褥里,就是想等司镜回来一亲芳泽。可女子未发现她不提,竟孤身躺入剑匣,还与她不认识的女子深夜幽会。
正欲仔细打量对面是何等姿色,才惹司镜动心,可眼前忽然一暗。
画面戛然而止,被仓促切断。
褚昭被细腻伶仃的手囿住,再动弹不得。
她正在气头上,怎甘愿被束缚,簌然化作人身,俯身凑到司镜脸颊旁,啾地啄上她的唇,娇声吵闹,“知知不许喜欢别人!”
带有薄茧的指腹揽住她腰身,用着克制力度,轻轻一握。
褚昭低呜出声,身躯顿时软陷,落入清冽怀中。
唇被身下雪袍女子含住,濡湿唇舌探入,竟再说不出话来。
迷蒙挣扎间,听见耳边拂过一声压抑情欲,近乎呢喃的“昭昭”。
第38章 血海
传画玉简滚落在旁, 凹槽处仍闪烁着浮光。
褚昭撑住司镜肩膀,想逃离剑匣,可唇被封住, 体内热流涌动, 早就没了力气。
她惊慌失措,咬一下女子软唇,“……唔、不要, 放开我……”
司镜待她向来寡淡,与她缠绵时也克制温存, 但今夜却不同往常,吐息紊乱, 近乎将她嵌入怀中。
怕女子又变成往夜扼她脖颈饮血的可怕模样, 褚昭周身绯色护体妖力迸散,将对方推开。
生冷气息的剑匣透不进一丝月色, 司镜胸口起伏,眸中微湿。
唇仍透着蹂躏后的殷意,情欲与清明糅杂,恍若一朵花瓣萎靡的玉莲。
她望褚昭一眼,发觉对方竟在害怕,轻将视线挪开。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是她昨夜狠心将小鱼推开,所以如今小鱼抗拒,也是恰如其分。
褚昭原本想逃,可清冷黯然的话音钻进耳中, 令她没缘由地心里酸楚, 像被海葵蛰了一口。
“我还要带知知回洞府结亲呢。”她佯装轻快。
见女子暂且不会变成可怕狗妖,大着胆子扑到对方胸口处,刻意压低声音, “这座鱼驴峰上全是坏仙修,特别是那条湿鳟,惯会坑蒙拐骗,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最好再过几日,不,明日就带司镜回荒山。
司镜轻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窥见少女此刻期许模样,眸光流转,又将话咽了去。
只顺着褚昭的话答:“近来北州昆仑虚有一场试剑会,我需携师弟妹前往。师尊……她不喜在这种场合露面,想必是不会去的。”
褚昭不知道北州在哪里,也不清楚昆仑虚是什么。
闷闷哦一声,仍走神想着带美人回洞府的事。
却听闻司镜轻声开口:“动身之后,若你想,可在试剑间隙,引我去那荒山。”
褚昭伏在美人柔软胸口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与知知相遇已有许多时日,她最大的心愿就这样完成了么?
不愧是她!
或许还有从沈素素那里抢来的鱼玉佩的功劳。她日后一定要把玉佩戴在腰间,好生供奉。
将方才被司镜亲得喘不过气的事全然抛在脑后,褚昭喜难自抑。
扑进女子怀里,娇声唤“娘子”,捧着她脸颊啄了几口,“阿褚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竟发现美人不自然地偏过头去,薄白耳后错觉般地染上抹粉意。
褚昭睁圆眼打量,又蹭蹭,感受到一丝热度。
她原以为玄门仙修都是硬生生的冰块,不会害羞的呢。
“还……想么?”司镜忽然开口。
音色清冷,却能听出几分陷入融雪般的轻软。
她素白指尖抚上胸口,眸光收敛,含着被掩映的淡色月晕。
“进来我这里,可好?”
褚昭被女子美色蛊惑,没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晕晕地点了下头。
司镜自她颈后一抹,她又变作了鱼身,被柔软手掌捧住,带进敞开的衣襟里。
熟悉的悬空感袭来,即将坠入那片冰冷镜湖的瞬间,褚昭似乎听见司镜孱弱轻咳。
不多时,还嗅到了淡淡血腥气。
知知是受伤了么?
褚昭有些着急,可左右环顾,已是一片漆黑,再看不清那道单薄雪色身影。
她坠进了涟漪横生的一片冷海中,很快,被紧随而至的司镜搂入怀中。
对方用唇抿住她的耳垂,手探入水中,竟比水还烫一些,逐渐撩拨至她黏烫的地方。
如勾画符箓,轻描慢摹,惹得她忍不住发抖推拒。
在镜湖中与她缠绵的司镜,如褪去了在外时寒霜凝结的外壳,温存细致,令她难以招架。
不着寸缕的纤细身影被吻得发抖,忽地,化作一条滑软小鱼,在水中用力前游,想逃离牵制。
可水波倏然静止,冰凌霜痕漫然流淌,瞬息间,便将褚昭冻在了不远处,只有纤长绯色的云尾能勉强甩动。
身处女子的识海内,一切都被对方得心应手掌控。
司镜周身不染一尘,踏水而来,将小红鱼解救出来,重又困在自己掌心。
“不是说想么?那为何……还要逃?”她话音温钝轻柔,潜藏着些许不解,还有些埋得极深的掌控欲。
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短暂地如常人般,品味到七情六欲与短暂欢愉。
……她不想让褚昭逃离。
先前没有一丝裂痕的镜湖,已变成了水波盈盈的景象,时而动荡,时而沉寂。以二人为中心,向外延伸出永不止歇的涟漪。
嘀嗒,天幕处忽地坠落一丝殷红,染污水面。
是一滴黏稠到散发腥气的鲜血。
