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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花应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3


    夏雨潇潇,如细密的丝线,淅淅沥沥地洒落。


    几滴湿意落在卫怜脸上,惹得她身子下意识一缩。紧接着,头顶的垂帘便被他抬手打下。


    昏黄的灯火透过帘子,朦朦胧胧照进来。卫怜手腕被他攥住,急忙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总见你在两地奔波,夜里也不肯多歇息,才担心你的身子熬不住,你想哪儿去了?药我问过医师的,确有温补之效……”


    她细眉微蹙,眼眸似被春雨溅起点点涟漪的湖水。


    而他紧挨着她,像一条在泥沼里挣扎许久,污.浊不堪的蛇,尾巴已经不听使唤,此刻只想拽住她,一同沉.溺在这片湖水的深处。


    他抓住她的手,伏在她耳边吐息:“已然补好了,你要查验么?”


    卫怜指尖像被烫到似的,红着脸道:“你、你这人还要不要脸的?”


    话音落后,那簇火焰愈发高窜,甚至跳了两跳。


    帘内不过方寸之地,她大约也晕了头,在他倾身吻下时,还含糊想揪着那络子再问两句,却已语不成声,任由黏.腻的水声应和着帘外这场大雨。


    他像一位极有耐心的琴师,细细拨弄着琴弦。温柔里藏着暴戾,固执要将她引往某处。


    卫怜不是没见过剑,可眼前这一柄却格外不同。危险地抵着她,仿佛一瞬便能刺穿血肉。


    脚踝被牢牢攥住,褪去一半的罗袜随着身.躯不住轻.颤。她睁着湿.漉漉的眼,怯怯望向他。


    卫琢手背上青筋绷起,动作却生生顿住,目光下移,落在她汗湿的额角。


    他并非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可他终究还是赌了。


    自己扮演着她的夫君,乐此不疲。


    心里却又明镜似的清楚,除却那层男女之情,妹妹何尝不像一只初生的幼鸟。种种依恋亲近,皆带着别无选择的意味。


    可还要继续?


    他自认并非君子,反而卑劣至极,合该为天下人所不齿。


    他的爱绝不光明正大。可即便如此……就不配称之为爱吗?


    不过是渴望与妹妹骨血相融,在这世间某一处角落紧密环抱,呼吸缠.绕。


    从此命运相连,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他何错之有?


    他也从不吝惜,将自身的一切都供养给她。


    情意从幼时便纠.缠着生长,浑然天成,非血缘却胜似血缘,世间再无人能比他们更亲密。也再无人,能如他这般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永不生出二心。


    如今初尝人事……又为何不能由他亲手教导?


    他颈间青筋隐现,呼吸粗.重,眼尾勾着两抹红。


    卫怜分着月退,隐约能望见那柄剑。锋芒渐收,不再那么狰狞。她迷迷糊糊想着,他果然是讳疾忌医……


    她觉得难为情,脸颊涨红,又见他似在极力忍耐些什么,便声若蚊吟道:“没、没事的。不然就……呀!”


    他俯身去吻.她耳垂,哑声道:“……怎的不劝了?”


    卫怜扭头避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疼……”


    卫琢停下,连鼻尖也沁出汗,将脸埋入她颈.窝,耐着性子哄:“不怕。”


    她如今娇气得很,越被哄气性反而越大,抽泣着埋怨他:“你根本就不会……”


    卫琢的确不会。从前尚在宫中时,曾有宫女想要教导他,当夜便被他逐了出去。


    他此刻才觉得,此事并非那么轻易。对自己胡来也罢,可关乎于她,便不得不学了。


    好在,他素来都很聪敏。


    凉风拂起帘幔,不知何处飘来的夜合欢,轻轻贴在卫怜汗湿的肌肤上,恋恋不肯离去,一阵幽微的香。


    花瓣本是粉.嫩的淡红,被雨水密密浸过,渐渐变得红.艳饱.满。


    雨声似乎越发滂沱,掩住了幼猫似的呜.咽声。


    他额前鸦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垂落,喉结急.促滚动。帘幔如潮水翻涌,卫怜的世界跟着摇摇晃晃,快要腾空而起。


    雨水与花香,月色与烛火,滚.烫地倾.泻在她身上。与此同时,还有某种印记,隽永地刻入她神魂中,再难剥离。


    引领着她,坠入这场如梦似幻的夏夜。


    ——


    夜半骤雨初停,卫琢才抱着她去清洗。


    卫怜困倦得睁不开眼,连嗓子也沙哑不已,再顾不得羞臊了。


    他在浴池中仍纏着她不放,水花溅了一地,她受不住地去推拒。


    卫琢原先不以为意,直到察觉卫怜似乎有些发热,才吃了一惊,忙将人抱回卧房,又急召医师前来诊脉。


    医师切过脉,斟酌道:“夫人素来体弱,又……劳损过甚,以至气衰发热,须得安心静养。”


    卫琢面上神色如常,却听懂了这言外之意,耳尖竟也悄


    然泛红。


    卫怜自觉病得不算重,服药后略有好转,见他又端进来一碗药,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她小腹鼓胀得难受,喝下以后出了会儿神,小声问他:“倘若……我有了身孕,服这些药,会不会伤到孩儿?”


    卫琢柔声宽慰一番,直到卫怜睡下,才出了卧房,将医师请至别间,让他另开一剂男子所用的避子汤药。


    医师十分惊诧,方才呈进去的是女子所用,怎的此刻又要换方……却到底没敢多问。


    莫说卫怜怕疼,即使她身体比他更健壮,卫琢也不愿她孕育子嗣。


    先前在榻上他都舍不得用力,如何能允许一个孩子去折磨她,吸食她的精血长大。


    ——


    等到卫怜病好了大半,冯子珩生意上似乎出了什么要紧事,务必赶回去不可。


    这段时间他整日精神抖擞,反观自己,真像是被男狐狸缠上似的,变着法子索求不休。


    卫怜被黏得有点儿略感心烦,也不敢显露不耐,免得他又不高兴求着她哄,实则悄悄松了口气,打算睡个昏天黑地。


    当夜沐浴,难得是犹春在旁伺候,卫怜如往常一般与她闲话,托腮望着案头摇曳的豆灯:“犹春……你说,要是我们有了孩儿,也不知会像谁多一些?”


    犹春目光停在她肩背处的点点红痕上,眼眶忽地发热,半晌才应道:“娘子……想要个孩子了?”


    “自然是想。”卫怜脸颊微红:“夫妻绵延,本是伦常,何况……”她思索了会儿:“孩子与我血脉相连,便是世间至亲,从此多出一重牵挂。来到这世上,我也能够将她照料得很好……”


    也许是她遗忘得太多,总想竭力再创造些新的关联,如此便仿佛有了羁绊,不会再感到孤单。


    犹春久久没说话,直到细微的抽泣声传来。她哭得脸都红了,看也不敢看卫怜一眼。


    犹春这段日子以来,话越来越少,人也消瘦了下去。卫怜心中愈发担忧:“犹春,你究竟有什么心事?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对不住娘子,”犹春怔怔望着她额角:“是我没能伺候周全,才害娘子吃了这么些多苦。”


    卫怜心中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安慰她道:“早就不疼了,这印子也不大瞧得出来呢。”


    听了她的话,犹春强忍着泪,借着取衣裳走到屏风后,喉间苦涩得说不出半个字。


    ——


    卫怜是真切想要一个孩子的,可惜不到半个月,月信就来了,心头不免有些小小的郁闷。


    再见到王素容,她又想到当初那些药,更是心有余悸,再不敢擅作主张,让侍女给他喝哪怕一口。


    人在身边时,总觉得黏糊不过,当真走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前些日子与他衤果裎相对,卫怜留意到冯子珩右臂受过不少伤,与他那身玉雕似的好皮肤相较,更显得狰狞。


    卫怜被他抱在怀里时,也曾小心翼翼抚摸过那两道疤痕。


    一道像是猛兽爪牙所撕咬,另一道则像是锐物刮擦所致,看着就头皮一紧。


    卫怜问他这伤是哪儿来的,他只轻描淡写道:“野狗咬的。”再追问那道擦伤,他却盯着她的唇,随后又低头亲她……


    当夜也不知为何,卫怜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梦中鲜血淋漓,山风呼啸,似有厮杀声,却又闪过他的脸。


    梦中的种种真切异常,又仿佛隔着层浓雾,总让她心神不宁。卫怜不愿闲下来胡想,尽量找些事忙,特意去了趟城中的妙真观。


    七公主的法坛尚在,今日围着的人反而比那时更多些。人群中悄声低语,说是妙真观新来了位自琼州而来的女冠,连那位沈公子也亲自前来祈福,今日过后,这法坛便要撤去了。


    卫怜想到王素容的话,不由驻足,朝法坛旁瞧去。一名蓝色衣袍的青年男子,儒生打扮,正背对着她。


    她对这人有些好奇,却始终没能看到脸,便打算离去。


    正在此时,蓝衣男子忽地转过身,目光刚好与卫怜撞个正着,随后整个人怔愣在原地,木愣愣望着她。


    卫怜不明所以,以为脸上沾了什么,刚抬手想摸,这男子却猛地扒开人群,几步抢到她面前,双眼圆睁,呼吸急.促。


    “公……”周遭的道人与香客也惊住了。他话头戛然而止,蓦地意识到什么,急切道:“怜娘?是你吗?”


    “你是谁?”卫怜一愣,也疑惑不已地打量他:“我不曾见过你。”


    沈聿沉默片刻,忽然扭头朝殿内失声高呼:


    “薛笺!”


    第42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4


    话音刚落,一个小道姑像阵风似的冲出来,看清卫怜后当场愣住,随即不管不顾冲上来就要抱她。


    犹春面色发白,抢先一步挡在卫怜身前:“娘子!这些人来得古怪,我们别……”


    小道姑闻言又惊又怒,对着犹春急切道:“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认得我了?七公……”


    卫怜满脸茫然无措,犹春却已厉声打断:“道长请慎言!”


    周围的视线登时聚拢过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困惑。


    那蓝衣男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深吸口气,扯住那道姑,对卫怜道:“殿外人杂,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怜手被犹春攥得死紧,能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心中疑惑更甚:“犹春,你当真没见过他们?”


    “我……没见过。”犹春声音发紧。


    道姑气得几乎跳脚:“好你个刁仆!”


    卫怜双眉紧蹙:“可他们知晓我的名字……这总假不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抽出被犹春抓住的手,决定跟着这两人进去说个明白。


    殿外日头正烈,晒得卫怜后颈发烫。脚还没迈进去,高高的门槛便如一道界碑,隔绝了门外明媚的光影。


    说不上为何,她眼皮一跳,莫名顿住了脚步,心跳蓦地变快。仿佛自己正站在一片陡峭的崖壁边,再往前一步,整个人都会摔下去,就这么粉身碎骨。


    她再次回过头,身后是红着眼睛的犹春。犹春的身后,则是那片熟悉的屋檐,是她温暖的家。衔雪还在屋子里,冯子珩的气息沾在枕头上,拍也拍不掉。


    那道姑和蓝衣男子也回头看她,神情愈发焦急。


    卫怜甩甩头,不明白这些古怪念头是打哪儿来的。她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听着是府里的家丁:“夫人!”


    她下意识正要回头,只觉发顶一暗,耳边似有风声掠过。卫怜眼皮往下坠,身子晃了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再醒过来,窗外已是夜幕低垂。卫怜脑子好一会儿才清醒,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听见动静,犹春忙跑进屋,倒了杯茶水过来,眼圈仍是红的。


    卫怜被她扶着坐起,只觉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疑惑道:“我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医师说是中了暑气。”犹春沉默片刻,才垂着眼解释道:“道观里香烛气重,本就对身子不好。”


    卫怜咽下两口茶水,渐渐缓过神,急切地追问道:“那位道长和沈公子呢?”


