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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桃花应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2(三合一)


    夜来风雨,帘外仍是淅淅沥沥的。


    卫怜轻挑开车帘,马车穿过层层宫门,星星点点的灯笼依次后退,宛如正驶离一场漫长而迷离的梦。


    狸狸蓦地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卫怜俯身将它从猫笼中放出,再一抬头,才发觉犹春正悄悄抹泪。


    犹春在这宫中向来如姐姐般照拂她,极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卫怜心头一紧,忙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小声道:“犹春,你别哭……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若是她顺遂嫁了人,犹春大抵也能跟着轻松些,再遇上心仪的郎君,指个婚也不算难事。想到这儿,卫怜也忍不住失落起来,然而她如今自身难保,并不能轻易再许诺什么。


    犹春却摇头不语,再瞧见卫怜发上的簪钗都已褪下,更是心里发酸,哽咽愈发止不住了。


    卫怜便是再不得宠,也是娇滴


    滴长大的公主,如同花房中最精心养护的那一支,又如何经得住风雨摧折。从前宫中那点磋磨,与此刻被贬斥出宫的灰暗相较,当真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事已至此,犹春心中愤愤不平,揪着卫璟好一番痛骂,卫怜也跟着嗯嗯应和,使劲点头。


    “公主以后可怎么办好呢……”她骂得口干舌燥,也觉着没意义了,愁眉不展地望向粘着卫怜趴下的狸狸:“公主不是一直想去姜国看二公主么?还有公主最喜欢的那本《四国志》……”


    卫怜眨了眨眼,忽地扭身抱住犹春,脸颊蹭了蹭她,有些撒娇的意思,又像是在哄她宽心:“总会有法子的,你别担心。”


    她从前的确老实巴交的,只不过从今往后,自己再不是公主了。父皇是说过“非死不得出”,可说句大不孝的话,若等到父皇百年以后,又有谁会紧盯着她不放?更莫要说,青蓬观中还有故交能照拂着。


    犹春只当卫怜这话是孩子气,然而被这双手臂所柔柔揽着,她心头那股怒意,也渐渐散了。


    卫怜嘀咕了一句“有些饿”,二人便取出糕点分着吃。她逐渐安静下来,凝望着车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犹春见状,嘴里仍是一阵发苦:“公主向陛下自请出家,就当真不害怕么?倘若留在宫中,有四殿下转圜,兴许……不至于会如此。”


    卫怜脸颊微鼓地嚼着,并不瞒她,待咽下去了,才轻声道:“自然是怕的。说来好生奇怪……我那时候分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可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儿,心里还是觉得恐惧动摇。”她蹙着眉:“即使这决定的确是我做下的。或许人皆有惰性……下意识就想去逃避。”


    犹春也皱着眉思索起来。


    卫怜说到这儿,忽然将身子探出车窗,望着宫门处那双高悬的明灯。


    她的眼睛犹如慢了下来,望着那灯越拉越远,越来越远。


    卫怜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却自顾自说道:“可那怕又如何……犹春,从前我怕黑、怕鬼、怕父皇、怕陆哥哥不喜欢我……结果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发生。如果从今以后我不再怕了,是不是就会过得比从前自在?”


    卫怜的声音发颤,听着像是要哭了。可眼眸却含着股韧劲儿,好似世上最澄澈的琉璃珠,光华流转。


    犹春愣了愣,正想出声安慰她,便见卫怜使劲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好似是在自问自答一般。


    她原本满肚子的话,忽又咽了回去。


    ——


    卫琢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翌日,风寒尚在其次,他的双腿先因血脉闭阻而短时难以站立,连回住处也不得已需要旁人搀扶。


    皇帝病体沉重,却在囚禁贺昭仪及卫璟后,远无作罢之意,反而命十二卫彻夜在宫中掘地三尺,以至于行宫夜夜灯火通明,见者无不浑身发冷。


    除去翦除贺氏在朝中的党羽,皇帝借着卫璟之罪,执棋般细密布局,以诸般由头扫落他所认定的佞臣。


    一时间,连远在长安城中的官员亦风声鹤唳,人人皆不知这雷霆之怒何时会劈到自己头上,重压之下如惊弓之鸟,徒劳奔走告求。


    与此同时,眼瞧着冬日将至,皇帝终于决意不日返回长安。圣旨既下,整座行宫就此陷入忙乱中。


    行宫墙外设有几处修缮考究的官驿,还带着独门院落。原先住的倒还算满当,前些时日,数名近臣奉旨先行折返长安,便只剩韩叙一人独居于此。


    他素有洁症,日常所用的杯盏器皿、床榻被褥,皆需专人日日洗换,今夜亦是如此。


    夜色安静,书案上一灯如豆。烛影轻摇之中,韩叙披散着微湿的墨发,正端坐于案后看书。


    直至屋外猛地炸开一阵喧嚣。


    “殿下!殿下……请留步!请容小的通传……”侍从声音焦急,然而门扉紧接着就被哐一声踹开,似乎整座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卫琢一身素白,踏着夜露走进来,面容比之往日清减不少,使得向来隽雅如玉的眉目也显出几分凌厉,手上似乎还提着样物件。


    “殿下身手利落,想来腿伤已无大碍了。”韩叙扫了一眼被风带得狂乱跳动的烛火,淡淡道。


    侍从不敢多听,颤巍巍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卫琢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将手中用布料裹着的物件随意往地上一抛。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东西咕咚咕咚滚了几步,慢慢停在了韩叙脚旁。


    乌黑湿黏的发顶,筋肉模糊的断口,然后是……一张沾满尘土与血渍的脸,眉间的惊恐永久被定格。


    韩叙颈侧的青筋直跳,双手微微发颤,惊骇过后,他面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你让他在我妹妹宫中做手脚。”卫琢面无表情,平静的一张脸,却在此时莫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你想逼死她。”


    韩叙只觉浑身如有虫蚁在爬,脚边人头更是让他几乎快要作呕。他强忍着厌恶退了一步,取帕子的手指止不住发抖:“留在宫中也不过是给人送软肋,令你整日心神不宁只顾儿女情长,如今出宫又有何……”


    话音未落,卫琢猛地上前,抬手揪住他衣襟。二人离得极尽,他面容恰被书架下的暗影所遮蔽,唯见目光阴鸷,似带着癫狂的杀意:“你手伸得太长了。”


    韩叙胸膛急促地起伏,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森冷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若败了,她多半也活不成。可你若能成事,莫非还要立她做皇后?立你妹妹?”


    这话刺得卫琢眼底戾气翻涌,却不怒反笑,对着韩叙清俊的脸便是恶狠狠一拳,力道之大,令他双耳都似在嗡鸣。


    “即便我死,她也死不了。可你若再敢插手她的事……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韩叙天生体弱,从前还坐过几年轮椅,自知打不过他,只是咬紧齿关,抬袖抹去血渍。


    他与卫琢结为秘盟已有四年,互相攥着把柄,依存的同时亦不失忌惮。


    韩叙的确不在意卫怜是死是活,也存着一份试探之心,想知晓这个妹妹于卫琢而言究竟软肋到何地步,日后是否还可供他利用。


    卫琢何尝不懂得韩叙心思。他心头余怒未消,忍得手背泛起青筋,才极力克制住再次动手的冲动。


    “若有朝一日,江山与公主只能择一,”韩叙漆黑的眸中带着几丝讥诮:“殿下又如何选?”


    卫琢眸光晦暗,黑沉的影子扭曲地映在地上,犹如一只毫无人气的鬼。


    沉默片刻,他一把将韩叙推到墙上,脸上这才现出两分似笑非笑。


    “我不做取舍。”他语气清晰而阴冷,一字一顿:“这二者,我都要。”


    烛火噼啪爆响,两人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死寂。


    良久,卫琢终于松了手。


    韩叙面色铁青,踉跄着扶住墙,虽未滑落在地,却猛地离那人头近了几分。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似要从胸腔跳出。


    果真是个疯子。


    “知道了。”直至呼吸平定下来,韩叙才冷冰冰道:“我不会再动她。”


    得到承诺,卫琢才随手将包裹人头的布料扔在地上,转身离开。


    步出官驿的时候,卫琢指尖仍因怒意而微微发颤。直至站在夜风中,他缓缓抚平衣袖上的折痕,步态才重归于徐缓。


    回程路上,数盏宫灯低悬,幽幽的光晕摇曳着,沿路静寂无人。


    直至车驾在望,卫琢才见季匀正候在车辕下。


    见他走近,季匀急忙上前几步,压低了嗓音禀道:“殿下,末将方才在暗处撞见一人……”


    “自称姓萧,是殿下故交。”季匀略一迟疑,声


    音更低:“腿上……缚着精铁打造的锁链,皮肉上满是擦痕,想来是被锁了许久。此人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萧?”卫琢眸光微动,扫他一眼:“人呢?”


    季匀面露难色,不敢再去看他眼睛:“方才巡更人恰巧路过,他那锁链太过招眼,恐生事端……不得已才……”


    卫琢眉心微微蹙起,再不多言,抬手便掀开了车前那方深青色的帷帘。


    昏暗的车厢之内,只见一名玄衣男子面色苍白,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惟有一双眼睛,晶亮得吓人。


    像是狼,也像是黑夜里突兀亮起的两点繁星,死死盯着他。


    卫琢的目光从他身上极快扫过,最后落在那副古怪的锁链上。他略一挑眉,唇齿间缓缓吐出二字:“……萧仰?”


    这名字有多久不曾被人直呼过,萧仰已经记不清了。他身子一动,腿上的锁链也随之发出沉闷声响。


    二人四目相对,他眼中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意,急促地喘息着,声音也像是从喉间挤出,沙哑至极。


    “求四殿下救我。”


    ——


    三日后就要启程回长安,皇帝的风寒却一直不见好,一到入夜便咳得厉害。


    如今卫璟被囚,卫琢被罚,卫姹时常带着卫琮,在父皇膝下侍奉。


    伴随着贺昭仪的失宠幽禁,她原以为父皇会将目光更多地投注于卫琮身上。谁知自那回告密之后,父皇待她反倒疏离了,而是愈发喜爱起自己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弟。


    卫姹起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才慢慢醒过神来。她并非愚钝,不过是唯恐婚事会受贺昭仪操控,求胜之心过于迫切。


    卫璟固然令人厌弃,但此事何等不堪,天下绝无男子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曾遭染指,更何况是九五之尊。自己知晓了如此隐秘,纵使父皇过去再宠爱她,可往后每在他身前出现一次,无异于又是在提醒这位迟暮的帝王,耻辱便如心尖刺,再难以拔除。


    每每想到此处,卫姹难免有些暗恼。好在贺氏深陷灾祸,卫琢原本未必受牵连,却偏偏像个傻子似的为了卫怜触怒父皇,又令她心中好受了几分。


    殿中飘着的汤药味儿浓郁刺鼻,妖道们还烧了不少符纸,混杂在一处,熏得卫姹是头晕眼花。她实难忍受,觑了眼榻上昏睡的父皇,又朝卫琮递了个眼风,便起身走去殿外透口气。


    夜风迎面扑来,挟着凛冽的寒意。卫姹抬头,远望着夜色中沉寂的山脉,依稀记得青蓬观正落在这个方向。


    她那姐姐,着实是愚笨,连带着手底下的宫人也不灵醒。


    想到卫怜眼睛通红,哭得像个兔子似的模样,卫姹心中涌起一阵烦躁。原本她已收回目光,打算回寝殿了,脚步却忽地一顿,唤来侍女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看:“差人悄悄给观里塞点银钱,再找人照看着七姐姐些。”


    卫怜那身子……可别当真在山上冻死了,岂非损了皇家体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交代完话,卫姹刚觉发上的步摇似乎有些松脱了,身后的侍女便失声叫起来:“走水了!宫里走水了!”


    卫姹眼皮蓦地一跳,猛然转身看去——


    只见行宫西南角,一团火光渐灼,寸寸升腾而起,犹如夜色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莲。


    可那方向……不正是自己的含润殿吗?


    卫姹紧接着想起,在她出来之前,萧仰仍被锁在暗室里。


    侍女慌乱得不像个样子,卫姹却无心斥责她:,二话不说提起裙摆就往含润殿跑。


    松脱的步摇在发间晃晃荡荡,她心烦意乱之下抬手一拔,随手掷在地上。


    等卫姹赶到含润殿,火势才刚被扑灭,弥漫的浓烟却一时半会儿消不去。


    她看也不看殿中烧毁的物件,目光扫过满殿狼藉,强压着嗓音厉声喝问侍女:“人呢?”


    跪地的侍女满身黑灰,身子抖得像是风中落叶:“殿下,公子方才唤奴婢过去……说腿痛,奴婢想去找些药,一时失察,将油灯……油灯留在了下面。后来、后来……”


    侍女说着,吓得几乎哭出声:“奴婢在上面听得一声巨响,再跑下去,油灯摔在地上,窗子也不知被什么砸破了……”


    卫姹的面色由阴沉转为暴怒,再到最后已是极为骇人,连眼眶都气得发红,每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好啊……还真敢跑……连我的宫殿也敢烧!”


    朝野近来风波频出,也正是因为即将返程,卫姹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安,心神全都挂在父皇与贺氏身上,却万不曾料到眼皮子底下也能出这般大的纰漏!


