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段不愿触碰的往事。
颐丹之战前，青胤北巡，所带的部下不多，那位摄政王府世子便在其中，相胥希望他能随王驾多行历练，所以特意把他派去保护青胤。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会出变故。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正中波达的埋伏，被围困在金汤城中。小世子虽年轻，却勇气可嘉，他听从父亲的教诲，跟在青胤身边半步不离。
但情势危急，总得派人去求援，波达大军围城，青胤身边精锐死伤过半，正一筹莫展之际，这位小世子自告奋勇，要率领带着游击小队突围传信。
“我知道凶多吉少，但那是唯一的希望。”
青胤神色黯然。
幽媓大致猜到那位小世子后面的遭遇，她叹口气，安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青胤停顿片刻，又道：“后来，相胥也带着王城的援军到了，但是我没有看到他，那支突击队……没有一个人生还，”他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了避开波达人特意走了沼泽，但还是被追上了，几乎全军覆没……除了他，他被打断了一条腿，躲在死人堆里，等波达人走了，他才从泥地里爬出来，拖着条断腿走到附近的烽火隧，这才把求援的信送出去。”
相胥赶到的时候神色冷峻，他整日忙着和驰援的各路诸侯讨论方案，完全看不出半分丧子之痛，当然，也没人敢和他提起……除了樊离在怒急时提了句：“你儿子都死在了波达人的手里，你还在等什么？”
所以，青胤当时极力主张对战，其实也有意气用事的缘由，他想为所有战死的将士和子民报仇。
但相胥没有，他出奇的冷静，分析着扶桑此时迎战波达的弊端和后果，他不分昼夜地商讨战术，谁也看不出他的情绪，甚至会忘记他是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只在颐丹之战胜利后，犒赏三军结束后，青胤看见他独自站在城头，朔朔北风卷起衣袍，背影沉默萧索。
与胜战的喧闹和欢庆毫不相干。
青胤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他没有勇气和相胥提起这件事，无论当时，还是后来的许多年里，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位小世子的死闭口不言。
“有时候我会困惑，难道他不恨波达人吗？”青胤眼中几分茫然，“我听父王说过，当年相胥随他北伐，波达人擒了他的王妃逼他投降，他没有屈服……两位至亲都死在了波达人手里，他怎么还能忍住，和敌人议和的？”
幽媓怔住。
她忽然发现，无论是她还是青胤，其实都对这位摄政王的心思不甚了解。
幽媓皱起眉：“那他现在也会主张议和？”
“当然，”青胤无奈道，“他的理由是扶桑如今要积攒国力，北伐之事，他一直不赞成。”
幽媓苦着脸道：“千头万绪的，真是理不清。”
“那就不理了，”青胤安慰道，“你放心，我会考虑和蒙秦议和的，这你不必操心。”
“那我该操心什么？你的病症？”幽媓坐直身子，严肃道，“青胤，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青胤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却很快恢复自然。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笑道，“你别担心，我现在只希望快点解决了这边的烂摊子，尽早带你回去。”
……希望还能赶上英妃节。
幽媓撑着脸，歪着头看他，他的轮廓在火光映照下镀上一层温柔的暖光，鲜明、深刻、烙在她心里。
蒙秦的话又浮现在耳畔——他活不过明年。
她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想尽快把这令人不快的声音赶走，而青胤恰好也在此刻开口，提了个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建议：“要出去散散心吗？”
幽媓惊讶地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她问。
青胤点了点头。
幽媓说：“这个时候跑出去散心，罗泱和那三位诸侯肯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们要瞒着他们。”青胤笑道。
“这不太好吧？”她迟疑道，“万一被波达人发现……”
“我们往东去，那边接近璇玑国的边境，不会有波达人巡逻的，快去快回就是。”青胤笃定道。
幽媓哭笑不得：“我发现你有时还挺任性的。”
他笑了笑：“大多数时候还算稳重。而且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自从我来，我们一直没什么机会独处。”
幽媓环顾营帐四周：“怎么，难道现在这里有我看不见的人？”
青胤却一本正经道：“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能把这帐子盯穿。”
幽媓无法反驳了。她觉得他是真的想出去散心，她也已经心力交瘁，不想再考虑什么议和什么条件，只想从这一团乱麻里抽身，去求片刻清闲。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半个时辰后，他们都换上普通的装束，青胤只把这件事告诉了风昱，后者虽然表现得极不情愿，却还是帮他们牵来两匹麒麟神骏，然后再三叮嘱他们务必要在夜半前回来。
