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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花应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4


    卫怜心头猛地一跳,手腕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醒了?”卫琢这才若无其事松开她,微凉的唇瓣在她发顶轻轻摩挲着:“手还疼吗?”


    已经是三秋过半,夜风和露水都带着凉意。他的手与唇同样寒凉,还来不及被捂热。


    卫怜腕上的擦伤早都结痂了,她没有回答手疼与否,只是颤声唤了他一句:“……皇兄。”


    他低下头,柔声应着:“嗯?”


    “你又杀人了?”卫怜大睁着眼睛问。


    桃露说,孙求的胳膊……被野狗啃烂了。而不久之前,那人还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小妹。”卫琢停住唇间的亲昵,耐心和她解释:“此人……的确该死。从前就欺负过你,如今又轻薄你。”他语气微冷,额头与她相抵,漆黑的眼眸深深看着她:“且违反宫规,是为大不敬。”


    他做好了准备,妹妹或许会哭,或许会像从前那样斥责他,但他打定主意绝不会与她争执。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卫怜一个字也没有说,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默。


    一丝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


    他试探着去吻她的唇,她也没有闪躲。


    卫怜的唇|瓣被他含住,厮|磨中,舌尖起初还带着凉意,如同蛇信子般慢条斯理地探入,再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寂静的黑暗里,随之响起暧|昧黏|糊的水声。


    卫怜的衣裳被他揉出旖|旎的皱褶,随即身子一轻,被卫琢托着抱起,直接坐到了他的腰腹之下。


    她猝不及防,被那簇火苗烫得浑身一颤,感到那团火甚至弹跳了两下,仿佛隔着衣衫在责打她。卫怜浑身发软地伏在他肩上,脑中却不受控制反复回想着桃露的话,一股恶心感在胃里翻腾。


    卫琢贴着她耳朵,话语带着诱哄般的温柔,又沙哑得厉害:“小妹……再叫一声。”


    她许久不曾唤过自己“皇兄”了。


    夫君是一回事,“哥哥”这重身份,也必须是他的。


    缠绕越紧密越好,举世唯有他一人独享。


    卫怜的身子发起抖来,像是在呼应下方那团将要点燃她的火焰。她忽地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卫琢下意识紧紧按回去。


    “怎么……”他话音未落,卫怜喉头一阵翻涌,哇的一声,尽数吐在他胸口。


    剧烈的呕吐本能带出眼泪,她整张脸憋得通红,呛咳不止。


    短暂的惊愕过后,卫琢眼中的欲|念急剧褪去,立刻扶住她,手掌在她背上拍打顺气,而后一把将人抱下床,沉声命令宫人速去准备热水与干净衣衫。


    卫怜稍稍缓过劲儿来,垂着头不敢看他,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漱口。


    卫琢衣袍上一片脏污,他低头扫一眼,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


    ——


    自那天以后,天气渐冷,越是接近年节,宫中的事务也接踵而来。


    卫琢会因大权在握而感到愉悦,却又同时厌烦那些避不开的祭礼。他分明已是君王,在某些事上依旧不得不做样子。


    卫怜执意要留珠玑在宸极殿,他也依她了。


    她的精神总不大好,那夜的呕吐,也让卫琢着实震惊。倒不是嫌她脏,而是从未有过的感到无措,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毕竟会吐这件事,又岂是卫怜自己说了算的。


    卫琢时常感到心烦意乱,对待政务也难免焦躁。等到卫姹的舅父不久后入宫,恳请他做主赐婚的时候,他并未多问便应允了。


    萧仰自请去往北境博取功名,可边患却非朝夕能平。越是临近寒冬,就越是摩擦不断,短期自然回不来。况且卫姹从头到尾显然是不愿嫁他,卫琢懒得干涉,只要别闹腾到他眼皮子底下就好。


    卫姹的婚事尘埃落定,消息传来,卫怜心中一阵恍惚。对于封后之事,她始终未能接受,卫琢却好似忘了,仍是命宫人将早早就开始赶制的婚服送到她面前,且就此悬在了她所住的殿阁之内。


    卫怜身为公主,在皇家见过不少好东西,仍被这件吉服的瑰丽晃得眼花。


    “这裙摆……看着太长了。”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心底浮起不安和无奈。


    “如何会长?”卫琢却似听不出来似的,眉眼含着笑,显出几分孩子气,仿佛把世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珍重奉于她脚下:“这身婚服,我登基之初,便让绣娘依照你的身量裁制,分毫也不会错。”


    对着他亮盈盈的眼睛,卫怜又看了看那顶凤冠,只觉得若真戴在自己头上,怕是会压得她走不动路。


    卫琢扶着她的腰,亲手将礼服穿在她的里衣之外,随后又拉她坐下,几乎是跪在她脚旁,专心整理那层层叠叠的裙摆。


    礼服是深衣形制,是她从未穿过的绀色,犹如沉沉夜色般铺开。广袖垂落只露出纤纤指尖,衣身上以五彩丝线绣满无一重复的纹样,凤凰口中还衔着玉珠,让她不由自主,连呼吸都变得庄重。


    卫怜身形纤细,即使罩上如此庄严的吉服,也只为眉眼更增添几分娇美,渐渐褪去少女的青涩。


    她心中满是抵触,然而瞧见卫琢近乎痴迷地凝视她,也不禁生出些许好奇,起身想去镜前看看。


    沉重的珠玉缀满裙摆,卫怜不太习惯,脚下踉跄了一下,便被卫琢稳稳牵住,引着他,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慢慢映出一双人影。


    男子身形高大清癯,唇畔笑意温然,衬得怀中女郎娇娇小小的一只,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含着惶惑。


    卫琢来见她,多是一身便袍,多年来身居高位所养出的清贵,却如何也掩不住。即便她华服在身,此刻站在他身边,也并不觉突兀。


    两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镜中悄然相汇。


    许是见她格外乖顺,卫琢凤眼弯了弯,手上轻轻将她身子扳过来,随即俯身抱着她。


    仅此而已。


    “小妹……”他低头在她发


    间轻嗅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声道:“我想……为母妃重建一座衣冠冢。再将戚母妃的灵柩,也移葬入另一座陵寝。”


    他打量她身上的华服,眼中浮起细碎的笑意,语气温柔又带着阴狠:“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你和我了。”


    卫怜想到母妃和那些过往,心中又酸又涩,连眼眶也跟着发热。


    ——


    卫怜再次出宫去见贺令仪,顺带将珠玑也带在身边。她心中仍记挂着那两味没能偷齐的药,毕竟她也说不好,卫琢的忍让会持续多久,是以此次特意来了集市。


    “怎的瞧着又瘦了?”刚一见面,贺令仪就皱紧了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一直不大好。”卫怜并未告诉她不好的事,倒是贺令仪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她跟前。


    卫怜疑惑地展开看完,轻轻叹了口气:“你回信答应了便是,先莫要告诉他。”


    贺之章远在莱州,只当她早已身死,还记着忌辰,信中还叮嘱阿姐在忌辰之日莫要忘了烧些祭奠之物,实际上她好好活着呢。只是卫琢能让她见贺令仪,对贺之章未必是这般态度,眼下还是不说为妙。


    两人挽着胳膊,沿着长街朝前走。腊月将近,道旁挂了些喜庆的红灯笼,街上满是采办年货的百姓,显得十分热闹。


    卫怜不动声色将袖中藏着的纸片塞入贺令仪手心,上面是她缺的两味药。自己想在外抓方抓药,卫琢必然会过问,可换成旁人,那些侍卫就未必留心了。


    贺令仪接下,寻机看了一眼,虽然担心,还是二话不说就帮了她的忙。随后,又将药混在吃食中,交由珠玑提在手里。


    卫怜松了口气,二人又走过两家铺面,忽见一个小女孩儿怯生生跑了上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怜。


    随从下意识阻拦,卫怜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便让他们退下,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公主姐姐……”小女孩儿绽开笑脸,嗓音清亮。话音未落,一个妇人冲上来,扯住她连连斥责:“不要乱说!”


    卫怜沉默地看着,小女孩儿满脸不解,争辩道:“娘,这就是那个姐姐啊!那时候把发钗送给我们,后来你还拿去……”


    妇人愈发慌张,一把捂住孩子的嘴,连忙向衣着华贵的卫怜道歉。小女孩儿泪眼汪汪的,盯着卫怜不敢再吭声。


    卫怜这才想起来,前年中元在宫处布施时,的确曾将珠钗赠予一对贫寒母女。如今她们衣着齐整不少,以至于她一时没有认出。


    “不妨事的。”卫怜对那妇人温声道,却见妇人也在忍不住打量她,眼中透出几分疑虑。


    卫怜继续前行,经过小女孩儿身旁时,终究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盈盈道:“别哭了。”


    小女孩儿抽噎着点了点头。


    走出几步,卫怜听见身后传来妇人的声音,话中有迟疑,更多的是感激:“……多谢姑娘。”


    她没有回头,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对贺令仪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得我……”


    贺令仪也觉得凑巧,分明是一桩暖心事,她却心里发堵,挤不出笑容。


    卫怜沉默许久,脚步忽地顿住,眉间慢慢蹙紧,脸上掠过一丝恍然:“我的……身份……”


    “什么?”察觉到她的异样,贺令仪不解地问。


    可卫怜顾不上应答,只紧紧攥住衣袖,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如雪花一样纷乱。


    ——


    回到宫中,卫怜小心翼翼地把药藏好,等到卫琢晚上回来,她正想向他问起腊祭的事,不料卫琢先开了口:“卫姹跑了。”


    卫怜一时没反应过来:“跑了?”


    “她对那桩婚事不满,大约筹谋了许久,倒有几分本事。”卫琢脱下外袍,脸上神色平静,竟像早就料到似的。


    卫怜想到一种可能,睁大了眼睛,迟疑道:“八妹妹能跑到哪去?该不会是……”


    “此事足够让她母族焦头烂额了。”卫琢微微一笑,也不急于下定论,而是挨着她坐下:“小妹刚才想说什么?”


    卫怜迎着他的目光,心头下意识就泛起些心虚。仿佛是多年来做兄妹时被他管束的记忆深入骨血,以至于面对卫琢,她总像个笨拙的孩子。


    可凭什么卫姹可以,她就不行?若是八妹妹身处今日之地,定不会像她这般无用。


    她脑中思绪纷乱,然而想了又想,仍如之前所想的那般,主动环住他的腰,将身子偎在他怀里,小声唤道:“皇兄……”


    卫怜难得软声软气说话,卫琢被她叫的心头一热,揽住她的手臂都收紧了。


    “皇兄,听说腊祭那日,要在紫宸殿外面挂新做的彩胜,”卫怜眨了眨眼,努力让语气听来轻快些:“我也做了些彩胜,想在那天亲眼看着宫人挂上去。”


    他微微一愣,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不变,柔声应道:“这有何难?到时候让人带你过去便是。不过……”他想了想挂彩胜的时辰,逗她道:“小妹起得来吗?”


    察觉到卫琢对她的亲近很是愉悦,卫怜极为认真地点头保证。他便低笑一声,久违地俯下身去吻她。


    她面颊顿时烧红,乖乖一动也不动,被他吻得浑身发烫,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将掌心掐得生疼。


    ——


    到了腊祭那日,卫怜一整晚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睡,起得甚至比宫女还要早。


    东方未晞,夜半比白日冷得多。卫琢怕她冻着了,走之前亲手给她系好斗篷,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妹看完挂彩胜,可以去偏殿歇息烤火。路上慢些走,别又摔着了。”


    卫怜一一应下,总觉得他穿得单薄,下意识也摸了摸他的脸。


    她不必去那么早,特意多用了些早膳,等到出门的时候,小半张脸都埋进了狐狸毛里,唯余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沿路微睁着,细细打量这座将醒未醒的皇城。


    一钩弯月模糊地挂在天边,如同冬日里的霜花。远处火把连成一片星光,宸极殿外的百官早已按规制列好队,像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宫女将卫怜带到偏殿旁的游廊下,周遭是两处花圃,便劝她不能再靠近了。


    卫怜懂事地点头,她向来乖巧,宫女们虽然时时跟着她,倒也并未存心防备什么。


    直至祭礼开始,卫怜忽然扶住廊柱,虚弱道:“我有点不舒服。”


    跟随的宫女吓了一跳,见她身子发颤,额头甚至渗出汗来,其中一人立刻跑去请御医,桃露焦急之下,只得扶她先去偏殿坐下。


    卫怜看准时机,猛地起身推开桃露,拔腿就朝游廊另一侧的月洞门跑去。这条宫道她早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过了竹林小道便能绕去宸极殿外头。


    为了跑得快些,卫怜三两下就把披风扯脱,任由那件贵重无比的斗篷掉在脏兮兮的泥地上。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夜露湿冷,但只要能跑出去,能现身在人前,前方等待她的便是黎明。


    卫怜心脏狂跳,拼命张着嘴喘|息,耳边已隐约传来宫墙外侧百官祝祷的声音,心下激动不已。


    她就是要站到所有人面前,向群臣宣告:她是先帝的七公主,不是什么韩家女!