    犹春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娘子当时身子不适,他们也只好先回去了。”


    卫怜忘不掉那两人焦灼的神色,也下意识觉得他们不像骗子。她本来已经接受了过往空白,可既然遇见故人,又何尝不是天意,定得问个清楚。


    她试着下床,浑身却阵阵发软,只得又躺了回去,小声道:“犹春,你明早让人再去一趟妙真观,把那位道长请来,我有事问她。”


    “好。”犹春应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


    卫怜次日醒来,勉强用过些早膳与汤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过来。


    她心中渐渐有些不安,担心自己是否过于唐突了。外面偶遇是一回事,贸然请人来府上拜访,终究又不一样。


    窗外日头正盛,卫怜记着大夫的叮嘱,不敢再出门,只好坐在窗下苦等。然而家丁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怔愣住。


    家丁说的是,法坛已被撤去,观中寻不见那位女冠,沈公子更是踪迹全无,没留下


    只言片语。


    卫怜闻言颇觉无措,只得让人明日再去请。如此又过了几天,依然一无所获。她不顾劝阻,乘车亲自去了趟道观,得到的回答却与家丁所说的一样。


    灵官殿前空荡荡的,昔日法坛连同那一大簇幽兰无影无踪,道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卫怜没了法子,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棵榕树下。她仰头望着这些时日自己挂的祈福牌,直望得眼睛发花,才慢慢蹲下身去,将脸埋入臂弯里,眼眶微微发热。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与某些极其要紧的东西擦肩而过。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流沙般从指缝溜出去。


    这一刻,她很想问冯子珩在哪里。想念他怀抱里的冷香,想念他温软的唇。可他并不在此处,而犹春也越来越沉默寡言。除了衔雪,她竟渐渐感觉到孤单。


    回程的时候,卫怜不愿又回到空落落的房间里躺着,坚持要去寻王素容说话。这次犹春倒没再劝阻,默默陪伴她到了王府。


    王素容心明眼亮,一眼就瞧出卫怜心事重重,还当是闺怨呢,屏退左右后,便打趣了两句。卫怜心中郁结难消,想起她也曾提过沈公子,便将前几日的事同王素容说了。


    卫怜其实抱着一线希望,王素容经营药铺,消息自然比自己灵通,兴许能有法子请到人也未可知。


    谁知王素容听罢,面色微微一沉:“怜娘,你眼下怕是寻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卫怜不解。


    她犹豫片刻,低声道:“这话我只私下告诉你,你也莫对旁人讲。沈郎君……约莫是招惹了什么人,好端端的,前些日子忽然摔下了马。”她蹙紧眉头:“沈家人觉得蹊跷,查了几日才发觉那马具竟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行事又阴险……”


    卫怜怔怔听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了。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好似有人抱着她,温热的手掌轻抚她的背心,再替她擦去眼泪。那声音低沉柔和,一字一句敲着她的耳朵。


    一切前因,如抽刀断水,愈发湍急地相连成线。


    卫怜嘴唇动了动,哑声吐出一句:“那马具……是松脱?还是……腐坏了?”


    王素容见她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受了惊吓,便不肯再细说下去,忙宽慰道:“你别怕,听说他运气好,伤得不算太重,多是些皮外伤。”


    卫怜却木然坐着,如同一尊泥塑,再没一点声响。


    王素容吓得不轻,生怕她是哪儿不好,连忙唤来犹春,还要请自己铺子的郎中来。


    见犹春进来,卫怜缓缓抬起眼。


    “王姐姐,我没事。”她脸色苍白,勉强说完,任由犹春扶着自己回怡园。


    夏日将尽,合欢花早已凋谢,只余下满树绿浪般的枝叶。再过上月余,便是丹桂飘香的的时节了。


    犹春见卫怜一路低头不语,如往常一般提议道:“这会儿快到日落了,娘子可想去花台透透气?想吃点什么?”


    “不必了。”卫怜眼睫猛地一颤,头偏得更深,甚至不肯朝花台的方向看一眼:“我回卧房就好。”


    等回了房间,犹春望着卫怜苍白的面色,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默默去了厨房,想去煮她爱吃的冰糖银耳羹。


    卫怜独自站在了床榻前。


    纱帐上绣着细密的莲花和合纹,一双玉枕紧挨着摆放。即便他不在,她也不曾让人收起来过。


    如同交颈的鸳鸯,相依而卧。


    她的满头青丝,曾在这儿披散成云,如一滩暖融融的春水,再也聚不成形。也曾有过半日光景,赤足踩过书案上那些卷册,她红着脸,低嗔一句“有辱斯文”。


    风晴日暖慵无力。


    是何处来的潮水?如此猛烈,朝她兜头打来,打得她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再也支撑不住。


    卫怜猛地弯下腰,剧烈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她眼前发黑,直直栽倒在地。


    ——


    菱州发生的一切,不过隔了一夜,卫琢便知晓了。


    即使撇开失忆一事,卫怜的健康、平安,乃至是否自在,都时刻牵动着他的心。他自然无法放任她独处,任何意外都会令他陷于被动。


    暗卫平日不会现身,若遇上可能威胁到她的事,便会不惜一切护住她。


    承明殿内并未焚香,清风穿过帘拢,窗外修竹也跟着沙沙作响。


    本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卫琢却烦躁地搁下笔。听萧仰禀报军机的时候,甚至罕见地走了神。他强压着性子下定夺:“西市增派的巡卒,让他们卯时前归队,各司原职。”他抬手,指节在案几上敲了敲:“至于宵禁一事,容后再议。”


    萧仰没有退下,反而跪地叩首:“臣听闻绛侯之子向陛下求娶八公主。”


    “那又如何?”卫琢面无表情。


    他长眉紧皱,似是下定决心:“臣斗胆,愿求娶八公主,恳请陛下赐婚。”


    “朕看你是被她关糊涂了。”卫琢闻言冷笑,话语带着刻薄:“是皮痒没被她打够?”


    萧仰一哽,面色也难看,又说了句:“无论如何……臣应当对她负责。”


    “你觉得她在意吗?”卫琢语气冰冷。


    本朝也无这般规矩,何况是公主之尊。他心头不耐:“她既不愿,你又何必强求?省得又要再生枝节。”


    萧仰沉默听着,不曾反驳,心里却不服。毕竟卫琢嘴上这般说,可七公主薨逝至今,后宫却一个妃嫔都没有。说是为先皇守孝,怎么看都更像是为七公主守。


    “若卫姹点头,你再来见朕。”卫琢无心再谈,挥手让萧仰退下。


    殿内安静下来,他拿起从菱州加急送来的信件,看了又看,终是揉着眉心站起身,来回踱步。


    此刻为政事所绊,他无法立刻赶往菱州。纵然是九五之尊,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肩上掣肘颇多,难以得其自由。


    他想提笔写些什么,浓墨被宫人研磨得亮如明镜,仿佛映出那张素白的脸。时而含笑,时而落泪。


    卫琢笔尖悬而不落,定要立刻见到她才能安心。最终那支毫笔被他随意一搁,墨迹沾污了纸面。


    他不是好脾性的君子,但如此难以按捺的焦灼,也与往日大相径庭,一次又一次地不知如何是好。


    季匀静侍在旁,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恕属下直言,为何不……”


    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称呼卫怜。公主?还是夫人、娘娘?然而望着卫琢的脸色,他还是继续说道:“为何不将夫人接入宫中,日夜相伴在陛下身边。”


    卫琢竟然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反问他:“你觉得……她在宫里开心?还是在那座宅子里更自在?”


    季匀一时语塞。


    第43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1


    一夜过去,卫怜睁开眼,脸色透着虚弱的白,眼底却微微发红。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忧思过度所致,然而犹春在一旁伺候汤药,悄悄观察着,只觉得卫怜出奇的平静。她捧着药碗小口喝着,对之前的事情,一个字也没再问。


    喝完药,卫怜便失了神一般,连手边的蜜饯也不着急吃,这反常让犹春眼中露出疑惑。她察觉到了,这才抬手拈了两颗,默默送进嘴里。


    等到身子渐好,能够出门了,卫怜居然把衔雪送给了王玉润养。犹春惊诧不已,这猫当初可是卫怜亲自捡回来的,怎的说送人


    就送人了?


    卫怜撩起袖子,露出腕上一道新鲜的抓痕,红通通的,语气似乎有些恼:“衔雪最近总挠我,养不熟似的……”


    犹春忙取了药来给她擦。


    夜里熄灯躺下,卫怜脸颊蹭到枕头,微微发痒。她抬手一摸,是枕头上沾着衔雪的毛,不知何时又悄悄飘了过来。她接着便想到了狸狸,眼眶忽然发热。


    狸狸被她从青蓬观带回去,数次跟着她颠沛流离,安稳的日子屈指可数,如今更不知究竟怎么样了。


    她把脸深深埋入被褥里,悄悄地流泪,不敢出声。


    次日,趁着犹春去厨房的空隙,卫怜关好房门,打开了妆奁。


    她平日的穿戴,无一不是做工材质都极尽精巧之物,甚至比从前做公主时都要好。她格外仔细,在身上藏了不少珠宝发簪,连手臂都套上了两对金钏。


    犹春回来的时候,见卫怜腰上束着以黄金打磨而成的兰花坠,又换了一身深粉色的衣裙。双袖裁得宽大,行走之间,金玉交相闪烁,衬得一张面孔未施脂粉也格外娇美。


    犹春正有些发愣,便见卫怜笑盈盈道:“犹春,去跟车夫说一声,晚点儿我要去甜水巷逛逛,买点小玩意。”


    卫怜难得有这份兴致,犹春暗暗舒了口气,连忙应了,依着她的意思前去安排。


    ——


    老皇帝沉迷奢靡与长生之术,过去两年间,连民间也笼着一层阴霾。


    即便出了长安城,祭天仪式和寻访仙山的事迹也处处皆是,无可避免会加重税赋。更不乏打着“仙药”旗号的歹人四处敛财,实则是拿草木灰混着朱砂糊弄人。日子一久,民间遍地都是装神弄鬼,骗子横行。


    新帝继位后,陆续关闭了部分冗余的庙宇,改作学堂或是粮仓。甜水巷周遭原本也有几座道观,这半年来册陆续拆除,腾出了不少铺位,市集重又热闹起来。


    今日天气不算太热,巷子内外人声嘈杂,小吃铺子也座无虚席。


    卫怜逛得很仔细,买了些吃食和花,脑海里却在反复描画着这一带的路。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卫琢不好糊弄,她也绝无自信,等他再次回来时,自己能装出一切如常的模样继续与他做夫妻。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疯的。


    许是臂上金钏戴得太多……也或许是卫怜最近又清减了几分,抬手时没留心,金钏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细小的声响。犹春离得近,听见后不由得一怔,目光投向卫怜宽大的衣袖。


    卫怜心头一跳,只能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两人走进一家成衣铺子。卫怜刚择出一条衣裙在试,忽地“呀”了一声,抬手摸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耳:“犹春,我的耳坠子不见了……”


    犹春望向她小巧的耳珠,也是一愣。又听卫怜急切道:“这对耳坠是夫君送的,准是落在刚才逛过的那两间铺子里了,你快去找找!”


    犹春点头应了声好,只是在跑出门的前一刻,似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待她身影一消失,卫怜立刻叫来卖成衣的妇人,飞快拔下发间一支珠花,低声与她商量,想换妇人身上那身寻常衣裙。


    卫怜衣着华贵,妇人听了一头雾水,但瞧见价值不菲的珠花又忍不住心动,依言脱给了她。卫怜匆忙换上,又将发髻全拆了,忙乱间扯断好些头发也顾不上,随后胡乱编了个辫子,央求妇人带她从侧门出去。


    卫琢必然安插了暗卫盯着她,是以她早看好了这家铺子。后门连着另一条人流如潮的街道,正好浑水摸鱼。


    卫怜心跳如擂鼓,额角都渗出了汗。妇人比她丰腴些,这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肥大。一跨出铺子来到街上,她反而不跑了,生怕引人注目。


    她低着头,跟在一群女郎身后,顺利穿出甜水巷,便专拣僻静些的路走。卫怜身上带着银钱,她盘算走远一些,再找一处客栈落脚,明日就想法子乘船离开菱州。


    这些日子,卫怜反反复复地想,若她能早些恢复记忆,二姐姐那时兴许还在大梁……能跟随卫瑛去姜国,卫琢才逼不了她。


    片刻的无措过后,卫怜攥紧拳头,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她如今什么依仗也没有,再容不得半分软弱。她有手有脚,又有足够的盘缠,去找卫瑛哪里需要旁人带?她自己也能去!


    月光幽幽映着青石板,四周静悄悄的。卫怜忽然听见些许动静,步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暗处,犹春红着眼走出来,嘴唇发颤:“公主……公主记起来了,对不对?”


    卫怜心中发慌,不由倒退两步:“你想干什么?”


    犹春见她神色警惕万分,喉间一涩:“奴婢先前就觉得不对劲了……公主别怕,奴婢给暗卫指了相反的路,眼下除我以外,没人发现公主。”


    卫怜眼睛不争气地发酸,硬声道:“那你离我远些,别跟着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犹春却哽咽着追上来:“公主从小到大,几时独自在外面过?民间更不比宫里,让奴婢跟着公主吧!”