水天相接之处,阴霾翻涌,云层深重,不知何时,悄然黯淡下来。
已并非空游无所依、单纯映照镜湖的模样,陡然翻转为一片尸骨溶解,残魂齐哭的血海。
清明澄澈的反面,即是浑浊病态。
血海之内,似划过一道身着染污道袍的女子身影,雾气遮掩下,望向水中纠缠喘息的两人,轻勾起唇,笑得凄厉。
她桃花眼眸殷红,盯着褚昭失神喘息的模样,痴痴瞧许久。
又瞥向司镜,眸中涌现诸般偏激不甘。
褚昭觉得识海内好像暗了一点。
可再晃神,眼前依旧是清寂澄澈的镜湖景象。
她左支右绌,已被折腾得到了临界,再无心去关注其他,呜咽叫着,只觉变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而司镜不紧不慢,力度温存,却不容抗拒,将她最羞耻脆弱的地方一点点呈现在外。
终于,在女子轻吻上她眼皮,呢喃唤她“昭昭”之际,她呜声咬住对方湿漉衣角,腰身止不住发抖。
疲累到顷刻便要睡去,褚昭任由周身涌来的水流包裹,化作尾巴痉挛轻颤的小红鱼,蜷进女子掌中。
涟漪一点点平息,再无浪涌。
司镜俯下身,轻啄了一下小鱼覆盖潮软鳞片的身躯。
她……不想让小红鱼离开。
水面再度冰结,五感迅速减弱,短暂欢愉过后,是难捱的空虚与死寂。
司镜垂眸,在镜湖中窥见自己此刻模样。
近乎将唇咬出血丝,却没有痛楚感,连方才小鱼情动时咬上她锁骨的感触,也再难追迹。
离开识海之后,体内灵力反噬会更加严重,她不知,日后修为究竟会倒退到何种境地。
方才孟浪的片段回忆,使得自我厌弃丝缕升起,如蛆附骨,拉扯着清明自持。
司镜忽地喉间一甜,俯身,嘴角溢出一抹殷色。
还好……没有让那小鱼瞧见。
她指腹抹去唇间黏腥殷红,仰头望去。
识海高天之上,依旧如往日般旷然宁静。
可方才,她却捕捉到一道令她心神不定的窥探目光,阴冷似蛇,极尽嘲弄狠厉。
司镜收拢指节。过往,她在识海内从未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究竟是何人-
翌日晨鸟啾啾,云尘明媚。
褚昭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妥帖安置在了榻上,身上盖着柔软被褥,她坐起身,腰仍酸软得厉害,但却没放在心上。
瞧见司镜背对着她,以一支木簪将发丝束起,便欲提剑推门离开,顿时无措跑下了榻。
手臂从身后紧紧缠绕住女子纤腰,“……知知不要走。”
昨夜实在太累,她一时难以分辨,司镜答应她回荒山结亲的承诺,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司镜身形一顿。
推门的手收回袖中,轻声开口:“我要去内室,不过是些乏味的授课罢了,你是见过的。不妨在这里多休息一阵。”
她瞧今晨小鱼眉眼皱起,似乎很疲累,便没有唤她。
褚昭闷在女子身后,摇了摇头,“我也要去!”
她怕司镜不置一言,便抛下她去什么北州、昆仑虚了,她最害怕被人抛弃。
让她回想起还没有化形时,身为小鱼苗便被丢下,险些葬身妖腹的黑暗往事。
司镜没有推拒,静了一会,转过身来。
像昨夜那样,将合拢得归整的衣襟掀开一道缝隙,嗓音低柔,“那……进来。”
褚昭脸一热,想起空旷识海内的纠缠画面。
不想让对方瞧见发红的耳尖,立刻变回鱼身,跃进味道清冽的衣襟里。
还不忘衔住衣料扯扯,将头顶盖住,将自己藏好。
似乎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极浅吐息声,美人像是笑了。
褚昭有些心痒,想偷偷探出头,却被微冷的指腹按了回去。
瞬息间,耳边拂过冷冽山风,只听得衣袍翻振的响声,不过短暂几息,已经御剑抵达郁绿峰山腰处新修的殿室外。
“那当然,我在邻峰也是有些人脉的。”几步之遥的殿外,便能听见沈素素自夸的声音。
“等着吧,师姐进来后,定然要亲自挑选九州试剑会的人选。”
“……不许选笨蛋素素!”褚昭衔住司镜胸前衣料,使小性子念叨。
司镜没有应声。
手拢在胸口处,将若隐若现的绯红遮挡住,走进内室。
照例瞥一眼沈素素,瞧得她鹌鹑般地将头羞惭埋进桌案,才作罢。
如众人所愿,她简单交代了半月后试剑会的事项,轻声开口:“可有人要自荐?”
内室顿时嘈杂起来,“萧琬、沈素素,两个剑修要去的吧。”
聂芊望向众人前姿容胜雪的大师姐,耳根可疑发烫。
不服气地嘟囔,“九州试剑会……体修就去不得么?我也要去!”
褚昭辨别出那是极簇拥她的聂芊的声音,着急地隔着衣料顶司镜的掌心,“要聂芊、要聂芊!”
司镜垂眸望去,小鱼被她衣襟兜住,睁圆眸,期盼望她,嗓音娇脆。
她抿唇,顿了一阵,用手掌将小鱼压藏回去。
一片喧嚣中,目光落向众人,轻启唇。
“聂芊。”
第39章 折花
褚昭以为听错了, 腮盖翕动,不明就里地在女子胸口处蹭蹭。
却听闻聂芊惊喜叫出了声,傻笑个不停。
“谢谢师姐!”
就说信奉锦鲤仙子会有好事发生吧!
褚昭满意地翘起了尾巴, 杏眸湿润, 淌过一丝自得。
正想偷溜出去,让仙修小孩们瞧瞧自己,却再度被细腻掌心阻隔。
恼得她张开湿软的口, 啊呜啄了一口。
司镜不声不响,被痒意惹得指骨蜷起。
“师、师姐……”前排的元苓话音担忧, “可是染了疾,心口不适么?”