    若卫琢敢不认……那就以假冒公主之罪,杀了她!


    卫怜正要跨过月洞门,余光中黑影一闪,她整个人忽然被拦腰抱起,嘴也被死死捂住,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咽声。


    季匀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怜悯。


    她泪眼朦胧,天边的那弯月牙,也渐渐变得大而模糊。


    第52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5


    百官的祝祷声渐渐飘远,彻底消失在她的耳边。


    卫怜被扔回宸极殿,脸上泪痕交错,发髻也散得厉害。她偶然扫过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哪还有半分公主模样,分明是一只悲愤又无力的小兽,连牢笼的边都没摸到,就被狠狠擒回原地。


    她滴水未进,等到伤心够了,才胡乱抹去眼泪,身子一软,伏在小榻上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卫怜心头一紧,还是固执地不肯动。


    卫琢走到她身侧,神色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怎么不用膳?”


    他为何半个字都不提?


    卫怜弄不明白,忍不住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看他,仍不肯死心,伸手去揪卫琢的衣袖:“皇兄……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每说一个字,卫琢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就似乎剥落一分。


    卫怜这才留意到他臂弯上搭着的那件斗篷。银狐毛沾染泥污,正是她早上丢在半路的那一件。卫琢浑然不觉脏似的,转身亲手将斗篷挂好,动作慢条斯理,声音也放得更柔。


    “阿怜……我们是夫妻。”他脸上的笑意像是关切,又含着怪责:“你想去哪里?既然已有肌肤之亲,我理应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卫怜的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下意识激烈地摇头否认:“不对,我们不是夫妻,我们从未拜过日月神灵,更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


    她无法不去回想卫姹古怪的眼神,贺令仪一声声的痛骂,犹春流不完的眼泪……想到他手上的血污,想到那些欺骗……所有画面纷至沓来,像是一盆雪水从头浇下,偏偏激得她呼吸急促,猛地站起身来。


    凉风灌入殿内,烛火微微跳动着,光影洒在他身上,犹如霜白衣袍正燃起火焰。火光蜿蜒而上,却难以照入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是你兄长。你父母已故,卫瑛远嫁别国,你本就该留在我身边……”


    “你如今哪一点还像哥哥?!”卫怜攥紧拳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也想骗自己,我也在心里给你找了无数个理由,我也拼命还想把你当成哥哥,可我做不到!正因为你曾是我哥哥,我才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像笼中鸟雀一样被你偷偷养着……”


    “旁人分明认得我,百姓分明记得我,就为了你的私心,我的身份竟成了说不出口的东西!”说到伤心处,她抖着肩膀啜泣:“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了!”


    此话一出,卫琢额角青筋直跳,猛然起身,一把将她狠狠拽到跟前,凤眸中满是冷厉:“你现在认错,方才的话我可以当你没说过。”


    卫怜被他捏得生疼,只觉眼前人气得咬牙切齿,随时会对她动手一般,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委屈:“我可有哪一个字说错?我不要你再管我了!”


    卫琢死死盯着她,眼尾逐渐泛红:“我究竟是何处待你不好,让你如今连兄长都不肯认?你说要身份,那算什么身份?连胆大的太监都能欺负你!父皇对你可有可无,戚母妃给你找的夫婿更是个十足的废物。那样的公主当得可笑至极,一文不值,如何能与我的皇后相比!”


    “我事事都为你安排妥当,这世上再无人对你比我更好,我唯一所求,不过是想你留在身边而已!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卫怜被他话中的费解与凶狠刺得浑身发冷,睁大泪眼看他:“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那你让陆哥哥双腿复原!你让时光倒流,让一切回到清清白白的时候,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不曾发生过!”


    旁人都可以欺负她嘲笑她,说她是个无用的废物。可这些话从卫琢口中说出,令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赤条条的鱼,最薄弱的部位曝于人前,而持刀之人,正是她生命里曾最亲近的人。


    他们从未如此激烈争吵,红着眼睛互相指责逼问,都知道什么话会让对方痛。可她委屈到了极点,就是忍不住。


    她不能接受他的坏,不能接受他现在的样子,不能接受他像世上最冷情的花匠,将她身上他自认为多余的一切都蛮横地修剪干净。


    就是不能!


    卫怜泪流不止,眉间似有火舌在烤她。然而话音落下,那些恶言又像诅咒般重重砸回来,并不能让她好过分毫。


    卫琢胸膛剧烈起伏,撑住桌案的手背青筋暴起,攥着她的力道也越发重,痛得她倒吸凉气,下意识挣开他,转身就想逃离这战场似的屋子。


    然而刚跑出两步,一双有力的手臂猛然将她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她被扔回榻上,惊慌失措想爬下去,双臂脚|踝却被他的力量死死扣住、强行分开。


    冰凉的手如阴冷的毒蛇,滑入裙裾之下,指间动作毫无怜|惜,只剩粗|暴。


    卫琢眼白布满红血丝,浑身像有虫蚁在爬,啃噬着他的神智,脑中狂躁如要炸开。


    “陆哥哥”三个字简直令他作呕!不知死活的东西,横插在他与卫怜之间数年,如今腿断了还不消停,真该在她面前将那人剁成肉酱!


    回长安至今,他何曾强迫过她?事事千依百顺,到头来,她还不是要逃?他和那件被她丢弃的斗篷又有何区别。


    可他偏不信,偏不服,偏要留住点什么,偏要牢牢掌控住什么!


    在这深宫的二十年里,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卫怜吓得大哭:“你不能这样……”


    “我能。”卫琢紧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我是天子。天下皆是我的。你也是。”


    卫怜不曾被摆布成这样,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他沉|重的呼|吸。


    原来从前那些时候,什么也不算。此刻却像有一把又钝又重的刀,狠狠将她一劈为二。


    这痛苦是双向的。卫琢也紧锁眉头,咬牙坚持。他真的想狠下心,可到了此刻,又不争气地心软,红着眼睛道:“阿怜……把那句话收回去。”


    可卫怜只是闷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


    卫琢沉默片刻,犹如最懂耐心的猎手,非要将她逼到绝境。


    眼前的帐幔低低垂着,她眼中盈满泪光,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渐渐的,她脸上像是被人洒了一把碎开的海棠花瓣,一大片朦朦胧胧的粉云。


    卫琢则感到一阵晕眩的安心。他寻到一处隐秘之所,且将自己小心翼翼藏了起来,无比安全。即使此处晃荡,随时可能会翻覆,但晕船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眼尾随之渗出泪水。


    天旋地转间,卫怜终于又看到了他。脖颈上挂着汗珠,那双凤目盛满情东。


    ……她紧紧闭上眼。


    ……


    卫琢并未退出去。若非卫怜呼|吸急|促,他甚至不知她是否还醒着。


    她全程一声不吭,也拒绝再看他一眼。


    卫琢抱起她,顾不得身上黏|腻,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带着卫怜走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


    颠簸和不适逼着她不得不睁开眼。殿内烛火明灭不定,她再次看见镜中的两人。


    长发披散,湿|漉|漉的发尾纠|缠在一处,宛如一对交|尾的蛇。


    她满脸的泪|痕,而卫琢眼尾还勾着潮|红,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古怪的甜腥味儿,挥之不去。


    卫怜被他高高抱起,脚尖悬空,什么也够不着。


    她浑身都在发抖,方才的热意一寸寸褪去。


    她恨殿内为何点了这么多烛火,恨今夜明月为何要如此高悬。


    此刻想再闭眼,又如何来得及。


    “我们……”卫琢痴迷地望着镜中交|颈鸳鸯似的一双人,神色近乎温柔:“多般配。”


    卫怜咬牙,眸中泛起泪光:“出去……”


    卫琢眉眼一弯,低头想亲她的唇角。卫怜却像受了刺激,猛地抬起发抖的手,狠狠扇了过去。


    这一掌用尽全力,


    打得她手心又麻又痛。


    她原以为他会躲开,可他丝毫没有躲的意思,硬生生挨了这一掌。


    卫琢整个脸被打得侧过去,汗湿的鸦发垂落着。


    他眼尾本就红,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水光,如玉似的鼻尖也微微泛红。


    他……这是被自己……打哭了?


    卫怜眼中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掐进了肉里,正好掐到了那道不深也不浅的疤。


    是那年深山遇刺,卫琢为了护住她,才被毒箭所伤。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整夜。她发着高烧,他带着伤,硬是把她背了出来,连剑也不要了。


    这些回忆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缚住,任凭如何苦苦挣扎,都无处可逃。卫怜只能伏在他肩上,一下一下,剧烈地喘着气。


    忽然,有一点冰凉,轻轻坠落在她额间。


    如同这个时节的初雪,极轻极薄,转瞬便消融了。


    卫怜没有抬头。


    抱在她腰腹处的手掌,开始微微发抖。


    不多时,又是一滴。


    第53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6


    卫琢的身体完全失控了。


    就像狗急着叼回险些逃脱的兔子,会本能地越咬越紧,他此刻也是如此。


    浑身肌肉绷得极紧,被她扇了一巴掌后,又禁不住开始发抖。


    可……为何会流泪?


    刚才在暴怒中,他或许忘了,妹妹不是兔子。


    妹妹是人。


    他们的身体紧密相贴,神魂却仿佛隔了千万里。多年以来连接着彼此的那根线,似乎也永远断开了。


    卫琢双眼通红,将脸深深埋进她湿凉的颈|窝。


    ——


    卫怜浑身酸|软,四肢几乎抬不动,膝|盖被压出两道青紫的印子,腰上与后颈布满了红|痕,长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


    她被抱进浴池,身体在热水中逐渐舒缓,脑子也跟着重新转动。


    男女之事对她而言,或许有过快活的。毕竟卫琢总是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她娇气怕疼,他便会在中途停下,好声好气地哄她。


    可今晚他像是非要证明些什么,强硬地把她摆|弄成各种样子,疯了似的掠夺。


    她早该明白,卫琢从来不是什么温雅君子。他会像蛇一样潜伏着,用毒牙咬穿仇敌的咽喉。如今她也成了猎物,同样逃不掉,同样被他骨子里的兽性所伤。


    那些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泡在水里也是如此。她木着一张脸,由着他清洗身上各种黏|腻的东西。


    他的手指很轻,小心翼翼覆在她后腰红|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嗓音微哑地开口:“不会有下一次了。”


    卫怜眼睫颤了颤,头垂得更低。直到卫琢的手向下探,想要继续清洗,她才猛地扑腾起来,疯了似的推他,激烈的样子出乎卫琢意料。


    他愣了一下,四溅的水花已经扑进他眼睛,又痒又痛。可他更怕卫怜会挣得呛水,红着眼睛把她往怀里揽。


    慌乱间,卫怜还是看清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表情。她更用力地推打他,挣扎时指甲乱划,在卫琢脸颊上留下两道血印子。


    卫怜的手一僵,很快又开始胡乱挥打。卫琢被她惊恐的模样震住,根本不曾留意到,怕再勉强下去她会伤着自己,只好叫来桃露和珠玑。


    宫人们都畏惧卫琢,珠玑见到卫怜的样子,僵着脸不敢抬头。卫怜方才对他又哭又打,此时见到她们却小声抽泣起来,很快哭得面颊通红,还时不时警惕地看一眼卫琢。


    他见过卫怜这样,却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是对着自己。


    不多时,卫怜披上了衣裳。卫琢想拢一下她的湿发,她又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卫琢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摸上自己脸侧的抓痕。手再拿下来,指尖沾着血,像是某种暗伤,让他觉得眼前发黑。


    卫琢离开的时候面色惨白,甚至在殿角踉跄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柜角上。


    宫人慌忙来扶,他却一言不发,捂住伤处跌跌撞撞地走了。


    听见脚步声消失,卫怜抹掉眼泪,方才那副发抖的样子立刻不见了。她脱下衣裳,又回到浴池里。


    她总感觉黏|腻得厉害,好像怎么也不干净,强忍着羞愤又洗了两遍,才身子一软,趴在池边喘|气。


    相比珠玑压不住的怨愤,桃露几乎吓呆了,又忍不住面红耳赤。桃露不清楚卫怜的身份,只觉得陛下看着清贵自持,又视她如珍宝,怎的临幸过后……竟闹成这样。


    卫怜缓过气来,等离开浴池,才哑着嗓子对珠玑道:“我藏的那些药,你想办法煎出来。”


    她按住自己的小腹,鼻子发酸,用力咬住了牙。


    ——


    即使卫琢当夜没有回来,珠玑这药煎得仍是十分艰难,既要掩人耳目,还要设法藏住药味。


    卫怜对这方子其实也不是很确信,然而怎么说也是书上记的,即使效用弱些,大致的方向没错。按说服用一碗即可,可她心里没底,生怕药性不够,当夜就连喝了两次,次日清晨又强灌下一碗。


    她累极了,胃里翻滚着犯恶心,缩进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卫怜背对着寝殿门,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卫琢听宫人说她正睡着,不知怎的,连像从前那样走到榻边都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停在屏风外面,遥遥望着床上那团小鼓包。


    卫怜一动也不动。


    她那时候很痛,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绝不能再和他硬碰硬,只会激得他发疯。只有让他看见到自己对他怕得要命,畏畏缩缩,卫琢才不会再那么对她。


    卫怜绝不想再被他摁住脊骨挑|弄,一旦怀有身孕,孩子生下来就有不正常的父母,也可能会背着骂名,被人当作不|伦的产物。


    她想了很久,枕头都被泪水打湿了,外面的人还静静站在那里。


    ——


    卫琢午后回到承明殿,御史台几名官员早候在殿中了。


    他手掌死死压着摊开的奏章,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戳破纸背。案旁分明点着安神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燥意,总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眼前晃。


    “青州县令?”卫琢面无表情,声音不高。


    下面站着的官员头都不敢抬,冷汗直冒。只听“啪”一声响,折子被卫琢摔在桌上:“三百石存粮,区区一个县令就敢伸手?”