    卫怜脚步更快,没再理会,只怕自己一开口便带了哭腔。


    她怎么这般傻?竟还把犹春当作姐姐一样看待,当真可笑。这两个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却联手将她哄得团团转,以至于如今覆水难收。


    卫怜早就该想明白的。卫琢本就是这样的人,而犹春恐怕从进宫起,就是卫琢的人。是她太傻,傻得绝无仅有,傻到根本怨不得别人。


    犹春再也忍不住,哭着紧追几步:“公主,奴婢错了!可奴婢也是没法子呀!奴婢这条命是陛下救的,何况若我敢忤逆,陛下不会放过我的!”


    “那我就活该被你们骗?”卫怜飞快地抹去眼泪,胸中怒火难平,却不敢冒险滞留在此处。她褪下一只金钏,扔在地上,厉声道:“天大地大,你去哪里都好,跟着我毫无用处!”


    金钏落地,“叮当”一声轻响。卫怜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犹春一时呆住,哭得越发厉害。


    卫怜狠下心,朝着前方集市跑去。街边有简陋的车驾,她摸出碎银,让车夫送她前往城南街市。


    马车缓缓驶动,犹春扒着车壁不肯放,跑了一小段,猛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卫怜都不知这是第几次唾弃自己的心软,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叫停了车。


    犹春发髻都摔散了,满眼泪痕爬上来,望着她不敢说话。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卫怜声音发颤:“我未必逃得掉,你比我更清楚。若跟着我被抓回去,你必死无疑。”


    倒不如就此逃离,隐姓埋名去。


    “那奴婢也认了,”犹春双眼通红,眼神却透着一股坚毅:“从前是奴婢糊涂,从今以后,再不会糊涂了。求公主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昏暗的车灯之下,她止住了泪,神情反倒柔和下来:“公主总说是奴婢照顾你,可公主待奴婢又哪有一处不好?奴婢如今能识字写信,也都是公主手把手教的。”


    卫怜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直直往下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扭过脸去,不愿意看她。


    ——


    即便两人想要连夜走,宵禁也不允许。没有路符,又身为女子,恐怕会分外打眼,平添风险。


    卫怜没有再赶犹春离开,却也并非轻易就能原谅她。


    两人寻了间僻静的客栈落脚,一整夜都紧绷着翻来覆去。


    第二天清早,城中果然戒严了。街上巡抚变多,空气里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味道。情急之下,犹春揣上银钱出去打探,得知这客栈内恰好住着一队游商,今日便要出城。


    卫怜心里明白,继续困在菱州城,被抓到是迟早的事。其实她想过冒险去找王素容,可薛笺的失踪和沈聿的伤,就像是一块石头压着她。她是万般不愿连累旁人,却总是事与愿违。


    没有路符,要


    想混出去,唯有跟随商队,或是假扮送葬队伍的亲眷。可后者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贸然去问只怕还要被人骂。最后走投无路,两人只得去跟商队商议,藏身进盖着油布的货箱中。


    商队过关本就会打点,用银钱开路买个方便,免了官差寻借口罚钱,是以没多犹豫就应承了。


    两人都换了男装,脸上胡乱抹了泥灰,头发也弄得乱蓬蓬。虽然还是夏末,卫怜仍尽力穿上厚实宽大的衣裳,以求遮掩身形轮廓。


    商队里有游商带着的妾,其余皆是男子。收了钱,便让卫怜和犹春钻进不同的货箱。


    箱盖合拢之后,光线几乎被吞没。货箱似乎被搬上了车,闷热让她很快浑身汗湿,微微张开嘴喘气。


    卫怜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强忍颠簸的不适,不知熬了多久,才隐约听见官兵盘查的声音。


    “这箱子装的什么?”


    那声音越来越近。


    第44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2


    话音落下,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箱还被人重重拍了两下。


    卫怜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幸好这群游商似乎与守城官兵相熟,笑着骂了几句便顺利放行。


    她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不敢动。大概因为箱子里的空气稀薄,憋得她脑子晕乎乎的,只能拼命想着等到了约好的地方,要怎么赶去搭船。


    货箱终于离开了菱州,城门口的各种人声与吆喝声也渐渐远了。马车忽然停下,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卫怜迫不及待想要爬出来。


    箱盖一把被揭开,阳光晃得她眼睛生疼,下意识闭了闭,又猛地睁大。


    何止是阳光……对准她的,分明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


    一个眼神像蛇一般的中年男人盯着她:“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


    犹春也被人从另外的箱子里揪了出来,见状又惊又怒,却在刀尖下一个字也喊不出口。卫怜带出来的珠宝大多已经换了银钱,她抖着手去掏,浑身都止不住地发颤,后颈全是冷汗。


    几个游商一把抢过去,还有人舔着嘴唇,手朝她的衣衫伸了过来。


    卫怜悔恨交加,煞白着脸往后缩:“所有钱都给你们了!放我们走……求求你们!”


    “小娘子这般模样,是城里哪个大户跑出来的小妾吧?”一个年纪不大的游商眼神直勾勾黏在她脸上,扭头又去求那持刀的男人:“大哥,赏我一夜吧!”


    “滚远点,”男人听了这话,一把将挣扎着要跑的卫怜狠狠按回货箱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少节外生枝,赶紧卖了……”


    沉重的箱盖“嘭”一声合上,差点夹断卫怜的手指。


    这些人哪是做什么正经生意的?只怕一瞧出她们是女人就起了歹心,只等着出城后就动手!


    外面响起犹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挣扎声,卫怜急疯了,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箱盖。


    货箱纹丝不动。


    ——


    卫怜失踪了两天,卫琢一直水米未进,夜里也根本无法合眼。他顾不得手头正等着朱批的均田簿册,当夜就寻由头亲自带人出了宫。


    如今除去言官还不停劝谏,多数朝臣实际上已不敢说什么,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君臣相处久了,但凡脑子清醒的,都能看得出陛下绝非容易拿捏的君主。若有人不知好歹惹了他,当下或许暂时没什么事,过不了两日,便有千百种法子教人不好过。


    到了菱州,一行人顺着城中铺面逐一排查,总算查到些蛛丝马迹。


    “客栈老板说,当夜有两名女子进店投宿,不知怎么,后来竟和住在店里的商队搭上了线,次日就跟随商队一起走了。”季匀小心翼翼地回禀。几乎不敢去看卫琢的脸色:“那商队货物不少,正要南下。属下审问过城门的官兵,他们……他们收了银钱,当时并未仔细查验车驾……”


    卫琢眼下的乌青很重,他刚从地方官那里回来,熬夜熬得严重布满血丝。他说不清缘由,心头总有强烈的不祥预感挥之不去,这让他连手掌都在微微发抖。


    “守门卫兵玩忽职守且受贿,只留一个活口指认游商。其余人等就地斩首,悬首示众三日。”他语气冰冷至极,话音落后便命人牵马来,亲自带人出城去追。


    夜里下了一场雨,道旁一丝灯火也无,风吹得草木如张牙舞爪的鬼影。他的衣袍灌满了风,鼓荡翻飞,仿佛有什么正疯狂滋长蔓延。


    卫怜显然准备一阵子了,连猫都提前送给了旁人。若菱州这边的人能及时觉察到异样,再禀报给他,自己也绝不至如此后知后觉,事情便到不了今天这步田地。


    王素容那儿他也一直派人盯着,她的确是一无所知。


    他的妹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子竟变得这么大了?


    卫琢马速越来越快,攥紧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


    商队拖着货物,而他们一行人几乎昼夜兼程,只在换马时才稍作停歇,一路打探,总算在深夜拦下了他们。


    游商一见是朝廷的人马,心里不禁发虚。但他们自认货物无虞,那两个女人又早已处理干净,便强作镇定。


    此时,又有一名男子翻身下马。他身着霜色长衫,面容俊雅,身上也并不沾杀伐之气。


    季匀问起卫怜与犹春的时候,游商们为省麻烦,一概推说不知。眼前那白衣男子却探手,抽出了长剑。


    卫琢示意季匀,将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眼神闪烁的游商拖到面前,随即一言不发,挥剑便斩在那人膝上,任他痛如垂死的牲畜般嘶叫,“咚”地摔在泥地里。


    “还不说实话?”卫琢见这几人仍在咬牙不语,手腕一翻,剑光闪过,将地上之人一只手掌齐腕剁下,才面无表情地抬头,冷冷逼视着他们。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头目见势不妙,脸色铁青,悄悄去摸腰间佩刀。然而已有胆小的同伴经不住吓,“扑通”跪倒在地,想要交代。


    地上那断手断脚之人嘶嚎太过凄厉,卫琢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再次抬剑,这次直指脖颈。


    血咕咕往外涌,他鞋靴踩着血泥,步步逼向余下的人。


    夜风呼啸,刮得橙红色的火把狂乱舞动,连月色都被染为不祥的红,映照着满地堆积的尸身。


    而原先还想去摸刀的头目,此刻跪在卫琢脚边,浑身抖若筛糠,脸上糊满了血,也分不清是谁的。


    卫琢的袍角也无可避免沾染了大片脏污,他草草抹去手上的血,面色阴冷地听着季匀逼问唯一的活口。直到头目颤声说道,他们因怕惹事,抢了现银后,就把人卖给了相熟的牙婆。


    卫琢浑身猛地一颤,盯向他的目光犹如食人的恶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


    卫怜重新被关进货箱,在混沌中也不知究竟被转了多少道手。再被人拽出来时,她四肢瘫软站不起来,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只能跪坐在地上喘气。


    鼻尖飘来淡淡的熏香,混着门外隐约的丝竹声,一双缀有东珠的绣鞋停在了她跟前。有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强迫她抬起头。


    眼前是个穿着绫裙的中年女子,垂眼打量着她,微笑道:“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瘦了点,养养准能成!”


    恐惧和惊慌到了极点,卫怜反而掐紧手心,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小心打量周遭。发现犹春也在角落,似乎是晕了过去,看上去并未受伤,她眼眶一热,又低下头去。


    待到卫怜能下地行走的第二天,才得知这处楼阁唤作“七襄馆”。是处风月场所,却与寻常青楼不大一样,并非夜夜开门迎客,也鲜少见到形形色色的男子出入。


    或许是因为卫怜表现得格外沉默乖顺,看管的人倒并未为难她,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还请来医师为她调养身体。


    那鸨母模样的女子来看过卫怜两回,细细问她:可曾读过书?琴棋书画又会多少?


    女子眼中闪着灼热的光,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穿透了她,盯着座金山银山,满面奇货可居的期待。


    卫怜担心犹春受辱,试探着向女子提出,犹春是自幼跟随她的婢女,恳求让犹春留在身边服侍。女子却神色不变,一口回绝:“馆里令有安排。”


    卫怜被人看得死死的,便是沐浴如厕也难以驱散跟着的人。她心里


    也明白,那些游商定是把她卖了高价,她们指望着她能赚大钱。而卫怜也害怕激怒她们,会立刻被随意扔给哪个男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七襄馆的布置更像是一处雅集。屏风与竹帘随处可见,墙角还栽着细细的竹子,风过时沙沙作响。


    卫怜所住房间的隔壁,住着一位名叫秾华的女子。秾华比她年长两岁,待人却出乎意料的亲切,谈及自己的身份也十分坦然。


    从秾华口中,卫怜得知,七襄馆并非常人能来,而是专供各类文人贵客,门槛颇高,价码也自然昂贵非常。


    卫怜长于深宫,只知民间有秦楼楚馆,有无数身不由己的倡.伎,却未曾想过自己也会有朝一日被卖来此处。能踏足此地的男子,恐怕除去寻欢作乐,更少不了官场上那些雅贿与勾连。


    见卫怜苍白着脸出神,秾华反而宽慰她:“妹妹莫要忧心。我听说,再过三日你便要正式露面。凭着妹妹的姿容,必有贵人赎你回去,绝不会留在这儿任人挑选。”


    卫怜原先想的是,若真有官员前来,或许能冒着风险寻机说出自己身份。这是逼到绝处的法子,未必能成功,但总得想法子先脱身……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酸,几乎落泪。她当真未料到,才拼了命从狼窝里跑出来,又一头栽进了虎穴。她自然后悔,却不是悔不该逃,而是后悔自己准备不足,后悔自己太过轻信人。


    听秾华这番话说得恳切,甚至带着些许羡慕,卫怜心中更是乱成一团麻,闭了闭眼:“即使如姐姐所言,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好事。难道以这种身份被带回后宅,便……”


    她说不下去了。话里的不认同,落在秾华耳中,便显得有几分轻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秾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笑容里带着落寞:“可我……我出身不好,我爹他……”她手指攥住了裙摆,指节发白:“来了这里,至少……能吃饱穿暖,病了也有大夫瞧。”


    卫怜愈发不解:“天大地大,难道要吃好喝好……就非待在这里不可?”


