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5
入夜的韦府万籁俱寂,檐下灯笼随着凉风轻轻摇曳。
韦
婉端着香茗茶点,穿过回廊,心中是说不出的尴尬。
平心而论,年轻的帝王仪容俊秀,言行温和,若他真有意……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他心神分明系在妹妹身上,韦婉也当真没往这方面想,奈何父母一片苦心。
季匀守在屋外,见韦婉走来,连忙迎上前:“陛下正要歇息,这些交由卑职即可。”
韦婉看了眼窗后昏黄的烛光,如释重负:“有劳了。”
屋内,卫琢听得分明,未置一词,和衣躺下。
博山炉中轻烟袅袅,融融暖意醉人。
他着实倦了。从宫变那日起,政务繁冗,无一日懈怠。又屡次往返于琼州,便是铁打的身躯也吃不消。
合眼不久,眉头却微微蹙起。
周身似乎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松软……然而后脊又泛着难耐的酥麻。困意如潮水,神魂却飘飘然坠入一处不可言说的幻境。
宽大的书案……缠绕的手臂……泼墨般散落的青丝。
还有……猫叫?是猫么?
卫琢眼皮一跳,猛地坐起身。
他一把扯开锦被,幽暗的光线下,仍能看见一道紧绷的轮廓。
剑拔弩张。
屋门陡然被推开,季匀吓了一跳。
回头正见卫琢披衣立着,额角满是细汗,面色却铁青又阴冷。
“屋子有问题。”他哑声道。
季匀闻言又惊又怒。
“让人即刻查验茶水,”卫琢抬手揉着眉心:“还有炉中的炭火。”
他抬眼扫过客院另一侧,见卫怜房中还亮着灯,目光微凝,顿了顿才道:“再……打桶凉水送来。”
——
卫怜倚坐在床榻上,手捧杯盏,小口啜饮着牛乳。
脚步声渐近,见到卫琢去而复返,她下意识觉得皇兄放心不下。然而看清他面色不对,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见到卫怜,卫琢竭力缓下神情,安抚她两句,便去了屏风之后。
季匀习过医术,半跪着诊脉,皱眉道:“陛下脉象浮乱,跳得太急,倒像是被某种药物引着,这才……引动情志……”
“何解?”
季匀面露难色。
卫琢冷笑了一声,嗓音愈发沙哑:“你莫非要告诉我……非得与女子行云.雨之事,方能疏解?”
“属下并无此意!”季匀忍不住腹诽,民间话本以讹传讹,着实误人不浅。
屏风另一边,卫怜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心中惊愕不已。然而担忧之外,她想起那个“佩玉”,身子僵了僵,忍不住又恼起他,为何非在这种时刻还来自己这儿。
以至于当季匀退下,卫琢再走出来时,见他面容浮着一层桃花似的粉,额角覆着薄汗,卫怜心中紧张不已。
她面色算不上好,卫琢下意识走到榻前,探手想去摸摸她的额头,不料卫怜竟向后一缩,眼神中带着警惕。
卫琢手臂一僵,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脸色愈发难看,起身就走。
季匀听命去取药了。
他本该让人将韦府中人押来,然而身体难以自控,那股异样之感搅得他烦躁至极,胃里也翻腾着犯恶心。
迎着冷风急行数步,卫琢又折回去净手,随即手指伸入喉间,用力抠挖喉咙,直将晚膳与茶水呕尽了才罢休,一双眼睛也憋得通红。
简直荒谬可笑……凭这种龌龊手段,也敢痴心妄想操纵他!
媚药误人更是无稽之谈,难不成身边没有女人,便要就此筋脉尽断而亡?再者,行.房可解,自.渎又为何不可解?两者本质有何区别?
卫琢吐完,仍觉得燥.热,提起水桶朝外走。一出屏风,便见卫怜双眼圆睁,满面惊愕地望着他。他索性一把掐灭烛火,哑声道:“小妹安歇吧。”
卫琢墨发披散而下,一身白袍被夜风吹得飘飘忽忽,影子拖在地上,随着他反手关上门,才扭曲着消失不见。
卫怜被方才剧烈的催吐声惊住了。是她下意识往后缩的动作……刺痛了他?
想起那桶凉水,卫怜脸色愈发苍白。犹豫片刻,仍是忍痛下床,想去找他。
四周乌漆嘛黑的,她才走了两步,脑袋就不知嗑到了什么,撞得一声闷响,手捂着额头又去摸索开门。
夜风朝她拂来,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靠近,而后,熟悉的怀抱环住了她。发烫的一双手掌,让卫怜咚咚跳着的心渐而平复,顺势伏在了卫琢怀里。
谁知他也像站不稳似的,带着卫怜一同滑坐到了地上。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发顶,又落在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嘀嗒声。
卫怜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与头发,立刻明白过来,忙要起身拿巾帕擦拭,可卫琢半跪着抱住她,不松手。
“你会生病的。”卫怜抓住他的衣袖,黑暗中难以辨清神色,耳边只能听见卫琢急促的心跳声。
炽热的鼻息烫着她的脸颊。卫怜朦胧感觉,他的唇瓣近在咫尺了。她忙要推拒,然而那温热的唇终究不曾落下,只是如一片薄薄的雪花,轻悄地滑过她的颊边,转瞬消融。
“今夜过后……还怕我吗?”他嗓音暗哑。
卫怜说不出话来。
许是见她久未应声,卫琢低下了头。
“小妹……”他用面颊轻轻蹭着她。微微的凉意,像是只讨人喜欢的狗儿。
“对不起。”
——
从炭火中查出缠枝香,已是两日之后。此事不宜声张,涉事人等被暗中打入了大牢,之所以尚未发落,皆因卫琢病倒了。
在卫怜的记忆中,皇兄向来健朗,不像她动辄摔着磕着,三病两痛不断。然而少病之人一旦倒下,便来势汹汹。次日回到宫中,他便发起高热,反反复复,总难退尽。
卫怜甚至疑心他烧糊涂了,神思似乎还停滞在前夜。宫女小心翼翼上前喂药,卫琢却不许人靠近,病中竟然伸手扼住宫人脖颈,躁怒之下连碗也碰摔了,与往日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宫人个个提心吊胆,卫怜犹豫了一下,上前接过药碗:“让我来吧。”
她走到榻旁,卫琢显然睡得并不安稳,汗湿的墨发凌乱披散着,眼下浮着两片青黑之色。
“皇兄?”卫怜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又抚了抚他脸颊。卫琢似是认得她的声音,紧皱的长眉微微一动。
看他分明乖顺得很,卫怜悄悄向宫人招手,让人帮着她,一同将卫琢扶坐起来。
宫人在旁瞧着也觉稀奇,无论先前如何,只要卫怜坐在旁边,拍拍他背脊,柔声唤上两句“皇兄”,烧得意识昏沉的人便能渐渐平静下来。
床榻颇高,卫怜索性脱去鞋履,爬上去跪坐在他身侧,慢慢用小勺将药喂下去。
服过药,卫琢身子逐渐没那么烫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卫怜守着他直到夜里,烛火时明时暗,西窗下的白烛淌下一滴又一滴的泪。她没有惊动宫人,自行起身,轻轻剪去一截烛芯,好令殿内稍微亮堂几分。
白日里的时候,卫琢揪着她衣袖不肯松手,竟好似彼此换了位置一般,毕竟从前做这等事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卫怜掩唇打了个哈欠,正犹豫着是否该回去,便听见榻上传来微响。
她担心卫琢有哪儿不好,赶紧凑近查看。刚俯下身,便见他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唇齿间含糊挤出两个字:“阿娘……”
清醒时,卫琢是从来不会提起冯母妃的。
卫怜心头一软,又慢慢坐下,伏在榻沿,手指轻柔地为他整理汗湿的鬓发。
她动作很轻,可卫琢还是一下惊醒,漆黑的眼珠犹如笼了层水雾,眼底却本能地掠过一丝警惕,直至看清眼前是谁,才又缓和下来。
卫怜倒来杯热茶,扶着他倚靠回床头。卫琢身子却晃了晃,眼睫颤动着,竟一头靠在了她肩上。
约莫他还是收着些力道的,否则高大的身形足以将卫怜压倒。
觉出他情绪不同以往,卫怜也并未推开他,一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只得环住他。卫琢体温清晰可辨,贴着她的肌肤。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我去唤人传膳。你该吃些东西……”
他闷不做声,反而收紧了手
臂,直到卫怜脸都憋红了,才听到他沙哑的嗓音:“我梦见阿娘了。”
“你方才……也唤她了。”卫怜迟疑了会儿,终是小声问他:“冯母妃当年,究竟是……”
话音未落,卫琢忽地坐直,随即抱着她的腰,手臂虽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仍将她抱到了榻上。
“皇兄病着都能抱得动我,晚些也该自己喝药才是。”卫怜羞恼得很,然而他神色安静而专注,再无旁的动作,似乎只是想要与她离近点,说说话。
被问起生母,卫琢本该如同逆鳞被触碰一般,然而此人是卫怜,他非但未怒,反倒显出十分的耐心,低声道:“小妹那日质问我,为何要去羞辱自己的养母。”
提起此事,卫怜神色一变,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角。
卫琢垂下眼,眸光晦暗不明:“我阿娘是个怯懦的人,在宫中那么些年,从未与旁人有过争执。唯有一回例外……便是那年冬天,三哥带人将我推下水,险些冻死……”
“他为什么要欺负你?”卫怜实在不懂,即便对一个普通宫人,她也会本能地与人为善,无法理解肆意欺辱旁人有何乐趣可言。
卫琢偏过脸咳了几声,再开口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之事:“孩童的恶意有时比成人更纯粹,也更不加掩饰。许是见高踩底罢了,未必非要什么正儿八经的缘由。”
“……这样不对。”卫怜低着头,闷闷道。
“阿娘为这事,头一回去找父皇告状。”卫琢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可过了两个月……”他顿了顿,声音骤冷:“阿娘的寝殿里,就被人藏进了一个侍卫。”
卫怜怔了好一会儿,眼睫剧烈颤动,眸中尽是不忍。
这些往事,她从前一概不知。所以冯母妃死得那般蹊跷,连好好下葬都不能。倘若是这样,卫琢后来去了披香殿,又怎能咽下血泪过了这么些年。
“小妹……别怪我。”卫琢病中说罢这么一番话,嗓音愈发沙哑,仍在解释:“我并不曾当真欺辱她。”
卫怜伸手帮他拍背,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事关你生母,我不好多说,更不能慷他人之慨,劝你原谅。只是‘士可杀,不可辱’……若事事都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到头来会将自己也变作曾经最讨厌的人……反而失了本心。”
她如今愈发觉出卫琢行事偏执,性子又过于敏感,为达目的,难免对他人刻薄狠绝。
“小妹还在怨我。”他忽又掩面咳起来,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我答应你,此后若再有何事,尽量不辱,只……”
卫怜蹙紧了秀致的眉,盯着他。
意识到险些说错话,卫琢又咳了几下,不作声了。
他知晓卫怜心中不止一根刺,想要拔出来,并非是一日之功。总归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依偎相伴,而今夜过后,隔在两人之间的隐秘,又少了一重。
若她心如顽石,他便做那三千弱水。
天长地久,水滴石穿。
第32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1
卫琢不容许自己病得太久,不过两日,便苍白着脸召集朝臣议事。
韩叙作为少数知情者,原以为犯事之人必死无疑。谁知韦敬休弃了惹事的妾室,诚惶诚恐前来请罪,卫琢竟就此揭过……再未深究。
除了七公主,韩叙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宽宥。
承明殿如今是帝王理政之所,殿内一片肃静,侍奉的宫人寥寥。韩叙被召入内,刚施过礼,便敏锐地听见内室传来一阵窸窣轻响。
卫琢坐于御案后,文书刚掀开一页,显然也听见了。他立时起身,径自走向小桌,倒了杯水,又调了两匙蜂蜜,端起杯盏便进了内室。
韩叙不必猜,也知道里面是谁。
卫怜已经坐起身,接过蜂蜜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盏。卫琢见她睡眼惺忪的,也没说什么,放下水杯继续去同韩叙议事。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暖阳映着白瓷瓶中几枝绿萼梅,清雅至极,偏透出一股艳丽来。
卫怜嗅着花香,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殿外。
韩叙见她出来,神色如常地行礼,卫怜却不愿搭理,只做没看见。先前巫蛊那件事,卫琢没有瞒她,即使皇兄已经罚过韩叙了,这人仍成了卫怜最最不喜的人。
自从冰灯那夜之后,卫琢不再拘着她走动,只是身边跟随的侍女也越来越多。卫怜本想直接回温室殿,却被卫琢出声唤住,将她随意系着的斗篷解开,又仔细重新系紧。
恰在此时,宫人进殿通禀:“陛下,豫州崔恒求见。”
“传。”
卫怜疑惑地望向卫琢。这名字……不是贺令仪的夫君吗?