“无妨。”司镜应声。
胸口泛起波纹般的涟漪, 揭开一点, 便能瞧见小鱼娇憨圆眸。
她目光轻挪开,不欲在此处多待。最后选定了几人, 匆匆宣布日课结束。
离开前,仍能听见背后轻语声,“怎么瞧见师姐胸口处鼓鼓囊囊的?我是不是又蘑菇中毒了。”
“蘑菇是什么?”褚昭簌一声从司镜胸口处探头,好奇发问。
司镜不曾食过。
推测后,轻声开口:“……应当是一种灵草。”
褚昭没有困惑太久。
几日之后,自郁绿峰奔赴北州途中,她很快尝到了心心念念的烤菇串。
云水间这次共选出三人参与九州试剑,除去聂芊,还有萧琬与沈素素。
途间修整之时, 聂芊自市井集市上买了些小吃, 趁司镜不在,偷感很重地与萧琬、沈素素分食。
吃一串,不忘偷偷薅下来一点, 掷进怀里捧着的小水缸。
入昆仑虚境内需持有翎羽凭信,师姐前去叩问,把装有锦鲤仙子的小水缸托付给她们。
开口时,神情格外不自然,只说是一条灵智未开的小红鱼。
聂芊才不信。暂且不论从前与锦鲤仙子邂逅,以及符术课上的事,那夜,她都亲眼瞧见师姐的结契现场了。
她手持烤菇串,倚在落脚客栈中,问对面二人,“你们信吗?”
萧琬眸光温和,慢条斯理地撕下吃食,抛给怀中藏匿的濡软小妖。
望向她,笑而不语。
沈素素吃没个吃相,酣畅淋漓地吃完许多,与水缸中模样娇俏的小鱼四目相对,“自然是不信呀。”
褚昭张圆口,大口吞掉烤菇碎屑后,娇声开口:“阿褚也不信!”
沈素素又与小红鱼对视许久,听见对方扑嘟吐了一串泡泡,唤她“笨蛋素素”。
后知后觉手一抖,怀中佩剑险些落地。
怪不得那夜她梦游瞧见了殷裙少女。缸中的小红鱼,果真是颍川城那位修行合欢道的骄纵妖修!
难怪小鱼被放在水缸中煮过一遭,又经降雷烤过后,始终分毫无损。
“师姐何时回来?”萧琬越过聂芊肩膀,瞧向邻桌的几人。
“我们现下,可能有些麻烦了。”
邻桌莺莺燕燕,娇笑声传来,是三两身着艳色绫罗纱裙,媚眼如丝的女子,早已注意到她们,此刻掩唇窃窃私语。
聂芊回头一看,顿时面色发白,“怎、怎么是邻峰问情宫的人?”
邻桌为首那人云发低簪,凤眸流转春意,举止妩媚动人,正是薄琨瑶。
她帛扇掩唇,瞧了瞧水缸中那只生得如宝石般的小红鱼,心中了然。
只因几日前,曾在与司镜的传画玉简中短暂窥见这小鱼妖。
的确娇俏可爱,却不知化作人身后,模样是何等曼妙,竟勾得那霁月般清冷之人动了情。
沈素素乍一窥见邻桌竟是身着清凉,格外眼熟的问情宫弟子,顿时扎下头去。
却不妨碍那几人簇拥了过来,香甜脂粉气扑面而来,勾起她下颔。
话里话外都暧昧至极,“素素道友,前些阵子交托与你的话本,可与你的阿苓习过了?”
聂芊惊诧万分,手里握着的烤菇串掉在桌上。
萧琬浅笑起来,抬袖掩耳,示意没有听到。
沈素素绝望以头抢桌,耳尖红得滴血,狐狸眸中闪过种种情绪。
薄琨瑶素来是看热闹不嫌大的性子,在几步之遥外娇笑,没有阻拦的意思。
聂芊被甜腻气息勾得发晕,身为体修,惧怕被合欢宗之人引诱,也不忍心瞧沈素素吃瘪。
她一把拽住沈素素,从貌美女子中挤了出去,“姐姐们再会!”
只剩下萧琬。
她将装有小红鱼的水缸在怀中护好,抬眼望向薄琨瑶,温声柔语,“倒是有些遗憾,师姐此刻不在此处,没办法与前辈叙旧。”
她不卑不亢,笑道:“不知前辈可否在今年的试剑会上,一雪往日前耻呢?”
往日。
已至金丹化境,却三招败给司镜的往日。
薄琨瑶打量了几眼萧琬,并无被戳破痛处的恼意,笑意反而张扬,“且等着。”
“且等着!”瓷缸中的小鱼顶着缸壁,双眸睁圆,脆声模仿面前美人的话。
围绕过来的美人太多,褚昭一时挑花了眼,正暗暗盘算着将哪些美人纳入洞府。
却瞧见薄琨瑶走近,不加掩饰地望她,眸中划过极深兴味,“好漂亮的一条小鱼。”
小鱼呆呆瞧她,在水缸中炫耀地游了一圈,娇羞唤:“美人!”
薄琨瑶怜惜笑起来,伸出蔻色指尖,似乎想触碰她头。
骤然,一道蕴着生冷气息的湛色灵力掠过。
薄琨瑶被震得朝后退半步,面含薄怒,朝来人望去。
“……司映知。”她神色不虞。
司镜袖内指节收起,神色疏冷,就立于不远处,道袍似雪,清姿出尘。
只淡瞥她一眼,目光便转向萧琬怀中护着的小瓷缸。
里面的小鱼被凉意激得蜷起鳍,不明就里,也未曾发现她来。
仍然探出头,娇声祈求,“美人!美人摸摸!”
萧琬看了一眼司镜此刻神情,望向褚昭,温声吐露一句,“前辈,先噤声。”
司镜垂眸。
“上楼。”她落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褚昭吃撑了肚子,水缸晃晃悠悠,惹得她难受得紧。
被捧着带进楼上厢房,缸中水波稍平,她便迫不及待化作人身。
浑身湿漉滴水,褚昭从桌案荡着腿跳下来。
才迟钝发觉,聂芊和沈素素早就没了踪影,萧琬带着她上楼,也不知何时离去了。
房门被合拢,惟余一道纤弱颀长的背影,不染纤尘,正是司镜。
“知知!”褚昭双眸一亮,从身后抱住司镜,小声开口:“知知,好想你呀。”
……虽然,她更想方才那几个美人能多瞧瞧她。
腕上冰镯闪烁细微光晕。
司镜抿一下唇,未开口应声。
垂头将她缠在腰际的手一点点掰开,转身,自去屋中八仙桌的一角落座。
并不瞧她,只拎起桌上玉瓷茶壶,无声向杯中斟倒。
虽然已是初春,又离开了苦寒郁绿峰,春意盎然,但刚从水缸里出来,褚昭依旧阵阵发凉。
美人没有如往常那样,生怕她着凉,从储物袋内取出衣袍为她裹上,反而将她弃置一旁。
褚昭没缘由地心里委屈。
她自行穿好珍藏的漂亮殷裙,将鞋胡乱套上,跌跌撞撞扑过去,腰间的鱼玉佩泠然轻响,“知知,要抱。”
没得到方才美人们的宠爱,那换她貌美的娘子亲近也是好的。
司镜动作一顿,伶仃指骨收紧茶盏。
潮湿濡软的身躯朝她扑来,她侧过身,无声避开,“……”
依旧维持斟茶的姿势,余光却瞥见褚昭背在身后的手积蓄一汪妖力。
少女垂头,再悄然抬头,眼角已然染绯,挂上不自然的泪珠。
“我们已经结契了,你不可以不理妖!”扑在八仙桌上,撒娇耍滑。
司镜眸中划过一丝清寂。
手中茶壶轻撞瓷杯壁,发出脆声。
既已结契,为何还要寻她人?