    “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接着查。此人即刻关入诏狱,家产尽数抄没,斩首不必等秋后。”他眼皮一抬,神色阴鸷:“凡窃国者,首级悬于东市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这旨意又狠又快,官员跪着领命的声音都发抖。


    老尚书在旁边,看出陛下火气实在太大,原本不想说,然而退下之前,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陛下息怒……开春后,按组制,春猎一事此时就该筹备了。”


    卫琢抬眼看他,眸中的暴戾还没消干净,像一头凶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一摆,而后捂住了额头。


    “朕有点不舒服,你安排吧。”


    几名官员这才躬身退下。


    卫琢当天没再去见卫怜,只是召来宫人,仔细过问她的情形。


    宫人如实禀报,别的还好,就是卫怜不大吃得下饭,说是没胃口,一直在床上睡着。


    他微一皱眉,传令让御医去宸极殿看看。


    不久就入了夜,承明殿仍然灯火通明。


    卫琢正揉着眉心,喝了口冷茶,宸极殿的宫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陛下,娘娘忽然发了热病!”


    卫琢闻言立刻起身,自己提着灯,快步往宸极殿赶。


    殿中,御医正在给卫怜诊治,她床前围了不少宫人,都在忙前忙后,卫怜似乎昏睡着,脸烧得通红。


    床下地砖上还有一点没能清扫干净的污渍,卫琢扫一眼便知道,是她又吐了。


    得知陛下来此,御医赶紧出来回话,说卫怜像是吃错了东西,加上体弱且忧思过重,以至于高热不醒。


    卫琢让御医下去,面色阴沉得吓人,让人叫来桃露和珠玑。


    宫人分明说卫怜什么都没吃,御医却说她吃坏了东西,岂有这般蹊跷道理。


    他心中火气越烧越旺,见到二人惊


    惶不已,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模样,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卫怜满是泪痕的脸。最后还是忍怒不发,只让她们滚下去,自己亲自守着卫怜。


    ——


    卫怜病着,模模糊糊中似乎吐了好几回,胃里空空如也。她每回发烧,总会反复做梦,古怪得很。


    只是这一次,梦里既没有母妃,也没有陆哥哥,更没有能说人话的老鼠。


    她怎么梦起了少年事?


    那时皇兄还住在宫里,十四五岁的样子。学堂难得休沐一天,他带她去池边射水鸟。


    卫琢穿着一身圆领袍,显得几分难得的少年气,不像平日在人前那么端方了。


    春深似海,群玉殿后的海棠开得正盛,像挤挤挨挨的粉云,时不时就有花瓣飘落到他肩头。


    卫怜还是不想伤生,卫琢最后只好射下一朵海棠花。她接过来,喜盈盈簪在鬓边。


    后来玩得热了,两人一同去姜母妃宫里讨水喝,还去合欢殿荡了秋千。


    秋千被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卫怜的裙裾在半空划出花瓣似的弧度,仿佛抱了满怀的春风。她触手就能摸得到阳光,几乎要落到海棠树梢上去,飞出那高高的宫墙……


    卫琢守在榻边,一丝睡意也没有。忽然听见卫怜口齿不清地唤“皇兄”,声音像只迷糊的小兽在呢喃。


    他俯下身,把她额头微湿的发丝轻轻拨开,又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知是难受还是怎的,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慢慢睁开了眼。


    卫琢心上骤然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怜醒来又如昨夜那般模样。


    可卫怜似乎烧糊涂了。她身子动了动,乖顺地任他握着手,脸颊晕着两团红云,眸子水雾朦胧。


    “皇兄。”她唇瓣微动,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又像是穿透了他,正望向别处。


    卫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小妹。”


    卫怜的眼睛弯了弯,听见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点傻气,却让他喉间发苦。


    像是吞了一大口苦胆,整颗心都泡在了浓稠的苦水里。


    第54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1


    病中的她笑得傻气,一张脸泛着红霞,更显得娇憨。


    卫琢想起来,她从前常常这么笑。高兴的时候,羞赧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弯着,仿佛浸了蜜般鲜活。


    他虽然也爱看,却下意识觉得寻常,而不像此刻,看得挪不开眼。


    卫怜喝下的汤药有安神的效用,不消片刻又闭上眼,口中模糊地呓语。他贴近去听,隐约听见了“秋千”两个字。


    卫琢愣了愣,某些春日的旧事犹如藏在壳里的蚌珠,被她轻言细语地叩开,露了出来。谁也没能忘记,只随着光阴历久弥新。


    他有些僵硬地坐着,手指与她紧紧相扣,能真切感受到她肌肤的热意。


    卫怜分明和他一样,视那些过往为珍宝,又为何偏偏不肯,不肯继续爱他,哪怕是尝试着接受他……


    卫琢低低唤了声“小妹”,卫怜的手下意识动了动,也试着回握。


    他再唤她“阿怜”。


    榻上的人,却再无动静。


    ——


    贺令仪怎么也没想到,卫琢会召她进宫探望卫怜。


    她年少时懵懂无知,非要闹着嫁他,此刻想来真如大梦一场。什么春闺梦里人,全是假的,说他是禽兽疯子才差不多。贺令仪也有自知之明,卫琢把卫怜看管得那么严实,岂会乐意她们时常来往?这回召见,只怕是宫里出了什么别的事。


    前段日子,韩叙亲自送她去了趟莱州。时隔一年,贺令仪终于见到了贺之章。


    她那个从小到大无法无天的弟弟,如今沉稳得她几乎不敢认,个头也窜高了一截。他眼圈泛红,嘴角却分明在笑。贺令仪忍不住一把搂住他,失声大哭。


    莱州靠着苍茫大海,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这儿的一切比不上长安好,可他们总算还能彼此依靠。


    贺令仪一直都想留下来,韩叙却向她许诺,会设法让贺之章重回长安,并不同意她在莱州。两人争执几回,贺令仪不愿让弟弟察觉到什么,最终没再和韩叙硬顶。


    进宫当日,韩叙面色称不上好,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贺令仪被他牵着手送上马车,少不得又被他叮嘱了两句。她拧着眉毛不爱听,小声嘀咕着,一把扯下了帘子。


    等到进了宫,贺令仪怎么也没想到,卫怜居然住在宸极殿!


    比起肃穆庄严的皇城,这里显得格外温柔,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殿里炉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


    贺令仪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女孩儿家的精巧物件。卫怜穿着厚实的夹袄棉裙,正蜷在榻边看书。发现贺令仪进来,她立刻放下书,起身迎上去,一把握住贺令仪的手,声音温软又透着惊喜:“贺姐姐怎么来了?”


    贺令仪打量着她,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不由疑惑起来:“陛下说公主近来不爱走动,特意让我入宫陪伴公主几天。”


    卫怜沉默片刻,拉她坐下,又让桃露去准备点心和热牛乳。


    贺令仪捧着杯盏,咽下两口牛乳,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公主……住在宸极殿?那殿下呢?”这可是天子寝居,历朝绝无公主或后妃住在这里的道理,便是皇后也不能。


    “他一直住在暖阁那边。”卫怜眼睫颤了颤,很快转开了话头,有些歉然:“让你因为我的缘故被召进宫,实在对不住。”


    贺令仪主要还是忌惮卫琢。相比韩叙那张波澜不兴的脸,自然是和卫怜待在一块儿要开心些。


    卫怜瞧出她神色不悦:“怎么了?”


    “公主有所不知,我当真不想跟他说话。”贺令仪平时没什么人说心事,和卫怜又亲近,便也没有瞒她:“韩叙让我谨言慎行,莫要与公主亲近太过……就怕公主若有何不好,陛下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更不会怪公主,最后说不准就要迁怒我。”


    卫怜好一会儿没吭声,贺令仪都怕她生气了,谁知她垂下眼,低声道:“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那又如何,”贺令仪忍不住皱眉,握住她微凉的手:“公主是我在长安难得的朋友,又对我有恩,难道我要为了那些尚未发生的事就疏远公主吗,那才是真蠢。”


    她想起那一年,自己失魂落魄去找卫怜,还傻乎乎向她打听卫琢的喜好。卫怜半点儿轻视都没有,反倒笨拙地想要开解她。


    贺令仪也隐约懂了,为何卫琢会如此执着于这个妹妹,罔顾人伦也要留她在身边。卫怜正如她的名字,即使自身再弱小不起眼,也总想在疾风骤雨中护一护别人。


    都说七公主是靠着四皇子庇护活下来的,可他们两人之间,当真是卫怜离不开他吗?


    如此一对比,贺令仪摇了摇头:“贺家出了事,我才明白什么叫人情冷暖。这宫里的人好没意思,韩叙……也一样。他眼里除了朝政和家业,什么都不关心,才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劝我。”


    卫怜听在耳里,明白贺令仪是不想留在韩叙身边了。这事关两人终身,又牵扯着两族旧怨,她也不好说什么。


    不多时,桃露端了汤药进来。看着卫怜服下药,贺令仪想起她那时偷偷抓的药,等宫人退下,才悄悄问了两句。


    提起此事,卫怜仍是心有余悸。那避子汤吐了个干净不说,还害她大病一场。好在上天没有对她过于残忍,过了些日子,月信总算是来了。起初她总担心这事会被揪出来,幸好御医最后也没说什么。卫怜又向珠玑反复确认过,药渣早已偷偷埋掉,这事才算揭过。


    她宽慰了贺令仪两句,而后想着宫中梅花应当开了,便打起精神,换了衣裳,打算带贺令仪出去走走。


    卫怜自己系好斗篷带子,眼前忽然闪过另一双熟悉的手,思绪也跟着飘远了。


    按理来


    说,她与卫琢……在菱州行房也有一阵子。或许是她体弱,又或许他们之间半点缘分也没有,她才一直不曾有孕。可笑自己还傻愣愣跑去求神……若世上真有神佛,她这份心思兜兜转转,飘到神明座前,恐怕神明也要斥她痴傻无知。


    卫怜想得出神,直到珠玑出声提醒:“公主,贺小姐还在外面呢。”


    她这才穿好鹿皮小靴,起身走了出去。


    卫怜带着贺令仪去了撷芳园,可惜只有零星几朵腊梅开了,园子深处的几株绿萼仍羞答答地躲着。贺令仪望枝兴叹,两人一路叽叽咕咕说了不少话,又回寝殿吃甜点去了。


    此事当晚便报到了卫琢那儿。得知卫怜一时兴起过去,却没能得见绿梅,他便吩咐内侍:“让花匠移几支做盆景,去暖室催开之后再送到宸极殿。”


    内侍领命正要退下,又被叫住了。


    卫琢盯着案头摇曳不定的烛火,指节微微屈起,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案,神色里竟透出两分犹豫。


    “罢了。”他再次开口:“催开之后……还是移回园中。让宫人知会一声便可。”


    “……是。”


    ——


    与此同时,遥远的雁州城外,卫姹正缩在马车里面,刚想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冷风就灌了进来,吹得她脸都疼,连忙又放下。


    连日这样赶路,颠得她骨头都散了架,心底的烦躁压也压不住。


    逃婚这事,她筹备了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顶着富商之女的名头,沿路还安排了接应的人手,只要能咬牙忍到雁州,就能在那好好安顿下来。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停住,车夫说是入城要停车查验。


    车上侍女一听,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卫姹一把夺过路引递出去,压着火气道:“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


    侍女面露不安:“娘子,城外该不会是……少府的侍卫吧?”


