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妹漂流记2
对卫怜来说,远航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美好。上一次,她们逃得仓惶,跟着船队什么也顾不上。这一回却不同了,更不消说还带上了芽芽。
起航之前,她们特意请人观测风向和云彩,又祭拜了祝融,才选在一个黄道吉日动身。
船离港后,陆地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脚下则是无边的碧海。海水的颜色随时间流转,从浑黄直至墨蓝。偶尔有成群的飞鱼跃出水面,夜晚则有点点浮光游动,让海面如同倒映的星河,美得惊心,也渺茫得令人敬畏。
若身边没有熟识之人,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只怕能把人逼疯。
船上大多是干粮和咸肉,卫怜本想带着芽芽钓鱼改善伙食,谁知晕船晕得厉害,吐了两三回,终于老实了。
长夜漫漫,月色皎洁的时候,她们便与船员围坐在一块儿,讲故事、诉乡愁。
贺令仪喝了点酒,望着月亮喃喃说道:“阿怜,你想不想长安?我想吃城西王记的玉露糕了。小时候,阿娘总带我和弟弟去。道旁有两株好高好高的白玉兰……”
“你傻不傻?”卫怜轻声问她,面颊被灯苗映得微微发红:“你们明明相互喜欢,为什么非要跟着我跑?”
贺令仪自顾自摇头:“我在旁人眼里是罪臣之女,他就算喜爱我,就能挣脱身份娶我吗?更何况两家积怨已久,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彼此耽误。”
“从前我喜爱卫琢,如今觉得陶公子也不错。仔细想想……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她像是有些醉了,沉沉靠在卫怜肩上,低声道:“陆宴祈喜欢你,卫琢更不必说,可他们不也都让你伤心?还不如一个人来得痛快自在。”
夜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拂过,海面上波光粼粼。
卫怜望向灯罩里跳动的烛火,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情之一字,太折磨人了。就像……举着火把逆风走,拿得太近会烫手,扔得太远,又看不清路。进退两难,最后把自己困在里面。”
“那你呢?”贺令仪坐直身子,鹿一般的眼睛望向她:“你又解脱了吗?此生再不见他,当真不后悔?”
“若他又把我抓回去呢?”卫怜沉默片刻,并不去回答:“相见不如不见。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她嘴上说完,眼眶却微微发热。
——
她们在初夏启程,等到船只抵达莱州渡口的时候,天气都入秋了。
船吃水太深,要搭舢板摆渡过去,渡口又不大,她们只能等着另外两艘船先离港。芽芽一溜烟跑出去,垫着脚好奇地朝外看。
似乎是异国来的船,船上的人高鼻深目,裹着头巾,说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岸上的人群正在鸣放礼炮为他们送行,场面颇为热闹。
外面风大,卫怜按着帷帽刚走出来,忽听得“嗖”的一声响,一簇燃着的礼花划过半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们船只的主帆上。
帆布瞬间燃起烈焰,借着风势烧得劈啪作响。
卫怜吓得魂都飞了,连忙高声呼喊示警,转身就去拉贺令仪。
狭窄的舢板沾了海水,走起来格外滑脚。贺令仪抱着芽芽,全神贯注盯着脚下,一众人慌忙往岸上跑。就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贺令仪回头一看,卫怜不见了踪影。她心中猛地一沉,目光疯狂扫过水面,失声大喊:“苏惜——苏惜!”
意外来得突然,也让岸上送别使节的一行人慌乱起来,立刻张罗着灭火。为首一名男子身穿官服,神色还算镇定,见状立即吩咐手下下水寻人。
“夫人的同伴,可是身穿鹅黄衣衫?”
芽芽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贺令仪紧抱住她,焦急点头:“正是!”
见她们孤女寡母,男子安慰道:“夫人莫急!我刚才见那姑娘在水里扑腾,应当是会水。”
贺令仪头戴帷帽,面色越发惨白,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把芽芽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朝着水边冲去。
——
海水冰凉刺骨,卫怜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拼命蹬腿,凭着直觉游了一小段,才竭力往岸上爬。
她从前不识水性,去年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才学,否则今日算是要交代在此处。
想到这里,卫怜心里郁闷不已。失火落水也不提了,怎的还没上岸就遇见熟人?她帷帽早扑腾掉了,一眼认出魏衍领着几名官员在岸上,只好缩回去,半点不敢冒险。
方才冻得麻木,此刻右腿膝盖附近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也不知是
什么划伤了。卫怜强撑着走了两步,腿痛得无法弯曲,险些栽倒在地。
她无计可施,只好叫住一位过路的女子,拔下珠钗给她,请她帮忙去渡口带话。
女子接过珠钗,眼睛一亮,官话却说得不标准,两个人面面相觑。卫怜腿上血流不止,浑身冻得发抖,女子还想再问,就见她面色惨白,蓦地晕了过去。
女子仔细收好珠钗,见卫怜气度出众,心知不是寻常人,眼珠一转,先草草为她包扎了伤腿,而后轻松将人背起。
“真是轻得很。”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
客船竟在渡口失火,货物也烧毁了不少,此事着实稀奇。不出十日,消息便递到了宸极殿。
年轻的天子正翻览奏册,一身闲雅的白袍,袖口银线绣出的暗纹如水波流动。他的面容浸在烛光中,更显得神姿高彻。
大梁与姜国世代交好,此番姜国的船只却在渡口撞上了天竺船队,还造成了伤亡,魏衍自然不敢瞒。
听完尚书回禀,卫琢抬眸“嗯”了一声:“船主可提出索赔了?”
“尚未上报,仍在一心寻人。”
“运气实在不佳。”卫琢微微蹙眉,合上文书:“此事依律处置,不必再生枝节。”
处理完政务,卫琢独自沐浴更衣,披散着头发走进寝殿。狸狸哼哼唧唧地窜出来,弓着背在他脚边打转。
桃露照例端来猫食,由卫琢亲手喂它,甚至还抱在膝上,摸了一会儿。如今莫说是床,即便茶盏里有猫毛,两人也都见怪不怪。
“朕不在时,夜里你要好生看着猫。”
“是。”桃露连忙应下。
北地蛮族屡屡侵扰,想方设法蚕食边陲小城,好些年了战事就是止不住,前阵子还闹出不小的动静。卫琢登基已有五年,朝中稳固,果断决意御驾亲征,宫人都听说了此事。
语罢,桃露熟知他的习惯,熄了灯烛,悄然退下。
寝殿陷入黑暗里,卫琢安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向案上那面女子用的铜镜,幽幽泛着光。
他才躺下,狸狸便贴着他手臂趴下来,尾巴尖尖勾着他的袖子,咕噜直响。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三年多过去,狸狸应当是只大猫了,可除去嘴边多长了些白毛,性子和当年并无不同。这寝殿也一切如旧,她留下的物件从未挪动。
妹妹与回忆,永远留在了时光深处。
夜半时分,卫琢被雷声惊醒。
半梦半醒之间,他几乎是无意识就想披衣起身去陪她。可才坐起来,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又让他蓦地顿住。
不多时,淅沥的雨声敲打殿檐,殿中弥漫开一股潮气,闷得卫琢胸口发堵。
他默然下床,喝过冷茶后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手指无意识摩挲锦褥,再划过雕花围栏的缝隙。
指尖忽然勾到一丝极细的牵绊。
卫琢动作一滞,再次坐起身。借着微光,他看到指腹上静静躺着一根长长的发丝。
这缕断发脱落太久,要失了从前的柔滑,像是枯草。
三年来宫人日日清扫,床褥也更换过无数次。这木缝之中,竟还藏有一根她的落发,固执地在此处等他。
他缓缓蜷起身,任这根细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发丝缠住指尖。
窗外是潮湿的雨,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
——
卫怜在一处陌生的小屋中醒来,脑中闪过种种不好的念头,猛地掀开被子,正想跳下去,右腿又是一阵剧痛,让她不敢再动。
那名女子听见动静走进来,见她醒了,十分的欣喜。
卫怜察觉到腿上的伤已仔细包扎过,身上的衣物也换过了,整洁而干燥。她定了定神,耐着性子和她交谈起来,中间有几回实在忍不住,还教了那女子不少官话。
女子名叫眉娘,年纪和卫怜相仿,独自住在这小屋里,无父无母,也没有夫君。说起这些时,卫怜留意到眉娘生了一双月牙似的眼,眼下缀着颗小痣。
卫怜右腿弯处的伤势不轻,可能是撞到了尖锐的礁石,伤口很深。她尝试着想动弹,依然只能一瘸一拐,便不再勉强自己。
至于传话的事,眉娘解释说,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只是卫怜那时昏迷不醒,她实在抽不开身,而后又费尽力气照顾发烧的她,这才没能去渡口。
说着,眉娘取来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卫怜之前的鱼符和首饰。她像是邀功似的,一面悄悄打量卫怜的神情。
卫怜扫了一眼,便发现少了一双耳坠。这三年她也见过不少人,当下就明白眉娘是看中了她的东西,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要说眉娘是个好人,她多半是看出自己衣着不凡。若说是坏人,也不至于,毕竟她的确救了自己。
珠钗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不能全都给了她,免得自己失了倚仗,就算要给也是慢慢来。
卫怜打定主意,先诚恳向眉娘道了谢,才取出一枚玉镯,请她将自己换下的那件鹅黄裙衫撕下一角,带回渡口去找贺令仪。
将近一日过去,卫怜其实并不担心贺令仪会离开,她更担心的是,贺令仪会被魏衍认出,又或是直愣愣地去联系贺之章。
自己容貌敏感,贺令仪又何尝不是,万事须得谨慎。若刚到大梁,什么事也没做成就被抓住,那还不如永远不回来。
“那位娘子身量比我高些,带着个三岁不到的小女孩儿,”卫怜叮嘱眉娘:“渡口应当还有不少船员跟着,你拿衣角给他们看就行。”
眉娘口音生涩,比划着问:“如果他们不在呢?”
“不会的。”卫怜想了想,又说:“若真不见人,就劳你多等等,或者把衣角用石头压在显眼处。”
眉娘收好镯子,点了点头。
第62章 哀怨的鳏夫和欢快的小怜
卫怜三年前摔的那一跤,腿上至今还留着疤。她天生肤色白嫩,每次沐浴时瞧见,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如今又添一道新伤,情绪更是止不住地低落。
当时场面混乱,她已经格外小心,却不知被谁从旁边撞了一下,根本站不稳。
一掀被子,卫怜就看见包伤口的棉布上还渗着血。伤处隐隐发凉,带着点儿麻,她又试着动了动,顿时疼得泪花直冒,缓了好一会儿,才泪眼模糊地打量屋子。
这间小屋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她占了眉娘的床,眉娘便临时搭了个小铺,深色被褥上打着补丁,晒得松松软软。
她身体到底是吃不消,发了会儿呆,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被叫醒,眼前是一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对方眼中含泪,嘴角却高高扬起,猛地抱住卫怜,一下就把她的睡意全都抱散了。
贺令仪发了疯似的在海边找,船员中大多是卫瑛的侍卫,大家一夜不曾合眼,因此眉娘刚过去,就有人认出那抹鹅黄色的衣角。
两人激动得说不出话,半晌贺令仪才告诉她,这次船只失火,往重了说关系到两国交往,她们准备的通关文书又是来寻亲的,魏衍为人细心,连住处都派人一一打点了。
卫怜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拖着伤腿行动不便,又如何能露面?两人找来眉娘商量,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最后打算由船员出面,另外租下一处小宅子住,等腿养好了再说。
“我打听了一下。”贺令仪眼睛发亮:“你猜怎么着?我弟弟如今已经是长史了,到处都有人说起他”
卫怜眼前浮现出一张总爱挑眉的俊朗面容,不由愣了愣,心都跟着软了几分:“他……是不是离我们挺近的?”
“朝廷近来严查官员呷妓,他就在松陵县抓人呢,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都在议论。”贺令仪说得欢喜,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阿怜,我得先瞧瞧他,哪怕远远望一眼也好!”
当真是好几年不见,卫怜又何尝不惦记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腿,她又垂头丧气的。
“我弟弟也挂念你呢,”贺令仪笑道:“他那时候不就……”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卫怜想到当初做下的傻事,被他吓哭也好,傻乎乎让他娶自己也罢,脸就是一热。接着又听她说:“他若知道你还活着,只怕也要高兴疯了,定会来看你的。”
卫怜连忙摇头,扯了扯贺令仪的袖子:“这事先别声张,等我腿好些再说。你也要当心些,别惹人注意。”
贺之章既然为官,身边难免会有各色耳目。说到底,她
们如今的身份,还是越少与人往来越好。
想到这儿,卫怜心里闷闷的,可她又的确很想再见一见他。
“知道啦,”贺令仪笑嘻嘻的,捏了捏她的脸,“等你腿好!”
