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寿踩着凉滑的木板,登上陈林安排的货船。
货船劈开淀山湖的晨雾,水波在船舷两侧扯出细碎的白痕。
风裹着湖水的腥气,往衣领里钻。
没走多远,一艘乌篷小船从芦苇荡里钻出来,船头立着个精瘦汉子,粗布短褂上沾着泥点。
小船靠过来,汉子递过一条黑色头巾,指尖粗糙,带着老茧。
“徐先生,对不住。”汉子声音压得低,却落落大方。
眼神扫过徐寿身后的货船道:“您去的地方要保密,还请您把眼睛蒙上。”
徐寿接过头巾,指尖触到布料的凉意。
陈林早说过,这事要保密,还有些危险。
刚开始,他满脑子都是那艘没见着影的汽船,随手将头巾蒙在眼上,没太在意。
小船晃得厉害,湖水拍着船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风里的腥气淡了,多了些草木的涩味。
徐寿心里渐渐发沉——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知道晃了多久,耳边的水声慢下来。
“能摘了。”汉子的声音传来。
徐寿扯下头巾,眼前猛地一亮,他赶紧眯起眼,指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等视线清晰,他倒吸一口凉气。
湖边停着艘巨大的汽船,黑沉沉的船身浸在水里,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桅杆直戳戳地刺向天空。
这里该是某处湖岔,大概率还在淀山湖里。
徐寿蒙眼时,一直在心里数着数。
他常年坐船贩米去沪上,小船的速度摸得门清,算得出大概距离。
再加上他对山川河流的舆图烂熟于心,一猜便知位置。
可现在,他没心思琢磨这些。
眼前的汽船太扎眼了。
船身看着眼熟,可船舷上的名号被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道斑驳的划痕。
甲板上,几个穿黑色短装的汉子端着枪来回走,枪托在手里磕出轻响,神情警惕,倒有几分像租界里的洋人大兵。
“徐先生,就是这艘船。”刚才驾船的汉子站在徐寿身后,声音放得软了些,“这里的人都听您指挥,有事您直接吩咐我就行。”
“这船是……”徐寿刚开口,话还没问完。
汉子立刻打断他,脸上扯出个笑,可那笑没到眼底,看着有些瘆人:“徐先生,您只负责指挥拆船。其他事,您别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徐寿喉咙发紧,咳了两声,缓解了尴尬。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干活。”
爬上汽船,徐寿把满肚子疑问抛到了脑后。
这艘汽船像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注意力。
他先钻进船舱,轮机室是重中之重。
锅炉早熄了火,冷冰冰的,他赶紧让人重新点火,火光舔着炉壁,映得他脸上发烫。
驾驶室里的操纵杆、仪表盘,他都凑过去摸了摸,手指划过金属表面的纹路。
这么大的船,到底是怎么跑起来的?
带着这个念头,他在船上转开了,脚步停不下来。
第二天,陈林重新出现在租界。
阳光斜斜地照在石板路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他身后跟着一队人,穿统一的黑色制服——立领、长袖、长裤,腰间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皮质手枪套,还有长方形的子弹带,看着有些像后世的军装。
这身衣服不是官差常穿的皂服,可穿上身,人立马精神了不少,腰杆都挺得更直。
潘起亮走在队伍里,时不时摸一下腰间的皮带,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他对这身行头满意得很,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就穿这个,绝不换。
这些人暂时当陈林的护卫,队伍中间还押着个洋人。
洋人没受伤,衣服却皱巴巴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神发直,神情恍惚,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走路都有些打晃。
陈林带着洋人,直接进了领事馆。
没过多久,渣甸先生急匆匆地跑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洋人,几步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衣领,声音发颤:“华莱士,肖恩呢?”