本欲开口,却因心脉相连,她很快感受到来自褚昭的诸般情绪,有委屈、困惑不解。
还有极浅的心虚。
压下眸中波澜,司镜继续无动于衷。
可少女抹了抹眼睛,竟从她臂弯下灵巧钻了进来。
搂住她脖颈,整个身躯都陷进她怀中,睁着双粉玉眼眸,睫羽拂过她鼻尖。
忽地支起身子,啄了一口她脸颊。
司镜顿时侧过头去。
手里一松,杯盏落回桌上。
褚昭将女子手心里的茶盏小心扒出来,倾倒两下,没有茶水。
又抓住那茶壶摇了摇,也是空的。
“你刚才在倒什么呀?”她困惑发问,“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呀!”
她还以为这茶壶有什么玄妙之处呢,惹得知知不肯瞧她,只一味地倾倒茶水。
话音刚落,雪色身影朝她压来。
唇畔忽地一软,余下的话音,皆被司镜封进了口中。
褚昭手里抓着的茶盏掉落在地,当啷一声。
她似乎窥见女子耳后染上粉霞,可迷蒙间,又像一抹错觉。
她撑着司镜的肩,唇上湿濡,已无心去想茶壶的事了,欣喜开口:“知知终于肯亲我了!”
果然就没有她哄不好的美人。
司镜无声退开一点,衣襟被少女揉得微皱。
眉眼清隽,却因眸底浮现的水光,模样如镜中映出的一抹动荡月色,格外动人。
她轻开口:“现在还要摸么?”
褚昭有些不解。
她怎么听不懂她的娘子在说些什么。
刚想发问,她只觉周身一轻,司镜环住她腰,轻飘飘将她放在了面前的八仙桌上。
“要别人摸,”美人嗓音清凌,低垂眸,一只手仍落在她腰际,忽然轻轻拨动。
“……还是要我?”
隔着薄薄衣料,褚昭那片化形后忘记隐藏起来的乳白鳞片被指腹摩挲,战栗感几乎传到尾尖。
她顿时腰身一软,咬住唇,说不出话,只发出颤颤巍巍的低呜声。
现在,不是还是白日么?
身子悄悄朝后挪,脸颊却被一只冰冷细腻的手拢住,重新与身前那双格外漂亮,漫着微霜的桃花眸子对视。
褚昭退无可退。
原本就穿得凌乱的殷裙外袍,忽被一抹覆有薄茧的指腹挑入下摆。
她按住司镜的手,抗拒,“阿褚不要摸了……”
她夜里还要趁娘子睡着,偷溜出客栈,到这她从未来过的北州玩上一圈呢,才不想累到睁不开眼,连榻都下不来。
想法悉数通过冰镯传递而至,司镜被推拒,指腹轻捻,垂眸不语,忽地无声抽出手来。
侧身,轻落下一句,“那薄琨瑶,并非良人。”
她与薄琨瑶也只是点头之交,对方修合欢道,饶是多情却无情,表面妩媚,骨子里却冷血,经她之手的仙修,但凡落入下风,非死即残。
褚昭敏锐瞧见美人耳根仍残存着绯红。
她凑近了些许,眼睫轻拂面前清冷之人的脸颊,好奇问:“你在吃醋么?”
因着洞府娘子数目过多,她已司空见惯此般景象,却不知素来生冷、一心卫道的仙修美人,竟也会为她吃味。
不愧是她!
“醋?”司镜低声重复,偏过头去,“我……未曾吃过。”
也不知是何滋味。
像在水中闷头溯游,忽然撞进一团棉花里。
褚昭鼓起脸,从八仙桌跳下来,“阿褚再也不要理你了!”
很快被客栈外景象吸引,她腰间鱼玉佩当啷轻响,跑到远处窗前,探身好奇打量窗外。
未曾发现,身后女子目光追随她而至,落在那玉佩上。
方才去领通行翎羽时,街上多数人腰间都别着这鱼玉,更不乏参加九州试剑会的各派弟子。
她知晓这血玉的功用,只是,总从中觉出些许邪祟异常之象。
司镜长睫敛起,手心聚了一团清澈水雾,将原本空荡的茶壶注满,泡上一壶荷花茶。
斟了一杯,正欲起身,递给窗前那方才似乎有些气恼的小红鱼。
可再望去时,那道纤细身影竟已消失在她视野之中。
她轻抿一下唇。
行至方才褚昭所在地方,将窗稍稍再推开一点。
窗外宝马香车,人流如织,鱼龙混杂,喧闹到极点,却已寻不到那抹张扬殷色。
唯有各神色各异的行人腰际,悬垂或大或小的鱼形血玉。
日光映照下,光彩粼粼。
司镜将茶盏收紧了些。
为何,她此刻竟感知不到那小鱼的方位了-
褚昭在集市上逛得不亦乐乎。
时而蹲在路边铺陈各色灵药法器的小摊旁,时而钻进人群最拥挤处,踮脚望游艺之人口吐火龙、胸碎大石,大声叫好。
她离开荒山后,一直待在终年覆雪的郁绿峰,还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人界景象。
褚昭摸一摸腰间的鱼玉佩。
多亏了她的宝贝,方才只不过在心中小声念叨了几句“想出去玩”,一眨眼,竟已来到了集市最热闹处。
只是,她的血玉为什么这样黯淡呢?她瞧其他人腰间的玉佩都有漂亮的光晕。
褚昭跑到一摊贩面前,将鱼佩扯了下来,问:“你这里还有会发光的鱼玉卖么?”
