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端着碗切成块去了皮的雪白梨子,许嫣然拐过走廊,就见侄子握着话筒站在那,她瞧了一眼,杨了声音问:“少庭,你吃梨吗?正好还有你母亲,要不然两个人还不能吃梨子呢。”
就只见那少年呆愣愣的看过来一眼,并不与她回话,且本就不怎么出门见太阳的一张脸,此刻更是白的没血色,吓得许嫣然以为侄子犯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病,赶忙趿拉着拖鞋跑过去,焦急喊道:“你脸怎么那么白?”
三两步跑到人面前,就见少年满脸茫然:“我脸本来就白啊。”
许嫣然空出只手摸他额头,凉冰冰的一片,见他还能说话,似乎并无大碍,但还是心有余悸:“你嘴唇都是白的。”
这才注意到话筒,实在是那边的人也提高声音,让许嫣然都听到男人大声喊道许少庭名字。
“是……灵均?”许嫣然听出声音,更加疑惑不解,“你们两个说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这一脸愣神的少年闻言,动作颇为机械的将话筒塞进她手里,说了句:“我还要稿子。”
就留给她个茫然无措的背影,转眼间消失在走廊上。
许嫣然和沈灵均又是说了番什么话,少庭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十来分钟后,家中两位女士都摸进他房间,二人分别展现了风格不同但也颇具女性特色的关怀。
放在平里,他定会十分无奈与知趣的感谢这两位的关心,只是今心情全无,更是被两人声音吵得难以集中注意力。
钢笔扎在稿纸上,便焦躁的大声说道:“我正在稿子,你们两个能不打扰我吗?”
大约是总一副好脾气的人,偶尔露出了点愤怒的前兆就更具有威力。两位女士立即闭了嘴,一齐而来,一齐互相挽着对方手臂,讪讪的道歉告辞。
只是离开时,张氏忍不住说:“少庭,你也不要太伤心。”
许嫣然也说:“你若是难过,万万不要自己憋在心里,有什么难受都可以告诉我们。”
便只见埋头伏案的少年头也不回,并未看她们一眼,只是毫无情绪起伏的说道:“我心情很平静,谢谢关心。”
但正是这般平静,才更加担心他。
第二早晨刚刚六点,除了许怀清尚且在北平未归,给珍珍也请了假,许家众人便都换上去参加葬礼的衣服。
三位女性统一的黑色裙子配黑色外套,张氏进来穿衣风格总算稍稍也愿意“出格”了那么点。
这次去参加葬礼,又在许嫣然一番:“就算不顾着丈夫,也该顾着少庭的脸面,你可千万别穿那黑大褂黑布鞋,况且叶校长最不喜欢华夏传统文化里对女性的约束,你穿着这一身衣服去,可不是不尊重死者吗。”
于是张氏穿上了许嫣然借她的黑色连衣裙与风衣,裙子长及脚踝她才勉强接受。如果不是小时候裹了脚,许嫣然本想借她双黑色高跟鞋,如今只能穿一双珍珍小时候穿过的黑色圆头皮鞋。
即使这样,早上大家集合在客厅,珍珍也被母亲这身装束小小的惊艳到。
诚然一身黑的许嫣然更是另种引人惊叹的风情,但就像是昨总是好脾气的许少庭发脾气很有威力,一直穿着臃肿,总是灰扑扑的那个人换了身摩登现代装束,更是让人觉得好似眼前灰蒙蒙的帘子被掀开了,眼前顿时亮亮堂堂的一片。
张氏被女儿的反应,和毫不吝啬的夸奖“妈妈这样穿多好看”“以前的袄裙都不显身材”,最后说道“人看着都年轻了四五岁”,珍珍便被张氏捏了捏脸:“你是夸我还是打趣我,没大没小的,我也就……就是因为尊敬叶先生,才这样穿。”
珍珍捂着脸叹气,想感叹两声,即使她对死之一事还并无什么深切的感受,也从未见过活着的叶先生,但也因普世价值观知道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都该因为这生命的逝去感到悲伤。
这时便见许少庭抱着份牛皮纸文件袋,穿着他惯常的白衬衫黑裤子,这身配色确是参加葬礼也挑不出错。
只是三人都被他脸色吓了一跳,路上个个都好心安慰他。
这人却只是头靠着车窗疲惫的说:“我一晚上没睡,让我趁这会儿时间休息下吧。”
等到了目的地,墓园外早就排了一长溜的黑色轿车,许嫣然没想到自己家来的竟不算早,下车左右张望,幸而要找的那位,身高无论国内国外,都是个引人注目的。
远远的就见沈灵均比周围众人高了个的脑袋走过来,先十分礼貌的和许嫣然、张氏问了好,又和活泼外向的珍珍温声说了两句,这才去看心中担心着的人其实若不是昨天电话里的反应,他并未料到叶女士在这少年心中原来颇具分量。
乃至于放下电话,他心中冒出个想法:不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
随即打消这疑问,还心中暗自评价自己:我就这么无聊吗,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想。
现在见到了担心着的人,也首先被他面色吓到:“你是一夜没睡吗?”
许少庭纳闷瞄他一眼:“你是有顺风耳?这也能知道。”
沈灵均叹了声:“你脸色惨白不说,两个黑眼圈挂着,这有什么难猜到。”
许少庭才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我脸色……这么难看了。”
俩人对话也至此结束,进入十月后,仍然沿袭了已经过去了的寒凉九月,看来沪市今年寒冷的时间要占了一半,沈灵均领着许家几位去墓园搭的棚子里,有心想和许少庭说说话,却是对方垂着眼皮,周身俱是爱答不理的气质。
路上只和许嫣然、张氏对话最多。
少庭耳朵里听着许嫣然问:“冯先生、蒋先生,还有杜先生,都来了?”
沈灵均说:“是都来了,沪市有些名气的‘先生们’,除非脱不开身和目前人不在这里,但也都来了家眷。”
许嫣然便说:“张老师一直守着叶先生?”
沈灵均叹气:“一直照顾在身边,叶女士生前早就委托律师和张老师处理她身后的事情。”
这样零零散散的听了几句,进到墓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皆穿着从头到脚不是黑就是白的衣服,只是大概模仿西方的多些,从头到脚全是黑色的占了大多数,猛的一眼望去像是聚集了片乌压压的黑云。
且这次不同于进来前的那段路,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听着许嫣然与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寒暄。
遇到的第一拨是两位约摸着三十岁左右的黑色长衫男士,见了许嫣然问:“怎么不见许先生?”
听完解释,又看向许少庭几人,于是少不得互相彼此介绍下身份。
少庭不知自己表情如何,总之茫茫然的打了招呼,问了叔叔好,就连后面的场面话也都不会说了,木头人似的听人家夸他几句,对方也就不再看他,只做出神色沉重模样,和许嫣然说了几句“心情沉痛”“还等怀清兄归来”等话。
这样的人一波一波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位,后面更遇到许多人,张口与许嫣然说起的话更是与叶校长毫无关系,反而更多提到有了时间两家多走动走动,莫要淡了关系。
又遇到女眷,先抱怨:“突然去世,合适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准备,只好赶着时间去买了这并不合身的衣服穿着。”
然后打量着许少庭,问:“这孩子多大年龄了?看着到是与我婶婶家里侄女年龄差不多。”
话题就朝着:“孩子订过亲了吗?还没有,哎呀,真巧,我婶婶家那侄女也是。”
许少庭默默放慢脚步,便与许嫣然几人隔开了距离,张氏关切的回头看他一眼,沈灵均对着她摆摆手,停着脚步和许少庭并排站着,被拉进寒暄里脱不开身的张氏这才放下心。
他们两人,一个初来华夏,一个常年宅在家中毫无交际。
又是两张年轻的过分面孔,于是不和许嫣然几人走在一块,二人在场葬礼上总算彻底没人来与他们交际了。
但与许少庭独享了“二人世界”,沈灵均几欲张口,最后吐出两个字:“节哀。”
少年便道:“这个词……并不该与我说,我并没有接受的立场。”
沈灵均左想右想,想不通哪里用错了,只好换成大白话:“少庭,不要太伤心,你自己的身体健康也很重要。”
就见身边这少年疑惑不解的问:“你们都劝我不要太伤心,我也……没有很伤心吧?”
结果沈灵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让他哭笑不得的问:“看出点什么了吗?”
只听对方说:“那你还不如表现出伤心更好。”
这样一句话后,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路上人群往来十分喧嚣,少庭先打破了俩人间氛围,说道:“这葬礼看着像是要走西式,可看周围人来人往,又像是东方式的葬礼。”
沈灵均不解:“为什么这样说?”
“太吵了。”身边少年道,“葬礼应该安静些才对。”
沈灵均想想:“也不该在葬礼上介绍相亲,这确实很奇怪。这便是东方式的葬礼吗?”
“一个人死了,许多人却聚集在这里如同参加着一场宴会。”许少庭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这大概就是华夏的葬礼吧。”
“其实葬礼本身就是一场人际交往的宴会。”沈灵均似是想到什么,“你说这是东方式的葬礼,可在西方,我参加过的葬礼上,除了形式上的不同,人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62章
关于这场葬礼,沈灵均又与许少庭略微说了些。
“叶女士是沪市名人,又因生前并无子女,因此死后所创办的学校、纺织厂与救助站后继运作问题都十分受到沪市政府关注。”
沈灵均道:“学校并入了女子师范学院,救助站由原本负责人继续运行,纺织厂这唯一盈利的遗产,理论上玛丽女士作为养母该是合理继承,叶女士遗嘱中却附加一条,如果玛丽女士愿意每年拿出纺织厂盈利十分之六补贴救助站与设立学校奖学金,便由玛丽女士继承。如果不愿意,便全权委托沪市政府作证,由几位职业经理负责公司后续运作。”
许少庭对此是一窍不通,听得也是浑不在意,只听到最后,才问道:“玛丽女士愿意吗?”