    见侍女还不知所措地紧攥着那团药草,她劈手便夺了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卫姹抬脚踩上去,眼眶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发热。


    ——


    “我昨夜似乎瞧见,空中有火光闪动……”卫怜疑惑地对犹春说道。


    正值初冬时节,山间还笼着层薄雾,轻飘飘浮荡着,草木轮廓也显得模模糊糊,犹如蒙了层细纱。


    晨光熹微,山风拂得院中两棵树木簌簌作响。卫怜坐在榻旁,能望见枝梢上零落挂着几个小柿子,宛如小巧的红灯笼。


    犹春仍卧在床榻上,闻言掩唇咳了两声:“许是哪座山头起了山火,这天气,想来也烧不大。”


    “我怎么总觉得……那光亮像是行宫的方向呢?”卫怜嘀咕了一句,总觉得有些不安。


    来到青蓬观有一段日子了,犹春时常担心卫怜,没承想也是她先病倒,反倒是卫怜在照顾她。


    听犹春嗓音发哑,卫怜也不再多说,抬手摸了摸头上那顶莲花冠,确认已戴端正,才说道:“你还有些咳,今日别急着起身了,我去寻薛笺再采些药回来。”


    犹春自然不愿,可之前数回都被卫怜按回去,也只好万般无奈地叮嘱她:“公主务必当心。”


    “就当锻炼身体了。”卫怜眨了眨眼,又安慰了她两句,这才起身出了门。


    中元节那时候,卫怜还笑薛笺身上的道袍鼓胀,如今自己穿起来,也不遑多让。她身量纤瘦,却因为畏寒而塞了极厚实的夹袄,外面再罩层青色云纱,整个人浑似裹在棉团里,只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卫怜寻到薛笺时,她正在照料香火。得知来意,薛笺搁下手中灯油:“这等小事,怜姐姐捎句话给我便是了。山道难行,你何必非要自己去。”


    “可我也不能整日就枯坐着呀……”卫怜秀致的眉苦恼地蹙起。


    冬日的山间尤为寂冷,山道于她而言,更是举步维艰。卫怜自幼娇生惯养,若说这般轻易便能习惯眼前清苦,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其实观中女冠对她照顾得很,并不曾让她操劳何事,可几日下来,卫怜白生生的脚趾上,还是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观中的衣衫被褥,自不比宫中绵软,她肌肤细嫩,夜里难以安枕不说,后颈也被粗糙的道袍磨得发红。


    从前在宫墙之内,多是心神不安。如今被安置到观中,则是体肤实实在在的辛劳。


    她也尝试着想戒断那份根深蒂固的依赖,又何尝容易。


    可总得想些法子熬过去……早些适应,才是正理。


    薛笺听了卫怜所想,眸中难掩失落,却并未再多说,闷头带着她步上山道。


    “再过不久,就要下大雪了,”薛笺驾轻就熟,引着她朝生有药草的那处山峰走:“近日天象也不大好,师父夜里总念叨能望见荧惑,可别再起战事才好。”


    山径覆着厚厚的落叶,又被二人脚步踩得簌簌直响。林间唯有松柏犹显苍绿,却也不复春夏时节的鲜亮。


    卫怜不由抬头,也望了一眼略显黯淡的天色,却什么也瞧不见。


    “你那天怎么又被观主罚抄经文?”卫怜拉着薛笺的手,忍不住问道。


    “唉,还不都是为着那回心符的法事!我请神咒念到一半……硬生生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薛笺唉声叹气。


    “回心符?”卫怜微感好奇。


    “可不,那娘子的夫君偷偷养了外室,还生了一双儿女……这法事耗费不少呢,我若是她,不如自个儿多吃几顿好的。”薛笺撇嘴。


    卫怜


    沉默片刻,悄悄将心底的杂念摒开。她其实不大相信,又恐言语冒犯了薛笺,声音放得很轻:“那法事……当真灵验?”


    她原以为薛笺会说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话,谁想对方竟一本正经道:“当然没用。”


    语罢,薛笺嗖的抽出桃木剑,对着满地枯叶唰唰削砍起来:“这般才有用!与其求符,不如赏那男人几剑……”


    脚下山径本就狭窄,再往下便是陡坡,卫怜连忙拉了一下薛笺:“你当心点。”


    话语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脆响,薛笺人倒没事,手中那柄桃木剑却已脱手飞落坡下,望都望不着了。


    二人相对无言,薛笺哭丧着脸:“怜姐姐,这……这可怎么是好,剑是师父赐的,我回去怕是要抄经书抄到明年了!”


    卫怜心中无奈:“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认错……”


    谁知薛笺执意要冒险去坡下找,卫怜怎么拦也拦不住。她穿得太多,身子既不能爬也不能跳,只得守在坡边焦急地等。


    这一等便是将近半个时辰,山风一阵紧过一阵,卫怜心头也渐渐发慌。她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向下张望,忽见坡下一处枝叶簌簌晃动,一个身影正攀爬而上,随即探出个脑袋来。


    这人一身淡蓝长衫,玉冠束发,哪儿是薛笺?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陌生男子!


    两人目光骤然相接,双双吓了一跳,卫怜悄然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打量着他。


    那男子似认出了她的装扮,爬上坡后整了整衣,连忙拱手施礼:“这位女冠莫惊,在下姓沈,并非歹人,而是来此采风写生。”


    卫怜这才瞧见他背后所负的书匣画卷,心中微定,再想到不见踪影的薛笺,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敢问郎君,可曾见过另一位女冠?年纪较小些,身量约莫这般……”


    她一面比划着,一面发觉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竟是看愣了神。卫怜不由蹙了蹙眉,索性不吭声了,转身欲避开他。


    沈聿这才猛地回过神,脸颊也微微发热,自知举止冒犯,慌忙赔罪:“在下失礼了……在下的确见过一位小道长,她约莫是寻了别的路绕行。”


    说话间,那张清素如莲的面容近在眼前,修眉联娟,樱唇榴齿,他只觉耳根也止不住地发烫。


    卫怜看在眼中,继而又想起了贺之章当日的情景。她垂眸不语,暗自思忖这些男子怎的总是爱红耳朵……


    “那位小道长是女冠的朋友吧?”许是见她不吭声,沈聿话里带着些许局促:“若女冠信得过我,不如我下坡再寻她一趟,就当向女冠赔礼了。”


    卫怜这才抬眼看他,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才向他道谢:“既如此,多谢沈郎君……”


    ——


    薛笺被找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捧着两把药草,满脸的歉意:“怜姐姐,对不住,让你等久了。我找剑找到一半,又瞧到了这药……”


    卫怜见她平安无事,药也采到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话语也再次变得轻快,向着沈聿又道了回谢。


    沈聿竖起耳朵,借机问道:“敢问女冠如何称呼?”


    “我叫卫怜。”她答得十分坦然。


    公主的闺名本不为世人所广知,沈聿如愿问得名字,也未觉异样,唇边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惹得一旁的薛笺面色古怪,频频打量他。


    三人结伴朝山下走,沈聿鼓起勇气寻着由头与卫怜搭话。卫怜对他的示好态度温和,却也保持着距离,直至沈聿提到自己正为补齐《四国志》的残本而四处游历,且已补足了大半。


    卫怜手头那本是后人誊抄的善本,原本就是不全的。


    见她眼睛蓦地亮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聿心口狂跳,按捺住雀跃:“在下再过几日便要归家,届时可取来,借女冠一阅。”


    卫怜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想到那书,仍是忍不住的笑眼弯弯,宛如月牙。


    沈聿看出了神,还想说什么,薛笺已一把将卫怜拉到自己身后,警觉地瞪着他。


    翌日难得放晴,卫怜又在观里见到了沈聿,不过半日,连尚在病中的犹春都知道他了。


    晌午后卫怜再回院子,远远便瞥见靠门的墙角下堆着一大捆药草,正是她和薛笺昨日寻的那种,多得恐怕十年也用不完。


    “犹春,这药是打哪儿来的……”


    犹春见了,也是同样的困惑:“没人来过呀。”


    卫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药草,轻轻蹙起了眉。


    ——


    与此同时,御驾回銮的第四日,搜捕的旨令仍在不断颁下,由十二卫快马递回长安。随行官员人人敛声屏息,无不缩紧了脖子。


    连日的晴好,也在这日午后戛然而止。


    尚未到歇营的时辰,天际浓云毫无预兆地翻涌成墨,天光转眼即灭,华盖仪仗被狂风抽打得猎猎作响。


    銮驾遇上雷雨,史笔通常会载为不祥之兆。


    羽林郎发现天气骤变,立时向后队示警。郎中令急命铁卫围护住御辇,巨幅雨披迅速覆上车顶。


    卫琢车驾离得不远,他掀帘一瞥,车下,侍从低沉的声音响起:“……有人动手了。”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一辆寻常辇车旁,数名湿透的兵卫手中寒芒一闪,互相递了个眼色,猛然扑向御辇。


    “护驾——!护——噗……”郎中令呼声未尽,已被一箭封喉,直直栽倒。


    厮杀声撕开这片雨幕,队伍霎时大乱。道旁林木间也冒出无数狰狞的鬼影,马匹因惊吓而嘶鸣,人人在雨中面目难辨,猩红的血随即在泥水中晕开。


    羽林统领浑身浴血,眼中全是雨水,哪还顾得上四散哭喊的官员,他冲向刚踏下车驾的卫琢:“殿下!暗处有冷箭!陛下已由亲卫护往前往官驿!”


    雷雨滂沱,护卫被冲得七零八落,地上也转瞬堆起不少残肢。众人混战间六神无主,只得勉力护住卫琢,听他号令。


    远处陆续有官员带着人马前来支援,其中便有韩叙的身影。卫琢目光与他一触即分,嗓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冰冷:“尔等在此肃清叛党,一个不留。”


    见他翻身上马,有朝臣惶急劝阻:“殿下要去何处?这次反贼人数众多,羽林军中更有内应,万不可意气用事!”


    “无妨,接应父皇为重。”


    卫琢身上同样佩有长剑,语罢略一侧脸,微微瞥了眼众人。


    语罢,队中数十骑玄衣铁卫应声而出,如离弦之箭,紧随着他策马而去。


    ——


    卫姹的车驾并不在队伍中心,等到前方砍杀起来,人仰马翻之际,才知晓父皇已被亲卫护着先行离去了。


    她面色惨白,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片刻失神过后,毫不犹豫便往车下跳。侍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说话都在结巴:“殿、殿下要去何处?”


    见侍女仍蜷缩在车里,卫姹劈手就把她狠狠拽下来:“蠢货!父皇都走了,你还躲在车里当活靶不成!”


    卫姹身边一直都有舅父安插的人手,虽遭此大乱,也并未彻底被冲散。


    不远处的喊杀声步步逼近,卫姹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语气却斩钉截铁:“本宫在此!诸侍卫听令,随我来!”


    邻近有非她亲卫者想要临阵逃脱,立即被卫姹下令当场格杀,猩红刺目,这才勉强震慑了余下的人。


    卫姹被人护着,迅速往林间掩藏。她强压下心头不安,清点了身边可用的人手,甚至支出两人设法查探卫琮那儿的情形,这才开始匆匆打量附近的地形。


    瓢泼大雨灌顶而下,她发髻散乱,珠钗全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卫姹从未吃过这般苦头,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心中满是怨愤烦躁,再想起含润殿也被人付之一炬,萧仰更是跑的不知所踪,愈发恨得直咬牙。


    连日来未能找到萧仰的踪迹,卫姹夜夜难以成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他不在,还是害怕他会被别人抓住,死无全尸……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令她止不住地猜测萧仰究竟在何处……又是否还活着。


    然而眼下并非想这些事


    的时候,卫姹强迫自己甩开杂念。


    为今之计,车驾绝不可回去,只能暂寻一处落脚之地,再让人去邻近官驿求援。她总不能徒步去城内,那真是走到猴年马月去了。


    数人刚穿过一处林道,雨幕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影未至,冷箭先到,彻底断了众人寄希望于援军的痴想。


    混乱之中,兵卫被迫迎战,卫姹和侍女拔足狂奔,谁知侍女一个踉跄,狠狠摔在泥水里,腿软得爬都爬不起来。


    “没用的东西……”卫姹咬牙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弃下她,步子反而迈得更快,直至又是一根箭矢,恶狠狠钉在她脚边的泥地里。


    风声雨声,似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


    卫姹胸口剧烈地起伏,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及那支箭矢不断震颤的催魂轻响。


    她双膝发软,浑身僵冷,目光却仍在迅速搜寻出路,绝不肯束手就擒。


    正要再奔,身后马蹄已由远及近,逐渐逼近她。


    卫姹眼睫上落满了水,视线已然模糊。每每眨眼,雨水落下便如同眼泪。


    下一刻,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沉沉响起。


    “殿下跑什么?”


    萧仰高坐于马上,目光如炬,手中长弓已然拉满。他浑身湿透,水珠正顺着下颌滴落,唇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就这般望着眼前仓惶逃窜的女子,直至眸光渐沉,直至咬牙切齿。


    卫姹缓缓回身,仿佛有惊雷在耳中炸开,震得她连脑子都嗡嗡直响。


    她一张娇美的脸孔血色尽失,唇瓣也止不住地发颤。


    ——


    倘若天子只是幽禁贺昭仪与卫璟,即便再给朝臣十颗肝胆,都未必有人敢作乱。贺氏纵有万般怨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总还存着一丝侥幸,盼着陛下念及昔日情分,不至于赶尽杀绝。


    直到巫蛊之祸从天而降,眼睁睁望着亲信逐一被拔除,便如钝刀子割肉。相较于死,反而是不知何日大祸临头的日夜煎熬,更摧人心肝。


    贺家落魄至此,除去少数积怨已深的士族,其余朝臣难免会物伤其类。毕竟他们所事之君,如今喜怒难测,何曾有半分羽化登仙之相,倒似深深坠入了无边地狱。


    皇帝毫不犹豫抛下成年的子女,此刻因暴雨而避入破庙内,却仍记挂着十三皇子。乳母也被兵卫护着,毫发无伤。


    庙中神像早已荒败,从前华美的彩衣只剩下斑驳,雨水的潮气裹着尘土,呛得皇帝不住疾咳。


    他龙冠歪歪斜斜,浑身冻得发抖,望着殿外那方破败的檐角,却忽地想起了戚荷,及那个被他贬斥去了道观的女儿。


    群臣缩在一团,人人嘴唇冻得青紫哆嗦,甚至有人在低声啜泣着,打算偷偷写遗书。


    “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御史大夫紧挨着天子,同样是狼狈不堪,声嘶力竭:“陛下欲为小殿下铺路,可雷霆雨露,岂能如此酷烈?”


    “朕是天子!那些佞臣狼子野心,就算……”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喊杀声骤起,“除昏君”的吼声几乎压过了暴雨,震得人耳朵发麻。


    殿内诸人惊慌失措,正拼命往后躲,殿外忽有阵阵马蹄踏雨而来,困守的亲卫狂喜大呼:“四殿下来了!”


    绝望的群臣犹如终于盼来日出,登时精神一振。而老皇帝本就病重,这番被推搡拥护着折腾,瞳孔里尽是血丝,忽地面如金纸,直挺挺往后栽倒,竟昏厥了过去。


    卫琢身为皇子,素日少有需他执剑之时。他平日本也喜洁,最是厌恶潮湿肮脏的雨。


    然而半个时辰下来,他一身白衣染血,湿透的墨发贴在前额,衣袍多处被血所浸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待斩下最后一人,卫琢一脚踢开头颅,提着长剑,步入庙宇,身后是一地零落的残肢断臂。鞋靴踏过混着雨水的血泊,发出令人不适的粘稠声响,袍角亦往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卫琢扫了一眼殿内狼狈的群臣,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雨气。


    他缓缓在父皇面前蹲下,幽黑的眸子落在他脸上。


    静静看了一会儿,卫琢才抬头,向御史大夫微微一笑。


    “大人今日受累了。父皇……交给我吧。”


    二人离得尚不算近,御史大夫却清晰闻见了剑上浓郁的腥臭,身子莫名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破庙之中,所有人皆白着脸,屏息不语,犹如死了般安静。


    ——


    这场反叛声势浩大,几近动摇国本。暴雨初歇,邻近的官员与四散的兵卫陆续集结于官驿,才勉强控制住局势。


    一番淋雨颠簸与惊吓忧惧,让老皇帝的病症急剧恶化。御医层施针救醒过两回,然而皇帝却骤然失声,无论如何挣扎,也吐不出只言片语。言语既已不清,理政自然无从谈起。


    卫琢日夜侍疾在侧,以彻查刺杀为由,理所当然地暂且暂掌大权。他不动声色,清理并更换了御前卫戍。至于贺昭仪和卫璟,他并未越庖代俎作出处置,反耗费颇多心思安抚惊魂未定的朝臣宫人,且赦免了部分从犯,以迅速平息恐慌。


    卫琢本就声望高,文治武功朝中有目共睹,且素性温和,行事犹如春风化雨。而后,以韩氏为首的朝臣适时提出陛下病重,当立储以安天下,朝堂上下也逐渐形成共识,默认了卫琢作为新储君的地位。


    御驾于情于理,都不可再滞留于外,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


    而官驿内政务堆积如山,直到入夜仍是灯火通明。是以,当卫琢提起要亲自去青蓬观接卫怜时,韩叙胸中那把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二人间的龃龉还没消,他深吸一口气,提醒卫琢:“八公主至今行踪不明,须得加紧搜寻。”


    萧仰也在屋子里,察觉卫琢目光似乎若有若无扫向自己,而后听他说道:“着人继续找便是。我连夜赶去,很快便回来。”


    韩叙将手中卷轴重重一合:“七公主未必肯随殿下回宫。”


    萧仰被关了太久,说是从深山老林里才放出来也不为过,对卫怜的印象还停留在卫姹说的外室上。闻言不禁疑惑:“七公主不是早与陆家郎君定亲了么?还没完婚?”