那摊贩贼眉鼠眼,笑起来令人有些不舒服,“暧哟,您可算找对人了,这昆仑虚外围境内的鱼玉都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买上一只,保管您在试剑会上摘得魁首。”
褚昭才不稀罕什么魁首。
她眼波流转,将鱼玉递出去,娇声敲诈,“我的鱼玉也是从你这里买的!现在坏掉啦,你快给我换一只呀。”
摊贩打量她几眼,又看向她掌心那鱼佩,了然于心。
霎时变脸,笑应:“得嘞,我给姑娘换个新的。”
原来那黯然失色的鱼玉并未被收走,很快,褚昭手心又被放进一只精致崭新、活灵活现的血玉。
褚昭将之挂在腰间,怜惜地摸摸,怕对方反悔,一溜烟便跑远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变卖掉原先的鱼玉,沿路买了一满怀的吃食,她身形灵巧,自各色道袍的玄门人士身侧穿行挤过。
忽而,远处巍峨连绵,群山环拥下恍若仙境之处传来悠远嗡鸣声。
这声响与郁绿峰的灵钟声似乎同出一脉,褚昭思及过往与司镜在寝处的纠缠画面,腰又不受控地软了半截。
身边人很多,她索性坐在某个露天酒肆处,咬唇揉着腰纾解。
附近的人面孔各异,可话音中的惊叹却如出一辙。
“是濯清仙子!”
“濯清仙子回宗了么?”
“想必是赏光参与今年的九州试剑会的。”
“听闻濯清仙子前些阵子赶赴古剑冢裂隙,孤身荡平流溢魔气,不仅分毫无损,甚至隐有突破征兆。”
“毕竟是当今玄门第一人。”有人惊叹,“百年前便已堪化神。”
紫霞盈卷,空中骤然划过剑光。
一身着云袖道袍的女子长身玉立,面庞拢于云雾中,如珠似玉,辨不清晰。
她身后,众昆仑虚弟子环护而行,青白腰衱随风翻飞,飘逸灵动。
濯清仙子途径之处,众人置于剑鞘内的佩剑悉数嗡鸣躁动,仿佛下一秒便会冲出,追随女子而去。
褚昭没有佩剑,因此不像旁人那般狼狈按住剑柄。
她踮起脚,好奇仰头望去,想瞧瞧最厉害的玄门仙修是何等妙人。
却见空中云雾稍顿,霞光停驻,那引得众人仰望惊叹的一行人竟御剑徐徐停了下来。
明霁日光笼罩,近在咫尺。
被称为濯清仙子的矜贵女子并未出言,只颔首示意,身侧的仙修会意,动用传音之术,向世人昭告:
“感怀诸同修齐聚北州,共赴试剑盛会,仙子且折花一簇,赠予诸位。”
仙修身旁的弟子自篮中轻掬轻挥,转眼间,饱含灵力的淡白色花瓣便洋洒落下。
众人近乎痴狂,相互挤轧,双手高举过头顶。那花瓣薄似蝉翼,落入手心,转瞬便化为精纯灵力融入经脉。
引得众人簇拥围观的,不仅仅是瞻仰濯清仙子,还有这折花礼。花瓣被封入灵力,慷慨倾洒。
若是能多一些、再多接一些,当日突破也并非笑谈。
褚昭被推搡得跌撞,气恼地咬了咬唇,粉唇轻碰,微不可查的殷色妖力流淌入身边几人体内。
那几人高举着的手顿时变为蟹钳,任由花瓣落了满钳,也汲取不到一丝灵力。
惊疑惨叫声响起,周围顿时乱作一团。
褚昭轻哼一声,灵活地从人群中离去。
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笨蛋!
这惨白的花瓣有什么好的,她还是觉得鱼驴峰上那棵含霜盛放、簌簌轻摇的桃花比较好看。
空中停滞的佩剑上,方才传音的那昆仑虚仙修神色微冷,转向身侧仙姿女子,“仙尊,有妖作乱。”
落虞望向远处,一抹鲜妍殷红融入人群中,仿若朱砂在污浊中徐徐漫开,晕染出恣意浪潮。
她眼眸半阖,敛去其中翻涌不明的情绪。
嘴角悯然扬起,话音温润,“无需介怀,掷花礼提前结束罢。”
话音落下,却只是敛衽而立,依旧出尘绝伦,却并无为那几个身陷幻术之人解除的意思。
身侧仙修极听顺她所言。不多时,空中翻飞的淡色花瓣便消匿殆尽。
“奉仙子所愿,本次九州试剑夺得魁首之人,除却历年奖赏外,还可获上古神兵一柄。”传音声轻灵响彻。
“即仙子自古剑冢中所获「归霁」。”
众人议论骚动声不止。
“归霁?”
“是同名之剑,还是那柄臭名昭著、需以血饲养的凶剑?”
“魔尊绛云已殁百余年,其佩剑归霁弑主……按理早该溶于浸默海了。”
剑上仙修无悲无喜,秉公道:“正是那柄凶剑。不过,诸同道无需忧虑,经洗髓重铸,其内残虐嗜血之气已被仙子彻底抹去,如今可堪仙子佩剑碧霄。”
众人眼热心焦。
空中剑上的昆仑虚弟子稍稍掀开剑匣,雪亮剑光顿时流转四溢。
剑柄恍若月色锻作,又平添雨消云霁后的澄澈,行云流水,只一望,便叫人挪不开眼。
褚昭同样顿住了脚步。
她朝身后望去,被那剑匣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觉心跳砰砰,凭空升起一阵迫切焦躁的渴求。
她从来都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这柄剑虽无杂饰,但……好漂亮。
虽然她不使剑,但若是在剑柄处嵌上她洞府内珍藏的珍珠和贝壳,送给司镜作聘礼,娘子定然会极喜欢!