虽只与这位白人女士见过一面,也只说了寥寥几句话,但也足够看明白这位玛丽女士对华夏充满着浓烈的仇视与轻蔑。
沈灵均道:“拒绝了,我当时也在现场,玛丽女士对律师与政府职员说,除了叶女士的葬礼,其余一切她全无兴趣,也不需要找她商议叶女士遗产问题。”
许少庭沉默了会儿,评价道:“也许是玛丽女士不缺这点钱,也许是她一点也不想和这片土地扯上关系了。”
沈灵均点头同意,但又提到葬礼:“玛丽女士想全权办,沪市政府这边也派人插手,玛丽女士极力主张办一场基督教徒式的葬礼,你们这边的人却极力反对,毕竟众所周知,叶女士生前是位坚定的无神论者。”
“只关于葬礼的形式,就从白天足足争吵到天黑。”
“所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么?”许少庭与沈灵均不觉间走到搭建的棚子前,便见一张熟悉面孔,张求仁老师穿一身白衣,众人过来他便点香递给人家,身后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红着眼睛披麻戴孝的在烧纸。
但是却不见玛丽女士的身影。
他们两人走过去,从张求仁老师那里接过来点燃的香,许少庭不知道说什么,张求仁眼中无泪,只是一张脸憔悴的老了好几岁,到是与他的年龄相符合了。
见到许少庭,低声说:“你能来,叶校长定是很高兴。”
许少庭没说什么,从身边人谈话中知道了张求仁原来是叶女士教过的学生,早年叶女士创办学校,自己除了校长、创办人,更要亲身上讲台教课,张求仁正是少年时被她带过的学生之一。
于是转身去上香时,最后默默憋出一句:“还请节哀。”
说罢三两步走过去,把燃着袅袅白烟的线香插到香炉灰中。
沈灵均全然是跟着他的动作,但见他没像别人一样对着照片躬身拜两下,而是去找那烧纸的小孩,对他说:“我有东西烧给叶校长。”
那男孩拿不定主意,很是没主意的转过头看张求仁,许少庭低声说道:“是写的小说后续,叶校长生前喜欢,拿过来烧给她看。”
张求仁点了点头,男孩也就随意许少庭动作,看着他拆开牛皮纸袋,拿出里面雪白的稿纸,几张几张的折叠起来扔进烧火盆子中,沈灵均在一旁站着,等到许少庭烧完,两人结伴走出这烟火缭绕的棚子。
他才捂住口鼻摇头道:“华夏式的葬礼确实有些吵闹,而且烧纸这样的传统……对周围环境和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很不友好。”
许少庭说:“我也不喜欢华夏式的葬礼,如果我死了,就烧成一把骨灰,撒到大海里或者随便埋在树下做肥料就是了。”
沈灵均颇为讶异的看他一眼,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他便道:“葬礼也是给你的家人和朋友最后与你告别的一个机会。”
便听身旁这少年相当漠然的回道:“只是他们单方面的与死者告别,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和活着的人告别了。”
“所以所谓葬礼,究其本质,只是办给活着的人看一看而已。”
“你的想法未免太消极。”沈灵均摇摇头,“叶校长的去世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吗?”
他之所以这样说,只因少年说的话,让他像是触及到了他的另一面,某种在他完全预料之外,一种颇为冷的对待人和事的态度,似乎是冷眼旁观了这世界太久,连对自己也都冷眼旁观了起来。
许少庭却是反问道:“也许我一向如此消极,只是曾经的你没有察觉到。”
沈灵均好脾气的打住这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葬礼上发生什么争执。”
见他这样,许少庭反而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发脾气或者该说是迁怒了身旁无辜的人。
他顿时人又蔫了下去,与沈灵均随着人流朝另个方向走去。
沈灵均与他说:“刚刚是华夏式的,等会儿与叶女士拜别,玛丽女士请了牧师来,于是这场葬礼上,我们能见到两种出于不同国家的传统同时出现在这里。”
许少庭听着这话,心中想:本来来了这么多人,就难免乱糟糟的一片,现在搞成这种形式,这不就是在乱上加乱。
心中便更加心绪悲痛,张开嘴还是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师兄”,为刚才的话道歉:“我不该迁怒你。”
沈灵均却是深深看他一眼:“你只是心中积压了太多感情,也是我和叶女士并无什么交情。”
“叶校长是个很好的人。”许少庭当然不会苛责沈灵均这样的话,只是这样回道。
沈灵均点头同意这话,但也直言道:“叶女士于我,也只比陌生人关系强上一些,尚不如我和玛丽女士更加熟悉。”
“那若是……有朝一你来参加葬礼,主角是我呢?”少年突然问。
沈灵均愣住,许少庭脱口说出来,已经后悔,他自嘲笑道:“我刚说过我死后不要办葬礼。”
心中想,沈灵均说不定要骂他,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
就听身边人答道:“如果是你,我可能会和你今天的表现如出一辙。”
“我……今天什么样的表现?”
“面色苍白沉默,气质悲哀。”沈灵均答道,“一种又冷又的悲伤。”
“看来你的国语……还需进步,第一次听到这样形容伤心。”
沈灵均便理所当然的回道:“就算是伤心,也会因为人和人的不同,所以连表现的方式也不同。”
俩人这样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不等许少庭改口“你这样的形容方式都可以试试写小说了”,周围竟渐次安静下来,有人有组织的让大家依次站成几排,这时便见那位高大的英国贵族白人玛丽女士穿一身黑衣,捧着一束白花,很有些姗姗来迟意味的站在前方墓碑前。
正如沈灵均所说那样,玛丽女士还是请来了位牧师,但好歹没有死后给叶校长安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只是单纯由这位牧师作为葬礼主持人。
虽在说完叶女士平生之后,这位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的牧师先生还是夹带私货,说了好几句“上帝会保佑叶女士”,但也不得不承认,具有西方形式的:例如婚礼与葬礼,他们那一套句子说出来,总是格外的能够打动人。
他们婚礼上的誓词令人感动,葬礼上的悼词也足够庄重肃穆。
黑压压的人群中,迎着沪市秋晨起的寒风,在这位牧师沉重的“今天,一位女士,一个母亲的孩子,一个父亲的女儿,无数学生的老师……她长眠于此……”,在他略微沙哑苍老的声音中,夹杂着风声,有人发出低声压抑的啜泣,终于有了一场葬礼似乎该有的样子。
在场的人们对于这场葬礼生出了该有的悲意,许少庭在黑色的群体中尽是茫然,从昨起最多的心情就莫过于此,浑浑噩噩的听完牧师说的话,前面的人陆续上前。
等到他,沈灵均推了他一把,他才跟着前面的人,有人递给他一支白花,便接过来,直到走到墓碑前,知道这墓碑下面只是埋着身叶校长衣服,骨灰都由玛丽女士带走,便也学着前面的人把白花放在墓碑前。
但注视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等他离开已经红了眼圈。
他像是个迟钝太久的人,无论前尘今生,总是一脸淡漠懒散,也像是生锈太久的机器人,在所有人都悲伤过后,终于零件重启。
等见到墓碑,才恍然大悟:是真的再也见不到这位叶校长了。
他心中莫大的悲凉远远压过悲伤,直到葬礼结束,许嫣然与张氏带着珍珍寻来,就见沈灵均拿着手帕给他擦眼泪。
这让许嫣然和张氏吓了一跳。
他抢过帕子抹眼睛,闷声闷气的说:“心里……心里难受的厉害。”
又背过身着嘴说:“等会儿就好了,你们别看我。”
几个人面面相觑,两位女士统一很是怀疑的看向沈灵均,沈灵均忙解释:“我没有欺负少庭。”
又听那掉眼泪的男孩呆愣愣的说了句:“叶校长连小说都没来得及看完。”
此情此景,两位女士也反应明白过来,俩人也面带不忍,许嫣然小声说:“哭出来也就好了。”
话刚落下,又是女声冷插/进来。
几人只见叶女士那位白人养母走来,语气生的说道:“你过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第63章
本来这沪市秋早上的风就往人骨头缝里钻,许少庭心酸的厉害,脸上沾了泪水,与玛丽女士远离人群,站在了个角落。
让这位白人女士表情阴沉的望着他一张鼻头泛红,在寒风中抖索的模样,冷笑一声:“只见过一次面,你何必做出这么伤心的模样?”
许少庭打着抖,拿着沈灵均给他的帕子胡乱抹了把眼睛,看着这位才是真正的“又冷又”的女士,表情逐渐收敛回他那沉默模样。
“我不是伤心。”他默然回道。
“那你掉什么眼泪?”玛丽女士语气冷冰冰的。
大概比这清晨寒风还冷上三分。
“我只是”许少庭张口欲说,话到嘴边却又哑然。
他只是心中悲凉,亦或是悲哀吧。
想给叶校长看得小说没来得及,于是遗憾,想告诉她百年后的这个国家也挺直了脊梁,再也不用受白人们那些鸟气……
“只是遗憾。”许少庭抬头去看这位白人女士,“人生遗憾太多,莫过于见到无畏者之死……假使我与叶校长从未见过面,知道她的事迹亦会是今表现。”
玛丽女士却冷哼一声:“遗憾没看完你写的小说?”
“不,我在遗憾叶校长……还没有看到华夏站起来的那一天。”
话说完,便做好迎接玛丽女士冷嘲热讽的长篇大论:你们的国家焉有站起来的那一天?如今无论北方还是南方,这个国家的政府所作所为实在不能让人看到希望。
谁知远远超乎预料,忽然听到女人低声问:“你们的国家……真的会有站起来的那一天吗?”
没想到这位女士也能好好说话,许少庭当即愣住,随即赶紧极其肯定的开口回她:“会的,我并非和你说大话,玛丽女士,不说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华夏如同叶校长这样的人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也会有,只凭这一点”
“你不用和我说太多。”便被玛丽女士打断。
许少庭将目光看向她,顿时顿住,想要说的话也都咽回了嗓子眼,这位丝毫没有任何女性柔美的高大白人女士,在这一刻,那双灰蓝色的冷漠眼睛中浮着一层浅浅的泪水。
她的五官亦如平里那样严肃,但因这点泪水还是整个人看起来悲哀极了。
以至于许少庭不合时宜的想到了那位同样眼中含泪,脸色苍白的沈小姐,竟是与现在这位的玛丽女士对比出了个立见高下:沈小姐那点悲伤完完全全的成了副面具。
让他突然明白过来:真实的悲伤是如此的富有重量,那些虚假伪装出来的难过在它面前都被衬托的是如此轻浮。
玛丽女士垂头,她保持自己那高傲气质,从手提的鳄鱼皮小包中抽出张帕子,矜持傲慢的点了点眼角,然后便又从包中拿出本只有巴掌大的壳黑色封面的本子。
递给许少庭时,言语中犹是不甘心,看到少年接过,仍是不肯松手。
许少庭盯着那双白皮肤的手:“这是?”
玛丽女士面无表情的回道:“这是安其拉的记本。”
许少庭赶忙松了手:“怎么能给我。”
玛丽女士反而塞进他手里,便不再看那有些年头的记本,扬着下巴说:“安其拉要交给你,里面记录了些她在华夏所见所闻,你以为我愿意交给你吗?”