卫琢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小妹想听,便留下吧。”
他声音平稳如常,侧目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韩叙。
崔恒也算是个相貌齐整的郎君,此番入宫觐见,却是为了内宅之事而来。
卫怜坐在书案边,越听越觉得如坐针毡,指尖掐进了掌心。
此人话里话外之意,不过是说贺令仪犯了疯病,性情跋扈善妒,如今又是乱党之女,他才亲自把人送回长安,交由新帝处置!
卫琢摩挲着扶手上盘踞的雕龙,似笑非笑:“既如此,贺氏再留于崔府,确实不妥。”
崔恒叩首,声音急切:“臣不得已才休弃她!”
他一口一个休妻,听得卫怜心中窝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斥道:“贺氏罪罚祸不及外嫁女,她又何罪之有,需要你休弃?本朝婚配早有和离一说,而非单单丈夫休弃妻子。人既然已回了长安,以后留在我身边便是!”
崔恒对眼前这位七公主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怯懦的性子。
可此时眉目含霜,一张娇俏的面容满是怒色,竟也透出无形的威压,令他一时不敢接话。
只是陛下都尚未发话……公主如此插言又算什么?崔恒敢怒不敢言,只等着新帝屏退她。
然而他飞快觑了一眼,年轻的帝王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的浅笑,又极快的敛去,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眼花。
卫琢在书案下轻轻拍了拍卫怜的手,以示安抚,继而淡淡看向崔恒。“可。”
崔恒一走,卫怜便急急去看贺令仪。
卫琢望着她背影渐远,才重又坐下,长眉微挑,话里有一分玩味:“此事是出自你手?”
韩叙并未否认,只垂眸道:“崔家原意,是想送她入庙苦修。”
卫琢轻笑了一声:“那时是谁说,自己全然无意?如今又费手段把人引回来……”他顿了顿:“当真古怪。”
“陛下说笑了。”韩叙将茶盏轻置于案,声线平稳:“在陛下面前,不过小巫见大巫。”
卫琢近来心情颇好,眼眸弯了弯,不与他计较。
毕竟他会喜欢上阿怜,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寻常人。
——
贺令仪一见到卫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种种前尘涌上心头,恍如隔世一般。
卫怜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她,只能将贺之章的事据实相告。
谁知这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从前总盼着……我弟弟长大成人……如今倒宁愿他还是那副模样。”
泪止住了些,她忽然提起裙摆便要跪拜:“我实在不愿待在宫里,求公主送我去莱州。”
卫怜连忙扶起她,心中自然有些不舍,正待点头答应,却听贺令仪咬了咬牙:“韩叙他有病……”
“什么病?”卫怜下意识问,紧接着,便听她恨恨骂道:“脑子有病!”
她沿路从豫州返回长安,半途生了病,崔恒便对她百般不耐烦。最终竟是被韩叙的人手,打着别的名号接走了。而今日入宫……贺令仪又一次远远望见了他。
卫怜回过神,瞪大双眼:“他想干什么?”她脑中闪过几人在藕香榭那时候:“贺母妃从前是不是说过,他倾心于你……”
贺令仪满脸愤恨:“倾心?有这么倾心于人的吗?他在旁人面前那般贬低我!”
“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候钟情我皇兄?”卫怜愈发觉得此人性情古怪,表面自负,内里却透着敏感与自卑。
“我管他呢,谁乐意跟这群疯子搅在一起!”贺令仪想起族人,眼眶通红:“他们又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这话自然也包含卫琢了。她说完又后悔起自己的失言,然而卫怜沉默着垂下眸,没有反驳。
“可是……我听皇兄提过。”卫怜忽然想起一事:“韩叙的父亲,是死于你叔父之手。为何你们私下还认得?”
贺令仪郁郁咽下一口热茶,闷声道:“几年前就认识了,我不小心……将他坐的轮椅给撞翻了,气得他半晌都说不出话。”
卫怜一时语塞,只好道:“我会帮你去和皇兄说,你别理他就是。”
——
晴好的天气未能持续多久,还不待贺令仪动身,长安城又纷纷扬扬,落下了两场鹅毛大雪。
卫怜所居的殿阁设有椒房,暖香宜人,透不进一丝寒风。她在殿中缩了段日子,竟有些咳嗽起来,好在并不严重,她也没有太在意。
卫琢白日忙着登基大典与厚雪防范之事,连用膳都抽不出时间,每每入夜之后,才有闲暇来看卫怜。她却习惯了早睡,二人有时候接连几日也见不上一面。
待到瑞雪宴那日,太液池的湖水早冻为坚冰。贺令仪连日苦闷无处纾解,便邀约同样许久不曾外出走动的卫怜去湖上冰嬉。
其实大梁并无男女大防,女子同样可以参与骑射等玩乐。卫怜过去不曾碰过这些,主要是因为卫琢不玩,除皇兄以外,更没有旁人会带着她了。
大雪过后,太液池中三山载雪,天地之间万物皆白。
卫怜穿得厚实,起先还觉得冷,等到换上冰履,尝试着在冰上走走滑滑,刮在脸上的风也好似不那么吹人了。她是初学乍练,贺令仪技艺再好,也被卫怜带得磕磕绊绊,而后一个不小心,两人互相抱着栽倒在冰面上。
护具在身,倒不怎么痛,只是有些狼狈罢了。贺令仪颇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感觉,嗔了卫怜两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又丢人,直到被扶起来时,肩头仍笑得一颤一颤,发髻也鼓了一块,瞧上去透着几分傻气。
邻近有暖阁,两人正想走去更衣,半路却见一位宫人上前,手捧一束灼灼盛放的红梅呈给她。
卫怜下意识以为又是卫琢叫人送的,不愿多引人注目,连忙接过,谁知那宫人道:“魏大人向殿下问安。”
她闻言愣了愣,也无法再推回去,只得将花枝揽在怀中,对宫人道:“替我多谢他。”
今日入宫的贵女不少,其中不乏来此赏雪之人,这会儿也在暖阁中歇息喝茶。
暖帘被宫人掀起,伴随一阵挟着雪气的凉风,两道身影并肩而入。为首的女子身披一件榴红斗篷,发髻微蓬,戴着狐毛耳罩与手衣。半张面孔掩在一束盈盈红梅之后,琼鼻微微泛红,澄清的妙目犹如晕开了一池桃花水,好不娇艳。
贵女们神色各异,纷纷起身见礼。
放在过去,众人目光多围绕于卫姹或贺令仪身上,极少会投向卫怜这位默默无名的公主。然而当今陛下疼爱这位小妹,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卫怜逐渐习惯了旁人的注目,无数双眼睛望向她,交织着好奇、趋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她年岁不小了,性子又软和,闲谈中难免会被问及婚嫁之事。
“殿下可听说了?前日中郎将又去向陛下求娶了……可陛下就是不点头。”
“公主可是金枝玉叶……陛下定是要择选一位真正的人中龙凤,才般配呢!”
金枝玉叶……
卫怜捧着茶盏默不作声,茶汤热气氤氲而上,熏得她眼睫微颤。
记不清多久了,她没有再去想婚嫁二字。比起周遭好奇不已的这些人,卫怜心中也是空茫茫的。
那日贺之章的话,连卫怜自己都说不清是何原因,一个字都不曾告诉卫琢。
卫琢并未对她如何,可送她出阁……恐怕是绝无可能。
她与他,如同两株静默的藤蔓,自少时起便缠绕着生长。
兄长为她遮蔽风雨,粗壮的藤条上伴随岁月而蜕生出尖刺,时而保护,时而绞杀。她则是更纤细的那一枝,曾经紧紧攀附着他,如今却试图一寸寸、一丝丝、缓慢地剥离。
以兄妹之名,永不逾矩、遥遥相望。
如此便好。
——
卫琢难得抽出半刻闲暇,得知卫怜去了太液池,便亲自去接她。
还不等走到暖阁,就见卫怜被人簇拥着出来,臂弯里环抱着一捧红梅。
众人见到天子驾临,纷纷跪倒。卫怜这才瞧见他,正要行礼,卫琢已温声道:“免礼。”
见卫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怜便知晓皇兄来意,乖乖走到他跟前。
“此花从何而来?”他微笑着问。
太液池畔,并无梅花。
卫怜犹豫了一下,身旁宫人已低声如实答了。
“公主近来有些咳嗽,”卫琢嗓音温和极了:“花气易咳,先收下去吧。”
宫人连忙领命,上前轻轻接过红梅。
梅枝离手,那股幽香也渐而飘远,直至再闻不见。
卫琢携着卫怜朝温室殿走,贺令仪及其他宫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以免扰了御驾。
“冰嬉可好玩?”他目光下移,落在卫怜穿的羊皮小靴上。靴缘绣着玲珑幽兰,珊珊可爱。
想起方才摔跤,卫怜唇角弯起:“比骑马有意思多了,明日我……”
话音未落,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凉风台,话语顿时戛然而止。
隆冬时节,楼阁上空无一人,然而凉风台底,却静静站着一道身影。
左右并无侍从,犹如一尊暗处的泥雕木塑,一动不动。朔风卷得他衣衫猎猎翻飞,那身形更显萧索,面上神色喜怒难辨,只沉沉地望着他们。
分明还是上一季春日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位置。而她的双脚也与那时一般粘在地上,却绝非当初的雀跃羞赧,只剩苦涩与恍惚。
卫怜下意识就要走上去,手臂却被卫琢一把拉住,钳子一般箍紧她。
卫琢侧目一扫,立即有人上前,恭敬地为韦陆宴祈引路。
他似乎沉默了一瞬,才终于迈步,身形微晃,一条腿伸不直似的。
“我想去看看他。”卫怜泪眼婆娑,而后感到卫琢手掌越发收紧,脸上笑意也淡了几分。
“随我回去。”他语气平淡无波:“这样的天气,再哭脸也该冻坏了。”
四周还有不少人,僵持片刻,卫琢眉间如覆了层阴云。
卫怜忽地想到了什么,生生将眼泪忍回去。
她垂下头,靴面上的那朵兰花,也渐渐模糊了。
第3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2
雨滴潇潇如帘,淅淅沥沥击打着窗外的芭蕉叶。湿意仿佛浸透了卫怜,让她整个人变得也潮润润的。
脚步声渐近,她抬手挽了挽鬓边的发丝。
今日……他会穿什么呢?或许还是那件湘色圆领袍?卫怜眼含笑意,望向门扉。
下一刻,房门猛地被撞开,陆宴祈跌跌撞撞扑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双眼赤红。
“阿怜!”他怒吼道:“你为何不救我?为何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害我!”
卫怜手腕疼得要被捏碎似的,下意识拼命挣脱,哭喊道:“没有……我没有!”
陆宴祈愈发逼近,将冰凉的匕首硬塞进她掌心,声音阴冷:“那你……可愿为我报仇?”
“我、我做不到……”她浑身都在发抖,泪珠如骤雨滚落,哽咽着摇头:“他是我哥哥呀!”
“公主?公主快醒醒……”
熟悉的呼声刺破幻境,卫怜猛然睁开眼,潮湿的雨雾,尖厉的匕首,尽数化为泡影。
“公主又魇着了?”黑暗中,犹春担忧地为她擦汗。
卫
怜出神地坐着,许久才一把抱住她,声音嘶哑而干涩:“我……又梦见陆哥哥了,他不好……很不好……”
犹春沉默半晌,才轻轻拍她的背:“此事与公主不相干的。”
话音落后,卫怜却颤得更加厉害。
——
这场雪接连下了三日。
卫怜夜里总被梦魇缠绕,睡不安稳,原本轻微的咳疾也渐渐转为了喘。有时候话还没说完,气就接不上去,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她试着对御医描述那种感觉:仿佛稍沾些气味便觉得难受,从喉咙到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深呼吸都艰难。
卫琢甚至疑心,是有人给妹妹下了毒。御医来回话时,他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然而,御医最终商讨出的病因,竟是温室殿四壁涂抹的椒泥……
此物虽辛香温暖,能隔绝凉风,寻常人日夜闻着或许无恙,只是卫怜体弱,日复一日被这暖香刺激,肺腑反倒不堪承受了。
在卫怜的要求之下,卫琢勉强同意她搬回群玉殿。
她这一病,宫中人尽皆知。过了两日,卫琮来到群玉殿,卫怜只当他是来探病的。谁知卫琮没说两句话,眼眶先红了。
“七姐姐,能不能……请陛下去寻一寻我皇姐?”
