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酒肆
槐琅心向下沉了沉。
原本盈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欢喜荡然消散。
她以为, 昭昭方才一言不发,耳根微粉,是因为她们今夜一同游览了摇光泽。
可她活了那样漫长的时间, 又如何瞧不出, 褚昭是在想着旁人。
她分毫不知的旁人。
“昭昭,现下还难受么?待回到梦龛泽,我去用蜜琼浆给你调一杯清荷茶, 如何?”槐琅依旧轻声安抚。
方才因担忧褚昭身子,她步间云雾笼罩, 本欲催动族内秘传身法,几息间抵达居处, 如今却改了主意。
将臂弯里的柔软躯体揽得更紧些, 乘夜间柔风,步履放缓。
她想, 与褚昭一起的时间再长些。
褚昭轻拽住她的袖角,晃晃悠悠间,眼眸半阖。
她自苏醒后,总有些嗜睡,嗅着槐琅身上的气息,愈发困顿,于是只小声开口:“可是,阿琅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好到为她铸漂亮的剑,甘愿化作原身, 载她周游摇光朦然夜景, 甚至总是怕她无聊,彻夜陪她闲谈落花。
不远处便是梦龛泽了。
几步之遥外,烛火摇曳。
槐琅驻足片刻, 眸光流转,未曾应声。
安静望怀里模样娇俏的人陷入沉眠,胸口灼荡难平。
仿佛又回到百余年前大泽初启,星河斗转的那一夜。
槐琅阖眼,凭本心俯下身。
依旧避开那抹曾引她悸动难抑的唇,仅轻吻了下褚昭侧颊。
她不可趁人之危,可压抑百余年的情愫,自绛云魄散离世以后,又该从何处排解?
槐琅压扼住心尖燥热,低垂脸,就这样揽着熟睡的褚昭,踏入梦龛泽。
寝处设了禁制,本该静谧,却有单调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庭院深深,池畔的石桌处,一道矜然身影端庄跽坐。
她模样出尘绝秀,长眉入鬓,似月下芳魂,缥缈无痕,周身灵力波动极为可怖。
棋盘一侧摆着木埙,女子独身自弈,温声开口:“我在此已等候许久。”
“槐琅君,总算寻到昭昭了么。”
浅池之中忽闻青蛙跳水声,泉声叮咚,却如同兜头冷水一朝淋下。
槐琅面色沉了几分。
未曾开口应声,先将褚昭送回,关掩房门。
再回身时,落虞已然敛衽而立,玉骨毓秀,神情柔润,没有过多棱角。
那双悯然眼眸扫过槐琅的唇,又瞥向它袖中双手,流连在所有曾与殷裙少女触碰的地方。
最后仅落在她身后。
褚昭所在之处点了盏灯烛,小鱼素来怕黑。
“濯清仙子深夜来访,未曾知会,便破开我族领地禁制,未免与传音玉简中的承诺大相径庭。”槐琅话音中藏了些许生冷。
落虞施然向她行一礼,“确然是我唐突。”
“只不过。”她温煦开口,模样纯善,“摇光泽又打算如何兑现与昆仑虚的承诺。”
“何日,将昭昭托付于我?”-
翌日,摇光泽下起蒙蒙细雨。
熹微时分,云层翻涌,雨疏风骤。
褚昭自睡梦中醒转,脱下闷出些许薄汗的亵衣,踏入清澈温水,洗去隔夜惫懒。
鱼龙族人大多是偏爱潮润雨天的,她却不太一样。
面前仍反复重现梦中模糊场景,她好像化成一条殷红小鱼,栖在凋敝的山间深潭。
水面装点娇嫩无根的粉荷,可仰头望去,天色从未大亮过。
身后有面庞各异的妖簇拥围来。
海带妖亲手喂她吃点心,母蟹为她梳发,更有珊瑚将她缠绕,语声温存,为她讲述中州的雪、南川的弦月。
褚昭听得起劲,揪住笨拙拦路的虾妖触须,又用尾巴拍打阿蟹的脸,令它们闪开。
她蜷在贝壳软榻里,偏爱美妖口中,山外熹微时分的朝霞美景。
碧空如洗,云却如同醉酒般酡然泛粉,视野里,逐渐填满鲜妍明媚的霞光。
恍然间,褚昭似乎隔着一层薄衣料,窥见了逸闻中的景象。
她看见终年覆白的山中,落下软如绒羽的雪,而再远处,霞光万道,碧空尽头晕染绛红。
“……好漂亮呀。”她睁圆眸,看得痴痴。
迫切想和某个人分享此刻的欢喜,又或者想窥见对方此刻模样,褚昭转过身偷瞧。
却如何也看不清女子的模样。
心脉牵连着的另一端,隐隐发起烫来。
褚昭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声,还是女子按而不表的隐晦心流。
她甚至,连对方的名姓都不清楚。
温水拂来,褚昭睁开眼,被热气蒸熏得眼睫潮湿。
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在水中抱膝想了一阵,但梦中之景仿佛雾气,又像映入水中的碎月,再也抓不住了。
褚昭没有胃口,吃了一丁点面包虫,枕靠在横榻边,再度小憩。
窗外却忽地响起一道空灵乐声,如泣如诉。
她将纸窗用茶水沾湿,抿开一点,窥见一道恰似梦中之人的背影。
正在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吹奏着手中玉脂小物件。
落虞忽地停了吹奏。
她未撑伞,肩膀被细雨浸润,回身望去。
身着单薄殷裙、娇俏动人的身影赤足扒着门框,正偷瞧她,显然是方才哒哒跑过来的。
“你是谁?”少女并不怕生,见被发现了,索性软声发问。
落虞只是扬唇浅笑。
她缓步走近,迎着褚昭好奇的打量视线,蹲下身,不顾衣袍坠地,染上尘埃。
掌心流淌灵力,化作一双水气萦绕的履鞋,她柔柔囿住少女纤细脚腕,为她穿好。
化作人身后的双足,是鱼龙除腹部外最敏感的尾尖,褚昭脸一热,像被羽毛轻扫。
想着是不是没有介绍自己,惹对方不快,才缄默不语,她学着领地里那些有阅历的鱼龙,小声出言,“我、我叫褚昭,道友,你……”
“我晓得的。”女子温存开口,“只是,午夜梦回,昭昭莫非不认得我了么?”
“我名落虞。”
褚昭眸光摇荡,耳廓后隐隐发起热来。
面前的女子,莫非就是她的梦中人么?
曾与她一同观赏初升朝霞,山涧落雪,与她心意相通的那个梦中人。
她虽觉有些出入,可……却又从未在摇光泽中,遇见特征如此符合的仙修-
落虞自称是玄门昆仑虚的掌教。
褚昭只悄声说了一句想离开摇光泽,瞧瞧外面是什么模样,便被带上了碧色佩剑,一路畅行无阻。
云层暗淡,仍在降着细密小雨,惹得她心情也有些沉闷,“落虞,玄门仙修是不是可以推算天象?何时会雨晴呢。”
“昭昭不喜雨天么。”落虞温声开口。
她轻抬手,广袖在褚昭眼前一遮,霎时,耳旁萧疏雨声消散。
褚昭放眼望去,碧空如洗,春光明媚动人,鸟雀飞旋,哪里有一点阴霾的影子。
她欢喜地哇一声,摇摇落虞的衣摆,眸中含着憧憬,“好厉害!仙修都像落虞这样,可以呼风唤雨么?”
落虞浅浅笑起来,不露声色揽住少女腰身,“昭昭喜欢便好。”
“若喜欢晴日,昭昭何妨留在我身边?我们可遍览九州,一日内,看尽各异朝霞。”
褚昭有些心动,却又很是苦恼,“但我不能抛下摇光泽呀!槐琅,还有蓓蓓,定然会很想我。”
“只要昭昭与我结契。”女子嗓音柔润,“我便能随你一同入摇光泽,时时陪伴你左右了。”
褚昭被对方拂来的吐息吹得晕晕的,嗫嚅开口:“结契?”
是如何结的呢?
原来不需要两人心意相通,只像如今这样,打过一次照面,便可以结契了么?
她咬一下唇,轻摇头推拒,“结契之后,落虞是不是就会被困在阿褚身边了。不要……我想要落虞像如今这样,自由自在。”
耳廓擦过一道轻柔笑音。
“昭昭竟是如此想的?”落虞将下颔抵在她颈处,“可在我看来,若心慕,就要将其藏匿在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地方。”
“要她,仅仅看着自己一人就好。”
背后人怀抱柔软,褚昭却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无措挣扎开来,转头望去,落虞依旧如常,温存缱绻的目光似水般渗透,开口:“昭昭?”
她自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物件,在日光中折射出澄澈光晕。
竟是一条缀有小鱼木坠的珍珠细链。
褚昭被女子握住了腕,冰凉一圈一圈缠绕,惹得她有些瑟缩。
却听见对方格外轻柔的话音,“昭昭,这手串,蕴有我的一丝命魂。如今交付与你保存,可好?”
珍珠链的确很漂亮,她迎着光线瞧了许久,因为喜欢晶亮物什,不舍褪掉。
一时间似生出幻觉,好像很久之前,腕上也曾坠着沉甸甸的冰凉东西。
散发湛冷光晕,护她周全,却从来不会过多束缚她的行踪。
好似被人妥帖地置在最隐秘之处,可那人却又只是克制地远远观望。
若远了,就再走近些,若近到令她不适,则自行退却,徒留她依慕的纤细背影。
不像此刻缠绕在手腕的珍珠链,似乎想将她紧紧捆束,再也挣扎不开。
可那个人……会是谁呢。
不就是如今面前的落虞么?
褚昭一时失神,却被圈住腰身,带入怀中。
她感受到落虞的手掌覆在背间,动作亲昵,却不甚越界。
女子轻轻抚上她手背,掌心温热,却是没有半分剑茧的。
她引导褚昭的手,探入她袖中。
取出一只与她今日所奏的木埙相似,却特地雕成小鱼模样的精巧物件。
“昭昭想必是御剑过久,有些累了。”落虞很是体贴,“不妨……随我至昆仑虚小坐片刻,我教昭昭吹奏埙,如何?”
褚昭捧着鱼形埙,杏眸又闪起光来,“好呀!”
她竟不知,她的梦中人还会吹曲子。
梦里的女子,总是冷清寡言。
唯有那双眸子,在迎霞光望向她时,盛有如曲声般缠绵勾连的情愫-
北州某处露天酒肆。
被灵火温好的竹叶青散发融融香气。一戴黑纱帷笠、身形曼妙的女子自玄袖中探出手,苍白指节攫住酒盏,无声饮尽。
“诸州魔气侵袭已要平息,幸亏有昆仑虚弟子奔赴斩魔,更有濯清仙子以碧霄一剑,荡平据传魔尊转世后藏匿的那荒山。”
“可我听闻,桩桩事件,据说都与那位天资绝艳,名为司镜的剑修相关?”
“司镜行踪已然隐于浸默海半月……可惜中州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据说除她外,全门上下十余人,连师尊都丧于魔手下。”
说话者身旁,原本俯案烂醉的青袍女子忽然无力撑住头,缓慢起身。
高声唤:“……给我来盘花生米!小二、小二呢?”
众人一齐朝她望去,面色各异。
不知是被女子来自西州的浓颜吸引,还是瞧见她腰间佩剑,知晓如此烂醉的美人,竟也是个剑修。
宿雪如愿以偿地捧着小碟花生米,坐下合酒嚼了几粒。
笑眯眯转向刚才说话的人,“道友道友,你再和我说说那小门小派的事罢。”
酒气扑面,那人莫名红了耳根。
复述到一半,却听青袍女子问:“唔……云水间上下几口人?”
修士好声好气应答:“十余口罢。”
“噢,十余口。”宿雪眯了眯醉眸,喃喃自语,“嗯?哪个门派十余口人来着。”
“……云水间!”有好事之人急切答。
“多谢道友解惑。”宿雪十分感激地一拱手,又茫然发问,“不过,谁丧于魔手下了呀?”
修士耐着性子解惑,“是司镜的师尊。”
“噢噢。”宿雪咀嚼花生米,脸庞现出酒醉后妩媚的粉,“那司镜的师尊到底丧于谁手了呀?”
众人面若菜色。
才后知后觉,被眼前的这被酒气浸透的醉鬼女子戏耍了。
偏偏宿雪还一副似假若真的朦然模样,眨眨眼,晶莹便缀了满睫,“实在对不住各位,我记性真是太差了。”
她醉得似乎已登极乐,疯疯癫癫,自衣袍中取出一截桃枝,垂头自语:“师妹、师妹你快说句话呀,我记性究竟怎样?”
折枝又何曾能答她话,默然无声。
只是,枝梢隐约抽出绿意,其上竟坠着十数片娇嫩粉瓣,随女子四下甩弄,也未曾凋零。
桌上众人已有些挂不住脸面,更有一境界稍高之人,脸色微沉,一拍桌案。
花生米自盘内纷纷崩溅出来。
青袍女子陡然起身,衣袍一揽,以众人看不清的动作,将糖渍花生米悉数收进袖中。
“哎唷,急了急了。”她醉眸一瞥那人,轻笑。
宿雪将花生米一颗一颗投进嘴里,齿间生香。
面前生风,她霎时后退几步,躲开有人含着浓厚灵力的恼怒攻势。
步法清微,下一息已然落到他身后,叹息,“竟对众道友口中的已死之人下毒手,真是人道不伦,就没想过司镜她师尊泉下不安么?”
宿雪再不多言,依旧笑眯眯掐了道剑诀,踏上佩剑,“多谢诸位,花生米我就当大家请我的啦!”
深青光芒流溢,青天白日,女子恍若一只古怪恣意的寒鸦,身影立时远去。
“哪里来的疯剑修!”
“可那步法好熟悉,似有些像……像濯清仙子。”
“她方才话里话外都在为司镜师尊辩驳,莫非真的是……?”
“司镜据传是濯清仙子的师侄,那这醉鬼,岂非仙子的师姐。”
方才对宿雪出手那人面色难看,“她有元婴巅峰的修为。”
放眼九州,只要有金丹境界,便已是惹众人艳羡崇敬的高人,至于元婴大能,足够担任昆仑虚掌教之位。
他也才金丹初境,方才的攻势如班门弄斧,还要庆幸那青袍女子未放在心上,否则早就狼狈出了丑。
“那这花生米的帐……”有修士想起最实际的问题。
“由我来付。”一道微哑声音响起。
自落座之始,几乎从未开过口,以黑纱掩面的女子放下酒盏。
她似在帷笠后抬起眼眸,细白手指在桌案上排开数枚灵石,朝前一推。
第52章 夜袭
女子身姿婀娜, 纱外也隐约能窥见惊艳眉眼,不想,嗓音却粗砺沙哑。
众人有些惋惜。
仍有人大着胆子搭话, “姑娘从何地来北州?对这酒桌上的闲谈轶事也有兴趣么。”
“我想听……”女子殷唇轻启, “你们口中,名为司镜的那一人。”
她又推来诸多灵石,成色极佳。
众修士皆屏住了呼吸。
若有钱, 他们也不会聚在此处,灌着一枚灵石一壶的劣酒了。
经先前身份不明的青袍醉鬼闹过一遭, 他们不敢再轻视面前女子,面面相觑后, 你一言我一语。
“司镜已在浸默海消失半月之久, 杳无音讯。”
“那样出尘绝艳的剑修,助濯清仙子平定了北州血玉之祸, 可惜,如今身陷魔窟,就算没有陨落,恐怕也独木难支。”
有人嘶一声,低声开口,“可我怎么听闻,几日前,司镜曾在南疆现身?”
