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让狂喜中的钱文柏和林铮瞬间冷静下来。
陆渊转过身,对着所有前来道贺的盟友们一拱手,朗声说道:“今夜,文宝斋,我请客!不醉不归!”
“好!”
“不醉不归!”
……
当晚,文宝斋三层楼阁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新晋的贡士们意气风发,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将数月来的压抑与苦闷尽数宣泄。
“敬陆会元一杯!若非陆会元,我等寒门,何有今日之盛况!”
“说得对!这一杯,我们共敬陆会元!”
陆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的胜利,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我陆渊,不过是恰逢其会。”
他放下酒杯,继续说道:“诸位,今夜尽欢。明日之后,我们还有更硬的仗要打。殿试之上,才是决定我们未来命运的地方!”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就在宴会气氛达到顶点之时,一个身穿内官监服饰的太监,领着两名小黄门,出现在了文宝斋的门口。
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那太监的视线在堂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主桌的陆渊身上。
他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响起。
“哪位是陆渊,陆会元?”
陆渊站起身,拱手道:“学生陆渊,见过公公。”
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家是七皇子府的总管,今日是奉陛下口谕而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皇帝的口谕?
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黄绫。
“口谕:召本科会试前十名,陆渊、李慕白、王希孟……明日辰时,入文华殿,参加预备殿试。钦此。”
念完,他将黄绫一收,递给陆渊。
“陆会元,接旨吧。陛下说了,这是想在殿试之前,先考校一下你们的临场之才。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典,诸位可要好生准备。”
打破常规的举动。
皇帝亲自下场。
所有人都从这道口谕中,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殿试的难度和变数,陡然增加了。
次日辰时,紫禁城,文华殿。
阳光从高窗投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切出明亮的几何形状。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陆渊与其余九名新科贡士,身着崭新的贡士袍,依名次列队,垂手肃立。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檀木与一丝说不清的威严气息。
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巨大的梁柱与高远空旷的穹顶,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一名内官监太监拂尘一摆,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十人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后,是脚步声。那脚步不重,却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然后是龙椅入座的轻微声响。
绝对的安静笼罩了整座大殿。
“平身。”
一个听不出喜怒的男声响起,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穿透耳膜,直抵人心。
“谢陛下。”
十人起身,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向上看分毫。陆渊能感觉到,身旁几位贡士的呼吸都变得局促。
那位高踞龙椅之上的大夏天子,先是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它在丈量,在审视。陪侍在御座两侧的,正是首相杨相与次辅张居正。他们也一言不发,成了这幅庄严图景的一部分。
“陆渊。”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接点名了会元。
陆渊出列,再次下跪。
“草民在。”
“朕听闻,你与镇北侯府有些渊源?”
这个问题被轻飘飘地问出,却让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其余九名贡士的身体都僵直了。这哪里是考校,分明是审判。家事与国事,私仇与公义,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张居正的面部肌肉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动作。杨相则始终保持着雕塑般的姿态。
陆渊叩首,伏地。他的脑中没有半分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极致的清明。
“回陛下,草民出身农家,不知何为侯府。”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
“草民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心中有愧于陛下,有愧于社稷,纵使侯门贵胄,亦是罪人;若心中无愧,纵使乡野村夫,亦是国家的栋梁。草民心中,只有陛下,并无侯府。”
这番话说完,殿内依旧是死寂。
时间在每一个人的感知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龙椅上传来一声轻笑。
“说得好。心中无愧,便是国家的栋梁。”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太大波澜,但他紧接着又问。
“朕看过你的那篇《忠孝一体论》,颇有新意。只是朕想知道,你说忠孝一体,若父有不臣之心,子当如何?”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加尖锐,它直接剖开了陆渊文章中最具争议的核心。
陆渊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回陛下,草民文中之意,忠孝确为一体。孝于父母,是小孝;忠于君王,是中孝;而忠于大夏社稷,忠于天下万民,方为大忠大孝。”
“故而,当小孝与大忠相悖,当一人一姓之私与社稷天下之公冲突,为人臣子者,当舍小我而全大义。”
他抬起了一点头,但视线依旧落在地面。
“此为‘公忠’。忠于大夏社稷,胜于忠于一人一姓。如此,方能上不负陛下之期许,下不负苍生之托付。”
“公忠……”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龙椅的扶手上,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轻微的响动,让一旁的杨相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不易察白的眼色。陆渊的这番言论,已然超出了一个普通贡士的范畴,进入了某种更深刻的领域。这是帝王之学,也是为臣之道的终极叩问。
皇帝欣赏这种才华,但或许,也会警惕这种思想。
良久,皇帝转换了话题,气氛为之一松。他又随意问了其他几位贡士一些关于经义或地方民生的问题。那些贡士的回答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也无甚错漏。这种对比,反而让陆渊刚才的回答,显得更加石破天惊。
预备殿试似乎要进入尾声。
“你连中三元,风头无两,想要什么赏赐?”
皇帝的话锋又转回了陆渊身上。
这个问题,是对人心的最后一道考量。是求官,是求财,还是求名?
陆渊再次叩首,这一次,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碰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草民不求赏赐,只求陛下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