卫姹失踪数月,尚在人世的希望何其渺茫。卫怜强忍着心中难过,正要宽慰卫琮,谁知卫琮接下来的话如平地惊雷,震得她回不过神。
卫怜不认识萧仰,却也听闻他与卫姹之间曾有些许纠葛,此刻才得知,他不但活着,如今竟还归顺了卫琢。
卫姹爱吃洛鲤,却有个异于常人的嗜好,必得带鳞清蒸不可。而据先皇后母家所探知的消息,萧府的人曾去酒楼买鱼,竟也提了同样的要求。
“当日叛乱,此人同样在场,我皇姐身边的护卫都找着了尸身,独独她无影无踪。”卫琮不过十四岁,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激愤,拳头攥得太紧,手指都发白:“他如今替陛下办事,没有切实证据,我舅父也动他不得。”
“皇兄知道吗?”她倚靠床榻,掩唇咳了两声,身上披着的外衣滑落些许,犹春忙上前,又替她仔细拢好。
“皇兄说此事已交由刑部追查。”
“再无他话?”卫怜愣了愣。
卫琮面色憔悴,摇了摇头。
——
群玉殿的人来宸极殿传话时,卫琢正向近侍下口谕。
六部积弊如山,先帝晚年昏聩至极,竟荒唐到任用方士为刺史的地步。如今想要清理整顿,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常即日调任藩国,不得延误分毫。”他面色微微发冷,目光犹如一道穿云破月的箭矢。
不论在前朝有何功绩,能为他所用者,才可委以重任。若反其道而行之,倒不如早早辞官,归乡哄孩子去。
近侍退下后,卫琢眼也未抬,手中狼毫笔走龙蛇。直至宫人低声禀报七公主相请,他笔锋才骤然一顿。
“公主可有说缘由?”卫琢语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却已搁下笔,凤眸微弯。
宫人垂首:“十一殿下方才探望过公主。”
卫琢眼角的弧度慢慢敛去,复又变得面无表情。
正要起身,殿外又传来禀报:“陛下,郎中令求见,称有边防急务。”
卫琢沉默片刻,袖中手指暗暗收紧,终是坐了回去。
“传。”
——
入夜之后,卫琢才走入群玉殿。
檐上仍堆着白茫茫的积雪,映得月色也淡薄了三分。
他原以为卫怜已经睡了,掀开暖帘,却见她披着衣裳,伏在案前书写什么。烛光微微摇曳着,为她发丝笼上一层清辉,身姿朦胧,如隔云端。
“夜里还费眼?”见她头也不抬,卫琢屈指在书案上轻叩了叩:“明日再写。”
他认得那札记。从前卫怜写下的东西都会给他看,只是几个月前起,她就不肯了。
卫怜默默收了纸笔,走到榻边坐下。她咳了这些时日,嗓子哑得生疼,此时却不得不开口:“皇兄,十一弟今日来找过我。”
卫琢跟过去,抬手扣住卫怜纤细的手腕,亲自诊她的脉。他语气温和:“他可是同你说,卫姹还活着?”
卫怜刚点了点头,卫琢便抬眼看向她,神情坦然:“他猜得没错。”
他的指尖微凉,仿佛细细感受着她的脉搏。力道分明放得极轻,可肌肤相触,仍令她生出一丝轻微的战栗。
“他竟敢……”卫怜激动之下,胸膛起伏得厉害,另外半截话也再说不出。
卫琢这才松了开手,转而轻拍她的背:“小妹莫急,此事另有缘由。
卫怜了解卫姹,心下多少能猜着几分:“八妹妹也做错事了,是吗?但皇兄别忘了,她可以挨罚,可身为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受辱。我在青蓬观的时候,她还给那儿的女冠送过银钱……”卫怜缓了口气,才愠怒道:“皇兄也不该放任萧公子如此胡闹。”
卫琢先前对卫琮说的那些话,她一听便知是敷衍搪塞,他根本不想管。若他想管,这事立马又是另外的说法了。
卫琢自然能听得出。
他抬手,指腹揉了揉她的眼尾,声音低沉下来:“小妹为何……总为了外人,同我置气?”
“她是我们的妹妹。”卫怜坚持道。
“她不是。”卫琢一双漆黑的眼珠静静望着她,犹如幽深的古井:“我们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我和你。”
那两人纠缠至此,卫姹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从前她如何薄待卫怜,或许卫怜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不论于公于私,卫琢都懒得多过问。
卫怜察觉到话头被扯远,闷声道:“你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要管。”
卫琢忽然被妹妹数落,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此话怎讲?”
“魏衍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怎会无端被调走?”
灯影摇曳,映着眼前人薄薄的肩颈,犹如白玉。面颊不知是咳得厉害还是含着怒意,此刻涨得通红。
卫琢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声音不急不缓:“此番是升迁,算不得苛待。”
卫怜别过头去,不看他了:“你总是有理由。”
魏衍是送花给她,卫姹是小时候欺负她,陆宴祈则是……
那根生着尖刺的藤蔓,悄无声息,又像蛇一般缠紧了她。
卫怜抿紧唇,默默爬到了榻上,背对着卫琢躺下,再不动了。
窗下的烛火静静烧着,光晕流转。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无奈的声音。
“我知道了。”卫琢顿了顿:“我会命他放人。”
——
一直到了登基大典当日,日光才从厚重的云层中悄然探出头。积雪初融,水珠嘀嘀嗒嗒地垂落。
因着这场病,卫怜未能出席大典,只是坐在窗边,恰好能望见院中凋零的花木。
流水落花春去也……垂丝海棠还未再开,大梁便已换了新主。这一年离开了不少人,加上皇兄的后宫空置,宫中处处透着冷清寥落。
贺令仪带着贺之章的信来看望卫怜,总算打破了周遭寂静。
卫怜捏着信看了会儿,忍不住笑道:“他这写的什么呀?字跟游蛇似的……”话虽如此,她还是瞧见了信中那句“公主可好”。
两人正说笑着,宸极殿方向渐有庄重的钟鼓声传来,登基礼已然开始。阖宫侍者多被唤去观礼,群玉殿中守着的人也少了大半。
殿内只剩她们二人,贺令仪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扯了扯卫怜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公主。”
卫怜看她神色不同往日,疑惑道:“怎么了?”
贺令仪抿了抿嘴,像是有些为难,可还是十分干脆地说了:“陆宴祈……他今日也在宫中,求我给公主捎个话。”她顿了顿,语速快了些:“他说事关盈娘,必须要当面与公主讲。午时三刻,趁着登基大典间歇那半个时辰,他在长秋宫外头那片花苑候着。”
卫怜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听着像是什么要紧事,可盈娘又是谁?”贺令仪眉头微皱,想不通便不再想:“我的话带到了,去不去还在于公主。”
卫怜回过神,没有一丝犹豫,握住了她的手:“自然要去,你得帮帮我。”
——
公主心血来潮,要去长秋宫外赏花,
宫人自然不能拦着,只紧紧跟随在后。
行至花苑前,卫怜忽道乏了,拉着贺令仪拐去临近花厅歇息,吩咐宫人在外头守着。
“我很快就回来。”她小小声对贺令仪耳语:“等会儿你接应我。”
贺令仪又一次地欲言又止。她始终不明白,卫怜堂堂公主,为何连去哪儿都要想方设法避开人?
花厅后间有扇支摘窗,卫怜身量纤细,贺令仪在下方扶着,她猫着腰,轻巧钻了出去。
陡然离开温暖的花厅,卫怜不自觉瑟缩了一下。病卧太久腿脚乏力,却更怕不凑巧地撞见人,她只得尽量走得快些,绣靴的鞋尖很快便踩湿了。
其实卫怜所求不多,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很乖巧,也一直很听皇兄的话,饮食起居皆有宫人寸步不离地呵护看管。此刻身后空空如也,连犹春也不在,恍惚之间,倒像是回到了许久前的那场春天——
她怀抱簪有蔷薇的匣子,一步一步踏上蔷花台。
卫怜提着裙角,径直跑入花苑深处,风中都染着清冽的梅香。脚下是细碎的薄雪,混着零星碎瓣,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一路四顾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额角反倒急出了汗。
人呢?
寒风灌入肺腑,卫怜却不肯停下,强忍着不适继续朝前走,直至来到假山前,外侧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尚未来得及生出欢喜……便觉这脚步声熟悉得让她心慌。
来人踏过积雪,步履轻捷沉稳,沙沙声由远及近,竟是直直朝她这边而来。
卫怜心口咚咚狂跳,想也未想,如同受惊的猫儿,缩身钻进假山洞隙中。
那脚步声骤然顿住了,久久再无动静。山石之外,唯余落雪悄然消融的嘀嗒水声。
洞内阴湿异常,带着霉味的寒气激得她喉间发痒,想要咳嗽。
卫怜微张着嘴,无声地喘息了两下,小心翼翼扒着石壁,正想探身出去,目光却陡然被黏住,定在不远处的一方积水上。
略显浑浊的水中,分明倒映出一抹明黄色的衣角。
无声无息地停在那儿。
一动不动。
第34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3
卫怜缓慢眨了眨眼。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那道刺目的明黄,依旧静静沉在水中。她心头一紧,飞快地缩回身子。
就在此时,山外响起了低哑的呼唤,小心翼翼道:“阿怜?”
她忍不住想应声,又死死咬住下唇,转身朝假山另一侧钻去,脚步越来越急。
眼见光亮就在前方,下一瞬,她猛地撞上一面冰凉坚实的“墙”,再次被堵死了去路。卫怜还想往里缩,那人却悄无声息地俯身挤了进来。
本就逼仄的空间,自此被占满。
沉厚的龙涎香伴随潮气萦绕而上,再不复记忆中的清冷。
“小妹要去哪儿?”卫琢垂眼看她,眼瞳漆黑如墨,嗓音又低柔如水。
这是卫怜第一次见他穿冕服。
玄衣如墨,纁裳刺目,十二旒珠垂落,发出泠泠轻响。而那张温润的皮相,眼尾仍微微弯着,含着几分柔和,几分多情。可笑意只虚虚堆在表皮,不达眼底。
他眸中是一片望不尽的幽潭,蛰伏着冰冷的东西,直勾勾盯着她。仿佛随时会撕裂而开,极快地窜出,扑咬而上。
相较于过去被抓包的心虚,卫怜此刻的不安,更像是从骨髓中渗出。
“我……”她喉管犹如被人扼住:“我有些话想问他……才让人请他过来……”
“说谎。”
卫琢温声打断,伸臂揽住了她发颤的身子。
卫怜脸颊逐渐涨红,指甲嵌入了掌心。
她不是避开了宫人吗?他究竟派了多少人跟着自己?
卫琢面色平静,卫怜心中却莫名发虚,小心翼翼扯住他衣袖:“那……那你让他出宫吧,我不说了……”
卫琢沉默片刻,反手将她握紧,以至于卫怜无法再动弹。他深深弯下腰,几乎让她连脑袋都伏到他肩上。气息轻如耳语,拂过她的耳畔,烫得她一缩:“你为何非要听他说……我何曾骗过你,又有何疑问,是我无法回答你的?”
察觉到细微的水珠滴落在他肩上,卫琢未如往常一般松手,而是轻声问:“小妹为何怕我?我待你……不好吗?”
外头的脚步声渐近,听来不大利索,反反复复在周遭徘徊,如同一把钝刀子,划拉着她绷紧的心。卫怜脸也憋得通红,无力应答他的话。
直至一只微凉的手,缓缓向下游移,掌心覆在雪水浸湿的裙裾之上。
卫怜睁大泪眼模糊的眼,下意识扑腾起来,宛如一尾被抛上岸的鱼。
然而这手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替她将凌乱的裙摆,细细牵理平整。
一番折腾下来,她嗓音干哑地唤他:“皇兄……”
卫琢原本还慢条斯理的手指,忽地一顿,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微微垂眸,能见到卫怜颈上细白的汗珠,及那双急得泛红的眼。仿佛他指尖微抬,便能吓得她炸开一身小刺。
这刺脆弱细软,可终究是刺。
只差一步,他本可将“完美”握入掌中。立一位无可指摘的贤后,诞育血脉子嗣。过往所有屈辱与不悦,都将被远远抛离,再难侵扰他一分一毫。
……又为何,偏非她不可?
卫琢不是没有想过。
可他有退路吗?
他和卫怜并无血缘,不过是共享了十数载光阴。秘密一旦揭破,他所拥有的爱便如偷盗而得,再难理直气壮。也正因少了血缘这层枷锁,卫怜或许真的会……不要他。
她曾依赖他、惧怕他、爱他、躲他,而最终,是会不要他。
他的双手仿佛空空如也,一如接不住消融的雪水。唯有此时砸落肩头温热的的泪,反而使他心口生出难言的鼓胀与酥麻。
纵使流泪,亦是为他,而非旁人。
泪既为他而落,也应当为他而止。
所谓退路,最初就已不复存在。
“阿怜。”再开口时,卫琢嗓音平静:“我们并非血亲。”
“我会给你新的身份。”伴着她细微的抽噎,他却字字清晰:“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以公主之名,留在我身边。”
卫怜不敢置信,猛地抬起头。
她的名字是母妃起的,寓意是永受上天垂怜,且怜爱万物。回想这半生命如浮萍,她原本就茫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或许终生都无法再追溯。可母妃真真切切爱过她,竭尽全力为她打算,以至于彻底失了父皇的宠爱。
想到此处,卫怜气得发抖,怒火混杂着难过几乎要涌出喉头:“就为了你的私心,我连名字都要被剥夺?那你有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吗?”
愤怒使她声量便高,一阵脚步声过后,洞口处的光亮被挡了个严实。
卫琢迅速放下卫怜,将她护在身后,眸光沉沉望向来人。
她慢慢眨了眨眼,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他瘦脱了形,神色阴冷,指节也攥得发白。
卫琢淡漠瞥了他一眼:“你有何事?”