许少庭:那肯定是不愿意的……
玛丽女士说到这里,也不在意少年的回答,只是要转交的东西送到了对方手中,她也很无话可说的便转身就走,连一句只是做做样子的告别也不肯再说出口。
沈灵均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况,许少珍小朋友还是在这样寒冷萧瑟的秋季早晨受了凉,于是由沈灵均再三担保,在这里等着少庭与玛丽女士说完,不会让这位久居家中几乎不出门的少年在墓园走丢,许嫣然和张氏才放下心,两位女士带着许少珍先行去车上等着了。
见玛丽女士转身,沈灵均便大步走来,结果玛丽女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将将让他听到这段话。
那位失去了自己华夏养女,也是目前她人生中唯一孩子的女士,她卸去冷高傲,但还不如原来这样的表情。
沈灵均只见她满脸失望的说道:“我从未反对安其拉将自己的一生贡献在故土家乡,她曾问我,人的一生究竟怎样度过才不会后悔?我告诉她:无论怎样度过,人这一生都会后悔。”
“你们的国家歧视女性,我的安其拉带着金钱与知识回到这个腐朽落后的东方巨国,她迎接的是怎样不公平的待遇,受到的是如何的侮辱,你身为男性想必从未也绝不会在这个国家体会到。”
“这个国家不欢迎她,全世界都不欢迎女性比男性优秀强悍,这个国家则是做到了不欢迎中的不欢迎,既然不欢迎,那么有必要将自己一生贡献在这里吗?”
玛丽女士紧紧盯着面前少年,像是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但又不等少年说什么,这次真正的失望至极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安其拉告诉我:既然这一生怎么度过都会后悔,那么无论是选择留在英国还是华夏又有什么区别。但是她真的没有不后悔过吗?”
许少庭一句“不后悔”卡在舌尖,玛丽女士寥寥几句话中,透露出了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算算叶校长年龄,她那时回到自己的出生的土地上,作为一名女性只是想想,也能品出点该是遭受了如何被打压歧视甚至不忍入目的言论。
那么在夜深人静时刻,她是否真的没有产生过后悔的想法,后悔来到这样的一个国家?
抿心自问,他没有替这样一位女士做出否定答案的资格。
正如玛丽女士所说,他生来是位男性,他就没办法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女性是什么样的体验。
一件外套搭在他肩膀上,许少庭回过神,侧过脑袋就见沈灵均只穿着件长袖线衫,他要把外套还回去,沈灵均做出副好笑模样:“你看我像是觉得冷的样子吗?这样的温度我穿短袖都不会觉得冷。”
想象了下沈灵均穿着短袖,露出他那同样惨白肤色的两只胳膊,估计肱二头肌一定格外发达,许少庭微微笑了下。
沈灵均见他露出笑,心放下一半,路上许少庭说:“我并不是伤心。”
沈灵均便道:“我知道,应该用悲哀这词。毕竟英雄的落幕,总是让人心中格外的悲凉。”
许少庭:“莎士比亚?”
沈灵均说:“反正就是西方小说里爱用的那一套。”
许少庭突然想到沈灵均和这位玛丽女士那点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他赶紧出声:“你还是先陪在玛丽女士身边吧,不用管我。”
“我和玛丽并不熟……”沈灵均尴尬笑笑,“事实上我和她站在一起,她也向来不理睬我,我还是不要去自讨没趣了。”
许少庭闻言无声了好一会儿,直到上车前,他才出口对沈灵均说:“我宁愿看玛丽女士冷脸对我,也实在……不想看她满脸失望。”
现在的他还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都在想:这个国家可能是不配有女性的存在。
或者也许这个世界为何要分出男性和女性?
本就该只有一个性别才对,明明都是人,但只因性别不同,女性好像就是另一种生物似的。
明明承担了一个种族繁衍存续的作用,是生命的传承者,却因为这样的责任反而地位低下是不是其实是在说明,人类本身就是不尊重生命呢?
许嫣然见少年一只脚迈在车厢边,她催促道:“快点关了车门,你也不嫌这早上冷吗哦,莱恩的外套跑你身上了,怪不得你也不觉得冷。”
沈灵均突然拽着少年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这英俊男青年笑着说:“五个人一辆车还是不方便,不如少庭坐我的车走。”
许嫣然狐疑的看他一眼:“这怎么好意思。”
沈灵均已经揽着矮了他一头半有余的少年就走,顺手关上车门说:“正好我也有话和少庭说。”
便就容不得许嫣然再拒绝什么,只是回程路上,许少庭以为他只是看车中坐五人确实空间不够,所以好心送他回家,谁知沈灵均是真的有话和他说。
“我母亲是英国二代华裔,也是从出生就在英国,有和你讲过吗?”
“嗯……并没有。”
沈灵均说:“哦,是了,只和你说过她和我父亲婚姻失败,二嫁的是个英国贵族白人,还有她是文学硕士毕业。”
“你们搞文学的人,是不是都比寻常人天真?”沈灵均说到这里,也不知想到什么,笑着问出声。
许少庭被他话题跳跃的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沈先生肚子里卖的什么主意,没等他回答“应该不是吧”,沈灵均已经自问自答的说:“也都比普通人更加悲观,现实。”
许少庭:“……天真和悲观现实,这是一组反义词吧?”
沈灵均没理会他,这人开着车,亏他还好意思说玛丽女士不理睬人,他这会儿也无视身旁人疑惑,只管自己说道:“没和你说过我母亲的糗事,她年轻时候刚上研究生那年,不知道读了什么揭露人间疾苦的悲惨现实主义文学巨作,寻思了一晚上就订了来华夏的船票,说也要在这里做出番事业。”
“那时刚刚和我父亲订婚,外祖父气的追着她到码头,问她一个女人去华夏做什么事业?我母亲答道:她读了这么多书,现在不正是回到故土,让自己所学知识有所用处的机会。”
许少庭顿时想到了叶校长,正要感慨,便听沈灵均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样的争吵不得而知,只知道不出一周,我母亲就拍来电报,哭着让外祖父接她回英国,并且诅咒似的说再也不会踏上华夏这个国家的土地。”
许少庭:“……看来是发生了些很不美好的事情。”
沈灵均道:“叶女士与我母亲只错了三岁,我母亲在这片土地上遭遇的事情,一些令她倍感委屈甚至侮辱的事情,叶女士也定都遇到过。”
“其实只听到我说到这里,好像我母亲经历了和叶女士一样的事情,但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沈灵均直视着车前方,看着这片土地上街头来来往往的人。
大多是黄种人,也见到白人和南洋来的黑黄皮肤人种,但他颇有些冷眼看世界的心理,因为直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可事实上,我常常听到继父问我母亲,为什么每年都要支出一大笔费用给华夏的救助机构,要知道,远在英国的她是没有办法了解到这笔费用是否真的用在了救助穷人身上,而非被贪婪的华夏人中饱私囊。”
许少庭听到这话,当即不知今天第几次愣住,只见沈灵均也自嘲一笑:“结合母亲当年恶狠狠的说出不踏上华夏土地的话,只觉她这人有些莫名其妙,如今我却也有些羡慕她了,可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在羡慕什么呢?”
第64章
沈灵均的疑问,许少庭想其实这人心里早有答案,并不需他回答什么。
不过一个人心中早有答案还这样疑惑,大概是他即使得出了答案,却对这样的一个答案始终存疑。
回到家中,下了车与沈灵均道别,他孤零零的一人进了屋,许嫣然埋怨他“怎么不请人进来喝杯茶”,他道:“沈先生还要回到玛丽女士身边,本来就不该耽误他太多时间。”
张氏又催促他洗澡换衣服,并且叮嘱佣人把换下来的衣物多洗两遍。
忽略两位女士家长里短的说着葬礼的话,许少庭回了房间,当天晚上珍珍跑来找他,惯常的要兄长每天写的稿子来看,许少庭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打盹,整整一都没有怎么活动,稿子写久了,脑子都开始犯困。
对着珍珍的问话,困呼呼的答道:“今天没有写《大道仙途》。”
珍珍简直疑惑极了,看他桌上明明新鲜出炉的雪白稿纸黑色钢笔字:“这不是你今天写的小说吗?”
“唔……写的不是《大道仙途》。”许少庭打了个呵欠,“我想睡觉了,你想看小说,明天再说吧。”
珍珍心里更是和藏了个猫似的,猫爪子挠的心里痒痒:“那你写的什么新的小说吗?”
许少庭合上钢笔盖子,拿文具压住稿子,人起身晃晃悠悠的朝着床走:“是新的小说。”
“你怎么不写《大道》,写新的了?”
“那我看看你新写的。”
许少庭往床上一扑,脑子困得一团浆糊:“还没写完,你想看,等写完了再看。”
珍珍又喊了几声,就见床上的兄长趴在那里,俨然已经睡得今夕不知何夕了。
小姑娘眼睛在稿子上打了几个圈,忍着了去擅自拿过来看的冲动,出卧室前小大人似的叹口气,给许少庭盖上了被子,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脑袋。
确定人不会着凉,便站在床边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很是忧愁的自言自语:“哥哥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好自己,看来真是要辛苦我未来的嫂子了。”
许少庭不知道小姑娘人小鬼大的说了这样的话,第二珍珍去上学,就换了许嫣然来要小说看,几乎把昨天和珍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才送走了这位便宜姑姑。
到了晚上,珍珍又来问,许少庭莫不想到:长篇连载小说作者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催更简直是他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啊!
这样被催了整整三天,家中三位女性便在晚饭时将他三堂会审。
许嫣然恨铁不成钢:“你既然已经在报纸上连载小说,怎么就不务正业的又开始写起中篇了,少庭,你说你对得起贺主编吗?”
许少庭心道,这有什么对不起,他交给贺主编的稿子让他一周不写,都不用担心连载开天窗,像他这样有整整一周存稿的良心作者去哪找。
张氏也说:“既然已经开始在连载《大道》,一心二用……也不好吧。”
珍珍最直白:“哥哥你的新小说还没写完吗,不是说只是个短篇吗?”