    提起旧事,秾华眼圈微红,却很快就若无其事抹去,低声道:“我爹要把我卖给邻村那个六十岁的老叟,我不识字,手头更没半个铜钱……从前试着偷偷出去帮工,也总是被抓回来。馆里那些守卫凶狠,上次我爹来找麻烦,被狠狠打了一顿扔出去,才再也不敢来了。”


    “妹妹一看便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秾华抬头,朝她笑了笑,笑里带着一丝认命的释然,“可对我来说,留在这儿,总比在那个家里强。”


    不知怎的,卫怜的眼睛也跟着发酸。


    她过去当真只是一株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从未经历风雨。一旦失了庇护,连性命都未必能保住,又怎能说自己一定会比秾华过得好。方才那些话,也无疑是在何不食肉糜……


    卫怜沉默了片刻,小声道:“对不住。”


    第45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3


    七襄馆并非只有女子,不远处的南楼还养着些年轻男子。许是规矩严苛的缘故,馆中人人都循规蹈矩,大多数时候,廊下甚至能听见风声拂过。


    对她感到好奇的,也不止秾华一人。馆中除了像秾华这样出身穷苦的,还有前朝因父兄获罪而被贬为贱籍,几经辗转卖到此处的官家女儿。


    卫怜做了近十八年的公主,做梦都想不到会与这么多伎子交谈。她心底总有些别扭,很难抛去骨子里异样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觉得自己与她们不同。可听了秾华的话,又忍不住为这种隐约的自傲感到无措。


    种种纷乱的思绪,很快被现实所击碎。


    她像只终于等到主人的猫,被几个丫头按着描眉涂脂。卫怜表现得乖巧,梳妆后才得以回房,从床板下摸出一把偷偷磨尖的银簪,藏在袖子里。


    她实在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些酒客的古怪癖好。自己这身秋香色衣裙不像花魁,不沾风月,倒像是大户人家红袖添香的婢女,越细想越恶心。


    直到被送入得月楼,身侧酒气浓重,满屋都是吟诗与谈笑的声音。卫怜浑身僵硬,也不知屋中说了什么,她又被引到上首的长案前。


    她不敢抬头,视线落在正中男子的衣袍上。


    男人含笑打量卫怜,眼前的女子紧张又抗拒,素雅衣裳也难掩窈窕腰肢,气韵令人见之不忘。


    其他人似有不满,出声质疑为何这样快就被选定了,可此人身份显然颇高,轻嗤一声,他们便哑然了,随即示意卫怜坐到他身边。


    卫怜僵着不动,被身后的丫头按坐下去。她涨红了脸,正打算豁出去表明身份,忽有小厮惊慌跑进来,对鸨母急声说了几句。邻近有人听见了,吓得扭身就想走。


    厅内笑语骤然停住,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快。


    卫怜心中警觉,只道又是来了什么贵客,小心翼翼借机起身。谁知满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刚站着的她格外显眼,只得慌忙也跟着跪下。


    脚步声渐近,一双步云履停在她面前。


    卫怜几乎欲哭无泪,怎么又是她?不等细想,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拽了起来。


    眼前人面色青白,眼底布满血丝。他似乎在咬牙,可环抱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卫琢发髻甚至有些散乱,直勾勾盯着她。卫怜一动不敢动,身子微微发抖。


    他全无隐瞒身份之意,兵位立刻守住了厅门。众人惊愕过后,全都不明所以,却也吓得面无人色,方才相中她的男子更是如此。


    卫琢定定看了她片刻,终于松手:“先带她上车。”这话是对季匀说的。


    卫怜几乎是被季匀逼着离开,出门便见到了马车。


    见她白着脸想开口,季匀愁眉苦脸却不敢发火:“……夫人快上去吧,不然陛下出来,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事已至此,卫怜只能上车。


    不多时,外面一阵杂乱响动,紧跟着板子起落的声响,混着皮肉被重击的闷响和哭嚎。


    卫怜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些狎妓之人竟就在得月厅门口被当众杖责,那架势简直像要往死里打。


    她正头皮发麻,一道霜色衣角快步走出,卫怜不敢再看。


    卫琢掀帘进来,面色阴沉至极,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知错了吗?”


    他衣袍还算干净,身上却萦着一股血腥味,戾气也根本压不住。卫怜从未见他如此震怒,相比那次陆宴祈打伤他的脸,简直不值一提。


    卫怜吓得眼泪含在眼眶里,却又满腹的悲愤:“那你、你就没错吗?”


    “好。”卫琢不怒反笑,眼中都燃着两团火,牢牢将她摁在腿上:“你先告诉我,有没有人欺辱过你?”


    如若卫怜点头,他会立刻将那人五马分尸。


    见她摇头,卫琢便取出帕子,把她脸上和唇上的脂粉一一擦净。他的手温柔细致,几乎没有弄痛她,脸色却仍然阴沉得能滴下水。


    擦干净之后,卫怜便被他扣住腰肢狠狠亲吻,唇舌带着惩罚意味的掠夺,用力到她舌尖都发麻,任她如何推拒都推不开,只换来更凶狠的吻。


    窒息的前一刻,卫怜终于被松开,只能伏在他身上喘气,接着,他的手便去解她的裙子。


    “这是马车!”卫怜羞愤欲死,哭着推他,浑身气血都往头上涌:“你是疯子吗!你这样骗我,是要下地狱的!要不是你,我又怎会……”


    她的身份没了,连身子也被他占了去。那时共赴巫山不止一次,如今却连自己日后究竟是谁都不知道。错乱的记忆时时作祟,又怎能放下一切与他欢好?


    卫怜的挣扎徒劳无用,但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卫琢只是把她那件碍眼的外衫脱了,扔在角落,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粉色襦裙,亲手给她换上。


    相比他此刻的暴戾,与眼下两条浓重青黑,这条裙衫竟带着一缕幽香,是卫怜往日最爱熏的香。


    裙带被他细心系好,她的骂声也哑了火似的,只有身子还在微微


    发颤。


    “怎么不骂了?”卫琢眼眸幽深,沉沉盯着她。


    他早想好了,这回绝不会像过去那样好说话。卫怜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他都要让她明白厉害,下次绝不敢再这样糊涂行事。


    然而随着衣裙穿戴整齐,卫怜满腔怒火忽然不知该往哪儿发泄。她一双泪眼瞪着他,骂了没几句,反倒先把自己骂哭了。


    卫琢见了,又止不住心软,低头吻去她的眼泪,手指轻揉她发红的眼尾:“想起从前的事,为何不立刻告诉我?”


    卫怜愤愤打掉他的手:“告诉你,好叫你把我关得更严?我又不是傻子!”


    “被卖到这种地方,就不是傻子了?”卫琢眸光微沉。


    “这是两码事。”卫怜别过脸,手腕仍被他攥着,感觉没用多大力道,却铁钳似的挣不开:“我不想回菱州。”


    “不回菱州。”卫琢淡淡道:“你随我回宫。”


    卫怜一愣。她自然也不愿回宫,可事到如今,她的意愿又哪里管用?她虽倔强却不至于蠢钝,更不能再像这回一般稀里糊涂地逃,自由无望,性命都差点儿搭进去。


    卫怜不想搭理他,吸了吸鼻子,忽地想起一事,急道:“犹春呢?她有没有事?”


    他神情变得有些似笑非笑:“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但凡忠于一个,我都可以饶了她。”


    “她算不得忠仆,可这也人之常情不是吗?”卫怜红着眼睛问他:“不为你做事,她活不下来。可我与她相处多年,情分也绝不能作假。”


    卫琢闭眼揉了揉眉心。


    卫怜总会为了她身边所有人而向他求情。她如此轻易地原谅他人、体谅他人。即使他们由兄妹变为夫妻,是至亲之人,他也难以全然理解。


    可或许正是因此,她也总有一日会真正原谅他,再接受他,而非从前那样宁为玉碎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微微侧过脸,眼神示意她。


    卫怜正有些懵,就见卫琢低下头,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意思分明是……


    她心中羞恼,然而想到犹春,只得仰起脸,在他脸颊飞快啄了一下。


    柔软的唇瓣如蜻蜓点水,卫琢见好就收,告诉她道:“我不要她性命已算仁厚,可她再想伺候你,此事断无可能。”


    卫怜心中不舍,却也知道难以再转圜,只得说:“那……你让人把她送到亲眷那儿,莫要为难她。”


    卫琢见她满心就想着挂念旁人,又俯身吻她。卫怜掐着掌心,没有再躲。


    亲吻结束后,她胸口微微起伏着,还是将压在心上的事说了出来:“朝臣们私下狎妓,青楼强买女子,此处早就触犯大梁律令了。”


    卫琢声音冰冷:“这事我不会轻饶,其他州城约莫也有类似的地方,回长安就着手整治。”


    这是卫怜的愿望,却远不止于此。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道:“可楼里的女子大多是无辜的,她们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我隔壁有个叫秾华的……”


    卫怜将秾华的事说了,卫琢却没什么表情:“你在宫里长大,身份本就与她们不同,难免过于轻信人。许多事,耳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


    话音未落,卫怜又仰头,飞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眼神倔强。


    卫琢微微一怔,难得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而万物为铜。生灵只要在世,就免不了苦海沉浮。纵使手握大权,也做不了渡化世人的神佛。如此下去,不过是自扰自伤。”


    卫怜紧抓着他的袖子,蹙眉道:“即便如此,不也有‘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么?我既然遇见了她,为何不救?救苍生是救,救一人难道就不是救吗?”


    她暂时还未想到万全之策,但眼下能做的就不少。而眼前这个男子,已是这片山河的主宰。


    卫琢任她将衣袖揪得难是褶皱,见卫怜坚持不放,最终点了点头:“罢了,如你所愿便是。”


    诺言一出,卫怜立刻松了手。马车早已驶动,她脑中思索着重回长安可能会遇上的处境,一时想出了神。


    卫琢见她将自己视若无物,用完就扔,心中不悦,又将人捞回怀里亲吻。


    第46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4


    在七襄馆的日子,卫怜脑子里乱糟糟的,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卫琢大概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否则就不会说出“她的身份与她们不同”这样的话。


    可她哪有什么身份呢?不过是比旁人运数更离奇罢了,连一个农妇都能把她掉包,充作公主送入宫中,可见她根本不会是什么好出身。


    卫怜打定主意,才不会告诉卫琢这件事。倘若让他晓得自己不过是身世不明的野丫头,他行事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她倒也不是眷恋公主的那点荣华,不肯放手,只是每每直面这些事,卫怜都觉得自己像个偷穿华服的小乞丐。如今层层假象被撕开,就只剩下满心茫然的虚无,空落落的。


    回长安这一路,卫琢借狎妓之名一顺查下去,显然不打算就此善了,而是动了真火。卫怜心中还是震惊他如此快就能追来,私下里忍不住去问季匀。哪只季匀脸色唰的变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竟不大敢吭声。


    出行在外,卫琢的模样……还是冯子珩那副打扮。为了煞有介事地扮演她夫君,这人连名字都能乱说一气!冯母妃若在天上瞧见,怕也要骂他不堪入目。


    卫琢从前疑心就重,如今出了事,更是让人把卫怜看得密不透风。她索性闷不做声,一动也不动,半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菱州离长安不算远,两日之后,卫怜坐在马车上入了宫。夜色深沉,宫人寥寥无几,卫琢自然而然把她领进宸极殿,卫怜心中恼怒,不肯走:“你不如还是让我住温室殿……”


    “我已搬来了此处,温室殿到底离得远,且这里处处都更周全些。”卫琢语气温缓,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于礼不合,要是被人瞧见怎么说?”卫怜坚持不肯,他不怕被人参,自己还怕丢尽脸面呢。


    “暂住几日罢了,”见她一双晶亮的眼眸写满了不赞同,卫琢笑了笑:“过些时日,我会为你另择别的居所。”


    卫怜仍惦记着群玉殿,可在旁人眼里,她早已是个死人了,断断没有再回去住的道理。卫琢此举简直像疯了一般,竟还敢把她接回来。


    卫怜蹙着眉,心中气恼又无奈,最后还是被他牵着往里走。


    刚安顿下来,便有御医来为卫怜诊脉。她这才知晓自己当初摔得有多重,能活下来,全靠宫中神医拼力施救。这御医与她对话时,尚且神色如常,可一到卫琢问及她的伤势,额角便往外冒汗,答话万分的谨慎。


    御医说她脑中尚有些瘀血,因此才导致记忆错乱。如今一朝恢复,御医也十分震惊,忙问她是否偶有头痛。


    她微微犹豫,还是点了头,心知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汤药是避无可避了。


    离开长安不过几日,政务堆积如山。卫怜去洗漱,卫琢便去正殿批阅折子。直到见宫女捧着汤药进来,他又起了身,步入内殿陪着她喝。


    卫怜看到药汁心里就打鼓,又怕真像御医说的,留下什么隐疾,只得捏紧鼻子灌下,然后被苦得闷闷伏到榻上。


    “怎么了?”卫琢盯着她毛茸茸的发顶,跪坐下来,手上端着蜜饯:“连蜜饯都不要了?”