可惜，没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
大漠的风低声呜咽，夕阳落山，天边只剩黑蓝交织的余韵，头顶的星河也渐渐现出光彩。
骏马踏起飞尘，把营帐远远甩在身后，像在逃离世俗的牵绊。天地如此之大，像能包容一切，甚至时间。
他们在一座山丘上短暂驻足，营帐已经汇成光点，青胤指着西方巨峰的轮廓：“秣马山脉。”
它在暮色中沉默静立，聆听四野的风，注视着这座土地上的生死兴衰，与亘古星辰为伴。
幽媓也勒马回望。
奚族人会去朝圣，就像黎明之战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极夜城。
血肉之躯会融碎在历史里，信仰也一样。
青胤刚好侧过头看她，见她神色怅然，关切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幽媓摇了摇头，对他莞尔一笑。
“你看，”她温柔地说，“这里只有我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夜幕彻底落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晦涩，漆黑和寒冷包裹着身躯，只有她的眼睛明亮而温暖，像夜色里的一盏灯。
他望着她的脸庞，舍不得移开目光。
“走吧？”她问。
他忽然逾越两人之间的鸿沟，倾身过来，在她侧脸上落下一吻，一触即逝的温柔，连同睫毛扫过时的痒，让幽媓的心随风飘入夜色。
“走吧。”他说。
座下的两匹麒麟神骏贴在一起耳鬓厮磨，似乎在用行动劝它们的主人：急什么？
幽媓觉得它们很通人性，很合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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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于是提议：“不如我们在这里看星星？”
青胤抬起头，认真道：“这里风大……”
幽媓的脸色沉下去了。
“……你把衣服裹紧些，别着凉。”他说。
她这才变得开心，故意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谁的手凉得像冰似的。”
青胤轻声笑了，翻身下马，向幽媓递去一只手，她被他扶着下了马，觉得他好像恢复了几分温度。
想问的很多，却不敢开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极夜城有个厉害的大巫，名字叫作炻。当时大地上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炻按照巫族古籍里的记载召唤了神，但神不肯拯救世人，所以炻只好又召唤了魔。”
青胤听得十分认真。
“魔附在他身上，平息了瘟疫，但它却引发了一场大战，把更多人推向死亡。炻痛苦不已，亲手砍下自己的头颅放在烈火焚烧，他看着魔在火里化为灰烬……”
“等等，”某人插话道，“如果头都被烧了，他又是用什么看的呢？”
“……这只是个故事。”
“好吧，那然后呢？”
“然后，炻在烈火中看到了黎明之战，他成了著名的无头先知。从那以后巫族便有了预言者，”幽媓一本正经道，“他们能从烈火里看到未来。”
“那他们都会砍下自己的头吗？”
“……你能不能好好听我的故事？”
“好，你继续说。”
“那都是远古传说了，”幽媓道，“先知一脉因为窥探天机，大多短命，而且他们会在预感到死亡降临时独自前往雪山深处，去所谓的圣地，在那里坐化。我们族里最后一位先知长老就是这么失踪的，有些人说他疯了，有些人说他只是预感到了死亡，提前去山里坐化了。”
青胤似乎没想到这个传说会和现实联系起来。
他年幼时对这些远古神话很感兴趣，老师带去永恒之塔的那些古籍，他大部分能倒背如流，但这些记载大部分神秘、血腥、诡异，萌芽的文明像才降生的婴儿，它的身上还裹着血淋淋的胎盘。
“这些故事是真的吗？”他问老师道。
大司命微笑着反问年幼的太子：“奉渊诛魔的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了，卯舜被封印在苍梧山，重虞剑在神子的塑像手中，我的体内还流着扶桑王血，这都是真的。”青胤无比确信道。
“但在世人眼中，无论奉渊还是卯舜都已经沦为了传说。殿下，奉渊距离上古时期相隔了几万年，比我们如今离奉渊还要更久，很多东西都已经泯灭在历史深处了，你只是没有亲眼见过，这不代表它不存在。”
“那它又为什么会消失呢？”
“因为时间能埋葬一切，”大司命道，“有一日我们的名字也会被埋葬在时光深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我们的心。”
青胤从回忆里回过神。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故事？”他问。
幽媓偏过脸来，认真地看着他：“因为我想好了，等到打完仗以后，我就回极夜城，我会去北方的山脉里找那个失踪的长老，问问他能不能看到我们的未来，以及他有没有办法能救你。”
这话几乎瞬间就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青胤皱眉：“不行，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