“据说,形肖司镜的女子身形诡谲, 以玄纱覆面。”他极小心地瞧一眼面前辨不清神情的女子。
“灭掉南疆旋遥宗百余条性命, 掠蛊咒,夺秘法,所行之处尸横遍野, 据传……她身躯已悉数被魔气腐蚀,才如此遮掩。”
“果真?”
“这么说,司镜不仅在浸默海中活了下来,还入了魔,犯下累累杀行?”
众人唏嘘叹息。
皂纱下,女子唇角微扬,开口:“……继续。”
“司镜曾在血玉之祸发生后,还护着那作恶多端的鱼妖。该不会是被蛊惑心神,才终致堕魔的罢。”
“并非鱼妖,而是引发九州动乱的魔,死得好。”
“死得好!”
原本还倚在简陋木凳边,姿容绰约的女子,此刻眼眸低垂,下颔收紧。
可惜众人一时醉意上头,不知收敛。
“说起鱼妖,我便想起近来东州那边。”一人飘飘然,“鱼龙族寻回了血脉最精纯的少主,据秘闻所言,是个绝艳昳丽的小美人。”
“你就别想了,我近来通过诸般考核,得以拜入昆仑虚门下。”有人自夸灌下一口酒。
“听师姐师兄们说,不久后,鱼龙族少主将与濯清仙子结契,行合卺之礼。”
“你说什么。”皂纱掩面的女子忽轻声开口。
她手撑桌案,缓缓起身,身躯单薄纤细,仿佛白日中萦绕纠缠的一缕黑雾。
似被众人的话惹笑,女子肩膀低颤几下,笑得无声无息,诡谲至极。
旋即,安静望向方才开口的那修士,嗓音早已由粗砺转为轻柔。
“……再说一次。”
修士面露异状,神情惊惧,想张唇说话,却发觉两片唇好似被缝合在了一起。
又或者,它们本就是一体。
他抬手摸去,五官早已溶解,连带着面庞沁透魔气,融成没有棱角的模样。
“唔、唔唔!”修士仓惶不已,慌去推搡身旁的人,却发觉原本还与他说笑谈论的众人,早已俯在桌案,昏厥失却生息。
身边集市依旧人行如织,竟无人发觉这方露天酒肆的异样。
他瞧见黑纱帷笠的女子朝他靠近,袖中指节素白纤长,轻掀开帷纱一角。
那是一副极秾秀的长相,肌肤如雪,薄唇殷红,清冷糅杂妖冶,桃花眸中隐现深重魔纹。
“你很听话。”女子怜惜地垂落长睫,塞进面目全非的人衣襟里数不胜数的灵石,病态地柔柔笑起来。
“可就是,说得有些多了。”
“我……很不喜欢。”
众人耳鼻处萦散魔气,酒醉醺然之中,无声无息,身躯爆开厚重血雾,蛊虫四散。
女子放下黑纱,不忘恪守约定,在桌案上铺陈足够支付酒钱几倍的灵石,才不紧不慢离去,融入汹涌市集中。
远处,昆仑虚境内烟尘缭绕,玄门清净之地,引世人趋之若鹜。
归霁眸中现出极缱绻缠绵的情意,帷笠之后,浅浅勾起唇。
“昭昭……”如耳鬓厮磨般呢喃。
“找到你了。”-
入夜之后,褚昭扒在轩窗处,瞧着昆仑虚景致。
重山巍然掩于夜幕之中,庄重静穆,入目俱是吉光片羽、钟灵毓秀之景。
可她却从未看见梦中的落雪。
昆仑虚有护山法阵笼罩,紫光飘摇,风霜雨雪不侵。
这里真的是她曾与落虞一起看朝霞的地方么?
正出神想着,腰际忽然被身后之人圈住,褚昭吓了一跳,只觉自己在心中偷偷编排之事被看穿了,“落、落虞。”
落虞换了一袭绡纱薄袍,似乎是入睡的亵衣,长眉入鬓,走路无声,更似月下芳魂。
唯有传递过来的热意,昭示她仍是存于此世之人。
“昭昭为何不像对待鱼龙族族人那样,唤我阿虞呢?”女子嗓音温润。
褚昭有些心虚地垂下脸,搅了搅裙摆,软声唤:“……阿虞。”
可她与落虞才只认识一日有余呀。
总归是有些不自在,胸口像被细密的小触须拢住,羞且发痒。
她自踏入昆仑虚境内后,便被落虞妥帖相待,女子将她抱在怀里,近乎手把手地教她吹埙,如兰吐息不时擦过耳畔,惹得她脸热晕眩。
褚昭虽然憧憬,却从未遇见过什么心慕之人。
落虞待她这样好,也与她梦中的那道身影相似。
会不会,就是她的命定之人呢?
落虞似乎察觉到褚昭片刻失神,却不曾追究,温存更胜往昔,“此处风凉,我抱昭昭去榻上歇息可好?”
轩窗无声合拢,将山外无风也无雪的静寂景象掩去。
褚昭身着一袭盈着浮光的漂亮衣裙,剪裁分毫不差,格外贴合她的身材。
她只是午后吹埙吹得疲累,小睡了一阵,却不知晓是谁为她换上的。
落虞这里怎么会有适合她的衣服呢?
褚昭越想越羞,抚摸锁骨下的朱砂痕迹,正欲悄悄盯一眼落虞的背影,却被抓包。
“!”她眸光闪躲。
女子将长发散开,柔顺曳至腰际的发尾盈着烛火摇曳的光晕。
不知何时回过身来,完整目睹了褚昭方才眸光流转的模样。
唇角稍扬,不置一言,忽地俯身过来。
褚昭紧紧闭上了眼,将唇咬得发红。
落虞要对她做什么?
脑内幻想着诸多可怖的结契仪式,割发、饮血,都是她近几日从摇光泽秘传中窥知的。
不想,却许久没有动静。
她垂着眼睑,察觉到耳后被一抹软热拂过,几绺发丝绕于女子指尖,被温顺挽好。
纱幔落下,落虞不露声色揽住她腰身,将她困在怀中。
“为什么闭上眼?昭昭是在害怕我么?”
“没有。”褚昭偏过头去,脸红应,“我、我才不怕。”
落虞说话温声细语,整个人没有棱角,一点也不像脱俗淡漠的仙修。
她若是害怕这样的人,就不算是条鱼龙啦。
正想证明自己,光明正大地瞧一瞧身前玉骨毓秀的女子,可余光窥见对方身上柔软薄透的纱衣,顿时又眼睫轻颤,慌忙捂住脸。
线条起伏诱人,半掩半露间,光泽似玉。
她从不知,白日里规整出尘的人,道袍下会是这样一幅风流模样。
掩面的手却忽被牵住,隔着轻纱衣料,落在遐想的地方。
“昭昭。”落虞不躲不闪注视着她,“想要……摸摸此处么?”
掌心好似被温吞的火燎过。
褚昭片刻失神,视野已被温软肌肤笼罩,她被女子缚在怀中,腰肢发软,茫然地浑身发起烫来。
“只要昭昭想。”落虞似乎轻抚过她后颈,柔声呢喃,“我们今夜,可以一起。”
褚昭想挣扎,却发现再也没办法做到。
女子指腹曾触碰过她的地方,悉数绵软发烫,眼皮沉坠,困倦不堪。
她心中存了许多困惑,比如落虞自称掌教,回昆仑虚时,为什么练剑广场上的弟子却都崇敬唤她“濯清仙子”。
还有,落虞又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喜欢上她的呢?
朦胧间,却忽地听闻寂静寝室里,传来一声脆然叮音。
褚昭半阖眸,瞧见落虞神色不明,抬手召来传音玉符。
握在手里半晌,垂目感知。
“昭昭,且先在这里等我。”女子俯身,在她额处隐去玉角处轻吻一下,“我片刻便归。”
纱幔被撩起,落虞披上一件常服,掩去引人遐想的身影。
几息间,便再也寻不见踪迹。
褚昭困倦不堪,陷入弥乱梦境之中。
烛火跳动,虚晃成清凌反射的镜湖光晕。
她似乎迷了路,不知身处何处,浑身发热,被面孔模糊的出尘之人压在冰冷湖面上,止不住发抖。
女子很快发觉她的窘境,雪色衣袍将她裹住,带入怀中。
气息清冽,如嫩荷缀露,不同于近来她见过所有人身上的味道。
「想……也瞧瞧我的模样么。」
她们似乎心魂相连,女子从另一端传来的自语声,竟落在耳畔。
似击冰戛玉,格外动听。
褚昭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是觉得此刻自己周身赤裸,于是,便想让女子脱掉外袍的。
手腕果真被带了过去,一点点解开对方的衣带,窥见冰消雪融后,姝丽动人的春色。
「她似乎很喜欢。」心音情愫内敛。
面前女子没有半分强迫,只是顺遂她所有心愿,表面缄默,内在却纵容灼烫。
褚昭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眸子。
盛着清冷薄霜,望向她时,却好似腾作潋滟水汽。
可面庞她却总瞧不清楚。
褚昭委屈发问:“你是谁?”
“是是阿琅么?还是……落虞?”
那面孔随她话音落下,陡然消散。
仅仅几息间,镜湖倒转,昏暗压抑的血海将她笼罩。
湿冷触感攀上她的脚踝、腰身,再到肩膀,如一条行踪诡谲,口吐信子的蛇妖,令她难以脱身。
褚昭觉得有什么软润物什覆在唇边,茫然无措之际,只觉含住了微冷的一团雾气。
雾气令她左支右绌,探入她唇齿间,勾连轻吮,惹得她浑身发热,呜咽出声。
视野湿漉,她睁开眼,寝处的灵火灯盏已经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玄纱衣袍的女子撑起身,姿容绝艳,发丝低垂,落于她颈处。
一时间,方才迷梦中出现的,令她魂牵梦萦的人,有了具体的眉眼。
“昭昭方才问我名姓。”女子用掌心摩挲她侧脸,语声极尽缠绵。
“归、霁。”
“昭昭……竟忘了么?”
第53章 云雾
“归霁……?”怀里的人好似没怎么清醒, 将她当做了梦中之人,连话音都朦朦的,软声唤她。
柔软臂弯勾住身前女子脖颈, 不设防备, 几乎任人采撷。
归霁心神摇荡,扣在褚昭腰际的指骨徐徐收紧。
相隔稀薄血雾,她垂眸, 将榻上之人此刻模样刻入脑海,神色痴痴。
面前人早不是过往所见的懵懂少女模样, 面容昳秀,身姿柔润窈窕。
眉眼轮廓, 愈发像记忆中的绛云。
褚昭隐约觉得呼吸不畅, 可拥着的肌肤泛着凉意,让她错觉般再度回到梦中那片镜湖深处。
她轻啄女子的唇角, 难耐地细喘,“亲、亲亲我……”
归霁扬唇笑起来。
她知道,昭昭依旧认错了人。
可那又如何?
最先寻到的昭昭的人,是她,而不是什么司镜。
她拨开身下人脸侧碎发,举止柔缓克制,近乎以假乱真地复刻褚昭记忆中的那个人,“昭昭乖,把衣襟掀开, 好么?”
只要昭昭喜欢, 她可以模仿任何人。
若是不再喜欢司镜了,那……槐琅、甚至她厌恶透顶的落虞,她都可以去学。
褚昭果然像被她温存口吻引诱到, 睫羽迷蒙,将本就单薄的衣裙解开,袒露纤细雪颈、小巧锁骨,暗处也白得生光。
她忽地咬住了唇,扬起下颔,因忽如其来拂来的吐息嘤咛出声。
颈窝覆上一道湿凉,游弋撩拨,最终徘徊在她那抹朱砂小痣旁,或轻或重地摩挲舔舐。
“归霁、唔……?”
她想蜷缩起来,肢体却似被没有实质的雾气缠绕。
女子似黑暗中窥伺已久的湿冷蛇妖,将她拽进深不见底的情潮漩涡。
褚昭无措极了,从未体味到如今的感觉,仿佛被捧到云端,却又在下一刻重重跌落,惹得她几欲战栗求饶。
玄衣女子发丝带着潮意,拂在敏感裸露的肌肤处,格外发痒,她觉得自己像正被深海里诡谲的海妖分食,禁不住呜咽后退。
她不明白,梦中孱弱低柔、恍若细雪般温存的人,怎么忽然变成了如今模样。
是在怪她认错了人么?
本能地伸手去推,指尖却陷入了交缠发丝间,更像坠入无实质的雾气中。
归霁抬起头,殷红眸色藏着些许柔意,唇角沾染湿痕,萎靡唤:“……昭昭。”
她已然堕魔那样久,在百余年前坠入浸默海后,连尸骨也不剩了。
无法在日光下示人,只能依附旁人而生。
遮蔽面庞的帷笠之下,只不过是一团虚晃的血雾。
强行运转魔气,才能勉强化出四肢、柔软嗓音,还有少女眷恋的容颜。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
魔气弱下去后,她身躯快要消散,昭昭竟然连碰都快要碰不到她了。
归霁抚摸褚昭失神潮红的面颊,低下身,恍若情人私语,“昭昭可还喜欢么?”
喜欢……她么。
她只是想,已在时数扭曲的浸默海待上数万载之久,若赢得少女哪怕片刻的追思,也是好的。
虽然对方甚至早就忘掉她们曾经相守的回忆,她只能凭留影珠独自回味。
窗外光线摇曳,今夜混入昆仑虚时,她随手除掉的那几个守门弟子已被发现。
道貌岸然的濯清仙子,想必也快回来了。
归霁指腹摩挲身下人的唇珠,柔声诱哄,“昭昭,还要我再亲亲你么?”
褚昭仍沉浸在方才的战栗中,她弯眸,含住褚昭的唇,轻柔撬开齿关,渡过去什么。
是自南疆取得的情蛊。
就算她只是依靠血雾而生的魔,就算落虞可笑地想与昭昭结契,又如何?