“本来是只打算写个短篇,毕竟也只是突然有了些感触罢了……”
“什么叫本来?”三位女士齐声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许少庭深感压力极大,小声说:“写着写着,就写长了。”
这个写长,足足时间拖延了一周,直到贺主编再次上门那天,他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完稿共十五万字左右,在那天上午被家中三位早就好奇的女士们迫不及待的拿走稿子,要拜读下这位放着大火的连载小说不写,不知发什么“灵感”的写了篇这样的小说。
刚看到书名时,珍珍便嘟囔了句:“这名字真奇怪,比《大道仙途》的名字还奇怪。”
张氏道:“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往下看,也许看完了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新的小说上来便先出现两个小女孩,这俩女孩名字很有意思,一个名字叫迟阳,一个名字叫尹月。
迟阳与尹月的父母是移居在英国的华夏人,两家人都属于中产阶级,住在同一所高级公寓,因为都是华夏人的这层原因,自然十分交好,于是在同一年各自有了女儿后,两个小女孩也是一起长大,说她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也不为过。
作为在英国长大,从未去过华夏的两个小姑娘,外人可能以为她们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华夏人了,即使长着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头发,但她们心中的那颗心已经是白色的了。
但其实正是因为这样的外表,迟阳与尹月从小就无法融入白人的孩子群体中。
有的是小孩子们出于天性,排斥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有的则是他们的白人父母就歧视有色人种,于是给自己的孩子也灌输了有色人种尤其是黄种人低人一等的价值观。
迟阳和尹月在人生前十八年的遭遇与经历几乎如出一辙,都迷茫过自己的归属,如果是按照国籍,但是身边的原住民们显然并不欢迎她们。
如果寻根问祖,她们从未踏上过那遥远的华夏土地,父母更是对母国的评价既怀念又排斥,可又从未放松过她们对华夏文化的学习。
以至于她们即使成长在英文环境中,也能说一口地道的中文,写一手规整的汉字。
直到她们上了大学,接触到了许多来自华夏的留学生,越来越多的了解到华夏这个东方巨国的遭遇,更是被华夏留学生们团结一致,高呼着口号,被他们虽年轻但目光坚定的面容打动。
尹月问迟阳:“他们的眼中是什么?”
迟阳说:“是名为追求的精神。”
尹月的眼睛充满了向往:“真好啊,阿阳,我真的很羡慕他们能这样直白的表达出他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可我到现在,都不知自己究竟属于哪里呢。”
“人生漫长而短暂。”迟阳拉过尹月的手,年轻的女孩眼中似乎燃起了光。
她对自己的挚友说,“如果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那就主动的去寻找。”
在这天,“追寻”的种子埋在了少年人的心里,两个女孩也在大学毕业那年,与决定归国的华夏留学生结伴离开了英国,即使在她们离开前,她们的父母送了她们这样的话。
“你们疯了吗?男人便算了,你们要去的地方可绝不欢迎女人,你们简直是去自寻死路。”
“你们长大了,想去哪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但千万不要逞强,如果待不下去便回到这里,爸爸妈妈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两个女孩带着父母的不舍坐上了去华夏的轮船,她们怀着满腔的热忱,与那群华夏留学生们一样,满耳朵满嘴的都是“改变国家”“拯救华夏”,“在这黑暗的时刻如需光明,我们便做那点燃自身的蜡烛”。
这样打着崇高旗号其实满是空想的理想,很快就在她们踏上华夏土地不久后被现实打破。
她们带着存款而来,想要办实业,给穷人们提供工作。
结果一见她们两个女孩子,不仅没有人愿意和她们合作,还充满蔑视的说:“正经女人可不会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
“你们两个女娃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真是可怜哟,我女儿这个年龄都三个孩子了。”
“你们简直是伤风败俗,什么,英国人?呸!卖国贼!汉!国家危急存亡时刻,你们竟然跑到国外去享福,果然唯女子与小人不可信也!”
更有男人连原因都不找,直接便说:“我不和女人打交道。”
尹月气的破口大骂,很快便冷冰冰的对迟阳说:“哦,我们是女人这就是原因了。”
迟阳便看到尹月眼中,那原本亮起来的光灭了,她一脸疲惫的说:“回去吧,阿阳。我们是女人,这就是原因你还没发现吗,那些华夏留学生全是男人呢,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女孩子?”
“这个国家,不欢迎女人。”尹月眼中含着泪水,“我也绝不认为自己的归属是这里。”
迟阳握着尹月的手,一如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她给这个小了自己两个月的妹妹打气:“阿月,歧视无处不在,在英国难道就不存在歧视吗?只要有人在的地方,歧视就会永远存在。”
迟阳的话说动了尹月,她暂时打消了回英国的念头,但实业做不下去,两个女孩子便决定创办学校,毕竟能使一个国家发展起来的除了经济,那就是教育了。
创办学校自是费了一番功夫,先是老师好不容易才招到几位,还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才愿意在两个女校长手下做老师。
但教学搂与老师都有了,却没有学生愿意来,一听是女人创办的学校,即使可以上学,但这年头能让孩子上学的人家首先不缺这点钱。
穷人家更是恶狠狠的啐唾沫:“竟然让我儿子去上女人办的学校?你们真是烂心肝啊!什么?那就让女儿去上学?女人怎么能识字读书?这是要反了天,还想骑在男人头上啊!”
穷人家的女人骂得更狠:“也不知道哪来的钱办学校,什么腌臜地方都打着学校的名义,她们两个放在我们老家,那都是要沉塘浸猪笼的哟!”
尹月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怀着名为“理想”的东西来到这里,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她劝迟阳和自己一起回英国。
却见到她眼中的光仍然亮着,一如她们第一次见到那些留学生年轻的面容上,有着同龄人眼中都没有的坚定。
尹月明白了迟阳的选择,她骂道:“你是个疯子吗?你会死在这里的!”
又哀求她:“回去吧,明明可以选择更轻松的度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那些人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值不值得,在我自己。我也并非圣母,我只是明白……”迟阳在这天给出了她的答案,“明白如果就此离开,在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后悔的始终是我选择放弃的那件事情。”
“既然人生无论如何都会后悔,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尹月知道这答案并无错,但她却不能认同,带着对迟阳的愤懑,她独自一人离开了华夏。
虽然分别的不愉快,但两人也并未从此断绝联系,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尹月结婚生子,工作过,也最终因为照顾孩子的原因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
而曾经前半生与她一样的经历的迟阳,至今未曾组建家庭,可她的名字却已经在华夏留学生间传播,成为了华夏沪市颇具名望、令人尊敬的迟校长。
是的,迟阳成功了。
尹月想过去见她,祝贺她,可每每都因各种家庭琐碎的原因拖住,也或者是她年轻的容颜不再,人生中尽是些乏善可陈的无趣事情,便本身也逃避着去见那位令人尊敬的迟女士了。
她从二十一岁开始,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孩子的孩子也诞生,等她猛然回首半生,看着镜中憔悴的妇人,再想起身边华人圈子中,被人尊敬称呼道的“迟先生”“迟校长”……
华人们称颂她,甚至不惜用伟大来形容,让她恍然间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稚嫩天真的面庞充满着向往:“阿阳,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我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为什么最后成为了这么平庸的一个人?
尹月迷茫的想到,外孙的哭声响起,她便来不及再想,匆匆忙忙的拿着沏好的奶粉去喂孩子了。
直到她收到了迟阳葬礼的邀请,阔别二十年,她再次踏上华夏的土地,并且告诉自己:“最终还是迟阳的选择错了,如果她回到英国,一定能活到七老八十,而不是才四十岁不到就去世。”
空着手去了华夏,归来时尹月带走了迟阳留给她的遗物:一个壳厚皮的记本。
她翻看完毕,忽略扉页写的那几句话,正文内容与其说是一个女人的半生记录,倒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半生苦难史。
于是她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这样平凡的一生很好。即使迟阳获得了名望,但歌颂苦难毫无必要,人生短暂,我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一转眼,尹月老了,丈夫早她十年就去世了,她刚开始在儿子家中照顾孙女孙子,后来女儿生了孩子,又去照顾外孙,等到她老的再也照顾不动孩子了,她被送到了养老院。
等到她要死的那一刻,她的孩子们,孩子们的孩子……甚至连第五代都诞生了,因为她活得足够老,她都九十五还是九十六……老得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
也老得要死了。
不同年龄肤色性别的后代们围着她的病床,他们哭泣着,却也说:“母亲/祖母的这一生是很好的一生。”
最后,孩子们纷纷上前与她告别,直到照顾她许久的护士问:“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尹月看着医院森白的天花板,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她努力的想要动动手指,想去摸压在枕头下的记本……
眼前的光芒却逐渐消失,长夜袭来,她回顾完了一生,远方亮起了光,是太阳
是炽烈的太阳!
她眨了眨眼,阳光中十八岁的女孩对她笑着挥手,于是她也笑了,然后看着这年轻的女孩朝着炽阳永不回头的奔去,直到她与那太阳消失在她人生的长夜中。
尹月死了,孩子们悲痛大哭,长子上前母亲的遗体,摸到了枕头下压着的壳笔记本。
他疑惑的打开,匆匆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
微风吹过这记本的扉页,秀丽且坚毅的笔迹写到:
我亲爱的朋友,请不要为我的离去伤心
我只是在这人生漫漫的长夜中
去追逐了那永恒不落的太阳——
十五万字,写了迟阳与尹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
读完之后,珍珍第一个出声:“我想不明白……完全没办法理解迟阳这样的人。”
许嫣然和张氏却是互相望着对方,显然两个大人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珍珍又说:“不过……好像有点明白了小说的名字了。”
雪白的稿纸第一页第一行正中,珍珍翻回去,明明并不明白许少庭这小说写的有什么意思,但还是怔怔的看着文章名字
追逐太阳的人
第65章
《追逐太阳的人》整篇小说大约十五万字左右,家中三位女性凑在一处,从上午看到落,下午贺主编来拿《大道仙途》的稿子,还以为三位女士手中拿的正是。
谁知白来了一趟,贺主编简直是不可置信:“一章都没写?”
“是我的错……但是您那里的稿子再连载一周也是绰绰有余。”
“怎么会整整七天一个字都没写呢?”贺主编还是副不肯相信的表情,千风明月现在可是他们沪市晨报的招牌作者,他自然对许少庭是十分上心。
许少庭不好意思说他在写另一篇小说,因为这篇小说风格并不是很符合晨报,所以也没有用千风明月这个笔名投稿在晨报的打算。
所以他考虑了下,并未告诉贺主编真正的原因,只是说:“我偶尔也想休息一段时间,给自己放个假。”
“您这次休息的时间有点长。”贺主编说完,幸而始终记得面前的作者一来他本身非常敬佩,二来是报社目前最大的摇钱树,赶紧又放缓语气,好声好语的询问许少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和贺主编你来我往的寒暄了好几句,确认许少庭身体健康,也并非是不打算写《大道仙途》,贺主编才勉强放下一颗心,临走时管家埃里克拿了些烤好的饼干小蛋糕,装在纸袋中交给贺主编。
客客气气的推辞两句,贺主编抱着纸袋与许少庭告别,也不忘交代:“我下周再找您来拿稿子,您可一定要写啊,否则就真的要开天窗了。”
许少庭都不知是再四再五的保证了,才把啰嗦个不停的贺主编送走。
这时候不过是下午四点,太阳还未落山,他进到家中并无今写稿子的计划,一周写了十五万字,还是手写繁体字,对他来说也着实费了许多心神,便只想着今好好放松一番,恰巧又是周末,便想找珍珍这位半个上海通带他也出门逛逛。
结果进到客厅中,明明平里最爱唠叨他该多多出门的三位女士,一致头也不抬的说:“小说还没看完。”
珍珍道:“哥哥你想出去玩,可以找别的朋友。”
许嫣然说:“或者明,我们几个一同出去看看电影,在外面吃个饭也是很不错。”
张氏也道:“难道没有别的人可约吗?”
