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进来时，幽媓正斜靠在枕上，百无聊赖。
他屏退了宫人，她听到声响，眼睛一亮道：“你来啦。”
语气甚至有几分雀跃。
青胤脚步微顿，昨天夜里那个跟他针锋相对的幽媓仿佛不见了，现在她笑容明媚，让他恍然想起了上一世。
“干嘛站那儿不动啊，快过来！”她拍拍身侧。
青胤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快就想好了？”
她笑眯眯道：“对啊，你是扶桑王，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和你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青胤皱眉：“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幽媓奇道：“不然呢？”
他垂眸，讽刺一笑。
“但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她认真道，“你为什么立我做王妃？”
“……”
“这世上仰慕你的人无数，其中不乏世家贵族，我呢，虽然长得还行，但也不是绝世美人，又是巫女，为什么呢？”
“你觉得呢？”
“我怕我说了，你又不肯承认。”她笑得暧昧。
他垂下眼眸，耳尖泛红：“那你又何必再问。”
幽媓了然一笑：“既如此，我想和你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这件事。我毕竟是个巫女，虽然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做你的王妃恐怕难以服众……”
“我既然立你为妃，就不会在意别人的话。”
“可是我在意啊，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他们会说，是我给你下了咒，迷惑了你，千方百计地把罪名加到我身上，我不想平白无故背负那些骂名。”
“那你想怎样？”
“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是有资格做王妃的。”
这话大概率取悦了他，他扬眉道：“你打算怎么做？”
幽媓高兴极了，正襟危坐。
“第一，我要参加悬壶宫的考核。我知道你会去监考，但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偏袒或是放水……”
“当然，我会盯紧你，不给你一点作弊的机会。”青胤正色道，眼中却暗暗含着笑意。
“……”
“除此之外呢？”
“第二，我要去捉妖。”
“不行，”他断然拒绝，“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你别小看我，我也很厉害的！”
“这么厉害，不还是躺在这里养伤？”
“……”
“这次我能救你，但下次呢？”青胤严肃道，“你不是神，更没有不死之身，不要去以身犯险。”
幽媓讪讪道：“那我就抓三只，行不行？”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当然是要证明自己啊！我要去让天下人都看看，我们巫族不全是助纣为虐的坏人，我也能做善事！”
他无奈地看着她。
“哎呀，你放心嘛，”她拉住他的袖袍，语气温软，近乎是在与心上人撒娇，“等抓完了三只大妖，我就和你成亲……”
他心下一动。
眼前的女子神情明媚，楚楚可怜地凝着他的眼睛，让他的心忍不住软下来……但不足以让他丢失理智：“也就是说，抓不到三只妖，你就不与我成亲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厉害的，三只而已，不会太久！”
“半年为期。”
她撇了撇嘴：“好吧好吧，如果我半年以后还没有抓到，我也会和你成亲。”
青胤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委屈，就好像他在蛮不讲理，他反思了一下，放缓语气道：“我会派人保护你。”
幽媓眉开眼笑：“好啊。”
气氛缓和了不少。她笑盈盈地哄他，他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笑意，甚至抬手帮她拢了拢肩侧的头发。
幽媓趁热打铁：“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他挑眉。
“我想和你一起上战场。”
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政治、军事、王权，他并不希望她插手。她的身份、他的责任，太多的不确定，他不想让这些染指他们的情意。
可她却说：“我担心你。”
她说：“你说捕妖很危险，但其实领兵打仗也是啊。如果一定需要的话，我希望我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的心，忽然就坠了下去。
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是兴奋，喜悦，甜蜜，可到了最后竟然变成悲哀，恐惧，和羞愧。
“幽媓，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意识到他总在索取，他想得到她的心，于是执拗地照搬上一世的宿命，全然不顾这样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伤害，酿成什么样的苦果。
记忆在眼前重现，模糊后又变得清晰。
前世，他沉浸在对她的怨怒里，在黑夜里狠狠地捏着她的肩膀，厉声质问道：“为什么？”