周围的人仍心有戚戚,念叨着什么“魔尊”“绛云”“弑主”,褚昭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兴冲冲跑到不远处昆仑虚设立的翎羽分发处,摇了摇那驻留弟子的肩,娇声开口:“我要参加试剑会!”
身着青白道袍的弟子见是妖修,虽为对方娇媚模样而内心一动,却也不自知低看褚昭几眼。
倨傲地推过来登记宣纸,一句话也不说,装深沉。
仍是年纪尚轻,忍不住好奇心,他余光一瞥,瞧见殷裙少女笔迹凌乱似虫。
勉强可辨认出什么“鱼驴峰”、“云水间”,末尾还张扬地缀上“褚昭”二字。
撇撇嘴,更是不齿,他从未听过云水间这个小门小派,至于鱼驴峰,一瞧便是粗鄙妖修云集之处。
模样骄纵的少女离去,弟子目送她背影隐没于人群,想把宣纸揉成球丢掉。
“等等,师弟。”
身侧的师姐制止了他,语气凝重,“方才我未曾出言,是在用法宝探查那妖修的深浅,你可知她如今境界几何?”
少年困惑摇头,不太在意,“能化形,也不过与筑基初境相当罢?”
师姐摇头,“她约莫金丹期圆满。”
而昆仑虚剑堂的长老,他们的师尊,也不过才金丹圆满。
修行五百余年,竟还比不得一只尚稚嫩的妖。
…
褚昭登记过后,不知不觉又在集市逛了许久,已至日暮。
肚子饿得厉害,她摸了摸身上,竟然连一颗灵石都倒不出来,不由沮丧。
望向周围,人群聚散拥挤,一时竟也找不到司镜栖脚的客栈在哪里。
好在前方拐角处有道熟悉身影出没。
瞧背影,像是聂芊。
褚昭悄悄上前,手从少女腰窝处探入,想去够她缀在腰间的灵石袋。
可没能摸到沉甸甸,只抓住了一只凉滑的鱼玉佩。
手腕立刻被攫住,力度像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褚昭痛得呜一声,“好痛,放开阿褚!”
那人转过身,腰际血玉当啷轻响,华灯初上,果真是聂芊的模样,可光晕在她脸上映出一抹琢磨不透的暗霾。
少女双眼弥漫血雾,望向褚昭后,其内情绪稍顿,逐渐化为近乎狂热的尊崇。
俯身下去,不知为何,嗓音嘶哑粗粝,“魔、魔尊……”
褚昭歪一下头,不懂聂芊为什么口中嘟囔,还对她行如此大礼。
把少女从地上拽了起来,顺势捞走了她的灵石袋。
瞥一眼她腰际,得意洋洋,“你也买了鱼玉佩?很有品嘛。”
她方才闲逛时,瞧见擦身而过的行人多数都系着这小鱼形状的玉佩,想来定然都是她的忠实簇拥者。
面前的聂芊依旧身着离开客栈时的淡蓝色道袍,望着她时,神情除却恭敬,竟木然痴怔。
似乎是患上鱼玉症了。
褚昭正想握住少女的腕,帮她好心调理,却忽然听闻身后传来沈素素的焦急呼喊声。
“聂芊,怎么在这傻站着?总算寻到你了,师姐都说了申时前须得返栈……哎,这位是……?”
褚昭睫羽轻颤,将灵石袋揣进怀里,没有回头,拔腿便跑。
她是偷溜出来的,还要趁大好夜色玩得尽兴呢,才不能被知知和她的师妹抓回去。
却又听见背后似乎响起萧琬的声音,含着忧虑,“不妙,师姐……是不是就在那个方向?”
好险!
褚昭咬一下唇,从善如流,扎进相反方向的人群里,衣袂飘荡,转瞬便没了踪迹。
沈素素疑惑,“阿琬,师姐明明不在那边呀,你是不是记错了?”
萧琬轻嗯一声,目光从那消失的少女身上撤回,笑应:“是我记差。”
她只是不忍心见师姐孤身一人饮茶的清寂模样罢了。
沈素素挠了挠头,也没再深究。
此处少人,也不知聂芊为何在此,明明方才还在一同观览,只不过走散片刻,对方便没了影子。
她去拉聂芊,“走啦,再逛一阵,就得回去了。”
聂芊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良久,才像醒转过来,朝她掀起一个笑,“走罢,素素。”
沈素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不唤我全名了,像被夺舍了似的。”
萧琬窥见面前少女眸中似划过一抹红,轻蹙起眉。
可身旁花车途径,灯盏一映,聂芊依旧是过往那般澄澈眼神。
“怎么了,阿琬?”少女好奇望她。
“无事。”萧琬温和应声。
目光梭巡而下,瞧见聂芊腰际悬着的雕刻精巧的一只鱼玉佩,殷红光晕似血。
…
褚昭沿途买了些吃食,双臂一揽,悠哉悠哉地四下闲逛。
扯扯缀在头顶的纸糊花灯,转头又被街角售卖话本子的小摊吸引,心尖一痒,顿时扑上前。
随意翻了翻,俱是些公子小姐的故事,她不感兴趣,便问摊主,“有……唔,有没有两个不穿衣服的美人的故事?”
摊主是个稚嫩小姑娘,发间隐约冒出一双微尖绒耳,和她一样是妖修,瞧不出年岁。
闻言慌得立马捂嘴,左右打量,生怕被查封,“道友,这可不兴问啊。”
又偷偷将手掌掀开一道缝隙,笑得暧昧,“不过,有的道友,这种话本子我有一储物戒,都是「宁怀」执笔。”
宁怀?听着有些耳熟。
褚昭圆眸发亮,没有多想,财大气粗地将灵石从布袋里倾倒出来,“我都要了!”
待她拿回客栈,好生将那些晦涩言语都背下来,必能精通双修之法。
届时,就能换知知累倒在榻上,腰酸腿软了。
妖修摊主嗖一声抛给她一枚貌不惊人的储物戒,身后火红的蓬松尾巴将灵石揽抱住,快活摇尾尖,“道友看好再来!”