昭昭与她凭情蛊缠在一起,再也不会忘记她,与她分开了。
只要她心神一动,就能感知到少女的方位,更何况,情蛊每月须得一次解蛊。
她还会再来的。
归霁眷恋地瞧了姝丽娇俏的人良久,身躯隐没在翻涌血雾中。
雾气在褚昭露出袖外的指尖流连一阵,才消散于暗处。
房门推开又轻掩。
落虞离开两刻有余,走进寝处时,面色不明。
缄默垂眸一阵,才抬手除去外袍。
方才,昆仑虚她所居清净峰的守夜弟子,有四人莫名而亡。
她探查发觉,弟子脖颈处均有剑气浅痕,表面不易发觉,手段却毒辣狠厉。
格外眼熟,像是……归霁。
落虞未曾放在心上,神情漫不经心,以及一抹多出的兴味。
仿佛旁观过往手底的玩物一般。
至于那些弟子,死了便死了,对外只说是突破境界时不慎出了意外即可。
落虞换上绡纱亵衣,目光落在纱幔后的熟睡身影上,总算柔和许多。
轻步靠近,掀帘而入,想唤一声“昭昭”。
却不期然窥见少女侧颈处的痕迹。
褚昭眼睫湿漉,浅唇被蹂.躏得透出红意,锁骨弯下的朱砂痕迹旁,留下格外明显的红梅吻痕。
似在挑衅。
落虞眸光低垂,袖中的指骨一点点收紧。
素来克制得极好的神色,染上些许冷意-
翌日,褚昭在落虞的寝处苏醒。
清净峰名副其实,她一整夜都没有听见摇光泽里那般知了脆吟的吵闹声响,睡得很实。
只不过……
她好像做了一个漫长辗转、脸红心热的梦。
忘却名字的美人将她困在怀中,不知餍足地流连索求,惹得她难以自持,近乎呜咽讨饶。
褚昭腰肢发软,骨头也很酸,咬唇才勉强坐起身。
面前重重纱帘被掀开,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探进来,她抬头望去,顿时撞进落虞双眸中。
女子穿着也并不怎么规整,仍是惹她脸热的那件绡纱亵衣,脖颈处落了零星可疑的红痕。
敛然唤:“昭昭,以鱼龙族的传统,现下要与我来一同泡澡么?”
只有结契之后,才能和道侣在同一片水潭泡澡。
褚昭耳廓愈发滚热。
莫非,昨夜她在梦中纠缠的那个人,就是落虞?
她迷迷糊糊地被落虞带到室内一片温度适宜的浅水中,圈住腰肢。
身后女子指腹温软,划过她锁骨弯,施了道清净咒,似乎刻意想抹去什么。
“昭昭,昨夜……”女子嗓音低弱。
“阿虞,我、我会对你负责的。”褚昭打断了她,话音嗫嚅。
她虽然知晓在摇光泽内,若是到了一定年岁,族中是会择选良人,安排见面的。
却不想,她只和落虞见了一面,就犯下此等坏事。
落虞听了她所言,轻笑一声,“好,我等昭昭。”
小鱼纯情懵懂,只需三两句引导,已然自发落入她的圈套。
很快……九州之内,便都会知道她将与昭昭结契之事了。
“昭昭想要什么聘礼?”她抵在褚昭耳廓处,柔声发问,窥见少女蜷着肩,似乎害羞得紧。
“还有礼物么?”褚昭双眸微睁,无措问。
明明是她昨夜轻薄了面前的昆仑虚掌教,为什么还有奖励呢。
落虞含笑点头。
“那……”褚昭踟躇了一番,“阿褚想学剑,可以么?阿琅赠给我的剑落在摇光泽了,我想要一柄新的。”
梦中的断续景象,逐渐拼成模糊不清的词句。
“归、霁。”褚昭喃喃念。
“阿虞阿虞,你是剑修,可曾听闻有叫这个名字的剑?”
她好像曾听别人说起过,这是一柄很厉害的剑。
但她……好像把剑弄丢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身后原本温声柔语的女子,却良久不曾应声。
“阿虞?”褚昭期许地回身望去,却从落虞面上忽地窥见一抹沉意。
“我是听过的,昭昭。”女子见她望来,才低柔话音,启唇回应。
“这柄剑曾辗转于我手,可据传如今被带入浸默海,早已经被魔气腐蚀殆尽了,怎可充当聘礼?”
褚昭心里陡然一空。
梦中,归霁似乎化作了缥缈抓不住的雾气,缠绕在她指尖,说已等了她万载。
“若昭昭想要好剑,不妨,在结契之前,”落虞温声提议。
“与我去西州周游一遭?”-
褚昭记忆中的百余年里,很少出摇光泽。
在静谧的昆仑虚捱过一夜,她已经颇感新鲜,更遑论到西州这样遥远陌生的地界。
落虞带她御剑而行,抵达边陲小城时,已然快要日暮。
褚昭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剑,衣裙飘荡,融入人流中,踮脚围观路边的铺子打铁花。
匠人是个肤色似蜜的女子,周身肌肉线条却格外漂亮,舀一勺铁水,用力击扬手中木板。
倏然间,随着爆裂响声,火树银花熠熠扑洒天幕。
她呆呆仰头望去,只觉凡间之景,言语难以诉说。
铁花耀眼却灼烫,围观众人起初还驻足观赏,眼瞧刺目光芒坠地,竟有砸向这边的势头,纷纷慌忙躲闪。
而褚昭看怔了神,未曾催动护体灵力,只朝空中探出手。
她想摸一摸这些开在天幕,颇似星辰的花。
忽地,一道身影遮蔽住她视野,克制地虚虚揽住她腰身,带她避开溅落的银花火舌。
仓促间,褚昭仅能窥见,女子扬起的衣袖角处,缀了一片莲叶。
“姑娘没事吧?”
“这铁水打花失了控,可是了不得的。”
围观之人皆心有余悸。
更多的人,则是被此刻才迟迟发觉的,身形窈窕,模样格外娇媚的殷裙少女惊艳到,目光追随,愣愣说不出话来。
褚昭额处隐现纤长龙角,脖颈处隐约浮现晶莹鳞片,她回过神来,已自发催动修为,不自知露出了些许鱼龙族特征。
“莫非她就是东州鱼龙族近来寻回的少主……”
“即将与濯清仙子结契的,据说血脉精纯,境界高深的那一位?”
“昭昭。”落虞迟迟赶来,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可有受伤?”
褚昭摇了摇头,咬唇,良久没有说话。
她无措地望向围过来的众人,他们口中悉数重复着“般配”等等言语,眼里闪着好奇或敬畏的光。
可却再也寻不到刚才将她从铁花下救出来的那个人了。
与落虞这次出游未掩盖形貌,周围人很快便觉察出落虞的身份,一时皆崇敬不敢上前。
“濯清仙子,带鱼龙族少主来玩乐,想必两人定然是两情相悦,好事将近了。”
落虞含笑不语。
召剑而来,携褚昭踏上碧霄,向众人遥遥示意后,垂头征询怀中人,“昭昭,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
褚昭陷在对方染灵犀香的怀抱里,悄然点头,“好。”
可余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远处。
望向方才火树银花染红天幕之际,陡然而至的那人曾站立的地方。
女子生得极美,至少,她出摇光泽以来,从未见过那等出尘绝艳的长相。
可惜,雪绦遮覆双目,仅露出似玉雕琢的下颔。
褚昭轻抿了一下唇。
方才仓促,她只记得,对方纤细指骨揽住她腰身,本是存着占有色彩的动作,却克制力度,恍若蜻蜓点水。
再一眨眼,竟如日暮之中昏霭淡薄的云雾,消散在人群之中。
让她一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女子腰身似乎悬着佩剑。
和她梦中之人一样,也是剑修么?
…
此刻,某客肆内。
街上围观众人皆已三两散去,白衣女子倚靠窗栏,袖被暮风吹得飘荡迭起。
她抬起手,轻触摸覆目布绦。
腰际素剑上悬挂的小鱼形剑穗,早先染上血渍,虽已仔细洗过,却显出几分黯淡。
女子素白指腹摩挲剑穗,听楼下打尖之人的议论声。
“方才露面的,果真是昆仑虚目前隐世不出的那位濯清仙子么?”
“她怀中的那位,我、我从未见过那样美的姿色……就算是千余年前据传艳绝九州的魔尊绛云,恐怕也难以相较。”
白衣女子挽剑,循着木阶,一步步缓缓走下。
她目不能视,可姿容自持,模样清绝,引擦身而过之人频频侧目。
客肆小二捧着茶点,殷勤问候,“璟思姑娘,可小心着些。”
这位仙姿出尘的女子,三日前才来住店,西州近来隐有魔气渗透征兆,她曾护佑客肆度过劫难,因此颇得客肆中人好感。
说来也怪,他曾亲眼目睹,女子那夜仅独身立于客肆前,剑未出鞘,来势汹汹的魔气竟瞬息溃退散去。
一个已失明的仙修,为何魔竟如此畏惧?
小二并非修行之人,只当女子境界高深,魔不敢近身。
“不妨事。”女子并未回头,只清凌应。
她兀自到楼下,寻得一张木桌坐好,薄唇微抿。
“说起魔尊绛云,就不得不提到手刃魔尊转世的那只鱼妖后,陷于浸默海的司镜了。”
“据说她已堕魔?半月前,南疆旋遥宗被灭。前些阵子,昆仑虚几名弟子魔气侵体而亡,该不会都是司镜所为……”
“司镜不是濯清仙子的师侄么,怎会对昆仑虚下手?”
“堕魔之后,神智荡然无存,做出什么都可能。而且,司镜堕魔前,不是一直在浸默海寻找那鱼妖的踪迹么,想必是走火入魔,走投无路了。”
“那鱼妖据说长相娇怯勾人,名姓……一个单字‘昭’?”
白衣女子忽地收紧指骨。
雪绦下,失去焦距的双眸落向客栈中话音来源处。
良久,才无言收回,只望向微蜷掌心。
那几人未曾发觉。
有人哂笑,“道友,你该不会也被那流传出来的鱼妖轶事勾住了罢,竟关心一只妖的名姓。”
“倒不如奔赴中州,一月之后,濯清仙子便要与鱼龙族少主结契。届时定然会有折花会,不若多接些花瓣,提升修为。”
“……”
司镜再无心听下去。
她提剑缓步走出客肆。
此时西州恰已入夜,一轮澄月悬于夜幕。
双目已被魔气侵蚀,只能侧耳倾听。
方才坠进怀中的女子,那样像小鱼。
不谙世事,不知外界险恶,连灼烫的铁花,都懵懂地想要摸一摸,拥入怀中。
就像……身为一只妖,却执拗地想与无情道之人成亲一般。
堕魔后频频出现在耳边的轻呢幻觉,令司镜理智将失。
揽住怀中人一瞬间,她竟生出将其脆弱的腰肢揉碎,融入自己骨血的不堪念头。
可那不会是昭昭。
少女若是瞧见她,不会如此沉默,而只要出声,她便能分辨昭昭的嗓音。
耳边再度响起火树银花绽开时的簌响,众人高声喝彩,如同试剑会前,北州集市的那晚喧嚣。
却再也没有一道温软身躯,躲在酒肆买醉之人的桌下,嫩粉指骨抓着饺子,睁圆眼眸撒娇耍滑。
当时盈耳不绝,娇软吵闹的“知知”,只道寻常。
那夜的醉后荒唐,竟是她与小鱼之间的诀别。
司镜安静站在方才的地方,颊上覆着的雪绦,一点点萦染浅淡殷红。
魔性暴虐,喋血而生,泣泪为殷。
她想,褚昭应当不会喜欢。
小鱼那样爱美,再不会喜欢一个双眸空洞,靠杀虐而生,行尸走肉的魔修了。
第54章 温软
褚昭与落虞在西州周游了三日。
看遍晨霭时分的朝霞, 储物戒装满各式珠宝法器,也拿到了合衬心意的精巧佩剑。
可褚昭再也没能瞧见初至西州那日,将她救下的白衣女子。
她有些失落, 也曾多次徘徊在打铁花的地方。
铁花并非总是盛绽开来, 所经之人也早非旧日面孔。
西州距浸默海很近,近来饱受魔气侵扰。
褚昭夜里睡不安稳,迷蒙间听见耳边似有魔窃窃嘶叫。
睁开眼, 抱褥悄悄起身,却只见不远处, 落虞已轻描淡写地收回佩剑,正擦拭其上血痕。
窥见褚昭打量目光, 她挪步遮掩溅在窗旁的血渍, 温声开口:“吵醒昭昭了么?方才,我只是除去了几只闯入房间的魔。”
褚昭朝自己的佩剑摸去, “阿虞,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空气寂静良久。
落虞施然走来,抬手,掌心仍残存着一丝血腥气,却轻遮住了她双眼。
柔声喃喃,“昭昭,你只需待在我身边。除魔之事,无需烦忧。”
褚昭将她的手小心拨开,露出委屈不解的粉玉眼眸, “可是、可是阿褚也想看看, 摇光泽外面,还有西州……是什么样的。”
她被矜贵女子护得很好,近乎形影不离, 可做的任何事都逃脱不掉背后的目光。
那是一道让她很不舒服的视线,纵然柔情脉脉,却像无形的绸,牵住她的手腕脚踝,令她难以挣脱。
这几日,她穿的衣裙都是落虞为她备好的,色调无不是绛红或者浅绯。
她想试试槐琅身上那样的嫩鹅黄,却被女子以目光无声牵绊住,只好失落收手。
她收到了落虞委托西州锻剑世家为她锻的佩剑,可竟连用一用的机会都没有。
落虞也曾揽着她,教她一些剑法,可皆是些好看却无用的剑花。
就连用餐,女子也只是温存至极地,挟给她并不爱吃的东西。
盈盈笑着,待她吃下去。
辛辣的红椒,褚昭勉强咽下去,辣得脸颊发红,呜咽着喝了许多水才缓解。
她不明白,两情相悦之人,还有所谓道侣间的相处,皆是如此么?
落虞常唤她“昭昭”,嗓音是温存的,可目光却好像总是穿透她,望向她身后很远很远的某个人。
而那个人褚昭分毫不知。
她只是偶尔失落想,落虞会不会也是认错了梦中之人呢?
女子心慕的对象,其实……根本就不是她。
“是我惹昭昭难过了。”落虞收起遮掩褚昭目光的手,倾身过来,将她搂进怀里。
“我想回摇光泽。”褚昭牵一牵女子的衣袖,话音低软,“阿虞,我们明日可以回去么?”
她想念槐琅和蓓月了,还有那片从没有束缚,夜卧小舟、枕星而眠的水泽。
女子默然一阵,如同劝哄,“昭昭可是腻烦西州了?我们此行还余两日。”
褚昭垂脸,无声摇了摇头。
她既无措又委屈,不知怎样回绝落虞的温存好意。
今夜睡得总归不是很安稳。
落虞坐在榻旁,垂眸望少女无声睡去,眉心攒起细微痕迹。
她抬手描摹抚平,待褚昭模样又归于平和,仅闭着眼便可窥见白日里娇俏灵动的模样,才勾唇满足笑起来。
这样才像,不是么?