陆宴祈眼中掠过一丝怨毒,转向卫怜,哑声道:“阿怜,阮盈根本不是北地人,她是你皇兄……”
她正迷茫不解,卫琢已不耐地打断:“何必拐弯抹角?阮盈的确是听命于朕。”
陆宴祈闻言,眼睛充血似的红:“陛下为了阿怜与我离心,真可谓用心良苦!”
卫怜愣愣听着,抬头看向卫琢。他脸上似笑非笑:“若你忠心不二,她能拿刀逼你不成?”
陆宴祈本就站不稳的腿晃了晃,额上青
筋直跳,竟是失了理智般问他:“所以陛下就能纵容旁人谋害朝臣?”
“你活腻了?”卫琢面色逐渐阴鸷,眸中杀意涌动。卫怜急忙挡在他们之间:“陆哥哥,你快走吧……”
话音未落,她手腕就被卫琢攥住,一把拽了回去。
陆宴祈对上她泪意盈盈的眼,眸中忧惧交织,却再一次被卫琢所隔断。
刹那间,过往种种如电光火石在他眼前炸开,浑身气血直冲颅顶。
什么兄妹情深!此人虽为帝王之尊,却分明举止淫.邪,连禽兽都不如!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妻,没有那所谓的盈娘,他更不会落得残腿下场!
卫怜扯着卫琢的手臂,抽泣着劝道:“今日是你登基……”
话音未落,木桩般僵立的人,已一拳狠狠抡向卫琢。
他反应迅速,却因被卫怜牵扯着,未能完全避开,连带着她也身形不稳,后背重重撞上石壁,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卫琢一言不发,先将卫怜扶至洞隙旁,旋即回身,大步上前揪住陆宴祈衣襟,对着下颌就是狠厉一拳。
卫怜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背上剧痛,慌忙去拉扯他们:“你们做什么?别打了!”
陆宴祈腿脚不便,打法却不要命似的疯。卫琢不似他那般狂躁,面色阴沉至极,顷刻便将对方打得满脸血污。
“皇兄……”卫怜看出卫琢动了真火,哭着死死抱住他的腰,试图阻止他。
纤弱的手臂环上来,终于令卫琢理智略微回笼几分。他咬紧牙关,手上力道刚松,想问卫怜伤处还疼不疼,陆宴祈却猛地挥手,掌中不知何时攥住的尖锐石片朝他脖颈狠狠划来。
卫琢本能侧身一避,石块划过眉骨,立时就见了血。
他抬手抹过血,发出一声森冷的笑,却再未动手,只沉声唤道:“季匀!”
话音方落,数道人影悄然现身。
卫琢冷声下令:“打入大牢。”
——
入夜以后,宸极殿中宫人穿梭往来,殿内却静得针落可闻。
帝王在登基礼当日损伤龙体,等同于国运受胁,朝野上下必然少不了非议。再者,岂有这般蹊跷事,好端端竟能将脸摔成这样。
眉上皮薄,划伤不算浅,清创过后,御医先请帝王服下宁神散,再另行缝合上药。
卫怜一直在榻边守着卫琢,面色同样的苍白。
“皇兄,对不起。”她揉着红通通的眼睛,若不是自己当时抱着卫琢,他未必会受伤。
卫琢下意识想皱眉,眉间随即传来一阵刺痛,沉默着没有开口。
卫怜心中又愧疚又难过,却不知能怨谁,犹豫许久,才跪倒在床榻之下,低声道:“能不能……饶他一命?就当他是疯了,像贺之章那样,送出长安,远远打发走。”
这是卫怜第一次向卫琢下跪,竟然还是为了那个人。
卫琢心底猛地燃起一把无名火,眯起眼来:“他所犯之罪是大不敬,株连三族都不为过。”至于隐瞒真实原因,不过是不想卫怜再被人肆意讨论。
卫怜浑身一颤,强忍着害怕:“他走路连腿都直不起来,定然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也许因为这个才性情大变,可说到底……”
说到底,这场惨剧的源头,是因她而起,也是因卫琢而起。
想到今日陆宴祈连族人也不顾,恨不得与卫琢同归于尽的样子,卫怜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一直都恼恨卫琢太过狠辣,如今说不清怎么,莫名地不敢再指责他。
见卫琢神色淡淡,卫怜更加无措:“求皇兄看在我与他自小的情分上,留他一条性命吧,否则我心中过不去这道坎。”
她直起身子就要叩头,便听卫琢道:“你现在站起来,我可以留他全尸。”
卫怜吓得眼泪直往上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呆呆地望着他。
“小妹若磕了这个头,我就株他三族。”卫琢见到她的眼泪,心中就像泡着苦水一般不悦。眉上一跳一跳地刺痛,连着额角也疼,烦躁之下话语愈发森冷。
意识到卫琢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卫怜叫了他一声“皇兄”,后面的话就堵住了,只默默流泪。
卫琢服过安神散,精神不济,见卫怜还跪着,强压着火气道:“来人,扶公主出去。”
他实在头疼欲裂,闭了闭眼,刚好未曾看到卫怜肩膀一抽一抽,想哭又不敢出声的模样。
——
走出宸极殿的时候,卫怜的双脚沉得快要抬不动。夜风像是刀子,割在脸上,让她忍不住发抖。
宫里已经到了熄灯的时辰,只余廊下几盏昏灯。雕梁画栋隐没在夜色里,令她难以看清前路。道路如此,她的命运也是如此。
是她做错了吗?
或许她是有点傻,也不那么聪明能干,才眼睁睁看着身边最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许下的愿望从来都事与愿违。怕发生的不断发生,好事却没有降临过几件。很快,或许连名字和身份也要失去。
卫怜唾弃自己的脆弱,却又不得不与这份脆弱相依相存,任它紧紧缠绕住自己。
“我有些冷。”她停住步子,轻声对宫女道:“你去为我取一件斗篷来。”
“请殿下稍等。”她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宫女连忙快步跑回去。
望着宫女的背影消失,卫怜紧了紧袖口,没有再等。她有些茫然的朝着摘星台走去,将脸上眼泪抹干净了。
从前父皇在宫中修建了许多座摘星台,自从皇兄继位,这些高台渐渐被废弃,阶梯上连灯也没有点。
卫怜还记得小时候,蝉鸣声声的三伏之夜,她抱着甜瓜,和卫琢一道爬到最高处。去吹那凉风,去探手摘那星星,去侧耳听那仙人语。
她仰头望了会儿黑洞洞的天空,没能望到星星或月亮。
卫怜身子摇摇晃晃,提着裙角,慢慢登上了摘星台。
第35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1
直到跌入梦境的前一刻,卫琢仍在冷笑。
这安神散有何用处?一群废物!
周身缭绕的云雾渐渐散开,他好似身不由己,竟跟随着侍者来到太液池,登上了凉风台。
正是春深如海的时节,池边桃花逐水,落英纷飞,绵绵不尽。
身着桃粉裙衫、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凭栏而立,一瞧见他便喜盈盈跑来:“皇兄!”
卫琢见到她,不禁一阵恍惚。
此次不在帐幔、不在书案、也不在镜架前……可她发髻是怎么回事?为何孤身一人等在此处?
他僵着身子动了动唇,与此同时,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随她而出,手中牵着个稚子……正是白日刚与他拳脚相搏之人!
卫怜牵过孩童,引到他跟前,柔声道:“叫舅父。”
卫琢被迫与这孩子四目相对。
幼童眉眼鼻唇、神态举止,竟无一处与妹妹相像,望之便丑陋可憎。
陆宴祈则当着他的面,揽过卫怜腰肢,眼含讥讽,唇角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
卫琢双手握拳,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掌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把长剑。既如此,又何必再忍,他当即伸手强扯卫怜。
一时间,哭喊声混杂着咒骂响起,万般戾气直直上涌,令他眼前也跟着猩红一片。待他再清醒过来,男人与孩童已经倒在他脚边,手中长剑不断朝下淌着血。
卫怜跪在不远处,忽地捂着脸笑出声,直至笑出满脸的泪痕。
“皇兄既杀我夫君孩儿,我又何必再苟活于世?”她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他,随后义无反顾奔向栏边。
卫琢脑子里轰得炸开,整个人喘息不止,却偏偏动弹不得。
她脚步又快又急
,再不回头看他一眼,从台上一跃而下,衣袖翻飞,像是开到荼蘼的棠花。
而后轰然坠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
惊醒的时候,卫琢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也难看至极。
他喘息了两下,季匀已快步闯入,神色是罕见的慌乱:“陛下,出事了!公主独自爬上了摘星台……”
卫琢闻言,眼眶陡然变得通红,一把掀开锦被,赤足就朝外走,却因为药效未散而脚下虚浮,猛地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暴怒道:“跟着她的都是死人?还不滚去带她下来!”
“公主不肯下来,更不许任何人近身。”季匀冷汗直冒。
卫琢胡乱抓了件外袍披上就朝外赶,再回想方才不祥的梦,面色愈发铁青。
她是在怨他,更是在求他。
今日是他过于心急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言吓着她。
卫怜平时连走路都动不动就摔,威胁他也罢了,万一在高台上……
想到此处,卫琢牙关紧咬:“传令下去,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把人毫发无损带下来!”
——
父皇生前笃信,修筑摘星台,便能登高听见天人语。然而卫怜登到一半,耳边惟有猎猎风声作响,吹得她身子摇摇晃晃。
如今没有人再牵着她,这条盘旋的石阶,仿佛比幼时更为漫长。
卫怜不想死,更不想面目全非地摔死。在梦中自然而然地死去最好,可惜这福气大多数人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脚步越发小心翼翼,稳当而缓慢。
不多时,黑暗中有细微的窸窣声响起,从下方而至,却犹豫着,不敢贸然靠近。
她紧紧贴住石栏,听见是季匀在试图劝说。
“上面风大,殿下先下来!”
“皇兄答应饶他一命吗?”见是他,卫怜直接问出了口。只是刚一张嘴,就被冷风灌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季匀听得心惊胆战,恨不得张口唤她一声祖宗。他实在想不明白,卫怜平日说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如今还在病中,究竟是哪儿来的气性,非与陛下扭着来!
“公主以自身性命相胁,陛下自然什么都会答应的。”他万般无奈。
跟随卫琢这么久,季匀知道的不少,却不论如何也无法苟同卫怜的做法。不过是个朝三暮四且失了心智的男人,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倔强至此,岂非让人寒了心。
卫怜听出他话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平与怨气,大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她没有吭声,思绪随着夜风,渐渐浮荡开。
若说自己前半生……是一朵娇弱的花,卫琢便是那个惜花赏花之人。日夜呵护,护她不受风霜摧残,更不许旁人任意攀折踩踏。今日种种尊荣娇宠,同样也因他庇护而来。
卫怜躲在他的羽翼下,也同样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和爱,为什么就是不愿接受他的另一面呢?
放弃自己的名姓,来与他相配。如同被收进瓷瓶里的春花,成为他的珍藏爱物。
为什么就是……
她正出神,高台之下隐约有灯火向此处移动。随之而上的脚步声渐近,听来失了沉稳,有些踉跄。
而黑暗中影影幢幢的人影,也仿佛在卫琢到来之后,重归寂静。
夜风卷得卫怜裙角翻飞,犹如一只振翅的玉蝶,身子似乎微微打着颤,扶着石栏摇摇欲落。
恐惧沿着脊骨沿路攀爬,卫琢强忍下话中的颤抖:“小妹,你不要再乱动。”
“那你也别动。”卫怜小声说。
卫琢手中提了一盏灯,灯苗被风吹得晃荡不已。火光映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孔,脸色苍白,眼下两片青黑之色,眸中透着说不出的惧意,不禁令她有些疑惑。
“我答应你,不杀他。”寒凉的夜风灌入喉管,在他肺腑烧起一把大火,烫得卫琢嗓音暗哑:“小妹,听话,来我这里。”
卫怜仍然没有动,她吸了吸鼻子,才唤了一声“皇兄”:“我不嫁人了……也谁都不喜欢了。可你不要逼我,不要再叫人监视我,不要再关着我,好不好?”
