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沉默在对峙中蔓延，那猎户脸上却渐渐重新浮起笑意。
“大人，”他唇角一勾，“能否再借一步说话？”
司丞已觉出不对，脸色骤沉：“大人不可！此人身份可疑，绝不能……”
“好，就再借你一步。”幽媓竟应了下来。
司丞：“……？”
他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幽媓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无妨，我自有分寸。如今天色已晚……你先回宫禀报王上，就说我今晚或许赶不及与他共进晚膳了。”
“可这……”
“去吧。”
幽媓看向猎户，眉眼一扬，流风回雪道：“走吧，我这人向来大方，多借你几步也无妨。”
……
至无人处，两人皆卸下伪装。猎户脸上那层谄媚卑微的神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幽媓也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以说了吧，怎么回事？”她语气懒散，却带着不容敷衍的锐利。
对方却只是轻笑：“说什么？我听不懂。”
幽媓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再卖关子，我今晚真回不去了，快点交代。”
猎户注视她片刻，忽然仰头望天：“记不清了。”
“……”
“饿得头晕，想不起来。”他说得一脸坦然。
“……”
幽媓一股火窜到嘴边，却莫名化作一声失笑，最终又气又无奈地叹道：“临奚，你真的很无聊。”
对面的人眉梢微挑。
他指尖轻划，一道符咒掠过面容，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庞再度显现，依旧冷峻，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松动。
“还算有点小聪明。”临奚淡声道。
“我向来聪明，”幽媓瞪着他道，“看来你那边进展不错嘛，差点就擒住幕后之人了？可惜啊，差了一点。”
“也只差了一点，”他语气平静，“若非噬梦妖突然插手，那树妖早已成了我手下亡魂。”
幽媓轻笑：“是是是，临奚大人武功盖世。所以他们往哪个方向逃了？那树妖伤得重不重？还能撑多久？”
临奚却仍望着她，面无表情：“我饿了。”
幽媓简直无奈：“你该不会……”
“饿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依旧面不改色。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吃顿饭就能好？你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非拿饭菜当药引？”
谁知他大言不惭：“很有可能。”
“……”
幽媓在心里飞快估算：与他吃顿饭，再去城外山洞查案，要花多少时辰？若顺利还好，若不顺……今晚怕是真要宿在宫外了。
她抬眼看向临奚，终是妥协：“走吧，吃饭去。速去速回。”
……
临奚丝毫没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他挑剔得很，径直选了王城中最奢华的酒楼，对着菜单沉吟半晌，最终点了一桌堪比满汉全席的盛宴。
幽媓看着一道道菜流水般端上，桌案逐渐堆得无处可放，只觉得额角青筋隐隐作痛。
她拉住上菜的伙计，压低声音问：“还有多少道？”
伙计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客官，还有十二道呢！”
幽媓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笑容：“那还要多久才能上齐？”
“快的话，约莫一个时辰！”伙计答得响亮。
幽媓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一个时辰？你们的菜是现从地里摘的？鸡是当场杀的？蛋是刚下的不成？”
“哎哟客官，这您可冤屈小店了，是这位公子特意嘱咐，每样食材都要最新鲜的，半点马虎不得……”
“……行了，去吧。”
对面，临奚正凝神望着满桌佳肴，微蹙的眉头为他俊美的面容添了几分忧郁。
幽媓觉得，自己比他更忧郁。
“要不你先吃？”她试着劝道，“吃饱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临奚却淡淡道：“菜未上齐，急什么。”
幽媓挤出一丝假笑：“你不是饿得头晕么？”
他抬眼，唇角微勾：“还能忍。”
……
一个时辰后，最后十二道菜终于上齐。
临奚端正坐姿，折开筷子，以极其优雅缓慢的姿态夹起第一道菜，送入口中。
唇红齿白，动作赏心悦目。
但幽媓无心欣赏。
她直觉他又要惹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临奚也果然不负所望——他眉宇轻蹙面无表情道：“菜凉了。”
幽媓：“……”
这不废话吗？
“叫人撤下去温一温吧。”他吩咐得理所当然。