——
从前睡在卫怜身边,卫琢几乎每天清晨都无比清醒,甚至称得上是亢奋。狸狸毕竟是只猫,有一回甚至伸出爪子,拨弄他的下身,仿佛把它当成了平时玩的小棍棒。
他差一点就把猫踹下床,气得拎起猫的后颈就往门外丢。
卫怜被闹醒,睡眼惺忪却带着点恼意:“皇兄,狸狸本来就胖,你那样揪它,它会疼的。”
卫琢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嗔怪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一丝微弱的晨光从窗隙透入,他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枕侧,静了片刻,不知想起什么,掀开了薄被。
仍是软软垂着的一团。
他静静看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从萧仰驻守幽州以来,北地的战事已平息不少。可今年外族的城邦中偏偏爆发了疫病,以至于边境两支素来互相攻伐的异族竟联起手来,临近的两座城池也陆续陷入战火。
先帝当年便是在宫外出的事,帝王安危直接关乎国运。对于皇帝亲征一事,朝臣中虽然有盛赞之人,劝谏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领兵的人选,卫琢心中早有打算。然而斟酌了两日,仍是雷厉风行亲自整军。朝臣们还在家中奋笔疾书,另一边大军都要上路了。
卫琮还未及冠,对他一向恭敬,卫琢也不吝啬用他,又嫌他性子过于软和,这次特意让韩叙留在长安辅佐,才算堵住了朝臣们的嘴。
兵马经过琼州时,卫琢寻了由头带人离开,去了一趟青蓬观。
这里他曾来过许多次。即使卫怜那时候不见他,却也安静地待在这儿,就像少时待在群玉殿一般。
那时他大权渐握,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今故地重游,却似乎想不起对于权柄那种炽热的渴望,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卫怜夜半被他抱出屋子时发红的眼睛。
秋天草木摇落,石阶上铺满了树叶,卫怜从前住的小院早已荒芜。卫琢绕着走了两圈,往事渐渐浮现。连系两人之间的那根线,大概就是这时起越绷越紧。
即便在当时,他只是绝不能忍受她受苦,迫不及待想与她共享荣光。
而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怨意,肺腑中如有烈火焚烧,黑烟几乎熏红他的眼。
他兴许是鳏居太久,以至于神思恍惚,竟怨怪她为何如此狠心,头也不回地将他独自留下。他们以兄妹之名相守,又曾如夫妻一般缠绵相拥,就算功过相抵,自己也总该还剩几分好处,她却一丝一毫都不要吗?
当真……没有半点不舍吗?
萧瑟的秋风拂过,烈火燃至极点,又化成黑灰,让他心中那股燥怒慢慢冷却。
这三年来,思念到极致,他自然也怪过她、怨过她,可恨来恨去,最终都如同某种顽固的咒术,反弹回他自己身上。
而他却无能为力。
兵马途经襄州时,节度使出城迎驾,并在军营外设下接驾宴。
宴席本是为了犒军,这节度使却没什么眼色,另行安排了乐女献艺。临登场前下属得知,慌忙劝住他。
当今陛下后宫空悬,从前倒有臣子揣测他是否有隐疾,然而后来的韩家小女人尽皆知。并非不喜女子,只是眼光独特,且从不沉湎于此罢了。
卫琢听完民情和粮草筹备的情况,宴席便很快散去。回到住处,数名暗卫悄然现身,依次回禀近来探查的线索。
他仍未放弃。
长安及周边已经翻过无数回,就连远在姜国的耳目也同样盯过卫瑛。这次亲征,卫琢要仔仔细细,将西北国境彻底搜寻一遍。
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他也整整监视了三年。
贺之章、犹春、王素容、沈聿,还有那个闹腾的小道姑薛笺。
卫怜重情又念旧,他最清楚不过。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想方设法与故人重逢。
——
卫怜的腿伤成这样,等到小宅子租好,是珠玑一路抱着她搬进去的。在珠玑心里,卫怜简直是这世上最仁善的主子,毕竟过了这么久,她还会时不时提起犹春。
若换作旁人,遭遇那样的背叛,只怕早就怀恨在心。可卫怜总念着对方的难处,侍婢本就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有得选,欺骗固然是真的,多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也同样是真的。
眉娘官话学得快,人也机灵,一路跟在后面任劳任怨,等到了新宅子,又直接提出想留下来,洗衣做饭都可以。
卫怜不清楚眉娘的身世,只知她拼了命的攒钱,几乎爱财如命。之所以非要跟着她,大约也是瞧见卫怜手头宽裕,为人又随和大方。
卫怜曾经是公主,后来无论是跟着卫琢还是卫瑛,从未因钱财发过愁,对银钱的确没有什么概念。况且眉娘到底救了她,便点头应下了。
过了两日,她试着下床,撑着手杖在屋里慢慢地走。
从前在宫里总是躺着,这三年却折腾惯了,一时闲下来反而不适应。
她无意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正好瞧见眉娘蹲在院中,拿着面小镜子,正小心翼翼将她送的碧玉簪往发间戴。
她反复端详,又起身理了理裙裾,这才喜盈盈出去了。
见卫怜目光微动,珠玑说道:“眉娘这又是去白云观了,她与那里几个道士相熟。”这几日她也没闲着,暗中打听了一些事。
卫怜慢慢坐下,心中了然:“你去查她了。”
自己身份特殊,卫怜是明白的,珠玑也是无奈之举。
“眉娘的确无父无母,”珠玑点了点头:“从前嫁过人,可夫君一直病重卧床。后来白云观的两个道士去那户人家看风水,不知怎的,竟将她带了出来。”
“能请道士上门,应该也不是穷苦人家,她怎的好像连珠钗都未见过?”卫怜越发疑惑,又忍不住惊讶:“珠玑,你也太能耐了,这都能查到……”
“是白云观里一个女冠说的,”珠玑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问了一句,那女冠便滔滔不绝,还非要给我求道符……”
珠玑这描述让卫怜忽然想起一个人,她原想笑,又悄悄叹了口气。
当初在菱州,沈聿落马并未受重伤,薛笺却音信全无。菱州与莱州隔得远,卫怜恐怕终生都不会再回去。
珠玑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三角黄符,为难地说:“娘子知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可扔掉又总觉得不好。”
卫怜接过来,一眼瞥见符纸背面写着个“薛”字。
她怔了怔,连忙又仔细看了两眼:“那女冠姓薛?”
见珠玑点头,卫怜猛地站起身,腿也不痛了,惊喜道:“白云观离这儿有多远?”
第63章 男扮女装的鳏夫和欢快的小怜
卫怜的腿请大夫来看过,倒是没伤着骨头,可十来天过去了,仍是一弯曲就疼,只能杵着手杖挪步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亲自去了一趟白云观。
远远望见薛笺的那一刻,卫怜呼吸一滞。紧接着,她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几乎不敢置信,下意识就缩回廊柱后面。
不是不欢喜,而是整个人陡然被拽回去,竟然感觉有些晕眩。三年的时光匆匆而逝,她的生活早已天翻地覆,再不是旧日模样。
犹春不该在这儿……可又确确实实是她,一身素净的裙衫,正跟在薛笺后面,和另外一名道士说话。
“谁在那儿?”卫怜心绪翻涌,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显然是瞧见了她。
犹春当初是被卫琢送走的,如今好端端站在这儿,卫怜却忽然不敢上前,总担心四周会有耳目,因此戴好帷帽转身就走,珠玑也连忙跟上。
她腿脚不便,到底走得慢了些,薛笺还没反应过来,犹春却瞧见一道熟悉的背影,顿时如遭雷劈,呆愣片刻,焦急追上来:“娘子?娘子请留步!”
卫怜仍不回头,有珠玑拦着,犹春也无法靠近。听着身后激动到发颤的声音,卫怜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还是停下了脚步。
身后又有脚步声追近,卫怜转过去,隔着一层朦胧的帷帽,也能看到犹春手足无措的模样。
薛笺说话仍和从前那般,又急又快,连珠弹似的。卫怜红着眼揭开了帷帽,犹春顿时双眼圆睁,忍不住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几人说话之间,身
后的树影轻轻一颤,无风自动。
珠玑守在一旁,下意识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
犹春和薛笺不同于旁人,都知道卫怜并没有死。可她本该远在深宫中,如今再度相逢,难免会让人想起传闻中那位韩氏女。
时隔三年多,再提起那些旧事,薛笺仍然气愤不已,话说一半,却又忍不住伤心。
当初卫怜被卫琢从青蓬观带走不久,薛笺的师父就病故了。她与师姐本就合不来,一气之下随沈聿回了菱州,没想到竟在那儿遇上失忆的卫怜。还什么都还没得及说,当夜就被贼人打晕捆起,像是怕她再回去似的,远远丢到了莱州。
犹春被卫琢赶出去,倒还算幸运,辗转遇上了刚恢复的沈聿。她无处可去,最后也稀里糊涂跟着薛笺了。
三人身份各异,如今竟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莱州偶然相聚……真如大梦一般。
卫怜已经很久没有哭过,明明是该高兴的,可说着说着,眼前却渐渐模糊。
听她讲述过这几年的经历,及此次回到莱州的目的,薛笺难得神色严肃:“即便腿伤好了,姐姐也别这时去寻人。幽州离得近,前些日子刚闹起疫病,战事也一直不消停,这几日都陆续有人南下逃难了。”
也是从她们口中,卫怜才得知卫琢御驾亲征的事。只怕兵马已过琼州,离莱州也不远了。
她实在没有想到,才刚回大梁,就遇上如此变故,等于是被困在了这里,什么都不顺利。她心中发紧,沉默地坐着。
说不清究竟是担心自身的处境,还是仍在下意识牵挂他。
——
果真如薛笺所说,种种传言随着日渐凛冽的秋风四散开来,不出几日,来道观求神祝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如今再待在道观,卫怜的心境已和当初大不相同。从前是迷惘,以及初离宫闱的不适应;此时虽也前路茫茫,她却更像一株随处扎根的蒲草,时常杵着手杖走动,也在观中听得不少消息。
缺失的三年光阴,通过旁人零碎的话语,在她眼前逐渐铺陈开。
朝廷推行律令,严禁官员狎妓、查封青楼,已有好几年了。想要彻底断绝此事无异于痴人说梦,好在也并非全然无用,民间女子被拐带的事终究少了许多。
说起这些时,卫怜正和眉娘一块敲肉桂。道观里香客多了,眉娘用生姜和肉桂煮成热茶,成本不高,又容易售卖,卫怜在一旁也闲不住手。
她闻言愣了愣,随即想到自己留下的那些表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见眉娘端着肉桂出去洗,犹春才问道:“莫非是因为当初那些事,陛下才管起这个来?”
犹春是卫琢当年苦心送进宫的人,最是明白他那份情意,如疯长的藤蔓,遮天蔽日。卫怜的消失,恐怕真会让他发疯。
自己侍奉多年的小公主,竟会用如此决绝的法子与卫琢割离,也总让犹春觉得恍惚。毕竟几年之前,眼前这人若离了皇兄……是连话也不敢与人多讲的。
卫怜默然片刻,悄悄将表纸之事说与她听。
“那娘子许了多少愿望?”犹春讶然,“可还有别的实现了?”
卫怜不由想到雪雁,大约早已长出翎羽,高高飞出了宫墙。她那时还盼望着卫琢能遇得心仪的女郎,可他如今二十有四,依旧独身,也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子。
“香客都在说,陛下再过两日便会途经莱州,”犹春问道:“娘子可要过去,远远瞧上一眼?”
犹春目光柔和,语气寻常,却好似能穿透卫怜的心,窥见些许连她自己也试着不去回想的过往。
许多话,纵使卫怜与卫瑛再亲近,也无法表露,因为在姐姐眼中,卫琢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卫怜合该与他势不两立。
卫瑛这样想并没有错,可卫怜的心却并非那么简单,这短短的三年,不足以将过往的十几年抛之脑后。
沉默好一会儿,卫怜才小声道:“我的确想去看,”她顿了顿,又说:“可还是不去为好。”
犹春有些不解。她能察觉出,卫怜对他仍有记挂,并未真正放下,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
卫怜对上她的目光,便明白意思了,唇角的笑也变得苦涩。犹春曾陪她度过那些或苦或甜的岁月,谈及心事,卫怜反倒能够坦诚相告。
“再去看他,只会让我想得更多,倒显得当初拼命逃离像个笑话。”卫怜目露迷茫:“这三年,我想了许多从前的事,绝说不上恨他,但也做不到像往日那样爱他。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不是早就模糊了?”
