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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花应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第71章


    等回了营帐,卫怜找宫人旁敲侧击,稍一打听便知道了。贺之章何必在这种事上骗她,只是她仍觉得难以置信。


    卫怜走得很急,袖中的手微微发抖,闷头就要冲去找卫琢问个清楚。眼看就要走到帐前,却见几位官员正跪在帐外禀事,个个垂头丧气的,显然是刚遭了皇帝训斥。


    一见这情形,她心头火气烧得更旺。昨天才服的药,夜里还抱着自己哼哼唧唧,眼下倒有精神骂人了!


    卫怜转身就走,越想越气恼,回到车中一动不动坐着。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刚想掀帘跳下去,就和正走到车前的卫琢撞个正着。


    他随意披了件鹤氅,身量高瘦修长,过分苍白的面色反而衬得轮廓愈发清冷,眸色如点漆,黑润润的。人还没开口,就先侧过头咳了几声,眼角都跟着微微泛红。


    一想到他病了这些时日,卫怜忽然又哑了火。见她不动,卫琢竟也要登上来,卫怜不由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卫琢看出她脸色不好,就算没叫人跟着她,也大致猜到了原委。藏药之事未必能瞒多久,可他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自己又病得下不了床,总不是假的。


    他动作有些缓慢,卫怜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一把。谁知他挨着她坐下,紧接着就将她捞到膝上,手臂一使力,就把她翻过来面对面坐着。卫怜又蹬了两下,小靴也被卫琢顺手脱去,双脚只好踩在坐榻上。


    卫怜刚要开口骂他,后腰的痒痒肉就被捏了一下,她懊恼地锤了他两下,卫琢便又侧过脸去咳嗽。


    “你实话跟我说,”她语气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似的,落在卫琢眼里,就像只发恼的猫:“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原来小妹都知道了。”他语气坦然,低头在她鬓边亲了亲,“生病之前,你已经很久没给过我好脸色看。病这一场,能换来与你坦诚相对,倒也值得。”


    “那你就拿生病开玩笑?拿自己的身子吓唬人?”卫怜仍板着脸,眼眶却忍不住发热,觉着自己实在是不争气。


    明明这些男子都想骗她,个个一肚子坏水!


    “我已经知道错。”卫琢垂着眼,神色显得有些可怜:“下次再也不敢了。”


    卫怜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吃这一套,凶巴巴地说:“这时疫又不是吃了药就能立刻好,太医说有人一两个月都恢复不过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这一点做不得假。说起来她一早就用了药,到现在跑几步还喘,身子明显虚了不少。卫琢比她拖得更久,都是肉体凡胎,他又能好到哪儿去……


    话未说完,卫怜忽然觉得小腹被什么顶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卫琢已经抱着她掂了掂,眼睛微眯,像只狐狸。


    “我已经恢复了。”


    卫怜顿时面色涨红,说不清是羞还是气愤,猛地锤了他一下,逃也似的爬起来,穿上鞋就往车下跳。


    直到她闷头跑回帐中,季匀才上前扶卫琢下来,低


    声道:“公主命人将药囊送还,还把人也逐出了幽州。”


    这事卫怜没有告诉他,而是自行处置了。卫琢已经从暗卫口中得知原委,对这位曾经的未婚夫,妹妹确实再无一丝旧情。


    如此也好。否则新仇旧怨叠加,他难保不会气昏头,绝非摔下马就能罢休的,只怕杀了喂狗也不能解气。


    卫琢看了一眼季匀,语气平稳,甚至带着几分轻快。


    “等人走远些,就设法处置掉,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


    过了几日,厚重的积雪终于消融。


    卫琢高热缠绵多日,汤药服了不少,身体却一直没能好利索,腿上总是发软,暂时不能久站久走。御医嘱咐,还得再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常。


    然而探子送来密信,称夷人军队在雪后军心涣散。卫琢与将士商议过后,指尖按在舆图关隘处,定下了整场战事的部署,决意趁势出击,一举破敌。


    处理好军务,卫琢问清了卫怜的去向,便动身去寻她。


    幽州城外有一片广阔的冰湖,熬过了数九寒天,冰面已渐渐融化。湖水泛着淡蓝色,边缘凝结着些许霜花。


    风掠过湖面,拂起细碎的涟漪。卫怜正蹲在岸边,捡起一颗石子,“扑通”一声扔进水里,而后望着荡漾的湖面出神。


    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回过头去。


    从营帐到湖边不算近,即便季匀推着轮椅跟在后面,卫琢却始终不肯坐。他步履从容而缓慢,踏上土坡时踉跄了一下,却迅速站稳,神色如常地朝卫怜走来。


    见他差点摔倒,卫怜忍不住起身迎上去,小声嘀咕:“怎么就是不肯坐轮椅?一直这样用力,对身子也没有好处。”


    “我若是坐轮椅,你便不会主动走过来了。”卫琢轻轻一笑。


    卫怜正疑惑他为何不派侍从来传话,反而亲自出来,就听他又道:“小妹难得有兴致赏景,我也来陪陪你。”


    这几个月过得乱糟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怜的确消沉了一段日子。战事正值紧要关头,莱州的时疫却仍未平息,即便卫琢不困着她,一时半会儿她也难以远行。


    今日难得好天气,卫怜点点头,指了指轮椅示意他坐下,卫琢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眨了眨眼。她望了他片刻,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果不其然,卫怜刚从季匀手里接过轮椅,卫琢便开口道:“有些走不动了。”


    这轮椅是用泡桐木做的,轮子裹了软布,本身并不太重,卫怜的力气推上一段也不算吃力,两个人沿湖边散步,她察觉卫琢也在用手臂撑着扶手暗暗发力,索性停了下来。


    风挟着潮湿的寒意拂过,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的烽火台,台顶还残留着未化的雪迹。


    见卫怜望着烽火台,神色安静乖巧,却不见笑意,卫琢想了想,逗她说:“小妹若再这样闷闷不乐,我今夜便命人将烽火台全都点燃。”


    卫怜一怔,微恼道:“周幽王可是亡国之君……再说我又不是褒姒,皇兄也不嫌晦气,整日胡说八道。”


    “那又如何,”见她一脸认真,卫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过是句玩笑罢了。更何况亡国从来是君主昏庸所致,与女子何干。”


    话音未落,季匀忽然上前:“陛下,有人朝这边来了,似乎是……”


    卫怜疑惑地回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


    一名女子身着绛红披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面容肃穆,正快步走来。


    卫怜眼眶一热,下意识就想跑过去,却被卫琢一把拉住手腕。他瞥向来人,随即站起身。


    “二姐姐!”卫怜唤了一声,激动之余,心里又涌起一阵惭愧。卫瑛费尽心力救她,她却执意返回大梁,至今一事无成不说,竟还被姐姐撞见自己在给卫琢推轮椅,实在是丢人……太丢人了!


    当初卫怜一出事,逃脱的侍卫便将消息传给了卫瑛。她放心不下,明知卫琢未必肯放人,仍亲自赶赴大梁,想要将妹妹带走。


    方才她走近时,瞧见这两人静静立于湖边说话,日光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心下便是一沉。


    “二姐姐,我……”卫怜望着风尘仆仆的卫瑛,话未说完,就被卫琢一把拉到身后。


    “皇姐远道而来,是朕招待不周,竟未曾派人迎接。”卫琢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却仍握着卫怜的手腕不放。


    卫瑛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只觉得卫琢在卫怜面前,对她说话似乎都格外客气些。她叹了口气,不愿同他绕弯子:“陛下,臣妾此行,是为接小妹回去。这里毕竟是军营,小妹年纪轻不懂事,长久待下去实在不合规矩。”


    卫怜挣扎着甩开他的手,脸都涨红了。卫琢察觉她是真恼了,犹豫一瞬,终于松开。卫怜立刻跑上前抱住卫瑛,低声道:“二姐姐,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


    卫瑛轻拍了拍她的背,觉出她又清瘦了些,脸色愈发不好看。


    “是朕执意要留她在此,与她无关。”卫琢手中一空,又见卫怜满面愧色,如实对卫瑛说道。


    卫怜一怔,对上卫琢漆黑沉静的眼睛,忍不住又望向他的腿。


    ——


    等他们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微合。卫怜在军中并非独自一人,还有薛笺与眉娘相伴,若是要走,自然也得带上她们一起。


    卫瑛不愿多作耽搁,然而夜间车马难行,卫琢又处处阻拦,只得暂留一夜,明日再从长计议。


    一直以来,卫怜都是和卫琢同床共枕。虽说二人并未做什么,可既然卫瑛来了,她无论如何不愿再睡原来的营帐。卫琢也不肯让她跟卫瑛同睡,执意要给她安排别的住处。


    洗漱过后,卫怜跑去看卫瑛,却听侍从说二姐姐正在沐浴,只好作罢。见天色已晚,她便将夹袄脱去准备歇息。


    她熄了烛火,望着帐顶出神,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刚睡熟片刻,忽然觉得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凉风渗入,身下的床榻微微一沉,一个比她温热许多的身体贴了上来,还自顾自又把被子掖严实。


    卫怜吓得心跳如鼓,睡意全消,随后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她猛地想要坐起,又被卫琢紧紧搂住。


    “二姐姐都来了,皇兄自己又不是没有床榻,怎么半夜还往我被子里钻……”她羞恼不已。


    “每一夜你都在我身边,突然少了你,我睡不着。”黑暗里,卫琢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温柔。


    卫怜别过脸去,闷不吭声。


    “小妹……真要跟皇姐走么?”他薄唇贴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让她不由得身子一缩,肌肤也跟着发烫。


    她心乱如麻,许多事自己也尚未想清楚,横竖挣脱不开,便还是沉默不说话。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两人离得极近,卫琢能清晰瞧见她的神情。


    眉眼低垂,红唇轻抿,分明在思索什么,却故意不理会他。


    他微一挑眉,忽然松开她,向下缩进被子里


    ……


    这床榻足够容纳三五人,锦被也宽大,此刻正高高隆起一块,时不时轻轻颤动。


    卫怜穿得单薄,里衣轻而易举被他解开,即使她拼命夹|紧想要躲开,仍感觉到褪间湿滑的水痕越来越多。


    她所有的挣扎反倒像是邀请他细细品尝,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卫怜浑身颤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渗出,发丝被汗水浸得湿濡。


    卫怜生怕闹出动静,可卫琢却在被子里不时低语,还不断问她羞耻的问题。她红着脸骂了他一句,反而惹得他笑出声,颤动的肩膀带动炽热的气息,烫得她泪眼朦胧。


    暧眛的水声令她面红耳赤,终于忍无可忍去揪他的头发。


    正在此时,帐外的垂帘被人轻轻叩响。


    “小妹?”是卫瑛的声音,她又问了一句:“小妹睡了么?”


    被中的两人动作同时僵住。


    第72章 第72章


    卫瑛


    原本已经躺下了,眼前却反复浮现白日所见的那一幕。她终究放心不下,又披衣过来,刚一走近,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动静。


    妹妹的声音似哭似恼,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可当她轻轻叩门,里头顿时鸦雀无声。


    她们姐妹俩从前就常睡一个被窝,卫瑛担心卫怜是做了噩梦,便轻手轻脚走进去。借着一缕微弱的月光,只见榻上的人埋着脑袋,一头青丝柔柔铺在软枕上,被子鼓囊囊一团,简直像是要把自己闷死。


    卫瑛掀开一道缝,察觉卫怜浑身都在发抖,连忙去摸她额头,竟摸到满手的汗:“阿怜,是哪里不舒服?”


    卫怜只得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如同醉了酒般:“二姐姐,我没事……”她声音发哑:“只是……做了个噩梦。”


    卫瑛叹了口气,取出帕子替她拭汗。卫怜一张脸红得发烫,手指死死攥着被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呼吸又急又乱:“这么晚……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小妹,”卫瑛语气沉重,满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问她:“你这次回到大梁,跟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他强迫你,你白天又怎么会那样推着他,同他散步?”