    “四皇兄才懒得管这闲事。”卫姹心里明白得很,卫琢对她的婚事根本就是无可无不可,这会儿必然对外宣称她是病了,消息能拦下便是,真正心急火燎的人,只会是舅父罢了。


    卫姹竖起耳朵,留神着车外的动静。似乎脚步声不少,夹杂着压低的盘问,像是在查前一辆车。她忍不住悄悄掀帘,探头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兵走动时袍角翻飞,露出一抹青色镶边。


    她脸色猛地一变,立刻用力拍打车壁,车夫会意,重又牵马掉头,匆匆驾车离开。


    马车驶出老远,卫姹才恨恨道:“我明明让人说我往南边去了,舅父怎会找人守在这儿!”


    车夫叹气道:“雁州这下去不得了,原路折返只怕也会撞上人,只能再往北走。”


    跟在卫姹身边多年的侍女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就想到一个人。那人如今正领兵驻守在幽州地界,她们再往北去,岂不是越来越近?万一不小心露了行踪,哪会有好果子吃,卫姹去年可是三番两次找人,差点把萧仰腿都打断了!


    卫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整个人像是被哽了一下,强按下性子,与车夫商讨对策。


    她就不信邪!倒八辈子被他逮着一回,还能再被他逮第二回不成!


    ——


    “八公主可真厉害,当众骂那人是秃头,还说跑就跑了……”


    宸极殿入了夜,所有灯烛都已熄灭,室内仍是暖融融一片。


    卫怜挽着贺令仪的胳膊,柔柔地靠着她,两人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


    她其实有些担心卫姹,可想到她那副跳脚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只是笑还没出来,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妹妹从小就有主见,她说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卫怜从前受过卫姹的欺负,小时候自然是恼她的。可懂事以后,在极偶尔的时候,她也羡慕过卫姹那股我行我素的劲儿。她们两人,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如今卫姹天高任鸟飞,自己却被困在此处,难以脱身。


    前些日子,珠玑通过卫瑛暗中留在宫里的眼线,总算把卫怜的消息递了出去。去姜国山长水远,卫怜还偷偷编了个络子,样式与她多年前送给卫瑛的差不多。可这信物,只有天晓得能不能送到卫瑛手上。


    “贺姐姐,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卫怜嗓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贺令仪听出她话里的低落,也搂住她,再想到自己的处境,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些:“……我好想我弟弟,也想我爹娘,想我姑母。”


    “如果,我是说如果……”卫怜忽然坐直身子,黑暗中,双眸带着水汽:“我有法子能离开,你也愿意……离开韩叙吗?”


    这话听来多少有孩子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一个全无依仗的弱女子,贺令仪根本不觉得卫怜能从卫琢身边逃开。


    可不知怎的,看着卫怜那双亮盈盈,又闪着微弱希冀的眼眸,她不由自主,仍是点了点头。


    第55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2


    当今这位天子,与先帝性子截然不同。似乎并不喜玩乐,什么避暑游猎从未办过,便是对美人也兴致缺缺。唯一与他有过牵扯的,便是韩家那位小女儿。


    可惜这韩氏女身子骨弱,听闻一直在静养,从前入主中宫的风声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却迟迟不见动静。


    等到卫琢时不时会去撷芳园赏梅的风声透出来,又有朝臣暗中动了心思。


    实际上卫琢哪有这般闲情雅致,再好的花,如今落在他眼里也失了颜色。


    自从那次退了烧,卫怜再也不肯亲近他,一见到他就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着,甚至缩在被子里根本不透气。卫琢怕她憋坏自己,不得不去扯,又吓得卫怜大哭大喊。


    端着药碗的宫女站在后面,瞧见堂堂九五之尊被她惊惧之下又踢又打,脸都吓白了。


    素来柔和的人发起倔,反而让人手足无措起来。卫琢最后只能让宫女合力拉出卫怜,任凭他再怎么温言安抚,都好似全然失了作用,她还是不肯说一个字,只紧紧揪着衣角,好似哑巴了一样。


    卫怜当然没有疯,她只对卫琢才会如此。若是和宫女说话,便还是细声细气的。这差别简直让卫琢心在滴血,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慌乱又失措。


    分明当了十几年的兄妹,如今怎的连一句寻常话都说不上。


    除夕宴当日,卫琢又去了撷芳园。还未走到园中水榭,透过交错的梅枝,隐约瞥见榭内飘过一抹旖旎的淡粉。他呼吸一滞,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然而绕过那丛花,便看清来人并非卫怜。


    看装束,是跟随父亲入宫赴宴的朝臣之女。


    一阵风过,女子仿佛并未察觉到他,而是踩着一地落英翩然起舞,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卫琢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离开。待到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吩咐宫人:“这位小姐的舞,甚好。请她就留在此处,一直跳下去。”


    宫人听得心头一跳,垂首去传话。


    水榭中的女子见他掉头就走,正在发懵,待听清旨意,一张脸顿时惨白。


    ——


    卫怜窝在暖炉边,全然不知卫琢已往撷芳园跑过多少次。对于绿萼她倒是还好,然而贺令仪一听园中盆景开了花,眼中立刻放光。


    除夕夜和往常不同,宫里的人也格外多一些,卫怜犹豫了会儿,想到贺令仪今晚便要随韩叙回去,最终还是起身换了衣裳。


    等她们走进撷芳园,盆景还未瞧见,先望到了水榭中起舞的女子。


    正是隆冬时节,卫怜手里还捂着暖炉,那女子却穿着单薄的束腰裙,窈窕身形尽显,四肢似被寒气冻得僵硬,又一刻都不敢停歇。廊下守着个眼熟的宫人,见卫怜来了,连忙上来行礼。


    “她这是怎么了?”卫怜没有再走近,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姐私自打探陛下


    行踪,惊扰了圣驾。”


    寒风中,女子仍在瑟瑟发抖。卫怜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换了条路走。


    看过绿梅,卫怜很不舍得贺令仪回去,可韩叙已经找卫琢要过好几次人,更何况,她也不能那么自私,再将一个人困在宫中,仅仅为了陪伴自己。


    分别的时候,卫怜强忍着没有哭,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处,她才揉了揉眼睛,慢慢往回走。


    入夜后,皇城灯火通明,除夕宴照旧在留春宫热闹着,宸极殿却静得针落可闻。


    初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一般。不多时,庭中便积起一层松软的白。


    卫怜披着斗篷,蹲在外面看雪,鼻尖都冻红了。刚忍不住想捏一把,就被身旁的宫人劝下。


    她只好遥遥望着留春宫方向的灯火,直到冷得受不住,才转身回了寝殿。


    卫怜翻出卫琢还给她的那枚银锁,拿在手里细细擦拭,又摸了摸窝着的狸狸。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些细微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支摘窗外,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只雪捏的小兔子。


    捏得有些丑,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清瘦颀长的手抬起,又在小兔子后面放了一只小雪猫。他手上沾着碎雪,指尖已然冻得通红。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殿外的人默默地捏。窗外风雪渐重,窗下摆放的小雪人,也渐渐连成了一排。


    卫怜抱着狸狸,一动不动。


    记忆中那个皇兄又跳了出来,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追着她。


    可她早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卫怜没有开门,只是抱着狸狸爬到榻上,像是有雪花落进了眼中,让她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宫人早已被卫琢屏退。他带了伞,可单手捏雪团不方便,索性将伞收起,披着大氅,蹲在窗下一只接一只地捏。


    这扇窗子,他本可以如同道观那一夜,轻而易举跃过去,如今却不可再如此。


    卫琢眼睫上渐渐覆满了雪,双手也很快冻僵。等到第十只小雪人捏好,他才用指节轻轻叩那扇窗——


    三长两短……一如从前。


    殿内始终安静无声。


    卫琢垂下眼,伸出僵硬的手,开始捏第十一只小雪人。


    ——


    次日醒来,卫怜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窗下几排密密麻麻的小雪人,几乎快被新落的积雪掩埋。


    珠玑刚进殿,见她神色低落,正望着雪人发呆,只得上前打断她,嗓音压得极低:“公主,宫外有密报。”


    在卫怜身边待久了,珠玑早已与旁人打成一片,贴身侍奉再寻常不过,说话行事也方便许多。她几乎贴着卫怜的耳朵,说了一段话。


    卫怜慢慢睁大眼,脸上惊喜一闪而过,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攥着衣袖的手指猛然收紧。


    珠玑顺着她望向那堆小雪人,神色复杂:“此事必定凶险,公主……可想清楚了?”


    她作为旁观者,又岂能不知,卫怜对卫琢绝非单纯的爱或恨便可说得清。两人之间的羁绊太深,即便互相伤害过,也不是说斩断便能轻易斩断的。


    “我从前的确犹豫。”卫怜转过头,目光仿佛透出了窗子,低声道:“昨夜除夕,我却只能待在此处发呆。只要还在这宫中一日,这样的日子便永无止境。”


    其实她若愿意,大可以顶着这张脸,以皇后之名,坐去他的身边。倘若有流言蜚语伤到她,卫琢也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拔掉那些人的舌头。他动动手指,便可剥夺一切。


    只因他爱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要为他的爱而让道,甚至包括卫怜自己。


    从始至终,也无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我想好了。”卫怜眼中含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绝不后悔。”


    ——


    卫琢罚朝臣之女跳了大半日的舞,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有几位老臣心怀隐忧,也只敢仗着资历劝谏一二。与此同时,无论官员还是宫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撷芳园走。


    从前若有谁起过旖旎念头,如今也彻底死了心,只等着一心巴结韩氏女便是。


    谁知君心难测,皇帝再也没去看过那些梅花了。


    八公主卫姹迟迟未能找到,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卫琢对外宣称公主久病,已移至江南静养,原定的婚事多半要不了了之。


    相较卫姹舅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卫琮的反应倒出人意料的淡定。被长辈训斥了两句,也只说道:“皇姐不肯嫁那王公子,皇兄其实也没说什么,舅父又何苦相逼。”


    “她已年满十八,身为女子岂有不嫁人之理?莫说公主,便是皇后,也同样要受礼法规矩约束,岂能这般恣意胡闹。”舅父神色严肃,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卫琮愈发郁闷,想起卫姹曾直言,若登基的是他,她便是长公主,到时只有她挑驸马养面首的份,那还轮得到旁人安排婚配?


    小小少年皱着一张苦瓜脸,不再吭声。


    事至如今,他的几位皇姐竟无一人还在这宫中。卫姹私逃,卫琮是知情的。可他那位羞怯柔善的七姐姐,却是当真一缕芳魂杳杳,再难寻觅了。


    皇宫的另一头,卫怜此时正待在斋房,提笔为求来的平安福祝祷。


    宸极殿中跟随她的宫人共有十二个,她便求了十一枚。写着写着,她蹙起眉,犹豫半晌,还是多求了一枚,让桃露送去卫琢那里。


    桃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何时给陛下送过东西?然而物件一接到手,她又忍不住欢喜,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在她心里,这两人实际上十分般配。陛下年轻又丰神俊朗,虽在情事上……稍显肆意,可这又何尝不是盛宠,不过是放浪了些。自那之后也不曾再有过,对娘娘更是处处容忍照拂,彼此若能解开心结,又有何不好。


    瞧见桃露轻快的背影,卫怜的指尖一缩,微微发僵。她伏在桌案上好一会儿,才取出一叠表纸,提笔蘸墨,写得十分缓慢。


    她的心事犹如纠缠的藤蔓,总也难以安心。不知不觉间,竟已写了二三十张。


    卫怜眼眶发热,垂眸凝视了许久,才卷起纸张,收进表桶里,让宫人供去神龛的最高处。


    等回到宸极殿不久,桃露兴冲冲跑进来:“娘娘,陛下正在召见臣子,可还是亲自接走了东西,说政务一处理完就来。”


    相比她的雀跃,卫怜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此情无计可消除,她走到镜前,仔细打量着镜中人,才恍然发觉自己早非旧日模样。


    眉眼间那抹怯弱褪得干净,此刻反而透着一股端严。


    卫怜摸了摸脸,想抹去这份紧张,转身拿起昨夜翻了一半的医术,爬上了挨着暖炉的小榻。


    心口原本跳得飞快,然而炉火烧得太旺,眼皮便渐渐发沉,不知不觉地,她攥着书页的手渐渐松开。


    ……


    再睁开眼时,卫怜几乎是被卫琢从榻上捞起来的。


    窗外雪声簌簌,犹如细小的珠玉敲打屋檐。冬日昼短夜长,殿内火炉仍暖暖地燃着,一片静谧。


    她散着发髻,松散的长发如水一般,从他指缝间流泻而下。


    卫琢凝视着她,神色专注而带着讶然的欢喜。炉火落入他澄澈的眼眸,仿佛星子坠入湖心,波光流转。


    然而下一瞬,他眉间掠过一抹无可奈何。


    “小妹还是如此马虎……头发都要挨着炉子烤焦了。”