说到此处,她眼睫轻轻发颤:“还做他妹妹的时候,若不是他处处护着我,兴许我根本活不下来。我也一直想拼尽全力护着他、回报他……可他要的那些……我的确给不了,更不想再被带回去关着。”
卫琢已经是皇帝,会有无比尊荣和恣意的一生,他们人生的道路,早已彻底分开。
卫怜捧起杯盏,又咽下两口热茶,试着驱散心底的迷雾,想了想又道:“他有他的梦,我也有我的梦。待此间事了……我会回姜国,却也不会永远待在那儿。”
这次回大梁,她独自站在船头,迎着海风遥望远方。天地如此广阔,春天总会再来,悲欢离合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她虽不是公主,却也有自己的心愿,渺小又闪着微光,何必让自己永远困在旧日的爱恨中呢。
卫怜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起身去瞧生姜泡得如何了。
意识到她并不需要安抚,犹春不再提卫琢,也随她一同去收拾。
——
又过了两日,贺令仪再也忍不住,独自往松临县找贺之章去了。芽芽被珠玑抱来,卫怜得知以后,无奈得很,只得带着芽芽一同待在白云观。
这一日天气晴好,观中那株银杏叶子黄透了,落叶如同碎金。卫怜带好帷帽,牵着芽芽去眉娘的小铺玩耍。
芽芽生得玉雪可爱,小嘴又甜,连薛笺这样不喜小孩儿的人,也忍不住会逗芽芽。眉娘见她们来了,也舀了甜茶给芽芽喝。
卫怜一直想不明白,芽芽从小到大,吃食用度都是最好的,却总是馋得厉害。一想到芽芽生父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她就暗自好笑。
她蹲下身替芽芽擦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透过轻纱,卫怜留意到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正站着个人。
像是个女子?
她也戴着帷帽,一身宽大的裙衫,似乎朝她们望来,一动也不动。
来道观的人,大多都怀着心事。天真的孩童眼中无神也无佛,常人则是遭遇难事,有了困苦,才会寄希望于此。因此香客中有人神思恍惚或举止奇异,也并不出奇。
可这女子……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莱州人身量普遍高些,卫怜也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女人。
芽芽目不转睛望着,拽了拽卫怜的衣角:“姨姨……你看她那么高,是不是‘长人国’来的呀?”
“芽芽,小声些,”卫怜收回目光,捏了捏她的脸蛋:“叫人听见了可不礼貌,人家就是长得……高些。”
她自己也不再多看,恰巧有香客过来买茶,卫怜叮嘱芽芽不要乱跑,就去给眉娘帮把手。
——
一收到暗卫传来的消息,卫琢立刻放下所有事务,不眠不休赶到了这里。
从前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唯有他不信。如今暗卫再三确认那就是卫怜,他却仍不敢信,非要亲眼见到、亲手触摸到。
接连两日,卫琢躲在外边,像个束手束脚的小偷,一遍又一遍地窥视。
他想走近些,想看清她的脸,却又无端感到
恐惧,怕她再次消失,或是再做出什么决绝的事。若真是那样,上天还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思前想后,卫琢让人寻来一套女装,直到走进道观时,他袖中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卫怜牵着孩子走出来的那一刻,即便戴着帷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一身藤紫色的裙衫,乌发编作长辫,系着浅杏色的发带。腿脚似有些不便,整个人却显得轻松而舒展。
她蹲下身给孩子擦嘴,短暂掀起了帷帽。那张笑盈盈的脸越发清丽,如一颗洗尽铅华的珍珠,温润明亮。
她过得很好。眉目之中,再没有一丝从前的惊惶。
卫琢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他体内血液发烫,汹涌着往头顶翻滚。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撞得他浑身发僵。
他应当冲上前去,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再打造一条链子,把两人紧紧拴在一起。他要听她说话,哪怕骂他下地狱也好。
他要她直视他,不准流泪、不准转头、不准闭眼,不准再走,亲口告诉他这些年究竟藏在哪里,为何如此狠心。还有她身边那个孩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可他不能。
一别三年,梦中未比丹青见,魂魄偶有入梦,又像日出前的雾气一般消散,无处寻觅。
所有愤怒、离恨、辗转难眠的思念,连同那个让他眼睛通红的孩子,在活生生的妹妹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卫琢强忍着阵阵晕眩,僵硬地转过身,直至走出道观,才唤出季匀,哑声吩咐:“想办法把那个孩子带过来,别惊动她。”
季匀不敢直视他的女装,深深埋着头。
——
晚膳之前,珠玑去帮卫怜敷药,芽芽原本在院子里玩球,忽然身子一轻,仿佛飞起来似的,被人抱着就跳出了墙。
直到被放在卫琢面前,芽芽大胆地睁开眼,眼前这个叔叔一身白衣,好看得像是画上的神仙,眼睛却像黑洞洞的湖水,吓得她死死揪住季匀的衣襟,一动不敢动。
卫琢与这孩子四目相对,心中有团火熊熊直烧。
从眼角到眉梢,没有一处与妹妹相似。
实在是丑。
“你爹在哪里?”
“我没有爹。”孩童的恐惧多依赖直觉,就像兔子天生怕狼,芽芽抽噎着回答。
“一直是你娘独自抚养你?”卫琢目光越发可怖:“她就从未提过你爹?”
“还、还有姨姨……姨姨悄悄说,我爹是个……英俊的男子……”
卫琢蓦地冷笑出声。芽芽再也受不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要姨姨……我要回白云观!姨姨……”
其实卫琢有一瞬想过,这会不会是他的孩子?可他很快就清醒,自己简直在做梦。他们最后一次同房已是很久之前,卫怜绝不可能怀着身孕离开。
芽芽的哭声像往热锅里浇油,极致的焦躁中,他阴着脸打量她,忽然皱紧了眉。
这孩子怎么越看越像……韩叙?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卫琢示意季匀给芽芽擦眼泪,声音也缓和了几分:“你说的姨姨,是今天带你喝茶的那位?”
芽芽哭着点头。
想到和卫怜一同消失的贺令仪,卫琢胸口那股郁气忽然消了。
要让他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可,只是难免更棘手。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纵使想将那人碎尸万段,如今却不太敢妄动。
卫琢失了兴致,本想威胁几句就让季匀把孩子送回去,却临时改了主意,命人取来各色零嘴。
他眼眸微眯,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
“你姨姨……来这儿多久了?”卫琢哪会哄孩子,只像逗猫似的,拿着零嘴在她跟前晃。
“你有姨父吗?”
——
察觉到芽芽不见时,一屋子人都快急疯了。最后还是珠玑在那棵银杏树后找到了她,卫怜脸色沉了下来,这要是换作贺令仪,恐怕芽芽都要挨揍了。
芽芽机灵得很,一见到卫怜,扭股糖似的黏在她身上,抱着不撒手,又是亲她,又是老老实实地认错。
她在那个白衣叔叔家里吃了好多好吃的,后来还骑在黑衣叔叔的脖子上,“咻咻咻”地飞了好几圈。不过她也答应了,绝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只要她说到做到,他们下回还接她去吃糖。
——
小孩子说话总是天马行空,但卫琢耐着性子,还是从中弄明白了不少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原来并非是如此。卫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即便时光能够倒流,恐怕也只有和她拴在一起才万无一失。
卫琢心里是这么想的,然而实际上,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她眼前。
他怕她恼,更怕她再逃。
军中事务已托付给可信的将领,而作为本该亲征的皇帝,卫琢不得不借口身体有恙,想在这座道观附近多留几天。
暗卫盯得更紧了,原本分散的人手也逐渐集中起来,以防卫怜有任何动静。
卫怜很快就把那个高大的女子忘在了脑后。因为眉娘请她教认字,她便带着芽芽,几个人在讲堂里边抄经边讲课。
对寻常百姓来说,书简是稀罕物,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他们的动静引来一些香客旁听,卫怜并不介意,只要是自己懂的,都乐意与他人分享。
再次见到那个女子,是她跟随着香客,默默坐到了讲堂最末排。
卫怜取了纸笔递给她,而后继续去教眉娘。
或许是堂内人有些多了,不论走到哪儿,她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又说不清是哪儿不对。
见那女子始终不摘帷帽,也不开口,卫怜到底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次女子身边跟了个婢女,察觉卫怜的疑惑,连忙赔笑道:“我家小姐脸上生了疮,也不爱说话,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卫怜听了,点点头没再多问。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在堂中转了一圈,无意瞥见那女子写的字,不由得怔愣了下,蹲下身又仔细端详片刻,语气中带着笑意:“这位小姐的字写得真好看……”
隔着两道帷帘,她们离得很近。
那女子不知为何,手都缩入了袖中,依然不说话,一旁的侍女又代她开口道谢。
待到暮色渐沉,芽芽一直嚷着肚子饿,卫怜只得让眉娘守在堂中,自己带着芽芽先去吃饭。
等再回来时,讲堂里的香客已经散尽了。眉娘捏着一叠纸,正低头细看其中一张。
“怎么了?”卫怜走近问道。
“这写的好像不是经文……”眉娘的官话比先前流利不少,此时满眼好奇,指着纸张背面问:“这些字该怎么念?”
卫怜凑上前去看。堂内烛火轻轻一跳,温温柔柔地晃着,映得这张质地普通的纸微微泛黄。
正面确实抄的是经文,背面却有两行极小的字迹。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卫怜眯着眼,轻声念了出来:“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眉娘神色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向眉娘解释诗意,卫怜更好奇那名女子为何要写这个?
她反复看着那几行字,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想了想,才同眉娘说道:“这首诗,是身心如遭火焚,可望而不可即的意思。”
第64章 妹妹有了新家人
卫怜捏着这张纸,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脸色渐渐发白,再顾不上眉娘,快步出去找珠玑。
卫琢从前常替卫璟写公文交差,甚至能模仿父皇的字迹,随手一写就叫人难以辨认。
她一面觉得荒唐,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直到珠玑从镇上打听回来,说御驾早已过了菱州,卫怜这才松了口气,只道是自己吓自己。
若她真被找到了,堂堂一国之君,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如此行事。卫琢若在,定会亲手将她捆回去,再将白云观夷为平地,又何来女扮男装的道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意识到自己紧张太过,卫怜拍了拍心口,又回到讲堂,
将那些纸张仔细收好。怎么说也是香客亲手抄的,日后点香焚化,也算一桩功德。
当夜她睡了个好觉,次日是在馥郁的桂花香里醒来的。金黄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让一颗心都跟着酥软。
她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又是一年中秋了。
晌午过后,卫怜正在讲堂,听犹春说贺令仪来了,顿时欢天喜地站起身。
贺令仪刚走进院子,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卫怜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小跑着迎上去,却忽然身子一轻,竟被人一把托抱起来,甚至还转了两圈。
卫怜吓了一跳,不得不抓紧对方才稳住身形,几乎恼得想骂人。对方却放声大笑,开心得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所顾忌的少年:“公主当真还活着!我还年年寒食都给你烧黄纸呢!”
这声音贴着她耳朵钻进来,敲得她心口直跳,连忙去拍他,好不容易双脚沾地,卫怜急急掀开帷帽,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阔别数年,她几乎要认不出贺之章。他又长高了,肤色深了些,眉目疏朗,笑意明亮。
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那身疏狂不羁的少年气尚未褪尽。如今锋芒渐收,反添了几分内敛的沉稳。
卫怜眼眶一热,无数过往涌入心头,上前抱住他。贺之章也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无关风月,只有故友重逢的感慨万千。
“公主真的长大了……”贺之章松开她,低声说道。
“这话该我说才对,”卫怜眨了眨眼:“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两岁呢。”
他不与她争,浓黑的眼中含着笑,深深看她。
卫怜被他这样注视着,脸颊微微发热。
——
贺令仪到了松林县,本想悄悄看上他几眼,不料贺之章敏锐得很,没多久就留意到她的存在,反而一眼就认出了姐姐。
事已至此,贺令仪并未再隐瞒卫怜还活着的消息。他料理完手头的事务,便立即告了假,随她一同过来。
“你这几年好不好?”其实卫怜知道他已升了官,应当过得不错,却还是傻乎乎地问。
贺之章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本来也想问她,可一想到当今皇帝那些传闻逸事,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公主受苦了。”他顿了顿,咬紧牙关:“从前许多事我不明白,后来再回想,才发现早有端倪。他逼死我姑母,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都能如此对待,我们那时真是瞎了眼。”
卫怜从他话中听出了恨意,再想到宫中种种恩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忍不住看了贺令仪一眼。
她却摇了摇头:“你和陛下之间的事……我没有告诉我弟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韩叙哪来一个养在外面的妹妹,”贺之章冷笑:“若公主当真不在了也罢,可人分明活得好好的,只能是他搞的鬼!”