    卫怜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长吻。苦涩的汤药,混着唇齿间消融的蜜饯。从小到大,她喝过那样多的药,却不曾有过多少娇气时候,此刻又为何苦得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卫琢好似奇异地猜出她在想什么,将她捞进怀中,并不着恼,只将两颗梅子喂到她唇边。


    酸甜迅速覆盖了苦意,唇角却被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卫怜万分不自在,只好别过头,整个人仍被他揽着,鼻尖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冷香。


    想到此刻他们又回到这九重宫阙,她心中一阵恍惚,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


    卫琢并未禁锢卫怜的行动,只是不论她去到何处,必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膳食汤药,哪怕只是轻咳两声,宫人也要事无巨细回禀。


    卫


    怜有心结,不大愿意见人,偶尔走出宸极殿的侧门,也总挑在夜里。


    宫中似乎冷清了许多,从前那些时常进宫的官家子弟与宴饮通通没了踪影。卫怜原想去群玉殿瞧瞧狸狸,半路撞见卫姹,实在是意想不到。


    卫姹双眼圆睁,犹如白日撞鬼:“你、你……”


    卫怜心事重重,却也压不住故人重逢的欢喜,小声唤她:“八妹妹。”


    震惊过后,卫姹屏退左右,忙拉着卫怜坐到不远处的小亭里,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她,急切问道:“你不是……这究竟怎么回事?”


    卫怜无奈地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跟随她的宫人并未阻拦这场谈话,却在亭外候着不走。卫姹留意到,蹙紧了眉:“不对……你没这本事。是……四皇兄?”


    卫怜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见宫人正盯着这边,便朝她微一摇头,让她别问了。


    卫姹脑中飞转着圈,也不知怎的,眼圈隐隐发热,恼道:“我的眼泪岂不白流了!”


    她那时得救,和卫怜脱不开干系。从前的确瞧不上这个姐姐,为何会为此伤心,卫姹也说不清楚。


    “你为我哭了?”卫怜话一出口,脸上便笑得有几分傻气,卫姹瞧得叹了口气,顿了一下,仍是困惑不已:“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宫的?怎的我半点风声也没听见?”


    “也才回来不久。”卫怜拉住她的手,忍不住反问:“八妹妹如今怎么样?那个萧公子没再欺负你吧?”


    卫姹一愣,却到底没挣开她的手,只冷着一张脸道:“北地战事又起,他去了那边,最好再也别回来。”


    “从前你不是很喜欢他?”卫怜不解:“怎的闹到这地步。”


    卫姹懒得提那些破烂事,糟心得很,只道:“从前是从前,那时萧氏还没倒呢,如今再让我嫁他,他又怎配得上,我也定是不愿的。”


    卫姹原本就郁闷,卫琢骤然登基,朝臣大换血不说,她舅父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卫姹和这位皇兄素日并无交情,以至于半点光也沾不上。好在卫琢对她的事一概不管,连婚事也全推给了她舅父处理。


    卫怜听在耳里,只觉卫姹的性子仍是旧日模样,与自己相比,也未必是坏事。接着,又听卫姹疑惑道:“是因为七姐姐回来了,四皇兄才终于要立后了?”


    “立后?”卫怜愣了一下,她是完全不知情的。


    “外面都传遍了,说陛下微服遇险,是韩叙的妹妹救了他。陛下对那韩氏女一见倾心,不日便要迎入宫来。”卫姹越发觉得古怪了,凭着卫怜从前与卫琢的亲近,怎的一脸茫然?


    卫怜蹙着眉,对这韩氏女生不出几分关心,倒是想起另外一桩事,压低嗓音道:“八妹妹,你可知……陆哥哥,他如今怎么样了?”


    这话她绝不敢去问卫琢,却也没法子说忘就忘。


    “听说他离了长安,总之那腿,也等同于废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忘记他那个外室了?”卫姹一脸恨铁不成钢,又叮嘱起她:“你比我年长些,该去向四皇兄求个恩典,让他给你许个好……”


    话音未落,几盏幽幽宫灯破开浓夜,一道玄色身影稳步向亭中走近。


    卫姹认出是御驾,刚要行礼,却见卫怜面色发白,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跟着她起身欲拜。卫琢却已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卫怜。


    “韩小姐免礼。”他声音含着笑意,听来温柔和煦。


    卫怜和卫姹双双呆住,卫怜更是抬起眼,愣愣地望着他。


    ……韩、韩小姐?


    卫姹双眼越瞪越大,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她恍然大悟,惊愕地看向卫怜。


    卫怜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和卫姹对视。


    他扶住她的手臂,此刻却像一条缠人的蛇,缓缓收紧,将她牢牢裹住。


    卫琢察觉到她身子抖了一下,抬起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


    回到宸极殿,卫琢仍有政务未处完,卫怜自顾自去了浴池。


    宸极殿的浴池极大,下方又有木炭长存,水温恒暖,洗再久都不要紧。


    卫怜将自己浸在热水里,青丝散开。不知坐了多久,浑身肌肤都像是初熟的桃子,透着一层粉晕。


    卫琢方才的话,让她脑子像被石头砸了一下。原来自己此次回宫,当真不再是公主了。还莫名当上了韩叙的妹妹,从此就要留在此处,侍奉君主……


    就与父皇从前那些妃妾一样吗?她也将成为其中一个吗?


    想到这儿,卫怜只想去找卫琢问个清楚。与此同时,她瞧见一道人影被灯火投在屏风上,模糊扭曲,无声无息走了过来,慌忙又将身子缩回水里。


    卫琢是赤足进来的,透过水汽,他的神情瞧不真切。他默不作声,在池边宽衣解带,踏入池水中。


    意识到方才看见了什么,卫怜面颊发烫,刚想往池子另一边挪动,就被他一把捞回去,脑袋也被掰过去。


    洗尽了铅华,卫琢墨发披散,赤礻果的肩颈沾着些水汽,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映出几分近乎天真的专注。然而落在她耳边的话语,却全然不是。


    他低头,蹭了蹭她滚烫的面颊,声音低缓。


    “方才……你向卫姹打听那人了?”


    第47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5


    彼此肌肤严丝合缝地贴着,卫怜几乎喘不上气。每一次挣扎,都被更用力地按回去。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讨不着好,她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使劲儿去推他。


    卫琢却轻而易举就将她扯入怀中,接着俯下身。鼻息灼|热地拂过她颈侧,额头重重抵在她肩窝。


    这双肩如玉似雪,正微微发颤。


    湿|热的水雾弥漫上来,卫怜脊背绷紧,脖颈吃力地向后仰去。


    “阿怜究竟……喜欢他什么?”相较于滚烫的池水,他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凉意,夹杂着幽怨:“论皮相,论才干,论地位,我哪一点不如他?你舍不得他,又究竟是舍不得哪一处?”


    “他早就脏了……这辈子都洗不干净。”卫琢语带诱引,像是某种惑人的蛊毒:“而我今生今世,只要你一个。”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交织着浮荡,卫怜被迫紧贴着他,真切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变化,如同被烫到似的扑腾起来。


    水不算深,她几乎要跳脚逃离,一对莹白犹如脱兔,盈盈颤颤的,下意识又往回缩,最终整个人直直跌坐在他腿上,几乎崩溃:“我讨厌‘佩玉’!我讨厌死它了!”


    “……那你别理它,”卫琢无奈,语气格外认真:“我想和你说说话。”


    卫怜羞愤更甚,它像是只想要说话的样子吗?!


    “不然……”他沉吟片刻:“我们回卧房谈?”话一出口,便见她脸色涨得更红,显然是误会更深了。


    卫怜惶惑地垂下眼,根本不敢看他此时的模样,无措道:“你都已经是皇帝了,想要什么样的皇后不行,非为难我做什么?你看我哪点像皇后?你最了解我的,我什么都做不好,从小到大总惹人笑话……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谁说不行了?”卫琢牢牢环着她的腰,掌心安抚似的,轻揉着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腰腹:“阿怜好极了,我比谁都清楚。若有人嘲笑,那


    也是他们有眼无珠,根本看不见你的好。”


    他的手指缓缓覆上她心口,感受着那股跳动。


    “是这里……是这颗心太软,太温柔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经历再多不好,还是会傻乎乎地可怜别人。怎就学不会去怨、去恨?父皇那样待你,丧仪上你还哭得眼泪兮兮……”


    他指腹描摹过她的唇角、眼尾,再稳稳握住她的手:“小妹心思聪敏细腻,从前你喜爱的书法女工,哪一样不是做得极好?就连身边丫头……不也是你亲手教会她识字读书?”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一笑:“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如小妹这般的人了。”


    卫怜眼眶发热,喉头像是哽住,咬紧了唇:“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妹。”


    “我们是夫妻。”卫琢一本正经地更正:“夫妻……本就是最亲的家人。我们只是与旁人略有些许不同,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让我们注定要牵缠在一处罢了。”


    他微微低头,唇角含笑,话里勾着股若有若无的诱哄:“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分离。”


    身为天下之主,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卫琢常觉恣意痛快。然而午夜梦回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仍会悄然出现,


    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去,却无能为力。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打定主意去偷吃的,难免还是会有怯意。所幸戚美人早失了恩宠,除了唯一的女儿,谁会彻夜守在那儿。卫琢熬到头七过了才溜进去,不想第一次就被卫怜撞个正着。


    后来才知道,卫怜先前病了,烧退了些便执意去守孝。一场阴错阳差,却让他们从此亲近起来。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她便是神佛赐予他的妹妹,爱上她也应当是天意。


    天意难违,又怎会是错。


    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卫怜的心却像被狠狠揪了一把,无声地流泪:“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拿这些话哄我。你明明知道我那时候喜欢他,想嫁他……他是对不起我,他千不好万不好,可你那些手段又哪里光彩?你也知道母妃不在了,宫里就犹春对我最好,你却还逼她骗我……”


    “在巫蛊那桩祸事之前,我曾做过一场梦。”卫怜眨了下眼,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拼命想维系兄妹之情……可你又做了什么?”


    “爱就一定要占有吗?爱就不能……只是让它安静地存在吗?”


    卫怜哭得直抽噎,湿漉漉的睫毛黏在一处,连说话也口齿不清。


    温热的泪水砸在卫琢肩上,竟比池水更烫,烫得他心也跟着一沉。


    眼见她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他不再迟疑,把人抱到池边擦干,用外袍仔细裹好,抱回了寝殿。


    卫怜在榻边坐着,还在轻轻吸着鼻子。卫琢拿着巾帕,替她擦干发梢的水渍,才出去吩咐宫人呈一杯牛乳茶上来,低声道:“多放点糖。”


    她接过杯盏却没有喝:“我不想住在宫里。”卫怜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也不想再待在长安。”


    卫琢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我在宫中,你自然要陪着我。再让你待在菱州,我放心不下。”


    “我也不要回菱州。”卫怜红着眼睛摇头。


    方才她怎么哭闹,卫琢也不曾皱过半分眉。直到听明白卫怜的意思,他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


    “若小妹走了,我在这宫里……便是孤身一人了。”


    自从菱州出事,卫琢一刻不曾闲下来,卫怜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不肯当皇后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连待在他身边都不愿。即便撇开之前所有纠葛,他们依然是兄妹,她又怎能就此离开!


    卫怜哭得脑子昏沉沉,未曾留意他情绪不对,抽噎着道:“那我这样在宫里又算什么?我才不要韩叙做我哥,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妹妹!你既然非要立皇后,不如就立他妹妹好了……”


    话音刚落,卫琢却像受了刺激般,眼尾都变得通红,死死盯着她。


    “你让我立旁人?那我问你,我究竟是何处不好?从前你就算要嫁人,也不想与我分开,如今竟连待在我身边都不愿。那时你失了记忆,可身体对我的依恋与喜爱却做不得假,我们既无血缘,为何你就是不肯?”