    第56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3


    卫怜呆了呆,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糊味儿,慌忙伸手去拍。


    卫琢掌心一空,手中乌黑浓密的长发就那样从指间滑走,他没能握住。


    一阵懊恼过后,卫怜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好些日子不见,卫琢的眼睛亮得吓人,她却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眼。


    “小妹。”他看了眼桌上翻


    开的医书,犹豫了一下,尽力把嗓音放得低柔:“宫中的藏书年代久远,有些记载未必适用于当下,涉及到汤药……还是要按御医的嘱咐来,以免伤了身子。”


    卫怜心头一沉,避子药果然是瞒不过他,先前不过是他暂时忍着才没说。


    她别过脸去,卫琢此刻越像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就越会让她想起那时失控如野兽的他。


    “我知道了。”再开口时,她声音都有些发颤。


    卫琢方才来得急,来不及更衣,此刻一蹲下身,玄色的袍裾便沉沉铺落在地。他端详着卫怜的神情,缓声道:“从菱州开始,我就一直在服用避子药。回了长安……也没有停过。”


    卫怜错愕地抬眼,脸颊发烫:“可我们明明……”


    被她瞪大眼睛看着,卫琢自认脸皮厚,竟也有一丝难为情了。他就像条狗,时时刻刻都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


    “为什么?”卫怜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没听过男子服药的。


    卫琢闻言皱了皱眉,“小妹忘了罗昭仪?”妇人生产如同去鬼门关走一遭,好好一个人,进宫不到三年便难产而死。去世前肚子高高耸起,双眼圆睁。


    “我不会让你受那样的苦。”那时让卫怜痛过一回,已经足够他后悔的了。


    卫怜被他这句话震住,下意识就问:“你……你是皇帝,怎能没有子嗣?”


    “从宗室过继一个合适的幼子便是。”卫琢显然早就考虑过:“或者从民间选一个孩子送进宫,由我们亲自抚养。”


    他自己何尝是什么皇室血脉,可那又如何,放眼天下,谁敢说他一句不配为天子。血缘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他根本不在乎。


    卫怜心头一颤,震惊地说不出话。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卫琢种种所作所为,究竟能有多么惊世骇俗。


    卫琢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迟疑着。若他生有尾巴,此时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地向她摇……


    卫怜甩开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低声问道:“上元节我能出宫吗?我想去找贺姐姐玩。”


    贺令仪还在宫里时,她连饭都能多吃些,时不时也会出去走动,这些卫琢都清楚。


    “当然可以。”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又伸手轻扯了扯卫怜的衣袖:“我能一块去吗?”


    卫琢像是下意识学她说话似的,嗓音软得醉人,神色却一本正经。


    卫怜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闷声闷气点头。


    ——


    一直到上元节之前,卫怜又去了几回禅房,每次都写写画画些什么。有些纸张写完就撕了,有些又会封好存入表桶。


    除此之外,她又亲手给狸狸扎了个毛茸茸的窝,还织了件小衣服。狸狸显然不领情,卫怜也不恼,好脾气地收了起来。


    卫琢从宫人口中听闻这些事,心中怎么都欢喜,毕竟她郁郁寡欢了许久,如今愿意打起精神,便再好不过,更何况还主动让桃露给自己送东西。


    朝事冗杂,到了上元节当日,卫琢处理完政务去接卫怜,已然是午后了。出门前,她又抱了抱狸狸,还亲了亲它的脑袋,都快出寝殿了,还忍不住回头去望。


    “怎么了?”卫琢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衔雪了。”卫怜小声道:“它跟着王姐姐,想必被照顾得很好。”


    卫琢凝视着她的脸:“可要我派人把猫接回宫?”


    卫怜摇了摇头。


    两人再次同乘一辆车,卫琢竟有种做梦的感觉,他甚至又能牵她的手了。卫怜身子一僵,还是由他握着,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许久不曾听你提起卫瑛,小妹可想见她?”


    骤然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卫怜心头下意识揪紧,疑心卫琢是否察觉到什么,强忍着紧张道:“我很想二姐姐,只是姜国离得太远,若能传些信笺便好了。”


    卫琢笑了笑:“那回去后你就写,我派人出海给你送去。”


    其实只要卫怜愿意留下,再让卫瑛回来也没什么。终归他们并无血缘,他会认真向卫瑛解释此事。


    马车停在城南一处宅邸前,卫琢穿着便服,却也提前告知了韩叙,他已带着贺令仪在门外等候。


    卫怜被卫琢扶着下了车,瞧见故人便面露欢喜。二人挽着胳膊,亲昵地叽叽咕咕说话,倒将两个男人晾在一边,他们目光相接,都觉得看对方不大顺眼。


    韩叙索性提起一桩政事,卫琢见卫怜像只放飞的小雀,笑得眉眼弯弯,也就由着她们去了,随韩叙另去书房议事。


    此处并非韩府,而是贺令仪独居的宅院。韩府规矩森严,若让族老知晓韩叙与她的关系,他怕是要在祠堂领受家法,卫琢自然也不会带卫怜去韩府玩。


    卫怜跟着贺令仪在宅中转悠两圈,想着今日是上元节,又采了些梅花亲自包汤圆。


    直到入了夜,书房灯火仍亮着。卫怜只煮了她们二人的份,贺令仪便吩咐侍女另为书房准备了晚膳,省得打扰他们议事。


    豆沙馅揉多了些,连卫怜这样嗜甜的人都觉得腻味,半碗便吃不下了。刚放下碗,卫琢和韩叙便推门走了进来。


    灯火融融可亲,室内浮着汤圆的甜香,映得卫琢面色也柔和了几分,姿态温雅地在桌边坐下。


    两个女孩儿谈兴正浓,顿时哑了声。卫怜知道贺令仪会不自在,便小声对卫琢道:“我们让侍女备了晚膳,在饭厅那边呢。”


    言下之意,是请他们离开了。


    韩叙听得明白,正要起身,卫琢却伸手去牵卫怜,微笑道:“小妹也来,再吃点。”


    “我自己煮了汤圆,已经吃饱了。”她绝不愿在人前与他亲近,连忙指了指那半碗汤圆。谁知卫琢看了一眼,自然而然接过她手边的碗,就着她用过的勺子,直接舀起一个吃了。


    卫怜与贺令仪都看呆了,韩叙更觉得难以直视:“请陛下……移步饭厅。”


    “那是我吃剩的……”卫怜又羞又恼,急得直拍他的手。小时候看卫琢吃她剩的东西,还不觉有什么,可他如今都是皇帝了,怎能在臣子面前如此,成何体统!


    更况且他明明就不爱甜食!


    卫琢却若无其事,三两下便将汤圆吃完了,用帕子拭了拭唇角,优雅如一只白鹤:“小妹亲手包的,扔掉岂不可惜了。”


    贺令仪简直再坐不住,甚至与韩叙交换眼色,在想他们是不是该走?韩叙却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


    卫琢不以为意,他们便也要当作寻常。即便有人觉得不妥,那个人也只能是卫怜。


    果不其然,卫怜已站起身,脸憋得通红,使劲想把卫琢往饭厅拉。


    卫琢衣袖被她扯得满是褶皱,也半点不恼,反而摸了摸她的头发,才从容起身。


    贺令仪仍在震惊之中。她从前就知道卫琢待卫怜不同寻常,然而此刻亲眼看下来,实在……实在是……让她这个旁观者都坐立不安。


    韩叙倒早知道了,深吸一口气,安抚地轻拍了下贺令仪的背,忽然想起一事,淡声道:“城中有匠人以冰为材,雕琢出了盘龙。公主难得出来,或许会有兴趣。”


    卫怜对他虽无好感,听他这么说,也不好不搭理。她目露好奇,与贺令仪对视了一眼。


    “那我去跟皇兄说一声。”


    ——


    暮色四合,长街上已缀满了花灯。即使天气寒冷,人潮仍是挤挤挨挨的,孩童举着鱼龙灯跑过,夜风都裹着热闹的甜香。


    城中福安门前,果真立着一座近两丈高的冰雕龙。龙脊特意打磨得光滑,孩童裹着厚棉袄,顺着龙脊“呼”地滑下,落到龙尾处的软垫上,半点也不疼。


    卫怜从未见过能滑的龙,一时看得呆住,好一会儿都


    舍不得走。


    不只是孩童,也有三三两两的女郎在玩。贺令仪跃跃欲试,拉着卫怜就要去排队:“我们也去。”


    卫琢见人实在太多,正想唤季匀过来,设法将路人驱散,袖子就被卫怜轻扯了一下。她眼含期翼:“我和贺姐姐去排队。”


    卫琢话语一顿,只好吩咐她小心,自己在旁仔细盯着。


    等到卫怜走上木梯,心也跟着悬起来,攥着衣角,在平台屈膝坐下,有些紧张地看着下方。


    贺令仪早已滑过,此刻站在底下,一脸笑意地朝她招手。卫怜身后还有人等着,她脚尖试着一蹬,身子就顺着光滑的龙脊溜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呼,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瞬息之间,她便滑到了龙尾。卫琢正等在那里,如同接孩子般,稳稳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含笑摸了一下她的脸:“胆子变大了。”


    随风而下的感觉极好,卫怜笑盈盈的,连带着对他态度也软和了,由着卫琢把她拉起来,细心替她整理好斗篷。


    四人随后去看花灯,趁卫怜去转糖画,卫琢微微侧过脸,瞥了韩叙一眼。


    韩叙抬手揉了揉眉心,拦下贺令仪,引她往另外一条路走。贺令仪自然不愿,一脸莫名其妙,隔着攒动的人头喊了卫怜两声。卫怜没听见,却引得卫琢回过头来,黑沉沉的眼睛里一片平静,看得她心中发虚。


    “她们人呢?”卫怜举着刚做好的糖画,疑惑地左右张望。


    “许是人太多,一时走散了。”卫琢神色如常牵起她的手,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让季匀去找了。你不是还想去看灯轮吗?”


    四周全是人,卫怜踮着脚又望了半天,只得任由卫琢牵着她,往那座灯火辉煌的灯轮走去。


    第57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4


    卫怜这还是头一回转糖画呢,摊主画了只蜻蜓。她拿在手上,既想多瞧瞧,又怕落了灰尘,只好一边走一边抿着吃。


    灯轮流光溢彩,走起来却远得很,卫怜腿脚渐渐发酸。牵着她的卫琢立刻察觉了,带她拐进人少的小道,在她面前弯下了腰。


    隔着一道墙,外面的欢声笑语隐约飘来。她的心被暖融融的烟火气浸着,像一片坚硬的冰湖,悄然渗入了微光。


    卫怜没吭声,默默伏上他的背。


    卫琢再开口时,声音是从脊背传过来的,嗡嗡地轻震:“今天开心吗?”


    “嗯,”卫怜环着他的脖颈,声音有些发闷:“小时候……八妹妹有时能出宫玩,我心里羡慕得很。”


    “往后不必再羡慕了,”卫琢语气带着笑:“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出来。”


    听出他的愉悦,卫怜心中说不上欢喜,反倒浮起一股酸涩。如同孩童时期朝思暮想又得不到的东西,时隔多年终于回到她手里,心境却不复当初,使得这滋味也变得模糊遥远,只余下些怅然。


    卫怜不想再深谈下去,第一次主动问起卫琢的过往:“冯母妃说的那些事……是何时告诉你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卫琢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阿娘到死也不曾说。是我……从遗物中翻出些线索,才去逼问兰若。”


    “阿娘身份特殊,入宫以后无依无靠,身边的宫人也弄不清底细。兰若是随阿娘一同入宫的,正因要护着她,才让她去了外殿伺候,免得引人探究。”


    他的阿娘这一生随波逐流,掩埋他的身世,恐怕就是她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她从未让他复仇,只盼他能好好活下去。


    卫琢说完,微微侧过头,微笑道:“如今……可信了?”


    心事被点破,卫怜心头一紧。他们之间的确没有血缘,因为她并非父皇的骨肉……可此事说到底,卫琢并不知道。她无法不去怀疑,卫琢是为了骗她,才故意让兰若这么说?


    “你从前说过不会骗我,后来照样骗了我许多回。”她心中的芥蒂消不去,此刻再提,好似没了怨怪,而是孩子气的执拗:“在你看来,骗与不骗并不要紧,只看怎样能成事罢了。也是我太傻太信你,才让许多事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或许卫怜骨子里也是个固执的人,她觉得不对的事,若要硬逼自己闭着眼接受,便是违了本心。


    “是我不好。”卫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如今你无论怎么说我,我都不会恼。”他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手臂也收得更紧,与她毫无间隙地相贴。


    “强求来的缘分……怎算真缘分。”卫怜伏在他背上,嗓音有些哑。


    “世人所谓不强求,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托词,”卫琢声音沉缓:“若小妹有的选,难道不愿意戚母妃永远留在身边?”