像她记忆中,从不会被任何事牵绊,恍若朝霞般昳丽恣意的人。
落虞又失神瞧了一阵,指尖从少女黛眉处划过,徐徐停在那抹诱人的粉唇旁。
她依稀仍记得,百余年前,绛云曾厌弃到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的模样。
平素含笑轻盈的口吻,恍若一根根冰刺没入胸口。
女子甘愿护着那柄归霁,将她的一腔心意踏作尘泥。
只不过是一柄冰冷寡情的剑,竟也能拿来与她相较。
落虞半阖眼眸,敛去眼底波澜起伏。
可那又如何?
如今她司掌玄门之首,两日之后,与昭昭结契的传闻,将由西州传遍整个九州。
届时,出身西州的师姐会看到,浸默海盘踞的众魔也会看到。
还有归霁。
连身躯都被魔气侵蚀,想必是不能再与她争夺了的。
落虞唇角笑意愈发扩展,眼眸仍含着温善,神情却已然割裂。
以至于缓步走向窗前,轻柔擦拭方才魔溅血渍的动作,显出几分不符时宜的诡谲。
她漫不经心垂头,想起方才那些魔被操纵神智,痛苦嘶叫着,反复低念的“昭昭”二字。
从浸默海中离开的光风霁月的人,如今神智还存有几分?
堕魔痛楚深入骨髓,清凌眼眸无法视物,竟仍能影响附近游荡的魔,寻来此处。
“映知。”女子好整以暇,喃喃自语,“宿雪莫非没有教过你么?”
“……莫要觊觎师长尊上的道侣。”-
褚昭变得愈发没有胃口,也提不起来精神。
落虞给她买了许多精妙的小玩意,可唯独没有传音玉简。
她想瞧瞧摇光泽的大家,最好,还能和槐琅说说话。
终于有一日,趁女子未曾留意的空档,她溜了出去,奔向人流最拥挤处。
可才摸到售卖传音法器的摊位,兴高采烈地掏出灵石,却从身后被某个怀抱柔柔桎梏住。
“昭昭走得匆忙,怎么不与我知会一声?”
背后人怀抱温软,褚昭却觉得丝丝凉意渗入骨髓,她垂头紧抿着唇,双眸没有缘由地红了。
“阿褚不要阿虞跟着,可以么……?”胸口仓皇跳动,好似被一抹无法摆脱的鬼魂缠上。
落虞如愿为她买了传音玉简,却没有顺着她的话。
始终从容不迫,含笑牵她又回到方才的地方,点上许多菜肴,未动箸,只在旁似有若无地望她。
终于,在女子细腻指尖掠过耳际,第三次为她轻柔地揽好发丝时,褚昭咬唇站起身。
“讨厌阿虞……不要和阿虞在一起了!”
她的脾气就算在摇光泽中算好的,很少恼怒,于是现下连生气也没什么锋芒,反倒委屈到鼻尖微红。
仓促逃出落虞的视线范围,蹬蹬上楼,施了个连自己也解不开的幻术禁制,把自己关起来。
门外很快便出现了一道女子身影。
温声轻唤:“昭昭?”
褚昭害怕地将自己掩进被褥里,连耳朵也藏得严实,不知过去多久,直闷得侧颊绯红,才悄无声息掀开一道缝隙。
落虞仍在。
敛衽静立,恍若如影随形的一缕芳魂。
女子身为昆仑虚的掌教,自有许多破开她蹩脚幻术的法门,可却没有闯进来。
像纵容着她的小脾气,饶有兴致地在和她捉迷藏。
褚昭再也忍受不了。
她匆忙掏出方才的传音玉简,注入一丝修为,满怀期许地等待摇光泽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槐琅最是宠她,想必很快就会来西州接她回去。
玉简晕染殷红光晕,很快亮起来。
画面里却是格外眼熟的景象。
雾气之中,落虞浅浅扬唇,眸光温存。
嗓音与门外女音重叠在一起,“昭昭,气可消了么?阿虞知道错了。”
褚昭仓皇摇了摇头,将唇咬得泛红,紧捏玉简。
落虞亲手交给她的传音玉简,竟只能联系到落虞一个人。
她将玉简撇得远远的,将纱幔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身影,近乎被无措淹没。
可恰在此时,遮住她小腿的被褥蠕动了几下。
褚昭睁圆眼,伸手戳了戳鼓起的那处。
一条鳞片呈深灰色,头顶生角的小蛇探出头,就这样顺着她指尖爬了上来。
竖瞳迅速扩大,似乎看她看得呆了,发出羞赧的低嗬声。
“怎么是你呀!笨龙。”褚昭压低声音,叉腰开口。
这条酷似枯藤的蛇实为古龙族,是她在摇光泽苏醒没多久后缠上她的,平素笨笨的,也不知是如何从遥远东州寻到此处。
手指粗细的小龙歪头,似乎不懂得她说什么。
忽然砰地一声,触感凉硬、缠绕在她手腕处的物什竟化作了人身。
褚昭眼前一黑,被身量庞然的女子压在榻上,近距离感知到对方滚热吐息,以及一双可怖竖瞳。
小龙原身纤细,却挪用大半妖力,化作这样一幅模样。
似乎以为她会喜欢,深色肌肤泛上可疑红晕,扭捏了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唔。”
褚昭才不喜欢。
她喜欢肤白腰细、温柔体贴的美人。
“阿褚……”女子笨拙磕绊地开口,“烛因,嗯……”
“你叫烛因么?”褚昭捧着她脸好奇问。
话音刚落,忽然想起门外还有落虞,匆匆用手心捂住对方的唇。
反倒被对方陡然急促起来的吐息烫到。
她气恼抽回手,窥见烛因眸光闪烁,整张脸涨得绯红,竟忽地伸舌,舔了舔她方才碰过的地方。
目光缓缓移到她的唇间。
“放开、放开我!”褚昭被这淫.靡龙妖的举止臊得脸颊发烫。
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认识面前丑丑的龙妖。
何况,上古典籍中记载,古龙族与鱼龙实为死敌,当时便是绛云灭掉了九州最后一只古龙,现在古龙族应该已经灭绝了呀。
烛因察觉到褚昭的抗拒,很快听话地起身,可却瞧见温软殷红的人推开她,似乎要逃走了。
“嗷呜!”她一口咬住少女的衣角,扯住不让走。
褚昭气得用另一只袖甩过去,“笨龙,口水都流出来啦!”
烛因被扇得发晕,又忍不住多嗅嗅从袖中散发出来的香气,松开了嘴,改用不是很习惯的手牵住少女的衣角。
小声乞求,“阿褚,唔……”
似乎在示意她等一等。
她动作匆忙,胡乱一拉衣襟,数不清数目的传音玉简便悉数掉出来,落在被褥间。
褚昭始料未及,睁圆眼旁观这一幕。
烛因低头衔起一块玉简,往她怀中抛,动作笨拙又讨好。
如此往复,沉甸甸的玉简很快铺满衣摆。
“阿褚、想……烛因,抢。”女子嗓音很低,却将头探入她怀里撒娇,竖瞳闪烁,似在等夸。
褚昭才咀嚼出几分意味。
原来,这笨龙竟然一直跟踪着她,一直追到方才售卖传音玉简的小摊处么?
她揪住笨龙的耳朵,又急又气,“笨蛋!我、我才没有要你去抢呢。”
第55章 蒲团
烛因愣是没有喊一声痛, 耳朵烧红,嗫嚅着,用余光捕捉褚昭的指骨。
把她的手捧起来揉揉, 怕捏疼了。
褚昭只觉得面前女子的手很是粗糙, 像原身那些灰硌鳞片似的,把她的手都磨红了。
她闷着气发不出来,正想再说几句, 却忽然听见门外落虞的柔润嗓音。
“昭昭,可是在和谁说话么?”
她慌张一咬唇, 揪住身侧的被褥,把她与烛因全都盖住。
黑暗中, 她才瞧见, 眼前这条笨龙的竖瞳竟然是金色的,震慑力十足, 正眼都不眨地盯着她。
举止却笨拙至极,与她对上视线,手忙脚乱紧捂住嘴,示意再不吭声了。
褚昭心乱如麻,却被忽地扑上来的女子藏进怀里。
手抵着结实胸口,她听见烛因的心跳声沉重有力。
“阿褚……”烛因捧着云一般柔软的人,嗓音飘忽忽的。
却依旧不掩警惕,“坏人、外面。”
她苦思冥想,想起还可以用她生来就会的那道术法。
只要撕开一道缺口, 就能带褚昭逃出去。
可妖力消耗殆尽, 她恐怕再也不能维持人身,如此刻般抱着少女了。
烛因泛着金光的眼瞳少见地黯淡下去。
若是连人身都变不出来,小鱼还会喜欢她么?
褚昭听见自己设下的幻术被破的声音, 门从外推开,惹得她肩膀细微瑟缩。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落虞解释烛因的事。
脚步声愈发近了。
可忽然,褚昭觉得金光刺目,身子陡然一轻。
她茫然睁眼。
笨龙早就变回了小蛇模样,蔫然无力地蜷在她怀中,闭眼昏昏沉沉。
而面前早不是什么狭窄封闭的房间了,变成了一处不知位于九州何处的石洞。
…
落虞停步在重重纱幔外。
她没有掀开查看,因为早已感知到里面的小鱼已经逃走。
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与一只本不该存活于世的,力量已散去大半的孱弱古龙。
女子在桌旁施然落座,不急不缓,也未曾去追。
垂眸掀开茶盏盖,水波漾然,倒映出她一双淡漠双眼,去除所有粉饰后,竟显得不近人情。
仰面将茶饮尽,落虞将瓷盏放回,指骨颇有规律地轻叩桌案。
一下、两下。
在第三下时,茶盏倏然碎作齑粉。
而恰在此时,大敞的房门前,一抹雪色衣摆飘荡拂槛。
来者身量高挑,腰系素剑,肌肤苍白,仿若透澄脂玉。风起,撩起她墨缎般的长发,与覆目雪绦勾缠。
落虞唇角稍抬,“映知。”
司镜迈步走入,剑柄上的小鱼剑穗细微摇荡。
她压抑着周身翻涌喧嚣的魔气,指骨泛白,雪绦下,双眸空洞失焦,睫尾晕染绯意。
“昭昭、在何处?”嗓音喑哑,不复清凌。
落虞轻描淡写回应,“已第四日了,才迟迟寻来。”
她面朝姿容秾秀,却已然堕魔之人扬唇,露出一抹和缓纯善的笑意。
“你可知晓,归霁,早了你许多时日寻到小鱼?”-
褚昭在位置不明的石洞里寻到了两只柔软蒲团。
她自己坐一个,把怀里化为原形的笨龙放在另一个,到处揪些干草充当引信,用灵力点燃了一小簇火堆。
烛因虽然耗尽妖力,苏醒速度还是很快的。那双金黄竖瞳窥见跳动火苗,惊得一趔趄,重又簌簌爬回褚昭怀里,瑟瑟发抖。
笨笨的,比摇光泽里面刚出生的小鱼苗灵智还要低。
褚昭戳戳烛因的脑袋,轻哼一声。
她托腮,想起方才和笨龙一起被掩在被褥下,对方护食般将她藏进怀里的景象,忍不住有点脸热。
还是变成人身比较好,虽然生得不怎么好看,但还能陪她说说话呀。
小龙身躯凉且硬,被她一戳,懵懵的,看着更笨了。
眼瞧着褚昭没有抗拒,她得寸进尺,一圈一圈地绕着雪白细腕攀上她衣襟,头顶的袖珍龙角撒娇般轻蹭她的颈窝。
“唔……”褚昭被龙鳞割得发痒,有点气恼,“笨龙,你做什么呢,不许爬上来!”
可惜话音慢了些许。
古龙族生性擅淫,一条灵智未开的龙更是如此。
褚昭想去揪烛因尾巴,却霎时被缠住了腕。
小龙似乎十分好奇地偏头,很快闯入她的衣襟里,将殷裙拨弄得凌乱散开。
似乎沉迷于其内温软,扭动着色泽暗淡的身躯,张口叼住系带,轻轻一扯便开了。
褚昭只觉得浑身被卸去了力气,她本就不通情事,只觉得烛因像在和她捉迷藏。
抿一抿唇,忽将衣服里的坏龙压在身下。
“这下你就没办法咬我的裙子啦。”她得意洋洋,“快点出来!”
烛因被挤进雪白酥软之中,晕眩地嗷呜叫了几声,左右环顾,竖瞳因渴求逐渐扩圆。
她没听懂褚昭的话,只听清了轻软上扬,恍若撒娇般的语气,愈发变本加厉。
探出短匕形状的舌,痴痴舔舐泛粉肌肤。
褚昭隐约觉得不对劲,被凉且粗糙的东西掠过的地方竟逐渐发起热来,又痒又麻。
她倚在蒲团旁,脸颊染上红潮,茫然慌乱地去捉衣服里蠕动的笨龙,“唔……不许舔,好、好脏呀!”
火堆处的火苗摇曳起来,褚昭按不住衣襟里滑且冷的东西,反倒被惹得浑身泛起薄汗。
她咬紧牙,不得已动用术法,指尖处顿时逸出方才引火的绛红灵力,朝盲目埋头的笨龙一触。
“呜嗷!”烛因被烫得一抖,委屈巴巴蜷起身子。
就在这个空档,她被褚昭揪着尾尖甩出来,啪叽砸在了地上。
她头晕目眩,闻见了烤焦的味道。
但来不及顾念自己,更害怕面前昳丽娇俏的人生气,匆匆又爬回来,用粗糙的头顶少女的指尖,很是可怜,“呜、呜唔……”
褚昭仍未从方才的羞耻触感中回过神,眸中染着一层薄薄水汽,瞧见藏了许多坏心思的烛因,嗔怒,“坏龙!再欺负我,信不信我把你烤了呀!”