    看着他阴鸷无比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卫怜吓得话都堵在喉咙里,又怕又委屈,最后十分没出息地缩进被子里,紧紧攥住被角不出来了。


    卫琢一愣,见她一幅缩头乌龟模样,天大的火气也再烧不起来,反而怕她把自己憋死。


    “阿怜。”他扯了两下被角,又唤了几声,卫怜却闷在里面,那圆形小鼓包一动也不动。


    卫琢停了手,目光慢慢移向锦被的另一头。


    卫怜双手紧攥被角,打定主意晚些再出去,忽觉脚边一凉,像漏了风,才惊觉被子从另一头被掀开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探入,她以为是卫琢要来拽她,连忙去踹,随即听见他一声闷哼。脚趾传来的触感光滑温热,哪里是什么手臂,分明是他正往被子里面挤!


    卫怜手忙脚乱正要爬起来,脚|踝便被他死死扣住了。


    刚洗漱过,身上只穿了轻薄裙衫,甚至还赤着足。她憋气太久,浑身发软,双月退轻易被分开,犹如舒展的蝶翅,是极其羞|人的姿态。


    她眼眶泛红,可想象中的强硬并未到来。倒似一条柔滑无骨的水蛇,不知从何处游弋而来,湿|湿|热|热,拽着她往深水中去。


    卫怜如同被雷电击中,呜.咽着想要挣开桎梏,却是徒劳,很快便泪眼迷蒙,脚趾情不自禁地蜷起。


    她拼命向后缩,一把扯开锦被。


    卫琢唇上还染着莹润水光,眼尾微弯,如同精怪般勾|人心魄。


    卫怜羞愤地浑身发|烫,见他还要低头,情急之下去揪他的头发:“够了!”


    她手上用了力,发丝被拽,卫琢疼得吸了口凉气,像只狐狸似的抬起眼看她,竟还轻轻舔了舔唇,神色称得上有几分可怜。


    “你疯了……”卫怜松开手,脑中嗡嗡作响。


    方才还跪在她跟前的人轻轻一笑,忽地靠近,贴着她耳朵,嗓音沙|哑地问了三个字。不等回答,又想来吻她。


    呆若木鸡的卫怜猛然惊醒,羞恼得眼泪直在眼眶打转,脱口道:“你、你好恶心!”


    卫琢被骂,遗憾地直起身。


    卫怜特意重新沐浴过,回来见他竟还在看书,也不去漱口,还换了一身月白素绸寝衣,洗过的墨发披散肩头,除了薄唇有些异样的红,神色却若无其事的,


    自回宫以来,她就没有再和卫琢共枕过。何况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此刻更是无法直视他。见他赖着不走,卫怜推又推不动,怒从胆边生,脸涨得通红,走到桌边拿起茶盏,一把全泼到床榻上。


    茶渍污了大半边床褥,干净之处刚好够卫怜一人躺下。她一声不吭爬到里侧,才睡下片刻,卫琢竟也跟着躺了上来,正好睡在那片茶水上。


    ……卫怜无言以对。


    后背贴上冰凉的湿|濡,不适让他微微蹙眉,身体不自觉想避开,却又强行忍下。见卫怜拿自己没法子,卫琢侧过身,抬手想去揽她。


    卫怜几乎要缩得贴上墙壁,卫琢才只得消停了。


    殿内静寂无声,他的呼吸近在身侧,渐渐变得轻浅均匀。卫怜却睡不着,眼睛盯着窗缝漏入的那抹纤细月色。


    直到困意缓缓漫上来。


    她迷糊睡到半夜,又照常口渴,正想轻手轻脚下去,卫琢忽地坐了起来。


    卫怜吓了一跳,见他连外袍也未披,便起身倒了杯蜂蜜水递给她,还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接过水,接着又是一僵,心头那股别扭挥之不去。


    第48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1


    晚风微凉,一夜又一夜地拂过,转眼又是秋海棠初绽的时节了。


    雨丝斜斜扑进窗,天色阴沉得厉害。卫怜在窗下站了会儿,忽地转身去找伞。刚走出房门,那群宫女侍卫便立刻跟了上来。


    这些日子她看得分明,宫人们对卫琢是敬畏非常,就跟当初的犹春一样。她始终弄不明白,皇兄明明是宫里最温润博学的君子,从不像卫璟那样动辄打骂下人,犹春究竟在怕什么?


    事到如今,卫琢不必再顶着那张假面唬人了,不久前还打着守孝的名头,让朝中一众老臣去宸极殿外的石砖上跪了整整三夜。其中不乏当初鼎力扶持他登基的人,也不知脸被打得疼不疼。


    父皇追逐长生幻梦,被病痛折磨得暴戾


    嗜杀,绝非明君。而卫琢,却也不是朝臣们想象中的仁君。


    整座后宫空空荡荡,从前的太妃也搬去了行宫,走到哪儿都是一片死寂。


    卫怜本想去群玉殿,想起自己那些旧物早被挪走了,脚步又是一顿。


    跟随她的宫人都是新面孔,加之卫怜话不多,他们相互间对视一眼,神色惴惴却又不敢出声。


    冒雨来到温室殿,她收了伞,问殿内宫人道:“那双雪雁呢?”


    宫人忙引着卫怜去庭院。一双雁瑟缩在草丛里,另一侧是铺着卵石的小水池。她刚一走近,雪雁受惊扑腾了几下,却好似飞不起来。


    卫怜有些担心它们是不是病了,便听宫人解释道:“这双雁刚剪过翎羽,所以飞不高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秋雨也哗啦啦落得更急。


    “这翎羽,多久剪一次?”卫怜问。


    宫人低头答话:“多是间隔两三个月,可也说不准,若雪雁翅膀硬了能飞高了,就得随时再剪。”


    水雾渐渐沾湿了卫怜的衣裳,身旁宫女知晓她体弱,小心翼翼地劝,养雁的宫人也显出几分不安。


    卫怜没说什么,也不想为难下人,于是跟着宫人进了内殿。


    她早不住这儿了,殿中陈设却仍是一切如旧。墙里的椒泥已被挖去,那股辛香还是隐隐缭绕在空气里。


    卫怜蹲下身,去找那枚银锁,寻了好半天都一无所获,只好去拿她熟悉的竹匣。打开匣盖,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隔着久远的时光在朝她招手。


    犹豫过后,她还是伸手翻了翻信件,然而才看几眼,便觉出不对,下意识就想唤犹春,话到唇边,才想起犹春早已不在身边了。


    竹匣中,陆宴祈的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全是卫琢从前离宫在外时,寄给她的那些信。纸上风骨嶙峋的字迹,似乎也被这辛香熏得扭曲变形。


    满纸密密麻麻,欲说还休。


    满纸皆是“小妹”、“小妹”、“小妹”。


    ……她那时怎未察觉出半分不对?


    卫怜觉得喘不上气,连带着额角也突突跳着疼,啪的一声合上竹匣。从前有多珍惜,此刻就有多么不愿再看半眼。


    她走出温室殿,才察觉雨已然停了。宫女等候在殿外,轻声道:“陛下正在承明殿,请姑娘去面圣。”


    想到不翼而飞的长命锁,卫怜脸色沉了沉。


    ——


    承明殿内,韩叙俯首行礼,卫琢却破天荒地亲手将他扶起,反叫他心中一沉,料定没有好事。


    卫琢微微笑着,命宫人赐座。


    天子为韩氏女所救,对其一见倾心,这番说辞在阖宫上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韩家本就门楣不低,韩叙也是近臣,更何况这韩氏女,还是自小就送往江南养病的女儿——简直是泼天的富贵,全族人都该在梦里笑醒。


    只可惜,韩叙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妹妹!


    他面色不大好看,却早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卫琢带回来的这个女子,身份成谜,他却执意要赐她足以与帝王匹配的尊容。不论是出身或是悠悠之口,都需让旁人无可指摘。


    “敢问陛下,”韩叙几乎要冷笑了:“臣那小妹,芳名当如何称呼?”


    卫琢笑意不改,满意于他的敏锐:“名姓不过是个虚设,人是经由韩氏之手接入宫中即可。”话虽如此,他仍是沉吟了片刻,温声吐出两个字:“就叫‘止怜’吧。”


    韩止怜。


    话音落下,韩叙觉得脑中如被车轮碾过,不由睁大了眼。


    卫琢鬼祟前去菱州,他自然知晓,其实也能猜测些许。可这人大约是疯了,竟真敢将她接回宫中,更遑论是……册立为皇后!


    “请陛下三思!”韩叙咬紧牙:“即便朝臣更迭颇大,宫中仍有识得公主容貌之人。”


    “世间容貌相似者何其多,如何就能笃定是朕的阿怜?”卫琢不以为意:“况且她是朕的皇后,日夜只在朕身侧,容貌与旁人何干?”


    韩叙自认德行并非无暇,可如此悖逆,仍是万万无法接受。他再次感到后悔,当初为何要在贺氏重压之下,选择了与卫琢联手。


    卫琢那时候一无所有,看似极易操控。而卫琮虽愚钝,却有个野心勃勃的皇姐,却也断不至于荒唐至此。


    见韩叙面色铁青,卫琢难得反过来安抚他,语气极是温和:“你不必拦朕。此事朕心意已决,若此路不通,便再走第二条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再者,韩氏女为后,于你家族是何等荣宠,你又何必再拘泥?”


    韩叙抬手扶额,沉默良久,才直言道:“公主不会情愿。一旦闹出什么岔子,陛下与韩氏皆会颜面尽失,受天下人耻笑。”


    这话犹如细针,刺得卫琢心口一缩。他笑意淡下来,还想说什么,外间宫人便通报道:“陛下,韩姑娘已带到。”


    卫琢闻言起身,亲自去殿外接卫怜。


    韩叙并未得旨退下,只得继续端坐。不多时,便听见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入内。


    其中一道急促细碎,伴着女子微恼的语气:“不过是裙角沾了点水,又怎么了?”


    “你既是从温室殿过来,理应换身衣裙……”卫琢的声音紧随其后,似乎跟在女子身后。


    卫怜走得很快,心中本就揣着心事,不等走到内殿,就忽地停下,蹙眉问道:“母妃给我的长命锁在哪儿?”


    “我替阿怜收起来了。”说话间,卫琢细细端详卫怜的神色,她应当也发觉了那些信才是,却只字不提,是不在意了么?


    是不在意陆宴祈的信,还是不在意他这个人?


    “还给我,”卫怜更是不乐意:“你总是这样,偷偷摸摸藏我的东西做什么?”


    她心中火气不小,想到他连几张纸都要偷梁换柱,堂堂九五之尊,岂非惹人笑话。


    卫琢自然知道韩叙还在里头,被她这么埋怨,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无奈地压低嗓音:“有什么话等到夜里再骂,殿里尚有外臣在。”


    卫怜闻言又惊又疑,更添了几分不安。毕竟自从回宫以来,她就极少见外人。待看清正襟危坐的韩叙,再想及身份之事,下意识便一把挣开了卫琢的手。


    他手中一空,僵在空中。


    原本是想让卫怜与韩叙见一面,这二人过去有些龃龉,以免影响日后做戏。然而偏偏卫怜也在此刻与他置气,反倒不便说了。


    韩叙恪守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却被迫听完了二人这番争执,只觉今日入宫,实属时运不济。


    卫怜见他并无多少讶然之色,便知不必多言。犹豫片刻,她才问韩叙:“韩公子,贺姐姐她在莱州好不好?”


    这事卫琢未必全知,但韩叙对贺令仪不同,他定然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韩叙眸中掠过一丝异样,抬眼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称谓,便答道:“她不在莱州。”


    卫怜愣了愣:“可那时候她分明说,等雪停了……”话未说完,她目光已转向卫琢,带着警惕的怀疑。卫琢微微摇头,无奈地回视她。


    “她一直在长安。”韩叙缓声道:“有我照料,公主不必忧心。”


    卫怜望着眼前这张苍白俊秀的脸,好似永远都没什么表情,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是被贺令仪泼了满头满脸的茶。


    她心中百般困惑不解,却实在无法不忧心。


    ——


    一直到夜里,卫琢处理完政务回去,卫怜还没有睡,想要问他贺令仪之事。


    难得她主动凑近,卫琢便耐着性子,将自己所知的告诉她了。


    其实韩叙对贺令仪有意,卫琢早有察觉。只是这两人性情天差地别,实在称不上相配。且韩叙身子不大好,大约是书读得太多,脑子也僵住了,满口规矩礼仪。他一面瞧不上贺令仪的莽撞娇蛮,目光却又时时被她吸引,偏自己浑然不觉。


    想来倒也耐人寻味,这样一个洁症严重到病态,几乎影响生活起居的人,如今却连对方曾成过婚,也变得不大在意起来。


    卫怜听完,好一会儿没能回神,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小声说:“贺


    家那时出事,与他也脱不开干系……贺姐姐怎么……”


    卫琢笑了笑:“贺令仪有没有‘怎会’还不好说,但韩叙那边,怕是真要‘怎会’了。””


    “怪人一个,”卫怜依旧烦闷不解:“他若真喜爱她,对付贺氏时怎半点不手软?这也罢了,当初若是答应成婚,又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弯子。”


    卫琢又笑一声,微微俯身凑近,并未伸手去抱她,而是垂眸凝视着卫怜:“人心哪有这么黑白分明……何况是人就有贪嗔痴,若非失去过,又如何会自省。”


    他一双眼眸幽深如潭,流转着奇异的光华。


    卫怜又被他看得心尖发紧。她忽然觉得,好好说话时,卫琢还是从前那个皇兄。可每每到了这时候,相比起人,便更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媚。


    他又想干什么?