提起韩叙,贺令仪就愤愤不平:“他当初答应我要让你回长安,结果全是空话!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珠玑带着芽芽走进来,芽芽一把扑进她怀里:“阿娘!”
贺令仪刚才还在骂韩叙,再迎上贺之章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小声说:“芽芽,叫舅父。”
芽芽的眉眼有几分像他亲爹,贺之章脸色越发难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当着小孩的面又不能多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那声“舅父”。
正值中秋,虽在道观之中,也不妨碍一群人悄悄聚在一起过节。
明月高悬,小院里热闹非常。贺令仪走了好些日子,芽芽黏她得很。卫怜见珠玑和犹春正在做饭,便去院子里煮桂花酒,贺之章自发跟来帮忙。
卫怜看出贺之章有些不自在,毕竟满屋就他一个男子,便叫来薛笺,笑道:“薛笺,傅道长呢?你去看看,若他还没用饭,就请他也过来。”
傅去尘是观主的徒弟,卫怜第一次来这儿,便是被他发现自己躲躲藏藏,眉娘也是被他带来这里的。
眉娘耳朵尖,听见这话,悄悄扶了扶发间那枚小簪,眼含期翼地望着薛笺。
薛笺一溜烟跑出去,半拉半拽把傅去尘请了过来。卫怜见过他两回,这道士性子清冷,从前不大搭理她,还是因为卫怜常在讲堂教人写字,才对她稍好了些,见面也能互相点个头。
卫怜瞥了一眼双眸发亮的眉娘,不由犯嘀咕,不知白云观的道士能不能成婚……
她正出神,眼前虚影一晃,蹲在一旁的贺之章从她发上取下了什么。同样的场景,卫怜却不会被吓哭了,只疑惑道:“你又做什么?”
贺之章觉得好笑,拿着花瓣晃了晃:“煮酒用的桂花不是在竹筛里吗,怎的还能弄到头上?”
卫怜捂着脑袋,笑盈盈地说:“今天过节,我应景簪朵桂花也不成吗?”
他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院外,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手中竟折了一枝秋桂,蹲下身轻轻簪在卫怜鬓边。
花枝轻颤,桂影婆娑,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卫怜下意识摸了摸,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一年随卫姹赴纳凉宴,她喝错酒盏的事……
“那个时候,你就发现他的心思了?”贺之章眸光微动,月光下的面容显得格外专注。
卫怜知道他在问当初求娶的事。过去了这么久,她仍有些不自在,毕竟这事说起来总像是利用了他。犹豫片刻,她还是点了头,下意识解释道:“嗯,但我那时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我的确……”
说到一半,见贺之章眼含笑意望着自己,她才察觉不对,赶紧不说了,低头假装忙碌地煮酒,而后听见他笑出了声。
——
莱州不比长安,道观更不比皇宫,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菜色略显粗糙,桂花酒也还在煮着,却丝毫不减饭桌上的热闹。
芽芽是人来疯,满屋子跑来跑去,差点儿撞上凳子,幸好贺之章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卫怜隐约听见傅去尘正和他谈论幽州的战事,刚把芽芽抱过来,却见门口忽然站了一个人。她下意识望去,竟又是那位身形高大的女子。
一屋子人都面露茫然,那女子的婢女却指挥人搬进来几箱东西,有应节的吃食,也有日常用度,还特意带了润嗓的药。
“我们小姐听苏娘子讲经,受益匪浅,特地备了些薄礼送给娘子。”
卫怜有些手足无措,见那女子就在外站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用过饭了吗?今日佳节,不如……”
话音未落,那女子就走了进来,默然坐在一旁。
“她是?”贺之章见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形又实在特别,忍不住低声问卫怜。
卫怜声音更轻,比划道:“是常来观里的香客。”
众人都觉得她奇怪,但人家是来感谢卫怜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挨着坐,讲悄悄话时难免凑近了些,芽芽小孩子心性,忽然扯了扯贺令仪的袖子:“阿娘……舅父也是姨父吗?”
贺令仪一愣,卫怜也听见了,脸颊发热,问芽芽道:“……姨父?芽芽,这话是谁教你的?”
芽芽眨了眨眼,不吭声了。贺令仪忍不住笑:“怎么就成姨父了?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
“芽芽看见了,刚才舅父往姨姨头发上插花!”被娘亲说是乱讲,芽芽一本正经地补充。
卫怜鬓角确实簪着一枝桂花。她脸皮薄,面颊顿时涨得通红,惹得一屋子人互相递眼色,全都笑了起来。
等到酒煮得差不多了,卫怜跃跃欲试。她从前不能喝酒,今夜许是因着欢喜,也格外想再试一试。
那女子的婢女忽然起身,端着杯子,主动为众人斟酒,最后一杯才递给卫怜。她没有犹豫便饮下热酒,唇齿间满是桂花的清香,却并无想象中的浓烈酒味。
直到吃饱了,卫怜悄悄摸了摸颈侧,肌肤光滑,什么也没长,不由惊喜道:“我的酒疹好了!”
贺之章一直留意着她,好奇地看了看杯子:“你不觉得辣了?”
“这酒哪有辣味?”卫怜疑惑地问他。
见贺令仪的杯中还剩有酒,她凑过去闻了闻,忽然愣住了。
“发什么呆呢,怎么了?”贺令仪笑她。
卫怜这才回过神,慢慢坐直身子,好一会儿没吭声。
——
白云观后有座小山,用完饭后,众人兴致高涨,商量着去登高赏月。
等出了道观,
那女子似乎也自知引人注目,只远远跟在后面,并不靠近旁人。
卫怜披着斗篷,手提一盏风灯,腿脚比旁人慢些,渐渐落在了后面。众人想要等她,她反而挥了挥手,笑着让他们先走。
卫琢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呼吸滞涩,胸口像是堵了些什么。
他的妹妹,不是是从前那个样子了。
方才在饭桌上,她语笑嫣然,又欢快又活泼。仿佛没有了他这个兄长,她却在外面找到了新的家人。
即使这道观在他眼中十分破旧,又能有什么好酒好菜色。
从前总是她躲在他身后,悄悄望着外面。如今躲起来的,怎么反倒成了他。
这一刻,卫琢觉得自己荒谬至极,连同这身可笑的衣衫,他想狠狠扯下来,再放火烧个一干二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烧掉满心的焦躁与郁气。
他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多余又惹人厌的存在,会把她抓走,会惹她哭。
明月寂寥地挂在天边,夜色朦胧如烟。隔着一层帷帽,他能望见山下疏疏落落的灯火,仿佛也在随着他们一起移动。
不知何时,卫怜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
晚风吻过她手中的灯,昏黄的光微微摇曳,照得她眼眶又酸又涨。
她低下头,声音发颤。
“你到底还要跟我多久?”
第65章 妹妹有了新家人2
山间溪流潺潺,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地上散落的秋叶被踩过,发出沙沙细响。
那道人影高而瘦,凉风吹起他的衣衫,枯叶被风卷落在他脚边,显得有些萧索。
卫怜虽然早已猜到,脑中仍是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对方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戒备,一步接一步,在她面前沉默地站定。
卫怜浑身紧绷,手指攥得发白,总觉得季匀随时会现身,将她打晕掳走。
然而卫琢只是一动不动。
她目光落在他这一身衣裳上,想到他就这样一直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恼怒,再也忍不住,扯下他脸上的帷帽:“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别数年,他直直盯着她,瞳仁里渐渐覆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对上他泛红的眼睛,卫怜忽地眼眶发涨,仿佛心上被掐了一把,说不出话,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转身就想抹眼泪。
然而这样轻微的动作落在卫琢眼里,也刺激得他猛然扯住了她。
卫怜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跑,紧接着却被他抵在树干上,手掌紧紧掐着她的腰。
她手里的风灯掉了,沿着山崖咕噜噜滚了下去,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消失不见。
他一副恶鬼般的模样,又异于往常地沉默不言,卫怜慌忙挣扎,手腕却被他单手抓住,高高举过头顶,同样抵在沾着露水的树干上。
她甚至怀疑……卫琢会气得杀了她!
然而他胸膛剧烈起伏,忽然俯身,唇舌克制又凶狠,在她口中疯狂地辗转。方才桂花酒的味道本已淡去,此刻却像再次被他点燃,混合着那股熟悉的冷香,犹如无形的罗网,密密麻麻将她缠住。
山风吹过,树上凝结的露水滴落,正落在她额间。卫怜被激得一颤,脸上湿漉漉的,可她分明没有哭……她想张口呼吸,舌尖却被他咬了一下,最后忍无可忍,只得也去咬他的唇。
直到彼此都尝到血腥味,卫琢才与她分开,嗓音嘶哑无比:“小妹骗我至此,开心吗?”
卫怜呼吸不上来,又是羞耻又是无措,哽咽道:“我是没有办法才会那样,你又为什么非要逼我?”
他眼睫一颤,忽然又俯身抱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一声不吭。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几乎融入夜风里。
“你怎样说都好,总之都是我不好。”
卫怜当真是没什么出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随着他的话,一眨眼,泪水就落了下来。
“我早就不怨你了,”她伸手推开他,眼前一片朦胧:“可你……这身衣裳像什么样子?”
“我怕你会再跑一次,不肯见我,藏得无影无踪,”卫琢当真松开了她,面色苍白地垂下眼:“而我束手无策。”
他此刻的神情,几乎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狗,甚至显得有些可怜。若不是卫怜的唇舌还在发麻,恐怕也会被心软不已。可她心里绷得紧紧的,忍不住猜测卫琢到底有什么打算。毕竟他能找到这里来,这三年发生的事,多少也该查到了几分。
卫怜心中忽然一沉:“皇兄,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她想到方才饭桌上的玩笑,急忙扯住卫琢的衣袖:“求你不要伤害我的朋友,也不要迁怒旁人。贺姐姐心思单纯,当初是稀里糊涂跟着我,贺之章也是今天才……”
她根本猜不到卫琢的心思,无法不担心其他人,话说到一半,卫琢忽然开了口。
“那我呢?”