烛因这次捕捉到少女话音里的怒意了。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圆环形,有点失落,但好了伤疤忘了疼,仰头窥见褚昭淡粉色的指尖。
想起方才相隔衣料,似乎被褚昭碰到了鳞甲,酥酥软软的,顿时羞得将头埋起来。
可这次,她再怎么乖顺地去蹭褚昭,对方也只是气鼓鼓地望她,抽回了手,再也不吭声了。
烛因一时想不通,委屈焦急地绕着她转圈。
忽然灵光一闪,她去石洞某个阴暗角落里,衔住一块布料的边角,努力向褚昭的方向拖曳。
“这是什么呀?”褚昭歪头问。
原来这个窄小的石洞,竟然是笨龙的藏宝地吗?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伸手,掀开了布帘。
竟然是满满一篓的珠玉珍宝,经火堆一映,熠熠生光。
再掀开另一处,被晒干的酥香面包虫满溢了出来;
另一个竹篓里,则盛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几朵粉荷,因为无水滋养,早就枯萎了。
烛因期盼望向褚昭。
本来是很欢喜的,可瞧见少女一抿唇,眼眶竟忽然泛起粉意,立时焦急地攀上对方的腕,安抚蹭蹭。
她不明白,拿出了阿褚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反倒惹得对方不开心。
“笨龙……”褚昭话音闷闷,“我、我想摇光泽了。”
想大泽深处的菡萏葳蕤、氤氲旖旎,想念浸在水中后,无数的小鱼苗朝自己涌来。
眼前还朦朦胧胧地出现了极为陌生的场景,枝叶萧条,光线暗淡,可水潭却清澈静谧,令她那样眷恋。
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可是,她好像受伤醒来后,就全都忘掉了。
烛因不想看褚昭难过,衔起一串贝壳细链,笨拙地攀上她脚踝,为她扣好。
褚昭抱膝,神色朦然,似乎坠入了虚无缥缈的回忆中。
在她重伤苏醒前,似乎也曾像烛因这样,费尽心思讨好某个人。
视野里总是那抹不染纤尘的雪色衣襟,她翻出柔软的肚皮,牟足劲摇甩尾巴,都只为了引起注意,想窥见那个人唇角如同错觉的清浅弧度。
可是,好累。
就像一片没有止境的水塘,如何游也无法抵达终点。
珍珠、贝壳、褚昭将所有自己珍藏的宝贝都取出来,掬在对方掌心,期盼地仰头望去。
她只是听见了一道动听至极的轻叹。
那片掌心可供她蜷起身躯,可虽然柔软,却总是很冷,捂也捂不热。
于是褚昭便想将自己胸口羞赧跳动着的心捧出去,她的内里早就快要灼烫融化。
她想,分一点给对方,没关系的吧?
她唇微张,忽地皱紧眉。
胸口泛上深重寒意痛楚,将她从幻觉中拉回现实。
烛因连着呜嗷好几声,很是担忧,衔吞住褚昭的指尖,慌忙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妖力输送过去。
“不用啦。”褚昭轻喃一声,收回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似乎离她很遥远的画面碎片。
她生性喜好自由自在,怎么会那样卑微呢?
石洞边缘被氤氲水痕浸湿,淅淅沥沥,她才发觉,似乎是下雨了。
褚昭不喜欢下雨天,湿润的空气,会让还没有好的伤口酸楚难忍。
于是只蜷缩成一小团,悄然盯着方才生起来的、跳脱温吞的火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离洞口愈发近了。
褚昭刚酝酿起来的倦意消散了,她此刻头脑清明,略咬一下唇,目光落向石洞外。
虽然她有自保能力,可身边还有一条笨笨的龙,若来者果真是落虞,她也无法担保全身而退。
探入石洞的,先是一柄染血的素剑,剑尖仍在滴落殷红。
旋即,一抹步履虚浮,衣摆近乎被深绯浸透的身影闯入。
女子身形纤弱,茕茕孑立,如暗淡夜幕下一捧被染污的莹润薄雪。
唇角残存血丝,前胸处更是有汩汩淌血的可怖伤口。
她以雪绦覆目,其上沾染触目惊心的绯红,周身戾气翻涌,似乎在勉力克制体内的翻涌魔气。
感知到燃烧着的火光,似乎察觉到石洞内有人存在,眸光倏忽落向这边,“……”
烛因炸鳞欲扑上前,“嗷!嗷呜!”
褚昭跪坐在蒲团上,仰头怔怔望着来者。
她看见了女子袖角近乎被湿漉鲜血浸透的一枚莲叶。
“笨龙,回来呀!”她扯着小龙的尾尖藏进怀里。
烛因这么笨,怎么可能打得过面前的剑修。
常年在摇光泽中,褚昭近乎很少遇见魔气如此浓重的人,她内心戚戚,话音却是不露怯的,“你、是魔么?”
当啷。
女子竟脱了力,掌心紧握着的、被鲜血浸透的素剑跌落在地。
湿漉夜风掠过,她垂着脸,一时以为耳畔的温软话音,是堕魔后无数次生出的幻觉。
昭昭。
昭昭、昭昭。
面前的人,是她的小鱼么?
第56章 朱缨
石洞外雨声更急, 雨丝纷纷,打湿本就潮漉的贴身道袍,身躯愈发沉坠。
司镜轻抬手, 伤痕累累的佩剑浮起, 重回掌心。
苍白的唇似轻碰了两下,可终究还是没能传出任何话音。
她怕只要自己一开口,面前臆想出来的人就会消散。
恰如那夜云水间陷落, 她合着空荡荡的手心,无数次呢喃。
答允总是娇声脆语乞求的小红鱼, 她愿与她成亲。
在荒山,那片水妖集聚的水潭里, 她便是愿的。
司镜想, 若是昭昭瞧见她戴凤冠、着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欢喜。
会害羞到视线闪躲, 眼眸可爱轻眨么?
她指骨蜷起,尝试握住什么。
可流淌进掌纹的,只有郁绿峰冷冽的风声。
就像百年来孤守终年覆雪的宗门,目睹少年少女学成离去,只留给她背影,剩她一人时的温度。
连清寂寝处,时时陪伴她,带给她欢欣的那条唯一的宝石小鱼也不见了。
褚昭早已散作残魄光片,连念想都不给她留一点。
少女最是怕冷, 却肯在薄雪飘零中化作原身, 赤裸钻入她怀中,讨她欢心。
那样懵懂的一条小鱼,窥见她神情哪怕再微小的松动, 都以为是自己得到了原谅,软声唤她“知知”。
司镜却只能目睹,那双娇俏眼眸一点点变得暗淡、空洞。
原本盛装着的羞赧欢欣,悉数变成退缩、畏惧。
小鱼竟变得害怕她。
而她的指尖,浸透了温热鲜血。
妖丹碎作齑粉,散于风中,掌心却似乎仍残存着湿软触感。
那是小鱼的妖丹。
更像一颗唯独捧给她的,怀揣恋慕之情、灼烫悸动的心。
司镜追寻已久,却终不可得。
她过往曾想把褚昭养在自己身边,想将少女困在自己的识海中,就能日日体会陌生渴求的心悸感。
但后来,旁观小鱼快活地在山涧水流中溯游,在北州集市恣意游玩,重归荒山后自由横行的模样,又将卑劣心思压下。
她喜欢少女不受任何束缚的样子。
就像白雪中钻出一朵葳蕤俏丽的朱缨花,迎风招展,将她原本死寂的胸口圈圈缠绕。
可不会被任何人事牵绊住的花,却又唯独向她娇声乞求,“成亲、和我成亲呀!”
司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法推拒小鱼的任何心愿。
她想,若小鱼欢喜,那她自然也是愿的。
纵然她修无情道,纵然宗门内的年轻面孔皆仰慕唤她“师姐”,纵然与妖结契成亲,会受尽世人诟病讥讽。
可那又如何?
司镜无端想起师尊宿雪为她卜的那一卦,顺应天时。
顺应……自己的本心。
她无心。
她诸般关乎心的遐思,全都来自褚昭。
来自她们交缠时,从活泼小鱼胸口处,一路传递到她骨髓的战栗。
但她再也体会不到了。
再睁开眼之际,小鱼被剜出妖丹,无声无息,而那颗她贪恋的心,早就在指尖湮灭。
记忆有一瞬的空白,如同梦魇,像她过往百年里那样,变得零乱断续。
她不清楚那只镶有小鱼尾鳞、她不舍把玩的匕首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上。
却仍记得,探出妖丹时指骨的黏腻,褚昭空洞失望的眼眸。
是她……亲手杀了昭昭?
一夜过后,迎来熹微,本该天光乍破,霞光万道,司镜惘然抬眸,头顶却萦绕厚重魔气。
她记得,小鱼出身荒山,生来便是没怎么瞧过朝霞的,曾兴高采烈与她约好,之后要一同观赏美景。
少女离开后,竟连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都不许她追忆。
司镜孤身来到浸默海。
她心知小鱼是魔尊转世的传闻荒谬,又矛盾地存着憧憬,想在魔窟之中寻得哪怕一丁点褚昭残存的痕迹。
众魔讥讽嘶叫,将她拖入泥泞;血雾幻化而成的归霁,哄诱她自戕;就连打坐时凭空生出的心魔,都在耳边一遍遍重复她曾做的恶事。
司镜麻木地将魔尽数屠戮殆尽。
转身望去,仅剩的一只魔,幻化成褚昭的模样。
啜泣着,哭得眼眶泛粉,扑进她怀里诉说胸口痛楚。
与她纠缠,却趁她俯身怜惜落下亲吻之际,以狠厉魔气袭向她双眼。
视野一片殷红。
司镜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轻揩去血渍。
有那么一息间,她甚至在想,这样大片大片的殷色,好像小鱼在焦急期许地为她布衬洞府,点燃红烛。
她们分明马上就可以成亲了。
善于幻化形貌的魔再也不愿伪装,趁她失神的瞬间,贪婪攀上她身躯,想将她分食殆尽。
司镜扼住那魔的喉骨,漠然拧断。
若是不像昭昭,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再也无法视物,却时常满足地笑起来。一片浓稠黑暗中,听觉变得极为敏感,她时常听见褚昭抵在她耳畔说话。
娇声唤她“娘子”,软磨硬泡,乞她换上嫁衣,让她好生瞧瞧。
司镜以指腹蘸取浸默海翻涌不歇的血水,将内衽雪袍染深,柔声问:“这样可以么?昭昭。”
耳畔原本欢欣的少女嗓音却忽然变得孱弱,呜咽退缩,“阿褚、阿褚好疼……”
司镜陡然停手。
她窥见,幻象之中,小鱼胸口流淌出的殷红,染红了她整片下摆。
如此往复,她在浸默海中度过了漫长时日,时而笑,时而悲戚。
她知道,因为堕魔,过往的清明自持早被蛀蚀。
但只要能听见褚昭的声音就好了。
就算千百遍幻觉之中,惟有一道在唤她“知知”,她也甘之如饴。
“……知知?”少女娇怯嗓音响起。
耳边雨声凌乱,淅沥潺潺。
司镜呼吸急促,雪绦下眼尾染红,藏着些许失神,猛然望向话音来源处。
少女嗓音真切了些,却是在温软唤“烛因”。
“烛因,不许再咬人啦!”褚昭压低声音训斥。
不知感知到指尖拽着的小龙何种情绪,忽地一咬唇,“什么,你说,她真的是杀了很多人的魔……?”
她悄然抬头,窥见洞口处的人袖间一抹被血浸透的莲叶。
虽然记性不是很好,可她还是认得的。
这个身负重伤的人,是她初至西州那夜,从漫天铁花中救下她的剑修女子呀。
司镜勉强凭剑静立,胸口处凭空生出诸多戾气。
她与落虞鏖战许久,已到了强弩之末,本来暂寻到这方石洞疗伤,不想却有旁人在。
碍眼的人……杀掉便是。
纵然面前的少女那样像昭昭,可她捕捉不到一丝熟悉妖力。
她的小鱼不喜欢雨天,又怎么会在雨夜,与一只弱小妖物躲在此处。
司镜垂眸,眼底一片殷红,虚虚握紧剑柄。
她不许与褚昭那样像的嗓音,亲昵呼唤别人。
掩在袖中的右手小指忽地被温热勾连。
“你流了好多血呀,很痛么?”少女嗓音像一捧绒羽,柔软关切。
司镜一时失神。
她无法视物,却可凭识海,模糊感知到身前人的气息。
身形窈窕,周身弥漫她渴求的暖意,灵力波动是一团殷红。
很像……她的小鱼。
褚昭被女子冷彻体温冰到,没得到回应,只得泄气缩回手。
她小心翼翼打量对方,发现女子清冷眉眼处,那缕覆目雪绦已经浸染绯红。
还从没有见过失明的人,她好奇地又凑近了些。
先是眨眨睫羽,测试对方能不能瞧见,又抬起雪腕,在女子眼前轻挥。
手腕忽然被人使了些力气攥住,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渗透进来。
褚昭吃痛呜了一声,想要后退,“疼、好疼……”
剑修的力气都这么大么?
她还以为,那夜救她的女子会是温柔细腻的性子,才大着胆子靠近的。
却窥见面前人竟忽然失神退后几步,肩膀应激发颤,避开她目光。
倚剑孱弱轻咳,脸颊毫无血色,苍白薄唇又被触目惊心的殷红浸没。
褚昭偏头想了一阵,很是茫然。
美人是在害怕她么?
她牵一牵女子濡湿的衣角,悄声开口:“你……你不要怕,我是好鱼龙,旁边的龙也笨笨的。你的伤口都撕裂开了,要来一起烤火么?”
她怎么都不信,面前身形单薄,胆怯寡言,依稀能瞧出原来身着一袭雪袍的美人,会是杀了许多人的魔。
“……鱼龙。”女子喃喃。
恰在此时,石洞外裹挟着雨的冷风掠过,将女子掩目雪绦吹落。
对方眼眸是极漂亮的桃花形,此刻却空洞失焦,细密睫羽缀着殷色泪痕,映衬苍白面色,如同魔窟中艳绝的曼陀罗。
褚昭一怔。
虽然知晓女子瞧不见她,可还是悄然朝后挪了几步。
却听得女子仿若浸霜般的动听嗓音,“吓到你了?”
那副面庞清冷与妖冶糅杂,却不显矛盾,使人禁不住心神摇荡。
她轻启唇,“我是游历西州的剑修,名为,璟思。”
“你呢?”
褚昭目光竟舍不得从对方那张脸上挪开,她觉出有些异样,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嗫嚅开口:“我、我叫褚……”
原本还盘踞在温暖火堆旁,警惕戒备的烛因,竟不知何时爬入她怀中,急切地咬住她衣襟,胡乱攀扯,“唔嗷嗷!”
褚昭抿一下唇,本能后退几步,实在无法忽视面前女子身上的违和感。
像山洞外微冷的雨,一点点渗透进四肢骨髓。
不比那一夜火树银花后的疏离退却,此刻,在不知方位的石洞里,女子像水雾凝作的云霭,无声缠绕上她。
她看不清对方的企图。
话音转了个弯,小声应:“我叫……蓓月。”
内心禁不住给远在摇光泽的藕色小鱼龙赔了许多声罪,思绪交缠,最终又重归到面前的孱弱女子身上。
璟思。
会是她梦中总也瞧不清模样的清冷女子么?
还是……编造身份,想欺骗引诱她的坏魔?
第57章 璟思
璟思在石洞暂且落了脚。
她虽生得一副疏离寡言模样, 可眉眼轮廓是褚昭没有见过的漂亮,气质出尘,即使重伤潦倒, 依然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褚昭坐得离女子隔开一点距离, 借明暗火光悄然打量。
璟思凝出水灵根模样的一团水汽,将覆目雪绦洗净,悬在火旁无声烤干。
那双眼眸垂着睫, 虽失焦,依旧映出摇曳火光, 美得正邪莫辨。
原来是水灵根,和她一样。
褚昭瞧见布绦一角仍残存血渍, 悄悄聚了水汽过去。
璟思无法视物, 她想帮忙。
但水汽还未靠近,已被不知从何升起的冷寒气息冻住, 化为薄冰。
她听见对方轻声开口:“你在看我么?”