    卫瑛太了解这个妹妹,心软是一回事,十数年的兄妹情分也丝毫不假。只怕无论卫琢怎么欺负她,卫怜都很难真正恨起来。


    “你该不会对他……”卫瑛语气一沉,透着无奈。


    卫怜慌忙否认:“我绝无此意……”


    可话还没说完,她声音猛地一颤,整个人忽然缩成一团,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夜里虽看不真切,卫瑛却听出她的哭腔,只好放缓语气:“小妹,我今晚来找你,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想法。”


    卫怜脑中一片混乱,脊背窜过阵阵酥麻,全身又热又烫。


    随着卫瑛的话语落下,被中那条“水蛇”变本加厉,搅得她连脚趾都紧紧蜷起。卫怜想夹紧双腿,更想抬脚踹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几乎要被逼疯。


    若是被二姐姐发现……她还有什么颜面见人!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卫琢虽与我们一同长大,有兄妹名分,但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卫瑛顿了顿,“他小时候在宫里受了不少磋磨,养成如今这样心机深沉的性子,行事更是不择手段。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只是那时没有告诉你。”


    “如今他又当了皇帝……世上男子一旦掌权,绝无可能再变得温和。更何况他本来就大你三岁,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哄骗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在容易得很。”


    卫瑛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卫怜的脸:“就算你真的改了主意,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得不劝你。小妹本就生性柔善,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岂不事事都要被他拿捏?再者,你好不容易才离开皇宫,千万别再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明白吗?”


    卫瑛说得越对,卫怜就越是坐卧难安。被子里的动静悄然停下,似乎卫琢也在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卫瑛发觉卫怜流了太多汗,不由皱起眉,伸手去扯那团鼓囊囊的被子:“炭火烧得够暖和了,还捂成这样做什么?”


    卫怜一个激灵,涨红着脸死死按住被角。


    被子里面……卫琢的手……甚至在不紧不慢地给她系裙带!


    然而越紧张越是出错,卫瑛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猛然起身点燃烛火。


    卫怜吓得魂飞魄散,卫瑛正要一把掀开被子,那鼓包却忽然动了动,先一步被撑开。


    藏在被中的人用手臂撑起身子,眼尾泛红,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凌乱的衣袍:“……皇姐。”


    卫瑛目瞪口呆,气得嘴唇直颤,一口气险些背过去:“堂堂九五之尊……岂能如此……与地痞狂徒有何区别!”


    卫怜因羞耻浑身发僵,面对卫瑛连头也不敢抬。


    卫琢却不以为意,反而把卫怜按进怀里,又抬手拭去唇边的水痕,平静地看着卫瑛。


    “小妹!你为何不告诉我?”卫瑛联想到方才,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声音都在发抖,这回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了:“卫琢……你、你不知廉耻!”


    卫怜听得浑身一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叭嗒叭嗒掉眼泪。


    “是我勾引阿怜的,”卫琢见她流泪,抬眸看了卫瑛一眼,嗓音微沉:“何谓廉耻?皇姐既知道阿怜的身世,便也该知道我与她三年前结为夫妻,同床共枕本就……”


    “你给我住嘴!”卫怜满心羞愤,狠狠凶了他一句。


    卫琢被吼得一愣,脸色下意识冷下来,可对上卫怜的目光,眼中又闪过一丝委屈,语气竟真有几分认错的意思:“小妹别哭了。”


    “那你放手!”


    见卫怜推开他下床,卫瑛也立刻冷静下来。直到带着卫怜离开前,她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说:“男女之间本就讲个你情我愿,执念太深,只会酿出苦果。陛下若有半分当她是妹妹,就不该再勉强她。”


    卫琢面无表情,只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


    次日天还未亮,边关便有急报传来。


    战事正胶着,夷人已被击退数次,如今雪一化,竟派出兵马绕开险峰,企图突袭百里之外驻守薄弱的隘口。


    此地是命门所在,一旦腹地受袭,势必会影响粮道。大半个夜晚,卫琢几乎没有合眼,紧急召集官员商议战事,营帐四周气氛凝重。


    等他稍微喘口气,又听人禀报卫怜正要离开。卫琢面色看似平静,一双黑沉沉的眼中浓云翻涌,望得人心中发寒。


    季匀低声道:“公主藏有匕首,一拦就拔刀,二公主也带了不少人手随行……”


    卫琢正要起身,闻言脚步一顿,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卫怜坐在卫瑛身边,马车缓缓驶动,她鬼使神差般地悄悄掀起车帘。


    道旁正站着一道人影,周身并无侍者,离得远了,也瞧不清面容。只见衣袍被风拂动,在朦暗的天色下宛如静立的孤鹤,倒不像是要发疯的模样。


    卫怜缩回脑袋,心中稍安的同时,忍不住还为昨夜难以启齿的纠缠而气恼。可不知怎的,眼睛又被风吹得发涩。


    眼睁睁望着马车走远,卫琢回去时脚步又急又快。他想要饮茶,烦躁之下刚一端起,又失手将杯盏摔落在地。


    侍者连忙上前收拾,他却脸色阴沉,唤来季匀,冷声道:“想办法杀了卫瑛,别让她察觉。”


    什么姐弟之情,不过是虚假的泡影,他根本不在乎。既然非要和他抢妹妹,那就去死好了,卫琢满心冰冷的恶意。


    侍者收拾完碎瓷,他重新坐下,腰间一个东西也跟着晃。


    卫琢低头看去,是一只月白色的香囊,上面绣了一株鸳鸯藤。这是先前那个晦气的药囊被扔掉后,妹妹亲手绣来送他的,里头装的是金银花。


    卫怜那时笑盈盈的,说这花清肝凉火,正合适他戴,省得老是发脾气骂人。她笑起来有一对小小的梨涡,卫琢移开目光,那张脸仍在眼前挥不散。


    他胸口剧烈起伏,闭了闭眼,忽然又朝外吩咐道:“去把季匀召回来。”


    ——


    卫怜待在卫琢身边这些日子,也不光是和他扯皮,各路消息打探到不少。如今再与卫瑛一商量,心中是既焦急又无奈。


    当年送她进宫的农夫是祁县人,此人虽被父皇处死,妻儿与儿女应当还在当地。祁县和莱州离得近,可疫病蔓延根本去不得,她们只能先在附近等着,再见机行事。


    卫怜夜里没怎么睡,靠着卫瑛眯了会儿,又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听见卫瑛轻声问:“小妹可还想着陆郎君?”


    一提这事,她既气愤又委屈,将那只毒药囊的事同卫瑛说了。


    卫瑛听罢,叹了口气:“这人那时候倒是罪不至此,不过你没嫁给他,倒也是好事。他能把外室带去长安,即便没有卫琢动手脚,也谈不上什么情深意笃。”


    “我现在谁也不想嫁,”卫怜摇


    头,“无论皇宫还是宅院,说到底都是方寸之地。就像我以前在宫里,只要姐姐和皇兄一出宫,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来。”


    这三年光阴已经馈赠她太多,她见过浩瀚无边的海、纷飞如鹅毛的雪、及一尊尊只剩单只琉璃目的石菩萨。


    离开长安,她到过同样地域辽阔却风物迥异的姜国,还跟着卫瑛学会了浮水。青楼的秾华也好,因不堪受辱才谋害夫君的眉娘也好,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


    她见天地,见众生。


    曾经耿耿于怀的悲伤与心魔,似乎被这一切悄然稀释,一点一点淡去了。


    世间的苦难有千万种,数也数不清。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这是困在深宫中永远都体悟不到的。


    “如此也好。”卫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与驸马是两国联姻,丈夫待她已经算好,否则她也无法独自返回大梁。然而一旦嫁为人妇,后宅琐事便再难避免。夫妻子女,既是温情,也是牵绊与桎梏。


    卫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八妹也不愿嫁人,不过她的想法……倒是与你不同。”


    “皇兄本来答应带我去看她,可这事那事总耽搁,一回都没成行。”卫怜闷闷不乐。


    “他大概是怕你受欺负,一直不待见八妹。”卫瑛自然知道小时候的事,其实她原本也担心,可比起卫琢如今的所作所为,反倒觉得卫姹还算正常,便不怎么在意了。


    “那我们去城南看看她,”卫怜说完,抬头望向道旁的沙枣树,轻轻说:“好像快过年了……”


    ——


    与此同时,幽州城南的官邸中,卫姹正吩咐仆从收拾行装。


    萧仰领兵出城了,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她却并不想再等。


    卫姹胆子不小,她原本也在军营待过,难免见过伤亡惨重的俘兵,甚至还有举着长枪、挑人头来讨赏的将士。后来她搬进城中,又闹了一场守城战,尸首堆积如山,冻得僵硬,血水混着积雪深深冻入道路的砖缝里,连用饭都能闻到腥臭味。


    三年过去了,想必那秃头早已另娶他人。她在塞北待得够久,终究还是要回长安的。


    仆从通报有人来访,卫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一见来人,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一个字。


    在卫怜的想象中,卫姹大约也同自己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本是情绪翻涌,谁知真见了面,才发觉灰头土脸的只有自己。


    卫姹在民间,倒并未满头金簪,只穿一身桃粉色的小袄,领口圈着白狐毛,指甲还染过丹蔻。


    而卫怜自己半点打扮的心思都没有,发丝松松挽了个低髻,因为怕冷穿得像个棉球。


    卫姹下意识跑过来,卫怜还以为她要抱自己,不料她一跺脚,眼睛瞪得圆圆的,渐渐泛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


    时隔三年多,卫姹说起当初被抓住的事,脸色依旧不好看。她那时被舅父追得四处逃窜,在幽州远远瞥见已是将军的萧仰,跑得飞快,却又一次被他用箭指着。她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他。


    卫瑛见她唇红齿白,脸甚至都圆润了,也没把她那些话往心里去:“萧将军待八妹应当很好。”


    卫怜也点头表示赞同。这两人闹了那么多年,真凑到一块儿,反倒过得挺好,怎么看卫姹都有些口是心非。


    “我对他也不差呀!”卫姹说得理直气壮,“好不容易雪化了,等日后回长安再说吧,我好想阿琮……”


    她眼中感伤一闪而过,卫瑛则正色问道:“八妹在幽州三年,可曾听过附近哪里有白苏叶?”


    卫怜先是疑惑,接着听卫瑛解释,她在姜国就听说莱州闹疫病,药材又短缺,白苏叶在大梁用得少,大多是野生,却也能对症入药。


    卫姹哪会留心这些事,便叫来仆从询问。得到线索后,立刻派人前去寻找。


    这座官邸很宽敞,她们索性留了下来。住了两日,见寻药迟迟没有进展,卫瑛闲来无事,便亲自带人出门。


    卫怜也没闲着,与卫瑛兵分两路。正巧遇上卫姹大包小包地准备启程,两人自然同车出城。


    其实卫怜有些担心,卫姹毕竟是女子,这一路山高水远又谈何安全,谁知萧仰早留下自己的私卫给她,这些人任凭差遣,武艺看上去不比卫兵差。


    还好她嘴慢……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塞外的车驾不能与长安比,眉娘执意要跟随寻药,只得和犹春另乘一车。傅去尘死于疫病,眉娘心灰意冷了许久,人变得沉默,也倔强了不少。卫怜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多问。


    马车驶过官道,窗外人声嘈杂,喧闹得很。卫姹一会儿嫌车太颠,一会儿又嫌吵。卫怜听着好笑,正想开口说她,车外忽然“咻”地一声锐响,马匹随即发出痛苦的嘶鸣。


    车夫慌乱大叫,马车猛地向右一甩。卫怜和卫姹坐在外侧,来不及反应,就顺着底板滑出车门,重重摔在地上。


    事发突然,卫姹被压在卫怜身下,怕痛的她只觉得腰像摔断了,一动不能动。


    卫怜有她垫着,还能爬起来,只听四周喊杀声骤起,她们所带的护卫立刻冲出,与突然出现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袭击她们的是夷人,乔装成百姓模样,发狠般朝她们冲来。


    卫怜咬紧牙,死命拽起卫姹,挣扎着向安全的地方挪。


    又一名夷人挥刀砍来,卫怜见对方无马无弓,目标明确就是她们,又瞥见附近有马,急忙扯住卫姹:“上马!”