    “父皇追求长生,可逝者如流,人如蜉蝣寄于天地,对于生死一事,即便是天子也同样无能为力。我和小妹,也总有一日不得不分开。既如此……”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喙:“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我生离。”


    他自顾自说完,忽然笑道:“灯轮到了。”


    卫怜这才回过神,手上的糖画也没吃完,被他放下来时,蜻蜓半拉翅膀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头发。


    糖粘腻得很,把他发丝凝成一绺绺的。卫怜蹙着眉,心乱如麻,根本无暇去看灯轮了,只顾捏着帕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


    东风夜放花千树,他们此刻离得近,灯轮的光芒犹如星河倾泻,映得河面流光溢彩。那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面容朦胧不清,眼底的光亮却温柔缱绻,一丝责备也没有。


    卫怜被他看得心慌,愈发低着头。忽然手腕被握住,竟被他牵着,隐入道旁一株盛放的红梅之后。


    二人站在树下,树的另一面,正有提着灯笼的孩童嬉笑着跑过。卫怜耳边是喧闹的人间烟火,眼前的光影忽明忽灭,等到孩童的欢笑声远去,四周蓦地暗了下来。


    卫琢没说话,只俯身去吻她。卫怜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止不住地发软,竟也像疯了一般,没有推开他。


    天地间的风声似乎静住了,唯有头顶的红梅簌簌往下落,芳香馥郁,掉在两人肩头与发梢。


    她微微张开了唇舌,脸颊上似有蝴蝶翅膀轻颤的颤栗感,是他的睫毛紧贴着她。他唇|瓣温热,舌|尖极轻地探寻她口中的甜味儿,如同品尝珍馐,浅尝辄止,而后辗转着变痴|缠。糖画的味道彻底被淹没,只余下他炽|热的呼|吸,烫得卫怜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手无意识抵在他胸|口,接着又被他捉住,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卫怜几乎要喘不过气,红|唇被迫开合,又被迫含|吮,直至路人交谈的声响渐近,她才如梦初醒,猛地往后缩,截断了这个绵长的吻。


    卫琢唇|边染着莹润的水|痕,两人唇|舌分离了,卫琢手却不肯松,几乎将她整个笼在怀里,挡住外面的视线。他的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微|喘着平复凌|乱的气息。


    卫怜也闭上了眼,心中一面唾弃自己的沉沦,一面又滋生出说不清的贪恋。怨怪与恐惧固然有,可多年来的爱护与陪伴又怎会是假。


    最后一次……只此一次。


    她身子微微发颤,随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待离开人潮,时辰已不早了,二人只能回去贺令仪的宅院。他们果然先一步到了府里,卫怜洗漱完,夜里同贺令仪睡。


    熄了烛火,床帷已放下,卫怜轻声道:“贺姐姐,同你说件事。”


    她凑近贺令仪耳边,低语片刻。对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到时你别管我,只管下山请大夫便是。此事就牵连不到你头上。”


    贺令仪声音发颤:“你……当真想好了?”


    “出宫之前就想好了,二姐姐的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卫怜认真道:“留在他身边,我对不起的人太多。我和他的关系,也永远难容于世。”


    “陛下怕是会发狂的。”贺令仪语气艰涩。


    卫怜想到卫琢暗服避子


    药的事,缓缓摇了摇头。


    “我继续待在他身边,他才真的会发疯。”


    ——


    卫怜早不是头一回去南山了,南山桂树闻名,绿萼梅更是名动长安。卫琢知道,卫怜在宫里时便心心念念看绿萼,如今出了宫,想去散心也不足为奇。


    只是南山地处城郊,卫怜想一大早就出发,他却不能无故辍朝。想来想去,即便有贺令仪同去,他依旧放心不下,特意从宸极殿调了宫人随行。


    当日两人都早早起身,一同用了早膳。卫琢回宫前,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今日朝事想来不会耽搁到晌午,我晚些便去接你,正好在城南用晚膳。那边有家鱼羹做得极好,我从前带给你尝过的。”


    卫怜乖顺应道:“好。”


    她望着卫琢的背影,微微发愣。他察觉到了,也回过头看她,像是以为她舍不得他走,眼里闪过了一抹笑意。


    南山层峦叠嶂,山峰各有高低。天气尚冷,卫怜戴着手衣和耳衣,走动间出了薄汗,执意要去人少的最高峰赏梅。


    宫人们无奈,只能小心跟着。谁知还未到地方,她先在石阶上崴了脚,身子发软,站也站不直。幸好不远处有座道观,宫人们忙搀扶着她进去歇息。


    卫怜疼得面色惨白,眼眶都红了。宫人们吓得心慌意乱,毕竟卫怜若有半点损伤,皇帝必定会治罪。是以当贺令仪提议下山寻个大夫时,众人急急点头,手忙脚乱照看着卫怜。


    谁知没过一会儿,贺令仪又带着侍女折返,目光落在卫怜身上:“我想来想去总是不安心,还是留下陪着她稳妥。你们另去山下请人吧。”


    卫怜攥紧了拳,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待宫人一走,客房便安静下来。卫怜蹙眉倚在小榻上,扭头对珠玑道:“我口渴得厉害,你去观里讨些茶水来。”


    她看了同样额角冒汗的宫人,又补了一句:“多讨几杯。”


    卫怜平日待人温和,宫人们虽然感激,也不觉得异样,等珠端来茶水,众人纷纷咽下。


    又过了片刻,桃露扶着额角想撑起身:“娘娘……奴……”话未说完,她白眼一翻,咚的一声伏倒在桌上。


    其他宫人也头晕目眩,接连昏厥过去。


    卫怜猛然站起,心急如焚看了贺令仪一眼,几乎要脱口质问她,又知晓时间紧迫,慌忙换下华服,换上宫人的衣裳,发髻也重梳过,珠钗匆匆包好带上。


    贺令仪手脚比她利落,没过多久,两人俨然是一双寻常宫人了。


    卫怜从里衣摸出四个平安符,与她送给卫琢的一模一样。她把符一一放到昏迷宫人怀中,心中默念着对不住。


    念在此物是她亲手所织,卫琢应当不会伤他们性命。


    “公主与贺小姐先走。”珠玑低声道:“三人同行过于扎眼,我会些功夫,自有法子脱身。”


    “千万小心。”卫怜心中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梅林暗处,正有暗卫隐于其间。他们得了严令,除非卫怜有性命之忧,否则不得现身。


    客房的门被人推开,走出来两名宫人,脚步匆匆,直朝观外而去。


    暗卫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仍牢牢盯着客房。


    ——


    当日散朝后,卫琢虽记挂着赏梅的卫怜,却被北地战事的军报绊住,直到申时才脱身,匆匆更衣准备出宫。


    可他不曾料到,车驾竟在宫门前被韩叙拦住。


    素来处变不惊的人,此刻面色铁青,连声音都在发颤:“陛下……公主……不见了。”


    卫琢坐在车里,神情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遭了致命一击的巨兽,刹那间连眼尾都泛红。


    他闭上眼:“封山,封城,十二卫全数出宫搜山。”


    凭借两条腿,他不信她能跑远。他有暗卫精兵在手,找到她是迟早的事。比起卫怜的逃,他胸中充斥着被背叛被欺骗的绞痛,又忍不住地心里发紧,她是否会在山间摔倒受冻……


    然而韩叙忽地跪倒在地,让他看不清表情。接下来的话,更像是隔着云雾飘来:


    “公主她……似是从崖上……跳了下去。”


    第58章 鳏夫日记1


    宫人深深埋下头,马车旁死一般寂静。


    比起方才那道又快又狠的旨意,卫琢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小妹不可能寻死。”


    然而从韩叙的角度,恰好能望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妹妹从小就怕苦,更怕疼、怕死。小时候为了病能快些好,哪怕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也会把苦药喝得一滴不剩。


    即使曾从摘星台摔下,又怎么可能是寻死?她分明比谁都渴望好好活下去,甚至不惜用性命求他、逼他。


    她绝不会寻死!


    赶到南山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卫琢根本没往山下找,而是带人疯了似的在山头搜寻。


    人必定在山上,妹妹也只能在山上。或许只是摔伤了腿躲在何处,又或者混在了游人里,才被误传成坠崖。


    直到韩叙过来,将一角从崖下枝杈上勾住的碎裂衣料交给他。


    卫怜冬天穿得厚实,外衫虽然换了宫人的,里衣却仍是那件,今早他还亲手为她整理过。


    他认得出来。


    卫琢身躯猛地一晃,脑子里嗡地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


    他还是不信。旁人的劝说都像隔着一层雾,他僵着身子,又去发现衣料的位置找了半夜。


    韩叙领着几个臣子过来时,卫琢的衣袍被树枝勾得破烂不堪,发上结了霜。他就站在崖边,出神地盯着脚下的深渊。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能将人吞进去。


    贺令仪同样踪迹全无,韩叙面色惨白,像失了魂魄一样,无法克制地往最坏处想。


    直到谷底有火把的亮光在晃动,是他们派去的人开始了搜寻。


    卫琢像被烫到似的,哑声斥道:“朕不许他们搜山下!”


    韩叙闭了闭眼,一旁的老尚书跪倒,苦劝道:“陛下……山谷下有河流,若……若真出了意外,韩小姐……恐怕已经坠进了水里,否则不会毫无痕迹。”


    此事太过蹊跷,可这样严寒的天气,两个弱女子手无寸铁,又能跑去哪里?搜山无果,人就算没摔死,恐怕也成了野兽盘中餐。


    “她只是藏起来了!”卫琢陡然睁大眼,面色铁青,眼白里布满血丝:“或是被歹人劫走了!就是为了威胁朕!”


    一阵刺骨的山风吹过,老尚书被他骇人的目光震住,众人哑口无言。


    卫琢辍朝了几日,几乎要把整座南山翻个底朝天。


    长安所有出口严密封锁,士兵暗卫日夜奔走搜寻,卫琢更是不眠不休,直到因为高烧险些摔下马,才被强行送回宫。


    即使昏沉地躺在床上,那个念头像条毒蛇,一刻不停地咬他,让他不得安宁。


    卫琢勉强能下床时,宫中的棠花已悄然抽出新芽。


    又一季春天无声而至。


    桃露等跟随卫怜登山的宫人,被关押起来拷问。卫琢固执地认为此事必有隐情,没有下死手。


    宫人们被带到宸极殿,桃露腰间还系着那枚平安符。她当时醒来,立即认出这是卫怜的东西。


    卫琢站在殿内,面色乍看还算平静。他脸上带着病容,面颊凹陷,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酝酿着随时都会爆发的风浪。


    宫人的回答翻来覆去,仍是那几句。


    “拖下去,处死。”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桃露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疯狂叩头,腰间的平安符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卫琢目光猛地一震,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也不嫌脏,死死攥在手心。


    剩下的人见状,也手忙脚乱摸出各自的符,颤巍巍捧起。


    没人能猜透陛下在想什么。


    他只是弯腰,依次拿起那些符,久久地沉默。


    直到听见一声低哑的“滚”,桃露才手脚发软爬起来,不等走出殿门,又被他叫住。


    陛下竟还记得她的名字!