只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的许少庭讪讪逃离客厅,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半晌没有动弹,最后想来想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走廊,拿起电话拨出自己唯一熟悉的那串号码。
二十分钟后,客厅的三位女士就见那位在沪市似乎并无朋友的许少庭,穿着卡其色裤子和白衬衫,搭了个皮子外套,拎着件黑色夹克衫往外走。
看他一身出门打扮,张氏便问:“你自己一个人出去玩?”
许嫣然也啧啧称奇:“备车了吗?一个人多没意思。”
许少庭便皮笑肉不笑的对两位女士回道:“我和人出去玩,人家开车来接我。”
许嫣然长眉一挑:“哎呦,哪位富少约动了你?”
许少庭听见别墅外轿车喇叭声,跑了两步留下句:“与沈灵均先生打羽毛球去。”
于是身后许嫣然和张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俩人心中都在想:果然如此,除了沈灵均,许少庭还能找出在沪市第二个交好的人了吗。
而作为个正常人,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只有一个,似乎都那么不太正常,张氏与许嫣然常常担心许少庭,俩人私底下也在想怎么让这位才十六岁的小青年多些交友的机会。
许少庭不知自己已经宅到被家中长辈认为有些不正常了,出了公馆,见到门外那辆黑色轿车,兴冲冲拉开车坐进去,先把外套递给驾驶席上的沈灵均:“那天都没还你。”
就继而难以忽略的看到这车上还有第二个人,这人正坐在副驾驶,一头略卷的褐色头发,惨白肤色,棕色的眼珠子望着面前在他看来,年纪格外小放在英国,可能都会被认为只是十四岁的小孩子。
沈灵均一只胳膊跨过这棕发卷毛,接过外套,言简意赅的说:“少庭,你坐后面。”
许少庭还在看副驾驶的白人青年,约莫着只大了他两三岁,看着还有那么点眼熟,只是正如白人看亚洲人都是一张脸,他看着这位年轻白人青年,也很难确定究竟是真的眼熟,还是把以前见过的、别的白人的脸安在了他的面孔上。
但真正引他注意的,乃是这位外表年龄在他与沈灵均之间,应该是十八/九岁的白人青年,正穿着一身黑色带肩章制服,即使再缺乏常识,也在租界中见过穿这身衣服的白人,因而立即明白过来应是英国警察亦或军人的官方制服。
兴许是制服所代表的意义确是特殊,他坐在后排一时间到是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还是这位年轻白人扭过头,咧出口大白牙灿烂笑道:“你就是许少庭吗?我是莱恩的同事,你可以叫我的华夏名字,沈杰克。”
先是被这人丝毫不输沈灵均口音的中文惊到,便差点脱口吐槽:杰克先生,你的肉丝小姐呢?
再想这人应该是英国人没得跑了,而《泰坦尼克号》的男女主也正好是英国人呢。
然后被这口灿烂笑容,引得想起这白人是谁了。
许少庭盯着他那热情灿烂的笑:“我们之前见过,工部局后面那条路。”
这白人青年闻言盯着他,突然也开口说:“是的,上个月在莱恩原来住的家门前,我见过你。”
许少庭觉得简直是奇迹,这人竟然是不对亚洲人脸盲的吗,他都是靠着这位与众不同的灿烂笑容与头发眼睛颜色,才堪堪认出对方。
驾驶位上好似被抛弃在一边没人理会的沈灵均,没头没尾的插进句话:“我是不是该为你们彼此介绍一下?”
杰克便说:“不用你介绍,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许少庭心中还在暗暗觉得这位沈杰克总给他一副违和感,但也暂时想不出是哪里违和。
沈灵均一语道出真相:“真不敢相信你是个英国人,完全和绅士精神不符就算了,如果不是你穿着英国军装,都要以为你是个美国人。”
“不要把我和那群美国傻大个比较。”沈杰克发出抗议。
沈灵均嗤笑一声,许少庭也乌云拨开见明月,看着沈灵均那副略带刻薄,偏偏还笑容优雅,慢条斯理的回道:“难道你竟然不是吗?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所以你也知道。”
是了,正是如此,看着沈灵均那侧脸的表情,听着他说话的语气,许少庭发现只论气质,大概沈灵均比这位白人沈杰克都更像是英国人。
沈杰克发出抗议,只是说出的话都被沈灵均三言两语讽刺回去,许少庭在后面坐着,看这俩人对话并无自己被排外的感受,只是很稀奇的发现原来沈灵均也有这么一面。
事实上最初他们两个的见面与相处,沈灵均看似友好妥帖的神情与待人举止,恰恰表现出的是一种与他的距离感。
两人能熟悉起来,如今不得不说也是发生了许多阴差阳错的事情,比如他们各自知道了彼此的一些小秘密。
让许少庭不禁想:看来没有什么比知道对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能更快的让人关系更近一步了。
不过沈杰克看似是个美国傻嗨型白人,与沈灵均吵了几句,两人便都记得后座上还有个人。
他转过头殷殷切切的找许少庭聊天,开口说:“你看起还没有成年,像是只有十四五岁,你是莱恩的弟弟吗?”
许少庭琢磨出了个疑问,他道:“我年底就十七岁了。”
然后摇头:“我与莱恩是朋友,我们有着共同的家庭教师,你也可以当做我们是同学。”
便问出他那个疑问:“你怎么会姓沈?”
沈杰克粲然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莱恩,才选了沈这个姓?”
许少庭:“那看来不是了。”
沈杰克便道:“说来话长,这里面有个故事,所以便不和你讲了,只是之所以选了沈这个姓,和莱恩全无关系。”
许少庭心道:我也没兴趣听你的故事,事实上我对你整个人都毫无兴趣。
沈杰克显然也发现他的好友莱恩的好友是个真正颇为冷漠的人,全然没有与外表年龄该符合的,属于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朝气与好奇心。
明明看外表穿着是个少年人,没想到一路上与他说话,直到了目的地,二人的聊天也只能称得上是不咸不淡四个字。
而到的地方,是个公馆的后院,有着比许家还大的后院场地做了个打羽毛球的场所,到那里就见已经有了不少年轻人,仔细看过去,白人与黄种人都有,黄种人还要更多些。
沈杰克这人到了这种场景,很有点鱼入大海的自在,很快脱了军装外套,塞到沈灵均怀里跑到人群中,要了个羽毛球拍就上场与人拼杀了。
留下沈灵均和许少庭二人总算能单独相处。
许少庭看他怀中抱着两件外套,沈灵均随他目光,也是无语,只好说:“你们两个……有点像。”
“哪里像了?”许少庭简直不能认同。
沈灵均便笑道:“有时候粗心的样子都很像,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沈灵均却摇头,不肯告诉后面的话,端起他那副绅士模样,实则身高打眼的跟个树桩子似的抱着两件外套,都不知自己多么引人注目。
许少庭心里便将“傻大个”三个字默默送给这位了。
第66章
许少庭觉得沈灵均打眼,却不知加上刚刚离开的沈杰克,他们三个年轻青年刚进场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沈灵均正小声与许少庭介绍这公馆男女主人都姓宋,女主人是位沪市土著,丈夫则是位相当有名气的温州商人,天南海北的跑,南洋有橡胶工厂,美国英国贩卖茶叶瓷器丝绸,赚到了钱又回华夏投资制作电影。
沈灵均道:“只说经商这件事,宋先生是个厉害人物。”
许少庭就见一位穿藕色旗袍,风韵犹存的妇人款款走来,这妇人未开口,已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沈灵均也笑道:“宋太太许久不见,看着竟是比上次见面还年轻了好几岁。”
许少庭颇为感兴趣的看着沈灵均,这人是瞬间变脸,从虚伪友善的英国绅士成了个花花公子。
难不成是对女士格外优待?
宋太太眼珠子在沈灵均面上转了一圈,便素手捂嘴娇嗔笑道:“那是年轻了几岁?上次见面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然后目光便落在沈灵均身旁的小少年身上,沈灵均是不用说的,无论气质长相,走在哪里都是个吸引人眼球的人物。他那位对华夏文化相当感兴趣,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同事杰克,则因是个正经白人军官,更是自带“高贵”光环,至于第三位
宋太太料不准这位看模样十六七左右的小青年是什么身份,只看他清秀白皙的一张脸,随性的气质与穿着打扮,猜测出身定是良好,只是心中想:这沪市还有她宋太太不知道的公子哥吗?
因此暗自揣测,要么是外地刚来沪市,要么也只是小富之家,也不知道怎么搭上了沈灵均或者那年轻白人,才被带到了她这里。
宋太太心中有了杆秤,就并不把这少年放在心上,只是面上滴水不漏,一视同仁的笑眯眯问道:“这位到是面生,以前从未见过,难不成是你弟弟?”
许少庭正在想要不要报名字,沈灵均已经抢在他前面:“是我一起上课的同学,下午无事,带他出来一起玩。”
宋太太显然要与这位同学说两句,沈灵均抱着衣服不动声色的挡在人前面,笑道:“上次见面不就在刚来沪市吗,七月三号,我怎么会不记得?”
宋太太明显惊住:“你记得这么清楚?”
沈灵均道:“宋太太长得这么美,怎会忘记。”
三言两语,宋太太被逗得笑的花枝乱颤,许少庭躲在沈灵均身后,心道也把他忘的一干二净,况且沈灵均的话怎能信,这人记性简直好的吓人。
沈灵均突然对着球场那边大声喊道:“杰克奥古莱斯!”
沈杰克跳着打回了个扣地球,转过头拖长声音喊:“叫我干嘛?”
沈灵均腾出只手把许少庭推出去,许少庭无语的看这人笑容和蔼且慈祥,目光充满鼓励的如同望着自己胆小的儿子或是弟弟,对他说:“找沈杰克打球去。”
又大声喊:“少庭要与你来两场。”
沈杰克挥动着球拍:“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许少庭被推得小跑两步,隐约听到身后宋太太似乎惊讶说道:“你原本说不来,结果又来了,难道是专门为了这位小同学……”
就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到了羽毛球场那里,正与沈杰克打球的男孩下场,交给他球拍时,表情并不怎么情愿,他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这与他年纪看着差不多的男孩瞥他一眼,说了句:“白人的大腿抱着舒服吗?”
许少庭下意识想要回一句“哪来的狗在叫”,好险想着不能给沈灵均惹祸,于是学着沈灵均那样,一言不发的只扯出个刻薄且优雅的笑看着这人。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模仿的是否有那个味道,不过这男孩表情瞬时变得极差,他心想,看来我还有做演员的天赋。
便很是潇洒的拎着球拍上场,留给这位愤怒的少年一个背影毕竟真男人从不回头。
沈杰克见他站在对面了,便问:“要不要让让你?”