原是一只狐妖。
褚昭点头,视若珍宝地将储物戒套在指间,举起手,迎着流光溢彩的夜幕花灯打量。
可套在腕间的那只冰镯,此刻却忽地发出清泠一声响。
她顺着指缝望去,相隔重重穿梭人流,一道雪袍清姿身影侧身端坐。
很巧。
司镜落座于不远处一家热气腾腾的摊肆,席间喧嚣热闹,可她周身一圈却空荡寂静。
除去眉眼秾秀清寂、气息生人勿近外,面前桌案上已排了许多的……酒盏。
而她面色微潮,模样依旧克制清醒,垂眸之际,眸中却流露稀薄水色。
搁下酒盏,纤长颈侧微敛,不自知轻抚右手尾指上那枚冰戒。
第40章 话本
萧琬骗她!
褚昭咬一下唇, 躲到旁边,不想被不解风情的冰块美人抓回客栈。
可却克制不住自己,又悄悄瞧了几眼。
夜里市集灯火交织, 恍若白昼, 可司镜却像被这喧嚣隔绝开。
出尘秾秀,如一轮澄月,映照万物, 却无从涉足人世。
仿佛瞧见从前在那方清寂寝处的画面。
女子落座桌案前,仔细拭净佩剑, 缄默勾描符箓,枕雪声而眠, 孤寂难言。
在桌案尚且没有摆上一方小瓷缸之时, 又或者与她相遇前,知知便是这样捱过每夜的么?
褚昭只觉一阵细密的滞麻冷涩淌过心口。
她跺了跺脚, 不禁暗骂鱼驴峰凋敝,又隐隐生出一点期许,幻想带司镜回洞府后该是何种光景。
定不会让美人孤寂度日!只消每夜侍奉她便好啦。
司镜自斟自酌,仰头,将酒饮尽,素白指腹揩去唇边湿润。
她……喝不出酒是何滋味。
只觉如吞冰饮雪,末了,却有她无法掌控的热度一路顺肺腑流淌弥散。
神智似乎坠入稀薄雾气中,余光竟有一抹娇怯殷红闯入, 可再偏头望去, 却只是些记不清面庞细节的行人,推搡凌乱。
司镜不知自己怎么了。
起初是茶,随后是酒, 默然望着如流水聚沙般的行人,不知不觉,竟饮了许多。
可她不似常人,也不像师尊那样喜饮酒寻欢。
她可以轻易忘却任何人与事,唯独那条搅乱她清净的小红鱼,任饮了再多酒,也难抹去痕迹。
便像那夜她无心隽在纸上的“褚昭”二字。
如今,笔触熔化,成了一抹烙印,烙在她空无一物的心口处。
小鱼离去后,她竟也在那窗边伫立许久,生出些许被遗弃的冷遇。
本意用来约束褚昭的冰镯冰戒,今夜反倒成了她自身的束缚。每每思及,垂头望去,却从未合她心意亮起,昭示褚昭所在。
小鱼暗恼她不解风情,却又极其受用她偶尔流露出的柔意。
小鱼心慕许多“娘子”,且贪恋美色,她只不过其一。
可司镜却是从未豢养过一条甘愿蜷进她掌心里的娇嫩小鱼。
以至于,偶尔纵容,时常却又升起卑劣愿望,想将小鱼囿于掌心,不许任何人窥视。
她想起白日,小鱼倚在她怀里,含羞问她“是否吃醋”。
又在得不到想要回答之时,眸中水波摇荡,恼得顷刻逃出她怀抱。
桌案上排着一壶香醋。
……她买得了。
却始终不懂究竟是何意味。
那掌柜倒是好心,忧心忡忡地问询了她几句,不多时,又呈上一盘圆润小巧的饺子,热气腾腾,说如此才好。
司镜不喜人间吃食,置在一旁,如今,却已有些冷了。
酒已饮尽,她另取了新的杯盏。
五脏肺腑皆被酒温热,她却凭生觉得冷茫。
若顺遂小红鱼所言,吃了醋,对方……便会回来么?
雪袖高扬,掩去女子淡寡神情,她浅唇覆上瓷盏,抿了一口,酸涩感顿时席卷舌尖。
她蹙眉,眼眸低垂,其内涌上揉碎的湿色。
原来是这般滋味。
司镜无声啜饮。
不知晓脖颈已然染绯,清明模样也渐趋迷离,举止逐渐脱离掌控。
……她似乎,有些醉了。
视野晕染一片稀薄潮雾,待垂头望去之际,却忽然发觉有一只指骨浅粉的手,探入那盘已然冷彻的饺子中。
匆匆抓了几个,藏到桌下。
见司镜无声无息,似乎未曾发觉,桌案那端竟探出一双粉玉眸子。
绒发散乱,雪腮鼓鼓,边好奇地嚼着饺子,边歪头打量她。
很快便发觉她手心里紧攥着的酒盏,少女自桌下爬了来,到她腿间,嗓音似珠玉落盘,“知知,阿褚也要喝!”
褚昭直起身,先是嗅嗅司镜白玉暖霞的颈侧,闻到一股酒气与清冽混杂的气息,不禁晕了头。
随后,凑近她湿润浅唇,忽地伸出殷软的舌尖,舔了一口。
顿时拧起眉,呸呸苦了脸,“酸的!”
腰身忽地被一只伶仃的手搂住。
迎着街集明暗交叠的朦朦氛围,褚昭撞进面前雪色道袍美人的眼眸中。
女子侧颊浮现酡粉,模样仍清凌,神色却弥蒙,声音柔潮似融雪,藏着些许压抑得极轻的涟漪。
“我已吃得醋了。”
“昭昭,你瞧见了么?”
褚昭心想,司镜定然是醉了。
却又不自知被融软成棉花的美人哄得一阵眩晕。
只是,喝醋也能醉么?