    这两人说话没一个中听的,卫琢原本心情畅快,此刻却面无表情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语罢他也懒得应付了,径直回了住处,特地换了身崭新的白袍,又于镜前自照片刻,总觉着身上还带着股淡淡血气,便唤宫人取来香,细细熏过衣袍。


    当天夜里,卫琢寻了些缘由,领着人策马往琼州去了。


    ——


    青蓬观地处城郊,山上较琼州显然更冷些,幸而暂时还未落雪,否则卫怜身子娇弱,未必能承受得住。


    卫琢到了观外,安插在此的暗卫悄然现身。虽说这些时日也有书信往来,仍是当面详述了许多卫怜在观中的日常琐碎。


    听得妹妹学会了打火,天冷冻伤了手指,费神为狸狸那畜生做了新窝,又因穿得太厚实,摔了一跤也不无甚大碍,立时就爬了起来……


    卫琢微侧脸庞,听得极其专注,双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距她越近,周身就如被暖阳细细熨过一遭,由里到外地妥帖了下来。


    日夜不歇地周旋拼杀,在血水里反复滚打,卫琢也愈发想她想得心切。


    想她细柔乌亮的发丝,含笑弯起的眉梢,及浸过水般的软糯话语。


    她在眸中收束了整整一季的春色。


    而他……想要收束她。


    薛笺在观前遇上卫琢的时候,十分惊讶,纠结着是否要行礼。然而他只着寻常便袍,神色温和,问过路便自行去寻卫怜,并不曾多看她两眼。


    卫琢屏退所有侍从,步履轻快,直至到了薛笺所说的小院子,才察觉卫怜并不在,料想是外出了。


    他绕着小院缓缓踱了几圈,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石阶


    ,便见一名蓝衣男子意气风发地朝此处走来。


    卫琢眯了眯眼,主动迎上前去。


    沈聿心情雀跃,背着书匣,怀中还揣着为卫怜备下的冻伤药膏。陡然被一个白袍男子拦住去路,不由一愣。


    眼前人身着素净便服,墨发以竹簪轻束,一张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一双漆黑眼珠直直盯着他。


    身形分明挺拔如白鹤,却莫名给人一种开屏孔雀之感……


    两人双双站在卫怜所住的小院子下,无声地互相审视了片刻。


    “这位公子是来拜访何人?”眼前人先开了口,嗓音清润,语气也彬彬有礼。


    沈聿直觉这人也是来寻卫怜的,想到自己出门前特意修整过仪容,还询问家仆是否称得上丰神俊朗,登时又挺直了腰背。


    “我来寻怜妹妹。”沈聿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怜妹妹……”男子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片刻后,微弯的眼尾浮起一股浅淡笑意:“若阿怜是你妹妹——”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才悠悠然道:“那我便是你妹夫。”


    第24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3


    沈聿的确不知道卫怜的身份,却能粗略猜着几分。她生得娇美柔弱,又饱读诗书,定是富贵人家的娘子,许是家中变故才流落于此。


    他找薛笺打听过,然而她说得含含糊糊,似是忌讳着什么。可沈聿做梦也想不到,像卫怜这般安安静静修行的女郎,竟平白无故冒出个夫君来!


    他心神不安,再登阶时一不留神,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衣袍也全沾湿了,只得懊恼地回去换衣裳。


    卫琢立在一旁,慢悠悠瞧着他离开。


    他则在院外又等了许久。


    直至快到晌午时分,山间漫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一个头梳妙常髻、身着淡青夹袄的女子出现,正低头与旁人说着什么。


    她发间簪着白玉莲花冠,头纱下是一张娇艳小巧的面庞,唇色红润,犹如初冬时节新绽出的红梅。


    卫琢望过来时,卫怜正和犹春说着那场叛乱。她们身处道观,从旁人口中模糊听闻了此事,却并不晓得内情。


    卫怜不经意一扭头,才瞧见一道熟悉身影,正朝自己而来。她愣了愣,连忙眨了眨眼,才确认眼前人当真是卫琢。


    她几乎不假思索朝着皇兄跑去,怀里抱的花枝也盈盈乱颤,映着她忍不住泛红的眼圈。


    卫琢总担心她跑起来会趔趄,下意识伸手想去抱她,可卫怜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扑进他怀里,而是在两步之外停住脚,站定了。


    见到卫怜目露关切,细细打量着他,卫琢抬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快步上前,自行填上了卫怜与他刻意拉开的几步距离。


    他俯下身,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身量差得太多,卫怜腰身被环住,迫得她不得不仰起头。体温透过夹袄,熨烫着她,卫琢还一再收紧手臂,仿佛下一秒自己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卫怜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既已确信皇兄安然无恙,她努力想要退开,又抬手去推他。


    这双手臂细弱,实际上使不出多少力气。可卫琢还是如她所愿,松了大半力道。


    他俯下身子,眼角眉梢软软地弯着,目光凝视着卫怜,嗓音低柔。


    “小妹,这些时日……我很想你。”


    二人四目相望,卫怜瞧得清楚,皇兄是又见清减了。眼下还浮着两抹浅淡的青色,是前夜不曾睡好么?


    她心中不禁发软,眼眶也跟着泛起热意。


    ——


    卫怜从前住在群玉殿,殿中陈设素净得很。一尊金猊香炉,几只小巧瓶插,床榻上放着宫人从前缝的布老虎,及她喜爱的书册画卷。


    如今栖身的小屋,唯有桌上供着几枝红梅,清艳动人。除去日常所用,便是狸狸玩耍的线团,与几样逗弄猫儿的小物件了。


    卫琢沉默打量了片刻,目光才垂下,落在妹妹通红的耳垂,和小小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十指纤细,却微微肿着。


    他起身取过桌上的药膏,擦净了手,自然而然挨着她坐下。


    床榻狭小,卫怜明知犹春就在外屋,可他一靠近,仍是忍不住地紧张。见卫琢抬手伸向她的耳朵,她下意识朝后躲,然而避无可避,只得抬手捂住自己的双耳,闷声道:“已经上过药了……”


    话音未落,手便被卫琢拉下,不由分说地握在掌中。


    他垂眸看她,掌心温热:“……那手呢?”


    卫怜咬了咬下唇,尝试着缩回手。可他颀长的手指钳紧了,不容她乱动。


    本就红透的耳朵,这下愈发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卫怜挣不开,只得试着劝解自己,不过是涂药罢了……这又有什么呢?从前皇兄连脖子、脚踝都帮她揉过。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背脊也不自觉挺直了,卫琢却无暇想这些。他细看过那冻伤处,微一敛眉:“你之前未用这药?”


    卫怜闻言,不禁有些郁闷:“皇兄,这是你叫人送的吗?还有那些药草、吃食、用具……”


    时不时就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外,不明就以的人,怕是要以为这小小道观闹鬼了。


    卫琢看她一眼,指腹柔柔摩挲着她微凉的指节,似是涂药,又似是安抚,唇畔含着丝笑意,并不答话。


    卫怜脸颊轰地一下滚烫起来,连身子也扭了扭,使劲将手往回缩。


    恰在此时,屋门忽地响起,来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卫怜也终于抽回手,借故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去应门。


    拉开门,却见沈聿站在外头,一见着自己,神色陡然变得十分复杂。


    “怜……怜娘子。”他迟疑着唤了句。


    卫怜还记得借书这事,这会儿却被他瞧得疑惑了起来:“沈郎君怎么了?”


    沈聿少年心性,回去后一番冥思苦想,总归还是放心不下。这世道人面兽心之人不少,难保不是那男子图谋不轨,盯上了卫怜,是以换过衣裳,他又赶了回来,直言道:“我方才来此,在院外遇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自称是、是你夫君,此事……可当真?”


    说完后,他就见到卫怜的脸色变了。那双澄澈眼眸先是迷茫,旋即像被什么点燃了似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脸颊涨得通红。


    “不是我夫君。”她声音微微发颤,却很快就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沈聿愣了一下,脸上颓色一扫而空,紧接着又板正了神色:“怜妹妹,此人四处污你名声,应当速速告知观主,便是报官也不为过,否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卫怜此刻听见“妹妹”两个字就心烦得很,可沈聿专程来送东西给她,又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她强忍着心中羞恼,好不容易送走了他,这才攥着拳,一声不吭朝屋里走。


    犹春从来没有见过卫怜这个样子,方才那些话她也听见了,此刻手足无措地望着,不敢跟进去。


    卫怜闷着头走,直至撞上一面温热而高大的“墙”。她下意识捂住额头,也没有抬头去看眼前人,反而眼圈有些微微发热。


    卫琢坐在屋里,自然也听清了沈聿那番话,还听见这人喊卫怜妹妹,心中不屑至极。然而见卫怜撞到他身上,愣着不动,还当她是撞疼了,忙又弯身去瞧她。


    他刚抬起手,卫怜也开了口,极小声地哽咽:“天下间哪有像你这样做哥哥的……”


    “世间男子,多是人面兽心。”卫琢声音温和,耐心解释给她听,“越是殷勤,就越是别有用心。我自然要护着小妹,不能叫人骗了去……”


    卫怜不作声,径自走回屋内坐下。她并非当真有多么生气,只是茫然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一夜的事情终究无法自欺欺人,她甚至忍不住想,倘若当时不曾起身,不曾去倒那杯茶水该有多好。


    她垂着头,似乎听见卫琢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在她跟前蹲下,柔声道:“小妹,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卫怜只得看了他一眼,心头犹如被他的话点起了一把火。


    做错事情的人又不是她,分明是皇兄才对……她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皇兄应当已经猜到,又为何还


    要问我?”


    卫琢并未移开目光,而是微微仰起脸。一双眸子像是上等黑玉,映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缱绻情意。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约莫是精心熏染过,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无声无息将她笼罩,从发丝到指尖,无一处可逃……


    听见她的反问,卫琢一向都自诩行事果决,心上却罕见地掠过一丝悔意,随之而来的便是犹疑。


    若他真说了什么,妹妹会否彻底疏远自己?如今话未挑明,以兄长之名留在此处,反而可进可退,若操之过急,只怕又会吓着她。


    卫琢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今日来此,是接小妹回长安。其余的话……等返程的路上,再一件件说与你听。”


    卫怜闻言十分惊愕,而后慢慢蹙起眉:“我不回去。”她顿了顿:“父皇旨意在上,不过才一月有余,皇兄难道要公然抗旨吗?”


    “我自有办法。”


    卫怜仍是抗拒,反倒觉得皇兄像是疯魔了一般。


    犹春在外听见两人争执的动静,欲言又止,直至被卫琢带着警告的眼风扫过,才远远回避开。


    卫琢早料到会如此,他太了解妹妹,当即一言不发,俯身便将她打横抱起来,竟是打定了主意,直截了当就要带人走。


    “不要!”身子陡然悬空,卫怜急得满脸通红,挣扎间鞋底在他衣袍上踢了好几下,双手更是用力推拒他。


    二人的衣袖如同藤蔓纠缠在一处,她心中愈发气闷至极,短短几步路就动个不停。


    他们难道不是一起长大的兄妹吗?不是最亲近的亲人吗?为何皇兄不能永远只是皇兄?为何不能一如从前那般待她……


    卫怜的眼泪砸落在卫琢袖子上,像是绽开的小水花,烫得他一怔,只得放下卫怜。


    卫怜抬手使劲抹掉眼泪,生平第一次带着怒意回视卫琢,随即跑回里屋,蹲下身从柜中翻出几卷东西,又冲回来,一把塞进卫琢手里。


    卫琢接过以后,垂眸看了一眼。


    ……竟是几卷《清静经》。


    他抿紧唇,轻咳了一声,万般无奈地压低了嗓音:“小妹……”


    卫怜吸了吸鼻子,眼圈通红:“时辰不早,我已是修行之人。即便我们是兄妹,你也不可在此久留。”


    说着,她是当真羞恼到了极点,竟伸出手用力推他。


    卫琢立在那儿,相较起卫怜那点儿蚍蜉撼树的力气,他就如一座巍然不动的玉山。


    眼见妹妹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又要急哭了似的,卫琢闭了闭眼,抬手揉眉心,终究还是顺了她的心意。


    他转身走出小屋,手中还万不得已,捏着卫怜塞的那几卷《清静经》。


    ——


    卫琢下山的时候面色极差,整个人面无表情,衣袍上还挂着拍不掉的脚印。向季匀交代完事情,连眼中都似乎冒着寒气。


    他甚少如此,平日不论何事缠身,至少面上还能勉强维持着平静温和。是以季匀格外小心翼翼,退下时连脖子都仿佛缩短了一截,尽可能减少在殿下面前晃荡。


    一行人寻了馆驿落脚,卫琢洗漱过后,静坐了半晌,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清静经》上。


    他深吸一口气,竟当真按捺住性子,坐下来翻了几页。


    只不过于他而言,这些经书从来都是不知所云。


    卫琢蹙眉读了大半个时辰,心情愈发浮躁,终于扇灭烛火躺下。


    他尽力了。


    ……


    当夜入梦也,春水暖人。


    那本书册浮浮荡荡,被水卷得忽高忽落,书页翻飞。


    而后,沉入了巫山深处。


    第25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4


    “这个一肚子谎话的坏东西!”


    卫怜嗓音含怒,清丽的眸子里浮着几丝愠色,脸颊气得通红。


    犹春还是头一回见她气恼成这样,甚至破天荒骂起了人。


    “犹春,你为什么这般怕他!”卫怜并非是怪责的意思,而是有些不解,她早就察觉到了,犹春以前连卫璟也敢痛骂,何以一对上皇兄就谨慎得很。


    “我……”犹春迟疑片刻:“四殿下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不该留在这儿受苦。”


    “可是,我如此随他回去……”卫怜脸色逐渐苍白下去:“还是以公主的身份么?”