围观的少年少女们,有人喊出声问:“以前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许少庭没回名字,挥挥球拍对沈杰克说:“不用让我,我羽毛球打的还是很不错的。”
沈杰克闻言,果然没再留手,发球攻势极其凌厉,许少庭没说谎,他上辈子全职写小说后,颈椎与肩膀就变得不是很好了,除了办了卡每周去按摩,还有个办法就是去打羽毛球。
不过来到这里后也是将近俩月没碰过,刚上手确实不熟练,沈杰克这球便没接住,刚刚与沈杰克说的话声音不小,围观的小青年们都有听见,顿时一片嘘声,至于嘘的是谁,许少庭面不改色的捡起羽毛球,全当没听见。
来回四五次,许少庭都是一击便输,有人已经喊换人,沈杰克再发球就开始放水了,许少庭却不客气,手感正好上来,一个漂亮的直线打过去,速度飞快的擦过沈杰克耳朵边,他总算是了一回合。
沈杰克也被这球惊到,这才信了许少庭没说谎,围观的青年们倒是还在说闲话,认为是沈杰克放水以及这球不过是那男孩走了运。
许少庭却是手感上来,沈杰克也不再和他客气,两个人接下来势均力敌,一个羽毛球能打上三四十回不停,只是最终还是现在这具身体缺乏锻炼。许少庭还没尽兴,可也跑不动了,擦了把头上的汗,下场把球拍递给抢在前面跑过来的女孩手里。
大概是人还是要凭实力说话,他开场虽烂,好歹后面找回了场子,都是十五六岁到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着他的目光友善了很多。他四处望望,沈灵均站在不远处台阶下与几人说着话,忙里偷闲似的看过来一眼,便对他挥了挥手。
他就朝那边走过去,身边凑过来几个青年男女,笑嘻嘻的与他介绍了自己名字,因为语速都很快,他实际上一个没记住,只是也回答了自己名字。
有个女孩直接问:“你和沈杰克与沈莱恩是熟人?但是以前都没见过你。”
有个男孩疑惑看他:“你姓许,和许嫣然小姐一家的吗?”
许少庭心道:看来交际场上的事,果然还是便宜姑姑最有名气,估计也是个名人。
他答道:“是我姑姑。”
几个小青年纷纷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交换着眼神说:“怪不得是沈先生带你来。”
走到沈灵均那里,见沈灵均与宋太太还有年纪稍长的人在说话,许少庭转了个弯,在有点距离的地方,看有年轻人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就也学着坐下了。
跟着他一块的年轻人们也坐到他身边,许少庭出了许多汗,也不觉得这天冷了,伸手去脱外套,刚扯掉个袖子,冷不丁的不远处熟悉的声音扬声说:“出了一身汗还脱外套,再吹会儿冷风,你也不怕感冒了?”
要脱另一只袖子的手停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许少庭抬头看沈灵均。
这位抱着两件外套,活像是个移动衣架的二十二岁青年,不赞同的看着他:“快把外套穿回去。”
然后补充了句:“要听大人的话。”
许少庭来不及吐槽,身边的男女孩们先笑成一团,更可恨的是沈灵均说的极有道理,他也不敢拿现在的身体开玩笑,恨恨的穿回去外套,几个男女孩已经坐实了沈灵均是他长辈的事实。
之前问他话的女孩便又问:“沈莱恩有女朋友了吗?”
许少庭看她一眼:“你们都不知道的吗?”
“知道什么?”这女孩子说,“他都不怎么和我们玩,想和他做朋友难得很,看着对谁都笑,但除了那个白人沈杰克,也没见他和谁经常在一起。”
许少庭想想,拿不准该不该老实回答没有,于是回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你好奇自己去问就是了。”
几个男孩呱呱的笑出声,那女孩满脸通红的瞪他一眼,许少庭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姑娘不是八卦……她至少是对沈灵均有好感。
不过男孩子们也明显对沈灵均很好奇,几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围着许少庭,问的话不离开沈灵均,许少庭敷衍了事的一概“不清楚”“不知道”回答,可能是他敷衍的情绪过于明显,几个人就也不和他说话,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
坐了会儿,汗都落完了,伸了伸胳膊和腿,站起身想去再打两场,忽然听到熟悉的名词,坐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年轻人似乎正在辩驳什么。
这不稀奇,年轻人嘛,聊东西总会出现争议,可是他听到“叶云起”三个字,还是竖起耳朵探过身。
“叶云起怎么会和那个妖女在一起?他肯定是和那位无名女子是一对儿。”是那位对沈灵均有好感的女孩子。
“那无名女子身份不知,也许是叶云起他妈也说不定呢?”一个男孩说。
旁听的许少庭:……好想法!我可你去的吧!
“总之那妖女配不上叶云起,穿的妖里妖气就不说了,露着胳膊大腿能是什么好女人。”女孩子愤愤说道,“也不知道千风先生写这么个角色是什么意思!”
又一个男孩突然插嘴笑嘻嘻的说:“全娶了不就是了,什么妖女,无名女子,还有之前瞧不起主角的大小姐,我看千风先生也有这个打算。”
许少庭:少年,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现在没有了。
是的,他决定让主角单身到底了。修大道,娶什么老婆开什么后宫,大道就是主角的终生伴侣了。
这女孩突然涨红了脸:“如果全都娶了,那这个叶云起也不过如此,千风明月也不过尔尔,和你们这群臭男人没一点区别,新人作者里面还是知行先生更让人敬佩!”
许少庭:……是同一个人啊
第67章
“你怎么这个表情?”那女孩突然转过头,看着许少庭皱着眉,“你也看《大道仙途》吗?”
男孩子道:“哪有不看的,不是我夸张,沪市的学生都在看,要不然平常聊天都和同学聊不到一块。”
许少庭心中默默道,那正好,我也没有上学,倒是不用担心这个。
不过他诚恳问道:“这小说很有人气吗?”
“不是很。”男生表情极其正经,“是非常,特别,超级。”
许少庭被这三个形容词惊呆了,几个年轻人看他这样,以为他没看过《大道仙途》,加上之前他敷衍的回答,便凑在一起嘀咕,毫不避讳的让许少庭听到他们说“侄子应该是真的,只是不知道是许小姐哪里来的乡下侄子”。
真是懒得理会这几个小孩,真实年龄也不过十八岁的许少庭老成的摇摇头,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回头问:“知行的《春风的故事》你们也看吗?”
“我看了。”女孩子听他问题,表情不知怎的亮了,盯着许少庭兴致勃勃的说,“我们语文老师推荐,班里的女孩子都看了,知行先生是我们最喜欢的新人作者。”
“知行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几个男孩紧接着七嘴八舌的吱吱喳喳的开口。
“写的幼稚就不说了,写的东西也是莫名其妙,什么枷锁啊,人类里面没有女人,这样的小说能发表,我都可以去写了。”
“她肯定是个女的,也就女人在国家如此时刻,才会写点这样不知所谓的东西,也就只能看到自己同性别的苦难,女人的眼界也就那样了。”
“你们闭嘴!”女孩子突然站起来,这一声不小,沈灵均那一处的人全看过来。
宋太太更是面色不虞,指桑骂槐的开口说:“现在的年轻人们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也不知道家里都是怎么教育的,要我说,没教好就别放出来了。”
说完,转过头笑吟吟的与几位男士说:“我这里有四月刚从杭州收的茶,正好几位也来尝尝。”
而许少庭这边几个年轻人已经鸟兽群散,少庭也趁机赶紧开溜,路上那女孩子与他并排走着。
虽然看她抹了把眼睛,心有不忍,但摸了兜别说餐巾纸,手帕也没带一条,只好两手空空的很是尴尬的看人家女孩子掉眼泪。
所幸也就只是两滴,这女孩很快恢复心情,讪讪的对他说:“让你看笑话了。”
许少庭宽和回道:“是他们说的不对,没什么好笑的。”
这女孩看他目光愈加友善,抿嘴笑道:“你是不是看过《春风的故事》?”
许少庭:“嗯……看过。”
女孩子便说:“你的想法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许少庭左右想想:“有人评价知行故意挑拨男女性别对立,但是我今天看到你那些男性朋友在我面前的言论,真是奇怪,明明把男女性别对立的是他们这部分男人,怎么还往我……我喜欢的作者知行身上泼脏水。”
女孩子道:“以后和他们就不是朋友了。”
许少庭:“等等!一个小说而已,还是不要因此断了朋友关系,没必要的。”
“本来也不是什么朋友。”这女孩子笑道,“我更想和你这样的男生做朋友,至少没有他们那样狭隘。”
许少庭只想婉拒……秋风吹来,吹得他只想打颤,且悄悄的更加远离了这位女性身边两步。
然而尴尬中更有尴尬,围着羽毛球场看人打球的年轻人们,显然没有回头,因此正在大大咧咧的说着一个人。
男声说道:“不就是由白人与那位白华带来,冯婷婷他们几个才巴巴的凑过去,也不知道该说是那个少庭不要脸面,还是冯婷婷几个人像是狗似的。”
这位,许少庭一看,还是熟人,不就是那个下场时说他“抱白人大腿”的男青年,他显然小有地位,身边正聚着几个同龄男孩。
一个男孩说:“做人当如叶云起那样傲骨铮铮才对,要是千风明月先生看到今天这样情景,不知该怎样心痛我们华夏人没一点华夏自古以来的反抗精神。”
被议论的主人公正在他们身后,阴测测的笑着出声:“千风明月要是在这里,肯定要问你们名字,然后写在小说里面做炮灰。”
几个男孩骤然回头,见到被说坏话的主角站在身后,幸好还知道黑白对错,各自低着头红着脸不敢看他。
只有中心那位对他嘲讽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许少庭不理他,侧头对女孩说:“奇怪,你有没有听到狗叫?”
女孩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他父亲很有来头,你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
那位显然已是被惹到,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又骂我是狗!”——
沈杰克正在场上打的犹未尽兴,场下已经乱作一团,与他打羽毛球的小姐满场跑着捡球,气的早就不想和他打了,但也舍不得下场。
沈杰克去看场外,正好不用那位小姐继续纠结“打还是不打,这可真是个问题”,他大长腿迈着跑到围成一群的年轻人里面,用了好大力气把沈灵均的小同学给揪了出来。
而见他这位穿着黑色制服的白人,不知道是不是白人加制服双倍加成,人群顿时四散,中间留出个圆形空场,剩下沈杰克拽着许少庭,以及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的小青年。
沈杰克看看俩人,头发衣服都乱了,不过看露出来的皮肤都无伤痕,也许有淤伤,这会儿也还没显出来。
他好笑问道:“你们打什么?谁先动的手?”