卫怜一愣,随后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你只记挂旁人,可有想过我也有心,我也会受伤,我也会掉眼泪……”
卫怜低着头不说话。
“随我走,”卫琢想来拉她的手,发觉她在躲,便轻轻抬起她的脸:“莱州并非安全之地,今夜过后,我必须回大军中去。我答应你不计较旁人的错,也可以让他们都回长安。你在乎你的朋友,在我身边也能天天见到他们,我不会再逼你。”
卫怜眼中还含着泪,目光却变得固执:“不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和志向,怎能为我一人兴师动众?就像我是你的妹妹,可我也理应拥有自由,理应能够选择自己的路……”
正在此时,有数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想来是发现卫怜不见了,正呼喊着找她。
两人拉扯之间,卫怜下意识不愿被发现,又见卫琢微微皱眉,生怕他要做什么,急忙捂住他的嘴。
卫琢没有挣扎,反而轻轻亲了下她的手心。
卫怜紧张得很,正恼怒地瞪他,手却被他拉下来,又要俯身吻她。
衣袍的窸窣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下一刻,一柄木剑朝着卫琢斩下来,他立刻侧身躲开。
卫怜以为是薛笺,谁知竟是贺之章。他面沉如水,定定看了看卫琢,又见卫怜眼中含泪,好似没认出人似的,再次追刺过去。
卫琢冷着脸,一言不发,与他在树边交手,空手去挡那柄木剑。
众人提着灯追过来,大多数人都认出了卫琢,贺令仪更是面色煞白,慌忙去拉贺之章。夜里漆黑,道旁又是山崖荆棘,谁受伤都非同小可,卫怜只得紧紧抱住卫琢不放。
贺之章此时才像认清人,丢下木剑,不慌不忙地行礼:“夜深难以视物,臣以为有不轨之徒,这才一时心急,险些伤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他嘴上说得恭敬,行为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还让在场众人都看清了卫琢的装束。
芽芽
还懵懂,眉娘却吓得直直跪下,很快众人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卫怜被卫琢扯着袖子,起初悄悄挣扎,直到卫琢见她蛾眉紧蹙,只好松开。卫怜跑回人堆里,正要跪下,便听见卫琢道:“都免礼。”
这月亮如何还能赏得下去,一群人沉默着下山,卫怜紧紧拉着贺令仪,中途对上贺之章发沉的目光,只得轻轻摇头。
——
卫怜在白云观待不下去了。她很清楚,自己在哪儿,卫琢就会有无数耳目跟随,反而无端影响旁人。
贺家姐弟自然不放心,卫怜叹了口气,带着珠玑和犹春,悄悄离开,打算回租的那间小院。如今她已是风声鹤唳,走在大路上,也总觉得草木后全是暗卫。
果不其然,还没走到院门前,她就望见一道霜白衣影,正等在那儿。
卫琢总算换下了那身女装,似乎正出神,听见动静,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方才下山时,贺令仪还大着胆子,偷偷问卫怜是否还要再跑,卫怜不知该如何回答。
卫琢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心思缜密又极有耐心,再次被他找到,恐怕只有上天入地才躲得掉。
卫怜脚步一顿,没法就这样进去,即使被夜风吹得瑟缩,仍转头往外走。
直到卫琢再次追上她,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走进屋中。
两个丫头显然被人带下去了,屋子好些天没住人,空气中泛着凉意,再也不是暖香浮荡的皇宫,却莫名让卫怜感到熟悉。
卫琢替她脱了绣鞋,将她塞进被子里,自己则俯下身,专注地端详她的脸。
卫怜紧抿着唇,最初的恐惧慌乱已过去,心中甚至隐约泛起烦躁。
“小妹,方才在山上,为什么不让我出声?”卫琢声音轻而柔和。
“你是陛下……”卫怜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更何况贺姐姐、犹春和珠玑,本来就怕你。”
他眸光微微一动,只柔声问:“那你呢?”
卫怜不知为什么,说不了两句又扯回自己身上。她没有回答,刚撑着手坐起身,卫琢却似并不在意,贴近了她,额头抵着她的额,眼尾微弯,轻声说:“小妹呢?可有想过我吗?可有梦过我吗?可有夜里为我哭过吗?可有……”
察觉他尾音发颤,卫怜的眼睫也跟着抖个不停。
“你未留只言片语就离开,什么也没带走。人人都说你死了,或是坠崖,或是冻死在某处……所有人都在劝我,除了那些道士。”说到这儿,卫琢轻轻笑了一声:“那些道士想骗我,都说自己能招魂,却什么也招不回来。”
“所谓方士玄术,自然当不得真,”卫怜微微睁大眼:“这可是皇兄自己说过的。”
“我起初也这么想。可后来,我又猜,也许是因为妹妹并没有死,所以他们才招不到。”
卫怜心里酸得厉害,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傻?”
被她这样问,卫琢反倒显得愉悦,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兴奋:“小妹不在的这几年,我做得很好。”他如数家珍:“狸狸夜里随我睡,如今最黏我。当初跟随你的宫人,桃露留在宸极殿,其他人都各归其职,我不曾动他们。雪雁在第二年春天长好了翎毛,由宫人送回了御苑……”
他沉默片刻,眨了眨眼:“如此,可愿意跟我回去?”
卫怜盯着他好一会儿,指尖捏紧了被角。她没有回答,又移开眼,目光落在窗外,一地月色如水流泻。
“我不愿回去的原因,曾经与这些有关,但不仅仅只是这些。”
“在这里,我可以是卫怜,可以是苏惜,也可以是任何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卫怜眼睛湿润,却没有哭:“可回了皇宫……”
他自然可以再为她冠上许多姓氏,却也会一次又一次被人看穿,就像贺之章那样。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皇兄……放手吧。”
第66章 第66章
卫琢天不亮就走了,卫怜几乎一夜未眠,再回白云观的时候,眼底还泛着青黑色。
山风渐渐带上了初冬的寒意,她走得急,额上都沁出了细汗。
贺令仪他们正急得团团转,一见她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十分惊疑,显然以为她被卫琢带走了。
“他……走了?”贺之章错愕地问。
卫怜低声回答:“他要先回军中。”
卫琢看似没逼她了,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连安插暗卫都不再遮掩。因此,当贺令仪像只炸毛猫似的开始骂人,卫怜急忙去捂她的嘴。
贺令仪并不知晓卫怜的身世,而贺之章却是知道的,他拉住贺令仪,面色发沉。
——
道观里的消息不算灵通,卫怜还是从贺之章那里得知了详情。
边境战事频繁,今年还不知为何,几个小国临时结成联盟,想方设法绕过幽州,去劫掠普通的村镇。
萧仰手中的兵力分散,既要守城,又要拼力救援周边,难免寡不敌众。卫琢的到来稳定了军心,日前已收复了两处失地,但短时间内仍难以彻底剿灭这些灵活的敌军。
天气越来越冷,街道和道观里出现了一些从周边逃亡而来的流民,拖家带口想要南下。观里甚至还来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孤身一人,冻得瑟瑟发抖。
傅去尘的师父年事已高,观中事务多是他在操持。他虽然性情清冷,但为人温和,还通晓药理,并未驱逐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反而尽力收容。
贺之章得知后,没过几天,就让当地几名官员和豪强送来银钱和食物,名义上是捐作香火。卫怜一问才知,原来是当初查封青楼时抓到了一些把柄,也不知他手中到底握了多少人的短处,逼得他们只得乖乖听话。
她自己既然被抓到了,也就不再戴帷帽,免得遮掩视线,又因为略懂些药理,常去给傅去尘帮忙。
一日用过午饭,卫怜正和薛笺准备出门,忽然看见眉娘在院子里。她背着手,手中捏着两枝绿梅,小跑着追上傅去尘,红着脸把花递给她。
傅去尘看了一眼花,微微蹙眉,说了句什么,眉娘显得有些无措,却倔强地不肯收回手,他只好接过,俯身将绿梅轻轻放在树下。
卫怜忙拉住薛笺,免得彼此撞见尴尬。两人退了几步,她忍不住问:“傅道长那样的性子,怎会把眉娘带到这儿来?”
薛笺叹了口气:“他对眉娘,也算是破例了。”
见卫怜神色越发疑惑,薛笺压低声音说道:“姐姐有所不知,眉娘的夫君病了,卧床不起,大夫也治不好,才从白云观请我们过去看。”
“既如此,为什么反而把眉娘带出来了?”
薛笺凑近她:“我和傅去尘查了几天,结果他偶然发现,是眉娘……在药里动了手脚。后来审她,眉娘说她是被冲喜嫁过去的,那男人常打得她浑身是伤,她又反抗不得。”
卫怜听得心惊,心都被揪起来似的:“所以傅道长一时心软,也没有戳穿她?可眉娘现在分明……”
正说着,眉娘见她送的花又被放在地上,眼睛一红,低头跑开了。
“傅去尘是清修之人,不得婚嫁的。”薛笺面色复杂:“更何况他们身份悬殊,傅去尘上面还有师父呢,若真有什么,旁人会怎么看待……”
话未说完,她衣袖被卫怜扯了一下。
眉娘跑开后,傅去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俯身,动作滞了滞,才将那枝花又拾起来。
他垂着眼眸,并未留意树后有人,宽袖掩住花枝,转身离去。
卫怜和薛笺对视一眼,都睁圆了眼睛。
——
如今北地动荡,贺之章也忙得抽不开身过来。观中收容了那名孕妇和几个老人孩子,卫怜既然住在这儿,也会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暂时无暇再去忧虑和卫琢的纠葛。
只是夜里偶尔取出那枚银锁,盼着时局能早日平息。
卫琢身在军中,每天都会亲笔写信,派人送到她手上。信上也没什么要紧事,多在说琐碎的话,问她吃穿用度如何,睡得可好,有时还会提到狸狸的现况,及他离宫之前,又在群玉殿种了两株海棠。
等到春来,想必又是一院淡香。
卫怜读了几天信,正思忖着回些什么,意外却忽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
傅去尘最初发烧时,只以为是寻常风寒,谁也没往疫病上
想。这病一直闹在前线,幽州和莱州都未曾出现过。
后来他畏寒,咳嗽带喘,皮肤甚至出现了淡青色的瘀斑。
他自己通晓医术,几服药下去,便知情况不妙。这疫病能传人,病势又急,傅去尘便将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
消息一出,城内官员迅速上报。而卫琢留下的人动作更快,不由分说就要接卫怜离开。
贺令仪和芽芽她们自然也要一同走,但薛笺匆匆赶来,卫怜才晓得眉娘那儿出了事。
卫怜赶到时,傅去尘的门外还放着粥和水。眉娘拼命拍门:“傅去尘!傅去尘!你把门打开!”
眉娘用身体撞门,手拍得通红。一道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别再拍了。”
眉娘眼中含泪,拍得更用力:“你都几天没吃饭了,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门内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傅去尘缓声唤她:“……眉娘。”
眉娘一怔,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眉娘,你听我说。”傅去尘似乎就坐在门边的地上,语气平静,“苏娘子来历不凡,心也善,你救过她,她不会丢下你。你跟着她……”
他似乎强忍着,却还是咳了几声:“离开这里,离开白云观……也莫要再骗人。”
“那你呢?”眉娘急得跺脚,“你救我出来,对我有恩,我知道你想重修白云观,我存了钱,存了好多好多钱,都是为你存的!你先开门,我去给你找药!”
傅去尘咳得撕心裂肺,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天,为了摘那枝绿梅……你摔跤了,是不是?”
他静静地说:“多谢。”
卫怜知道他的病情十分严重,纵使再不忍,也不能眼看着眉娘闯进去。
她拉住薛笺,颤声唤出暗卫:“去把眉娘……带上车。”
眉娘哭得满脸是泪,她是真的不愿走,不愿丢下他!
然而一道黑影闪过,她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
卫怜被侍卫护送到幽州城外,天边刚泛起晨光。众人都一夜没睡,那暗卫下手也没轻没重的,眉娘还昏迷着。
北地没有长安那样精良的御寒衣物,卫怜穿着厚实的夹袄,脸色苍白,眼睛和鼻尖却微微泛红。她心情低落,又被人单独拦下,引着她走向另一边的营帐。
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就看见卫琢等在外面。一见她来,便快步上前,用臂上搭的氅衣将她裹住,带进营帐里。
骤然从严寒踏进暖融融的营帐,卫怜被放到榻上,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眼眶发酸,无措地道:“怎么会这样?这究竟是什么病,能治不能治?傅道长怎么办?”
卫琢俯身,将她搂进怀里,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我已派了一队御医前往莱州。”
他语气平缓,像个小动物似的轻轻嗅她。卫怜没心思和他亲昵,伸手推他:“我想去看看眉娘。”
卫琢抱着不肯放,胸膛传来低低的震动:“她们自有人照料……小妹在我身边留会儿吧。”
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卫怜整个人被牢牢锢住,许是这一夜奔波疲惫,她没有再挣脱。
卫琢手臂用力,托住她的后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便察觉到卫怜在微微发抖,随后有细微的水声,悄悄落在他衣裳上。
道观出事他已知道,却仍轻声问:“怎么哭了?”