“我和你有什么恩怨？你要这样对我？”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先是千方百计地勾引我，再用这副冰冷的模样拒绝我，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现在你玩够了，没兴趣了，我就可有可无了，是不是？你凭什么如此自私？！”
……
她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望着他，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我自私？”她笑道，“青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自私？”
“不想与我成亲的是你，对我恶语伤人的也是你，现在我放弃了，不想要了，不行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说我自私，说我不像从前一样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哈哈，青胤，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对你的好，却不给我任何回应？凭什么你又敢霸占我，不许我离开？”
“我和你，究竟谁更自私？”
……
其实他从来都不懂她，她也不懂他。
他们空有夫妻之名，心里却形同陌路。
青胤忽然觉得自己悲哀又可笑。
他太偏执了，偏执的人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只能看见一个人、一份感情、一条路。所以心甘情愿地重蹈覆辙，不顾一切地霸占她，甚至要强娶她。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给她什么。
……其实也给不了什么。
王妃的头衔吗？
她未必在乎。
回忆和温情吗？
她不该承受。
他曾经拥有过她，虽然很短暂，但那就足够了。曾经有过的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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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泯灭在轮回深处了，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天神悲悯，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或许它是提醒他，这条路，不应该这样走。
……
青胤收回目光：“好，按你说的来吧。”
她雀跃极了：“真的？你都答应了！”
“嗯，还有，立妃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又或者，可以等你准备好了之后……”
他嗓音低哑：“总之，我不会逼你了。”
幽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然愿意让步了？
阿蘅！你是我的神！
“咳咳，没关系啦，慢慢来嘛，而且你也没那么容易死，你忘了还有那个预言吗？我会想办法帮你重生的……”
“怎么，你也信这个？”
“当然了！那可是明神赐福，它老人家肯定说话算话！”
青胤笑了，摇摇头：“黎明之战后，神迹就消失了。”
“它……它没有！它只是……不那么明显！那些预言，还有重虞剑，不都是它存在的证明吗？”
他看着她，神情落寞。
“那是它存在过的证明，”他说，“明神已经陨落了，它和暗神同归于尽了。但他留给了人族重建的希望，长夜结束后，人族是靠自己才得以生存的。”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
风和日暖，扶桑花树枝繁叶茂，落英缤纷。
“所谓的预言，是用来慰藉那些绝望之人的。”
幽媓愣在原地，她万万想不到，他，这个被明神眷顾的天之骄子，竟然会说出如此冒犯神颜的话来。
“所以你不信它？也不信那个预言？”她讶然道。
他嘲笑道：“重生？那算什么赐福，那是诅咒。”
“如果你不相信神还存在，那你为何还会去祭祀呢，我听他们说，你有时候会在轩辕神殿里待一整天……”
“你不也一样？巫族信奉的是黎明之战前的双神，可你却只对明神毕恭毕敬，不是么？”他淡淡道。
幽媓心里一紧：“这不是很正常吗？时移世易，既然暗神都已经被明神打败了，那我自然要改变信仰……”
青胤却笑了：“傻姑娘，重要的不是你信什么，而是它如何引导你。有些人为了信仰坏事做尽，有些人却在依靠它努力地活下去……对我而言，它就是我抵御厄运的盔甲。”
“如果不能重生，你会害怕吗？”
他的手，微微颤抖。
“没人不惧怕死亡，”她听到他低声说，“但那又如何？我是扶桑王，我还是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保护你，保护罗泱，保护扶桑的万千子民，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她心一软：“青胤……”
“所以，”他忽然认真地问，“你还要留下来，陪着我吗？”
幽媓望着他，陷入了沉默。如果神迹已经消失了，如果接近他变得没有意义，那她还要留下吗？
他望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松苓花又落了，正如生命的轮回。
前世，风雨飘摇，因果交错。
今生，天光乍破，照彻红尘。
幽媓笑了。
“会的，”她温柔而又坚定地说道，“我还是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