    卫姹疼得说不出话,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要被抛下了,却见卫怜使出全身力气把她往上推,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卫姹上了马背,卫怜正要爬,不知从哪射来一箭,正中马股。


    疯马癫狂中将卫姹甩落,这一次卫怜被她撞倒在地,浑身几乎摔麻。


    耳鸣声中,又一支箭嗖地射来,钉在她们脑袋边上。卫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推不动卫姹,只想叫她先走。


    卫姹在卫怜上面,一旦再有箭来,首当其中会穿透她。


    “七姐姐……我动不了。”


    卫姹声音发颤,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卫怜,也把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第73章 第73章


    卫怜咬紧牙关,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拼命撑起身子。


    她不想死,更不愿在这里被一箭穿心!


    “八妹……你使点劲!”卫怜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卫姹浑身发抖,两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爬起来,踉跄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一样逼近。


    就在此时,只听“噗嗤”一声响,有重物轰然倒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小心!”


    她急忙回头,认出是卫琢的手下,心中稍定,刚拉着卫姹喘了两口气,才猛然察觉,犹春和眉娘那辆车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早已不在道旁!


    卫怜面色煞白,等卫姹的护卫靠拢过来,她忽然走到一具尸体前,颤抖着手拔下一把剑。


    卫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卫怜指尖湿黏,沾满了剑柄上的血,却顾不上解释,领着两名侍卫就前去找人。


    战局一片混乱,她踏过残肢与血泊,脑子里莫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卫琢手臂中了毒箭,明明痛得要命,却仍紧握着剑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万不得已要背她,才肯扔掉武器。


    也许他并非生来无畏,只是从没有人允许他胆小,如今这个人换成了自己。犹春和她相伴多年,眉娘更是被她带来这儿的,卫怜绝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她眼里含着泪,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在林地外侧找到了马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着手掀开车帘。


    车内的两个女子正吓得发抖,手中紧攥着发簪,一瞧看见卫怜,眼泪立刻往外冒。


    她们还算幸运,马车失控后被树逼停,没有像卫怜那样摔出去,却


    一直躲着不敢动。


    卫怜留下人手照看她们,自己匆忙回去找卫姹,又在半路活捉了一个溃逃的夷人士兵,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场仗赢得很艰难,护卫们都受了伤,好在抓住了两个活口。他们被绑住后不停怒骂,外族语言谁也听不懂。卫姹在塞外待了整整三年,倒是听得明白,顿时火冒三丈,连腰疼都忘了,抬腿就往那人背上踹。


    “他说什么了?”卫怜神色严肃地问。


    “他说我脑子里全是浆糊!”卫姹怒气冲冲,“就知道讨好男人,不过是萧仰身边一个排不上号的妾!”


    “蛮夷竖子,败都败了还敢嚣张,欺辱女人又算什么本事,给我掌嘴!”卫姹一声令下,侍卫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这些异族士兵被他们眼中无能的女人如此羞辱,眼神越发怨毒,又叽里咕噜骂了几句。


    卫姹听完却愣住了,死死盯着那夷人,突然抬手叫停侍卫:“七姐姐……这事有点不对。”


    她神色惊疑不定,转向卫怜:“他说……这一仗我们必输无疑,卫琢和萧仰还会被他们活捉!”


    “绝无可能!”卫怜下意识不信。可夷人表情癫狂,看得她眼皮一跳,思来想去,还是吩咐去找个能通译的百姓来,再把消息传给卫瑛。


    ——


    夷人此前节节败退,卫琢和萧仰这次分头行动,正是因为敌军精锐都去了隘口,才打算深入腹地,一举歼灭敌人。


    然而严审之下,直到入夜才逼问出真相。所谓精锐不过是残兵诱饵,真正的主力早已沿路设下埋伏。


    夷人用的是调虎离山计,想把两支兵马分别引开,再逐个合围,最终攻破飞鸟隘。


    他们来抓卫姹,也是因为萧仰在塞外颇有声望,想用他的爱妾来挫伤士气,好在对峙时动摇军心。


    卫怜心急火燎坐都坐不住,卫瑛又迟迟没回,她只能命人堵住夷人的嘴,打算让侍从带上他,快马加鞭去追大军。


    不管情报是真是假,都必须让卫琢尽快知道。


    然而侍卫都伤得不轻,卫琢暗中留在她身边的人,腿上也被划了道深口子,根本没法骑马。


    卫姹见状,想也不想就要喊自己的人,卫怜却摇摇头,心中越发着急:“军情紧急,萧将军的人是生面孔,就算赶到军中,皇兄也未必敢轻信。来回确认,反而要耽误时间。”


    卫姹其实也慌,却又忍不住烦躁:“七姐姐,我们两个女人能做什么?你皇兄又不是傻子!萧仰跟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当皇帝也没耽误亲自上阵杀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中计?萧仰更不会了,他跟这帮夷人周旋了这么多年……”


    她越说越像是在自我安慰,最后咬咬牙道:“最多……最多我把这些私兵还给他,暂时不走总行了吧……”


    “我亲自带人去。”卫怜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卫姹一下子被打断,看卫怜的眼神像看疯子:“你哪儿想不开?城外根本不太平,天又冷得要死!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非要往火坑里跳?”


    她语气又冲又刻薄,和白天紧紧抱住卫怜的样子判若两人,但卫怜现在却莫名能听出里面的担心。


    卫怜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只有我去最合适,你别担心,大军夜里总要扎营,我骑快马,再带些人,不会出事的。”


    她话里透着股韧劲,卫姹听得咬住下唇,望着卫怜沾着尘土和血点的脸。她眼眸明亮犹如寒星,深处似乎有一丝不安掠过,然而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只剩笃定。


    ——


    年节将至,塞北正是最冷的时候。为了隐蔽行踪,卫怜不能再穿那件榴红斗篷,只裹了一件深青色衾衣,人坐在马上,手脚都被冻得僵麻。


    她领着几个人出城,夜云压得低,风中裹着冰凉的雪意,恐怕不久后就会落雪。


    卫姹分了一半人手给卫怜,却不愿意看着她走,话一说完就回房洗漱去了。卫怜此刻冻得打哆嗦,把缰绳攥得更紧。


    正望着茫茫夜色,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竟是数匹马急追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卫姹,脸上又是恼怒又是焦躁。


    “我可不是担心你!”对上卫怜错愕的目光,她愤愤开口,“你和萧仰都是一根筋……若你们出了事,卫琢又怎会放过我!”


    她嘴上这般说着,眼圈却悄悄红了。


    一行人沿路十分小心,不仅要防范夷人,更怕被梁军的探子误认作敌军,以免还没见到卫琢,先要先丢半条命。


    大军出征不过数日,路途不算太远,然而冬季万物凋零,一旦远离城邦,难免令人心中不安。


    卫怜从前在宫里时,习惯性避着人,甚至有些害怕与人接触。可无论是在海上漂泊,还是此刻在漠北疾驰,她总忍不住想念明亮的灯火,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让人觉得暖和。


    他们足够谨慎了,可大军的探哨遍布,等他们不知不觉接近驻地时,先听到的是弓弦绷紧的脆响,士兵举着火把冲出来,为首之人厉声喝问,举箭相对。


    “退下!”卫姹策马上前,娇喝道:“你们将军何在?”


    军中无人不识八公主,这士兵明显一愣,却也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毕竟除了卫姹,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消息需层层上报,卫怜等在寒风里,鼻尖都冻得失去知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昏沉的夜色中,亮起几盏疏落灯火,几骑人马驰出,直朝她们而来。


    萧仰处理军务还没睡下,听到传报,几乎不敢相信。士兵咬定是卫姹,他再按捺不住,披衣策马而出。见到人影的刹那便跃下马背,大步上前将卫姹抱下来,仍觉如梦似幻。


    “姹儿?”萧仰连唤数声,又抱着她不松手。卫怜在后面,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叫卫姹。


    “你别叫了,”卫姹感觉很丢人,立刻拍他说:“我是有正事才赶来的。”


    士兵提着角灯上前,萧仰这才注意到后方的卫怜。他早就从卫姹那儿得知七公主没死,很快便回过神,正色道:“七殿下。”


    一夜奔波,卫怜脸上毫无血色,开口时声音干涩:“萧将军,我皇兄呢?”


    萧仰没有立即回答,唇角紧抿,眉头仿佛积着一片阴云。


    ——


    卫琢已经出去了三个时辰。


    夷人主将总在夜间去北山查哨,随行护卫不多。他是看准时机,只点了三十名亲卫,轻装简行而去。


    萧仰不是头一回与他共事,此次再汇合,却明显察觉出卫琢心绪不宁,治下比往日更严苛。


    卫怜把白天抓到的夷人交给萧仰。眼下两军尚未分兵,也未遇险,原本是好事。然而此刻风雪拍帐,萧仰派去的人迟迟不归,卫怜捧着茶盏,坐在帐里出神。


    夜间的山道格外漆黑,她朝外望了两眼,实在坐不住,裹紧衾衣起身出去,朝军营外走。


    若是卫琢回来,外边必会有动静,她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卫怜没有提灯,独自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心中愈发不安,冻得蹲下身来。细雪悄然下落,缀在她的发间、肩头,积起薄薄一层白。


    忽然间,在火把昏黄的光影中,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夹杂着甲片碰撞之声,整只队伍行进得又轻又快。


    卫怜的腿早已冻麻,使劲儿站起身,才能望见最前方的身影。卫琢的马步子最缓,他一身玄衣,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并未戴冠,只将长发高束,衬得身形挺拔。


    他左臂似乎缠着什么东西,是……受伤了?


    卫怜睫毛沾了雪,一时看不真切,不由向前挪了半步。


    动静极轻,却还是被卫琢察觉。他眉心微蹙,侧首望来。


    角灯被风拂得摇曳,光影乍明乍暗。只见一个女子立在树下,轻轻摇头抖落发间碎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眼眸明亮,鼻尖冻得泛红,像是冬日将尽,山野间最早探出的一抹春色。


    卫琢猛地勒住马,雪花也落在他睫毛上,微颤了颤,竟连呼吸都忘了。


    第74章 第74章


    兄妹二人一同长大,卫怜


    却甚少见他穿戎装。从前看似温雅的人,此刻眉眼凌厉,玄衣上染着暗沉的血迹。


    卫琢并未下马,只是静坐在马背上望着她。


    说不清为什么,卫怜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她下意识去攥衣袖,才发现手指早就冻僵了。


    卫琢策马向她走近了两步,又一次停住。他侧过脸,似乎低声吩咐了两句,便调转马头离去。


    卫怜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有兵士前来领她回去,先在营帐等了会儿,随后才带她去见皇帝。


    刚走到外面,正撞见军医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她心里不由得一紧,再顾不得其他,连忙掀帘进去。


    塞外的冷风刮了一整夜,御帐内却暖和许多。地上铺着厚毯,一盏豆灯被她带进的风撩得摇曳不定,映得榻上人的面容也看不真切。


    卫琢随意披了件玄色外袍,苍白的面色更衬眼眸漆黑,嗓子沙哑得厉害:“你带来的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不仅手臂受伤,腰腹间也缠着纱布,好在神色冷静,应当没什么大事。意识到这点,卫怜稍微放下心。


    奔波一夜好不容易见到他,虽然已有旁人先行禀报过,可她总觉得不踏实,深吸一口气,又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这一夜又冷又累,全凭一口气撑着,沿路都在担忧卫琢和大军的安危。此刻见两者都没事,强撑的心气忽然散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正头晕间,忽然听见卫琢问她:“可还有别的要说?”