幽媓“啪”地按住他的手腕，皮笑肉不笑：“我说临奚大人，您就不能将就一回？”
他无动于衷。
幽媓彻底没了耐心：“我真没空和你再耗了。多耽搁一刻，那两人就可能多害一条性命……”
“与我何干？”
“……”
临奚语气平静：“急着查案的是你。”
幽媓挑眉：“好吧，临奚大人专程来给我送线索，总不会只是为了陪我在酒楼消磨时光吧？”
临奚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垂眸，掩去眼底神色：“顺路而已。”
幽媓可不给他台阶下：“顺路顺到城外，顺手还帮我重创树妖？临奚大人真是慷慨啊。”
说着便要伸筷夹菜。
却被另一双筷子轻轻挡下。
“凉的。”他提醒道。
幽媓轻笑：“我没您那么矜贵。”
临奚撤开筷子，幽媓正要动作，却见他迅速从席间另夹一筷，放入她碗中：“吃这个。”
她怔住。
满桌珍馐中，唯独这一道菜朴素寻常，毫不起眼，她方才甚至未曾留意……那是北地极夜城特有的风味。
扶桑王城最奢华的酒楼，菜单上本不该有这等乡野小菜。可临奚曾在平炀村为她做过，而他方才确实与伙计低声交代过什么。
幽媓低头，默默吃饭。
打感情牌……真是狡猾。
临奚看着她埋头用膳，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幽媓连吃几口，抬头看他：“你怎么不吃？不是饿了吗？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去抓人。”
“哦？”临奚打量她，“你灵力恢复了？”
“早恢复了。”
他垂眸，语气淡然：“看来是我多此一举。”
多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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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举？幽媓筷子一顿，缓缓抬眼望向他，脸上渐渐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该不会……是因为觉得我伤没好，所以才特地帮我去追查刺客的吧？”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自作多情。
临奚动作微滞，抬眼道：“我是怕你送死。”
幽媓笑了：“这么关心我？”
“自然，”他面无表情，“有巫血契在，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盼你长命。”
哦，巫血契。果然是想多了。
幽媓松了口气：“那你肯定看清那两人的模样了？我们现在该去哪儿找？”
“先回山洞。”
“他们肯定早跑了，”幽媓道，“老巢都暴露了，换我我也连夜卷铺盖走人。”
“我在附近布了结界。即便主犯逃脱，那些被囚之人也走不远，总能问出些线索。”
“妙啊，”幽媓赞道，“没想到你还留了后手。”
临奚神色却未见轻松。
“走吧，”他起身，语气依旧平淡，“但愿顺利。”
……
然而事态并未如他们所愿——临奚布下的结界完好无损，可当幽媓随他踏入山洞时，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活人气息，而是死寂……
以及密密麻麻、悬吊在半空的干尸。
即便是前世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幽媓，此刻也不由心头一凛。那些尸体肢体扭曲、面容塌陷，像是被活活抽干了精血，只剩下一层枯皮裹着骨头。
她感到胃里一阵恶心，翻涌而上。
临奚面不改色：“果然如此。”
幽媓皱眉：“什么果然如此？”
“那两只妖没那么好心，”他冷声道，“我原想他们为何要放出囚犯，原来是为己所用。”
幽媓蹙眉：“你是说……他们吸干了这些人？”
“他们伤势不轻，光靠食血□□也撑不了多久，尤其是那树妖，必然很快会再次出手，”临奚话音一顿，侧目看她，皱眉，“你怎么了？”
幽媓正弯着腰，以手掩唇。
“没事，有点反胃。”
她自己也觉得无奈。许是在宫中养尊处优久了，乍见这密密麻麻悬挂的狰狞干尸，加上洞中阴湿窒闷，竟有些受不住。
临奚道：“先回吧，天色已晚，明日再查也不迟。”说着，他伸手替她拢起肩侧散落的发丝。青丝如瀑，自他指间滑落，却在不经意间露出她锁骨上方一抹细微红痕。
……像一根针，猝然刺入他眼底。
幽媓浑然未觉：“好吧，那先离开这儿。”
她转身欲走，手腕却猛地一紧——临奚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吓了一跳。
……他要做什么？
幽暗潮湿的洞穴中，无数干尸空洞的眼眶仿佛仍在凝视。她对上他骤然结冰的眸子，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她将另一只手背到身后，强作镇定道：“怎么了？你看起来有点……严肃。”
临奚低笑一声，嗓音却冷得刺骨。
“就这么急着回去？”
幽媓一怔：不是他说的，天色已晚吗？
她点点头：“走吧，这地方看着瘆人……”
话音未落，下颌骤然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