却没人回答,沈杰克注视着那青年:“是你先动的手吗?”
他话声变得严肃,身高与气势也压了这青年一头,这青年绷着嘴,突然恶狠狠望着许少庭:“你有本事,便与我实打实的打一场,现在有个白人给你做靠山,你觉得很骄傲吗?”
沈杰克脸色阴沉下去:“年轻男孩打架没什么,打一场还是好兄弟,你扯这些东西,该反思的是你自己。”
这青年却是一声不吭,深深看一眼许少庭,转过身就走了,人群见他就如摩西过海似的自动让开条道路,衬得他那萧瑟但挺直的背影到像是个英雄了。
沈杰克看那男孩,只觉是个小孩,回头看许少庭,笑容挂在脸上问:“我们两个再来一场?”
许少庭捂着右边脸颊,舌头了大牙内侧,磕出了点血,这倒没什么,他看去四周,四周年轻人看着他的目光古怪且复杂,总之称不上善意,就也无趣的摆摆手,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去找师兄。”许少庭憋着口气,与沈杰克道别。
沈杰克站在原地一头雾水:“……你师兄是哪位?”
沈灵均正在公馆对着羽毛球场的露台上喝宋太太泡的茶,他们坐这一桌的人,他的年龄最小,但倒是无人忽略他,不说宋太太很喜欢三两句话就带上沈先生,那几位男士也喜欢与他聊些关于西方国家是如何先进,华夏是多么落后的话题。
茶是好茶,沈灵均听着附带的话却品不出茶的味道,心中想要不是为着许少庭这是个运动的机会,真想离宋太太远点,他似乎对宋太太身上喷的香水有那么点过敏。
心中惦记着的人已经走过来,宋太太是个眼尖的,笑着说:“你那小同学是来找你了。”
沈灵均露出笑,等人走近,看他捂着脸,刚刚羽毛球场那里人群聚在一块有看到,但没放在心上,现在脑子一动,脸色就黑了。
宋太太坐他身旁,察觉氛围不对,还没想出怎么出声缓和,沈灵均已经站起身走到那男孩面前。
探出手捧着他的脸,漆黑森然的眼珠子盯住他捂着的那块皮肤,许少庭都被吓到见过沈灵均许多不同的面貌,但如今这个真是称得上严寒冰冷了。
“脸怎么了?”沈灵均冷声问。
说着握着他的手挪开,声音虽然冷的像冰块,动作却轻柔小心,许少庭在离开沈杰克时还白皙的一张脸,过了这么几分钟,右脸颊下方已经淤青了一片。
许少庭还没来得及说,宋太太探过脑袋气的骂道:“是谁在我这里撒野?怎么也不看看是沈警官带来的客人,不看我的面子,连英国人的面子也不看了吗!”
许少庭放下手,低声道:“打羽毛球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沈灵均直直看他:“这不是能磕出来的。”
“那大概是我摔得角度清奇。”许少庭笑了声。
“你笑什么?”
“不知道……觉得好笑就笑了。”
许少庭反握住沈灵均的手:“别问了,想回家了,师兄……我不想呆这里了。”
沈灵均沉默一瞬,抽出手,便揽住他肩膀低声说:“那我送你回去。”
抬头笑道:“我就先告辞了。”
宋太太连忙说:“我这里有冰块,也可以请医生上门”
就见沈灵均揽着那小同学转身,语气还是礼貌,却是不容置疑的一一与另外几位道别。
等他背过身,脸上笑意已然全无,回程路上,许少庭想说点什么,可是提不起精神,俩人之间无话了好一会儿,沈灵均突兀的开口:“打了吗?”
许少庭想想,这次真的笑了:“他估计在左边,被我锤了好几拳,论挨到的拳头,那是我了。”
沈灵均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气笑了:“你还挺自豪?”
才问他:“为什么打架?”
紧接着说:“肯定不是你的错。”
许少庭听着他这赤//的偏袒,捂回自己的脸,沈灵均等他答案,只等来句:“和人交往并无意思,见识了越多的人,就越不想和人交流了,生平好友能有那么一两个就是幸运了。”
“你小小年龄……”沈灵均想笑话这男孩,蓦地想到他写过的小说,只能回道,“你才见过多少人?”
“是没你见过的多。”许少庭坦然回答,“师兄,那你见过、接触过、来往过很多人,对这个世界依然保持着激情、热爱、真心的欢愉吗?”
沈灵均无语半天,老实答道:“辩不过你们写小说的,不灰心丧气就不错了。”——
这天回到家中,没敢让家中三位女性看到自己受伤,三人也在客厅看小说没注意他,让少庭逃过了一时,晚饭时候也特意说要写稿子,把饭送到房间就可。结果成也小说,败也小说,珍珍晚上拿着稿子过来找他了。
本想与他说:“迟阳这个角色很难让人理解,你是不是丑化了尹月这样的普通人。”
看到许少庭脸颊下侧靠下巴青紫一块,小姑娘一溜烟的跑出卧室把许嫣然和张氏都叫了过来。
许少庭撒谎说是摔得,勉强唬住三位女性,但沈灵均还是被许嫣然打电话说了一通。
沈灵均本答道:“男孩子不该这么娇气,不要把少庭当做女孩来养。”
许嫣然一句:“摔坏了还怎么写小说,这幸亏不是伤到了手,只是伤到了脸。”
沈灵均立即改了口风,和许嫣然一唱一和的讨论起他身体的健全非常重要。
许少庭才知道原来沈灵均也在每天都看沪市晨报,追他的小说连载……
这件事翻篇不再提,回到少庭的小说《追逐太阳的人》,最终选择投稿在了《今文学》报纸上,本想继续投《新月》杂志,但是考虑到体量问题,《新月》似乎并无再供长篇连载的余地,就换了正在招长篇小说的《今文学》。
少庭没有太抱希望一次投稿成功,结果却是第二天就收到回复,不仅过稿还会立即刊登,他猜测这报纸大概是开了天窗,但也正好让他撞了大运。
实则报社那边的主编,也被他如此豪气的一次性投来十五万字完稿惊到,全稿完成度极高不说,他都看完了,自然是优先选择刊登完本的稿子,说起来作者拖稿这件事,《今文学》的编辑们自是一把道不完的眼泪。
第68章
《今文学》报纸专做小说,所有版面不是中短篇小说,就是长篇小说连载,关于《追逐太阳的人》这篇约十五万字的小说,报纸主编很是大方的以每天一万字左右的篇幅刊登。
许少庭估计了下,十五天就刊登完毕了,还真是某种意义上的高效率啊。
另关于《大道》的连载,少庭是打算第二天就开始恢复每天两章的工作量,谁知一觉醒来,胳膊痛的抬都抬不起来,他才意识到许久没有运动,就昨天那么和沈杰克打了两场羽毛球,他的胳膊已经酸痛的难以进行写作这项工作了。
远在报社的贺主编此时正《大道》仅剩无几的寥寥几章稿子,心中无不忧愁的想:剩下的稿子只够连载三天,千风明月先生能按时交上足量的稿子吗?虽然说千风先生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勤奋作者了,但是咱也要考虑卡文啊、没灵感啊这样的突发事件,还有作者万一身体不适,尤其是头晕脑热的……
贺主编越想心中越是忐忑,简直是强忍着打电话问许少庭:先生,您今天的稿子写了没有呀?写了多少字了?
要不是也明白这做法非常讨人嫌,他真是就要忍不住了。
结果三天后,贺主编上门取稿,许少庭递来薄薄的几页稿纸,他沉默良久:“这顶多也就两三章的稿子吧,先生”
剩下的稿子是被您吃掉了吗?
许少庭揉着胳膊,他自己也苦着张脸:“我胳膊痛,昨天才开始写稿子,实在是突发事件。”
贺主编立刻满脸关怀:“怎么会胳膊痛?着凉了吗?”
许少庭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打羽毛球打的,只是说现在已经好了,完全不影响写稿了。
贺主编却是带着愁苦离开了许家,如今《大道》是完全没有存稿了,即将进入作者每天写多少,报纸连载多少的境况。
此时距叶校长葬礼也过去了一周有余,许怀清离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是每天都会打个电话到家里报平安,而该回来给许少庭与沈灵均上课的张求仁老师却是连个消息都没有了。
最早想到少庭还要上课这件事的是张氏,她提出了疑问:“张老师是不是也该回来给少庭上课了?”
许少庭才想起自己的家庭教师,正要打电话问问,张求仁老师主动致电许家,但带来的消息,少庭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张求仁老师电话中,上来并未多说,直白道歉:“少庭,如今我在叶校长的救助学院做老师,实在是分身乏术,不能继续给你上课了。”
许少庭本就对重新学习遍高中课程不感兴趣,他也从没有来到民国然后考个大学上的打算他现在还要兼顾写小说,也没有那个精力能做到考上个好大学的成绩。
表达了对张求仁老师的理解,两人闲聊了几句,许嫣然与张氏两位女士也站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张求仁老师在电话那头叹息:“如今学校很缺人手。”
许少庭问:“很难招到人吗?”
他以为这个年代,能有个工作赚份工钱,人人都要争破头,便很奇怪怎么会有招不到人这一说法。
“是招不到合适的人。”张求仁道,“要会认字,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论语》就不说了,也还要经常看白话小说,然后能教简单的数学和会英文就更好了。”
“然后,还必须是女性。”
“很难招到吗?”
许少庭问道,但心里想,好像是不太容易,不过现在读书的女孩子也有一部分了,他看过珍珍的课程,能有中学毕业水平,去教个小学生应该没问题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们能给出的工资很低。”
许少庭不知怎么回答了,这问题太现实了:“这……那确实没办法了。”
要知道这年代能让女孩家识字读书的家庭,其实都是少数,而识字读书的女孩很多毕业后也不会出来工作,大多都是一毕业或者没毕业就嫁人了。
因为少庭现在也经常看报纸和小说,所以了解到如今一部分女性都有了出来上学读书的权利,但大多数这样家庭的女性,包括她们中很大一部分都认为,出来上学接受西方化的教育,会英文与数学,固然值得骄傲。
但要出来工作赚钱,那就很让人瞧不起了这样的女孩子家境定是很一般,竟然要靠女儿赚钱养家。
许少庭当时看到小说里那富家女主的想法,以为是作者编造,跑去问了许嫣然和张氏,俩人反而奇怪的看着他,告诉他这正是当下许多人的共识。
惊得许少庭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想通:社会的进步都是缓慢的,人的意识形态是不可能一步跨到位的。就像那些女孩子都能读书了,可显然她们很多也只是将学识当做了标榜自己身价的、与珠宝首饰并无区别的东西。
你看着她们好像也是女权先锋,会写文章,会引经据典的与男人争高下,但却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仍然不明白女性想要提高自己在男权社会的地位,想要真正的获得话语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参与到社会公共劳动中,大白话就是出门工作。[1]
张求仁在那边叹气,刚开始抱怨:“有这样水平的女性,要么十分厉害,来我们这里做个老师也是耽误人家,要么够做个中小学老师,可也都大多家境普通,也要赚钱养家,但学校本身就是救助性质,每多一个学生都是在往外出钱,教职工这块的工资就只能一再缩减了。”
许少庭特别理解的安慰:“是不好招到,但是只要女老师吗?”