褚昭被吓了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璟思竟然还能操纵冰系灵力。
小动作被发现,她顿时遮住双眸,嗓音不自知软了许多,“我、我才没有呢……”
耳边久久没有声响。
她试探地露出一只眼睛,竟发觉,璟思不知何时竟靠近过来。
女子因失明,未曾望向她, 只抬起指尖, 湛冷灵力徐徐凝出冰花的轮廓。
那花像有生机一般,盈着木灵根的淡绿色,似寻常植物般抽展花瓣枝叶。
却有冰屑簌簌掉落, 显然是被有心操纵雕琢着。
是金鱼草花的形状。
褚昭愣愣瞧着这一切。昏暗石洞中,面前人身着血污道袍,姿容却比冰花还要清绝。
璟思凭气息将指尖大小的冰花递来,唇角微扬,“若喜欢,便赠予你。”
“就当,是我今夜落脚于此的小小礼物。”
烛因在褚昭怀中很是躁动不安,可因为嘴里被塞了布团,手动禁言,委屈得呜唔低吼不停。
褚昭抬手接过冰花。
凉润触感晕染指尖,她惊喜地左右翻看,可只不过眨了几下眼,精致冰花便化为了晶亮小戒,扣在她指根处。
“这样,是否能保存得更久些呢。”女子柔喃。
冰晶化为金玉,褚昭的心跳也像被这枚金鱼草花的玉戒紧紧束住了。
她不知道璟思有这么厉害,水、冰、木、金,可以操纵四种灵力。
可她在摇光泽里面读的书里有写,凡界以单灵根为出类拔萃,四灵根是杂根,根本没什么修行天赋。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璟思才在除魔中身负重伤,沾染魔气,沦落至此?
褚昭有些失落,悄然摸摸璟思伤痕累累的手背,“你是因为打不过那些坏魔才受伤的么?”
“四灵根也很厉害呀,如果之后再有人欺负你,我去帮你教训她!”
暗淡光线中,她未曾发觉,女子唇角轻抬,弧度微弱不可追。
“是我技不如人,本欲追寻落……濯清仙子踪迹,除魔济世,却受了伤。不知几日后,北州昆仑虚的弟子收授式上,我可否入选?”
褚昭听见璟思又孱弱地低咳起来,苍白薄唇沾染血丝,身躯单薄,摇摇欲坠。
她怜惜地让剑修美人倚靠进自己怀里,揪着烛因尾巴把笨龙拎走,小声安抚,“一定会的。”
“不过,昆仑虚也没有那么好。”褚昭语气低落。
不会下雪,始终静谧得落针可闻,弟子众多,却只知一板一眼修炼,落虞更不许她去寝处外的地方,让她很不自在。
总之,她如今从落虞身边逃了出来。
“蓓月也去过昆仑虚?”璟思柔柔笑起来,不知为何,嗓音却有些哑。
“听闻濯清仙子落虞,不日将与鱼龙族少主结契,就在昆仑虚。你可知晓……是真的么?”
褚昭失神无措。
反应了好一阵,才发觉怀中女子口中的“蓓月”是在唤她。
只得小声应:“知晓的。因为、因为我和少主关系很好。”
因为少主就是她自己。
话音落下,耳边坠入寂静。
褚昭以为自己的伪装被看破了,慌乱无措望去,却见怀中女子竟勾起唇,笑意透着些许谲滟。
“蓓月觉得她们如何?落虞已堪化神境,鱼龙族少主……我以前似乎也有一面之缘。”璟思轻缓叹一声。
“当真是、般配至极。”
褚昭先是被璟思口中的“一面之缘”惹得心中微悸,可听见般配二字,顿时有些失落。
“也不见得呀。因为,濯清仙子才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温柔。”她小声开口,“我……总是很害怕。”
尤其是今日,落虞竟然不许她离开视野范围。
褚昭听见了女子的轻笑声,清凌动听,意味不明。
“那蓓月害怕我么?”手腕忽然被一抹冷柔触感虚虚牵住。
褚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似被石洞外的雨雾缠住四肢,冷意无声渗透。
可悄然望去,璟思仍旧是那副眼眸空洞,孱弱至极的模样。
她摇头,“我才不怕。”
璟思似乎得到了极满意的答复,唇角弧度加深。
“目睹旁人结契,蓓月……却不想自己也试试?”她话音低柔。
璟思忽地抬起手,想碰褚昭的脸,却因失明,只斜斜掠过她的唇瓣,凭生撩起一阵酥痒。
“否则,你方才,为何一直在瞧我?”
褚昭心跳大乱,含羞偏过头去。
她方才的确生出诸多遐思,又从未见过璟思这样符合她梦中人模样的仙修,一时看入了神。
可是,她已经答应了与落虞结契,若再与旁人牵扯的话,就是尾踏两条船的坏鱼龙了。
只能含着些惋惜,嗫嚅,“但我也快要成亲了呀,道侣是厉害玄门的掌教,璟思,你……”
璟思再未开口应声。
褚昭借着摇晃火光,只瞧见女子指骨苍白,发丝掩住空洞的桃花眼眸,情绪不明。
“我们、我们还可以做很好的朋友。”褚昭想要补救,“结契之后,你可以来摇光泽作客,我想帮你医好眼睛。”
朋友?
女子自她怀中脱离,垂着脸,瞧不出神情。
轻轻笑了一声,似在压抑诸般情绪,旋即抬眸,失焦目光又缠绕上褚昭脸庞。
“你想带我去东州么?好,那我……会等。”
那种被湿冷雾气包裹的感觉又渗了进来,褚昭咬着唇,去拨火堆。
她觉得很奇怪,璟思被拒绝后,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生气,反倒显得……更加餍足。
夜已深。
烛因饶是再如何警惕,此刻也吼累了,委屈蜷成圆环状,衔着褚昭衣角才睡着。
褚昭枕着蒲团,眼皮沉坠,将后背交给孱弱寡言的剑修女子,呼吸逐渐变得匀称。
石洞外雨声绵绵,让她有重归摇光泽的安心之感。
梦呓开口:“阿琅、蓓蓓……我、我回来啦。”
一路载歌笑语,她倚赖的两道身影接她回去,还亲手喂给她酥香的面包虫,一直递到唇边。
褚昭不假思索地张嘴,却似乎被冷而软的物什闯入,一时难受地呜咽起来。
她不喜欢潮湿的雨天,但水汽却似乎皆朝她涌来,带着令她不适的诡谲气息,将她一点点蚕食。
近乎无孔不入,将她身躯叠起又展平,想从中窥伺到什么。
司镜将少女含入口中的指尖一点点抽出。
可怖伤口早就被魔气缝补治愈,她面庞苍白,却隐约弥漫潮红。
阖上眼,任由魔气无声逸散,与酣睡少女雪软躯体相纠缠,递来深至骨髓的战栗感。
“……昭昭。”她萎靡着嗓音。
雨声潺潺,盖不过石洞内忽浅忽深的克制低吟。
堕魔后,谈何清醒克制。
倒不如说,在与娇声怯语的鱼龙交换名姓时,司镜便想做这些放纵之事。
想象面前的少女就是她要寻的昭昭,想象怀中人声音哑软,唤她“知知”,含羞问她何时结契。
但魔气没有从对方身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气息。
近乎成了司镜心魔的那枚湿濡妖丹、小鱼腰际敏感的鳞片,什么也没有。
少女自称蓓月,原身是鱼龙,而且身材窈窕,身量竟与她一般无二,除去嗓音外,其余所有都和司镜记忆中的小鱼有很大出入。
司镜也曾挣扎想着,会不会昭昭已经转世了?蓓月就是小鱼的此生。
可所有期许,都在少女含羞带怯,说自己即将结契的那一刻悉数破灭。
司镜勾唇,情欲散去后,倚在石洞阴影里。
抚摸着倦睡少女指根处的金鱼草花戒,想,这样也好。
等她悄无声息赢得对方的信任后,这枚魔气凝作的戒指便会掠夺其魂魄,永远封存入其中。
像昭昭,却又不是昭昭的人……她也想留在身边,一直陪着她。
司镜目光低垂,肩膀轻颤,眸底含着血雾,痴痴笑起来,周身魔气翻涌。
她方才竟在想,昭昭仍会转世。
被施了断魂咒法的匕首剜出妖丹,魂魄俱散,小鱼怎会再来寻她?
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
褚昭觉得浑身又湿又潮,很不舒服。
她揉揉眼坐起来,石洞外天色未明,而身下的蒲团果然湿漉漉的。尤其是裙下,透着令她脸热的粘腻感。
是她又到了排小鱼卵的时候么?还是昨夜雨下得急,把石洞里都浸湿了?
忽然想起昨夜重伤落脚的剑修美人,褚昭慌乱寻找,在不远处的稀疏细草旁寻到了单薄纤细的背影。
璟思仍在睡着。
褚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倚在一旁,悄然用目光描摹女子的眉眼。
昨夜没有做先前那种模糊的梦,她记性本就不好,更加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不是梦中之人。
只是,指节处仍套着触感细腻的玉戒。
想起璟思动用四种灵力,如同施展幻术般赠她的礼物,褚昭不由得耳根一热。
比起落虞轻易便送她的珍珠手串,她……更喜欢剑修美人的。
侧睡着的女子忽然翻了个身。
褚昭被吓了一跳,慌忙掩盖声息,无措至极。
耳畔重归寂静,她悄然望去,璟思依旧阖着眼,呼吸平稳。
却有一柄镶嵌着宝石尾鳞的匕首,自袖中掉了出来。
是璟思的防身法器么?
褚昭探出手去,无声将匕首捞了过来,仔细打量,稍有些茫然地偏头。
她觉得那片尾鳞,竟格外眼熟。
很像她原身鳞片的色泽,连抚摸时的触感,都如出一辙。
她这次从摇光泽苏醒后,尾巴的确受了伤,可是问槐琅,只得到一句没好气的“被魔咬了”。
而且,她在这之前,也没和璟思有什么接触。
想必不是她的尾鳞。
褚昭想要掩耳盗铃般,轻轻地把匕首放回璟思袖中。
手腕却忽地被一抹生冷扣住。
褚昭对上了女子格外幽静,含着兴味的一双空洞眼眸。
璟思是瞧不见她的,可褚昭竟生出奇怪的被注视感。
“蓓月。”璟思轻启唇,话音没有倦意,同样听不出情绪。
“你……喜欢这柄匕首?”
第58章 小鱼
褚昭被抓现行, 声音小很多,“璟思,你醒了?我、我……”
想松手后退, 女子指腹却顺着她腕一路攀沿而下, 捎带冷意,轻将她手中的匕首接了回来。
那双失焦的桃花眸映出她此刻无措神情,落在她身上, 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璟思似有若无地勾唇,垂眸摸索, 取出一块软布,从里到外, 缓而仔细地擦着匕首。
“这柄匕首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镶着的鳞片, 应该是鱼妖的?”褚昭开了口。
璟思动作忽地一顿。
“是我的道侣赠予我的信物。”她双眸又落在褚昭脸上,不知为何, 竟扬起唇,嗓音飘忽。
“或者,该唤……亡妻。”
褚昭说不出话来。
面前人长相清冷,可说出那两个字时,神情格外柔缠,眸中似含殷红,现出几分病态痴意。
昨晚,璟思还对她那么好,她竟不知, 面前人原来是有过道侣的。
莫名有些提不起来精神, 她失落小声回:“那她……应该是很心慕你的。”
想起鱼龙族的传统,褚昭有些憧憬,“在我们摇光泽, 是要给未来相伴百余年的心慕之人嵌上的。”
“以吾之鳞,冠余鳍尾。纵别离,也可心意相连。”
石洞外雨声潮润。
褚昭恍惚间,听见璟思极低的一声笑。
回过神后,女子却已经压低视线,发丝重重,遮住眼眸。
“原来是……这样。”
凉腻的殷红顺着袖侧汩汩淌下,匕首未套鞘,锋刃就这样割在苍白肌肤处,而她无知无觉。
褚昭怜惜又心焦,以为是璟思目盲,才失手伤到。
她一咬牙,将自己的袖帛撕成长长的布条,先用灵力凝成的水雾洁过女子伤口,又凑上前,轻轻用布条缠上。
璟思垂眸,不置一言。
风吹拂过她广袖,将轻薄衣料掀起。
褚昭看见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女子苍白肌肤下经络浅青,纤细小臂上竟覆满了小鱼形状的血痕,有的已然痊愈,有的……如刚刚刻下般,盈着血珠。
似乎感知到她落在肌肤上的指尖在颤,女子低柔问询,“蓓月,缘何在发抖呢?”
褚昭勉强咬着唇,才让自己不要叫出声。
轻轻用衣料盖住,软着嗓音唤:“……璟思。”
伤口已然包扎好,她攀上女子手臂,将额头抵了过去,在她心中,安抚人就该是这样的。
怀中女子体温像石洞外雨雾一般冷,褚昭禁不住瑟缩,但依旧想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对方。
温且软的触感毫无阻隔地接触。
女子垂脸,勾起一丝弱到近乎不可察的弧度。
她装作不知自己的秘密已被揭开,嗓音融了些失明的轻缓,恰到好处,“蓓月是鱼龙族,如今,也将自己的尾鳞赠予结契对象了么?”
褚昭微赧,“还没有呢。”
她的原身百年来都没有几个人看过,落虞更是没有。她是洁身自好的好鱼龙,才不会随便把尾鳞交付给旁人。
不知想到什么,又有些失落,“可是,我的尾鳞好像在一次受伤后丢掉了。匕首上的那片,很像……”
乳白融浅胭,很像她原身的鳞片颜色。
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褚昭匆忙掩嘴,却听闻将她揽在怀中的女子嗓音轻柔。
“那,我这里的一片……”对方含着若有若无的引诱。
“会是你的么?”
褚昭无措摇头,想起自己在假扮蓓月,忙找补,“不是的,我、我的原身是藕色,才没有绯红鳞片。”
“藕色?”璟思喃喃。
她颇有兴味地掀出一抹笑意。
垂脸望去,虽然视野里仍是一片黑暗,可借由识海,蜷进她怀里的少女,浑身环绕着殷色灵力,像一团柔软灼烫的绛霞。
小鱼龙骗了她,可却又不擅说谎。
以至于连紧贴着她手臂的胸口处,心跳匆乱,像敲响一面小鼓。
“我不知藕色究竟为何。”她佯装迷茫,柔声问询,“蓓月可否变出原身,让我摸一摸呢。”
察觉到怀中少女身躯顿时一僵,她唇角尚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愈发深了。
褚昭不想丢面子,更不想拂了璟思的心思,绞尽脑汁,闷声应:“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鱼龙原身都很庞然,估计这方小石洞会被撑塌!”
“所以……我才不要。”她将脸颊埋得更深了些。
璟思虽然生得很美,可她们也才认识一个晚上,莫非西州的剑修都这样开放么?