    卫怜不曾多想,下意识摇头,再去看他的时候,就见他眉间像是罩了一层阴云,面色微微发冷,沉默不语。


    她也是此刻才察觉,自己或许也想从皇兄眼中寻得一丝赞许,哪怕是肯定也好。毕竟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难有这般勇气。


    然而卫琢并无话要对她说,甚至从未如此漠然地看过她,仿佛自她那日一走了之,两人之间的情分就彻底断了。


    “来人,”卫琢沉默片刻,淡淡道:“带她下去休息。”


    卫怜闻言想要说什么,却又像被委屈吞没,仿佛连站在这儿都显得格格不入,身子止不住发冷,只怕多待一会儿就会哭。


    她低下头不看他,尽量让自己不带哭腔:“多谢陛下关心,我这就回幽州去。”


    卫怜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还未走到帐帘,身后猛然响起一阵动静,桌角都被撞移了位。


    刚一回头,就见卫琢疯了般追来,披着的外袍掉落在地,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还赤着足,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卫怜眼前一片模糊,下意识挣扎,他却在她耳边轻喘了两声。不知是冷还是痛,他浑身都在发抖。她费力转过脸,分明看到他腰上的纱布正有血晕开。


    她再顾不得计较别的,慌乱想扶他回去:“你这样伤口要裂开的!”


    “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卫琢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执拗地一动不动:“你心里没有我,哪里还管我伤口会怎样。”


    他手臂越收越紧,疼得发颤也不肯松。


    “我要不关心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跑这一趟?”卫怜眼睛通红,一边反问,一边非要扶他回去。谁知自己腿脚也发软,卫琢更像没了骨头,两人抱着跌坐在毛毯上。


    卫琢如同快要冻僵的人贴紧篝火,脸拼命埋进她颈窝,语气却恶狠狠的:“小妹是为战事、为百姓、为兵士,什么都肯做,唯独不为我……此行连萧仰都敢说我自大,你却半个字都不说,又为何问都不问一句我的伤势……”


    卫怜只觉得他这话毫无道理,气恼道:“我没有!你完全是在胡说!”


    他半晌不吭声,再开口的时候,凶狠里透着一丝委屈:“夫君你不肯要,连哥哥也不稀罕。这都是你亲口说的,我有哪句说错?”


    好几年前赌气说的话,卫怜都快不记得了,他却耿耿于怀至今。


    “小妹对全世界都有良心,就是对我没有。”


    “你在姜国另交了情郎。”卫琢越说越虚弱,眼睫颤动拂得她皮肤发痒:“有了情郎就忘了兄长。”


    卫怜被他的胡言乱语哽住,气恼想推开,又怕碰到伤口而不敢用力,最终只能攥紧住他的衣裳,红着眼睛瞪他。


    ——


    卫琢伤势开裂,又固执不肯叫人,卫怜找来的人被他骂下去,最后只得亲自给他包扎。


    过程中亲眼见到伤口,虽不曾伤到筋骨,卫怜仍觉得不解与难过,小声问:“你这还不是托大?季匀去哪儿了?寻常兵士都没你伤得重。”


    由她亲手包覆伤口,卫琢像是得了安抚,不似方才狂躁,只苍白着脸倚靠床榻:“塞外通信不便,再拖上两月,你早坐船走了。”


    卫怜低着头,半天都不吭声。


    其实卫琢早习惯她这样,见她沉默,也并不泄气。不多时,却感觉她的手轻轻颤了起来,温热的泪珠嘀嘀嗒嗒,砸在他衣袖上。


    卫琢眼睫一颤,想安慰她,可他说得越多,只让卫怜更加难过。她知道皇兄爱她,即使这份爱并不健康,也并不完满,但若有一日必要,卫琢甚至甘愿为她死。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连日以来的委屈与担忧翻涌而出。


    卫怜再也忍不住,忽地把脸埋膝间,肩膀剧烈起伏,几乎是失声大哭,又像小时候一般被他捞起,搂在怀里轻拍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哭累了,抽噎着讲不出话,眼泪糊得他一身。


    两个人狼狈不堪,见卫怜披风脏兮兮的,脸上沾着尘土,卫琢命人烧些热水,取巾帕给她擦拭,也好换身衣裳。


    此次大军出征紧急,不同以往,即便他是皇帝,也多以热水擦身应急,不能奢侈耗水。


    兵士提来热水后,卫怜虽哭得头晕,仍记挂着他的伤,想先帮卫琢擦洗。


    如今讲究不了太多,然而他缓缓褪去衣衫,卫怜仍脸颊发烫,像个束手束脚的孩子般垂下脑袋。


    刚一抬手,还不确定帕子是否挨到他,就听见卫琢一声闷哼:“疼……”


    卫怜以为碰了伤处,慌忙抬起头。


    卫琢赤着身,腰侧与臂膀缠着纱布,披散的黑发衬得肤色苍白如玉,透出几分古怪的脆弱感。他仰头承接她的触碰,黑眸含着水光凝视她。


    即便卫怜衣着整齐,也被他看得心慌,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假装要清洗帕子。


    直到被他从身后抱住,炽热的呼吸先落在她耳后,又沿着颈侧流连向下。与其说是亲吻,更像是难以自持的舔|舐。以至于仅仅如此,他便颤栗不已,情|动之间溢出低低的喟叹。


    “别……”察觉他的意图,卫怜涨红了脸慌忙制止:“我身上脏得很。”


    她说的是实话,却也不全是。卫怜脑中一片混乱,何况这是在军营,她满身尘土,这样舔……总是不太卫生。


    可卫琢像是误解了,又或者是懂装不懂,三两下便松了她的衣裳,还像模像样地拿过过帕子,慢慢为她擦脸。


    御帐内已经算暖和,她仍是轻轻一缩。他的手跟随着落下,很快就让卫怜浑身发烫,几乎呼吸不上来,脑子越发晕乎。再一回神,已经被他抱到桌边。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四周安静只能听见夜风,卫怜却觉得自己在发烧。或许是烧糊涂了,或许是避讳他的伤,又或许……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味,夹杂极淡的血腥气,与他身上原本的冷香交织,天罗地网一般将她牢牢包裹。


    她赤足踩在散落的衣袍上,化作一大摊软雪,哭得难以招架,又如悬在半空的风筝,分明快要断线了,又被他掌中那根丝线紧紧连住,再往回扯拽。


    卫琢耐心起来简直令人发指,正如少时起那般,待她无微不至算得上是讨好,此刻又引着她的手,领着她细嚼慢咽地享用时令菜色,再去轻摸微微鼓起的小腹。


    “……小妹吃饱了。”他声音低哑,让空气也变得湿|黏。


    卫怜生来瘦,腰肢盈盈一握,此刻泪眼朦胧地回头,只看见他泛红的眼尾,和那双修长白皙,方才还在拆蟹的手,指尖上水淋淋的。


    “怎么哭了?”他俯身啄吻她的耳垂:“是不喜欢么?”


    卫怜羞于看见他的脸,可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只剩下时而充盈时而被抽空的触感,又让她感到不安。


    她很快被抱去榻上,迷茫地跪坐在他身前。


    领会到卫琢的意思,卫怜耳尖红得要低血,声若蚊吟地摇头:“你……你腰上还


    有伤……”


    “所以才这样……”他气息不稳,脖颈上有突起的青筋,喉结微微滚动。


    卫怜浑身覆着薄汗,透出海棠花似的粉晕。小臂不小心蹭过他的伤处,吓得她顿时停住,眼中的泪又落了两滴,几乎想要求他停下。


    卫琢却以为她是没了力气,盯着她湿润的眼睛,低低地笑。


    “受不了就告诉我,我再轻些。”


    她最终伏在他未受伤的那一侧,耳边是他一声又一声的轻哄与夸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第75章 第75章


    卫怜手脚发软,双臂微微发抖,几乎撑不住自己。她身子抬起些许,骑虎难下,进不得也退不得,又不敢闹出动静,嗓音跟着断断续续,带着怯生生的哭腔,像是哽咽般唤他名字。


    卫琢呼吸很重,可还是停了下来,声音已经哑得不行:“疼?”


    他此刻湿漉漉的,涩意渐消……怎还会疼?


    她纤细的脖颈向后仰去,如同承受不住雨露的花枝,被欺负得狠了,眼泪盈盈,面颊笼着一层浓粉,迷迷糊糊地推:“……太深了……退出去些……”


    恍惚间犹如仍在马上,雨点急快似鼓点,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道路泥泞湿滑,难以掌控。


    她睁着眼睛,神魂空空茫茫,红唇微微开合,犹如飞去了九霄云外。


    ——


    早在先前纠缠的时候,灯烛就被卫怜打灭了。


    外面风雪窸窣,帐内光影却朦胧而昏暗。


    云雨稍歇,她整个人直往被子里缩,连脑袋也埋了进去。卫琢跟着钻进来,水蛇似的缠人,手臂环住她的腰。


    察觉他还想乱来,卫怜昏沉沉地按住他的手,声音虚弱:“真的不要了……你还有正事要办。”


    卫琢体内仍涌动着热流,将她搂紧,低笑着问:“让我看看,是不是红了?”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夹紧双腿,恼道:“你知不知羞的?”


    被子里一片漆黑,可卫怜还是抬手捂住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耳边传来怦怦的心跳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她说了卫琢一句,自己却也觉得恍惚。


    她是不是……疯了?


    从前并非没有过厮磨,可今夜又与以往截然不同。在某个心神摇曳的瞬间,她与他交颈相拥,竟当真驱散了这一整夜所积的恐惧与寒冷。


    帐中暖意融融,灯火朦胧,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明明万般不合时宜……


    可这里只有他,也只有他们。


    曾经压在她肩头的种种束缚,仿佛被激荡的情绪拍散,忽然变得很轻盈。潮水一波波涌来,她也一次又一次地高高飞起。


    并不是他在强迫他,而是她自己放弃了抵抗。


    相比习以为常的羞耻,卫怜如今更多地感到迷茫。诚然,她曾不止一次觉得卫琢是个疯子。可无法否认的是,无论光阴怎样流转,她仍然能从他身上汲取到那份熟悉的暖意。


    还有……爱。


    卫怜眨了眨眼,正恍惚着,忽然想起一事,着急道:“军营里没有避子汤,这可如何是好。”


    卫琢拉住她的手,丝毫不慌:“我有分寸,刚才并没有留在里面,你感觉不到么?”


    他说得坦然,卫怜却觉得指缝再次黏腻了起来,怎么想都不放心,忍着羞臊问道:“……黑灯瞎火的,你怎就这么肯定?万一……”


    卫琢似乎想了想,仔细端详着她:“小妹不喜欢孩子?”