    桃露又惊又怕,谁知卫琢只是让她回去,甚至还示意她坐下。


    他仍然站


    在那里,紧握着那些脏得不像样的符:“她离开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朕。”


    桃露颤抖着,从卫怜离宫的前一天开始说。


    她抱了狸狸多少次……去了几回禅房……写了多少张祈福表纸……喝了多少碗药……一天中又有多少时候,只是在发呆。


    除夕那夜,她蹲在雪地里,先望着纷飞的雪,而后又呆呆望向留春宫透出的灯火……


    那回发烧她吐了多少次……见到身上的红痕就会默默掉泪。夜里听不见哭声,可枕头上总是有湿痕……


    桃露不敢流露半点怨怼,可说得越多,免不了会讲漏嘴,尤其提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夜。她说完后,畏惧地看向他。


    卫琢异常安静地听着,甚至微微垂着头。病中未束冠,墨发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眉眼,只在下颌投落一片浓重的黑影。


    桃露没来由地,再一次浑身发抖。


    ——


    卫怜的消失,成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卫琢开始恢复上朝,此外所有时间都用来找人。这份近乎病态的执拗,被掩藏在日益沉寂的外表之下,反而让旁人束手无策。


    他从暖阁搬回了宸极殿,在此伺候的宫人不敢擅动旧物,只偷偷把狸狸抱了下去,生怕触怒龙颜。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陛下竟命人把狸狸带回来。


    他打开卫怜放东西的小木柜,仔细检视她留下的物件,狸狸就安静地蹲在旁边看。


    她什么都没带走。


    离宫那日,她只抱了狸狸。从前累积的书信,他送过的珠钗、首饰、书册、笔墨纸砚……都一动不动地躺着。


    只有那枚银锁,卫琢翻遍了也没找到。


    走出宸极殿,他来到卫怜常待的禅房。屏退宫人后,卫琢将高处供奉的表文统统取下。


    密密麻麻,堆了一地。


    这一番走动和攀高,使他面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卫琢跪坐在地上,开始一份一份地拆解那些表纸。


    在卫怜之前,早有人在此供神,积累的表文成千上万。要从中挑出她的那部分,并非易事。


    拆到后来,他十指不断发抖。


    一旦辨出妹妹的字迹,便小心展平另放,其余那些无关紧要,便随手丢入香炉烧了。


    等到分拣完,他忽然生出一股荒谬感,竟犹豫着不敢去碰,不敢去看。


    他在怕。


    怕从中窥到她的绝望怨恨,怕这些纸片上写了与他诀别的字句,怕坐实所谓的坠崖,原来真的是她在主动求死。


    毕竟卫怜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在看梅花前,还对着他乖顺地笑。


    只要真相一日不明,他便能多骗自己一天。


    或许他真的疯了,甚至还可悲地幻想过,若最初就放手,为她添妆,送她凤冠霞帔地出嫁,或许他如今还能好好的见到她。


    这念头让卫琢胃里翻江倒海,甚至会干呕。


    每当想到妹妹或许已不在人世,胸腔就像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寒风可以毫无阻碍地灌进去。


    不是冷,也不是痛,是无穷无尽的空茫,仿佛神魂彻底被抽走,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从头到尾,错的是他吗?


    卫琢捏着那叠纸,一次次拿起,又放下。纸张被反复抓握,留下无数道褶皱,让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


    韩叙同样大病一场。比起传闻中将要入主东宫的韩家小女,贺令仪的消失,根本无人在意。


    除了他。


    那天一起不见的,还有名唤珠玑的宫女。卫琢亲手查过,韩叙也查过,但这宫女身家清白,从前服侍卫瑛,后来留在了宫中。卫怜会和她亲近,本就不稀奇。


    卫怜名义上终究是韩家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韩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奏,韩叙强撑病体,也跟着入宫。


    “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南山封山多日,百姓行商皆不能入,长安上下议论纷纷。臣以为……是否该适时开山,以免有损陛下清名。”


    卫琢正提笔批改奏折,闻言,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朕有个疑问要解,已从南海请了方士入宫。开山一事,容后再议。”


    韩家父子都愣住了。


    大梁前几任君王皆以道为尊,可眼前这位并不是。宫中法坛和炼丹房早就拆得七零八落,当初还杀了不少道人,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疑问只能在心里想,封山之事还能劝几句,可陛下从南海召方士……为人臣子,岂能置喙。


    卫琢从前是常做梦的,梦中出现最多的人,除了阿娘,就是小妹。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他与她结发为夫妻,如连理枝般缠绕,共游巫山,在柔暖的春水中浮沉。即便是在菱州那些事以后,这样的梦境,依然会出现。


    卫琢过去厌恶鬼神之说,可自从卫怜消失,他连梦都不曾再有过。


    他想不明白,却又固执无比,总觉得这两者未必没有关联。


    是不是她在怨他?才连魂魄都不肯入梦,要把留在他这里的所有痕迹都收回。


    又或者……卫怜根本没有死?那么他要在梦中向她认错。


    他要日日认,夜夜认,什么错都认。


    倘若她在人间能有所感应,或许看在过往情分上,会心软,会捎来只言片语给他。


    卫琢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才服下方士配制的药,和衣躺下。


    辗转反侧许久,他终于又坠入混沌,眼前的云雾逐渐散开。


    这里是……


    卫琢在梦中,猛地瞪大眼。


    又是凉风台。


    一名女子身着粉衫,身姿窈窕纤细,正背对着他站在高台边。风卷动着她的裙裾,翻飞如同蝴蝶,簌簌作响。


    “小妹!”他不顾一切追上去。


    下一刻,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动了。她的脚步又快又急,头也不回,在他面前纵身一跃。


    卫琢的手徒劳向前伸出,只勉强扯下一块轻纱。


    高台之下,红的血,白的皮肉,和破碎的粉色衣衫堆叠在一处。


    宛如开到荼蘼的棠花。


    第59章 鳏夫日记2


    韩叙从梦中惊醒,月光透过帘隙洒进来,斑驳落了一地,清冷如霜雪。


    梦中那些画面仍未散去,他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


    比起几乎崩溃的卫琢,韩叙心中除了哀痛,还缠绕着一种说不清的迷茫。


    上元节那夜,贺令仪偷偷敲开他的门,钻了进来。他们聊了卫怜的事,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一个女子这样近,动作生涩又迟疑,而她却那么滚烫。


    窗外渐渐下起雨,房间内浮动着潮湿的水汽。他一向自诩克己,那时候却像着了魔般,难以自控。


    贺令仪事毕不肯多留,要回卧房寻卫怜。韩叙指尖悄悄绕着她的一缕发,体内热意难平,难以再入睡,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的大仇已报,韩氏与贺氏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那些过往本就与她无关。他前半生一直为族人而活,如今大局已定,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活一次?


    他想向卫琢求一道旨,离开长安,他们可以去江南生活,他再设法娶她。


    然而第二天,贺令仪跟着卫怜去看梅花,两个人就像一缕青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再回想那一夜,兴许她本就是来道别的。韩叙隐约觉得她们并没有死,却又自觉荒谬,更不能对卫琢这么说。


    与其刺激卫琢疯了似的继续找下去,惹得朝野民间怨声载道,不如让他死了这条心。


    他自己来找,不论多久、不论多远。


    ——


    见卫琢服下丹药睡去,两名方士便跪伏在殿外等候。


    不到半个时辰,内殿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双眼通红,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踉跄着往外走。


    剩余的丹药还供在案上,他却猛地将整个案台掀翻,药石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一股古怪的气息在殿中弥漫开。


    没人晓得发生了什么,卫琢目光骇人,死死盯住方士,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滚出去。”


    他的确入了梦


    ……却宁可不曾梦过!


    两名方士连滚带爬地退下,桃露也吓得跪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卫怜的缘故,她被留在宸极殿侍奉,还要强忍着惧怕,回答陛下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问题。


    桃露胆子小,又不会撒谎,有时实在想不起来了,急得面颊通红,说话都结巴。她担心陛下总有一日会失去耐心,把她拖出去处死,以至于端茶时四肢发僵,洒到了他的衣袖上。


    卫琢皱了下眉,看了一眼腰间那枚符,终究没有同她计较。


    服过丹药以后,他接连几日神思恍惚,五感与灵台如同蒙了一层白雾,走路都轻飘飘的。


    朝臣们难免忧心忡忡,甚至悄悄议论:莫非卫天子这一脉有什么隐疾?怎的皇帝当着当着就开始吞药?先帝好歹是年岁大了才沉迷于此,而卫琢至今连子嗣都没有,若真有万一,也只能扶持卫琮继位了。


    这些话瞒不过卫琢的耳目,其实先帝因何而死,他从未忘记。自己那时兴致一上来,就给老皇帝连喂十来颗仙丹,人看着就没了。


    找不到确凿的尸身,卫琢绝不肯相信卫怜已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死在她前头。


    药效一过,卫琢不再糟蹋自己身体,将剩余的丹药统统投入炉火,付之一炬。


    韩叙得知此事,刚松了口气,又听卫琢道:“朕从齐地请来一名方士,声称能召回小妹的魂魄。”


    韩叙原本正要出宫,闻言面色微沉,脚步跟了上去:“陛下若执意如此,各地官员必会闻风而动,四处搜罗珍宝方士。投机腐坏之风一起,先帝就是前车之鉴。”


    “朕遍寻一人而不得,自然要试遍所有法子,否则这皇帝当来又有何用。”前朝甚至任用方士当刺史,他不过是为了找到她,多试几种手段,又未曾耽误过朝事。


    韩叙不放心,随卫琢一同前往。


    入夜之后,群玉殿中烛火幽微,上白盏灯摇曳生辉。帐幔层层叠叠,轻纱被夜风拂动,映得桌案上招魂的贡品影影绰绰。


    卫琢坐在另一处帷帐内,眼下泛着青黑色,目光沉静,盯着方士挥舞法器。


    铃铛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方士口中的招魂辞如泣如诉:“……魂兮归来!”


    隔着朦胧帷幔,卫琢依稀望见一个身影,衣袂翩跹,姗姗而来,确实是道美丽的女子幻影。


    时而在屏风前,时而徘徊在轻纱后。


    摇曳的烛火将那影子揉皱,越发显得飘忽。


    卫琢沉默坐着,忽地扯了扯唇角,极轻地笑了一声。


    方士只道皇帝望出了神,心头一喜,谁知下一刻,卫琢起身一把掀开帐幔,哑声道:“季匀!”


    侍卫应声出现,卫琢一把抽出佩剑,手腕一抖,烛火后的帘布被斩断,后面露出一件丝线撑起的薄衣,映在屏风上,恰好成了那道美人身影。


    方士想不到卫琢这般敏锐,先前交谈只觉他状若疯癫,何况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按常理正是哀痛之时,怎会二话不说就拔剑?


    升官发财的美梦破灭,方士吓得扑通跪倒。


    ——


    韩叙根本不信这些,冷着脸等在殿外,只等看卫琢还能胡闹多久。


    不多时,方士惊恐至极的哭号传出,随即戛然而止,变成某种闷响,像是濒死的牛羊在撞击地砖。


    这声音实在古怪,韩叙担心招魂当真闹出什么事,快步进殿查看。


    季匀见是他,并未阻拦。


    殿内帷幔大多断裂,血腥味扑面而来。


    招魂是凶礼,卫琢一身玄黑素服,长发披散,赤足而立。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随着风不断扭动,映在地上宛如恶鬼。


    似是听见脚步声,卫琢缓缓回过头,俊美的脸上只有漠然,手中长剑仍在淌血。


    而他脚边……落着一截红通通的东西……


    正是人舌!


    方士趴在血泊里,喉咙深处发出“嗬嗬”怪响。


    “果然是假的。”


    事到如今,卫琢也真想骗骗自己。可惜这些手段纰漏百出,恐怕再吞几十副仙丹,才能真叫他糊涂。


    韩叙面色铁青,他厌恶这种血腥场面,可也同样不喜装神弄鬼之徒。定了定神,才沉声道:“望陛下经此一事,从此敬鬼神而远之。”


    “废物!”卫琢垂眼睨着方士,冷笑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所谓鬼神,皆是无稽之谈!”


    他随手一掷,长剑落地,“哐当”一声重响。


    ——


    群玉殿的闹剧并未传开,方士遭割舌惨死,也无人知晓。是以过了不久,各地官员纷纷引荐能人异士。


    除去丹药与法事,竟还有所谓“观落阴”之术,能将生人送入地府,寻访亡故的亲友。更有甚者,宣称依照卫怜的八字,从民间择选女子做为贡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借尸还魂云云。


    卫琢听罢这番邪魔外道,微微侧过脸,面无表情地问韩叙:“他们觉得朕疯了?还是当朕是个蠢货?”


    韩叙薄唇紧抿,直言不讳:“两者皆有。”


    次日,提出借尸还魂毒计的方士被安上罪名,当众处死,连带引荐的官员也遭严惩。


    比起皇帝并未真疯,群臣更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宫中就此安静下来,留用的方士无不战战兢兢,缩着脖子走路。


    群玉殿被血弄脏,卫琢怒火平息后,极为介怀此事,半夜又独自过去。


    卫怜从前亲手种下的垂丝海棠早枯萎了,她回来后,便不肯再种。


    正是暮春时节,夜风习习。卫琢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桃花,落在他肩头。


    他没有拂去。恍惚间,无数过往的画面涌上来。他曾无数次走进这里,看见卫怜蹲在海棠下面,青丝挽成双髻,或在挖土,或在摆弄花枝头,发上珠钗跟着颤动,像是生出了一对兔耳。


    然而此时此刻,只剩下空荡的夜风。


    那个会笑盈盈唤他“皇兄”,再提着裙裾跑过来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他可以一遍遍回到群玉殿,可以无数次踏入这座庭院,可她再也不会在此处等他。


    意识到这一点,脑中一直以来的狂躁忽然静下来,浑身仿佛浸在冰水里,刺骨得冷。万事万物的声息都已远去,风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寂然无声。


    禅房里那些表文是妹妹亲手所写,早被他带到了群玉殿。此刻再取出来,卫琢指尖发颤,借着烛光,坐在阶前一张张翻阅。


    落款都写有日期,足够他通往卫怜真切活过的每一天。


    纸张并非都完好,有些带着水渍,晕开了墨迹。


    是……眼泪吗?