“那当真是可惜。”女子喟叹。
褚昭脸热得紧,匆匆从璟思怀里挣扎出来。
她觉得很奇怪,分明她们已经依偎了好一阵,女子的身躯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陷入昨夜噩梦中的那片潮冷黑雾一样。
离开时,她手腕上落虞赠予的珍珠手串勾上女子纤细尾指,泠泠一声。
褚昭更生出背着落虞,在石洞与璟思偷欢之感,慌忙撤远了些。
却听璟思忽声开口,唇角竟含着一丝莫名弧度,“蓓月的手串,很是特别。”
熟悉的气息,似乎捎带着某人的一丝命魂。
熟悉到……她昨夜还在与其人鏖战。
褚昭小声应:“我也觉得很好看。”
石洞之内空间太过狭窄,她被璟思无意为之的视线瞥得浑身发烫。
正巧此时天光乍明,宿雨将霁,她扭头揪起还在贪睡的烛因,便想逃出此处,“璟思,我、我出去找些吃食。”
璟思一颔首,礼貌回:“好,有劳。”
双耳静听杂乱仓促的脚步声远去,逐渐辨不清晰,女子低垂长睫。
笑意一点点从唇角蔓延到眼眸,她无声笑着,连带着单薄的肩微颤,眸尾染上病态的红。
……那手串。
难怪落虞会知晓小鱼的踪迹。
昭昭、昭昭。
她的昭昭,还在这世上。
昨夜竟就在距她几臂之遥处乖巧睡着,不设防备。
司镜摸索着,将昨夜少女倚靠倦睡的蒲团带进怀里,试图重现方才温软入怀的触感,眷恋地用脸颊轻蹭。
可是,昭昭为何要用假名欺瞒她?
她指骨收紧,泛起苍白色泽,眸中徐徐腾起偏执戾意,又饱含被欺骗后的彷徨,眼尾绯粉。
已然无关紧要了。
司镜将怀中瞬息间被魔气浸透,支离破碎的蒲团撇下,浅浅勾起唇。
她取出洁净雪绦,将失焦的双眸覆好。石洞外有凉风拂过,她本就孱弱的身躯经风勾勒,显得愈发单薄。
“咳、咳咳。”低咳间,淡色唇边又溢出血丝。
她知道,昭昭会喜欢她此等模样。
若再像前夜一样,为救她,受了更重的伤……
昭昭会怜惜她,自愿投入她怀、娇声怯语么?
司镜垂头,唇已被殷红浸染,挽起一个极动人、却又谲滟的笑。
既然昭昭想与她作游戏,她自当奉陪-
褚昭出了石洞才知晓,她所在之处仍在西州境内。
不过,周边人烟稀少,入目俱是葳蕤深林。
雨后空气凉润,她蹲下身,采了一朵貌不惊人的蘑菇,趁怀里的烛因仍睡眼惺忪,打哈欠之际,塞进对方嘴里。
烛因嚼嚼嚼,忽然意识到什么,金黄竖瞳含羞半掩,盯着褚昭被自己的舌濡湿的指腹,“……嗷呜。”
“有毒么?没毒我就吃啦!”褚昭将缠在自己腕上的小龙倒悬,好奇地甩了甩。
见烛因只是委屈地晕了一阵,没有大碍,她欣喜地蹲下身,将一捧蘑菇都兜进自己的衣裙间。
这样就能回去给璟思烤蘑菇了!
褚昭站起来,正准备再去找一点荤腥,却未发觉耳边枝叶声窸窣。
仙风道骨的身影敛衽立于不远处,佩剑嗡鸣,散发着碧色光晕,将剑收了,不声不响。
褚昭揪了一串灵果,忽然,手背被一抹柔软覆盖住。
她无措回身望去。
落虞将她手中的果子接过,温存地用净水涤过。
本应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堂堂昆仑虚的掌教,竟屈尊耐心将浆果剥出,温柔递至褚昭唇边。
瞥一眼褚昭怀中眈眈戒备的烛因,又窥见少女指根处的金鱼草花玉戒,落虞嗓音稍黯,“昭昭,可是在外……寻到了比阿虞更好的良人?”
褚昭没心情去尝浆果的滋味了。
她稍稍向后退,嗓音很小,“阿虞,我、我只是想自己出来玩几日。”
“我知晓的。”几日不见,落虞与她印象中有些出入,变得更迂回柔缓。
“我为昭昭准备了传音玉简,马上,我们便可回你想念的摇光泽,你也可以带着你的小蛇。”
“阿虞寻了你许久,昭昭,和我一同回去,好么?”
褚昭被落虞此刻温柔话音笼罩,早就不甚生气,可想起石洞内还在等待的盲眼剑修女子,顿时左右为难,“可是……”
“昭昭是在担忧石洞之内,名为璟思的女子么?”落虞戳破她心事。
褚昭无措捂住心口,她不知晓,明明和女子还未结契,为何心声竟会被听了去。
女子指腹一点点触碰到她指根处的玉戒,温声开口:“昭昭,看。”
落虞不知施了何等术法,那玉戒竟倏然破碎,融成一滩混浊黑雾,散向远方。
是魔气。
褚昭失神望着这一幕,心跳由急促转为茫然轻缓。
“戒指由魔气凝作,可吸食宿主魂息。你所遇之人,是颇擅伪装的魔。”落虞叹。
“纵然如此,昭昭也要回去寻她么?”
褚昭没有作声。
她的确从璟思身上感知到了魔气,可是,女子待她时的温存,对已故道侣的哀婉悼怀,都让她觉得,女子并非失去理智的坏魔。
那枚玉戒……果真是骗她的么?
“不只玉戒。”落虞似乎从她神情中读出什么,轻笑一声,“还有,那匕首。”
“曾剜出她口中心心念念之人的妖丹。那视她为道侣的鱼妖,死不瞑目。”
褚昭衣裙兜住的蘑菇纷纷掉下来。
她不自知地蜷起指尖。
摸到了方才因仓促为璟思包扎,被撕裂的衣袖。
女子小臂上的那些小鱼刻痕,晕染成张牙舞爪的符号。她记得那时,对方的手落在她腰窝上,逐渐收紧。
失焦眼眸中含着让她溺进去的情意,轻且温地唤她。
如在铺陈一张细密柔软的网。
第59章 扶摇
夜幕低垂, 风雨萧疏。
褚昭脚下湿濡,拢着一裙摆的蘑菇与浆果,埋头小心前行。臂上晃荡的小龙竖瞳炯炯, 警惕观望四周。
陡然间, 四周水汽凝滞胶着。
丝丝缕缕的黑雾聚拢,合着血腥气,凝作面庞模糊的血魔, 嘶嘶低吼,阴鸷粗砺。
“嗷呜!嗷呜呜!”烛因猛然咬住少女袖角, 鳞甲炸起,龙须戒备绷紧。
褚昭垂着脸, 轻抿住唇, 似乎早有预料。
未曾躲避,周身殷色灵力涌起, 在指尖徐徐凝作一柄长剑的模样。
她握紧剑柄,身形轻盈,一息间退至几步远外,手腕稍转,剑光朝无实质的魔气掠去。
血魔似被灼烧,发出滋滋响声,空气中隐约传来凄厉叫声。
可再度望去,前路已被遮蔽,魔气迅速重聚, 凝成更可怖, 足以遮蔽夜幕的存在。
褚昭捏着裙摆的手逐渐收拢。
骤然间,一道蕴着生冷气息的剑光拂过,似流风回雪, 将血魔沿脆弱的魔丹洞穿。
混沌雾气散去大半,几步之遥处,一道纤弱身影将剑归鞘,凭剑勉强倚立。
璟思覆目雪绦已然被血雾浸污,苍白脸庞染上殷红。她道袍凌乱,早被落雨浸透,不复晨别时的规整模样,如一支折入泥泞的玉荷。
因目不能视,她一切举止都显出几分缓钝,却有心护好左手手掌心缠绕的殷红布帛。
那里干燥柔软,没有溅上一滴血污。
褚昭怔怔望着几步之遥处的女子。
璟思步履飘忽,凭剑探路,似乎未曾发觉她,仍在寻找她的踪迹。
“……蓓月?”徒然唤。
血魔吸食女子血液,散又重聚,殷红如血的影子格外诡谲,从她身后袭来。
一息间,便可洞穿她心脉。
可璟思竟分毫未觉。
褚昭紧咬唇,足尖一点,跃至对方身侧。
灵力化作的长剑瞬息变为匕首,用力刺入那魔要害处。
她窥见女子单薄身躯陡然顿住。
神情恍惚,循声侧过身,自衣袖中探出苍白伶仃的指骨,茫然摸索。
“蓓月。”女子嗓音融着雾气,“……蓓月。”
“是你么?”
褚昭面露不忍,正想应声,却忽闻耳边传来鲜血滴落的声响,近在咫尺。
腰被揽住,她只来得及瞧见璟思下颔绷紧,被护在冰冷柔软的身躯后。
怔怔听见皮肉绽开的噗嗤声,以及庞然血魔的惨叫。
小雨淅沥,一颗魔丹被素剑剜出,滚落在地,声响微不可闻。
褚昭手掌触到汩汩流出的黏腻,失措唤:“璟思……?”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石洞来寻我了。”璟思低咳起来,话音孱弱,浅浅蕴了一丝笑。
“……幸好。”
女子嗓音轻到快要捕捉不到。
褚昭看见,女子胸口被魔气贯穿,徒留可怖庞然的血洞,她怎么堵也堵不住。
璟思的佩剑,已经满溅血光。
不知杀戮了多少魔,一路摸索,才抵达距石洞遥远的此处。
一时眼眸酸热,视野模糊,她带璟思匆忙回到石洞。
本该先将女子好生安置的,可她却被里面的静谧景象惹得失神。
昨夜熄灭的火堆温吞重燃,旁边布陈了柔软薪草,一切都被打点得格外整洁。
她喜欢的面包虫被妥帖穿好炙烤,旁边的嫩荷叶里,还裹着些许小鱼形状的梅花糕。
从熹微之时,到如今日暮,女子目覆雪绦,一点点摸索着,为她备好所有。
她鼻尖微酸,眸光却惘然,只因想起落虞的话。
水汽无声包裹住胸口,结了一层薄冰,将翻涌情绪冻结。
褚昭将璟思安置在旁,一手悄然握住对方冰冷的腕,传输灵力。
她翻动薪柴火堆,摇曳火光映出一双殷粉双眸,忽明忽暗。
女子不久后醒转,褚昭只觉自己的手被冰凉细腻蜷住。
对方嗓音轻弱,含着细微不可察的满足,“……你的手,很暖。”
窸窸窣窣,璟思坐起身,从后揽住了她腰。
褚昭轻咬着唇,努力克制内心仓惶。
“我有些冷。”女子低语,“蓓月,就这样让我抱抱,好么?”
褚昭轻嗯一声,胸口被矛盾牵扯着。
面前是温暖的火光,背后却是一片幽深冰冷,左支右绌。
她轻轻开口:“璟思也是这样对待你以往的道侣吗?”
背后女子身形忽顿。
默了一阵,似乎在追忆,轻柔应:“是,她应当是喜欢我如此抱她的。”
“我也……很是欢喜。”
素来活泼好动的小红鱼,被她囿在怀中时,白嫩的手会扒住她小臂,含羞带怯地偷望她。
大多数时候,会娇声娇气地说一句“娘子亲亲”,直接扑上来吻她。
褚昭感受到身后人的放松,垂眸问:“那她,是因何而亡故的呢?”
璟思缄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就在她以为不会等到回答时,却听见女子异样平静的嗓音。
“她被恶人所伤,剜去妖丹,魂息俱散。”
“我醒来时,她就那样躺在我怀里,胸口破了洞,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璟思声音微哑。
“是魔么?”褚昭闭了闭眼。
“是魔,用匕首剜走了她的妖丹么。”
璟思竟惨淡地笑了。
停顿良久,回:“……是。”
褚昭的心跳陡然向下坠。
在听见璟思亲口承认“魔”与“剜去妖丹”时,她双眸已然黯淡下去。
“应该是很疼的。”她喃喃,“被魔所害,连妖丹都不剩。”
被心慕已久的道侣,用镶有自己尾鳞的匕首,亲手贯穿胸口。
不知道那只鱼妖,怕不怕疼呢?
“不会再如此了。”褚昭察觉到身后女子抱得她更紧了些,“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褚昭心生戚戚,想从璟思怀中逃离,可是却做不到。
她本能想扒开对方覆在腰际的手,小声自语,“可是,我讨厌魔。”
恍若冷水兜头一朝淋下。
司镜唇角苍白无力,双眸失焦,眼睑低垂,她张了张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蓓月可是因方才的血魔,害怕了么?”她勉强维持低柔语气。
“我……不会再让过往之事重现,以后若是遇到魔,我会像今夜一样护好你,可好?”
如果小鱼不喜欢魔,她会掩藏自己的魔气,以光风霁月的剑修身份陪伴在侧。
纵然每次运转玄门灵力,体内五脏百骸剧痛灼烧,形同自虐。
她化名可笑的“璟思”,本就为此。
怀中少女发丝垂落,良久未曾答复。
司镜心中惶惶。
似想要证明什么,她忍痛运转与魔气相悖的冰灵根,湛冷色灵力凝于指尖,化作小鱼喜欢的冰花。
孱弱柔哄,“蓓月,瞧。”
喉间腥甜,心头却止不住升起希冀。
她仍记得昨夜,少女纯情懵懂,在瞧见她指尖绽出冰花时,语气竟那样欢喜。
张开五指,对着火光,好奇瞧了指根处的玉戒许久。
这样,小鱼是不是就会依旧视她为可笑的四灵根剑修了?
而不是……惹人生厌的魔。
体内灵力与魔气对冲,司镜唇边溢出血丝。
不欲让怀中人发觉,她轻描淡写地揩去殷红,眸中浮现假想的满足,掀出一抹笑意。
待她再与昭昭结契时,每日,她都要为少女备好喜欢的聘礼。
小鱼喜欢晶亮的东西,恰好,她储物戒内有许多珍宝。
离开浸默海后,在市集上积蓄珠贝已成习惯,长此以往,她攒下那样多,定然会有昭昭喜欢的。
小鱼若是对习剑感兴趣,她便手把手教授;若要与她一同游历九州,观遍四时朝霞,她便护其左右。
玩累了,小鱼想不受拘束地在郁绿峰少年少女前露面,恣意玩乐,她也是甘愿的。
司镜眸光倏然暗下去。
……她忘记,云水间,原来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无妨。
只要小鱼能重回她身边,一直都留在她身边,那就好。
她是魔无碍,只要仍能讨少女欢心,昭昭依旧会喜欢她,那,她做什么都甘愿。
指尖绽放的冰花无人去接,经火光热意一融,逐渐凋零。
司镜眸底浮现出一抹病态孱弱的绯意,仍克制着嗓音,“蓓月不喜欢了么?”