卫怜心中难过,想起那两枝放下又被拾起的花,眼前浮现眉娘拼命拍门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落泪。
卫琢抬起她的脸,将泪珠一一吻去,指腹轻揉着她的眼角。
卫怜想别开脸,又被他扶着后脑转回来。她每落一滴泪,他紧接着吻去,如同舔舐伤口般轻柔,直至唇上沾了水光,还轻轻舔了舔。
她再也哭不下去,眼下的红肿却一时难消。
卫怜不想用饭,卫琢早备好了热牛乳。喝下去之后,她出了会儿神,慢慢躺回榻上。
卫琢也脱下外袍,轻轻盖上被子,发现卫怜睡着了脚还是凉的,便用手握住,不一会儿就捂得温热。
她睡得不大安生,脸上虽有了些血色,细眉却不曾舒展。
卫琢毫无睡意,手中仍握着她的脚腕,索性将她袜子也脱了。卫怜在睡梦中,脚尖也无意识地蜷了蜷。
二人又一次离得这样近,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睡颜。
炭火偶尔噼啪轻响,仿佛有冰雪正在悄然消融。
察觉到身下的变化,他愣了一下,几乎都要想不起,上一次情动是什么时候了。
他喉结滚动,握着她脚踝的手指骤然一紧,直到她无意识缩了下,才强迫自己放松力道。
第67章 第67章
卫怜疲倦极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再醒来的时候,帐外已被暮色沉沉拢住。
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香炉,轻烟袅袅,安神香的淡雅气味萦绕着她,四周静得针落可闻。
卫怜摸了摸身侧的枕头,冰凉一片,卫琢早就不在了。她睡得浑身酥软,揉着眼睛爬起来,颇有些头重脚轻之感。正要下榻,才发觉地上新铺了一层厚绒毯,赤足踩上去,微微发痒。
她没有叫人服侍,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随手编了个辫子,穿好袄裙正要走出去,帘帐却先一步被人掀开了。
冷风激得卫怜一缩,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她,不由分说便将人抱回床边。她脚尖悬空,整个人被他牢牢按进怀里。
“能不能好好说话……”卫怜脸憋得通红,恼怒地伸手推他。
“我夜里梦到你了。”卫琢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手臂收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梦到你从凉风台跳下去,穿着粉色的衣衫……我怎么拉都拉不住,只能扯下一截衣角。”
“凉风台?”卫怜愣了愣:“不是早被你拆了……”说到一半,她忽然睁大眼,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是因为这些梦,才把凉风台拆了?”
卫琢似乎察觉到她呼吸不畅,稍稍松了力道,低笑一声,听来有些自嘲的意味:“可惜南山太大太高……纵使我想,也拆不掉。”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卫怜这两回出事,恐惧的犹如钉子深深钉入神魂,以至于数年来梦魇缠身,即使如今终于寻回她,仍是难以解脱。
卫怜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入冬后,卫琢送来的衣物五花八门,却果真没有一件是粉色。
她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他。
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四目相对间,眼前人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仿佛与从前并无不同。唯有一双眼,泛着微红的水光。
“一直依赖皇兄的人……明明是我才对。”过了好一会儿,卫怜才无措地低下头:“从前在宫里时,我从未帮过你什么。有我没有我,你都走了这么远。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反过来了?”
不知不觉间,走得更远的人竟成了她。
“小妹的心太大,装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才迟迟没能察觉。”卫琢笑了笑,指尖拂过她的发丝:“而我的心,从来只容得下你一人。”
见卫怜望着衣袖出神,手指绞在一起,发辫也有些凌乱,不知在想些什么,卫琢起身吩咐人传晚膳,又从柜中取出桂花油和木梳,耐心地为她挽发。
两人一时无话。待垂桂髻梳好,卫怜瞥了一眼镜中,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问道:“皇兄,贺姐姐她们在哪儿?”
卫琢垂下眸,并未流露失落的神色:“韩叙应当已经到了。”
“是你告诉他的?”卫怜一愣,起身便要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按回去坐下。
“并非是我。韩叙自己也一直在寻她,三年前就在贺之章身边安插了眼线。”卫琢面色如常地解释,恰在此时,侍女端了晚膳进来。
卫怜心中错愕,只觉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似疯了:“那我更得去了,他千里迢
迢追来,只怕气得厉害。”
“韩叙胆大包天,竟敢违抗圣旨。”卫琢不悦地皱眉:“我命他留守长安辅政,他却擅自跑来幽州来,真是昏了头。”
他斥责起人来眉目冷厉,手却仍紧紧拉着她不放。
卫怜挣脱不开,气恼道:“皇兄自己又何尝不是?连女装都能穿……”
卫琢低头看她一眼,忽然就不气了,只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眸弯弯。
“你说得对。”
——
卫怜被卫琢盯着,乖乖吃完了大半碟菜,又喝下一碗粥,这才系好披风,匆匆去找贺令仪和眉娘。
卫琢也披了件氅衣,跟在她身后。
侍女提灯在前引路,还未走到营帐,隐约的争执声已随风飘来。犹春正守在道旁,见到卫怜眼睛一亮,可随后看到卫琢,又畏惧的不敢上前。
“……你别老摆出家主的架子教训我!我又不是你韩家的人!”贺令仪的声音急得几乎跳脚。卫怜原本还想问问犹春,看来是不必了。
此刻走近也不是,离开又放心不下。卫怜回头望了一眼卫琢,他神色平静,只静静看着她。
韩叙的声音仍算冷静,只坚持道:“战事绝非短期能了,你随我回长安。”
话音未落,贺令仪猛地掀帘冲出,却被韩叙追上拽住手臂,他面色铁青,又似是无奈,陡然发现站在外面的卫怜和卫琢,仍未放开手。
“韩叙,你先放开贺姐姐!”卫怜原本还在想芽芽在哪儿,见两人争得厉害,正要上前,又被卫琢一把拉住:“等等。”
“你怎么又拉我……”卫怜恼火地回头,却见芽芽正朝这边跑来,珠玑慌里慌张追在后面。
“阿娘……阿娘!”芽芽泪眼汪汪,年纪尚小的她只觉得娘亲被人欺负了,跑上来便用小手揪住韩叙的衣角,打了他两下,哭道:“你是谁?放开我阿娘!”
韩叙如遭雷击,平静的面孔彻底碎裂。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松开手。
贺令仪连忙抱起芽芽,怒道:“这是我女儿贺宁,你别多想。”
韩叙似乎咬紧了牙,指节攥得发白。然而到了最后,他眉间只剩无奈,声音也发涩:“阿仪,我有时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芽芽吸着鼻涕,肩膀一抽一抽,惹得贺令仪眼眶也跟着发酸。
她强忍眼泪,本想向卫琢行礼,他却只瞥了他们一眼,微微摇头,牵过卫怜的手:“韩叙不会为难她,该让他们好好谈谈。”
见贺令仪也沉默不语,卫怜只得跟着卫琢离开。
——
芽芽刚满三岁,终究还是个孩子,留在军营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从前在姜国还算安稳,回到大梁却一路坎坷。韩叙如今来了,断不肯让贺令仪带着芽芽留在此处。即便不愿回长安,至少也该先离开幽州,另寻安置之处。
卫怜舍不得贺令仪和芽芽,可当她得知莱州疫病扩散,甚至连傅去尘也传来死讯的时候,只觉手脚冰凉,恐惧与悲伤交织,久久说不出话。
思前想后,她终究放心不下,自己一时难以脱身,便求卫琢派人暂且跟随贺令仪,也好沿路照应她,省得被人欺负。
韩叙带着贺令仪和芽芽离去后,卫怜心情低落了许久。
与此同时,幽州战事捷报频传,战线逐渐北推,可莱州城内的疫情却蔓延开来,甚至波及军中将士。
自古战乱之地易发疫病,民心惶惶也是常事。幸好此次卫琢御驾亲征,天子坐镇邻近,对军民皆是莫大的慰藉,至今尚未生出大乱。
军中御医陆续前去诊治,商讨出了治病的方子。只是其中一味药有些稀罕,在北地更是少见。
卫琢当机立断,派人暗中收购邻近城邦的相关药材,以防有心人趁机生事。百姓尚算老实,却先有官员乡绅闻风偷藏药物。消息传至卫琢耳中,令他勃然动怒,以军法处置了不少人。
卫怜所住的营帐离大军尚远,四周也清静。随着卫琢越发忙碌,多是侍者在陪伴她。卫怜问清了药方,闲来无事也会去邻近林间走一走。药性相近的草木并非没有,若能寻得一些,多救两人也是好的。
卫怜让侍者弄了匹马,她一身榴红斗篷,骑在马上格外显眼。贺之章经过附近,一眼就瞧见了她。
如今不便再叫公主,他便也唤她阿怜。
贺令仪走后,卫怜还未见过他呢,顿时欢喜地下马,快步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跟随太守向陛下汇报军务,正要回去。倒是你,独自骑马在这儿转悠,可是闷坏了?”贺之章虽这么问,目光却仔细端详卫怜的神情,想看出她是否受了欺负。
“我来找药,”卫怜看出他的心思,眉眼弯弯地笑,又比划着解释:“疫病有药可治,只是如今药材短缺。营里一位当地农妇说,有两种药草她似乎在这片林子里见过。””
贺之章便也翻身上马,笑吟吟道:“那我陪你一块儿找。”
两人一前一后,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御苑的光景,只不过那时是寻异兽,如今却是寻药草了。
卫怜说起那双雪雁,仰头望了望天空:“那时我觉得,被捉回去未必不好,至少能过上安稳日子。可见它们被剪了翎羽,只能在地上扑腾……”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贺之章:“那样被囚着……当真能算活着吗?雪雁虽是你捉的,但若让你来决定,你大概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贺之章抬眼看向她,眸中不见昔日意气,唯余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你当年就不愿捉它们,如今能放归山林,也算是如愿了。”
“那你呢?”卫怜眨了眨眼:“你如今的心愿是什么?”
“我半生跋扈,依仗家世行事肆意,到头来只剩我和阿姐相依为命。”
贺之章鼻梁挺拔,眼眸漆黑,眉宇间沉淀着淡淡的静默:“自然要护好她,也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否则便是枉活一世。”
“你变了许多。”卫怜心中感慨,至今仍记得那年春雨,贺之章与友人轻佻谈笑的模样。
“我倒想说呢,那时听见坏话,公主闷头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微一挑眉:“换作现在,公主怕是当场就要站出来训我了。”
卫怜有些脸红:“不许再笑我了……”她忽然瞥见树后一丛草叶:“等等!”
贺之章见她神色认真,立刻下了马。卫怜匆匆下马时太过着急,险些踉跄了一下,幸好被他扶了一把才站稳。
她也顾不得道谢,连忙蹲下身细看,随即惊喜地指着树干背后那丛药草,笑得眼眸都弯了起来。
——
卫怜抱着一大捧药草,欢天喜地跑回去。方才在林中蹲了许久,斗篷难免蹭了些泥土,路上拍也拍不干净,她却不大在意,兴冲冲地将药草交给侍者,便往营帐走。
卫琢正坐在案后,见她进来,竟一言不发,指节捏得折子微微发白,又翻过一页。
卫怜以为他正忙,便乖巧地不出声,唇角还挂着笑意,自顾自脱下弄脏的斗篷,蹲在地上打量。
“怎么弄的?”卫琢见她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情绪,眸光微沉,明知故问。
卫怜正琢磨该如何清洗,随口答道:“不小心蹭到了。”
“今日去了哪里?这般开心?”卫琢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甚至还微微笑了笑。
卫怜摸了摸脸颊,扭头继续瞧斗篷,正想说说找到药草的事,只听身后脚步声快速逼近,猛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扔到了榻上。
被褥垫得厚实,倒不至
于痛,却让卫怜十分恼火,只觉得他阴晴不定,前几日还好端端的,转眼又莫名其妙发疯。
她抬腿蹬了两下,羊皮小靴便被他脱掉了。卫琢被她踹也不在意,反手将人捞起来,面对面按在自己腿上。
卫琢唇角含着一抹笑,眼睛却在冒寒气,手掌扣住她的后脑,五指深深插|入发间,俯身便吻了下去。
他似是有意为之,唇|齿发出令人羞|赧的水声。卫怜像孩童一般,被迫按在他怀里,闭眼像是顺从和认命,而卫琢始终睁着眼,逼得她无处回避,只能与他四目相对,心中愈发恼怒,又隐隐惧怕那一夜再度重演。
卫怜穿得厚实,感觉卫琢剥了半天才脱去袄子,似乎不耐烦地停住动作。她正松口气,一只温热的手却扯开了系带,灵活地探入,如剥虾拆蟹般由下至上,慢条斯理,却带着几分恶意。
亲吻未曾停歇,逐渐变得深重绵密,落在她的耳垂与颈侧。卫怜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水光潋滟,双颊也透出娇艳的红。每当她想后退,便被他另一只手牢牢压回去。
帐内暖香缭绕,卫怜不自觉地弓起脊背,紧咬嘴|唇不愿出声,渐渐却如离水的鱼,香|汗淋漓,眼睫挂着泪珠。
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身体的确因他而生出变化,最终只能浑身轻颤,无力地伏在他肩头。
卫琢这才低笑一声,眉目舒展惬意,仿佛方才愉悦的是他自己。
“小妹,”他嗓音低哑,呼吸急促,话里却掺着几分幽怨。
“还要第三次同他去骑马么?”
第68章 第68章
卫怜听清他的话,只觉得脑中似有根经络突突直跳,气得脸色涨红,声音发颤:“我不过同他说上几句话,难道是犯了什么王法?你就从不跟旁人说话?从不与女子交谈?”