    “不是不喜欢……”卫怜下意识回答,又觉得哪里不对:“这是两回事,我们……”


    她哽了一下,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好闷着不吭声。


    卫琢见状,亲了亲她的脸,声音低柔:“我就是能肯定。方才小妹又到了一回,怕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你缓过来之后,我就……”


    卫怜实在听不得他用最认真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察觉到她的别扭,卫琢又温声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十四岁头一回来月事,还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小妹不记得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卫怜那时总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初潮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都不停。


    母妃早早去世,卫瑛远嫁他国,她似乎没有想过避讳,哭着跑去找皇兄。


    “小妹还记不记得?”见她一时没有回应,卫琢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又问了一遍,像个固执的孩子。


    眼前的这一幕与过往的记忆重叠起来,只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后的他们竟会如眼下这般,身体如连理枝般,紧密相连。


    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一遍遍追问。卫怜只好小声回答,语气里带着无奈。


    “……我记得的。”


    ——


    两个人胡闹到天都快亮了,卫怜红着脸,昏昏沉沉地睡去,卫琢却不得不早早起身。


    微光从帐隙透进来,映亮她颈侧两点旖旎的两痕,落在细白的肌肤上,犹如藏于雪中的红梅。


    他下意识觉得她会不高兴,可亲都亲了,现在后悔也迟了,只盼她醒来别同自己置气才好。


    即便手臂有伤不便,他仍轻手轻脚穿好衣裳,临走前又俯下身,静静凝视着她的脸,眼角也柔和下来。


    昨夜军情紧急,所幸两军尚未分开,加上他受伤,才在此多留了一夜。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赶往飞鸟隘。


    卫琢召来心腹将领,迅速定下改道后的部署,才命人分层传令下去。


    临行前,他快步走回帐中,想叫醒卫怜。既然她又回了自己身边,他便死也不会再放手,更何况两人一夜缠绵,足见她绝非无情。


    哪怕军中再不便,卫琢也要将她带在身边,日夜不离。


    然而再进御帐,却发现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深,伸手一探,额头也微微发热。


    军医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加之劳累过度,恐怕也与连夜策马奔波有关。卫琢皱着眉,忍不住想到云雨之事上去。


    或许是他将她剥得太干净,也或许自己身下之物有何不妥?否则……他又不是生了倒刺,何至于每次事后都让她缠绵病榻。


    喂卫怜喝下药,卫琢让军医出去等候,亲手将衣裳一层层给她穿好。卫怜先前那件披风是不能穿了,他便拿自己的氅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刚把人抱出御帐,年长的军医见状,犹豫了一下,仍是上前劝谏:“陛下,这位娘子本就邪风侵体,身子骨也弱,实在经不起随军颠簸。一路上风餐露宿,车马劳顿,只怕病情反复,难以痊愈啊。”


    军医没有说出口的是,两军交战正值紧要关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便天子也难免遇险,何况是这样娇弱的小姑娘,到时候真有什么不好,连对症的药都未必能寻到。


    卫琢仍打横抱着她,手臂的伤口被压得隐隐作痛。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怀中那张被狐毛裹住的小脸上。


    睫羽轻覆,秀致的眉微微蹙起。恬静有余,却失了往日的鲜活气。


    他沉默不语,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脚步只顿了一顿,仍执意要把人抱上马车。


    季匀垂首守在外面,直到马车缓缓驶动,天子坐在车内,忽然又叫停。


    “卫姹人在何处?”卫琢问道。


    “萧将军已安排人手,正准备送八公主回城。”


    “让她留下。”卫琢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季匀正暗自疑惑,又听他道:“你也留下,同军医、卫姹一同陪伴她。等她退热后,再护送她去卫瑛那里。”


    季匀一怔,忍不住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


    卫琢神色还算平静,正低头为卫怜编拢散乱的长发。


    卫怜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到卫琢也不觉奇怪。即使意识混沌,她也记得飞鸟隘路途遥远,一路往北,只怕雪也愈发大。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比如自己不愿随军前去。况且她留在这儿,他夜里必然总要胡闹,对军务来


    讲实在不算好事。可浑身烧得滚烫,她也立刻就想明白了,卫琢绝不会放她走,哪怕前方是熊熊烈火,万丈深渊,他也势必不顾一切留住她。


    于是她只喘了两口气,顾不得他编头发的手,又缓缓合上眼。


    “朕会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夷人被逼得狗急跳墙,御帐在外也未必安全,你们须尽早动身。”编好发辫,卫琢将臂弯中的人交给季匀。


    季匀接过卫怜,柔滑的发丝从卫琢指间穿过,并未留于他手。


    卫琢手上一空,指节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失去至宝的空虚感如影随形,胸腔仿佛又缺了一块,犹如溺水之人亲手推开唯一的浮木。


    他眼眶发红,下意识就想将人再夺回来。


    可最终只是闭了闭眼。


    “去吧。”


    ——


    卫怜醒过来的时候,刚费力想撑起身子,就被人扶了一把。


    她脑袋仍发晕,察觉自己竟还在御帐里,不由愣了一下。睡去之前最后一眼的记忆,分明还是颠簸的车驾。


    卫姹本来守着炭炉烤火,见卫怜一脸茫然,忍不住开口:“七姐姐你好些了?”


    卫怜身上的热度确实退了些,她点了头,卫姹便探出头去叫季匀:“到底什么时候能动身?大军都走了,我们再待在这儿,岂不成了活靶子,遇上夷人肯定要遭殃。”


    卫怜正拿起茶盏喝水,闻言愣了愣,哑声问:“大军走了……是什么意思?那皇兄呢?”


    她先前一直病着,卫姹也没人说话,此时话里带了些埋怨:“你之前烧得厉害,你皇兄怕车马颠簸让你病情加重,又担心你没人照顾,就也不许我走,等你好了再一道回幽州。”


    听着卫姹的话,卫怜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等到能起身,她裹紧卫琢留下的那件氅衣,得知他特意吩咐季匀把她送去卫瑛那儿,心里更是有些恍惚起来。


    对于能回幽州,卫姹显然很高兴,一路上话也多了,提起卫怜这场病,又像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七姐姐那晚……是睡在御帐吧?次日就病了,莫非是他……”


    卫怜不由自主想到那场情事,即便她努力装作坦然,还是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这幅情态落在卫姹眼里,和从前大不相同,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人羞辱被人欺负。


    “你这是……”她微微睁大眼睛:“心甘情愿了?”


    “也不算是……”卫怜心中仍是纠结,又补了一句:“但也不是他强迫的我。”


    “你们倒成齐襄公和文姜了,”卫姹听见她的回答,更多是讶异卫怜的转变,却并无鄙夷之意:“总归也就是那么回事。其实你若愿意,快活一天是一天,但可别真弄出孩子来。”


    被比作文姜,即使知道卫姹说话没什么遮拦,可一想到陆宴祈的腿,卫怜仍皱了皱眉。


    事到如今,可有必要再隐瞒?


    “八妹妹。”许多话突然涌到嘴边,卫怜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道:“我……其实并非是父皇的骨肉。”


    第76章 第76章


    卫姹震惊地睁大双眼,张了张嘴:“这话……是卫琢告诉你的?他莫不是为了勾引你,才故意这样糊弄人?毕竟都是皇帝了,说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不是他说的,”卫怜摇了摇头,卫姹不信倒也正常,她继续解释:“这件事,父皇也清楚。”


    卫姹更是难以置信,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只叹了口气,闷闷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


    像卫姹这样看重出身的人,是该因血脉之故嫌弃她才是,卫怜原本这么想着,闻言不由怔住。卫姹别过脸,没好气道:“不然还能怎样,事到如今,真公主假公主还有什么要紧?”


    卫怜心念微动,忽然轻声问了句:“那次摔下马……身后还有追兵放箭,你怎的还转身抱住我?”


    “我也不知道。”卫姹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却怏怏的:“我若是你,早就自己跑了,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小时候被欺负也不知道吭声,后来还帮卫琮去给我求情,你就不怕惹恼你皇兄吗?”


    “你最后不也想护着我吗?”卫怜唇边漾开一对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的,看上去有几分傻气:“我去了青蓬观,你还悄悄让人给我送衣裳。”


    卫怜望着她,有些感慨:“也许人是会变的,只是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她想起卫姹与萧仰这三年同在塞外的光阴,似乎不再是谁强迫了谁:“感情……也一样会变。”


    这一回,卫姹没有再否认,只是问卫怜:“那你呢?”


    “你会随他回去,做皇后吗?”


    ——


    卫瑛当日为了寻药,按村民提供的线索乘车赶往邻县,好不容易找到药草,当夜便急忙赶回。可一到家,却发现两个妹妹和几名护卫不见了踪影。


    后来从家仆口中问清缘由,卫瑛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满是担忧,却又隐隐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异样。尤其当听到卫姹是见卫怜要去,才跟着一同前往的,她不禁心中感怀,自己的小妹是当真长大了。


    话虽如此,卫瑛还是派人去打探消息。不料没过多久,人就在城门口接到了。


    卫怜下了马车,身上披着一件玄狐毛氅衣,玄色肃穆又宽大得很,即便她用手拢着,衣摆仍不免拖在地上。


    她病还未全好,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一见卫瑛便露出欢喜的神色。卫瑛注意到她辫子上的发带也是玄色,绫罗质地,还绣着云纹,分明不是女子之物,心里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卫怜听说卫瑛真的寻到了药,还亲自去莱州分发,只盼着战乱与时疫都能在春天来临前平息。这半年来北地一直不太平,连好好过个年,对许多人家来说都成了奢望。


    不久之前,卫瑛收到从姜国寄来的书信,驸马正催促她早日回宫。此外,临行前姐妹俩一同选定的女学新址也已建成。


    卫瑛把玉茗捎来的信递给卫怜,信上说,她的喘疾已经好转许多,如今甚至能给孩子们上课了,只是讲两天便需休息一下。


    卫怜虽藏着心事,可读过信后,眼眸都变得亮晶晶,显得格外乖巧。直到听见卫瑛问她:“莱州的时疫已大有好转,待事情了结,小妹是否还要跟我回去?”


    卫姹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卫怜当时没有回答。卫瑛是了解她的,或许那日也瞧见了自己颈上的吻痕,才会这样问。


    一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心虚,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仿佛她与卫琢是在……偷情,而姐姐却像来抓奸的长辈。她每回都被逮个正着,偏偏又脸皮薄,在意得不得了。


    卫怜甩开那些纷乱的念头,手里紧紧捏着玉茗的信。就在卫瑛以为她终于动摇的时候,她却轻轻点了点头。


    “不瞒二姐姐……我如今的想法,有些和从前不同,但有些却不会变。”卫怜耳根微微发红,语气认真,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不会再回宫,那里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家。”


    ——


    卫瑛一心只等事情了结,便要带着卫怜离开。卫姹原本铁了心要回长安,可不知萧仰同她说了什么,她竟也破天荒地愿意留在幽州再等一段时日。


    北地崇道之风不如中原和江南,道观稀少,以至于薛笺一身道袍行走街市,竟有富户主动问询,说是家宅不宁,妻女又接连患病,想请她去


    看看风水。


    一来二去,她接下了几桩请托。其中有一位商户家的小姐,自称夜里经过荒坟,撞见了凶煞,归家后便失魂落魄的。薛笺上门一番舞剑画符,女子的病真就渐渐好了起来。


    富商感激涕零,张罗着要为她专建一座小道观。如此一来,唯一打算长留幽州的人,反倒成了薛笺。


    卫怜听得半信半疑,好半天没吭声。


    从飞鸟隘到幽州,即便是快马加鞭,至少也需五日。何况军报内容敏感,她们身在民间,打探到的消息总是零零碎碎,真假难辨。卫怜施药的时候,也曾听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会儿是前线粮草吃紧,一会儿是某位将军阵亡,皇帝在他们口中更是今日被困、明日突围,没个准数。


    不同于在姜国的那三年,这一次的分离和音信全无,并非他们所能选择。


    卫怜也想过要找薛笺卜一卦,毕竟战场刀剑无眼,卫琢又带着伤,谁也不敢断言他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然而话到嘴边,又不禁想起那年在琼州,薛笺陪她为婚事求签,最后摇出一支下下签。不久之后,她果然身不由己,姻缘也正如如签文所说,明珠沉海,杳无踪迹。


    如今再想来,婚事的挫折其实算不得什么不可承受之重。她甚至能坦然安慰自己,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若牵涉到至亲的性命安危……她竟没来由地犹豫起来。


    与此同时,眉娘一直沉默着,竟独自一人回到白云观。


    得知死在疫病中的人早已被拖走,眉娘像是疯了一样,拼命追着人问。傅去尘是何时被带走的,又被带去了哪里?她一心想要找到他的尸身,带回白云观后山,好好的安葬。


    官府在远离城区的荒山上设了义塚,可死去的百姓和牲畜太多,那儿终究像个乱葬岗。眉娘不害怕,但时间过去太久,一具又一具尸身横陈在面前……


    她根本找不到他。


    眉娘被前来寻她的护卫硬拖回去,呆坐了一整夜。最后她还是去了白云观,找出一样傅去尘生前的旧物,埋进土里,在山上立了一座小小的石碑。


    时疫的阴影渐渐散去,卫怜和犹春、薛笺一同前去祭拜。三支清香燃尽,几人给坟头添了些新土。


    等到快下山,眉娘才对众人说,不打算再回幽州,决定留在白云观。


    薛笺忍不住劝她:“眉娘,这白云观偏僻冷清,你又没有学过道术,再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吗?何不随怜姐姐回姜国?还能去女学,岂不更好。”