    犹春如何不懂她的意思,此刻也再答不上话。


    卫怜更低落了,她伏在榻上,纤长的眼睫揉得湿漉漉的,眼眸也泛着红晕,几近与那插瓶里的红梅一般颜色了。


    故土难离……当真是她不想回长安吗?


    当初的巫蛊之祸必定闹得极为惨烈,其实卫怜很是挂心贺之章。还有陆宴祈的腿,又好些了吗?


    她紧接着想到盈娘,即使过去这样久,仍有一根细密的线,若有若无地缠在心尖上。


    再渐渐地收紧。


    卫怜忽然恨透了那个形容可憎的木匣子,她甚至想把埋匣子的人也一道埋在那棵秋海棠下。


    这般胡思乱想片刻,她又直起身子,顾不得天色将晚,匆忙去寻薛笺和观主。


    “公主何事这般着急?”


    卫怜顿了顿,斩钉截铁道:“我要搬去观主隔壁住!”


    ——


    卫怜当初算是被押送过来的,观主是薛笺的师父,又清楚她身份来历,对待公主是决计不敢马虎。


    起先还担心着卫怜会闹出什么事端,若皇帝追究起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后来眼见她乖巧怜人,便也愈发地照拂她。


    听闻卫怜住处竟有男子不断找上门,观主面色一沉,当即怒气冲冲,指派弟子去帮卫怜搬东西。


    为了避着卫琢,卫怜甚至不再独自出行了,时常凑在观主身边,对待差事半点也不马虎。以至于一段时日下来,她在观主口中几乎成了薛笺的榜样。


    薛笺上头还有几位师姐,其中一个与她不对付,两人时不时就闹腾一回,可薛笺又的确学不过人家,总气得牙痒痒。


    卫琢再来寻卫怜,发觉她总窝在女冠堆里,埋着脑袋不看他。夜里又挨着观主住,连话也不同他说。


    卫琢到底是名男子,行事多有不便,两人最后一回远远遇上,卫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扭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


    从那次以后,卫怜再不曾见到皇兄。她后来才打听到御驾早回了长安,卫琢想必也随行离开了。


    待得山上落下第一场大雪,她手上冻伤并未好转,十指反而肿胀得像是白萝卜。


    从前在书中读到“开门雪满山”,也曾有过心驰神往。然而身处此境,寒气几乎将她的脑子冻僵,次日竟病倒了。


    烧得最厉害时,卫怜恍惚瞧见窗下立着两只小耗子,穿着衣裳在说话。而她浑身的骨头缝都疼,时而出汗,时而发冷,一闭眼就光怪陆离做梦。


    夜半时分,卫怜醒转过来,高热似乎退了。她口渴难耐,又想想犹春连日辛苦,还是忍了下来。


    窗外有雪团坠在檐上,簌簌作响,如珠玉相触而碎。


    周遭太静谧,她恍惚听着,竟生出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


    卫怜慢慢翻了个身。


    ……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听到一缕细微的声响。


    门似乎悄悄然启开,一阵寒风卷入,又很快被隔断在外。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极轻,极缓。


    她背对着门,只觉一道目光沉沉落在背上,停驻了许久,一动不动。


    ……是犹春吗?


    卫怜很想喝水,喉咙却堵了棉絮似的发不出声响,身子更是疲乏得很。


    顷刻间,身后那人走近,而卫怜塞堵的鼻尖,也在此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似雪似檀,清寒入骨。


    人在病中脑子迟缓,她正呆愣着,床榻便微微一沉,发顶已被一只算不得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


    卫怜浑身一个激灵,呼吸也跟着一滞,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拼命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


    那只微凉的手掌摩挲着她的


    头发,指尖仿佛正抚摸着某种珍稀的白瓷。


    黑暗之中,有一道温热的鼻息轻轻贴近。


    “小妹……为何要躲我?”


    低柔的嗓音下,似乎压着些难以自控的东西,字字清晰。落在她耳中,敲得卫怜连灵魂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她终于得以坐起身,就着一缕冷月,看清了卫琢此刻的模样。


    他眼下勾着一抹红,瞳仁外蒙了层水气,眼角却又微微弯着。


    乍一对上这双眸,卫怜几乎生出种错觉,仿佛眼前伏着的,是一只餍足而癫狂的兽。


    然而他眼白中密布血丝……又分明是个人。


    卫怜方才快被吓疯了,此刻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惊愕卫琢竟会夜半乱闯进来,又为他这全然陌生的模样而隐隐发慌。


    平生头一回,她似乎读不懂皇兄的神情了,更不知他想干什么。内心的惶惑与身体的不适,令她紧张得微微打着颤。


    卫琢察觉到了。


    他看着那双睁圆的杏眸终于近在咫尺。纵使入梦见过千回才回,又如何能与此刻的真切相较。


    那条石阶,他反复登过整整四十五回,为何连远远望她一眼都艰难。


    从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到如今袅袅婷婷的少女,妹妹又何曾这般躲过他。


    此事若要追究下去——


    便是卫璟的错,是韩叙的错,是父皇的错,是那道圣旨的错。


    是青蓬山的错,是道观的错,是这些女冠的错,更是那个胆大包天唤卫怜“怜妹妹”的假哥哥的错……


    就连这漫天神像,也大错特错!


    错在不知好歹,错在有眼无珠。


    错在枉受世人万千香火供奉,却生就一副腐朽无用的泥胎软骨,半点不知庇护垂怜他的妹妹。


    不过几日,他心头所恨,又添上三百桩。


    卫琢目光称得上是阴鸷,微微咬紧了牙。


    卫怜被他盯得心中惶然,一头黑发凌乱地披在肩后,面颊因病而泛着红晕。她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至极的气声。


    这声音好似一阵水雾,暂时浇熄了他胸口熊熊烧着的火。卫琢沉默地起身,脱下氅衣,将卫怜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才抱起她朝外走。


    他只觉妹妹比从前更瘦,脚步也放得愈发快了。


    卫怜身子发软,只剩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腾空的不安令她下意识攀住他的脖颈,最终只能虚弱地倚在他肩上。


    薛笺和观主去哪儿了?还有犹春……狸狸……


    卫怜想得泪眼朦胧,揪扯着他的衣袖。


    “莫要哭了。”卫琢低下头,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眼角,轻声道:“犹春和……狸狸在另外的车里,你安心养病便是。”


    他动过要丢掉那只畜生的心思,且不止一回。然而妹妹既然喜爱它,或许他也应当试着,学一学如何爱屋及乌。


    卫怜被抱出屋,门外火光通明,竟是数名守卫正手持火把,垂首静候。


    她认出这些人身上的衣饰乃是宫中服制,惊愕之余,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中愈发觉得羞耻难过。


    卫怜慌乱地挣了挣身子,想要下地自己走。她本是被打横抱着,忽然一使力,不知怎的,竟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肩背被卫琢稳稳扶着,腿弯亦被他另一只手托起,整个人就似坐在了他的臂上,脑袋甚至快要高过卫琢的发冠。


    未能跳下来不说,反倒更引人侧目了。


    瞧见卫怜先是愣神,继而恼怒地瞪着他,精神倒比方才略好上几分了。卫琢不由低笑了声,将她朝上托了托,好教她坐得更舒服些,这才交代手下撑伞跟随,以免她淋了雪。


    迎着卫琢含笑的眼,卫怜心头更添烦闷,只能恹恹地伏回他肩头,不敢去看道旁面色肃然的守卫了。


    ——


    卫怜一被抱进马车,立即手脚并用朝内侧爬,而后闷声缩在角落,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毛毡。


    这车架是卫琢特意备下的,宽敞有软榻不说,四处皆垂着厚实的帷幔,车壁内还镶了暖匣,生怕卫怜受半点寒气。


    夜色沉沉,今晚怕是只能宿在车里了,皇兄该不会也……


    她正暗自心慌,就见卫琢施施然踏了进来。


    “皇兄……你去别的车……”卫怜紧裹着氅衣不放,再开口时,嗓音嘶哑犹如破损的风箱。


    卫琢瞧出她的不安,似有几分无奈:“我总不好与你的侍女整夜同车。”他顿了顿,侧头对车外吩咐道:“牵匹马来……”


    话音未落,卫琢已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眼瞧着便要下去,卫怜心中挣扎不已,犹豫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叫住了他:“罢了。”


    她身上还裹着卫琢的氅衣,他衣袍不算厚实,夜里骑马如何受得住?


    卫琢闻言,眼角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也不再装腔作势了,重又挨着卫怜坐下,将帷幔细致地垂好。


    卫怜捧着杯盏,刚咽下两口茶水,便见卫琢身子一倾,手臂微抬似要碰她,下意识就朝后缩。


    卫琢也是一怔,他只不过是想探身去取案上的折子……


    见她发丝乱蓬蓬地散着,额头都捂出了细汗,他索性探手取出把玉梳,轻扯了扯她裹得密不透风的氅衣:“车里暖和,捂得太严实了,届时再下车容易着凉。”


    也不知是热病未愈还是过于紧张,卫怜身上出了不少汗。她看了卫琢一眼,见他目光温柔而关切,这才犹豫着脱了。


    卫琢手中执着玉梳,卫怜却面露抵触。他手指紧了紧,嗓音低沉了几分:“小妹为何怕我?记得从前你头发散了,总要捧着梳子来寻我。现在……与过去并无不同。”


    “皇兄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卫怜喝过茶水,嗓子好受了些,哑声说道:“不是现在,也非以后。皇兄先前不是要娶虞家小姐么?即便这桩婚事成不了,可你总归要另娶贵女、开枝散叶……若再为我梳发描眉,恐怕会让将来的王妃不喜。”


    卫琢微微偏过头,只疑惑道:“谁说我要娶妻了?”


    卫怜被噎住,只得无奈地换了种说法:“可、可我已经长大了,总是要许人的。若是有了夫君……这般的亲昵,终究于理不合。”


    她话中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再悄悄去瞟卫琢脸色,见他神情如常,甚至还微微颔首。卫怜心中正有些高兴,便再一次被他伸臂揽入怀中。


    “小妹说得极是。”卫琢手上已经开始为她梳理长发。


    卫怜只觉得脑袋好似被锤了一下,方才分明说得好好的,她全无防备,此刻又被圈在了臂弯里。


    他指法轻巧灵活,比寻常侍女都要细致,未扯动她半根青丝,如呵护掌中珠玉。


    “小妹稍后还要歇息,就不替你挽发了。”卫琢轻声解释,见卫怜板着脸不理睬,便轻轻扳过她的身子。


    卫琢若有所思地垂下眸,道:“小妹纵是有了夫君又如何……世间唯有男女情爱,最是虚幻易变。一旦情薄,过往种种不过镜花水月,连陌生人都不如,着实是无趣。”


    卫怜总觉得,他在话中意有所指。


    她鬓边的几缕碎发被卫琢细致绾至耳后。见她不再乱动,他眯着笑眼,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可我和小妹,却与这世间旁人都不同。”


    “小妹不可沾酒,否则胸口会生红疹。不能食花生和蟹,否则嘴唇便会肿胀。小妹雷雨天总做噩梦,夜里醒来爱喝冷茶,夏日若是晒久了……”卫琢抬手在她额角摸了摸:“这儿便会胀痛。”


    那只手随后动了动,并未触碰到她,衣袖带起些微的风,却令卫怜下意识绷紧了背。


    她后腰有处软肉,极是怕痒痒。


    卫琢低低一笑,每个字都


    浸过春水似的柔,带着惑人的亲昵。


    “我与小妹,互为世上至亲至近之人。什么夫君情人,都远不能及。”


    卫怜睁大了眼。伴随着这番轻言细语,她察觉到了异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挣脱着往外爬。


    见她反应激烈,卫琢怕她撞到车壁,伸手就想拉住卫怜。


    卫怜愈发紧张,她未穿鞋履,脚上只剩一双罗袜,扭动着蹬了两下,胡乱中猛地踢中了他,硌得她脚趾都痛。


    紧接着,她听见卫琢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拉着自己的手也陡然松开。


    卫怜怔愣了一下,愕然地回过头——


    只见卫琢面色煞白,整个人躬着身,疼得额角青筋都跳了出来。


    第26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5


    卫怜年幼时曾被门槛绊倒,双/腿/间正正磕着硬处,痛得泪花直冒,蹲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件事实在丢人,她谁也没告诉过,可至今都还记得那剧痛。


    望见卫琢疼得眼尾泛红的样子,卫怜再迟钝也该明白,自己这是踢着了……


    她想问他还好不好,却又难以启齿,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不是有意的……”


    卫琢身下好似被重锤猛砸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身子,连呼吸也滞住了,一张口只能倒吸冷气。


    卫怜吓得又凑近他,手指触到他额上的冷汗,急道:“你带医士了吗?我去传人来……”


    说着,她探身就想去车外喊人,却被卫琢一把拉住。他忍着痛,哑声道:“不必……我没事。”


    卫怜吸了吸鼻子,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容马虎,脸涨得通红:“此事关乎……关乎子嗣,不能讳疾忌医的,要是……”


    卫琢垂着眼不动,也没松手,忽然低声说了句:“我想过的。”


    这话好生没头没尾,卫怜茫然地问他:“想过什么?”


    卫琢并未回答,他缓过了点儿劲,低叹了口气,紧接着身子一软,像座倾颓而下的玉山,低低靠着她的肩。


    卫怜双手撑在软垫上,下意识又想往后躲,耳边却听见卫琢虚弱道:“小妹,好痛……”


    她心头一紧,到底没再动。


    望着卫琢眼下挂着的两片青黑,卫怜犹豫了会儿,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


    来时尚是炎炎盛夏,而今再从琼州向长安行去,山长水阔,冰凉的雪花在帘外窸窸窣窣落下,回首恍如一梦。


    卫怜病了有一段日子。


    起初精神不济,她在车上多是迷糊睡着,却也觉察出卫琢返回长安的心思颇为急切。不过是顾念她的身子,车驾才放得这般平稳,入夜也总要寻舒适的住处落脚。


    起先,卫琢仍想抱着她上下车,卫怜却执意不肯。她只是病了,又不是断了腿。卫琢只好叫人寻来一双重台履,让她好生穿上。


    车驾行过雍州,卫琢为粮草调配一事去接见当地功曹史。他一走,卫怜便跳下车去寻犹春,鞋履踏在雪中,轻轻踩了踩,便溅起细细的雪沫。


    她披着榴红斗篷,下颌尖尖,整个人薄如枝梢上的新雪。


    犹春望着卫怜挽成双垂髻的乌发,心中五味杂陈。如今除去夜里下榻与洗浴,其他事几乎都由卫琢亲手照料,她只需看好狸狸便是。


    两人在道旁梅树下蹲着,卫怜拾了根细枝,垂头在雪地上随手勾画。


    犹春看出她满腹心事,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曾告诉公主,待回了长安,日后……做何打算?”