卫琢像是有些疑惑,轻轻眨了下眼:“我确实不曾。将士与朝臣,皆是男子。”
卫怜几乎崩溃:“桃露不是女子吗?你不也让她在宸极殿侍奉!”
“若不是你喜欢她,我早将她遣走了。”
他一脸认真地说完,卫怜更是气恼。卫琢只好俯身吻住她,把那些不中听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末了,他单手箍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窸窸窣窣探入衣下。两人的衣袍纠缠堆叠,卫怜慌得手足无措:“你又要做什么?”
卫琢呼吸又热又重,蹭得她脸颊和颈窝都是烫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低低哑哑地笑。
“……打板子。”
卫怜面红耳赤,紧紧闭上眼,只觉得有什么在她腿上弹了几下,存心戏弄似的。
四周空气也黏热起来,卫琢看她的眼神满是沉迷,喘|息急重,难耐地唤她小妹,又唤她阿怜,最后急切拉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迫使她握住,再用手掌包覆着她的动作,根本不知道满足。
最后卫怜木着脸任他擦手,心中羞耻得厉害,缩进被子里生闷气。
卫琢哄了半天,也跟着躺下,将她肩膀扳过来,蜷着身子贴在她心口,去听她的心跳,嗓音闷闷的,却透出几分愉悦的餍足:“小妹想不想见卫姹?”
“八妹妹?”卫怜愣了愣,下意识点头,又立刻想到同样身在幽州的萧仰,紧张地抓住他手臂:“她怎会在此?是被人抓来的?”
“小妹怎么总担心她被人欺负?”卫琢似笑非笑,“卫姹能把一个男子锁两年,还差点打断他的腿,谁又能欺负得了她。”
卫怜无力反驳,又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气得捶了他两下。
八妹妹是否被人欺负了还未可知,可自己现在就在被欺负!
——
自那日卫琢提过卫姹,卫怜便一直记在心上。可不久后连降两场大雪,卫姹随萧仰住在幽州城南,卫琢也不放心她冒着雪过去,只得暂时作罢。
大雪使得行军艰难,粮草运输也受阻,后勤压力倍增。而那些夷人分成数支小队,趁着夜里雪势稍弱,竟当真偷袭得手,从邻近村落抢走了粮食和牲畜。
下雪本该守官保粮,卫琢却被激出了真火,亲自领兵出城截杀,连续两日未曾回到卫怜这里。
怒雪奔涌,天地白茫一片。
塞外的雪挟着肃杀之气,劈头盖脸往人脸上砸,仿佛永远落不尽。
卫怜独自留在帐中,连去见犹春和眉娘都成了艰难之事。她望着帐外风雪,偶尔庆幸贺令仪早已带芽芽离开,否则便是想走也难。
卫琢在时,总是黏她黏得太紧,半点儿距离也不给她。卫怜时常羞恼,有时候也会生他的气。
可他真不在了,安静是安静,帐中却只剩孤独,她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连话本也读不进去。
帐外有士兵值守,卫怜偶尔听到他们议论战事,说夷人难以驯服,以往大军压境时,他们也假意投降,稍有变动便反戈相击。陛下比萧将军心硬,凡降后仍有异动者,一律诛杀,绝不宽恕。
严寒使得万物萧条,也催发了莱州的疫病。死去的百姓难以及时安置,尸身冻得僵硬发脆,像是会碎的冰。将士中多有冻伤者,病痛与苦战让人心脆弱不安。
卫怜听了这些话,当夜便做了噩梦。惊醒时喉头像堵了什么,翻身咳了好几声,四肢也隐隐作痛。
原以为是染了风寒,她忍到天亮,直到察觉自己在发热,才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就想去找皇兄,又很快想起他不在此处。
卫怜不敢让侍者进来,强撑着下榻,隔着一道帘帐,哑着嗓子向外求救。
她身份特殊,一病倒便有人冒雪将消息报给卫琢。
卫琢连夜赶回,御医正以布巾掩面,端着药往外出。见到天子亲临,顿时大惊跪地:“陛下不可前来!”
他戎装未脱,眼下因连日领兵泛着青黑,整个人带着憔悴的疲态,面色尚算镇静,只将微抖的手背到身后:“情况如何?几时能好?她痛不痛?”
“这……”御医面露难色,“娘子体质较弱,这时疫又来得凶猛,即便用了药……眼下还、还不好说……”
他默了片刻,顾不得更衣,命人取来巾布,抬脚就往里走。季匀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去阻拦,也被卫琢斥退,凌乱的脚步掩不住急切。
卫怜其实醒着。她从未烧得像这样厉害,呼出的气息都滚烫,嗓子痛得说话如刀割,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干。
听见动静,她却拼了命光脚爬下床,整个人挡在帐门处,一张开嘴,嗓音如同漏风的破钟:“皇兄……别进来。”
外头静了片刻,才听他沙哑地问:“小妹怕不怕?”
她心上像被拧了一下,分明这几日没有哭过,可此刻与他隔帘相望,眼眶又酸又涩。
一道帐帘,却像是隔开了生死两岸。她忽然怕极了,既是怕死,也更怕他也踏入这艾草混着汤药味儿的泥沼里。
卫怜吸了吸鼻子,刚想说“不怕”,外面的声音忽然放得轻柔。
“小妹,别怕。”
帐帘也在这一刻被掀开,她急着去拦,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病中顾不得梳发,卫怜散落的发丝拂过卫琢手臂,肌肤透出的热度如同火烤,连脚尖都发烫,灼得他手掌发烫似要烧着一般。卫琢把她放回榻上,盖被子时,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又强压慌乱,不愿吓到她。
卫怜像是落水了一般,浑身烫得厉害,心里却直直往下沉,忍着眼泪瞪他:“你进来做什么?我得的可是时疫!御医说我不一定……”
她说一半,忽然扭过脸,话都哽在了喉头,竟难以再说下去。
往日那个更容易失控的人,往往是卫琢。此时两人却如同对调了身份,他有取之不竭的温柔与耐心,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沉默着听她埋怨。
卫琢本想要抱她,然而身上的戎装还沾满腥气,索性脱去外袍,将榻上缩成一团、微微发颤的人揽进怀里。
她很烫,他却像是捧着一团正要消融的雪,小心翼翼。
“疼不疼?”他轻拍她的背,又问了一次。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卫怜想说“不疼”。可一眨眼,温热的落水就掉了下来。她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心里明明在怪他、担忧他,身体却先一步反应了,伸手紧紧回抱他,脸也埋入他怀中,哽咽着点头:“疼……腿疼,胳膊也疼。”
她嗓音干涩得如同钝刀,一字字磨在他心肺上。并未出血,却反复留下刀痕。
卫琢想不明白。
从小他就盼着妹妹再也不生病。所以他要处处管着她、留心她,就连起酒疹那样的小事,也要叫她记住教训,再也不碰。
如今他已经居高位,坐拥这万里河山,本该能护好她。他不许旁人靠近营帐,侍者也是精挑细选、寸步不离,可负责膳食的侍者却不知是何时染上病,发作比卫怜还晚,症状也更轻。
他找回她才两个月,又
时常会感到亏欠。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本该有无数个来日方长。
可御医却说,即便服过药,卫怜也未必能挺过去,所以他不该进来。至少在确认她病愈之前,他不该进来。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非进来不可。
卫怜哭累了,脑袋越发昏沉,抽噎着说:“你若也染上时疫,我该怎么办?”
卫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你若能好,我便能好。”
他停了一下,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又如静谧的雪夜中一丝悄然而过的凉风,清晰落入她耳里。
“若你好不了……我也不想独活。”
第69章 第69章
塞外的雪夜,竟是如此漫长。
风声从帐外呼啸而过,卫怜在昏沉中,恍惚又梦见了御苑叠翠,山峦如嶂。
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人对她说过:“……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
直到这一刻,卫怜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过那个人了。
前尘旧梦……犹如隔世,觉来无处追寻。
她如今真的来了幽州,鹅毛大雪就落在帘外,却与他毫无干系。
这里除了一个浑身滚烫的她,及一双微微泛着凉意的手掌,什么也没有。一旦她快被大火吞没,那双手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湿热的吻落在额间,伴着一遍又一遍低沉的呼唤。
声音轻柔,如霜似雪,却总让她微微一颤。
这场病几乎要了卫怜大半条命,高热反反复复,晌午才退,入夜又起。
帐里不知烧了多少艾草,熏得卫琢眼睛总是通红。待到大雪初霁,卫怜的病情才终于平稳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下颌尖尖,犹如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枝,连发丝都失去了往日光泽。
卫琢刚喂她喝完药,卫怜忽然轻轻抓住他的手,声音细弱几乎难以听清:“我想出去……”
不久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座营帐了。此时却有稀薄的天光透进来,四周明亮而安静。
卫怜被裹得严严实实,发丝用一支玉笄松松挽起,虚弱地伏在皇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走出帐外。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知名的树木也裹上银装,玉树琼枝,被积雪压得簌簌发颤。
她腰间的银锁随之轻响,卫怜慢慢摸了摸,想起卫琢为她擦洗时,曾拿在手里端详过,却什么也没说,又沉默着放回去。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卫怜每说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不问我为什么回大梁……也不问我要去哪里。”
卫琢只是笑了笑,轻声道:“等这场雪化了,我带你去找便是。”
卫怜怔了半晌,才虚弱地开口:“皇兄……早就知道了?”
“比你知道得稍早一些。”他顿了顿,像是早就料到她会问什么,“起初不说,是怕你无谓的伤心。二十年光阴,足够沧海桑田,所谓的身生父母,未免过于渺茫。后来……”
后来他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她,却总有种种阴差阳错隔在两人之间,反引得她多心猜疑,他自己也多少有几分芥蒂。这般情绪,再要剖白未免有些丢人,以至于至今也没能再提。
卫琢能感觉到她细弱的手臂轻轻环住自己,垂落的发丝间带着极淡的桂花香气。她就这样乖顺地一动不动,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暮春,他将她从假山里带出来。
“雪看久了伤眼睛,明日再来吧。”他的手臂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完,嗓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卫怜病久了,脑子总是昏沉沉的,直到此刻才忽然察觉,自己竟不觉得卫琢身上凉了。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忍不住又一次将脸颊贴近他的颈侧,身体微微发僵,一动也不敢动。
她心底慌乱更甚,抬手去探他的额头。卫琢没有作声,任由她将手心覆了上来——
他好烫。
卫怜眼前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
她当初染病,本是身体底子弱导致,可卫琢却不一样。他谁劝都不听,近乎固执地守在她身边。连日来两个人朝夕相对,他为她擦身、喂水,处理吐出来的东西,用身体为她降温。
他们夜夜同榻而眠,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熬。
卫怜一回去便拼命加餐进食,也坚持自己下床走动,也好早日恢复体力。
卫琢起先不肯让她守着,直到御医诊过脉,道是疫毒已退,短期不会再次感染,他才勉强同意。
他在病中仍强撑着处理了两桩军务,当夜就如卫怜先前那般,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即使如此,他也压抑着咳嗽,声音闷在喉咙里,像是不愿惊动她。
卫怜睡不安稳,一下就醒了,她撑起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又下床吩咐人去烧壶热茶。
只离开被窝片刻,她身上就泛起了凉意。她喂卫琢喝了水,将他额头被汗浸湿的黑发拨开。再躺下的时候,他蹙着眉,嗓音含糊沙哑:“小妹……”
他整个人贴上来,久旱逢甘露似的将她按进自己怀里,这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自从病倒之后,卫琢好似变回了一个孩子……她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便闭上眼,不再动了。
如今换作卫怜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可一碗碗汤药服下去,卫琢的病不仅没有起色,反而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后,转身背对着她,半晌都没动。卫怜拉住他的手臂,猛然看见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心头猛地一颤,涌起一阵慌乱与无力。
直到卫怜反复追问御医,才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御医告诉她,附近两座城中的解药已经用尽,兵马又被大雪所阻……现有的汤药并不完全对症,更别说药到病除了。
卫怜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转身就去找季匀:“皇兄是一国之君……怎么会没有药?他为何没有提前备好?”