    眉娘眼眶泛红,神色却十分坚定:“那我怎么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为我隐瞒,带我离开,只怕我早就没命了。他在这观中长大,即便我学不来道术,能替他守着这里也是好的。”


    卫怜见薛笺劝不住,想了想,还是拉住眉娘:“若傅道长泉下有知,定是不愿见你为他困在这儿。他更希望的,是你能活得开心自由。”


    眉娘听完,反而沉默了。卫怜想起当日那枝绿萼梅,傅去尘当着她面搁在地上,又悄悄捡起来。她正犹豫该不该说,薛笺却嘴快,三两下全说了出来。


    眉娘神色茫然,像根木头桩子般站着,忽然蹲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我就知道……他也喜欢我!”她哭得口齿不清,连官话也抛在脑后:“可他死活不承认……到死都不承认……我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总有机会……能再说些什么……”


    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最后竟成了永别。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此埋入沉默的土壤,任山风拂过,落叶轻覆,日月无声地照拂。


    比起恒长的天地万物,人的生命实在脆弱。卫怜从母妃离去便深刻体会过这一点,如今见眉娘悲痛,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紧紧抱住她。


    ——


    当天夜里,眉娘还是随众人一道回了官邸。


    年节越来越近,幽州城内又落了一场雪,不多时,花窗便覆上一层皑皑的白。


    暮色四合,室内唯有一只炉子火光映照。众人围坐一旁,卫瑛让人煮了饺子。卫姹嘴上说不吃,等煮好端上来了,还是忍不住探头来瞧。


    卫怜很爱吃饺子,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从前在宫里吃着并不香的东西,到了民间,挨过饿之后,便什么都好吃。她刚从外面回来,饿得急了,囫囵吞下几个,脸颊很快变得红润。


    “半点也不讲究,哪还有公主的样子。”卫姹在一旁小声嘀咕,卫怜眨了眨眼,也不生气:“本来就不是公主。”


    她们说话声不高,但眉娘和薛笺坐得近,听清之后都有些错愕。卫怜十分的坦然,反倒卫姹把茶盏往桌上一搁,闷声不说话了。


    去年中秋,众人都在白云观见过卫琢,也知晓那是皇帝。可天下间哪有皇帝如此行事,又哪有兄长会这样缠着妹妹不放。


    薛笺不止一次与卫琢碰面了,甚至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些,忍不住问卫怜:“怜姐姐,你和你皇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分明躲着他,又每天都去打听消息。”


    薛笺无父无母,打小就去了道观,亲近的唯有师父一人,可说是不通寻常人的情爱。


    卫怜吞下口中的饺子,又想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难以简单地回答。


    她试着讲了几件他们兄妹年少时的往事,说着说着,眼睛弯起来,眸底被炉火映得莹莹发亮。


    雪籽敲打着窗扉,窸窸窣窣地响。众人都安静听着,连卫姹也没有作声。


    卫怜擦了擦嘴角,望着碗里吃剩的两个饺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生辰那日也下了雪,卫琢来群玉殿看她,还特地带了给她包的饺子。


    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因病胃口不好,卫琢便用徘徊花入馔,混了豆沙与栗蓉包饺子,亲自煮给她吃。


    徘徊花香气馥郁,流连难分,卫怜觉得很是新鲜。


    这件事两人都记得。直到几年前,她被强行带回宫,卫琢又煮了一次这样的饺子。只是那时她万分不愿,再被他当做孩子,也不肯同他亲近,便装作早就忘了这事,一个饺子也没吃。


    卫琢当时盯着碗里的饺子,没有发火,只是垂着眼,沉默不语。


    这些往事,并不因他不在眼前而显得遥远。正因不知他身在何方、臂上的伤好了没有,那些回忆反而愈发隽永与清晰。


    她有些后知后觉。


    或许正是因为彼此拥有太多的回忆,即便肉身如隔天渊,神魂也始终黏连,一如徘徊花缠绵的香气。


    他还在飞鸟隘吗?


    飞鸟隘……此刻也下雪了吗?


    第77章 第77章


    到了年节前两夜,战事也始终没有消息。道路阻断,马匹难行,人心惶惶之下,谣言如野火般蔓延,百姓都不自觉往最坏处去想。


    天实在太冷,卫怜将自己裹得十分厚实,常常领着犹春为城中百姓施粥施药。


    她在人前总装作一切如常,很少流露出慌乱。直到偶然听见两名男子低声交谈……说当今陛下无后无子,这次出了事,恐怕大梁也要跟着动荡了,最先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


    卫怜正舀着粥,闻言手就是一抖,碗虽没摔着,粥却泼了自己一手。犹春眼尖,连忙上去为她擦,小声劝道:“娘子要不歇会儿吧。”


    回去的路上,卫怜默默揉着发酸的手腕,望着车窗外出神。犹春同样听见了那些话,她陪伴卫怜多年,比谁都更明白这


    对兄妹之间如藕丝般牵连不断的羁绊。


    她轻轻拍了拍卫怜的背,像是触动了某断遥远的回忆,卫怜忽然像个孩子似的,茫然地抱住她,一如从前在宫中的日日夜夜。


    “犹春,我好像……有点明白皇兄当年的感受了。”她眼眶发涩:“我们虽然去了姜国,也时常能从百姓口中听到大梁国君的事。我知道他就在长安,就在那座皇宫里,他哪儿也不会去。”


    即使永不再见面,卫琢仍然像一个遥远的支柱,无声印证着她的来处。仿佛她任何时候回头,他都会在那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手中空空落落。


    卫怜声音透着苦涩:“他病好还没有多久,本来也带着伤,我实在做不到不去担心。”


    午夜梦回,她总想起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微微蹙眉,似是欲言又止。


    当时卫怜认定卫琢势必要带她同去飞鸟隘,心中满是无奈,连他的呼喊也没有回应,便闭眼又睡了过去。


    傅去尘搁下绿萼梅的那一刻,同样做梦也想不到,有些话再来不及说出口,一别便是永恒。


    这些情绪犹如细密的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被不着痕迹地包裹了如此之久。


    ——


    卫怜在官邸里坐立难安,一静下来便忍不住胡思乱想。次日一早,她又带着犹春出了门。


    刚到城门附近,天上又飘起了雪。寒意逼人,不一会儿她的鼻尖就冻得泛红,打了个哆嗦,发辫也被雪水微微沾湿。


    正想找个地方避雪,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名浑身尘土的士兵策马而来,嘶声高喊:“大捷!陛下亲率大军,已至城外!”


    百姓先是怔住,随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有人扔了碗就往外面跑,更有夫人拉着孩子当场跪下叩拜,雪越下越大也全然不顾。


    卫怜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拉着犹春也往城门跑。


    御驾仪仗何等威严,马蹄踏得碎雪簌簌直响,甲胄肃穆的碰撞声混着步伐入城,几乎压过了鼎沸的人声。队伍正中那辆车驾帷帘半垂,隐约能见到一个玄色身影,似乎正斜斜倚靠着。


    卫怜冒着雪,心中像有小锤子在敲,甚至未能察觉到众人都跪了下来。她身形娇小,即使站着也要仰头才能望见车驾,正急忙向前挤,却忽然被什么从身后裹住,眼前一黑,接着脚尖就离了地,晕乎乎被人三两下抱走。


    ——


    飘落的雪如羽毛般轻盈,在风中打着旋儿。


    千万人的欢呼声中,卫琢仿佛只听见雪花落在车顶的声响,轻柔异常。他没有理会旁人,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一个身穿鹅黄冬裙的女子。


    她面颊冻得发红,小鹿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周围的人群纷纷跪地,她却像是急得什么都忘了,脚步又快又急,身形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单薄。


    车驾四周围有士兵,众目睽睽之下,季匀用氅衣一把裹住卫怜,飞快将她带到兵马后面。


    卫怜根本来不及反应,晕头转向间就被人抱上了车,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下意识闭上眼,双手胡乱想抓住什么,紧接着便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车帘被人打下,光影骤然一暗,她抬起头,眸中映出一张如玉的脸庞,面色略显苍白,黑润润的瞳仁却像一片落满星月的湖。


    她发辫上还沾着渐融的雪水,卫琢手指紧了紧,有些无奈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而后便看见卫怜睫毛轻颤,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水光。


    他刚要开口,衣襟突然被她揪住,卫怜眼睛红红地瞪着他,声音止不住在发抖:“皇兄既然平安无事……都到城门这儿了,为什么不提前派人告诉我一声?”


    他其实很想问她,她有没有挂念他,有没有担心过他。可此刻看着她像只小兔子似的伏在他胸前,肩膀一颤一颤,他便觉得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小妹当然也是想着他的。


    “我受伤了,”卫琢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唇边冒出淡淡的胡茬,眉间所有积攒的倦色,却在此时消散无踪。


    卫怜泪眼迷蒙,急忙下意识问:“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话音未落,她的手便被他握住,轻轻按在他心口。


    “和小妹这么久没见,第一句话竟还是在怨我。”他低声道。


    卫怜的掌心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也仿佛传来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方才还不确定,这一刻却几乎能断定,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部下瞒住消息,故意不派人报平安——心思跟他那次得疫病时一模一样,一肚子坏水!


    “你总是欺负我……”卫怜揪紧了他的衣袖,紧绷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本想再骂他几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卫琢将她微湿的发辫散开,又将她眼泪擦去。他一双凤目微微弯起,笑意点点,如明珠生晕,浮动着百转千回的温柔。


    她吸了吸鼻子,不愿被他这样注视着,刚低下头,后脑便被他扶起来。他的嗓音柔得像水,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小妹……”


    帘外是鼎沸的人声与跪拜的喧哗,她的心却不由自主,悄悄软了下来。


    卫琢俯身吻她。


    隔着漫长的分别,他的舌尖温柔又带着凉意,却令她忽然感到一阵玄妙。


    仿佛身体自有其记忆,让此刻的触碰归于熟稔。


    她第一次微微启唇回应他,而他心头一热,将她搂得更紧。


    红着脸结束这个亲吻,卫怜没有忘记还在外面的犹春。她扯了扯卫琢的袖子,他便低笑一声:“不必担心,方才已经让季匀去知会她了。”


    卫怜听到这儿,仍有些紧张,她不想让犹春独自回去,到时官邸的人就都知道自己又被卫琢带走了。


    可卫琢也没有回应,只是低下头来,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她所有心思。


    “小妹先随我回府衙。”他指尖缠绕着她微湿的发丝,额头也抵着她的,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晚些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去。”


    “皇姐眼下也在此处,我总该去见一见她。”


    ——


    此次战役算得上是大胜而归,可大梁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


    车驾内光线昏暗,卫怜直到被带进府衙的房间,才看清卫琢的手指冻伤有多厉害。连天子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普通将士,恐怕手脚冻掉也不稀奇,至于重伤或战死者,更是难以计数。胜败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可怜多少尸骨,从此长眠于边关之外,唯有魂魄或许还能梦回故乡。


    其实卫琢原本是个十分讲究的郎君,卫怜甚至偷偷觉得,他有些爱俏,总爱穿一身白衣,衣袖拂动间沾着极淡的冷香,十指也修剪得洁净齐整,手指白皙如玉,又骨节分明。


    可眼下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即便一进房间,他就卸去了轻甲,身上仍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儿。


    卫怜下意识想捏鼻子,又觉得不大好,便悄悄屏息,朝旁边挪了一点,目光忍不住瞟向他先前受伤的位置。


    卫琢垂眼看着她,一下子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她带着湿气的头发,唇角微抿,忽然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刚备好热水的浴房走。


    他用的是抱小孩的姿势,卫怜几乎是坐在他臂弯上,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伸手勾住他的脖颈。等走进水汽氤氲的浴房,她心里还在犹豫,他的伤到底如何了?可以这样碰水吗?