美人乖顺地任由她摆布,她说什么,都微微颔首,褚昭付过钱后,便拉着对方细腻微茧的手,匆匆欲离。
人群似潮水涌退,俱是为了不久后的试剑会。一旦入昆仑虚境内,须循静修律令,因而今夜,宗门外围的北州市集金鼓喧阗,纵情笑语。
褚昭却对此全然失却兴趣。
她迫切想回客栈,修习她买回来的一储物戒话本,与司镜共度春宵。
这家摊肆俱她们落脚的客栈不远,只是她记性却不是很好,焦急转了几圈,仍未寻到。
腰身忽被身侧雪袍女子一揽,带入怀中。
踏上佩剑,湛冷色剑光闪烁,周身景色飞逝,几息内便到了眼熟的地方。
司镜施术将寻路翎羽拂去,眸光仍如浸水桃瓣,不甚清明。
素来甚少与她亲昵的寡言之人,今夜却甘愿倚靠她,低柔嗓声唤:“昭昭。”
“……昭昭。”
褚昭耳廓发灼。
待上过楼后,匆匆合上客栈房门,便环抱住对方纤腰,踮脚去啄美人的唇。
是娘子先勾引她的!
司镜纵然酒醉却不露下风,微低下身,软润纠缠间,便夺去了她的主导权。
褚昭胸口起伏,抓住女子衣角。
在一片昏暗中,她竟不知何时被抱在了对方腿上,困抵在桌案与纤软身躯之间,无从逃脱。
她咬了一口司镜沾染酒香的舌尖,无措逃离。
忽然想起什么,去褪纤细尾指上那枚储物戒,想暗自读些秘籍,挽回局面。
可竟怎样把玩,那储物戒都没有亮光。她才想起来,忘记问那狐妖戒指催动之法了。
褚昭懊恼地摇了摇,一不留神,又被面前美人轻啄一下唇,酒气盈面。
“这是……何物?”司镜话音中藏着些许茫然。
昏暗中,她指骨因情潮泛粉,可常年修行,轻易便将那储物戒取了来,放在掌心仔细打量。
褚昭心虚又害羞,蹬了蹬腿,伸手去够,“还给我呀。”
可不能让美人读到双修秘籍,再来欺负她!
司镜却没有应声。
褚昭眼瞧着女子忽地抿一下唇,墨发低垂,遮住神情。
面色不虞,将那不是很精致,坑坑洼洼的戒指紧握于掌心,收拢指骨。
她似乎听见了金属咯吱脆响。
褚昭心痛得紧,眼圈也急红了,反抗,“坏娘子!不许弄坏,这是我的宝贝!”
司镜情绪稍有回温,指骨略松了些许,却是因为窥见她眼尾泛绯。
昏暗中,她偏头,不露声色地咬一下唇,神色寡淡无波,将那戒指抛远。
铃铃铛铛,戒指滚入尘土,再瞧不见踪影。
褚昭目光追随而去,想去找,却被牢牢困在怀抱中。
气得她当即便要去咬女子使坏的那只手。可还没来得及作乱,下颔已被细腻手心抬起。
司镜垂眸,掌心蓄了一团水雾,细致地将她曾戴过戒指的那只手里里外外清洗了个彻底。
做完这一切,女子耳根处腾起浅淡绯粉。
似有些羞赧,醉后又忘记掩饰,细密长睫在脸颊投射浅色影子。
她一点点将自己尾指上的冰戒褪下,推入褚昭指间。
“把我的……赔昭昭。”启唇轻语,“可好?”
说着,竟还抬起她手,啄了啄她蜷起的指尖。
模样十足温驯。
褚昭只觉飘飘然。
抬手打量和冰镯如出一辙的戒指,在未燃烛火的昏暗月色中泠泠轻闪,比她洞府里的珍宝还要好看。
娘子又送她礼物了。
心口温热砰砰,可还没来得及道谢,司镜却沿着她的手,一路覆来细密温存的吻,逐渐延伸至腕。
昏暗中桃花眸浸透水色,清泠糅杂春潮,如成色上好的寒潭清玉,一朝坠入汩汩柔泉。
褚昭失神之际,被美人拥住后脑,含吻住唇,如丝如缕地渗透缠绵。
气喘吁吁,周身迅速热了起来。
也尝到了女子唇齿间的酒气,似乎以她喜欢的荷香勾勒。
并不难闻,反而令她头脑昏昏,醉意上头。
褚昭从没有饮过酒。
思绪纠缠成一团,她不明白,知知为何白日里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到了夜里,却变成惹她害羞难堪的另一面。
莫非全都是因为喝醉了么?
她不想要知知朦胧之际才想起她,和她亲昵。
如果司镜在清醒时分,也能像这样温声软语,肯被她亲昵牵着,不惮被人知晓她的存在,她也无需躲进水缸或是衣襟里便好了。
想得有些委屈,察觉到又迷迷糊糊地被带到榻边,褚昭呜咽几声,想推开面前美人。
不知晓哪里来的力气,又仿佛对方醉后迷蒙,胡乱挣脱开之后,竟将司镜按在了榻上。
唇已然被亲得殷红,却又羞又恼,去解美人的衣带,将洁净无尘的外袍褪去,“是我欺负你才对!”
司镜墨发似水倾散,半敛长睫,话音仍是温存纵容的,“……都依昭昭。”
褚昭反而有些心虚了,望着女子袒露的姣好玲珑,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只得又小声发问:“什么都依我么?”
“都依。”对方今夜格外顺她。
“那你教我呀。”褚昭如同在紧闭蚌壳外焦急溯游的小鱼,俯在她身前,一知半解,又用脸颊轻蹭,眸光懵然。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娘子像她从前那样舒服。
可只来得及瞧见身下美人眸底一抹稍纵即逝的克制。
褚昭肩膀陡然一颤,被温润伶仃囿住,脸颊顿时染上绯粉,啜泣出声。
她浑身软得厉害,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鱼尾,以免司镜得寸进尺,想要爬离,“……你骗妖!说好、说好要依我的。”
“我在教昭昭。”做着如今的事,身下女子却恍若玉雪谪仙,只是颈侧微粉,嗓音稍润。
“昭昭,可学会了么?”
褚昭听不清坏娘子都在说些什么。
她衔住面前人雪色衣角,浑身软得像融入泥沼之中的一滴水。
颤颤巍巍,到底也未曾学会什么。
反而听得司镜含住她耳垂,嗓音似融雪,将她耳廓灼温。
轻问她,流入掌心的是什么。
她被折腾得涣散,咬唇失神,呜咽回答,“……是、是小鱼呀。”
要是此刻在水潭之中,就好了。
她便能孵化与知知的小鱼卵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