    她装作听不懂,若无其事地躺下,面朝里侧。枕畔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躺下了。


    卫琢夜里非要与她同榻而眠,好在他还算安分。卫怜赶不动他,只能勉强说服自己由他去。


    初秋的夜已渗着些许凉意,卫怜向来畏寒,卫琢浑身却像暖炉似的,手掌更是温热无比。她迷迷糊糊睡去,在梦中便不由得自己了,带到被他抱回怀里的时候,十分没出息地轻哼一声,整个人乖顺地蜷起。


    卫琢能清晰感受到她柔软的胸|脯,随着绵长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他自己浑身则愈发的热。


    睡意全无了。


    卫怜再醒的时候,察觉到一丝极轻的晃荡。身下的床榻仿佛浮在春|潮之上,随波轻摇。


    卫琢仍然离她很近,只是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见了。他的脸似乎深埋在她披散的发丝间,呼吸略微急|促,将她整个人都烘热了。


    还有某种奇异的摩擦声,细密而飞快。


    卫怜不安地想要动,紧接着,便见到咫尺之间的人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眸底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彼此目光相接,卫琢喉间溢出一声低|喘,连肩膀也快|慰地发|颤。


    第49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2


    卫怜睡意全消,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你……你住手!”


    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火星溅进了油里,反惹得他手上动作愈发快,喘|息也愈发粗重。


    他更亢奋了。


    卫怜见过他这副样子,心中简直要疯了,情急下抓住他右臂:“你别弄到床上!”


    被这双柔软无骨的手紧紧箍着,卫琢心头的火烧得更旺,强忍着才没甩开,万分艰难地停下动作。再开口时,嗓音也哑得厉害:“你这样抓着我……怕是会憋出毛病。”


    “什么毛病?”卫怜愣了愣,神情懵懂。


    卫琢几乎被气笑了,一把将人扯进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肩,艰难地试图平息血气。卫怜嫌他手不干净,想挣开,又怕他更来劲,颈间细腻的肌肤被他一下又一下的吐息烫得直缩。


    “阿怜……”他声音都带着潮热,还透出两分委屈,蹭了蹭她:“好久都没有了。我好想……”


    卫怜闷着头打掉他的手:“你不想。”


    卫琢更过火地吻上她耳垂,接着一路向下。卫怜吓得使劲儿缩脖子,慌忙道:“我、我真的不想……”


    他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最终把手从她衣襟里抽了出来,改为手臂圈着她:“那阿怜……想要什么?”卫琢认真道:“除了离开我。”


    卫怜神色也迷茫起来:“你应该知道……”她眼眶微微发热,声音轻却执拗:“你是不是做皇帝做久了,忘了从前的事?韩叙差点害死我,我为什么还要顶着这个姓……还要赐他家荣华?若非要改,我宁可跟着母妃姓。”


    卫琢轻抚着她的脊背,缓声道:“既是要借个虚名,自然得是配得上你的门第。况且他从前与我共事……韩家不少把柄捏在我手中,绝不敢生出异心。”


    卫怜毕竟是公主,此事绝不能被有心人利用。如此一来,韩家为了自保,也得拼了命地维护她体面尊贵地成为皇后。


    “你也无须认什么父兄,尊卑有别,”他轻轻一笑:“便是真要回府认亲,也当是他向你叩首行礼。至于所谓的外戚荣华……”卫琢声音里透着冷意。


    “我不是父皇。”他顿了顿:“韩家……更不会是贺氏。”


    卫怜没想到他考虑了这么多,心中却更加酸楚:“只要你不立我为皇后,这些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


    卫琢眸光一暗,不想再争辩,只想消去她的心结,甚至还想过要把薛笺和犹春再送回来。犹豫再三,他无奈揉了揉眉心:“若你实在不喜,此事可以从长再议。”


    她闻言心中稍安,下巴忽然被抬起,只能憋着气承受他的亲吻。


    唇|瓣分开时,卫怜眼中含了点泪意:“我能不能见贺姐姐?”


    “我可以让韩叙带她入宫。”


    “我想出宫走走。”卫怜由他抱着,喘着气,依然坚持:“御医本来也说,我应该多去外面走动,不能总缩在宫里。”


    她当初摔得结结实实,脑中的淤血也并非危言耸听,御医的确叮嘱过不少回。提到此事,卫琢心中一沉。


    若他当时没有凶她,妹妹也不会傻乎乎跑到摘星台上去。两人为个外人吵成这样,实在不值。


    见卫琢点头,卫怜红着脸,又被他亲了两下,连忙缩着身子闭上眼。


    ——


    卫琢本想陪着卫怜出宫,见她脑袋摇得拨浪鼓般急,也并未勉强,只私下吩咐季匀亲自跟着她。卫怜事到如今哪里还不明白,靠她那两条腿也跑不掉,所以也懒得去管卫琢的人,眼不见为净。


    中秋未至,丹桂却陆陆续续开了,是以这回散心,卫怜特意挑了卫姹从前提过的城郊南山。她还下意识担心贺令仪过去会不方便,卫琢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马车刚停稳,她迫不及待跳下去,脚步都不自觉变得轻快,粉白裙裾曳出花蕊似的弧度,脸颊也透着一层薄粉。在卫怜心里,贺令仪早该去了莱州,与贺之章相依为命才是。她挂念着故人,却只能埋在心底,偶尔想一想。毕竟莱州山长水远,怕是今生再想见一面都难。


    卫怜正东张西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刚转身,就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贺令仪紧抓她的手臂,哽咽道:“我、我以为你死了!韩叙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当他骗我……”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卫怜,心中既自责又畏惧,甚至做好了被卫琢处置的打算。谁想后来一直平安无事,左思右想,大概仍是沾了卫怜的福。


    空气中萦绕着馥郁的甜香,卫怜心中百感交集,想说的话太多,只憋得眼眶发热。


    两人拉着手,走过层层叠叠的落花深处,恍惚还像是那年初春光景,然而四季流转,分明已悄然无声地过了两个秋。


    卫怜既然能来见她,也无意隐瞒这一年多的遭遇。贺令仪听她数次死里逃生,神色是又惊又惧,忍不住四顾一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从前我真当他是温润君子,不近女色,谁知……竟是个罔顾人伦的狂徒!行事如此不择手段!”


    旁人痛骂卫琢,并不能使卫怜好受些,她只得握紧了贺令仪的手:“这话别在韩叙面前说。”


    贺令仪只顾着说话,手腕被道旁横斜的枝桠擦过,细刺划破皮肤,沁出血珠。她便取出帕子,蹲下身,三下两下就草草包好了。


    卫怜也跟着蹲下,离得近了细瞧,见她眉间添了几分沉稳,再不是从前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疼不疼?”


    “一点小伤


    罢了。”贺令仪答得干脆。


    两人蹲在桂花树下没动,卫怜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就仿佛被看透了心思,只听贺令仪先道:“公主是想问我,为何没去莱州?”


    卫怜点头,眼瞧贺令仪面色也凝重起来。


    她自然是想走,可见过姑姑从前的旧仆后,却再也无法一走了之。深宫权力倾轧本就不足为奇,然而从老宫人口中听闻的秘事,仍惊得她当场讲不出话。她受全族恩养,当了十余年娇生惯养的贵女,却在辗转无眠三夜以后,决意留在长安。


    要对卫琢做什么,自是痴人说梦,可眼前……倒有个现成的。


    听完来龙去脉,卫怜惊愕不已,急急握住贺令仪的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唇角勾出苦涩的弧度:“公主可知晓,那桩巫蛊祸事,实际出自谁手?”


    卫怜攥紧衣袖:“是不是皇兄,还有韩叙?”


    出乎意料的是,贺令仪竟摇了摇头,垂眸低声道:“是……皇帝。”


    “不可能!父皇最忌鬼……”卫怜话未说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来了,那时自己哭喊着否认,父皇脸上只有不耐,哪里有半分疑心的样子?原来……原来所谓巫蛊,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闹剧,只为让帝王顺理成章地清理朝堂!


    贺令仪眼中翻涌着恨意,话语悲凉:“我阿娘走得早,我爹也为皇帝断了一条腿。姑姑待我如亲骨肉,即使她做了错事,全族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她似乎并不知晓卫璟和赵美人的事。往事如烟,这些人都已不在,卫怜也不欲再提,想了又想,还是试着劝她:“韩叙不是容易糊弄的人,事到如今,你还是尽早动身去莱州,也好与贺之章互相照应,长安终究不算是太平地。”


    提到韩叙,贺令仪烦躁道:“他就是不让我走,想尽法子阻挠我!还似乎……”她顿了顿,神色变得古怪:“似乎……是真想娶我。”


    卫怜没吭声,并非她看不起贺令仪,只是韩氏家风严苛得出名,更何况他身为家主,如何会娶一个成过亲的罪臣之女?


    贺令仪自己说完都觉得荒谬,摇了摇头,站起身:“公主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卫怜蹙着眉,刚想继续朝前走,贺令仪凑近一步,低声直言:“公主千万当心,万不可怀有身孕,你们兄妹血缘……那孩子……”


    在贺令仪看来,卫琢行事如同疯子,这怀孕生子之事,或许由不得卫怜选择,但她不得不提醒。


    卫怜下意识辩解:“我和他其实没……”她话语戛然而止,脑中又浮出卫琢夜里那双水光莹润的凤眼,再开口时,便显得不安:“这事……有法子避开吗?我不想有孕,更不想生他的孩子。”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飘回还在菱州的那些日子,羞耻感淹没了她。或许是过于懵懂,想要当母亲的期盼与日俱增,甚至听了王素容的话,在床榻上悄悄拿软枕垫高了腰腹……


    而卫琢很快就发现她的小动作,之后变本加厉,每每都弄得她小腹微微鼓胀。


    这段回忆让卫怜遍体生寒,贺令仪看她神色不对,眉头紧锁。她已为人妇,自然比卫怜懂得多,况且卫怜身子纤弱,年纪小还爱哭,两人身形差距又大,必然是要受磋磨。


    “你别让他在里头……”话未说完,卫怜脸颊涨得通红,紧张地直摇头,贺令仪只得作罢:“那就只剩避子汤一个法子了。”


    “我那时嫁进崔家,母族一出事,他们对我处处刁难,崔恒夜里还要装模作样恶心人。”提起旧事,贺令仪话里只有厌恶与不屑:“我害怕极了会有身孕,自己偷偷去外面找人抓了方子,果然没事。”


    “那……你现在和韩叙……”卫怜欲言又止,想着贺令仪手头或许会有药。


    “我与他从未有过。”贺令仪坦然答道:“他是个极重规矩的人。”


    走出那片馥郁的桂花林,卫怜没再吭声。并非她杞人忧天,而是命运由不得她,她怎敢笃定卫琢有朝一日不会想要孩子?不会试图用孩子永远捆住她?