    谁知刚被放下地,他便伸手来解她的衣带。卫怜又羞又恼,脸上泛红,却没一会儿就被他塞进了浴池中。


    第78章 第78章


    卫怜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往水里躲,只留下纤细的颈子还露在外面,脸颊泛着花瓣似的淡粉,脑袋像一颗毛茸茸的桃子。


    热水浸得她骨头都发软,思绪晕乎乎的,正想开口问卫琢伤势如何了,就见他神色自若宽了衣,而后迈入浴桶中。


    卫怜只敢低头盯着晃动的热水,整个人轻飘


    飘的,一下就被他捞到了腿上。


    “太挤了……”没过一会儿她脸就憋红了,忍不住小声说:“这桶这么小,哪里洗得了两个人?”


    “这不正好么?”卫琢一本正经地说着,顺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捏:“我来帮你洗。”


    他这一动作,水面便晃荡起来,满得几乎要漫出桶外。卫怜被他捏得往后一缩,越发羞恼,抗议道:“哪里正好?你这么大一个人……”


    嘟囔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被他往下压了压,颈间传来他灼热的呼吸,含着笑意:“只是人大么?”


    她脸颊迅速蹿红,连耳尖都烫了起来,慌忙按住他:“外面还有大夫守着,你别乱来……”


    卫琢低声一笑,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胡闹,只将她的发丝浸入水中,缠绕在自己指间:“小妹打算何时去祁县找人?”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交缠,犹如摇曳的轻纱。她摇了摇头,迟疑道:“等……等过完年?”


    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当年那农夫虽领了赏,却没活几年,况且时疫也未完全平息。卫怜总觉得,年关跑去人家里打听这种事……怕是要被赶出来。


    卫琢听得无奈,忍不住笑道:“就该除夕夜去,全家老小都在一处,问话才方便。”


    卫怜愣了一下:“皇兄别一上去就吓着人。”


    “怎么会呢?”他眯着笑眼,那双凤眸微微上挑,身下却像不安分似的,轻轻蹭了蹭她。


    卫怜下意识去推他的肩。不知为何,只觉得这桶水越洗越热,面红耳赤道:“你一直这样,就不怕被烫坏……”


    卫琢低头注视着她,本来还想再逗上两句,终究没忍住,抵着她的额头笑出声来,肩膀与胸膛都微微发着颤。


    等到沐浴过后,御医早等在外面,要为天子诊脉治伤。


    卫琢不仅手指冻着了,耳尖也泛着红。御医将桂枝和当归磨成粉,用羊脂调匀给他敷上,又嘱咐须得半个时辰才可外出。


    连日领军征战,卫怜看得出他确实清瘦了许多,手背上青筋微显,穿衣时腰身细窄而紧实,衬得肩背更为宽阔。


    他在人前毫不掩饰对她的偏爱与亲近,以至于有侍女侍立在旁,被他淡淡扫了一眼,便如芒在背,识趣地退了下去。


    卫琢擦完药,又喝了几碗药,像只粘人的大犬,缠着卫怜亲昵地蹭来蹭去,不见情欲,只是浓浓的依恋。房中炭火烧得暖融融,卫怜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几乎觉得有些热了。她轻轻动了动,听他低声说着别后种种,而不论她再问什么,最后总会被他缠着追问是否同样思念自己。


    听见卫琢问她“想皇兄吗?”,卫怜想也不想就点头。他笑了一声,嗓音又压低几分,诱哄似的继续问:“那阿怜……可想夫君吗?”


    卫怜下意识地犹豫片刻,他也不气馁,低头便来亲她。


    四下静谧无声,只能听见细雪轻叩着窗棂。或许是因为他平安归来,卫怜心中连日悬着的不安如轻烟般散去。听着他呼吸渐轻,她也生出了困意,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了许久,次日醒来时,卫怜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她有些迷糊,察觉卫琢又黏了上来,下意识抬手挡住他的嘴。


    “我漱过口了……”他含糊地说道。


    卫怜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他发丝高束,一身霜色的长衫,竟是早就穿好衣裳了。卫怜连忙坐起身,刚望见从窗隙透进来的天光,卫琢已经在替她穿衣裳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一想到自己夜不归宿,卫怜便懊恼不已,随手拢了拢头发就要下床:“二姐姐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了……”


    “我昨晚派人回官邸传过话,皇姐知道你在我身边,不必担心。”卫琢弯腰给她理好鞋袜,又将她轻按回床边。


    正是在他身边,卫瑛才更要忧心呢!卫怜垂头丧气地想着,又被他扯住,等发髻一梳好,就连忙跑去洗漱。她正想匆忙回官邸,却被他从容牵住了手,卫怜不禁急道:“皇兄这是做什么,又不让我回去吗?”


    “小妹,我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当年那名农妇。”他温声问她:“你不想亲自去问她么?”


    卫怜一下子怔在原地,眼也不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她……在哪儿?”


    ——


    卫怜老实巴交等了这么久,心里可以说是顾虑重重,卫琢却认为这完全是多虑了。为妹妹打点好一切,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既然祁县不便过去,那就派人将那农妇带过来便是。


    他无意隐瞒身份,索性连那农妇的子女一并扣下,免得她有所隐瞒,不肯吐露实情,平白浪费时间。


    卫怜是在府衙的正厅见到农妇的。


    她身上粗布裙打满补丁,头发花白了大半,此刻正瑟瑟发抖跪在下方,连头也不敢抬。卫琢命令她直起身回话,农妇不敢不从,然而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声音时断时续。


    尽管卫怜在莱州待了几个月,稍能听懂些方言,却也因此什么都听不清。


    “你不必害怕,”她定了定神:“只需如实讲来,我便不会为难你。”


    妇人被带过来时,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大半。她怔怔望向卫怜,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女子生就一张小巧的鹅蛋脸,面色苍白,双唇紧抿。她早该忘记这张面容,可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什么,前尘旧事如一道雷电,劈得她浑身一颤。


    卫琢最终还是命人从外面找来一个当地百姓,年轻男子一边转述,一边不住地冒汗。


    十数年前,彼时还是齐王的先帝丢了爱女。即便身处乱世,仍在派人寻找七公主的下落,悬赏令一掷千金,在民间传得人尽皆知。


    农妇的丈夫在镇上做苦工,这事喧嚷了一阵,谁也没太当真。


    那时妇人刚生产不久,家中缺衣少食,连奶水都挤不出,还得抱着襁褓中的孩儿,去给人家洗衣服换点吃的。


    可忽然有一天,他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女童。孩子看上去还不到两岁,粉雕玉琢,话也说不清楚,哭得直抽噎。同时被他带回来的,还有那张绘着年幼公主画像的悬赏令。


    “像不像?”丈夫咧开嘴笑着,又扳过女童的耳朵,指给她看耳后那颗小小的痣:“这就是小公主。


    把公主送还回去,领了赏钱,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从那以后,丈夫夜里噩梦不断,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她稍问两句,便会招来一阵毒打。


    她终日惶惶不安,想来想去,又去外面一打听,这才听说镇上李家的幺女也走丢了,再一问日期,不正是小公主被抱回的那一日!


    说到这儿,妇人痛哭流涕:“妾那夫君……后来拿了赏钱,令结新欢,对妾不是打就是骂,妾只能带着孩儿与他分开。再后来……”


    再后来,她那前夫死得极其凄惨,看着像是意外,却处处透着蹊跷,连全尸都没落下。


    卫怜像个木桩似的僵坐着,手指紧紧攥住衣袖,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怎么会这样……”


    卫琢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伸手握住她,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住她发凉的手指。


    妇人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卫怜心中不忍。说到底,这事与她并无干系:“罢了,你起来吧。”


    卫琢命人将妇人送回去,这才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卫怜苍白的脸颊,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沉默地安抚着她。


    “小妹想什么时候去?”


    卫怜站起身,眼睛还红红的,低声说道:“我想现在就去。”


    ——


    云槐镇位于莱州南面,马车一路行去,卫怜心神不宁地坐着。等下了车,她意识到自己曾路过这里,更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卫琢牵着她,却比往日要沉默。他并未轻易下评断,可不知为什么,卫怜总能想起他几年前说的那句话。


    二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


    李家是镇上有名的富商,稍一打听,便有人热心指路。两人


    换了一身衣裳,瞧上去仍是兄妹模样。正值年节,卫琢吩咐人备下厚礼,吃食书墨,连年历都有,各色礼物一应俱全。


    到了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卫怜远远望见那座宅子,檐下的灯笼透出暖融融的光晕,却让她脚步一顿,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迷茫与慌张。


    诗文中说近君情怯……原来近乡情才更怯。


    这怯意来得突然,她就这样怔怔站在雪地之中,鼻尖都冻得发红。


    卫琢停下脚步等她,也不催促,只觉掌心那只手微微一紧,卫怜抬起眼看他:“皇兄,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她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火,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似的:“不然你告诉我吧,我……”她犹豫了一下,目光难掩紧张:“我当真是李氏夫妇的女儿吗?那我爹娘……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卫琢为她拢紧披风的系绳,温声道:“倘若我说不好,小妹便不去了么?”


    卫怜立刻摇头,下意识答道:“若是不好,我更该去才是。”


    他笑了笑,牵过她的手,在雪地里慢慢朝那灯火通明的宅院走去:“我知晓自己身世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当时第一反应是恨,怨我父亲没有能力,护不住我娘,才让她多年来如履薄冰,最后遭人欺凌至死。可那时终究是孩子心性,后来受人欺负时,又忍不住想我父亲,幻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卫怜疑惑地望向他,卫琢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可不论我怎么想,我的父母早已不在身边,我的身边只有小妹。他们或许能决定我的过去,却不能干涉我的将来。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我并不在意小妹的血缘和身份,只要是你就够了。”


    “我知道你不在乎,”卫怜低下头,鞋尖沾着细碎的雪:“可我心里总是有个结,不管怎样,就算母妃还活着,我也一定要来弄个明白。”


    “我知道你在乎。”卫琢点了点头,伸手将她发间那枚随着动作显得垂头丧气的蝴蝶小钗扶正,“我想说的是,出身与过去,都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不论李家如今是什么样子,小妹永远都可以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而不是被所谓血缘束缚。”


    “正如我喜欢小妹一样,”他语气坦然:“这是我自己选的。”


    哪怕曾经历经再多痛苦,哪怕他们几乎反目成仇,他也从未想过放手。


    卫怜听得眼眶发热,卫琢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小妹,你不要怕。”


    ——


    到了李宅门外,卫琢抬手轻轻叩门。他假借了一位官员的名姓,自称幼时曾住在这儿,如今带着妹妹回到故地寻亲,特来拜访打听。


    兄妹二人容貌出众,一眼望去便不是寻常人,仆从连忙进去通传。不多时,李氏夫妇亲自迎他们进屋,见到卫琢带的厚礼,两人都面露迟疑,似乎有些困惑。


    卫琢松开手,仍能感觉到卫怜在微微发抖。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只紧紧跟在他后面。


    卫琢说明了来意,提到的人名多是编造的,李氏夫妇听完原委,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又连忙吩咐下人去打听。


    这会儿刚过晚膳,屋里还聚着不少来过节的亲眷,颇为热闹。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见卫琢生得俊美,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不禁悄悄红了脸。


    李夫人在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后那个小姑娘身上。


    眼睛红红,模样怯生生,那孩子……似乎一直在望着自己?


    李夫人正暗自疑惑,卫琢已将话题引向不久前的战事,又自然而然地问起:“在下少时住在此镇,听闻夫人的幼女曾染重病,闹得人尽皆知,不知李小姐可还安好?”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李老爷面露愁容,叹了口气,答道:“小女并非生病,是……不小心走丢了。”


    卫怜呼吸一滞,眼睛微微睁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顿了顿,又释然地笑了笑:“好在老天垂怜……后来总算找回来了。”


    卫琢垂眸听着,而卫怜紧挨着他,浑身一僵。


    第79章 第79章


    李家幼女丢失的同一日,有人将捡到的小公主带回了破草屋。


    不久后,耳后生着红痣的小公主随父母从莱州到长安,从只会啼哭的无知稚童,渐渐出落成纤秀敏感的窈窕少女。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又错到了什么地步?