    一提这些,卫怜便苦恼得很,又实难启齿卫琢的种种行事,只摇了摇头:“宫中变故太多,我也不知道。”


    卫琢已将贺家及卫姹之事告诉她了。卫怜错愕过后,便是止不住的难过与忧虑。贺氏族人多被问罪,幸好贺令仪已经嫁人,贺之章能保住性命,也算不错了。


    至于叛乱中下落不明的卫姹……卫怜根本不敢深想。她攥了一把雪在手心紧紧捏住,低着头不吭声。


    等到卫琢回来,一眼便望见了那道蹲在梅树下的身影。


    卫怜仍在小声与犹春嘀咕,谁都未曾留意身后有人靠近。


    “父皇……情况不太好,似乎认不清人了。”


    卫怜早已经死心,而父皇这回病重,也并未传人来召她回去。或许早忘了还有她这个女儿,也或许根本不打算再认她。


    犹春闷不吭声,心中那句大逆不道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卫怜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发苦,她在这世上真的没有几个亲人了,唯有二姐姐与皇兄而已。


    “小妹。”


    陡然听见卫琢唤她,卫怜来不及丢掉手中的雪团,慌忙把手藏入袖子里。


    卫琢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卫怜手上冻伤才好些,他一直是不许她玩雪的。


    卫怜自觉心虚,提着裙子就往车上跑。


    “跑什么?”卫琢见她还不丢雪,快步跟上,伸手就要去拉她。


    卫怜不愿在人前与他拉扯,下意识跑得更急,谁知脚下忽地一绊,连手中雪团也摔飞出去。


    道旁守卫不少,还有刚送卫琢出来的几名官员,他们不认得卫怜,只瞧见一个红衣小姑娘直直摔扑在雪中,都愣了愣。


    卫怜穿得厚,倒也不大痛,刚撑起半个身子,便被沉着脸的卫琢一把扶起。他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手上的雪水。


    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拉着手,卫怜更觉丢人极了,一抽手便转身爬上马车。


    众人顿时瞧得目瞪口呆。


    素日不近女色的四殿下,竟被一个小姑娘公然甩了脸色?


    卫琢倒是神色如常,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待上了车,才开口道:“走路怎的总是这般冒失?”


    卫怜裙裾沾了点儿雪,她怕卫琢又来代劳,遂自己先低头拍了去,才小声抱怨道:“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愣了愣,心中掠过一丝黯然。早该习惯兄长的管束了,可换作从前……她未必会逃。


    卫怜想起了狸狸常玩的那只线团。一旦松脱过一次,不论她再如何试图绕回去,线与线之间,缠绕的方式终究还是变了。


    “小妹方才滚那雪团做什么?”卫琢瞧出她神色低落,温声道:“是想堆雪人么?”


    卫怜心头仍想着回长安的事,只顺着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犹春刚推开房门,便是一声低呼:“呀,这是谁堆的?”


    卫怜闻声探出头,只见庭前松软的积雪之上,赫然立着一座小雪人。


    脑袋圆圆,胖乎乎的小短腿。


    卫怜心念微微一动,犹春已蹙眉道:“这堆的是个什么……”


    恰逢两名惯常来接她们的侍卫走近,其中一个瞧见了,忍不住噗嗤笑道:“瞧着怎么像头猪……”


    几人说话间,卫琢正领着季匀走进来。


    卫琢耳尖,当即脚下一顿,面无表情地对季匀道:“赶他们出去。”


    卫怜倒被逗笑了,扭头朝侍卫莞尔:“不是猪,这堆的是狸狸呢。不过……”她眼波又转回那雪人,小声嘀咕:“狸狸当真有这么胖吗?”


    季匀抬脚正要走上前,卫琢望见卫怜笑盈盈的模样,又低声将他喊住。


    “……罢了。”


    ——


    一行人抵达长安的时候,已是深夜。


    宫墙下冬雪仍未消融,宫灯的光晕连绵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本该停于阙楼之下,此刻却径直驶向值守的卫兵。为首的卫尉认出了车驾制式,刚要上前,厚重的帘帷忽然被掀开一道细缝。


    一只玉白的手从帘内伸出,略微一抬,制止了他。卫尉当即噤声,伏身跪拜,旋即挥手示意手下速开宫门。


    车轮缓缓轧过陶砖。车厢内,卫怜蜷在软榻上,睡得正酣沉。


    连日奔波,难免会有在车上过夜之时。卫琢命人备了特


    制软枕,免得妹妹夜里被磕醒。他自己则并无睡意,借着一旁微弱的光线翻了翻文书,目光不时落回卫怜安宁的眉眼,及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身子。


    他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冬夜。


    卫怜病得厉害,可彼时他已在宫外建府,入夜后不得留于宫中。


    这道朱墙……如巨蛇,如长龙,将两人彻底隔开。除去天子,谁也无法擅启这道门。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念头闪过,卫琢掌心也随之隐隐发烫。


    他垂下眸,望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随即又翻转过来,掌心朝上。


    仿佛从今往后,无论是想紧握之物,亦或想弃绝之物,皆在他股掌之中。


    守护怜惜,生杀予夺,这感觉着实美妙。


    卫怜被叫醒,是卫琢轻拍了拍她:“小妹,我们到了。”


    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任由卫琢给她系好披风,直到下了车,夜风一激,才发觉他们身处皇城东侧的桂宫。


    卫怜从前是来过的,只是这座宫殿空置已久,如今……终是有人入住了。


    “恭喜皇兄。”她沉默一会儿,才轻声说道。


    卫怜算不上太惊讶,她心底隐约猜到了。


    卫琢抬起头,扫了眼牌匾上所书“桂宫”二字,眉眼漾开了一抹悠然笑意,带着卫怜往内走:“此处全是我的心腹……”


    “我想回群玉殿。”卫怜没有动,手在披风里攥紧了绒毛。


    桂宫即是东宫,父皇尚在,此处便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居所,她不该出现在这儿。


    卫琢心情颇好,含笑道:“群玉殿终是冷僻了些,等过段日子,你惯用的宫人与物件,自会慢慢搬出来。”


    “那我日后还能不能出这桂宫?”


    卫怜心中沉甸甸的,她回到长安,说是抗旨不尊也不为过,难不成以后都要缩在此处吗?


    见她面色发白,卫琢拉起她的手:“自然可以,小妹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语气笃定而温和,卫怜却愈发确定心中的猜想,沉默着随他走进一处侧殿。


    殿中红炉暖阁,融融如春日,窗下置有一尊金猊香炉,正吐纳着袅袅香雾。陈设显然是为她精心布置过,仿佛就等着主人回来。


    卫怜心头掠过一丝警惕,目光不由自主看了看卫琢。他微微侧过脸,目露无奈。


    紧接着,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角落窜出,拿脑袋去顶卫怜的鞋尖。


    见到狸狸,卫怜才露出笑容。犹春也从内殿快步迎出,替她解下披风:“公主累着了吧?”


    在卫怜心中,相较起空阔华美的殿阁,犹春与狸狸才算是她的家。此刻心神一松,便只余下沉沉疲乏,揉了揉狸狸的脑袋,就跟着犹春去沐浴了。


    夜已三更,卫琢也已梳洗过。然而临睡之前,他重又披衣而起,放轻步子走入殿里。


    透过朦胧的纱幔,豆灯勾勒着被子里窝起的小鼓包。


    瞧不见脸,只微微地起伏着。


    犹春听见动静,正欲上前,卫琢却略一摆手,又看了眼榻上睡着的人,才转身离开。


    第27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1


    翌日晨光熹微,卫怜刚一睁眼,殿内侍婢纷纷围上前侍奉。


    群玉殿何曾有过这般多人,更何况她才从观中回来,十分不自在,忙又将众人屏退下去。


    洗漱过后,卫怜正蹲在地上看狸狸吃肉,宫人就端了早膳进来。


    “怎的还有汤圆?”卫怜寻思离元宵还早着呢,随口问了一句。


    宫人答道:“是殿下特意嘱咐兰姑姑做的。”


    话音刚落,兰若就被引入殿中,向她俯身一礼。


    卫怜欢喜地去扶她,兰若气色瞧上去比从前守陵时好得多,只是此刻神色迟疑,瞧得卫怜心中疑惑。


    还不等问询,便听她道:“奴婢有一桩旧事,要与七殿下说。”


    殿中宫人随即默不吭声退下。


    卫怜一愣,没有当即应答,而是慢慢松开手,回到椅子上坐下。


    兰若是皇兄的人,又特意做了儿时的汤圆,然而这般口吻,无法令卫怜不多想。


    “兰姑姑不妨直说。”


    兰若神色凝重,咬了咬牙:“公主应当听说过我们娘娘的身世来历。”


    伴随着她的话,卫怜眼前浮起一张貌美不似凡间人,却异常苍白的脸。


    记忆中的冯母妃,时常带着年幼的皇兄,垂头躲在人后,神色惶惶如同惊弓之鸟,少言寡语。


    冯母妃是二嫁之身,这事在宫里算不得秘密。父皇登基前手足相残,在敌帐中对敌将首领的爱妾见之难忘。而冯姬当夜便甘心委身,不久后更是怀有身孕。


    也正因如此,宫中人提起她,总是暗暗带着丝鄙夷。


    兰若走到卫怜跟前跪了下来,嗓音压得低极,声音发颤:“殿、殿下他……”她深吸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殿下并非是陛下骨肉,而是……将军的遗腹子。”


    此话不异于平地惊雷,轰得卫怜浑身一僵,立刻白着脸打断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婢知道。”兰若望着卫怜苍白的唇,话中是万般无奈:“殿下他……并非是公主想的那样。”


    “奴婢离宫在外,却也晓得殿下从前在昭仪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兰若不知想起了什么,言辞愈发恳切:“公主与殿下互相扶持着长大,殿下是真心爱护公主。或许偶有做得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万勿与殿下生分,莫要伤了他的心。”


    卫怜脑子里的弦紧紧绷着,惊愕之余,回忆又如走马观花般一一闪过,容不得她忘却分毫。


    她的心本就软得过分,对待皇兄就更是了。此刻眼睫颤了又颤,半晌才问道:“此事还有谁知晓?”


    兰若答得毫不犹豫:“如今除去殿下,惟有公主知、奴婢知。”


    卫怜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谁料心神不安之下,杯盏脱手跌落,摔成了碎块。


    她手足无措地想去拾捡,守在外头的犹春听见动静,先一步跑进来,焦急问道:“公主手没伤着吧?”


    卫怜摇摇头,出神地坐着,望着犹春清理那些碎瓷,四散的细小碎片却一时难以扫净。


    说不上为何,卫怜鬼使神差想起了皇兄哄骗沈聿的话。及那夜大雪,他眼眸里丝丝缕缕的血丝。


    红而阴鸷,像是缠绕于暗处的毒蛇。


    这十年间,卫琢并未骗过她。她也绝不相信,他会拿生母的清誉来欺哄人,仅仅只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们兄妹二人并无血缘之亲。


    她不该怀疑他,卫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卫琢不至于如此,也不该如此。


    卫怜手指紧攥着衣袖,指甲也慢慢掐进了肉里。


    ——


    回到长安这两日,卫琢忙得脚不沾地。


    卫尉与执金吾的人事调整尚未理顺,外藩与边军也需时刻留神,各项祭仪更是重中之重。


    九卿重臣里安插的人手已经不少,倒是先皇后的母族,仗着卫琮嫡出的身份不肯归附。只是卫琮太过无用,自从卫姹失踪,竟一病不起,伤心得床都下不了。


    从兰若那儿得知卫怜的反应时,卫琢正守在父皇寝殿外。


    他指节屈起,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长睫低垂挡住了目光,默然不语。


    待得暮色四合,卫琢以道士祈福祛病之名,清肃了大宁宫碍眼的人。


    “去带公主过来。”他吩咐手下。


    他们尚未到长安,卫怜便对卫琢说,想来见父皇一面。


    卫琢那时微微蹙眉。见面并非难事,他只是以为,妹妹早已不将龙椅上的人视作父亲了。


    卫怜大约明白卫琢的心思,然而她心中横着些话,即使是为了母妃,也想再问上一问。


    料峭寒风卷着碎雪朝廊下灌,一阵紧过一阵,吹得卫怜裙衫猎猎翻飞。


    跟随宫人来到大宁宫前,她心中也愈发明镜似的。皇兄如今大权在握,父皇的病情,恐怕也比她所料更为严重,否则……自己断无可能这般堂而皇之踏入。


    殿中高悬着厚重的帷幔,宫人层层掀开,一股腐朽的药味儿扑面袭来。恍惚之中,她似步入了一间陈旧败坏的殿阁,案头几盏昏灯,死气沉沉地燃着。


    卫怜来到龙榻前,许久未见的父皇形销骨


    立,昏昏睡着。


    她心头一酸,目光落在榻上。


    “父皇身边为何放有两根拐杖?”卫怜压低声音询问。


    宫人嗫嚅回禀:“陛下有时苏醒,总要抓握物件朝空中扑打……不然便会发怒的。”


    两人茫然对视,宫人也不知父皇究竟要打什么。


    卫怜在榻边坐下,眼见宫人端水奉药,来回穿梭忙碌,却仍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如同阴阳界碑,早将生与死隔开。


    父皇面色泛青,唇边生着红疮,嘴角已见溃烂。卫怜盯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蓦地,他似有所感,眼皮颤动着露出浑浊眼白,直勾勾地看着卫怜,而后嘴唇翕动了几下。


    卫怜依稀辨出唇形,似乎是在唤……“怜怜”?