她忍不住又咳嗽了几下,身子跟着晃:“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我不想……”
话音未落,卫琢似乎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方才隐入夜色里的暗卫如同陡然现身的毒蛇,迅速朝她掠过来。
卫怜原本说得好好的,此刻含着泪,被吓得下意识就往后缩。正想再朝上跑,慌乱之下脚又猛地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倒,后脑狠狠磕到石栏,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暗卫还未能靠近,卫怜已经砰的摔倒在地,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坠落声,骨头磕得石阶咚咚闷响,整个人沿着阶梯往下滚。
迅速有人接住她,而卫琢将人抱在自己臂弯里的时候,手掌止不住在发抖。
卫怜面白如纸,额上的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淌,连发丝也黏着温热的血。眼睫上还挂着未落完的泪珠,呼吸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卫琢眼前一阵发黑,忽然想起她坐在自己身边,不高兴地拍着裙子上的雪。
万般记忆混着钝痛涌入脑海,像瘴气般侵袭着他的灵台,最后缠绞着炸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
冰雪消融,长安的冬日约莫是过去了。群玉殿那株垂丝海棠却失了生气,枝干轻轻一折便脆裂,像是断落的发丝。
噩耗传出,整座皇城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天子漠然不语,不论朝臣或是宫人,也本能地不敢流露任何欢愉。
公主尚是待嫁之身,骤然珠沉玉碎,令人扼腕,帝王也随即病倒,不得不辍朝数日。史官下笔再克制,这份哀痛仍如实录入了起居注。
贺令仪想不明白,卫怜不过是去见陆宴祈一面,为何再也没能回来?她再去群玉殿寻犹春,犹春却也被调离了。她哭得眼睛红肿,甚至去找了韩叙,出乎意料,连韩叙也不晓得内情。
得知贺令仪曾在中间胡乱传话,韩叙面色极为难看,似乎想要斥责她,终究又铁青着脸强行忍下。
卫姹在舅父那儿修养,其间寻人将萧仰打了个半死。人还没缓过气,就从卫琮那儿听说了不少事。卫姹原本正想回宫寻卫怜,就被这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宫中似乎一夜之间换了不少新面孔,帝王甚至下令将凉风台与摘星台一并拆除,种种异事无人敢问,更不敢深想。
卫姹换上了丧服,心中郁结。夜里不知怎的走到了群玉殿,却意外瞧见御驾也在此。
群玉殿僻静,周遭连宫灯也比别处要少,宫人依旧侍奉着空殿。而卫琢坐在庭中,像是才从宫外回来似的,一身白衣玉冠,昏黄的烛火流淌在衣袍上。
卫姹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正想悄然离开,就被宫人请了进去。
走近之后,自己这位已是九五之尊的四皇兄,身形依旧清瘦如竹。比起他往日对卫怜的偏疼,此刻神色还算平静。然而抬起眼望向她时,寒潭似的一双眸子,压得卫姹立即低了头。
“不久之前,七妹为着你的事,与朕起了场别扭。”卫琢嗓音沉缓,听来并无怒意。
可卫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跪了下来。
沉默了许久,她心中五味杂陈,还是问道:“敢问陛下,七姐姐究竟是何故……”
卫琢盯着她身上素白色的丧服,不知在想什么,淡声道:“小妹夜闻鹤唳,遂披衣出户,乘鹤而去。”
卫姹听得皱眉,不由自主望向他。
眼前人眼珠漆黑,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深不见底。
她又将所有话吞了回去。
第36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2
四个月后。
暮春的天气瞬息万变,怡园上空,软绵绵的春风刚过,浓云便堆积起来。雷声也跟着轰隆作响,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泼下。
马车尚未停稳,先传出一声娇呼:“我的花——”
女子急急跳下车来,藕荷色的春衫盈盈飘动,露出小半截雪藕似的玉臂。
身后的婢女阻拦不及,连忙跟着她跑进了府门。
与怡园相对的王府前,王素容正送弟弟出来,瞧他看得直愣神,她眼波流转,手中团扇在他脸前一扫:“瞧不见人家梳的妇人发髻么?趁早收了心思罢,仔细人家郎君给你排头吃!”
“姐,”王绍仍是
忍不住望向怡园大门:“这娘子的夫婿究竟什么来头?”
门是乌木做的,门柱却以汉白玉精雕而成。宅外也未放寻常富人家的石狮子,只摆着一对青瓷缸,缸里养着碧莲,绿意渐渐丰饶。
乍看不过是处清雅园林,又处处藏着匠心与富贵,正如方才那女子的衣饰和车驾,一等一的上乘。
“怜娘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王素容想来只觉好笑:“只晓得是个茶商,许是江南水患闹得厉害,误了行程……自打搬来这儿,她那夫婿还未曾回过家呢。”
王绍听得直摇头,心中满是怜惜。
又是两声闷雷落下,女子闷头朝里跑,头也不抬,像只急急匆匆的鸟儿。等到了花圃前,又不由愣住了。
垂丝海棠枝叶还是蔫蔫的,却已经被人细心地覆上了油布,她是白担心了一场。
她蹲下身,伸手抚了抚花枝根部,便听犹春极小声在后唤她:“娘子……”
“怎么了?”卫怜疑惑地抬头,目光看向犹春,这才察觉到庭院之中竟令有他人……
苍翠的修竹后,置着她平日用来休憩的小桌。桌后石凳上,此刻正坐着一位青年男子。
这人生着一张轮廓分明而挺秀的面孔,长眉如柳,眼眸像极了这个季节的桃花瓣,眼睫纤长,眼尾细而微挑,既利落、又多情。
一身霜色的衣裳,更会令人想起高雅的白鹤。
只是不知为何……他眼尾渐渐泛起一抹红。
就这般柔柔地凝望着她。
卫怜不认得这个人。
要说起来,除了贴身侍女犹春和近邻王素容,她谁也不认得了。
她局促地站起身,又悄悄瞄了那人一眼,小声问犹春:“犹春,这人是谁?”
犹春沉默片刻,低下头去。
“他是……娘子的夫君。”
卫怜睁大眼,怯生生地望着他。
——
对于那位传闻中的丈夫,卫怜心里一丝踏实的感觉也没有。
毕竟她病了好久好久,身子一直沉甸甸的,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神魂像拴在一根风筝线上,被风刮得晃晃悠悠,仿佛早已脱离人间,不知飘往何方了。
这场难以清醒的噩梦中,似乎总伴着一人。那人常常拥她入怀,再吻她的鬓角。冰凉的水滴,也跟着轻轻落在她脸上。
宛如极薄的雪,转瞬便消融,却一滴接一滴,总也落不完。
她刚醒那会儿说不出话,连腿都动不得。有个女子伏在榻旁守着她,自己却累得睡着了,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卫怜当时嗓子干得快要冒烟,浑身疼得要命,根本顾不上想什么什么,就像只刚破壳的小鸭子,使劲去拽这个守着她的人。
女子被惊醒,立刻死死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伤心得像是天都塌了。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连声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女子叫犹春。犹春告诉她,她的名字,叫卫怜。
她们本是北方人,跟着夫君南下来到菱州,谁知半路遭遇了劫匪,卫怜从飞驰的马车上摔下,这才将从前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犹春还翻出几张零零碎碎的纸,说是她过去记的手札。上面写着,她捡到过一只猫……还喜欢喝牛乳茶,从小身子骨就弱,走路也容易摔倒。
只是这些纸片残破得很,许多地方又被水浸过,看着模模糊糊的。
等卫怜精神好些,自己也试着写了不少字,再悄悄对比下来,的确就是她的字。
而她那位做茶叶生意的夫君,早在卫怜完全清醒之前,便因要事去了别处,一直没能回来看她一眼。以至于卫怜在书中读到那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时,心里莫名一酸,悄悄抹了两滴泪。
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夫君,恐怕待她也就这样了,否则怎么会一直不见人影?兴许在外头养了妾室也说不准……
卫怜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大通。
她没有动,她的夫君也没有动,就像被定了身似的,一直温柔望着她。
直到雷雨终于落下,庭院再不能待人了,见他往屋里走,卫怜也连忙跟进去。路上低着头,她又想起了旁人的话。
王素容比她年长,得知府里情况以后,曾说像她夫君这般富有又不常回家的男子,已然算很好了。等他回来,王素容还劝卫怜要做出妻子的样子,抓住男人的心,若能再有个孩子,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卫怜父母都已过世,也再无别的亲人。
她想得入了神,以至于走到檐下,连身前的人忽然停步也没有察觉,直愣愣就撞了上去。她不敢叫出声,只捂着额头,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男子微微一笑,显得脾气极好,反而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撞疼了?”
他的声音柔和又有厚度,似乎还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让卫怜耳根都烫了起来,连犹春悄无声息退下,又悄悄掩上了门都不知道。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犹如春蚕啃噬着桑叶,房中随之泛起浅淡的潮气。
大约是见她仍傻站着,男子竟自行倒了杯茶递来,示意她坐下:“额头上的伤还痛吗?”
其实还是有些隐隐作痛的,疤痕也未完全长好。卫怜不太敢照镜子,幸好藏在头发里,平时不大显眼。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实话:“……不痛了。”
卫怜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叫“夫君”是应当的,可那两个字似有些烫嘴,她结结巴巴。
“阿怜可以直接唤我名字。”他眼眸微微一弯,好似会读心:“子珩。”
“子珩。”她跟着小声念,十分乖巧。
他的名姓是冯子珩,犹春同她说过好多次了。
卫怜说完,目光不觉落在他衣袖上。袖角沾了片灰,瞧着格外显眼。
冯子珩很快也看到了,蹙了下眉,只得先去内室更衣。
卫怜迟疑片刻,又一次起身跟了进去。
“侍女都不在……”卫怜声若蚊吟:“我、我来为你更衣吧。”
这回轮到他微微一怔,手中提着新外袍,似乎有些疑惑:“这些……是谁教你的?”
卫怜手指绞着衣角,听出他似乎不大喜欢,更不能实话实说了。正纠结间,他却轻笑一声,没有再追问:“……好。”
她紧张地走上前,两人离得近了,才发觉自己站到冯子珩跟前,实在过于娇小。他身上萦绕着一股清冽的香味,像冬日里的白梅,冷冷的。
卫怜踮着脚,眼睛不敢看他,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去解他的衣襟。
男子衣衫的襟扣本就与女子不同,他身上这件则更是考究。卫怜试解了几下,便发现不对劲,只能硬着头皮,另一只手也伸了上来。
冯子珩却显得极为耐心,垂眸看她,唇角含笑。
卫怜被他这样看着,几乎能数清他眼睫的根数,脸很快憋得通红,像只煮熟的螃蟹。
“我可以自己来。”
“马上就好……”卫怜从他嗓音中听出几分无奈,顿时又内疚又窘迫,使劲踮着脚,愈发觉得自己实在笨手笨脚,恐怕初次见面就要惹得夫君不喜了……
她真的什么也做不好,几乎要被自己气哭。
下一刻,卫怜身子忽地一轻,就这样被他拦腰抱起,轻轻放到了榻上。冯子珩挨着她坐下,似乎察觉她踮脚累得腿颤,还特意倾下身,好方便她继续。
然而一番搏斗过后……衣襟仍然没能解开。反倒因为她的动作,两人腰上悬的佩玉“叮当”一声缠在了一处。
卫怜彻底没了法子,垂头丧气坐着不动,不敢再吭声。
身边人静默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连胸膛都跟着微微颤动。
最终,卫怜也没能替他解了衣裳,而是冯子珩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解开自己的襟扣。
卫怜学得十分认真,他也教得格外仔细,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分明时不时有笑意闪过。
直到门外响起侍女轻轻的叩门声,传唤用晚膳,卫怜才算得救了。
外间的侍女见到夫人红着脸匆匆朝外走,公子跟在她身后,过门槛的时候,还伸手轻轻
拉了她一下。
——
当夜沐浴洗发,卫怜一直在浴桶里磨磨蹭蹭,好半天不肯出来。
她咬着下唇,悄悄问犹春:“他会睡在哪儿?”
“公子自是宿在主卧。”犹春叠着衣服,闻言手上顿了顿。
“那……我可以睡小屋子吗?”卫怜犹豫良久,吞吞吐吐问完,自己也觉得是句傻话。
另一名侍女听了,神色惊讶不已。卫怜性子好,待谁都和善,侍女也不大惧她,脱口道:“这……娘子这是怎么了?公子好不容易才回菱州……”
直到那侍女出去了,犹春才叹一声,低声道:“公子不会伤害你。”
卫怜苦恼地缩在浴桶里,小声嘟囔:“他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她蹙着眉:“也不是坏人。可……”
她甚至莫名对他有几分亲近。
可对她而言,他们今日才是头一回见面呀。
犹春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再劝慰她。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叩门声:“娘子洗了这样久,公子让奴婢来问问,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卫怜心头一紧,只得硬着头皮道:“没事,就好了。”
起身后,她还是将衣裳仔仔细细穿好,一步一顿地往卧房挪去。
犹春望着她的背影,想到了被人提溜着后颈的小猫。
第37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3
行过疏疏落落的修竹,卧房内一片静谧。疏帘铺着淡月,两盏烛火,昏黄可亲。
这屋子从前是卫怜独自住着,免不了添些小姑娘家家的玩意。床榻上摆着布娃娃,零嘴也放了好几处。
如今冯子珩回来,并未收拾她的东西,只是屏风后多搭了几件男人的衣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屋子里没有人,卫怜望着榻上那两只布兔子,正犹豫着该不该收起来,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轻轻推开。
冯子珩显然也刚沐浴过,墨发披散下来,好在身上衣袍同样穿得齐整。
他在榻上坐下,朝她招招手。卫怜攥紧了裙角,也挨着他坐。
随即,束发的发带就被他一圈圈解开了。
这双手掌仍带着春日夜风的微凉,慢慢插.入她的发根,再将发丝一点、一点披落下来。
卫怜起初身子有些发颤,直到察觉他的意图,似乎只是想细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
彼此离得这样近,连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
相较羞赧,她更困惑于眼前人究竟在想什么。眉眼分明弯着柔和的弧度,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伤口,落在某个她不为人知的位置。
“为什么你总盯着我瞧?”卫怜眨了眨眼。
“因为这次离开菱州太久。”冯子珩斟酌着开口:“我们……成婚以后,还不曾有过长达数月的分别。”
说话间,他俯身脱下卫怜脚上的绣鞋,又替她褪去外衣。动作全然无关风月,像是照料她已成了骨子里的习惯。
卫怜只好爬到床榻最里面,钻入被中。见冯子珩仍含笑看着她,到底是不怕了,却忍不住疑惑:“那你为何……一直在笑?”