    男人似乎都喜欢孩子,总归不是自己生,帝王更甚。父皇那时已有四位皇子,仍觉极少,还用过诸多法子求子。


    卫怜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正想开口,余光便扫到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衣角。


    是跟着她的人。


    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卫怜悄悄攥紧了拳。


    从南山再去城里,寻几家医馆本非难事,她想逛多久都可以。但抓药这件事,绝无可能瞒过卫琢的耳目。


    她得另想法子才行。


    回到宫中,卫怜时不时就往藏书阁跑。她怕卫琢起疑,书从不借出,还什么杂书都翻,也好让宫人无从禀报。


    阁中典籍众多,真本善本都有。卫怜不通医理,也没有师父点拨,读得是一知半解,勉勉强强总算拼凑出一幅,小心翼翼地藏好。


    接下来,便是避开那些耳目,再一步步把药偷回来。


    第50章 锁向金笼始两全3


    这是卫琢登基的第二年,因为登基大典办得迟,连往年例行的中秋夜宴也耽搁了。


    今年重启旧制,阖宫上下都忙碌了许多,多数有爵位的宗室与外任官员,也已动身赶往长安。


    偏偏在这时,岭南闹出了官盐走私的大案,惹得卫琢颇为恼火。连日接见官员和宗室,更令他分身乏术,从早都晚都抽不开身。


    唯独卫怜悬着一颗心,生怕凑药之事被揪出来,不敢轻举妄动。好在这段时日下来,她摸清了身边宫人的脾性。其中一个名叫桃露的小宫女最为乖巧,相处久了,也不似起初那般拘谨。


    卫怜不愿撞见人,除了藏书阁,几乎哪儿也不去。


    藏书阁向来僻静,这日她待到快要晚膳,才起身要走。一直静侍在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将她翻过的书册一一收拢。


    谁知宫女约莫是走神了,抱着厚厚一摞书还回去时,手上一滑,书册哗啦啦散落一地。这动静引来阁中其他宫人注目,有人低声问道:“珠玑!你怎么回事!”


    卫怜心疼书,下意识就蹲身去捡,目光扫过珠玑的脸,忽地一愣:“你……从前是哪个宫里的?我们是不是见过?”


    珠玑连忙跪倒行礼,口齿清晰地答道:“奴婢从前在二殿下宫里伺候,后来二殿下出嫁,因识得些字,便被调来藏书阁当差。”


    卫怜恍然大悟,遇见卫瑛的旧仆,怎么都觉得有几分亲近,更不会为这点疏忽说什么了。她起身拍了拍手,忽然瞥见珠玑的双唇微微开合,像在无声说着什么,双眉紧蹙,死死盯着她。


    卫怜愣了一下,那句“你怎么了”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等到走出藏书阁,她才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对桃露道:“我想起来,恰好需要一个能服侍笔墨的宫人,你去跟藏书阁说一声,我要借用珠玑几天。”


    宫人多半没念过书,会识字的可不好找。桃露忙不迭应了,快步回去叫人。


    一路回宫,卫怜顾忌着身边跟随的人,并不多言。然而目光每次与珠玑对上,她都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她是不是知道二姐姐的消息?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卫怜的心口就止不住发热。


    二姐姐卫瑛比她年长八岁,与其说是同胞姐妹,更像一位母亲般处处维护她。只可惜身为公主,卫瑛也没有逃开远嫁的宿命。父皇一道联姻旨意,便将她远嫁姜国,从此连书信往来都困难重重,母妃也因此才和父皇越发疏离。


    卫怜想着往事,带着人从侧门踏入宸极殿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只盼着寻机支开旁人,以至于晚膳草草扒了几口就要作罢。


    宫人上前来劝,她也不争辩,起身就要走,卫琢却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竹青色便袍,显然是专程来陪她用膳的。


    一见到他,卫怜方才的雀跃就淡了下去。果不其然,卫琢目光扫过几乎没动的饭菜,含笑道:“这就不吃了?”


    他拉着卫怜坐下,亲自端起碗给她布菜,一筷子一筷子地添。


    “我吃不下这么多,”卫怜连忙阻拦:“岂不浪费了?”


    卫琢却不觉有异,语气如常道:“吃不完就给我。”


    在


    他眼里,卫怜就是孩子心性,让她吃半碗饭,她兴许只吃五口。让她吃一整碗,反倒能吃得下半碗了。


    卫怜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再用了些饭菜,最后剩下的小半碗,果真被卫琢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吃掉了。


    “过几日是中秋宴,明日我要带百官去祧庙祭月,”卫琢顿了顿,低头细细看她的神情,声音放得更柔:“小妹要有三天……见不到我了。”


    卫怜此刻满脑子都是卫瑛和珠玑的事,况且祭月本是寻常事,趁着卫琢不在,她说不准能把药都偷齐。这般想着,非凡不觉得伤感,能忍住不笑出来已算不错了。


    卫琢一眼看出她心不在焉,说是气恼,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从前他无论随大儒研学,还是离宫办差,即便只是小别几日,卫怜也舍不得他,有时还会领着犹春亲自到宫门处等候。


    如今怎的一切都变了。


    卫琢心中介意至极,唇边却依旧挂着一抹笑,忍住没有多言。他只是固执地想,若不再逼她做什么,两人之间是否还能稍微回退几分?


    哪怕只退一分,也是好的。


    ——


    翌日,卫琢带着人离宫,卫怜顿时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放飞的雀鸟。她装模作样地备好了笔墨,再叫桃露去把珠玑带过来。


    昨日卫琢曾问起珠玑的事,卫怜当时忍着心虚,下意识觉得在他面前编造理由反而更容易被看穿,便如实告诉他,是因着卫瑛的缘故才要了珠玑。出乎意料,卫琢好似变得包容了,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卫怜支使桃露去取东西,等到殿内只剩下珠玑,才压低声音问她:“你有话要对我说?”


    珠玑随卫怜在宸极殿只待了一夜,便看清了她的处境。此刻四下无人,她也不啰嗦:“奴婢是受二殿下所托,留在宫中打探公主的消息。”


    卫怜也有过这个猜想,闻言仍是十分激动,又惊又喜:“二姐姐?她不是奔过丧就回去了吗?难道她……”


    “二殿下当时就觉得古怪,可无法在长安久留,临行前设法在宫中安置了几名人手。”


    卫琢对外宣称卫怜是“驾鹤仙去”,自然当不得真。对卫瑛,他则说卫怜是急病身亡。可卫瑛暗中查探,蛛丝马迹似乎指向摘星楼,再加上陆宴祈身上发生的事……她实在难以安心,毕竟卫怜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同胞妹妹。


    听完原委,卫怜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好想二姐姐……我还以为她和别人一样,都当我死了。姜国那样远,她这辈子也再也不会回来长安。”


    “即使殿下设法回来,也未必能带走公主。”珠玑望着眼前可怜的小公主,语速又低又快:“奴婢会设法传信出去,若时机得当……公主可愿随我离开大梁,去寻二殿下庇护?”


    “时机?”卫怜下意识攥紧袖口,眉头紧锁。她如今犹如笼中之鸟,插翅也难飞,皇宫守卫森严,不比菱州,恐怕除了一死,卫琢绝不肯放她离开。纵然自己真死在外头,只怕也会被掘回来,葬入他的帝陵。


    珠玑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桃露回来了。


    两人目光飞快一碰,同时噤声,卫怜心头却像是揣了块炭火,烧得暖烘烘。


    她觉得自己像一株幼小的茎苗,终于有微弱的光,穿透层层湿冷的厚土,泄了进来。


    卫怜将珠玑留在身边,仍旧十分小心,不敢再刻意支开旁人。毕竟打的是伺候笔墨之名,以免让人觉出古怪,反而要生祸事。


    其实话虽未说完,卫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一直困在深宫,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能出宫,哪怕是去行宫,兴许才有一线转机。


    即使明白这些道理,得知卫瑛如此挂念她,卫怜心里还是欢喜得很,难得有了点兴致,晚膳过后,特意换了一身轻便裙衫,溜达着到太液池畔放水灯。


    正值中秋,宫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宛如一片琉璃世界。沿着蓬莱山开凿出的石阶而上,每隔一段路便设着祭拜月神的桌台。


    舒爽的凉风迎面拂来,稍稍冷却了几分卫怜心中的思绪。她接过桃露手中的水灯,示意她们退远些,想独自待一会儿。


    卫怜半蹲在岸边,双手小心托着灯送入水中。只听“哗”的一声轻响,花灯轻晃了几下,便静静飘开。


    她有些担忧灯会倒,幸好这次并没有。


    卫怜双手合十,喃喃许下不少心愿,而后望着远去的灯火发起呆来。


    从前卫琢也陪她放过灯,还不止一回。在她那一长串的心愿里,也曾盼着能和皇兄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池水中映出她模糊的面容,在回忆中安静流淌着,让她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


    卫琢做过错事,她想过恨他,这十年里所有的怜惜与照料,却难以割断。


    她是缠在皇兄身上的菟丝子,而他竟也甘愿被这样缠绕。


    或许她也很伪善不是吗?毕竟卫琢伤害旁人可以,伤害她所在乎的人就不行。


    姜沛同样惨死在他手中,卫怜却不肯深想,更难以为此责怪他,就好像选择性遗忘了似的。


    卫怜慢慢蹙起眉。


    那些爱他的回忆,和恨他的回忆,在她脑中紧密地交织。两者缠绕交融、难分彼此。


    眼见灯飘远,她腿蹲得有些酸,站起身后也不急于离开。


    朦胧的月影下,水天灯火俱为一色,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轻纱,身形柔美又渺茫,像是月中姮娥。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怜只当是桃露,直到对方开口,她才神色一变。


    来人锦衣玉带,甚至带着几分酒气,看向她的目光既带着惊艳,又充满惊疑:“这不是……七公主?我见鬼了?”


    卫怜立刻认出了此人,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又却被他拦住,放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语含不悦:“本侯在问你话,为何不答?你究竟是谁?相貌怎与七公主一模一样,莫非是山中成了精的鬼魅?”


    卫怜和他,可以说是素有旧怨。此人姓孙名求,从前在学堂就欺负过她,那时被陆宴祈狠揍一顿,后来随父去了驻地,如今看来是袭了爵位,却不知为何没去祧庙祭月,反而醉醺醺出现在宫里。


    “放肆!”卫怜见他竟伸手来扯,心中惊怒交加,只觉得这人真是喝昏了头!


    孙求被她一斥,酒意上头,也生出怒意。陛下后宫空置,这女子衣着瞧着寻常,反而像是宫中女官,哪来的胆子呵斥他?当下不管不顾,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继续喝问。


    卫怜气得脸颊通红,奋力挣扎着躲:“来人!”


    宫人听见动静慌忙跑来,与此同时,更快的是暗卫,早在卫怜叫人之前就从暗处赶来,直直上前扣人。


    孙求喝了酒,力气却不小,卫怜挣扎得过猛,反而失了平衡,脚下一个踉跄,摔坐在池边的青石阶上,手腕擦破了几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宫人们急步上前扶起卫怜,她裙子也摔脏了,再不愿多看被暗卫制住的孙求一眼,满面愠怒地转身就走。


    直到夜里洗漱完毕,卫怜心头的火气才算消下去。躺进被子,她低低叹了口气,只觉这一切实在荒谬可笑。


    七公主已经“死”了。


    即便是一模一样的容貌,旁人反要疑心她是山精狐媚所化。日子再久些,更不知会传出何种流言。


    可若她承认身份,又能如何?难道真有人能将身份还给她吗?只怕多半要被人当作疯子……


    沉甸甸的心事带入


    了梦中,次日醒来,卫怜吩咐宫人去打听昨夜为何有男子在宫中留夜。


    桃露回来时一脸气愤:“那人去祧庙前手臂就受了伤,沾了血气不能再祭祀。在宫里包扎后,也不知怎的耽搁了出宫时辰,这才被安排在外廷过夜。谁知他竟敢夜里喝酒,还跑去太液池闲逛……”


    卫怜闷闷听着,自己当真倒霉得很,接连两次放水灯都如此不顺,短时间再不想放了。


    到了第三日,桃露从殿外回来,苍白着脸,人也心神不宁似的。


    自从犹春那次欺骗过她,卫怜对宫人这般异常神态格外敏感,立刻追问出了何事。


    桃露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收缩:“姑娘……孙、孙求死了!”


    卫怜心中猛地一跳,愕然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昨夜在宫外……被野狗咬死了,连胳膊都被……”桃露讲不下去,脸上惊惧交加,几欲作呕。


    卫怜嘴唇发颤,脸色血色也褪去。


    当夜,她早早便睡下,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她睡得不大安稳,以至于卫琢夜半轻轻推门进来时,卫怜立刻惊醒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不想被察觉,只是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不多时,身下的床榻微微一沉,是他躺了上来。


    她感到一道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脸上,沿着眉眼,缓缓下落到脖颈处,长久地停留。


    卫怜心跳越来越快,咚咚咚撞击着胸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贴近了些,温热的鼻息拂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卫怜强忍住想要躲闪的冲动。


    好在那气息很快便移开了。


    卫怜暗自松了口气,正试图放松下来继续睡,一只宽大的手掌,却悄然从她被子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两根手指微凉,如蛇一般灵巧滑入,扣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停留之处,正是她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在感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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