    卫琢一页页读下去。


    ——想母妃。


    ——永远永远不生病。


    ——雪雁快快长出翎毛,展翅高飞!


    ——二姐姐一切安好,犹春一切安好,八妹妹一切安好。


    ——所有青楼都关门大吉!世上再也没有嫖客。


    他的手难以自控地蜷紧,纸张被攥出褶皱,又立刻小心展平。


    一遍遍重复的动作中,卫琢忽然感到说不清的心慌。


    她写了这么多愿望,甚至连雪雁也没有忘……为何翻看到这里,仍没有丝毫与他相关的痕迹?


    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咒他下地狱,也好过没有只言片语。


    他翻到最后一页,手上的纸张忽然变重。这张泪痕最为密集,几乎浸透了墨字。


    卫怜的确在神像下骂过他,可写了一半,又被她划去。


    ——再也不想见到皇兄。


    卫琢凝神细看了许久,似乎是这八个字。其中“再也不”三个字几乎被墨团盖住,显然提笔时力气大得很。


    他呼吸一滞,继续看下去。


    皇兄少发脾气……别再乱砍头……


    希望有人能多陪皇兄说话。


    希望他能遇到喜欢的人。


    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最后一行小字墨迹淡,却最清晰:“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刹那之


    间,每个娟秀的小字,都仿佛化作了她的眼泪,嘀嘀嗒嗒地朝他坠落。卫琢脸颊微凉,大概也是她的泪吧?


    他抬手拭去,因为眼泪的关系,庭院里的烛火也变得闪闪烁烁,朦朦胧胧,像是她每一次注视他的眼波。


    花瓣被风吹落,也似乎是她仍然身边,裙裾随风轻拂。


    字句也好,烛火也好,风也好,花也好……卫怜仿佛无处不在,也让他无处可躲。


    逃也好,死也罢……她分明也同样不舍得他,并不恨他。只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又反抗不得,才如此决绝,头也不回。他们兄妹之间,犹如灵魂被生生撕裂,又何尝是他一人痛苦。


    卫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晰。当他仰起头,天上那轮圆月也像褪了色,硕大而模糊。


    他始终想不明白,他早在万人之上,不必再对任何人屈膝忍让,有能力将一切都紧紧握住,什么都能给她。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也是支撑他走过这些年的信条。


    咬住了就不松口,抓住了就不松手。


    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反而连最初、最珍视的人也弄丢了?


    究竟是哪一步开始错的?


    是从骗她自己是夫君开始吗?还是自作聪明地任她画地为牢,以为只要人始终在身边就好?


    原来她真正所求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曾给过。枉他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个永失所爱的下场,甚至……逼得她跳下山崖。


    不知在庭院里站了多久,卫琢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缠住,像是她柔软的手臂。


    接着,他喉头猛地一紧,咳出一口腥甜的血。


    第60章 小妹漂流记1


    三年后。


    初夏刚到,蝉鸣便窸窸窣窣响了起来。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照着山道旁几棵梧桐,树叶绿得仿佛要滴出水。


    “你去树荫下等我一会……很快就好!”女子语气轻快。


    “娘子怎么不早上来?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了暑气。”珠玑一边抹着额角的汗,一边躲到树荫底下。


    女子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清丽面容。鼻尖上细密的汗在日光下发亮,犹如荷叶上晶莹的露珠,将落未落。


    “不是正午时分,怎么能看得清楚?”卫怜轻声说着,将画板夹紧,手脚并用爬上土坡,这才抬起头,眯眼望向面前的山壁。


    她早不是从前那个病歪歪的小姑娘了,珠玑看在眼里,也只提醒了一句。


    前方伫立着一尊巨大的佛陀石像,眼珠原本是一对玄色琉璃,可惜左眼已被贼人凿去,只剩下右边那只,依旧垂眸凝视着人间。


    从前在大梁,卫怜几乎没见过佛像。她仔细记下琉璃眼珠的光泽,又去树下细细描摹,才心满意足收笔。


    乘车回到住处,还没下去,就看见一个小人儿跑了出来,胖乎乎的手脚莲藕似的,一张嘴便露出磕缺的门牙:“姨姨!姨姨!”


    卫怜连忙抱起她,没走几步就觉得胳膊发酸,等进了屋,才问旁边的侍女:“怎么让芽芽自己跑出去了?”


    侍女面露惭愧:“娘子勿怪,方才正给小姐煎药……”


    卫怜放下小女孩儿,蹲身看她脸上的红疹,目光微微一沉:“白天不能随便往外跑,知道吗?”她语调放柔,摸了摸芽芽的头发:“再等两天,疹子消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芽芽嘴巴一瘪:“姨姨,阿娘不要芽芽了!阿娘一大早就走了……”


    卫怜细声细气哄她,芽芽年纪小,没多久又兴高采烈玩起了橡皮人,她这才转向侍女,询问贺令仪的去向。


    侍女偷摸说:“夫人被陶公子请去纳凉了。”


    卫怜无奈地点头,回到卧房更衣时,才忽然有些恍惚。


    芽芽居然已经两岁了吗?


    贺令仪当初在海上被诊出身孕,卫怜目瞪口呆,她与韩叙不是……


    船程漫漫,贺令仪神色苦恼,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韩叙相貌不差,人也聪明,就当是借他一用,总不能打了去。


    芽芽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偏偏性子像她娘,整天在外头撒欢,前几日磕掉了牙不说,还晒出一脸日光疹。


    卫怜也说不清,贺令仪当初或许是对韩叙有情的。只是在姜国日子久了,往事竟遥远得像一场梦,即便如今对旁人生出些心意,也没什么稀奇了。


    她抬眼望向院中的海棠,也不知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又挥散思绪。


    ——


    晚膳之前,卫怜乘车去了一趟启秀塾。那宅子收留了不少孤女,卫瑛还请了几位女师,既照料年纪小的孩子,也教她们读书识字。


    卫怜第一次见到她们,便忍不住地想到自己,若不是当年被人带进宫,恐怕她也正在某处漂泊,又何来公主之尊,更别说念书了。


    刚来那段日子,她心中像缠着一团乱麻,夜里总是睡不着。总归离得近,她便常去塾中帮忙,一待就是一天。


    卫怜性子耐心,说话轻言细语的,日子一久,孩子们反倒最黏她,整天跟在身后“苏姐姐、苏姐姐”地叫。


    院子里,女孩们正忙着做晚饭,还有两个正在照看生病的玉茗,卫怜这趟也是为她而来。


    玉茗是胎里带来的喘症,家里穷,治不起病,半夜被爹娘丢在了医馆外面。伙计也不知拿这大活人怎么办,卫怜偶然遇见,却愿意将她带回去。当时旁人看她的眼神,一半像看傻子,另一半又像看菩萨。


    卫怜后来慢慢明白,一个人身子弱了,往往心思也会跟着敏感脆弱,畏畏缩缩。


    玉茗是这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姐姐,”玉茗脸色苍白地躺着,一见她进来,眼圈就红了:“你是不是……要去大梁?还会回来吗?”


    卫怜猜是贺令仪同她说了,便轻声应道:“是得去一趟,等事情办完就回来。”


    玉茗没说话,怯生生地望着她,目光满是依恋不舍,手指轻攥着卫怜的衣袖。


    有那么一瞬,卫怜像照见一面镜子。她透过这张脸,恍惚又见到旧时的自己,也悄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心中忽地一紧。


    沉默片刻,她摸了一下玉茗的头发:“我不在这儿,别的夫子也会好好照顾你。”


    门外女孩儿们的嬉笑声,即使隔着门也透了进来,欢快又热闹。


    “你也要加把劲儿,早点好起来,”卫怜顿了顿,语气柔和,“慢些……也不要紧。”


    玉茗忍着眼泪,使劲点头。


    ——


    夜里再回住处时,门外停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卫怜一见便欢喜起来,跳下车快步跑进去,活像一只欢腾的雀鸟。


    “二姐姐!”她几乎是扑进卫瑛怀里的,像孩子抱住大人一般,撒着娇不肯松手。


    卫瑛仔细端详她片刻,莞尔一笑:“听珠玑说你近来在编书,白天又去了城郊爬山,我还担心你累着了,看来是我想得太多。”


    即便身在姜国,卫瑛仍忌讳卫琢,并未让卫怜住在都城,又让她改了名姓,两姐妹并不常见面。


    “我听说陛下突发急病,二姐姐连日侍疾,才是真辛苦。”卫怜轻轻摸了摸卫瑛的脸,话里带着心疼。


    卫瑛当初嫁的是三皇子,原本上头有个太子,不料几年前病故,老皇帝如今龙体欠安,去年才新立了三皇子为太子,她的二姐姐也就成了太子妃,肩上担子更重了。


    “小妹,”卫瑛忽然正色,让她坐直:“回大梁这件事,你真想好了?”


    卫怜重重点头,认真答道:“我想了很久。母妃特意留下银锁,或许就有这层意思。二姐姐也还记得那对夫妇的籍贯,我总得尽力一试,万一真能找到线索呢?”


    见她神色坚定,卫瑛微微蹙眉:“旁的倒没什么,我只担心你被人认出来。卫琢的脾性,如今你比我更清楚。”


    这三年来,大梁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北地与蛮夷争战不休,战事却影响不到长安。尽管卫琢在发疯数月后沉寂下来,卫瑛始终不能彻底放


    心。


    一听到这个名字,卫怜像被尖针刺了一下,身子一颤。


    当年她和贺令仪顺利逃脱,全凭卫瑛周密安排。消息尚未传出,她们已经辗转登上船,如游鱼入海,自然难以追寻。


    卫怜跑得太急摔了一跤,右膝鲜血淋漓,伤口太深,至今还留有一道褪不去的疤。


    在船上时,她紧攥着银锁,反复想了一百遍一千遍,她根本不是母妃的女儿!更不是卫瑛的亲妹妹!


    最终卫怜还是没有撒谎,而更让她呆住的是,卫瑛竟早就知情。她忍不住抱住姐姐,哭得泣不成声。


    两姐妹同塌而眠,说了整整一夜的话。卫瑛一向沉稳,也把卫琢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卫怜始终不能完全相信兰若那番话,总怀疑是卫琢在骗她。在他眼里,他们当真毫无血缘吗?可卫瑛却说,关于卫怜的身世,卫琢知道的恐怕不比母妃少。


    卫怜当时没有吭声。若真是如此,看灯轮那夜他就该坦白,又怎会任由她一直疑心。


    “二姐姐放心,我会万事小心,也绝不靠近长安。”惶惑只有一瞬,卫怜深吸口气,压下起伏的心事,脸上不见丝毫畏惧迟疑。


    事关身世,卫瑛明白这个心结对小妹何其重要,强忍着不再劝,正思忖人手安排,又听卫怜说道:“贺姐姐要带芽芽回去找贺之章,往后就不来这儿了。我得亲自看着她安顿好,才能放心。”


    话音刚落,贺令仪就牵着芽芽走进来,一见卫瑛,忙让芽芽喊姨姨。


    归期已定,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毕竟一别三年,中间信也不敢写,只托人将信物带去莱州,好叫贺之章知道她还活着。


    这次再回去,贺令仪已经做好隐姓埋名的打算。芽芽大名叫贺宁,也得随她再改。


    她们提前备好了姓裴的鱼符,可芽芽一听,小脸顿时严肃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阿娘,芽芽姓贺,不信裴。”


    几人被她逗笑了,贺令仪随口逗她:“是是是,你叫裴芽芽……”


    芽芽又纠正了两遍,接着脸蛋涨红,说哭就哭。


    贺令仪是个心大的娘亲,好几次芽芽哭她都觉得好笑,以至于芽芽直往卫怜怀里扑:“姨、姨……”


    卫怜抱起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无奈对芽芽道:“不哭了,姨姨也要改姓的。”


    到姜国后,卫怜化名苏惜,也打算一直用下去。


    芽芽听了这话,才渐渐不哭了,眼泪鼻涕蹭在卫怜衣裳上,又被贺令仪抱了回去。


    “小妹,这次还是让珠玑跟随你。”卫瑛知道她们亲近,又再三叮嘱:“务必谨慎,早去早回。”


    卫怜想到了玉茗,目光不自觉落回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宅子。每一处都留有她生活的痕迹,藏着点点滴滴的回忆。桌上那副琉璃佛陀画尚未完成,《四国志》的编撰也才刚开个头。


    “我知道的。”她眼眶微微发热,又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卫瑛。


    这儿才是她的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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