方才晚膳时也并非如此,为何一到与她相处,便好似整个人都呆呆的。
冯子珩熄了烛火,也合衣在她身侧躺下,沉默片刻,才道:“那你为何不见笑容?是不喜欢这宅子吗?”
见他的确没有别的心思,卫怜放松下来,翻个身面朝着他,小声说:“这儿一切都好。只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她顿了顿:“连你也不记得了。”
听出她话里的失落,冯子珩温声问:“这两个月中,你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可曾去城外游玩?可曾识得新朋友?”
卫怜下意识便回答了。
两个月算不上长,可一件件回想下来,竟也积攒了不少新记忆。沾着绵绵的春风,如今又因他的归来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冯子珩的眼眸在黑暗中也显得润泽,像被雨水洗刷过的玉石:“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卫怜望着他,眼睫轻轻颤动。
而冯子珩原本都躺下了,忽地又撑起手。温热的鼻息渐近,冷香缭缭绕绕,朝她覆了下来。
她呼吸一滞,紧紧闭上眼。
然而那温热的唇,只是在她额角轻轻一碰,并无流连,恰如梦里那般。
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安寝之吻,卫怜有一瞬的茫然。落入冯子珩眼中,他不由失笑:“在想些什么?”
卫怜随即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闷不作声。他在外面拉扯了几下,才把人扯出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卫怜脸颊涨得通红。白日里那股怯生生的模样不见了,倒似揉碎的海棠,浮着一层灵动的娇艳。
冯子珩静静看了片刻,忽地将脸别了回去。
他的睡相看起来很好,端庄而直挺。卫怜不禁在心里祈祷,今夜千万别胡乱踢滚,困意也渐渐涌上来。
她睡得朦朦胧胧,却感觉枕畔之人并不安稳,辗转间动作极轻,身上的热意还是隔着被褥一阵阵传来。
卫怜并不觉得燥热,如今才刚是春夜呢。
不知睡了多久,她坐起身子,脑子还昏沉沉的,手中就被塞入一杯茶水。
她咕咚咕咚喝完,倒头又沉沉睡去。
不多时,冯子珩撑起身,目光落在她唇边那道莹润的水渍上,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最终,他悄无声息下了床,推门出去。
——
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卫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刚松懈下来,就因为吃东西被冯子珩说了。
她食量小,切好的甜瓜没吃完,就随手搁在房里,换了身裙子跑出去玩了。午后兴冲冲地回来,那瓜早被他给扔了。
卫怜心里正有点儿不痛快,转头就被请去了书房。
冯子珩在房里,好像总有看不完的东西要处理,见到她来了,才放下手中的笔。
卫怜正一头雾水,没想到他开口说的就是甜瓜的事,让她以后吃不完就扔了,放久了再吃,容易闹肚子。
“夏天自然是如此,可这会儿还不热呢,多浪费啊?”卫怜忍不住说道。
她不怕冯子珩,这人脾气好得很,就是规矩有点儿多,老是盯着管她。
他无奈道:“你那么节省做什么?浪费总比吃出毛病好。”
卫怜觉得他回来以后,自己日子都不如从前自在了,不由愈发认同王素容的话。
许是瞧出她不高兴,冯子珩又笑了笑,道:“明日是花朝节,我带你出去玩。”
有没有他陪着,这个热闹卫怜都是要去凑的,于是没有多说,点了点头。
——
花朝节是百花生辰,菱州城春日来得又早,城内城外早已是一番游春盛景。大梁民风开化,这日女郎们三三两两结伴出游,郎君也有不少在鬓边簪花的,满城浮动着馥郁的酒香与清甜花气。
城中城中花间楼的酒酿声名远播,卫怜早有所闻。她跃跃欲试,却再一次被冯子珩拦下,忍不住埋怨:“又怎么了?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声音稍大了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顿时又觉得丢人。
冯子珩略一皱眉,思忖片刻,才吩咐季匀去买一壶回来,解释道:“你从小沾不得酒,一碰必定发酒疹。晚些最多只许尝尝味道,不可多饮。”
"还有这种事?"卫怜一愣。
见她似乎不信,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卫怜却嘀咕了句:“算了,这种小事,你骗我做什么。”
冯子珩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没有作声。
正是阳春三月,城中一池碧波如镜。湖旁遍植烟柳花树,映着街巷初
上的花灯,待到入夜,定是良辰好景。
他们恰好遇上扮作花神的貌美女子,正乘着肩舆游街。舆中花篮盛满花瓣与特制的福果,沿路天女散花似的洒向道旁人群。
卫怜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努力探头去看那花神,恰好听见旁边有人感叹:“这仪仗,怕是不输长安的花朝了!”
“瞧你这样,定是没去过长安!”另一人立刻接话:“那还是差远了,这回姜国的靖王爷还携了二公主回朝,亲自拜见新君……长安必是热闹百倍。”
卫怜闻言有些好奇。与此同时,肩舆上的花神眼波流转,素手轻扬,一枚福果直直朝着他们站的位置抛来。
下一刻,她就被冯子珩拉开避让。他脸上掠过一丝冷色,眸光凉凉扫过那花神。
这神情她从未见过,极快便敛去,让她疑心是自己眼花。
“你衣裳怎么湿了一块?”卫怜方才只顾看花神,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衣襟处的水渍。
冯子珩薄唇紧抿,再次抬手去抚,低声道:“有人扔花。”
男子不似女子易于识别婚配,他皮相生得好,有女郎掷花倒也不稀奇。
卫怜正觉得好笑,冯子珩已伸手过来,不由分说,将五指挤入她的指缝,再紧紧扣住。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悦,随后一路都牵着她走,大街上也神色自若。
卫怜面上微微发热,试图挣了一下,没挣开。
此后,果然再无人朝他抛花掷果了。
——
夜里二人还看了花灯,直到卫怜累得腿酸脚软,才肯打道回府。
坐进马车,她想起街上听到的话,好奇地问冯子珩:“你去过长安吗?他们说长安的花朝节,要比这儿热闹百倍呢。”
冯子珩抬手将她发上微斜的珠花扶正,神色淡淡:“不过是夸大其词。菱州地处南边,气候柔暖,自古以来花朝节就比长安隆重。”
卫怜听什么都觉新奇,还想再问,季匀却轻叩车壁,递进来一卷文书。她见了,便乖巧地收声。
等他批阅完,才发觉卫怜靠着软垫,昏昏欲睡,便将人揽入自己怀里,免得脑袋随着马车晃动不宁。
卫怜困倦得很,也没有再乱动。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梦中忽然下坠,随即腹中升起一股钝痛,疼得她都蹲下了身。这么一蹲,反而陡然从梦中惊醒。
她正被他抱在怀里,蜷着身子睡觉,藕荷色的裙裾柔柔铺散,交叠在他的白袍上。冯子珩原本垂眸翻着书卷,见她醒了,温声道:“还有些路,再睡会儿吧。”
卫怜却感到不对劲,脸色乍然涨红,慌忙就要起身。
冯子珩一怔,虽然不明就以,仍下意识轻抚她肩背:“怎么了?”
“我、我……”卫怜嗓音发颤,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急急撑着身子爬起来,却已经迟了。
春日衣衫轻薄,此刻不只是她的衣裙被糊脏,连带着冯子珩那身素净白袍的下摆,也赫然浸开几滴小小暗红,在昏黄的车灯下极为刺目。
想到白日里他连被女郎掷花都那般不喜,何况……何况是经血!
卫怜脑袋抬不起来,羞窘得几乎透不过气。这次出行身边没有侍女,恐怕连马车也要跟着脏污了。
“我还当是什么事……”他立刻明白过来,见她连耳尖都红透了,忍住了那一丁点笑意,反倒收紧手臂,让她坐稳:“无妨,疼不疼?”
卫怜强作镇定,却仍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含糊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快到了。”他低声道。衣袍脏污不过是小事,他更为在意的是,她这次还会不会像从前那般疼得厉害?
是以一回府,冯子珩便命人唤了医师过来。
卫怜回房换了衣裳,才后知后觉感到小腹抽痛,任由医师照例诊脉。
癸水多被视为不祥不洁,她虽然觉得可笑,但普世观念如此,即便是丈夫也往往会回避。冯子珩却换了件常服,若无其事般陪在房内,好似听不出医师的暗示,只专注侧耳倾听。
医师说她气血亏虚,胞宫失养,开了几剂温补药方。
闻见药味儿,卫怜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先前卧床时喝药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停了药,怎的又要喝了……
冯子珩仔细端详她的神色,转头便吩咐人去取些蜜饯。
被这双沉静的黑眸专注盯着,卫怜还是磨蹭了好一会儿,药一吞下,就苦得脸蛋紧皱,含了蜜饯都压不住。
“有这么苦?”冯子珩微一敛眉,似乎有些意外:“从前倒像是……没听你说过。”
卫怜身子不好,在他跟前不知喝过多少汤药,却极少抱怨,也极少叫苦。
“自然苦的……”卫怜看了眼药碗里的褐色残渣,越想越郁闷:“你若不信,那让她们再煮一碗。”
说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自己同他说话,如今是愈发随意了,半点也不再畏惧人,这种感觉似乎有些许古怪。从前……她也是这样吗?
卫怜正出神,身前那人的声音忽地低沉了下去。
“我尝尝。”
话音未落,他俯下身,忽然低下了头。
起初只是柔软的覆盖,带着生涩的试探。她的唇.瓣因为惊愕而微张,紧接着便被他唇.舌撬开,舌.尖轻轻舔.舐着,细细探索她口中残留的药香与微苦。
那枚未及吞下的蜜饯,在唇.齿厮磨之中,悄然融化。
卫怜呆愣在原地,所有声音都被他堵了回去,脸憋得通红,只死死揪紧了他腰侧的衣料。
直至她无法再呼吸,冯子珩才温柔退开些许。
见卫怜双眼圆睁,胸.脯急促地起伏,他轻笑了一声,嗓音微哑:“还苦吗?”
她脑中混沌一片,没能够及时回答。不多时,后脑又被他稳稳扣住,修长的手指拢入她的发丝,接着便是更深的一吻。
起初那点生涩荡然无存,他慢条斯理的研.磨着她,交.缠着她,辗转含.吮着她的唇.瓣。
羞.人的水声在室内悄然响起。
卫怜几欲窒息,忍无可忍去推打他,才被他按在怀里,让她伏在他肩头喘.息。
她浑身滚烫,稍微缓过来些,就挣着不要他抱,耳边却传来他更为低哑的声音。
“别再动了。”
第38章 人在蓬莱第几宫4
花朝过后,冯子珩又要离家。
卫怜愣了愣,无措地问:“怎的这么急?”
“有些事务非去处理不可。”他无奈笑笑,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沉默片刻,缓声道:“若觉得烦闷,府里的马车可随意差遣。想去哪儿逛逛,或是添置些什么,吩咐身边的人便是。”
卫怜被他牵着,一直送到府门前,心头几丝失落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才眨眨眼问他:“我能养只猫吗?”
冯子珩不由皱眉:“是总往门外叼天鼠的那一只?”
“它也不懂得那些……就是想要报答我们。”卫怜软声解释,抬起亮盈盈的眸子望着他,“我以后保证管着它,不叫它乱抓。”
卫怜从前是个听话的性子,几乎说什么就是什么。为数不多的几次执拗,也多是为了……总之,他一只手就能数清。
如今她不再是妹妹了,而是他的妻。会偶尔使点小性子,也常像这样,红着脸瞧他。
冯子珩没再说什么:“阿怜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这些事,随你心意便好。”
卫怜顿时喜滋滋的,方才那丁点儿郁闷立刻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翻身上马,微微垂眸看着她,袍角如流云般垂落,身形未动,像在等什么似的。
这情景落在卫怜眼中,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从前见过许多次。她一时看得怔住,直到冯子珩神色几乎称得上有一丝幽怨了,她才踮起脚,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
“早些回来……”卫怜仰着头,脸颊泛红:“路上当心些。”
他便眯起笑眼,应了一声。
卫怜收养的小猫浑身漆黑,唯独嘴周围毛茸茸的一圈雪白,她看着有趣,索性就叫它衔雪了。
她把犹春叫上一起给衔雪洗澡,两人忙得身上都出了层薄汗。卫怜揉了揉猫脑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沉思许久,才扭头问犹春:“我从前养的那只……是什么毛色?”