华莱士哭丧着脸,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里带着哭腔:“渣甸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被袭击了,好多人都死了……我和肖恩少爷都被抓走了,他们蒙着我们的头,我连到了哪儿都不知道。”
知道肖恩还活着,渣甸越加的焦急。
“谁?是谁袭击了你们?”渣甸的手抓得更紧,指节泛白。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华莱士身子抖得更厉害,“他们看着像土匪,穿平民的衣服,可手里有火枪……他们逼我们写罪状,还对我们严刑逼供……”
“渣甸先生。”陈林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渣甸这才注意到陈林,眼神里满是傲慢,上下打量他一番:“是你,杰克,你什么时候成了清国的官员。”
“渣甸先生,我代表清国官府接洽处理‘快车号’的事情。”陈林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我们已经找到劫匪了,是太湖水匪的一支。他们的首领很狡猾,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不少枪支,不好对付。官府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们同意放一个人出来。”
渣甸没半点感激的意思,反而盯着陈林,语气里带着质疑:“你们官府之前不是说找不到人吗?怎么突然就找到了?”
陈林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找到就是找到了,这种事本就有偶然性。难道找到了人,渣甸先生不该高兴吗?”
“找到一个人有什么用?”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不耐烦。他穿着军装,肩章上的铜扣闪着光。
陈林身后的珍妮凑过来,小声提醒:“这位是贺布上校。”
陈林看向贺布,语气放缓了些:“能放一个人,说明对方愿意谈。为了人质安全,我们该积极接触。本官相信,一定能把所有人质都救出来。”
“那赎金呢?”渣甸突然问,眼神紧盯着陈林。
“赎金?”陈林看向渣甸,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吴健彰——刚才总觉得后脑勺发凉,原来是这老家伙躲在后面。“自然该由怡和洋行或者吴记商行垫付。”
渣甸刚要发火,陈林赶紧接着说:“按规矩,你们的商船不能进淀山湖。我方之所以放行,是因为船用了吴记的名义登记。现在船被劫了,赎金理应由吴记出。”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吴健彰身上。吴健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角抽了抽,没敢说话。
“当然,等救出人,我们可以出兵抓水匪,到时候就能把赎金抢回来。”陈林补充道。
吴健彰在心里把陈林骂了个遍——这臭小子,当初当铺的伙计就该一棍子敲死他!
太阴险了,把责任全推到吴记头上!
可没等他开口,巴福尔领事突然顺着陈林的话说道:“渣甸先生,听说您儿子也在船上。我觉得陈林说得对,救人要紧,赎金该出。要是现在动武,您儿子和其他船员的命就危险了。身为领事,我首要任务是保证租界国民的安全。”
说完,他看向贺布上校,语气带着商量:“上校,可否晚些出兵?”
他本以为贺布会答应,可贺布根本不买账,冷笑一声:“巴福尔领事,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积极来献殷勤?还不是因为我们的战舰已经蓄势待发。”
“我敢保证,等我们的战舰沿黄浦江逆流而上,他们的办事效率会更高。至于担心进攻激怒绑匪——我可以暂时不进攻太湖的绑匪。”
贺布的话像块石头,砸在陈林心上。
他还是要出兵。
只要出兵,就可能失控。
陈林心里一阵慌乱,手心冒了汗,可脸上还是强装镇定,迎上贺布的目光:“贺布上校,你要想清楚。军舰越界,就等同于开战。”
贺布的眼神像鹰隼,带着蔑视,死死盯着陈林:“真理在大英帝国舰炮的射程之内。清国人,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说完,他转身就走,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没再看陈林一眼。
渣甸见贺布撑腰,也有了底气,狠狠瞪了陈林一眼,转身跟着离开。
吴健彰紧随其后,还带走了那个被放回来的洋人华莱士。
领事馆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一局,陈林输了。
可他没气馁,挺直了腰杆,没露出半点颓丧。
珍妮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指尖带着暖意,像是在安慰。
“杰克,你也看到了,我尽力了。”巴福尔走过来,语气有些无奈,“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谢谢你,巴福尔先生。”陈林点点头,声音平静,“我也尽力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领事馆。
阳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陈林虽然偏瘦,可身子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没半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