季匀低着头不敢看她:“原本是有的。只是公主前些日子病重难愈……所用汤药比常人要多。再加大雪封路,陛下也……无可奈何。”
“雪已经停了,有没有派将士去别的城取药?”卫怜眼眶通红,强逼自己冷静。直到问明白将士已出发两日,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再回到帐中,卫琢正强撑着要起身寻她。墨黑的长发凌乱披散着,不过稍稍一动,额上就又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也烧得泛红。
即使明知道他清楚药草的事,卫怜仍是难以开口,只觉得心如刀绞,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她先病倒,卫琢也不会病成这样,甚至连救命的药都缺了一味。卫怜低下头,强忍眼泪爬上榻,哽咽着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里,泪水很快沾湿他白色的中衣。
“小妹别哭,”卫琢试图替她擦泪,“这事不怪你,要怪也是怪这场大雪……”
他声音干涩,此时即便想挤出一个笑容,落在卫怜耳中也只剩嘶哑:“卫瑛安插的那些护卫,我没有动。有几个逃了,剩下的还在军中。若我活不成,自然将他们还给你。你若不想回姜国,季匀跟随我多年,我会让他跟着你……”
卫怜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他,眼睛红得像兔子:“你、你不许胡说……我不要季匀……我不要他!”
“好……那就不给他。”卫琢摸了摸她的头发,病容中透出几分无奈,“我留了遗诏……会让卫琮继位。他性子温厚,定不会为难小妹…
…”
“我也不要十一弟。”卫怜吸着鼻子,紧紧抱住他,不愿再听下去。
“我只要皇兄……”
卫琢便不再说下去,只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他呼吸越来越烫,也越来越重。
——
等到卫琢昏沉沉睡去,卫怜却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悄悄起身,穿好衣裳,掀帘出去打听找药的消息。
人虽走了,神魂却好似被抽出一缕,仍留在那座药气弥漫的营帐里,牵连在卫琢身边,挥之不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想过他也会有不好的一天。他们兄妹从小就不同,卫琢事事都能做得极好。正如分别这三年,哪怕可能终生都不得见,他依然稳稳当着他的皇帝。
他极少生病,从不会被什么击垮,卫怜一直理所应当的这么以为。即便自己死了,他也能好好活下去。她从未想过,他竟会病得这样重,甚至可能死去。
那时帮他擦去指缝间的血,她的手一直在抖,胸上像是被凿出一个空落落的洞,风从其中穿过去,让她身子止不住地发冷、下沉。过往种种在这一刻再也无法用理智衡量。
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如何贪嗔痴过,他始终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近的人。
他们同根并蒂,那片茫茫大海也不曾将他们割离。原来不只是卫琢不肯放手,她自己又何尝愿意松开。
这是爱……又或许不止是爱。
皇兄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卫怜拭去眼泪,脚步也越来越急。
——
营帐内,卫琢缓缓睁开眼,望向空空如也的床榻另一侧。
他按着额角,艰难地撑坐起来,抬手叩了叩桌案。
季匀悄无声息进来,行过礼后并未走近,只低声禀道:“公主执意要去林间寻药。”
今日难得出太阳,雪也开始化了。
卫琢因高热,四肢关节无处不痛,连思绪都跟着变迟缓:“她大病初愈,至多让她找半个时辰。之后你再过去,就说我病势反复,带她回来。”
望着卫琢眼中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就连季匀也觉得头皮发麻。所谓病势反复……恐怕并非是假话。
“陛下当真……还不愿服解疫毒之药?”
卫琢低头揉着眉心:“……再等两日。”
季匀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卫琢却视若无物,重新躺了回去,喉间的腥甜却久久不散。
他永远也忘不掉,自己得知卫怜在南山坠崖的那一日,眼前发黑,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
离别的痛,才足以衡量爱。
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太多事,以至于一时糊涂,分不清究竟什么最重。
他如此冒险,可会换来她多几分真心。
而不是像个鸵鸟……永远缩在那张名为兄妹的假壳之中。
——
卫怜领着人匆匆赶往那片林子,心中清楚自己万不能再病倒,因此穿得格外厚实,袄裙外头还罩了那件榴红色的披风。
她一心只想着寻药,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一下怔住了,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嗓音既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
卫怜缓缓转过身,向道旁站立的人望去,睁大了双眼。
第70章 第70章
道旁站着一个人,衣裳朴素,身影削瘦,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显得有些模糊。少年时的意气早已褪去,可她仍一眼认出了他。
两人默然相对,数年光阴横在彼此之间,脸上不见半分重逢的喜悦。
卫怜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她早知道陆宴祈没有死,卫琢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他离开长安之时,身边仍带着盈娘。
过往种种,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待到真正相见,却发现再也无话可说。
卫怜转身想走,他却立即追了上来,脚步声听着仍有些瘸。随行的侍从见状,当即拔剑拦在他身前。
“阿怜……我没有别的意思,”陆宴祈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只是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我们都以为你……”
卫怜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还敢来找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在此地的。
他仍穷追不舍,侍从不认识他是谁,几乎就要动手。卫怜不想把事情闹大,不得已停下脚步,命众人退开些。
她看了陆宴祈一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他沉默片刻,并未辩驳,只低声道:“既然同在幽州,亲眼见你平安,我才能放心。”
陆宴祈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可眉间的阴郁却似刻入了骨髓,挥之不去。那笑意渐渐变得复杂,他一双幽黑的眼眸直直望着她,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执念。
眼前的卫怜,看上去也过得并不好。榴红色的斗篷裹着薄薄的身形,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他待你不好。”陆宴祈压低嗓音道。
“这与你无关。”卫怜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说到底,若说对他已经全无芥蒂,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她没那么无私,做不到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旧人笑脸相迎,更何谈祝愿。
她的前半生,只不过盼着能遵从母妃遗愿,离开令人窒息的宫廷,却偏偏事与愿违,就是百般不能如愿。无论是卫琢还是陆宴祈,他们都难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会因此做错事,也会因此伤她的心。而她被挟在二人之间,犹如一片被卷入激流的孤叶,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被迫付出沉重的代价。
情爱的滋味,她大抵已经尝过,或甜或涩,也不过如此,并没有她曾渴望的那样好。
从前那一腔柔情,如今回想,只剩几分感怀罢了。
“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当下的日子才是真的,过往就该让它过去。”卫怜认真对他说道:“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他微微低下头,眉眼掩在阴影之中,指节却无声地攥紧。
再抬头时,陆宴祈已经恢复平静,只取出一个药囊递给她:“北地疫病盛行,这是我早前搜罗来的药材,特意制成的药包,如今已经买不到了。”
似乎怕她不肯收,他又提起那年端阳卫怜亲手所做的香囊,低声道:“就当是还给公主,以报当年相赠之恩。”
卫怜本不打算收,然而鼻尖嗅到一抹熟悉的药香,她心下微动。卫琢仍病着,这些药材眼下都成了稀罕之物,即使只是药囊,对疫病总归有好处。
最终她点了点头,接过药囊。走出几步后,才听见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愿公主保重。”
这一次,卫怜没有再回头。
大雪依旧,她却觉得周身都轻了几分,仿佛有什么彻底地消散了。
至此,前尘旧事如同脚下的雪,会随着来年的春风融尽,她心中也不会再起波澜。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卫怜才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侍从说道:“刚才我在路上遇见人的事,谁若敢说出去……”她语气一顿,扫过每一个人,“我便禀明陛下,把你们全都打发走。”
她板起脸,学着卫琢平日的神态,故意摆出一副冷厉的模样。
见众人慌忙低下头,不敢作声,卫怜才悄悄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前走。
——
林间的积雪更厚了,卫怜这趟出去,裙角都被雪水浸得透湿,却什么也没找到。不多时,季匀找了过来,又劝着她回去。
卫琢昏睡不醒,高热虽暂时退了,脸上却透出一种病态的青白。任凭容貌再怎么清隽出尘,如今也只剩憔悴的病色。
卫怜手中攥着那枚药囊,原本想将它挂在榻边。可她呆呆看了一会儿,心头忽然揪紧,又转身冲出去追着御医问:“若是短缺的那些草药一时送不来……陛下会怎样?”
卫琢如今的样子会让她想到母妃。
即使她那时年纪还小,可母妃也是在她眼前一日日枯萎下去,再也不能同她说话,再也不能轻抚她的头发。至
亲离去是一种永远无法消解的隐痛,或许随着岁月流逝,会不再那么摧心剖肝,可她的心里也像永远空了一块,永远填不满。
她还痴痴地想过,人死后会不会有魂灵?其实卫怜不怕,就算母妃成了鬼,她也一点都不怕。
可惜,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鬼。
御医抬手擦汗,头都不敢抬,更不敢说出任何不祥不敬之言:“这……这……”
卫怜忽然想起药囊与陆宴祈的话,急忙想要扯开系绳:“请先生看看,这些药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
这药囊用丝线缝得极为细密,她手上用力,却忽然在侧面的夹层中摸到一小块硬物,比周围的药材厚实些。
卫怜一愣,拆开之后才发现,囊袋最深处竟还缝着极小一包东西,摸上去像是粉末,隔着布料也能闻见一缕幽香。
御医也面露疑色,接过拆开的药囊,仔细检视其中的内容。
直到他嗅了嗅那包粉末,脸色瞬时变得肃然。
卫怜也察觉到不对劲,心头猛地一跳。
——
自从战事以来,太守府便再无宁日。加上莱州时疫蔓延,贺之章连日忙于征调壮兵和处置内患,几乎不曾歇息过。
幽州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只有官吏日夜巡行街巷,严查乡绅豪强囤积粮食。这般局势下,当犹春忽然出现在府门外时,贺之章不由一怔,再到接过卫怜的亲笔信,他面色恢复如常,又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犹春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里仍有些不适应。她对贺之章的印象,总还停留在从前那个喜欢逗弄卫怜的纨绔上。如今他一身官服,威仪凛然,反比从前的桀骜不羁更令人敬畏。
按照信中所约,贺之章在城中一处僻静茶楼见到了卫怜。
卫怜先前病得厉害,知道此事的人却寥寥无几,但卫琢就不一样了,贺之章身为官员,自然晓得皇帝卧病的事。
“公主大病初愈,身子可还好?”他端详卫怜片刻,这些日子的劳碌也令他清减了许多,目光却仍灼灼。
卫怜并未多说,取出那枚药囊推到他面前,直接问道:“这件事,你知情吗?”
陆宴祈如今一介布衣,本就是避祸才住在幽州。即便他当真提前备下药材,又如何会得知卫怜的踪迹,还刚好那样凑巧,偏在林子外遇见她。
贺之章垂眼看向药囊,语气坦然干脆:“是我告诉他的。”
卫怜双手攥紧裙角,声音发颤:“你问都不问就承认,可见早知他做了什么。这粉末药性歹毒,对常人无碍,却偏偏与解药相克。哪怕只是闻到气味,都会让病者恶心作呕,连药都咽不下去。”
面对她的激愤,贺之章沉默片刻:“他的腿再也无法痊愈,因此才怨恨你皇兄……”
“他也恨我。”卫怜身子发僵,一动不动,“否则不会这样利用我,想让我亲手害死自己的兄长。他心中觉得,正是因为皇兄对我的情意,才让他遭报复……若没有我,他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贺之紧紧凝视着她:“确实如此。可公主难道就不恨你皇兄?他毁你姻缘,逼你远逃,至今仍不得自由。只要他一日还是皇帝,你便一生都要被困住。”
卫怜抬起泛红的眼睛:“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贺之章不愿看她落泪,别开脸去,“当初他以为你死了,像疯了一般求仙问道,又大肆处死道士,长安为寻人封城数月,南山几乎被翻了过来。你明明不愿回宫,可曾想过下一次他会如何?还是说,公主就甘愿违背本心,回宫与他做夫妻?”
“不必说是为我。”卫怜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我知道你因为贺昭仪的死也记恨他,所以才顺水推舟,恨不得卫琢去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告诉你,皇兄为何会如此。他的母妃当年被贺昭仪诬陷与人私通,惨死后连尸首都没能找到。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已经没有再伤害你和贺姐姐。”
贺之章背脊一僵,面色霎时苍白。
“更何况他御驾亲征,同你一样费尽心思抗敌护国。这次因为照顾我才染上时疫,又缺药材,直到昨日才服下解药……”
卫怜语气中满是厌憎,既恨这药囊中的阴毒,也恨他们这般算计,就和当年厌憎卫琢害陆宴祈坠马一样,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陆宴祈竟然还利用他们过往的情分,哄骗她收下那个药囊。卫怜手指紧握成拳,下定了决心,必要让人将他赶出幽州。
“……药材短缺?”贺之章忽然回神,眉头紧皱,“怎么会短缺?一国之君何至于无药可用,太守府七天前才向陛下进献过药材。”
卫怜一下愣住,没能反应过来。
七天前……刚好是她病愈的日子。
那……药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