犹春心中猛地一紧,头也没抬,只低声答道:“也是只花色的。”
卫怜
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猫儿沾了水就闹腾得厉害,犹春一时走了神,手上力道稍松,手背就被猫爪划出一道口子。
卫怜见状,赶忙叫其他人来接手,亲自替犹春清理伤口。
犹春眼睛慢慢有些红了,卫怜小心地吹了吹她的手背:“你这两天手就少沾水。”
她应下,话里竟带上了哽咽。卫怜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不是谁给了犹春委屈受,又问了两句,可犹春只说是手痛,也只好作罢。
——
卫琢快马加鞭,花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总算赶回长安,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
菱州的三月芬芳已尽,而长安的春色却要慢上几分。宫道两旁,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如雪如云。天光倾泻而下,映得殿顶的琉璃瓦浮光跃金,侧望去,宛如蛟龙游动。
年轻的帝王拾级而上,宫人们屏息静侍在外,只见鸾带勾勒出他细窄的腰身。一阵凉风拂过,似有花瓣飘落肩头,被他毫不犹豫地抬手拂下。
承明殿内,近侍垂首,逐一禀报宫中事务。直到再度提及那人的名姓,称他在狱中病倒时,卫琢的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几乎称得上是愉悦。
……贱种。
他神情闲适悠远,随意支着下颚,问道:“卫瑛还在宫里?”
他这回是借江南水患之名才微服出宫,事毕便马不停蹄奔向菱州。而卫瑛远嫁姜国,若非收到卫怜的死讯,断不会千里迢迢渡海而归。
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通报:“陛下,二公主求见。”
不多时,宫人引着一名宫装女子走入殿中。卫瑛的容貌与戚美人如出一辙,身量比卫怜高出不少,只是此刻唇色发白,双眼仍微微肿着。
“皇姐请起。”卫琢略一颔首,伸手虚扶。
卫瑛强忍着悲恸,语气却十分沉稳:“陛下,小妹遗物中,是否留有一把银制长命锁?那是母妃留给小妹的旧物,请允我带走,以此祭奠小妹,以免她孤单。”
卫琢神色平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小妹已葬于皇陵,遗物也交由方士行祝祷之术,皇姐无需挂怀。”
旁人或许不熟知卫琢的脾性,卫瑛却是知晓的。心知银锁难要回,她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实在无法相信,小妹在宫中磕绊长到十八岁,怎会一夕之间就没了?
退下前,卫瑛正色道:“陛下,陆公子之事我已听闻。恳请陛下念在陆夫人是母妃表姐的份上,不要牵连无辜的陆氏族人。”
卫琢微微颔首。
她略作沉吟:“至于陆公子本人……”卫瑛抬眼直视卫琢,想起了卫怜小时候,总跟班似的粘着陆宴祈:“若小妹还在,定会恳求陛下宽宏大量。”
卫琢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留他性命,便已是宽宏。”
时隔数月,他眼前仍会时时浮现卫怜独自立于狂风中的身影。
即使她已不在此处,他还是命人将摘星台与凉风台尽数拆除。否则,即便他从不信奉鬼神之事,夜里也反复被噩梦缠扰,仿佛神魂都失了依凭。
卫瑛对陆宴祈并无过多同情,无论小妹在或不在,此人曾折辱过公主尊严,又令妹妹伤心难过,她不过是念着母妃才略尽心意罢了。
见卫琢神色淡淡,卫瑛也不再多言。
——
与此同时,远在菱州的卫怜正抱着衔雪,去王素容府上串门。
侍女领她到了花厅,说夫人这会儿不方便见客,请她稍坐片刻。话音才落,王素容的女儿王玉润就跑了进来,一把抱住衔雪不撒手,兴冲冲要举着猫儿转圈圈。
王玉润才五六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卫怜怕她手上没个轻重挨衔雪挠,赶紧拦住了,这才问道:“润润,你娘呢?”
小姑娘仰着脸答道:“阿娘正与陶叔叔在一处呢。”
王素容的丈夫过世几年了,留下钱财与药铺都由妻儿掌管。王素容生得貌美,身边有男子往来,卫怜是知道的。
王玉润这语气透着熟稔,卫怜不禁猜想王素容是否有再嫁的打算。谁知这孩子能看穿人心似的,人小鬼大,一本正经道:“娘说了,那些男人呀,不是图她好看,就是惦记我们府里的钱财,她绝对不……”
“王玉润!”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王素容的声音。她带着侍女走进来,恰好听见女儿同卫怜胡说八道,顿时柳眉倒竖,让人把小姑娘带了下去。
卫怜听着,倒觉得这话的确像是王素容的口吻,只好讪讪笑了笑。王素容瞧见她,便换了笑脸,拉着她坐下。
卫怜眼尖,瞥见王素容耳侧浮着一小片红疹似的东西,疑惑道:“姐姐这儿是怎么了?被什么蚊虫叮了吗?”
王素容脸色一变,忙取出随身的妆镜照了照,原是有几分恼意的,又见卫怜眸光清澈,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由也怔了怔,含笑打趣她道:“怜娘婚结的时间也不短了,怎的还跟个小姑娘一般懵懂?”
她眼角眉梢,流淌着藏不住的春意,。卫怜再迟钝,此刻也慢慢回过味来,霎时整张脸都红了,不好意思接话。
“说起这个,”王素容想起上回偶然撞见他们夫妇出行,那位郎君姿容出众,不由笑着逗弄卫怜:“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好夫婿?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
卫怜脸皮薄,况且她自己记忆缺失,又哪儿说得清,只得咽下几口茶水,老实道:“子珩说,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便将我许配给了他。”
王素容是做药草生意的,心底对冯子珩好奇得很。并非女子对男子的好奇,而是同行之间天热的探究。
坊间从前并不曾有这号人物。
她本就存了亲近的心思,而卫怜不仅生得美,性子也温顺可人,愈发让她喜欢,又唤来侍女添了些精美的茶点呈上来。
妇人间闲话,免不得说到些私密事。然而闲谈之间,王素容发觉卫怜羞窘万分,简直像个不通人事的,不由愈发好奇起来,直接问起了她与冯子珩的闺房之事。
其实卫怜自己心中也有几丝模糊的疑惑。按理说,成婚前应当有人教过她了,但如今无从再得知,却能隐约感觉出她与夫君不是那么亲密。
最逾矩的,也就是那一次亲吻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两人即便夜同床共枕,也都是衣衫齐整,反而常常闲话到半夜。
卫怜脸颊微微发烫,吞吞吐吐说下来,王素容还是听懂了。讶然之余,她毕竟年长些,心知这事确实透着古怪,目光忍不住落在卫怜娇艳的面容与玲珑身姿上,皱着眉揣测道:“你夫君……别是在外头……”
就跟孩子似的,主食不肯吃,必定是零嘴吃撑了肚子。
这话像细针似的,卫怜心头忽地一缩。明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却下意识感到一阵空落落的酸楚。
“可是……上回我们花朝节出去,连花神都朝他怀里丢果子,可他一眼也没多看。”
“那也未必作准。”王素容摇摇头:“男子在自己妻子面前,装模作样的本事大得很,你可别犯傻,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卫怜蹙着眉,又仔细想了想,仍旧是摇头。
见她如此肯定,王素容的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会儿了才慢慢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了悟与怜悯的意味:“既如此,怕就只剩一个缘由了。”
卫怜眨了眨眼,一脸专注地等着下文。
王素容凑近了些,说得颇
为直接:“怜娘,该不会,你家夫君……他不行吧?”
第39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1
卫怜从王素容那儿回去,脑子里仍懵懵的,半信半疑,倒也没真往她说的那些话上想。
又过了两日,王素容很是周到地送来不少补药,花样繁多,可烹茶、可入膳。卫怜不大通药理,却瞧得出这些东西分量不轻,只得让侍女先收着。
入夜后,她洗漱完毕,回到卧房打算歇下,脚步却在窗下停住了。
抬眼望去,只见天际一轮明月高悬,映得满庭花木也犹如蒙了层清辉。
春尽夏渐生,窗外的垂丝棠花,也快要过季了。
……
同一轮圆月,也安静地照拂着长安,相望而不相闻。
卫琢坐于御案后,堆积的奏章只随手翻了两页,便是一声冷嗤,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这些朝臣,仗着几分资历就敢倚老卖老,当真是关心朕的后宫。”
季匀在旁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他知道陛下对女色从不上心,可从古到今的帝王,纵然能找出罕见的专情之辈,也绝无可能让后宫虚设。至于子嗣,更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冷笑过后,卫琢修长的指节屈起,一下一下轻敲着书案,长眉渐渐蹙起。
翌日,韩叙被召入承明殿。
卫琢神色平淡,说出的话却让他眼皮一跳:“去把先帝用过的那些方士,都召回来。”
韩叙习惯了卫琢行事不按常理,闻言答道:“多数已被陛下处死,少数漏网的,恐怕也不在大梁了。”
“无妨。”卫琢面不改色:“无所谓真假,明面上就这么说。”
“陛下这是?”韩叙立刻皱起了眉。卫琢厌恶鬼神之事,登基后宫中一个道士也没留。
卫琢面无表情地饮了口茶,心底的烦躁几乎压不住:“就说朕被梦魇缠身,日夜不宁,先帝阴魂不散,得守孝三年,不得纳妃。”他顿了顿,唇边带着讥讽:“那些动不动就写血书的、跪死在殿门外的,让他们都为此事进宫,去宸极殿外头跪着守灵。”
“宫中守孝以日代月,陛下此举,不合规矩。”
卫琢眼皮也未抬,不耐道:“不然朕让你找道士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让他们好好跪,用心跪,堵住那些找事的嘴。”
韩叙沉默良久,抬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
天儿渐渐热了,卫怜手中常捏着一把团扇,和犹春一起,把瓜果沉在冰凉的井水里浸着,待到夜里才捞出来切着吃。
庭前棠花早落了,倒是夜合欢开得正盛,花叶如灼,满树团团簇簇的淡粉色绒毛小扇,晨开夜合,香味如丝如缕。
夜里闷热难眠,卫怜便会去院子里走走。后来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找来工匠,在合欢树冠下新搭了一座花台。
石阶从居室前开始延展,花台离地约莫有两层楼那么高。因为露天之故,到了夜晚,比屋子里头凉快不少。卫怜让人设了一张竹榻,又悬起轻薄的苇帘,省得睡在上面被露水沾湿衣裳。
卫琢归来时,正是这样一个微感闷热的深夜。
侍女被饶了清梦,睡眼惺忪的,告知说夫人在上头的花台。话音未落,就见公子神色一变,转身朝花台快步走去。
只要听说卫怜登高,他就止不住的心悸,随之便是想要拆掉花台的念头。
他拾阶而上,月华如水般淌下,为竹榻上卧着的人覆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卫怜搭着一条小被,散落的长发间堆着几瓣落花,正蜷在榻上熟睡。榻旁随意搁着她读到一半的书,及两支用来插花的瓷瓶。
这方小小天地,处处充盈着她的气息。
卫琢静静看了会儿,没有急着叫醒她,转身悄然下去。洗漱时,他问一旁端着铜盆的侍女:“夫人平日里沐浴用的什么香?”
侍女连忙取来,卫琢微微颔首:“你下去吧。”
他将身上与发间的夜露仔细洗净,又换过衣袍,抬起衣袖闻了闻,才重新回到花台,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躺下。
竹榻跟着微微一沉。卫怜懵懂醒来,耳垂便被他轻轻啄了一下,紧接着腰肢也被一双温热的手臂揽住。
“阿怜……”他贴着她,低声呢喃,嗅着她的发丝:“我回来了。”
夜色正浓,卫怜被他忽然的贴近吓得一惊,又因他呼出的气息染得脖颈发痒,忍不住轻轻推搡:“你吓死人了……”
身后的人却收紧臂膀,柔声道:“我很想你。”
“你还知道回来……”卫怜迷迷糊糊地抱怨,挣不开他的怀抱,便也由着他,昏沉的睡意又渐渐涌了上来。
“你呢?可有想我吗?”卫琢软声说着,怀中人却悄无回应。
他将脸埋入她颈边的发里,胸口鼓胀着发酥发软。即便日夜兼程,此刻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周身无比抖擞。便只得往后撤了点儿,免得吵到她。
下一刻,竹榻又是一沉。一只圆滚滚的黑猫跳上来,从他身上大摇大摆踩过,紧靠着卫怜趴下,懒洋洋瞄着他。
从很久以前,卫琢就讨厌狸狸。那时他还不能理直气壮躺在卫怜身边,如今却可以了。卧榻之侧,又岂容一只猫放肆。
卫琢不悦地眯眼,抬手就揪住黑猫要把它扔下去。
谁知衔雪骤然惨叫起来,卫怜立刻惊醒,连忙撑起身:“你揪它做什么?”