    一如她幼年时那样。


    这猜想让卫怜簌簌直落泪,心中悲痛,也忽地掀起一股怨愤:“父皇!当年母妃病重,你为何整整一年不曾踏入她宫门一步?母妃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他们也曾有过恩爱情浓的岁月,卫怜记忆犹新,便是卫瑛也不止一回地提及。而母妃直至弥留,仍记挂着命宫女去折紫藤花,轻轻置在榻旁那支小小插瓶里。


    卫怜见到他此刻的模样,雪雁也好,巫蛊也罢,她都不再怨恨了。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人间至苦莫过于生离死别,母妃从未犯下大错,又何至于惹父皇厌弃至此。


    从前的她不敢去问,父皇如今却分明已近弥留之际。


    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


    卫琢等在暖阁内,并不打扰卫怜。


    直到她情绪平复些,才温声安抚一番,又叮嘱宫人送她回去。


    卫怜想到兰若说的那番话,心里更乱了,低着头不吭声。


    宫人们侍立在外,眼见卫琢又走入殿中,命人将折子送进去。


    人人嘴上不言,却都心知肚明,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了。即将继承帝位的新君事务繁重,即便如此,仍时常守在父皇的病榻下。


    小宫女想到此处,悄然走到书案前,轻轻多添了一盏灯。


    卫琢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他。


    柔和的光晕下,他神色宁静,光看面容高洁又隽雅,眼睛漆黑如墨。


    宫女脸颊微微一红,垂首退了下去。


    卫琢起身,走向皇帝惯用的宝柜前,拎出一只玉镶边葫芦。而后转回榻旁,指尖一拨,几粒丹药便稳稳落入掌心。


    再俯身端详,榻上皇帝形容枯槁,气味如煮熟的腐烂西瓜,绝无美妙可言。


    卫琢随即揪住龙袍后襟,提溜死猫似的将人拎起些许,另一只手则钳住下颌,指尖捏着丹药便往里塞。紧接着,他抬手在皇帝咽喉处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锤打,迫得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丹药。


    如此反复十数次,皇帝一阵抽搐,瘫软下去。


    卫琢这才拭净手指,面色如常地坐回书案后。


    ——


    三日后,老皇帝于大雪茫茫的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墙内外悬起了白幡,哭声响遍宫闱,百官也依循古制,分批入宫哭拜。


    七公主一身缟素,发间簪钗尽褪,微红的眼眶衬得她哀婉清冷,引得众人惊诧之余,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御史处不久传出消息,公主乃是先帝病中思念,才由近侍接回,自然无人能置喙什么。


    七公主尚未成婚,从前倒是无人操心这闲事。可她与新君亲厚,如今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动了心思又暗中权衡者不在少数。


    卫怜沉浸在哀痛之中,全无心思理会种种目光。


    她在前往丧仪的路上,偶然遇上一位青年官员。那人向她施过礼,轻声道:“望殿下节哀顺变……多加餐饭。”


    卫怜后来才知,此人就是魏衍。她曾十分期盼着见他,如今见与不见……也无甚要紧了。


    国丧期内,公主只得守在内帷,卫琢却须居庐守丧,受百官谒拜,一刻也抽身不得。灵堂之上,他遥望卫怜一动不动的侧影,至多也不过片刻,便不能再看。


    大殓仪式结束,卫怜疲惫不堪,回去草草洗漱完,便躺下了。


    她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朦胧中被一声冬雷惊醒,身子一颤,残存的睡意潮水般消退。


    这一年的天象万分古怪,连带着宫中古怪事也层出不穷。模模糊糊地,她又想到父皇那两根拐杖,及那张枯瘦浑浊的面容。


    卫怜至今都记得,母妃临终前望着窗外,含糊不清直喊“阿娘”,说阿娘来接她了。那父皇又是看见了什么?他想打什么?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又一道闪电劈下,映得窗外草木也如摇曳的鬼影。卫怜的后颈忽地一凉,像被人吹了口气,寒毛直竖。她想去外面找犹春,身子却僵着,不敢探出头。


    门先一步被推开了,脚步声轻而急促。黑洞洞的被窝被掀开一小道缝,微凉的空气裹着一丝熟悉的冷香扑到她脸上,又与从前有些不同了,闻起来像是龙涎香。


    卫怜闷得发丝都是汗,却浑然不觉。她脑袋被卫琢捞了起来,又隔着被子被他环住。


    犹春睡在外间,连日操劳让她睡得很沉,方才惊醒,刚想去瞧公主,便见卫琢快步走了进来。


    此刻立在殿门外,她瞧见卫怜蜷在他怀里,身上裹着被子,垂落的青丝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


    “取些热水来。”卫琢吩咐道。


    卫怜眼眶湿漉漉的,心里也觉自己软弱,可眼下就是没法子推开他。这些日子积压的心慌难过翻涌而上,眼泪滴滴答答,染湿了他肩上的衣料。


    浸了水的素帕温热又柔软,逐一拭过卫怜的额头、脸颊,直至唇角。


    她抽噎渐止,攥住了卫琢握着帕子的那只手,沉默许久,才问他:“皇兄,十三弟呢?”


    卫怜眸中还蒙着水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卫琢一怔,随即笑了笑,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十三弟偶尔染上了风寒,想来是乳母不够尽心。我已调了妥帖的人过去,小妹担心什么?”


    父皇生前的心思昭然若揭,忌惮着他日渐长成的儿女。就如光华渐盛的明珠玉器,愈发衬出自身的迟暮衰败,又怎及幼子懵懂无知,天然地依赖他。


    时至今日,再去探究父皇属意于谁,已然毫无意义。可……这不到两岁的幼子,当真能在深宫之中活下来吗?更何况……卫琢的血脉……


    “父皇从前是最疼爱十三弟的,他年纪还太小……”


    “小妹为何总是担心别人?”卫琢沉默了一瞬,才淡淡开口:“若说疼爱,倒也未必。父皇生前招揽了几个妖道,术法需以幼子之血温养己身,以期祛病延年罢了。”


    卫怜不敢置信,低头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幼子无辜。看在十三弟与我们一般,父母都不在人世,请皇兄……多照料他几分吧。”


    卫琢眼睛微微弯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并未立即回答。直至卫怜攥他攥得更紧,才轻声说:“好。”


    “皇兄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骗人。”卫怜小声道。


    “我不骗小妹。”


    卫怜被他盯着,鼻尖忽地一酸。直觉他此话,并非单指眼前这桩事。


    她闷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你骗了沈聿。”


    卫琢不急也不缓,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我不骗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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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2


    不知何时,雷声已经停歇了。


    昏暗的寝殿内,卫琢双眸隐隐发亮,定定看向她。


    卫怜恍惚着,想起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岁月犹如轻快的夜风,从她身上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


    去与留之间,总有些东西应当隽永如故。


    “兰若的话,我听见了。”


    卫怜忽地倾身,如幼时般紧紧抱住他,眼中渐渐漫上泪光:“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难道我们过往的感情就不是情分了吗?我与你,还有二姐姐,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说,也没有什么吃食是不可以分享。你如今当了皇帝,再无人能再欺负我们……你应当将‘那个身份’忘了,永远都别再提起。”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兄长。也请,像从前一般待我就好。”


    卫琢几乎记不清有多久了,卫怜总爱回避着他。此刻主动提及兰若,他心头涌起狂喜,脑海翻出无数念头,只待将过往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


    然而卫怜偏偏什么也不问,只是这样抱着他。


    他嘴唇微动,盯着她眼下盈盈泪意,想俯身吻住这片潮湿。


    可终究只是静静盯着她。


    “……我努力过了。”


    他声音很轻:“不止一次。”


    是百次、千次,和万万次。


    卫怜伏在他肩上,身子轻轻地一颤。


    ——


    翌日清晨,雪后的天光透亮。


    庭中那两株红梅,枝条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风一拂过,便颤颤抖落些许。


    卫怜默然在窗前站了会儿,正要出门,少府的宫人先一步来了,手里提着一对鸟笼,外面还覆着厚厚的绒布。


    她愣了一下,待宫人掀开布,才看清笼中竟关着春宴上的那双雪雁。


    这着实是意外之喜,卫怜伸手摸了摸它们的羽毛,宫人在旁解释,这双雁当初是卫琢设法保了下来,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卫怜想到贺之章,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犹豫片刻后,还是吩咐道:“找人好生照料着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它们又能去哪儿呢?


    翱翔蓝天固然自在,可稍有不慎便会遭遇风波。倒不如暂且锁入这金笼,虽失了自由,却至少能安稳厮守、再不分离。


    卫怜很快带着犹春出了殿门,往东华门走时,察觉有宫女悄然跟在后面,便回身对她道:“你不用跟着我。”


    她语气坚持,宫女只得退下。


    卫怜也是昨晚才得知,贺之章至今还被关在廷尉里。整个贺家都被那块小小木牌牵连,父皇还未处置完,便驾崩了,贺昭仪也同样被锁回了披香殿。


    皇兄答应了她,绝不会伤他的性命。可卫怜心里放不下,即使地上积雪深厚,仍是一大早便出来了。皇兄很快就要正式登基,她身份也不同于从前,不论是宫人还是朝臣,待她都比往日恭敬太多。她此时露面去探问,也好知晓他究竟如何了。


    听见身后又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卫怜有些不悦,回头看去,却并非是皇兄的人。


    “七殿下!”那宫女扑通跪倒,咚咚直磕头。


    卫怜吓了一跳,让犹春扶她起来:“你是哪个宫里的?这是做什么?”


    宫女不肯起身,只说道:“披香殿的娘娘有要紧事,想请殿下过去一趟。”


    “大胆!”犹春立刻斥住她,随后急急劝卫怜:“贺昭仪是戴罪之身,公主万不可去。”


    “事关贺二公子的性命!”宫女语气绝望,又道:“和……戚美人生前之事。”


    卫怜一愣,过了会儿才迟疑道:“……我母妃?”


    宫女慌忙点头。


    ——


    披香殿外有侍卫把守,最后卫怜还是换了衣裙,脸上抹了些东西,才提着食盒混进去。


    她摸了摸胸口,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若只是事关贺之章,卫怜未必会冒险,她心里已经有了救他的主意。然而听见戚美人,她便无法置之不管了。这后宫里的女子,大多命不长,和她母妃相熟的没有几个,姜婕妤生前不知情,而贺昭仪那时正得宠,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


    见卫怜穿着宫女的衣裳走进来,贺昭仪并不讶异,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在这披香殿暗无天日地关着,周遭总如死了般安静。所幸国丧的哭声天下皆闻,她终究活得比那老东西久。如今这一刻,也不枉她多年苦心经营,即便这大梁江山换了主,仍有人甘愿为贺家卖命。


    殿内并未点烛火,贺昭仪的表情看不真切,显得有些诡异。她发髻梳得极整齐,可两鬓已有了斑斑白发。


    “贺母妃……”卫怜像过去一般,行了礼。


    出乎她意料的是,贺昭仪身子一颤,竟扑通跪了下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请七公主救本宫的侄儿,否则他性命不保。”


    卫怜哪受得起这种大礼,慌忙去扶:“贺母妃别这样,我已经求过皇兄,贺二公子不会有事。”


    见她不动,卫怜心中也不好受,如实说道:“我和他是朋友……和贺姐姐也是。即便贺母妃不说,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贺昭仪被她搀着,只觉得这双手臂细弱无力,整个人站在跟前也好似娇嫩的□□,风一吹便会倒。她从前最瞧不上这样的人,如今却不得不跪地相求。


    然而卫怜眼神干净,只是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半丝轻慢也不曾有。


    贺昭仪一直想不通……像卫琢这样的人,怎就独独要百般维护卫怜……兴许正因着他自己一身阴暗,才拼命想守着这个永远不沾污浊的妹妹。


    卫怜好不容易扶着贺昭仪起身,刚想开口问,便听她道:“你母妃的事……”她看了卫怜一眼:“你救了我侄儿,他自会亲口告知你。”


    饶是卫怜脾性好,被这么要挟,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见她蹙眉不语,贺昭仪又道:“公主可还记得姜沛?”


    想到此人,卫怜心里不大自在,紧接着便听她说:“叛乱那日,一满车的人,独独他惨死,双手都叫人碾成了肉酱。”


    贺昭仪眼眶逐渐变得赤红。


    她醒悟得太迟,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就如同在披香殿豢养了一条毒蛇,再日渐被长成的巨蟒所缠绕、吞食。如今想来,只怕从赵美人死时起,她就越陷越深!巫蛊一祸,兴许是老东西糊涂了,可与卫琢又怎能全然撇开干系?


    卫怜怔怔听着,没抓住贺昭仪话里的意思。


    “你父皇死后,我那孝顺的好养子,带了几名侍卫闯进来……侮辱本宫。”她咬着牙,声音发颤:“公主就不曾想过,你那未婚夫为何会出事?宫中的马具,岂是说坏就坏,怎就偏偏如此凑巧?”


    她愈发声嘶力竭:“你皇兄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十年母子情分,他害璟儿,折磨我,如今还要斩草除根……”


    卫怜被这连番的哭喊震得晃了晃,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摁进了雪水里。她下意识想为皇兄分辨,却被贺昭仪癫狂的眼睛死死钉在原地,半晌才惨白着脸道:“皇兄……他为何要如此?是不是有……”


    贺昭仪扯出抹阴冷的笑:“公主记住这些话。”她眼中慢慢落下泪来:“璟儿是不中用……贺家也只剩我侄儿了。”


    不等卫怜应声,贺昭仪恍惚着踱了两步,喃喃自语:“璟儿从前是多乖的孩子啊……我生下他的时候……”


    她念叨着,毫无预兆地,猛然朝墙壁恶狠狠撞去。


    卫怜下意识闭上眼,耳边只听“砰”一声闷响——


    有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唇边。


    再睁眼时,猩红的血花在墙上炸开。还混着些许灰白,缓缓地往下淌。


    ——


    温室殿中,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书案上堆着不少奏疏,卫琢颀长的腿交叠着,神情闲适悠远,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两翻:“礼部呈上来的章程,你们都看过了。”


    韩叙一身素净青衫,发髻一丝不苟,沉声道:“祭天一项,俭省有余而威仪不足,未免失之妥当。”


    萧仰听得皱眉:“你怎和那帮老酸儒一般,讲究这些花团锦簇的场面……”


    话音未落,有宫人悄步上前,低声向卫琢禀报着什么。


    与此同时,殿外猛地响起一阵喧嚣。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处闹事?”萧仰长眉一挑,话还未说完,就


    见卫琢霍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七殿下,此处不可擅闯啊!”宫人在外苦劝。


    遥遥望见卫怜一身宫女装束,连披风也未裹,怔怔地站在雪里,卫琢面色骤沉,脚步也愈发快。


    方才宫人来报披香殿之事,他便后悔未能早些将人杀了。


    卫琢屏退行礼的宫人,走近才看到卫怜眼圈通红,直直盯着他,指尖攥得发白,裙下露出的鞋尖也浸湿了。


    他心中一软,细细端详着她神色,伸手想引她进殿,卫怜却沉默着退后了半步。


    “皇兄。”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声音轻如落雪:“你……可有带着侍卫,去欺辱贺母妃?”


    卫琢紧抿着唇,不愿这等龌龊事脏了她耳朵。他自己回想,亦觉恶心作呕,且最终也并未真的做出什么。


    “小妹,此事另有原因。”他长眉紧蹙,看不得卫怜就这般站在雪里挨冻。


    可紧接着,她又问道:“陆哥哥坠马,是不是你做的?”


    卫琢伸出的手,忽地一僵。


    卫怜捕捉到他眸底一闪而过的阴鸷,瞬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在卫琢再次想来牵她时,猛然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往日最是温吞的人,此刻怒极了,力道竟也打得卫琢偏过脸去,束起的墨发散开两缕,凌乱垂在耳侧。


    韩叙与萧仰听得动静不对,紧随卫琢出殿,恰巧见到了这一幕。宫人都吓得不敢抬头,萧仰却是直性子,震惊过后,怒不可遏走上前:“此人是疯了不成!”


    “我劝你三思而行。”韩叙认出卫怜,冷声警告他。


    萧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简直觉得荒谬万分,上去就要把这宫女拖下去。


    走近了才见到宫女紧攥着拳,眼中怒火滔天。而卫琢挨了这一掌,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察觉到萧仰愣在一旁,冷冷扫了他一眼。


    “滚下去。”


    萧仰便是再愣,此刻也反应过来了,当即闭嘴退后,大步追上正朝外走的韩叙,仍是惊愕不已:“那宫女什么来头?陛下……宠幸宫女了?”