她抚上怀中人的手背,没能摸到她昨夜凝出的那只金鱼草花戒,动作微顿。
“是将我的玉戒不小心弄丢了?”她话音分外轻柔,“不妨事,我……我再用灵力凝出来,赠予你便好。”
已然堕魔,经络肌骨经玄门灵力流淌,血肉如被腐蚀,痛不欲生。
司镜却只是唇色苍白几分,她含着血腥气,将湛冷色灵力凝作一只冰镯、一枚冰戒。
妥帖细致,推入怀中少女的指根。
就像仍在郁绿峰之时,她为手心里娇俏好动的小红鱼戴上一般。
纵然小鱼离开视野范围,以自身灵力凝作的法器,仍可保她平安。
褚昭禁不住后退,却避无可避,尾指被推入一抹冰冷。
她将仓惶藏入眸底,难以自抑地发抖。
璟思依然想用魔气凝作的邪物困住她么?
身后女子重伤未愈,又淋了雨,许是消耗很大,下颔抵在她肩上,再未出言,只用怀抱将她温存裹住。
背后的柔软逐渐回温,可褚昭的胸口却在一点点发冷。
本就微弱的火堆,熄灭了。
她们合衣而眠。
石洞外,雨下得愈发急。
褚昭话说的很少,可女子却用着近几日她几乎从未听过的口吻,在黑暗中诉说对她的情意。
说她曾游历九州除魔,听闻西州偶现鹅毛飞雪,景致极美,又言东州大泽朝霞起,亦是九州初缕晨曦。
每一句后,都温柔顿了顿,问褚昭可愿与她同观?
褚昭蜷在女子怀中,无声无息,粉眸隐现绯意。
她听见璟思口中,距离浸默海很近的“荒山”。
女子一点一点用言语描绘出与她梦中别无二致的景象。并说,百年之后,荒山的一切都会重归原样。
“届时,我们去寻传闻中的‘大水坑’,可好?”璟思抵在她头顶,话音末尾掺了一丝笑音。
褚昭闭上眼,仿佛听见枝杈轻摇,水波漾然,水潭边嫩荷盛放,恍然间,她窥见一虾一蟹躲在荷叶后。
唤她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她又听见璟思口中,终年覆雪、隐没于中州群山的云水间。
门内弟子凋敝,却总欢声笑语,惹她憧憬。
真是奇怪,分明四季落雪,为何还要叫什么“郁绿峰”。
女子仿佛听见她的心声,柔声呢喃,“只要你在,便知晓了。”
霞光万道,染红手心里小红鱼晶亮的鳞片,那一夜,拂面而至的雪悉数融为炙烫温软。
山涧扶摇,甘愿化为一捧春风。
为哄她入睡,璟思诉说了那样多的景致,可重伤在身,话音不易察觉地微弱下去。
耳边归于静谧。
褚昭垂着眼皮装睡。
弥蒙间,她发觉温热气息靠近,萦绕在她唇边。
女子似乎在黑暗中眷恋地盯了她很久。
最终,也还是格外克制,只轻轻覆上她的唇,如一片雪羽掠过,不留痕迹。
璟思紧揽着她,陷入熟睡。
褚昭坐起身。
她肩膀在浓稠黑暗里无声发着抖,鼻尖微红,杏眸里,大片茫然水光凝成泪滴,坠落在怀。
手里,握着女子因疏忽放松警惕,她轻易从袖中摸出的匕首。
她想起回石洞前,曾与落虞打的赌。
若璟思果真是手刃道侣、无恶不作的魔,她便要用这柄匕首,亲自为惨死的鱼妖讨回公道。
匕首锋刃雪亮,可褚昭眼前却在重现方才景象。
女子将她护在怀里,胸口被魔气贯穿,鲜血汩汩的模样。
一时耳边又回荡璟思的嗓音,东州的云霞、西州难遇的雪,还有荒山、郁绿峰。
最后都汇聚到一句轻柔的“你愿意同我去么?”
匕首从手中坠落。
褚昭视野模糊,无措罢手,跪坐在原处。
黑暗中,女子仍是那副揽抱着她的睡姿,而她唇畔间,也残存着方才流连克制的温软。
从石洞中逃离前,褚昭最后一次回身,睫羽湿漉。
她想,如果璟思不是魔就好了。
如果能和女子,如同睡前那些她憧憬的言语一般同游九州,该有多好?
第60章 诳语
司镜坠入了纷乱迷梦中。
她旁观自己与一条活泼娇俏的小鱼相遇、相知, 最终顺水渠成地结契,行合卺之礼。
她从不是什么修无情道之人,指尖触碰胸口, 有着与常人别无二致的心跳, 再不会丢失过往。
小鱼身着华美的绫罗嫁衣,伏在她胸口处,身躯软热。
先是娇声唤她“知知”, 旋即竟贴了过来,懵懂地啄她的唇。
她牵着司镜的手, 一直探到了自己柔软的前胸处,歪头, “这里, 为什么在砰砰、砰砰呀?”
司镜自然是知晓的。
她也有些赧然,轻声回:“因为, 昭昭与我成亲了。”
就像她此刻一般,脸温心炙,诸般欢喜像要从胸口逸流而出。
可待她触碰到小鱼,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黏腻。
喜宴与成亲之景恍若泡影般破灭。
少女面无血色,合着冷寂山风,躺在她腿上,胸口破开血洞。
妖丹被剜去,胸口处又怎么会有悸动声?
清泪坠落,在小鱼前胸晕染出一片血花。
为何待她有了心后, 昭昭却已经不肯等她了。
司镜惶然坐起身, 胸口沉闷滞痛。
视野依旧一片黑暗,她指尖发颤,抬手覆上蒙眼的布绦, 早就被血泪浸透。
这样……会吓到小鱼的。
司镜匆忙解下,忍痛催动一汪水汽洗净,不慎触到身下还温热着的软草席,扬唇满足笑起来。
向记忆中少女酣睡的方位探去,低柔唤:“蓓月?”
无人回应,入手触感冷透。
她的昭昭,是又出去觅食了么?
司镜捧着昨夜少女睡过的蒲团,耐心等待小鱼龙回来。
期间,她摸索到了昨夜她悉心做好的,却分毫未动的烤面包虫,还有小碟梅花糕。
昭昭许是挑食了。
若更喜欢蘑菇,不妨趁她回来前,自己先行出去采些?
司镜揽剑入怀,剑柄却不慎勾连到了什么。
冰冷玉石轻撞,发出脆响,是她昨夜以灵力铸成的那只冰镯,还有冰戒。
小鱼没有戴上它们,就离开了。
司镜将冰冷的物件捧在掌心,紧贴胸口。她想,的确是有些刺骨,昭昭怕冷,恐怕不太喜欢。
那暖玉如何?雕成小鱼形状,少女会喜欢么?
她柔柔笑起来,想象褚昭收到礼物时的模样,思绪飘到很远,又忍不住臆想。
小鱼今日出发得那样早,出石洞后,会特地去寻她昨日弄丢的金鱼草花玉戒么?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魔气凝作,格外粗糙。
可若昭昭的确将她的礼物放在了心上……该有多好。
司镜重新燃起火堆,像昨日一样,缓慢摸索着,将石洞内打点得整洁温馨。
她弯腰拾起了不知何时遗落的匕首。
是褚昭在荒山洞府时赠予她的。她竟不知,尾鳞,包含了小鱼那样多的情愫。
昭昭,想要与她共度余生。
司镜笑意缱绻,格外珍视地将其藏入袖中。
唇角弧度却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起来,也有一次,这柄匕首不受控地掉了出来。
是在郁绿峰,她与褚昭诀别的那一日。
司镜近乎从未想过亲自手刃小鱼。
在云水间遭魔气攻陷时,也从未联想到褚昭身上。
又或者,她从始至终,便视魔尊绛云转世传闻为荒谬可笑的诳语。
小鱼蜷在她掌心时,总是柔软无害,从未伤过什么人,就算生气,也只是施展幻术,将人手变为蟹钳。
也曾懵懂问她,“知知,阿褚是好妖么?”
当然是。
可她那时却缄默不语,轻挪开目光。
司镜不喜原来淡漠到失却人性的自己,她有多贪恋褚昭那颗悸动温热的心,就有多厌弃自己。
但好像天道独独对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对她说,若想要心,便拿另一颗来换。
于是,沾满鲜血的匕首坠落,小鱼无声无息,再不能睁眼看她,而她当场入魔,才换得七情六欲。
司镜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那日,她只是在师叔怀宁面前为同门悼念时,思绪偶然飘到很远的地方。
想着荒山、想着褚昭曾对她投来的,极其失望的那个眼神。
再一睁眼,她朝思暮想的小鱼,竟了无生息地死在她怀里?
少女生息一点点流逝,空洞茫然的眸光与回忆重叠,近乎让司镜疯魔。
是她生性本恶,遭天道憎恶惩罚?
还是……旁人。
……是在匕首上,施了断魂术法的落虞?
司镜脱力倚靠在石洞一角。
可是,她无从辩驳。
到头来,残存在脑海里的,依旧是她亲手用匕首洞穿少女胸口的画面。
雨声已停,怀中空荡,就好像一切失而复得的欣喜,都如同几日间虚假而短暂的幻梦。
小鱼依旧没有回来。
司镜将凉透的面包虫烤了又烤,感知到石洞外透进的日光由熹微变得温热,最后落入冷寂。
就像昨日,在石洞中从清晨等到日暮一样。
她轻抿唇,心存希冀想,昭昭的脚程就是这样的。
只要再等上几刻,她就能在洞口处捕捉到心心念念的身影。
少女会捧着一裙的蘑菇,内疚软声问她饿不饿。
她依旧会是孱弱的剑修璟思,不会介怀昭昭小臂上晃荡的傻龙。
那龙……到时寻个机会,杀了便是。
司镜持剑,走到洞口处等,风吹起她覆目雪绦,身形单薄。布帛下,双眸空洞,眼尾惯常漫上绯意。
她仰起下颔,想要瞧一瞧今夜月光,却迟滞发觉,她已然失明许久了。
连昭昭如今的模样都没办法窥见。
她只能借由肢体触碰,捕捉少女身体的起伏情态,在梦中,用妄想出来的幻象,一遍遍描摹脑海里小鱼的模样。
少女温软的掌心,盈盈腰肢,那双粉玉眼眸,在昨夜梦回,曾无数次出现在司镜眼前。
她只消拥住在怀中睡熟的人,就仿佛将过往空洞丧失的一切尽数填补。
可是小鱼在她梦醒之际,悄然溜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昭昭是迷路了么?
还是,遇到难缠的魔了?
司镜面色苍白,心中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想起,昭昭最是爱美。
会不会嫌弃她目不能视、重伤孱弱,弃她而去了?
借着识海探出的魔气辨识,司镜以剑探路,离开栖居之地,步履跌跌撞撞。
外面又下着夜雨,与昨夜一样,她整个身子,连带发丝都很快湿漉,如同雨中一抹雪色艳鬼。
强迫自己维持镇静,她取出袖中匕首,缓慢、熟稔地,在小臂上刻出小鱼形状。
嘀嗒、嘀嗒。
坠落的血珠,逐渐凝成几只可怖血魔,蚕食她饱含魔气的殷红,发出满足的低嘶声。
司镜勾起唇,似着了魔般,痴痴地隽划更多。
她想,画的越多,小鱼是不是就能感知到她的情意呢?
从坠入浸默海,纷乱沉浮之际时,她总是在思念褚昭。
最初是唤着“昭昭”自渎,后来,在再也无法感触到深入骨髓的欢愉后,她试着将小鱼留在自己身体上。
每用匕首描出一尾小鱼,好像便有少女搂着她脖颈,软声唤她“知知”。
有的幻象怜惜垂泪,娇声问她痛不痛,有的幻象则失望地睨着她,说痛楚还赶不上被剜去妖丹的十分之一。
司镜饮鸩止渴般刻了更多,甘之如饴。
痛觉逐渐也变得麻木,她佯装出一副孱弱模样,希冀问:“昭昭,我、我知晓断魂术法究竟有多痛了。”
“……你回来瞧瞧我,好不好?”
终于,小鱼肯回到她身边了。
亲手为她包扎,甚至昨夜还乖巧地蜷在她怀中,与她一同入眠。
而如今,昭昭只不过是迷路了。
司镜失血过多,步履飘忽,漠然将贪婪攀到小臂上的血魔杀掉,周身弥漫深重魔气。
“像昨夜那样为我寻昭昭,知晓了么?”她启唇低语。
众魔不敢违抗,畏惧四散。
是不是重新设下如同昨夜的陷阱,她……再受更重的伤,小鱼就又会怜惜她了?
“昭……”司镜话音微顿,换上湿漉嗓音,彷徨唤,“蓓月。”
她仿佛自虐般催动玄门剑诀,喉中很快腥甜翻涌,按捺不住地溢出鲜血。
司镜垂着脸,无力扬起唇。
她知道的,昭昭喜欢她清姿胜雪的模样。那她,会好好扮演一个光风霁月的剑修。
耳畔雨声潺潺,她走了很远,远到快要辨不清身后石洞中摇曳的火光,浑身冰冷。
一时间,仿佛重归浸默海刺骨腐蚀的血水中。
可仍然没有寻到那抹身影。
就像她在世人公认的魔窟里,找到了同门十六人飘泊的魂息,甚至妥帖地寻回荒山众妖的魂魄。
想在未来的某日,讨得少女欢心。
但最想要囿住的那尾小鱼,穷尽所有,依旧从她的掌心挣脱。
司镜脱力跪坐在地。
左手掌心缠绕着的红绸,此刻湿软沉坠,她将其贴在脸侧,一点点捂热。
悄声唤:“……昭昭。”
耳边似乎又响起幻听声,她恍惚伸手探去。
没有如愿以偿地被少女温软掌心牵住,只摸到一枚冰冷的、金鱼草花形状的玉戒。
昭昭将她送的礼物丢弃,碾入尘泥。
所以昨夜才没有戴着回来。
她所有的可笑伪装、处心积虑的窥探,压抑到近乎难以自诉的情意,在褚昭眼里,一文不值。
司镜双手撑地,逐渐收紧指骨,玉戒割破掌心,溢出殷红。
小鱼不再喜欢她了。
所以……狠心抛弃了她。
大雨淋漓,她衣袍尽湿,发丝贴在冷白颊侧,覆目雪绦下,眸底一片殷意,凄凄勾起唇。
可是,她分明还忘不掉昭昭。
昭昭、昭昭。
昭昭怎么能就如此跑出她的掌心?
司镜在大雨中跪坐,将缠在掌心处的红绸解下,摸索着,叠成记忆中活泼小鱼的形状。
起先还轻捧着,随后一点点收拢掌心,直至透不进半点湿润雨丝。
“昭昭……”她唇色谲滟,柔声呢喃着,如同雨中一抹湿漉魂息。
“要永远、永远在映知掌心里待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