“我是怕它扰你歇息。”卫琢声音放软,只得忍气松了手。
卫怜看了他一会儿,明白他不喜欢猫,便解释道:“衔雪跟我睡惯了,不要紧的。”
说完,她重新躺下,顺手将猫儿揽进了怀里抱着。
卫琢带着点幽怨贴上去,脸轻轻蹭着她颈侧白腻的肌肤。她手上仍在安抚着猫,回应都显得有几分不专心。
“不困了吗?”他忽然在她耳边问了句。
不等她回答,卫怜的肩膀已被他扳了过去。她被他抱着亲吻,唇.瓣也被他带着点惩罚似的轻咬。
卫怜不禁有些发懵。冯子珩一走便是这样久,分明该是自己怨怪他才对。
唇.舌被他缠住,不断研.磨着她。方寸之地的气温渐渐攀升,卫怜很快开始喘不过气,脸颊涨得通红。不多时,一只发烫的手掌微颤,试探着滑入她松散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覆了下来。
她惊得愣住,腿间随即也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就去抓他的手。
接着,卫怜被他扶起,坐到了他的怀中。手指也被他握住,一根根在掌心摩挲和按.揉。眼前人呼吸不稳,唇.瓣磨.蹭着着她的耳畔,哑声低语了几句。
卫怜耳尖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卫琢稍稍退开些,喘.息声在这片月华下显得有几分勾人。他眸底沾着湿漉漉的水,眼尾还晕着一抹红,抬着眼无声地求她。
结发为夫妻,此事本也……本也天经地义。何况……只不过是……
卫怜眼睫颤了颤,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他深夜悄然而至,用这张清隽俊逸的面孔带着媚.意瞧她,倒像是志怪话本子里,春.心大动的狐媚,专为引.诱她这般懵懂的妇人而来。
继而敲骨吸髓,将她一层一层地剥干净。
发觉卫怜这种时候还在出神,微睁的杏眸里一片迷蒙,唇瓣被吻得犹如揉碎的花蕊,卫琢不再多言,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向自己。
卫怜脑袋软软地伏在他肩上,柔荑似的手指紧张又笨拙地蜷缩,仿佛单凭她的手根本无法握住。
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鬓边,卫琢忍不住低头轻轻舔尝,犹如品鉴着什么珍馐,极致的愉悦让他眼角都跟着渗出泪水。
“动一动……”他哑声教她。
话音未落,方才跑开的衔雪,又一次跳上了竹榻。
卫怜心里一慌,仿佛正在做亏心事被抓住的孩子,手下意识地一攥。
只听见一声难.耐的低口今,他身子骤然僵住,紧接着,炽热的火焰跳动几下,似乎降下一阵微凉的雨。随之而来的,像是隐隐约约的……草木腥气。
她还在思考着自己应当如何,手便被一次被他握住。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是懊恼。
卫怜的指缝被他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她在羞赧之余,一丝笑意差
点没忍住,迟疑了会儿,才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你别想那么多。”
然而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他的额头便沉沉抵在她肩上,头也不肯抬了。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闷声道:“……我下去洗洗,你先歇着吧。”
第40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2
次日醒来,枕畔早就没了人影,连竹席都摸不出半分温热,好似昨夜不过是一场痴.缠的梦。
直到用早膳时,卫怜心里还止不住犯嘀咕:这人更像是昼伏夜出的精怪了……
冯子珩人在书房,遣了侍女来请她过去,瞧着倒像没事人似的。卫怜刚进门,就被他牵着手往怀里带,轻声问:“昨夜你还没说,想不想我呢?”
青天白日的,卫怜不习惯这般亲昵,被他一碰,指缝间仿佛又黏腻腻地发起热来。她挣出来坐好,却拗不过他软磨硬泡,还是小声回了句:“想”。
冯子珩便事无巨细问起她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又让人端来切好的鲜果,问她可有想去玩的地方。
卫怜为难道:“我和王姐姐早约好了,等会儿要去拜财神呢。”
他一愣,显然是不大乐意。卫怜又补了句:“晚膳前准回来的。”这才见他勉强点了头。
“要不要也替你拜拜?”临走前,卫怜眨了眨眼:“据说那道观拜求什么都灵……”
“下回吧。”冯子珩望着她,眼眸含着笑意:“现在这样正好。”
她被盯得脸都发红,连忙推门出去。
回屋换过衣裳,等候多时的医师正要给卫怜诊平安脉。见时辰还早,她忽然想起一事,让犹春取出王素容所赠的补药,请医师过目。
果然如王素容所言,这些补药性温,最能滋补男子元气。
想到昨夜种种……又念着他总在奔波辛劳,连睡眠时间也少,卫怜到底放心不下,当下按着医师嘱咐,吩咐侍女晚些时候煮成茶送过去,还特意交代她莫要声张。
毕竟算不上好事,也免得他觉着丢人。
如此安排妥当,卫怜这才放心去找王素容。
——
妙真观伫立在闹市之中,卫怜扒着车窗往外瞧,观外人潮涌动,升腾的烟气宛如几条淡青色的长龙,香火鼎盛得惊人。
王素容坐在她身侧,妆容素净,发上的珠钗也卸去了大半,足见心意虔诚。
“当真这般灵验吗?”卫怜不觉得王素容像是笃信神佛之人,跳下车后,忍不住凑过去问她。
“但求心安罢了。”王素容仿佛看出她心思,掩唇轻笑:“做营生一分算计,三分本钱,剩下的,全看财神爷肯不肯赏脸。能成事,本就少不得些玄妙的气运。”
二人言语间,并肩朝观内走去。不多时,便路过了灵官殿前架设的法坛。道士的诵经声混着高烛燃烧的噼啪声响,四下里竟是异样的肃静。
供桌一侧摆着大簇大簇的幽兰,花瓣偶尔被穿堂风卷得轻颤,还沾了些许香灰。
“这法事好生奇怪,”待走得离灵官殿远了,卫怜才疑惑道:“怎的贡了这么多花?”
见她仍在回望,王素容轻笑道:“方才那法坛,供的并非常人,而是先帝的七公主。”
卫怜一愣,愈发不解:“公主的法坛,怎会设在此处?”
“怜娘有所不知。”王素容素手轻拢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你初来菱州,兴许还未听过沈氏的名头。沈家那位小郎君——”
她娥眉微扬,如实相告:“也不知怎的,竟痴恋上了这位公主。公主年纪轻轻……偏又是个命薄的,不久后便故去了。”说到此处,她语带感慨:“眼瞧着快到中元,沈小郎君才特意请人设下法坛,好些天了。”
卫怜默默听着,心中也泛起一丝不忍:“好在还有人记着那位公主,且这般用心地供花来祭奠她。”
“何止呀,”王素容挽着她的胳膊:“听闻这公主生前连个封号都没有,也不得圣宠。可如今这位陛下,最偏疼这个妹妹。那时公主薨逝,陛下悲恸得下不了榻……”
卫怜性子极软,虽然素不相识,听见这般骨肉间的生离死别,心头也不免难受起来。
“娘子……财神殿到了。”跟在后面的犹春忽然低声提醒。
在道观里这般讨论闲话,到底不甚妥当,二人都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财神殿前人满为患,反是月老阁那儿冷冷清清的。总归来也来了,卫怜请了枚祈福牌,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才就着天光写下祈愿,交给观内的道人,请他们挂到树上。
殿外那株老榕树影影绰绰,枝繁叶茂。微风过处,悬挂着的木牌也跟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其实细想起来……她约莫缺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处求起。
毕竟过往的记忆一片空白,总会让人觉得恍惚,好似自己与这人间缘分极浅,脚尖也踩不着地,整个人犹如飘在云雾中。连带着眼下的日子,也像偷来的一般不真实。
偶尔也会做梦,梦里尽是些支离破碎的残影,醒来无处追寻,越是使劲儿回想,额头上就针扎似的疼。
想到此处,卫怜心头还是蒙上了一层烦闷与不安。她仰起头,眯着眼,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那枚木牌。
昨日之日不可留……冯子珩说得没错。她此刻确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这片土地上。往后的路,她也只想就这么,无忧无惧地走下去。
一阵微风拂过,木牌又响了。
卫怜忽然有些想要回家。
——
卫怜回府的时候,天边已染上暮色,好在总算没有食言,赶上了晚膳。
这一趟出去,她心里其实更惦记着另一件事:冯子珩会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她很想问一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外面?难道她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可转念一想又犹豫了,如此一问,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在意他?她一个姑娘家,倒比男子还急切似的……
光是这么一想,卫怜就仿佛瞧到他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弯起来,笑得分外勾人。
饭桌上,冯子珩问她,今日去道观,可许了什么心愿?
卫怜只是眨眨眼,没应声。这种事,自然不能告诉他。
用了晚膳,她本想回卧房去看看衔雪,却被他拉着手,在院子里绕着那棵夜合欢慢悠悠地散步,美其名曰消食养生。
卫怜身子的确弱些,既然被拉出来了,便也认真起来,直走得额头覆了层薄汗,才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休息。
冯子珩便取出帕子,蹲下身,抬着手为她拭汗。
竹影随风轻摇,映着他一身苍青长袍,墨发随意地用一支竹簪束着,姿态清雅高洁,如玉的面孔,实在很难与卫怜昨夜记忆里的样子相连。
她垂下眼睫,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那块佩玉上。
玉是暖白色的羊脂玉,系玉的络子却格外引人注目。是好些种颜色细细编成,手法精妙,垂落的流苏还透出几分娇憨的温柔。
“这是谁编的?”卫怜忍不住问道。
冯子珩微微一笑:“自然是阿怜。”
卫怜没立刻吭声,盯着那络子又多看了几眼,才闷闷地道:“这穗子看着挺新……若真是我编的,怎么不是同心结?”
若是妻子给丈夫做的,便不会用这个编法。
见她都不大高兴了,这人却不知怎么回事,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眉眼都弯了弯,耐心道:“我不骗你,这络子确确实实就是你亲手所编。”
“那你当时是如何愿意的?”卫怜声音小了些:“按说,你该磨着我用同心结再编一次才是。”
“我确有此意。”冯子珩顿了顿,语气越发温和:“只不过那时……怕你生气,不愿再见我。”
“我为什么会生气?”卫怜听完,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又为什么不愿见你?”
他微仰着头,嘴唇动了动,眸中一片缱绻:“阿怜,这事我慢慢同你说,你莫要吃……”
“谁吃醋了?”卫怜咬了咬唇,只觉心里越说越闷,像塞了团棉花絮:“我要去沐浴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话音落后,她的发顶就被他轻轻揉了揉:“好,你先去洗。”
——
卫琢步履轻快地走回书房。
这大概是卫怜又一次在他面前闹了小脾气,而他非但不恼,胸中那股难忍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眼尾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她方才……是在吃醋吗?
为了这根络子?
为了他?
在书案后坐定,卫琢含笑吩咐侍女上茶。
他平日多是喝白水,今日的茶水一入口,便敏锐地察觉味道不对,神色微微一凝,问道:“这是什么水?”
多年身居高位,威压早已融入了骨血里。侍女慌忙请罪,嗫嚅着回禀:“是夫人先前叮嘱的……泡茶的水里加了上好的滋补药材。”
“哦?”卫琢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抚过温热的杯壁,缓声道:“知道了。”
他在琢磨卫怜往里头添了什么,鼻尖微动,直至嗅到了那抹浅淡的药味。
卫琢眼角勾出一抹悠悠然的意味,干脆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又让侍女再续一杯,这才召来精通药理的季匀。
“你且看看,这茶水泡的什么药?有何效用?”他声音淡淡的,将杯子递给他。
季匀连忙接过,凝神分辨可片刻,面色却忽地有几分古怪,小心地觑向他。
“有何不能说?”卫琢看了他一眼,最不喜这般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季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嗓音,纠结万分地道:“属下瞧着,似是……杜仲、沙苑子……另外一味……属下才疏学浅,难以分辨……”
实则是那药有些露骨,鹿茸壮.阳人尽皆知,他根本不敢直说。
“杜仲性温味甘,主补肝肾。”季匀顶着上头那道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解释:“至于沙苑子,便是……补肾固精之用……”
“不必再说了。”
卫琢于药理虽不十分精通,反应却极快。加上季匀的神情语气,他便是不说,也瞬间回过味来。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放下杯子。一只手撑在案上,扶住了额角,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般一动不动半晌,他忽地起身,面色微沉,快步朝书放外走去。
卫怜刚刚洗过头发,换下白日里的衣裳,正坐在花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水汽,带着潮意,约莫晚些时会落一场雨。
她正盘算着今夜回房中睡,便听得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抬眼看去,眼前人已到了近前,他也沐浴过了,墨色的湿法披散着,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卫怜不明就里,刚站起身,猝不及防就被他打横抱起,整个人都被放到了宽大的竹榻上,连鞋袜也来不及踢掉,环在腰肢上的手臂强健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她恼怒道。
他眸色比方才更深了些,一只手稳稳扣着她的后腰,掌心透过轻薄的衣衫,传来烫人的热度,声音低哑。
“阿怜给我用补药……是在质疑为夫的本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