    “并非是宫女。”韩叙冷冷一笑,他是不可能再管卫琢的事了,却终归忍不住,又吐出一句:“色令智昏,不过如此。”


    萧仰闻言愈发惊愕,嘴巴都合不拢了。


    屏退所有人后,卫琢忍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俯身将卫怜打横抱起,大步往温室殿走。


    卫怜力气不及他,气得脸颊通红,也不再觉得冷了,挣扎着刚要抬手,便听卫琢开了口,嗓音微哑:


    “进殿再打。”


    第29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3


    帷幔低低垂着,窗外化雪的嘀嗒声隐约传来,却难以打破此刻殿中冻住般的沉默。


    卫怜被稳稳放在里间一处软榻上,裙角湿漉漉地摊开,犹如被雨水打落的木芙蓉。


    卫琢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他皮肤生得白,卫怜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一时难以从那高肿的红痕上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命宫人取来簇新的鞋袜,面上瞧不出愠色。


    见他拎着鞋袜走近,卫怜缩回了脚,声音有些飘,像是在做梦:“为什么?”


    皇权更迭,必然会沾血。她当然明白皇兄不可能还是幼时的样子,也正因如此,才能护住自己。可她有时也忘了……


    这爱意本就是一体两面、光暗相伴。


    爱也由他,恶也由他。


    卫琢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轻声道:“他欺负小妹了。”


    “可他罪不至死!”卫怜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和陆哥哥自幼相识,就算……就算他爱上了旁人,难道就该死吗?”


    “他与旁的女子有了瓜葛,成了污浊之人,便等同于背弃小妹,我自然不能轻饶。”


    他神色很淡,清隽的眉目却无端显得凌厉。


    语罢,卫琢伸手去握她的脚。卫怜缩得更快,可他却不纵着她了,手掌如同铁钳,不由分说就牢牢攥住了她的脚踝。


    脚踝被抓住的触觉,猛然令她想到许久前的那场梦。激愤与恐惧同时催化,她身子发抖,劈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你还敢唤我小妹?”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上下再无半分柔顺,眼睛通红地瞪他:“女子的脚,男子怎可轻易触碰?你若是我兄长,岂能跪在此处,做这等孟浪之举!”


    卫琢的脸又一次被打偏过去。且这一掌扇到唇角,很快就渗出了血丝。


    他死死抓住榻沿,手背青筋凸起,散落的发丝掩住了目光。


    卫怜只能望见他脸上那片红肿,手指竟下意识想抽帕子为他擦,顿时握紧了拳头。


    卫琢沉默半晌,才慢慢拭去嘴边的血,动了动唇,吐出二字。


    “……阿怜。”


    卫怜颤了颤,一字一句道:“兄长就该是兄长的样子……我们一起长大,你害陆哥哥在前,现在又、又……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眼尾勾着一抹红,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低头将另外半张脸送了过来:“当禽兽就能跟阿怜好吗?”


    卫怜愣愣地听着,话里带着哭腔,试着去劝说他:“不是的……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没有与别的女子好好相处过,习惯了我们在一处。可伦常本就不该如此,是你弄错了……”


    “伦常如此……便是对的吗?”不等她说完,卫琢打断了她。


    他嗓音很轻,却如同每个字都敲在她天灵盖上。


    “我是天子……我说如何就是如何。我与你并无血缘,即使有,我也大可下旨,让大梁自此通婚不再论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若有文臣笔诛墨伐,我也总能揪到他们的错处,一个接一个,杀了。”


    卫怜呆若木鸡。


    而卫琢不再逼迫她,语气又软了回去,听上去仍然温和:“我让宫女进来为你更衣。”


    见他起身要走,卫怜猛地回过神来,最终还是忍不住:“你到底……有没有叫人去欺负贺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琢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没有。”


    他声音很低,却毫不回避,字字清晰。


    ——


    卫琢走入侧边的暖阁,自行取过一方帕子,在镜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


    宫人捧着水盆侍奉在旁,瞧见年轻帝王两颊上清晰的掌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从今日起,务必看顾好公主,莫让公主有丝毫闪失。”卫琢还想着卫怜呆呆站在雪里的样子。


    他将血拭净,神色如常地吩咐:“传令下去,公主住在温室殿,着匠人以椒涂壁,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幔。”卫琢略作沉吟:“至于政务相关的物件,悉数移至明承殿。若朝臣有政事觐见,也不必再引至此处。”


    宫人垂首正要退下,他忽而又想起一事:“去将公主养的猫抱过来。”


    顷刻后,卫琢转而问季匀:“廷尉那边情形如何?”


    卫怜想见贺之章,卫琢答应了。只是,若他此刻形容过于凄惨,恐怕又要惹她伤心落泪。


    “已派人接出了贺公子,”季匀答道:“人在狱中难免受了些皮外伤,但并无大碍。”


    卫琢又想了想,道:“多养几日,再召入宫。”


    “是。”


    ——


    日暮时分,萧仰踏雪回到宅邸。


    这处屋舍是前不久新置的,府中仍显得空空落落,每一次出入,都会令他不由得愣神,毕竟,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家了。


    萧仰过去与卫琢有过几面之缘。或许是彼此有共同的仇敌,加之他身后并无错综复杂的关系,卫琢当初才应允救他,而他亦要甘心臣服。从此不必再四处躲藏了,但也仅此而已。萧氏旧府早被烧成废墟,亲人尸骨无存,连父母兄妹的魂魄,他都未曾在梦中见过。


    碧落黄泉,皆是一片空茫。


    萧仰走入府中,顺手提了盏灯,朝内宅行去。走到最里边那间屋子时,门内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门一打开,两盒脂粉劈头盖脸砸在他脸上。


    卫姹双眼通红,指着他骂:“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她快要疯了,只要萧仰不在,这座屋子似乎连光都难以透入,她甚至只能在里间的恭桶解手……


    “我父皇死了!”卫姹尖叫着扑上去撕打他,像只炸了毛的母猫:“你不让我去奔丧!你天打五雷轰……”


    萧仰没有锁她,男女力气相差悬殊,他若想做什么,不必像卫姹从前那样动用铜锁。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她发疯,直接戳穿她:“你父皇那日弃你而不顾,你该恨毒了他,奔什么丧?”


    若有机会,萧仰觉得她会上去踩那棺椁两脚才差不多。


    卫姹不想承认,却也否认不了。“你放我走,我绝不告诉舅舅!”她胸口急剧起伏:“我们从此两清!”


    “你当我傻?”萧仰皱起眉。


    卫姹闻言,几乎崩溃地哭起来,再无半分仪态可言,口中含糊不清骂他:“你现在和宫里那个阴险小人狼狈为奸……如今你是得意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当初是我救了你!你狼心狗肺……”


    想起被锁于暗室的那两年,萧仰额角一跳,冷声道:“当禁脔关着,便是救?那我现在也是救你!”


    “你怎配和我比!你是乱臣贼子之后,我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卫姹喘着气:“你落难又关我何事?当年你若肯当我驸马,萧氏未必遭此大难!”


    提起前尘旧事,萧仰攥了紧她的手臂,强压怒火道:“那时我已定了亲。”


    “你装什么?你定了亲,还留着我编的络子!你无耻!”卫姹越发跳脚,死命要去抓挠他的脸,而后下颌却猛地被他捏住,被迫仰起头。


    见到萧仰眼中的怒火,卫姹如今受制于人,全然没了法子,眸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隔着这层不断颤动的雾气,萧仰手上力道不觉松了几分。


    一颗心,似乎也飘回了那年遥远的江南三月。


    杏花如雪,萧仰刚在射覆夺魁,提着弓走过那株杏树,一颗小石子忽地砸在肩上。


    随着御驾初至江南的小公主,不过十三四岁,坐在树上,镶着南珠的绣鞋在枝杈间晃来晃去。


    “你挺厉害啊。”卫姹歪头打量他,眼睛亮晶晶的:“驸马……就选你好了。”


    ……


    见萧仰愣愣失神,卫姹一咬牙,抬腿就朝他胯.下踢,小腿却被他握在手里不放。


    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愈发愤怒,然而下一刻,他便探手撩起了她的裙裾。


    衣裙被堆出层叠皱褶,那条腿也越抬越高,卫姹满脸涨红,骂声也变得支离破碎,最后含着眼泪,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萧仰痛得闷哼一声,却不闪不躲,通红着眼,哑声道:“咬重点。”


    事毕,卫姹疲惫得像条死鱼,不明白从前靠灌药才起得来的男人,如今怎的将她嗓子都磨哑了。


    被抱上榻的时候,她眼皮都睁不开,却在袖子里面偷藏了一支发簪。


    卫姹强撑不睡,等萧仰呼吸平稳了,才小心摸出簪子,还来不及下手,手腕就被他在黑暗里攥住,眼神灼灼盯着她。


    “这发簪怎么杀人?你话本看多了?”萧仰抽出发簪,丢到床榻下。


    卫姹被他紧紧揽进怀里,原来想骂他放肆,然而憋了半天,却挤出一句:“你送的石黛太差,我要用螺子黛。”


    “好。”


    卫姹眼珠悄悄转了转,又补充道:“我要吃洛鲤,带鳞清蒸的,全长安就一家酒楼能做。”


    这次,萧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卫姹强忍着,没有再躲开。


    ——


    贺昭仪并未当场去世,而是重伤昏迷了几天才走。


    卫怜则被留在了温室殿,连着数日也没能再出去。


    犹春和狸狸也被送到了这儿,甚至包括那双雪雁。宫人们都待她极好,态度毕恭毕敬,却处处跟随,怎么斥也不退,只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卫怜起初还试着想出去,后来也就沉默了。


    殿外的积雪逐渐化去,本该是数九寒天,温室殿却因椒房之故而暖意融融。


    卫怜总是做噩梦。


    她在梦中被扯回某些零碎的过往,血溅在脸上的感受无比清晰。她甚至还梦到陆宴祈浑身是血地撞进殿中,一把将她揪起来,红着眼问卫怜为何不救他。


    半夜惊醒时,她总要大口喘气,好一阵才能缓过来。心里害怕,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跑去找卫琢了。


    温室殿从前是父皇议政的地方,侧殿同样也供着神像。卫怜心中难安,有时会去供台下跪着念经,也将从前说要教犹春识字的事捡了起来。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生活,只是心里缠着的结,却越绕越紧。


    卫怜无数次地想着,倘若卫琢如实告诉她,自己也不会因此就不要这个哥哥的。


    她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意他为了自己而伤害旁人。


    何况……那是她真心喜爱过的人。


    登基大典定在腊月,阖宫上下皆为此忙碌着。卫琢没有急着搬去宸极殿,仍然住在温室殿的另一侧。站在窗边,便可遥遥望见卫怜所住宫室的窗棂。


    为过往所悔恨,是最百无一用之事,前行便是了,这是他半生信奉且秉持的信条。


    在此之前,他从不曾后悔过,甚至不知真切的后悔究竟是何滋味。


    她那时候打了他,后来就不打了。只是见了他便蹙眉,躲得厉害,一个字也不愿意和他说。如今他大权在握,万事万物尽在掌中,大可以拘着她待在自己眼皮子下。


    可他不会术法。无法使她开口,无法使她开怀。


    卫琢宁愿她再打他一次、十次、百千次。


    也好过这般双手空落,像是用力去攥一把风,徒劳而愚蠢。


    夜里隔着窗扉,卫怜房中的灯烛迟迟未熄。好不容易熄了,不多时却又亮起来。一道娇小的身影推门而出,又往邻近的斋房去了。


    卫琢披了件外袍,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


    夜色浓重,明月寂寥地悬在空中。


    堂前佛火微茫,昏黄的光晕勾勒出殿内女子纤柔的身影。她乖巧跪在神像下,鹅黄的罗裙外罩了件夹袄,毛茸茸的镶边几乎裹住了小巧的下巴。


    即便是夜半起身,卫怜的发髻也重新梳过了,不敢蓬头散发而来。


    侍女们候在外头,远远望着公主。青烟在殿中袅袅升腾,少女神色端严,闭目喃喃念着什么。


    卫琢走近时,最外头的宫女瞥见他,慌忙要跪下行礼,却被他摆手制止。


    他放轻脚步,仍怕惊动殿中人,不敢靠得太近,只悄悄竖起耳朵。


    “……小女自知有罪……但求仙人保佑贺母妃安息……也保佑陆哥哥的腿,千万别落下什么重病……”


    卫怜冻得吸了一下鼻子,隔了一会儿,才小声念叨:“我定会想法子……劝皇兄多做善事,不再害人了,万望仙人宽宥,莫要怪罪他……”


    夜风恰巧卷着几缕梅香拂来,轻柔吻着他的鬓发与肌肤。


    卫琢微微垂着眸,心尖似被一片极轻的羽毛拂过,引得整片心湖都随之轻轻一颤。


    第30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4


    卫琢答应卫怜的事,向来说到做到。得知贺之章被传唤进宫的时候,卫怜正拿着《诗三百》教犹春识字。


    她心头刚泛起一丝欢喜,转瞬却又是一紧。父皇与皇兄先后将贺氏翦除,而在旁人眼中,她是卫琢的妹妹,自然算是命数极好,也跟随皇兄沾了光。


    卫怜心中忐忑,走出去接他,直至目光穿过引路宫人,远远瞥见那身影,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贺之章一身玉白圆领袍,消瘦不少,过往的意气风发似乎短短数月便被磨去大半,紧抿着唇,眸中带着冷意。


    卫怜朝他挥手,提着裙角就跑了上去。


    贺之章见到这兔子似的身影,免不了一阵恍惚。他未曾料到自己能活着出来,更想不到是在此处再见到卫怜。


    贺令仪出嫁后不久,行宫便出了事,这场猩红的火很快燃至长安,火势燎原,难以平息。巫蛊之祸牵连甚广,他母亲早逝,父亲本就病重在床,尚未等来处置便已气急呕血而亡。如今姑姑也死了,拔地而起的琼楼一夜倾塌,他谁也


    没能救下。


    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他却不止一次萌生死志。然而他想起姐姐,性子莽撞又爱哭,倘若听闻他自戕,恐怕也活不下去。


    卫怜见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小声道:“你随我进来。”


    贺之章沉默跟上,目光落在她背上,那细弱的身形,连冬衣也遮掩不住。


    卫怜令宫人守在外间,带他走进内殿,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而后细细打量他可否受伤,眸光关切而焦灼:“你还好吗?”