    卫怜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听见卫琢再一次开口,说曾见过李家小姐,印象中那小女孩儿颈上还戴着一枚银质长命锁,形状是小巧蝴蝶,仿若振翅欲飞。


    李夫人眉眼弯弯地笑了:“公子果然是故人,竟还记得这个。”说到此处,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遗憾:“可惜……时隔几年,淡宜被找回来的时候,那把锁早已不见了。”


    淡宜……李淡宜。


    卫怜口中忽然发干,嘴唇像是被黏住了,慌乱得说不出话。


    见到这位李小姐,是在后府的闺房里。卫琢身为男子不便入内,便由卫怜代哥哥前去探望。


    房中弥漫着药气,李淡宜正倚在病榻上看书。她肤色雪白,一眼望去,便知是个柔弱不堪的美人。


    方才在外面一见卫琢就脸红的女子名叫李福盈,她陪卫怜进来,快步走到李淡宜床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淡宜便抬头看向卫怜,浅浅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轻摇头,示意不能言语。


    离开李淡宜的闺房,卫怜低头沉默着。李福盈以为她不悦,好心解释道:“淡宜姐姐身子弱,这次染了时疫,咳坏了嗓子,已经许久说不出话了,并非有意怠慢。”


    卫怜嗓音发干,艰难道:“我知道的。”


    李福盈性子活泼,一如当年的贺令仪。她向卫怜打听了几句关于卫琢的事,又谈起李淡宜,言语间并无隐瞒。


    她说,舅父舅母只有这一个女儿,当年被人抱走,李家简直天都塌了。经商之人本就信玄学,最后还是听了术士的话,才千辛万苦寻回女儿。


    她说,淡宜姐姐孝顺又温柔,从未和舅父舅母红过脸。及笄那年,就与一位相识多年的郎君订了亲。后来那男子因为经商想移居江南,淡宜虽心仪他,却执意要退婚,只因父母膝下无人,宁愿终身不嫁,也要尽孝。好在未婚夫用情至深,为了淡宜不肯离开莱州,也不嫌她失了声,两人等到开春便要完婚。


    她说……舅母身体也不大好,前几年心疾发作得厉害,最怕受刺激。这次淡宜病重,她险些又吓得下不来榻。


    淡宜……李淡宜。


    隔着衣裳,卫怜手指死死攥住那枚银锁,走到外间看见卫琢,眼眶顿时一热,直直扑向他怀中。


    卫琢只见一道白绒绒的身影,像只慌不择路的小狐狸,下意识迎上前接住。卫怜紧紧搂住他的腰,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怎么也不肯松开。


    “小妹?”卫琢低声唤了句。李氏夫妇刚好也走近,见状一愣,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卫琢没有替她回答,只抬手轻轻拍她的背。他知道卫怜一直藏着那枚长命锁,若想拿出相认……眼下正是好时机。


    可怀里的人始终埋着头,眼泪慢慢浸湿他的衣襟,好半天都不吭声。


    卫琢沉默了片刻,这才抬头,对李氏夫妇温声道:“舍妹有些不适,既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上马车的时候,李夫人站在门前相送。见那小姑娘正要被兄长扶上去,却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随即她又小步跑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对五蝠纹香囊。香囊针脚细密,不知包了些什么药草,香气淡而微苦,怡人得很。


    “今夜多有打扰……眼下疫病仍未消,还请二位收下这香囊。”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哭过的微哑。李夫人微微一愣,尚未想明白为什么,手却自然而然地伸出去接住了。


    “姑娘也要多注


    意身子才是,”迎上对方的目光,她忍不住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生得这样瘦弱,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轻轻抱了一下。卫怜生怕自己哭出来,最后再看他们一眼,便红着眼睛转身上车去了。


    ——


    夜色已深,兄妹二人婉拒了李家的挽留,在临近的客舍中歇了一晚。


    次日再乘车返回幽州,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官邸。窗间透出暖黄的灯火,因为正是年节,檐下还多悬了一对红灯笼,在暮色中静静亮着。


    卫琢显然早有准备,连来见卫瑛都备好了节礼,另一只手还牵着卫怜。他神色温和,眼底含笑,不像是兄长来访的模样,倒像是头一回登新婚妻子娘家的门。


    众人早就等急了,甚至亲自去过府衙寻人,饭吃到一半都站起身来,贺令仪带着芽芽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卫怜。


    卫怜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贺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令仪悄悄瞥了卫琢一眼,摇了摇头。


    卫瑛和犹春都能瞧出卫怜眼圈微红,直觉就是卫琢欺负了她,偏又不得不守礼。倒是卫琢笑了笑,语气轻松:“不必拘礼,宫外随意些便好。”


    卫怜随意用了些饭菜,见卫姹不在,问起犹春,得知她被萧仰接去过年看花灯,才点了点头。起身时,她轻声对卫瑛道:“二姐姐,等你用完饭,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小妹,我也可以听么?”卫琢一双狐狸耳朵微动,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皇兄也一起来吧。”她摸了摸那把银锁,又揉了揉眼角。


    ——


    三人都在卫怜房中坐下,桌上一灯如豆,天光既黯,暖炉却烧得越发暖和。


    卫瑛见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枚长命锁,顿时明白了大半,正想开口问,卫怜却先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完后,她眼中浮着盈盈水光,卫瑛与卫琢对视一眼,后者神色专注而静默,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卫怜的头发。


    “小妹,此事重大,你可是当真想好了?”卫瑛面色有几分严肃。


    卫怜很快抹去了眼泪,点了点头,才低声说道:“二姐姐不在那儿,所以没有见到……李淡宜和……李夫人母女之间有多情深。她们身子都不好,又遭了那样的磨难,李淡宜从时疫中捡回一条命,如今却说不了话,好不容易才要同未婚夫成婚。李夫人患有心疾,再受不得刺激。”


    她垂下眼,望着炉中跳动的橙红色火光:“我……我的出现,不是什么团圆,反倒像是一种……打搅。”


    去看李淡宜的时候,卫怜曾悄悄看过她的耳后。她总有一个荒唐的念头,会不会李淡宜才是真正的七公主?


    可她身上……并没有那颗痣。


    她不是公主。


    现实终究不是话本,真正的公主,恐怕是再难寻到了。


    卫瑛听了这番话,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卫怜揽入怀中。


    “我还是继续做‘卫怜’吧……”她小声自语,闭上眼忍住发热的泪意,没有再哭。


    伤心总是在所难免,她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更谈不上伟大。可她早已得到了足够的补偿,这世上不是谁都能像她这样幸运。


    她甚至比李淡宜更幸运。


    若将血缘轻轻抛却……母妃爱她,卫瑛爱她,而卫琢,也是爱她的。


    卫怜身子发软,轻轻倚在卫瑛怀中,心头忽地一松,眼角也弯了弯:“二姐姐,我这次……总算没有白回来一场。等到了春天,渡口的冰化了……”


    话还没说完,卫瑛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卫怜顿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卫琢。


    他只眯了眯眼,随即又恢复温顺的模样,仍是神色平静地坐在原处。


    ——


    卫怜有些认床,昨夜在外也没休息好。等卫瑛和卫琢离开,她洗漱了正打算歇下,贺令仪却放心不下,夜里前来找她。


    简单聊了几句李家的事,贺令仪也不由怅然:“唯一有错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当中,倒像是谁都没有错。”


    卫怜打起精神,不再沉湎于自己的事,转而朝她问起韩叙来。她能感觉到,贺令仪虽然嘴上不说,眉间却含着一缕淡淡的愁绪。


    果不其然,贺令仪告诉她,他们前段时日在琼州小住,原本带着芽芽去赏梅,偏偏遇上韩家一位族老,事情就这么传开了。韩叙并非软弱可欺之人,也想尽办法护着她,可芽芽的存在在那些人眼中……竟仿佛玷污了韩大公子克己复礼的声名一般,让她实难忍受。


    卫怜听到这儿,也不禁生出几分恼意。韩叙再怎么情深义重,若护不住妻女,便一切都是空谈。因此她也不多劝,只轻声说,无论贺令仪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许久,若不是芽芽还在房中,贺令仪几乎都不想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轩窗下,一道身影藏于夜露中,早已等得心生不耐,冷着脸想要季匀把人丢出去。


    卫怜对此毫无察觉。,送走贺令仪后,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借着些微的光亮,开始拆解发髻。


    明月高悬,映着帘外积雪一片白茫,犹如浮荡着潋滟波光。


    她低头望着这一片月色,窗外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响,吓了卫怜一跳,连忙抬起头,外面正立着一道身影,衣袍是浅淡的霜色。


    卫琢抬着手,似乎想装模作样叩两下,然而见她发现了,干脆手臂一撑,轻车熟路地推窗而入。


    他披着一身夜露,衣袍外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望过来,莫名令她有几分心虚。


    见她发髻刚拆到一半,卫琢轻轻按着卫怜重新坐下,十指温柔一如往日。待珠钗卸去,他又从妆匣中取出玉梳,将她散落的发丝细细梳好。


    卫怜情不自禁看向铜镜。月光照出他如玉的面容,皇兄静坐在她身后,犹如一尊沉默的保护神,又像一道熟悉得令人恍惚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这十数年光阴既漫长又短暂。曾以为永远只能做兄妹的两个人,如今也做了好几回夫妻了。


    “皇兄怎的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卫怜更多是无奈。


    卫琢没有回答,只是将她身子轻轻扳过来:“小妹有事瞒着我。”并非疑问,而是微微发沉的语气。


    卫怜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便又听他道:“战事已了,我不能再滞留于此,明日便要班师回长安。”


    他的目光看似柔和,却直勾勾盯着她,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怜又看了一眼镜中两人,心头忽然一软。她记得彼此之间那样多的好时光,却也忘不掉宫里阴冷的残雪,及暖浓得让人窒息的椒泥。若真要明明白白剖开自己的心,她大约是希望两人永远停留在此刻。可他终究要回去,而她也终将去往另一个方向。


    “在想什么?”似是不满她的走神,卫琢俯身吻下来,唇舌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与不安。


    想到分别在即,纵然不该在此处……


    卫怜眼睫轻颤,终是仰起脸回应他。


    梳好的青丝被细汗沾湿,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不敢出声,反倒将屋中溪流潺潺的水声听得格外清楚。


    床榻狭窄,卫琢觉得不够,随手扯过外袍一裹,将人抱起来。


    随着他的迈步,月光似也觉得羞,不肯再映照那面墙。


    卫怜的身子犹如风浪中的孤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又将要沉入水底,唇间溢出的呜咽犹如细弱的猫儿。


    卫琢手掌发烫,嗓音低哑而诱人,一遍遍地哄她叫哥哥,唤夫君,她也一遍遍如了他的愿。


    直到他引着她的手,也不知落去了何处,再不许她动。


    他唇色比往日更红,漆黑的眼底是不常见的畅快,汗湿的发丝贴在前额,他却忽然停住动作,低声道:“小妹不能和我分开。”


    卫怜仿佛从半空被拽下来,不上不下地悬着。她眼中水光迷蒙,浑身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只得颤声答:“我……不是要同你分开。我只是不想回宫……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那也算分开。”卫琢执拗地不肯再动,颈侧青筋都忍得跳了跳,“不能日夜相伴,便是分开。”


    他用尽各种法子逗弄她,然而卫怜满面潮红,咬着下唇几乎要哭出来,却仍像一位守节的战俘,宁死都不改口。


    雨势稍歇,而后更猛烈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院外一枝红梅,早已压了层积雪,此时再承不住重量,颤巍巍一晃,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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