    贺之章胸中悲痛翻涌,面色愈发铁青,无法作答,只移开了眼,低声道:“多谢殿下为臣求情。”


    卫怜听出他话中的疏离,鼻尖一酸:“我……你不用谢我。”她本也答应了贺昭仪,况且救他还有别的因由,此刻却又难以开口。


    她声音很小,听来失落而难过,像根细刺扎下来,令他心上一颤。这诸多事端又何尝是卫怜所愿,她身在其中,同样吃了不少苦头。


    贺之章回过神,强打起精神道:“我不日便要去往莱州就任官职,今日来向公主……道别。”


    “什么官职?”卫怜脱口而出,随即听闻是莱州太守属下的书佐。


    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顶好的官职,幸而也非苦役。她怔了片刻,才起身从柜中抱出早已备好的小匣子,放在贺之章面前,咬着唇瓣:“这些……你带走,出宫后总能用得上。”


    卫怜没好意思说,她的银钱银票,大多是卫琢从前给的压岁钱。莱州临着大海,贺之章如今少了身份依仗,有银钱总能过得舒坦些,自己反倒用不上。


    他沉默片刻,推了回来:“公主留作傍身吧,我身边尚有几个旧仆,还不至于要劳公主接济。”


    卫怜不吭声,却也没有接,二人默然了半晌,她终是再三犹豫着提起:“贺……贺母妃说,你有话要告诉我。”


    贺之章眸光一沉,没有否认,面色也变得肃然:“关于戚美人之事,公主最好莫要再问。”他顿了顿:“此事于公主……其实并无切身关联。”


    “这是何意?”卫怜秀眉紧拧:“那是我生母,怎会与我没有干系。”她说着,急得脸颊都有些红了。


    眼见卫怜焦急不已,甚至凑到了跟前,贺之章仍是三缄其口。


    一想到他将要远行了,卫怜只能强忍着恼怒追问:“为什么言而无信?即使贺母妃什么也不说,我也定会救你,我们……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见她执意如此,贺之章咬了咬牙:“公主无论如何也要知晓?”


    “是。”卫怜毫不犹豫。


    贺之章复又沉默了良久,目光定定看着她,嗓音低哑:“我姑姑说的是……公主……”他闭了闭眼:“公主,并非是真公主。”


    “什么意思?”卫怜愣愣听着,目露茫然:“你是说……我?”


    “当年公主流落民间,后来寻回的婴孩,年岁容貌的确相符,耳后亦有一颗小痣。戚美人那时思女成疾,公主回宫后才渐渐好了些。”贺之章每个字都说的尤为艰难:“过了几年,戚氏的政敌向陛下告密……说公主是抱错了。陛下秘密找来当年的嬷嬷们逐一问询……公主腰间,的确多出一枚胎记。陛下他……最终将那受赏的渔民暗中处死了。”


    卫怜睁大了眼,脑中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扯动,想要说什么,可嘴唇黏在了牙上。她想起来约莫四五岁时,的确曾被领去大宁宫,嬷嬷们说要为公主裁量新衣,她也咯咯笑着由宫人更衣。


    “若……若你所言是真,”卫怜面色惨白:“父皇怎可能还留我在宫中?”


    语罢,她眼瞧贺之章目光变得悲悯:“陛下,本想以养病之名送公主去道观,是戚美人拼命阻拦……”


    卫怜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只得用手掌死死扶住桌角:“所以……母妃病成那样,还非要为我求一桩亲事……”


    贺之章轻轻点头。


    她心中既惊愕又迷茫,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那我母妃……母妃明明知道……我不是亲生……”


    卫怜忽地顿住,想到自己对卫琢说的那番话——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母妃明知她是错的,却仍不顾一切为她筹谋,想的还是护她周全。


    她眼泪不停地落,胸中却如同燃着篝火似的温暖,并不只是悲伤迷茫,心口反而被塞的满满当当。


    贺之章取出帕子递过来,卫怜接过,而后被他轻拍了拍手背。


    许是耽搁太久了,外间宫人轻声提醒时辰已不早。卫怜抹掉眼泪站起身,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一句:“去了莱州,你要保重。”


    “公主也是。”贺之章眸光灼灼,忽然压低嗓音:“千万当心……你皇兄。莫要惹恼了他。”


    卫怜起初以为他在暗指什么,却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了恨意。她想着卫琢被打红的脸,眼睫颤了颤:“我不怕他。”


    她想送贺之章出去,又被他叫住,指了指她的发:“珠钗快掉了。”


    卫怜胡乱摸去,反将发簪碰得更斜,贺之章只得抬手,轻轻为她正了正。


    这情景有些许眼熟,只是那时她被吓得大哭。


    临别之际,贺之章低下眼看她,俊美的眉目再无半分轻佻,而是轻声说了句:“从前对不住公主。”


    “你早道过歉了。”卫怜想起的是初遇。


    他并未再说什么,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才转身随宫人离开。


    背脊笔挺如松如竹,在冬日的庭院中,未曾有半丝折腰。


    ——


    卫怜快步跑回寝殿,翻出那枚长命锁。短短半年,锁身上似乎又多了两块暗渍。


    她没有再哭,只是低头,默默盯着那锁。过了许久,目光才茫然移向墙壁一角——


    墙上挂着卫琢让人添的画。


    除去芝草云气图,还有两张狸狸的画像,其中一副,更是以绢纱所绘。


    她望着画,又发起呆来。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暖阁内,卫琢正半跪在地,眼睛紧贴着墙上那个被画所巧妙遮掩的圆孔。


    窗边点着烛火,他身后的影子映在地上,拉成瘦瘦长长的一条,随着火苗张牙舞爪地扭动。


    透过朦胧的绢纱画,看见卫怜确实不再掉眼泪,他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方才隔壁对话的声音并不大,他屏息凝神,也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却已足够拼凑出贺之章对卫怜说了什么。


    她的身世,他早已查得水落石出。然而妹妹心中深深依恋着戚美人与卫瑛,即便知道真相,也不过是在旧伤之上增添新痛。


    他可以将自身血肉淋漓地剖给她看,却打算永久守住妹妹身上最大的秘密。


    贺之章……他本该杀了他。


    可妹妹说,他们是朋友。


    哪怕去了莱州,妹妹或许还会给他写信。


    卫琢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强压下心底躁怒,大步走去桌前,抄起杯盏,仰头灌下一大壶冷透的茶水。


    ——


    帝王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算出孝期了。眼看登基大典在即,朝臣们已陆续开始提议新帝立后纳妃,充裕后宫。


    新帝的冠礼已过去将近一年,从前婚事来不及定下便不了了之。如今后宫空无一人,着实不成体统。


    御史大夫韦敬的族中出了一位太妃,韦夫人也借此带着女儿入宫走动。韦敬深得先帝信任,新帝还是太子时也曾鼎力相助,是以宫里宫外渐渐流传起消息,说韦家的女儿怕是不日便要入宫,为妃为后了。


    温室殿的宫人嘴巴严实,这些流言还是犹春在外面听来转述的。卫怜前几日见过贺之章,心里舒坦了些,卫琢也接连几日没来打扰她。直至临近他生辰这日,晚膳时


    分未到,殿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叩门声在宫中蹊跷得很,毕竟宫人不敢叩,卫琢更无需叩,她下意识问道:“谁?”


    “小妹,”殿外的人顿了顿:“是我。”


    殿内宫人的脸色顿时显得古怪。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卫怜没吭声,隔了一会儿,笃笃叩击声又响了起来。三长两短,不急不缓。


    卫怜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门处,拉开了本就未上栓的门。


    卫琢身着常服,白袍如霜似雪,正弯着一双笑眼看她。


    几乎是同时,殿内的宫人已悄然无声退下了。卫琢嗓音温柔,又带着丝讨好:“小妹,今日是我生辰。”


    其实卫怜没有忘,往年此时,她总免不了要亲手下长寿面,可今年,她只是在睡醒以后,独自出了会儿神。


    “小妹从前不是想看冰灯么?”卫琢接着道:“如今城中总算有了,我陪小……”话说一半,他又改了口:“小妹陪我去看灯可好?”


    卫怜是很想出温室殿的,她心里悄悄一动,不由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看出她的动摇,卫琢又上前一步,作势要伸手抱她,低声道:“车就在外面候着,我抱你上去?”


    “不要!”脱口而出的拒绝成了卫怜这段日子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怕真的又被抱起来,闷着头就朝外走。


    没走两步,衣领就被轻轻扯住了。卫琢取过狐裘为她披好,这才松手,唤来宫女搀扶卫怜上车。


    ——


    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再过两个月便开春了,杏树也将抽出新芽,堆起如雪似云的花蕊。


    民间的街景对于卫怜来说样样都新鲜,连带着烦心事也忘却几分,扒着车窗朝外看。


    卫琢又一次将她拉回来:“车外风大,仔细回去头疼。”


    她只好缩回身子看,直至车架驶过一条巷道,竟被堵住了。道旁陆续有衣着鲜妍的女郎走过,不少人还带着拎着或抱着鸡,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怎么这么多人带鸡?”


    卫琢掀帘看了一眼,略想了想:“此处有座狐仙庙,带鸡应当是去供奉的。”见卫怜探着脑袋,满眼好奇,他不由笑了笑:“小妹想去逛?”


    卫怜老实点头,二人便在道旁下了车。


    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白狐裘,乌浓的发以玉簪挽起,走起路来,狐裘上的细毛一颤一颤的,看着白乎乎一团,像只轻妙的小狐狸。


    卫琢不大怕冷,仍与往日般穿着,看着她眉眼含笑的模样,愈发衬得貌若好女。两人皆是气质不俗,并肩走在街上,十分显眼,没走几步,便被沿街揽客的算卦先生注意到,围上来专捡好话说。


    “郎君与女郎这面相,可是大喜之兆呀!不得了…”


    卫怜听着不自在,她知道卫琢向来最厌恶这些玄虚之术,定会立刻屏退他们。


    谁知下一刻,她手腕就被他拉住,而后他悠然开口:“……哦?何喜之有?”


    那算卦先生看得真切,眼睛一亮:“郎君眉骨开阔,是护妻之相。女郎眼带桃花,是红鸾萦动……”


    卫怜闻言哽了一下,见他误会深了,只得解释:“你弄错了,我们并非夫妻。”


    说完便挣开了手,快步往前走。卫琢默不作声跟在后面,低声吩咐季匀:“赏他点银钱。”


    季匀一愣,忙应下。


    就这么片刻耽搁,一名女子埋着头,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撞得卫怜一个踉跄。


    “这位女郎没事吧?”女子连忙致歉。


    卫琢扶稳卫怜,冷眼看过去,两人皆是微微一怔。


    “……陛……公子!”女子瞪圆了眼,显然认得卫琢,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行礼。


    见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卫琢淡声道:“不必多礼。”


    卫怜扶了扶脑袋上的发簪,与这女子对视片刻,双方都觉得有些眼熟。倒是女子先想了起来,更不好意思了:“小女韦婉,给七小姐赔不是了。”


    卫怜从未见过这样明艳的女子,一时看得有些出神。韦婉高出她半个头,倒衬得自己像棵豆芽菜似的。


    “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吗?”韦婉不由摸了摸脸颊。


    卫怜脸微红,收回目光:“不是,是我方才走神了。”


    卫琢在旁听着,眉头几不可查一皱,瞥了一眼卫怜。


    韦婉是个直率活泼的性子,见了细声细气的公主,心里喜欢,忍不住又解释道:“小女本带着鸡来此上香,谁知婢女一不留神,那鸡半路竟跑丢了……”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卫怜一直没什么朋友,最后便想跟着韦婉去玩,有点心虚地转向卫琢:“……可以吗?”


    卫琢眼睛微弯,轻抿着唇,卫怜还算理直气壮,韦婉被他扫了一眼,却莫名感觉心里发虚。


    她以为堂堂九五之尊,岂会陪着她们胡闹,不料卫琢话虽不多,竟真的不紧不慢一路跟在后面。


    不知不觉到了夜里,冰灯渐次亮起,透出冰面仿若星火,映得满街流光溢彩。


    “咦,怎么全是兔子灯?”韦婉疑惑说了句,随后又朝河边走了几步,想去看对面的灯。


    卫怜也发觉到异常了,既有兔子,总该配齐十二生肖才是。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目光无意撞上了卫琢的眼睛。


    他眸底映着星火,本该光华流转,却教她看出了几缕幽怨。见卫怜也想去河边细看,他才微微启唇,嗓音低柔:“只有兔子。”


    卫怜眨了眨眼,这才明白过来这冰灯是他安排的。兔子是她的生肖,可今日……不是他的生辰吗?


    她闷了一会儿,慢慢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生辰快乐,顺颂时宜。”


    说这话的时候,她终于抬起眼看他,一直以来的那份别扭,仿佛短暂地消失无踪。


    卫琢低笑一声,薄唇微微上挑,凤目在流转的灯影下浮着柔和的波光。


    “小妹,我……”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卫怜面色骤然一变,身子也跟着一颤,脸颊迅速涨红起来。


    “怎么了?”卫琢一怔,扶着她的手臂。


    卫怜下意识捂住小腹,慌忙看了他一眼,却根本说不出口:“我们回去吧……”


    她的月信不大准时,这个月迟了好些天,怎的偏偏就是这时候。


    然而满城冰灯吸引了无数游人,街道上熙攘拥挤,马车又停得甚远,卫怜浑身不自在,韦婉一看便了然于心。


    “韦府离此不远,不如请七小姐和小女同回府中更衣?”韦婉问卫琢。


    “……很痛吗?”卫琢扶着卫怜,见她脸色愈发白了几分,声音沉了沉,抬眼对韦婉道:“有劳韦小姐。”


    ——


    暮色四合,随着贵客临门,整个韦府都忙碌了起来。


    卫琢与韦敬略作寒暄,便起身去探望卫怜。韦敬和韦夫人都觉得此事十分突然,待天子走开,便唤来一道回府的韦婉细问。


    得知韦婉竟与天子游逛了整整半日,此刻还有要留宿府中之意,韦敬夫妇面面相觑。即使只是私下出游,天子莅临朝臣府邸也非同寻常。韦婉走后,两人闭门低谈,心中皆是揣测不已。


    “陛下……莫不是对阿婉……”韦夫人迟疑道。


    韦敬也拿不准这位新帝的脾性,只是连夜里做梦,他都忘不掉卫琢一身白袍染血,提着剑步入庙门的景象。


    皱眉沉思半晌,他才同夫人道:“既如此,稍晚你让婉儿送些香茗去客苑,既合礼数,也能稍探陛下心意。”


    韦夫人应下,之后又去探望了卫怜一回,见公主疼得脸色煞白,显见得是难以回宫了,便差人去将韦敬方才的意思告诉韦婉。


    韦婉并非韦夫人所出,她原本都回了住处,正与生母细说今日之事,听闻此话,立即明白了父亲用意。姨娘喜形于色,忙不迭催她亲自去备茶点。


    韦婉离去后,姨娘想了想,唤来心腹婢女:“去把我房中的缠枝香取来,悄悄在客院的炭火里添上半勺。”


    婢女闻言吃了一惊。


    “不妨事。”她微微一笑:“此香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若真能有用,便是一场泼天富贵。”


    毕竟新帝初登大宝,后宫空悬,人尽皆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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