张求仁更气了:“有些女孩子家长威胁我们,要是不专门分出女孩子的班级,不配备专门的女教师,就要把孩子接回家,不允许她们上学了。”
少庭还能说什么,其实是那些家长的错吗?但他们也都是接受着这样的观念长大,所以究竟是谁的错?大概,正是因为寻根追底,发现每一个人都是时代下的受害者,所以才让人更加难以接受。
没有谁是真的错了,这也就是真正的悲剧吧。
安慰了张求仁老师几句话,挂掉电话,少庭也知道说的话都是不痛不痒,在真实的困境中,拿不出解决的方案,所谓的“言语有力量”也只能变成“言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但也许世事就是如此巧合,许嫣然和张氏两人把电话旁听了从头到尾,虽没听到张求仁说的话,也从许少庭的回话中了解了来龙去脉。
许少庭蔫嗒嗒的走回自己卧室,两位女士自去了客厅,俩人接头交耳的嘀咕了好一会儿,便抬脚去了侄子/儿子的房间。
少庭刚写了个《大道》最新章节开头,两位女士进来,他只好放下笔,许嫣然是老样子的行事做派自有她那番随性曼妙的风情气质。
张氏如今也换了衬衫长裤,她人不高,但足够瘦,从出了老宅后,如今跟着孩子们天天喝牛奶、果汁,脸色变好了不说,脸颊也渐丰润起来。
而前几天参加了叶校长葬礼后,更是被许嫣然撺掇着烫了头发,只是烫出一头小卷爆炸头的效果,气的她差点掉眼泪。还是许嫣然想了办法,把头发全部用珍珠卡子别在脑后,再画了眉毛与口红,于是终于能勉强称得上是位面貌虽一般,但也算一位摩登女郎了。
看着如今米色丝质衬衫掖在深色长裤中,映入眼中的便是个精干简练的、瘦伶伶的三十来岁妇人。
许少庭不禁感慨,谁还能想到这是他刚来到这个时代,见到的那位被生活摧残的已然是麻木且行尸走肉般的女人。
许嫣然推了推张氏:“少庭,你母亲有话想和你说。”
许少庭指了指自己的床,示意两位女性长辈坐那里说话,他从两位长辈进来就没动,其实是很不礼貌的。
可惜两位女士对他都很是宠爱,加上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他商量,便没注意到这点。
张氏满脸犹豫,许少庭对张氏的感情比许怀清深了许多,他自己也拿不准究竟是什么原因。
因为张氏陪伴他的时间更多?亦或是张氏这个人不够聪明,不像许怀清那样,让他总觉许怀清这人对他是有“威胁感”。
可或者也只是因为,我们人类天生的总是对母亲更有着天性中的眷恋亲近。
可能放在小说中,很多人对张氏这样的角色是恨铁不成钢,甚至厌恶这位女士,但对于他这个占了人家孩子躯体的百年后灵魂,谁都有立场指责张氏,包括许怀清与许嫣然甚至珍珍,唯有他是没有那个资格苛责这位妇人。
“妈……”许少庭斟酌着喊道,“对于我,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哪有母亲对孩子客气的道理?”
张氏像是被这话鼓励到,许嫣然也拍她的肩膀,两个人都站在她这边。许少庭也非常好奇的看着张氏如同下了很大的决心,可谓是牙一咬眼一闭的说道:“少庭,你看我可以不可以去当老师?”
少庭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当什么老师?”
张氏就像是只蜗牛,探出来的触角又缩了回去,她摆摆手就要走:“算了,就当我没说……我怎么能去做老师……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还是许嫣然拉住她,理直气壮的就噼里啪啦的倒豆子似的:“教中学生和大学生肯定没那个水平,但教小学生还是可以的。小学水平的语文数学你都没问题,英文虽说你都忘了,但最基础的单词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况且就救助学校那个情况,你去了也和做慈善没什么区别。”
许少庭终于听明白了,他想想,也料不准张氏能不能去当个教小学生的老师。但是能不能,总要试一试,有想法,不该是去泼冷水,总要鼓励着去做才对。毕竟人的技能点自己有时都不知是会发光发亮在哪个行业,也许说不定张氏就很适合做老师呢?
许少庭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张氏面前,与许嫣然两人左右两侧如同哼哈二将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张氏只管去试试,说的这位可怜妇人不知听进去几句,但总之是晕乎乎的就被执行力非常强大的两人打电话给张求仁,定了三天后的时间给她面试。
俩人还考虑周全,这是专门腾出几天时间,让她复习下珍珍的小学课本——
时间不觉间就这样飞快的过去,许怀清再打来电话,向他说了张氏去应聘做教师,这位便是继珍珍之后,让诸君开了眼界,三十多的青年男士在电话那边激动的夸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话,又让张氏接电话,说要好好的与她聊一聊。
可惜张氏拒不接通,对家中人说:“想想就知道,不是说我思想进步,终于有救,就要跟个老师对学生似的,站在长辈的角度从高处俯视着我鼓励一番,我与他……我们两个本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都是我误入了他的人生。”
对于两位的感情问题,家中无论是谁都不便发表观点,许嫣然神色讪讪的去告知许怀清,嫂子正忙,没时间听他说话。
但挂掉电话前,福至心灵似的冒出一句:“嫂子她其实一直都很不容易。”
就听电话那头的许怀清很是感慨的夸道:“嫣然啊,你也终于明事理了很多。”
许嫣然眼角抽了抽,干脆直接的挂了电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张氏不想和许怀清说话了。
第69章
周四张氏穿了身素色连衣裙,套了件长风衣外套,头发整整齐齐的绾在脑后,整个人干净利索的由许嫣然陪着去学校面试老师了。
家中便只剩下许少庭一个主人,但所幸天生属性为“宅”,倒也习惯这样的生活。诚然作为个人类自然也会感到寂寞,只是当他手上永远做不完的工作,那么连孤独寂寞这样的心情也要有时间才能体会出来。
人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的流逝,《大道仙途》如今的存稿等于没有,有危机感的不仅是贺主编,少庭近来也开始每天三章打底的疯狂写稿。
常常每天到了落,屋中都暗了才起身去开灯,继而恍然的反应过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也唯有这时候会心中生出点感慨,看着偌大的房间,再看看孤零零的一个自己,心中生出的是孤独倒不如说是某种害怕。当明白过来,他也许在世上是毫无牵挂的一个人,不会因谁的离去伤心,亦是不会有谁因他的离去感怀。
这样的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意义?
伤怀了不过两分钟,想起贺主编每天一大早上班前,先拐到许家拿稿子,再想起贺主编那张脸,许少庭心有余悸的也就把他这迟来的青春期伤春悲秋忘到了脑后。
连他自己都要吐槽一句:想要克服惆怅心情的最好办法,那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工作了。
四五点时候珍珍放学归家,小姑娘吱吱喳喳的跑到她房间,写作业前先要看看他写的稿子,边看嘴巴也停不住,叽叽咕咕的发表自己评论。
等张氏和许嫣然归来,先告诉好消息:张氏的面试通过了,且对方希望她能尽快去上班,于是明天张氏就成为了这沪市新鲜出炉的小学老师一枚。
他们四个人坐在餐桌旁,四人互相说着话,少庭越说越少,最后静静看着三位家人聊天,心中竟生出股感动,也许是人间烟火的气息感染了他,让他忽然明白有了牵挂的滋味。
张氏说完,许嫣然不好意思的笑笑,因陪着张氏一起去学校,她顺便就也旁听了那面试课程,只觉是简单的不可思议,便随口说:“那我的水平岂不是教初中生都绰绰有余。”
一句话惹得张求仁给她出了几道从语文到数学和英文的课后题,许嫣然闲得无聊,顺手写了答案,张求仁沉吟良久,当即问许小姐有没有兴趣来当中学老师。
少庭听了:“你答应了吗?”
许嫣然道:“哪有时间做老师,还要看账。”
一直以为许嫣然无所事事的许少庭才知道,原来许嫣然第二次离婚后,从她那位白人前夫手中分得了不少财产。
从太太变回了许小姐,她将一部分钱财分别存在了汇丰银行与花旗银行,还有些贵重珠宝首饰存在了瑞士的保险柜中。
剩下的大部分钱就被她投资了电影制作公司和沪市一些铺子,许少庭心头冒出个想法:他一直都纳闷许怀清工资不低,但也应是负担不起这样的房子,雇得起埃里克和佣人,现在想想……
许少庭若有所思的看着许嫣然,这个姑姑出了不少钱吧。
许嫣然说:“我说没有时间,那张求仁老师的失望表情……可真是让人敬谢不敏。”
话外之意,也不知张求仁是在失望雇不到这位合格的中学女老师,还是失望不能和美女共事,当然亦或是两者心情都有。
餐桌旁的众人都听懂了许嫣然话中内涵,珍珍抱着张氏胳膊,母女两个笑出声,许嫣然也捂着嘴笑。
许少庭亦被这欢快的家庭气氛感染,甚至难得想到:如果许怀清也在就好了,这样一家人就齐全了——
但不知人生是不是欢快的时光与不虞的时光,总是相互交替着出现,除了许怀清未归,家中人因张氏的新面貌,也好似整个家都带的焕然一新,充斥着股积极向上的气氛。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少庭觉得珍珍学习都更用功了。
结果这好心情到了下周三早上戛然而止,一家子人聚在桌旁吃早餐,如今家中人人都有事情,少庭稿子也逐渐丰盈,渐渐地每天又恢复了两章的工作量。
每里便是上午与晚上工作,下午吃着下午茶看看民国这时候别的作者写的小说。
许嫣然是个爱热闹的,问他:“你这样总一个人不觉得无聊吗?”
许少庭不作假的回答:“这样岁月静好的子多好,怎会无聊,人生如此已是很棒了。”
许嫣然耳朵里只剩下“岁月静好”四个字,品味了好一会儿,默默记在心里,又向许少庭调侃:“怎么不找你那位沈灵均先生出去玩了?”
自从羽毛球场事件后,许少庭一来忙着写稿子没时间,如今时间有了,却许久没和沈灵均有过联系,终究不是喜欢热闹的性格,没有外出的兴趣。
写作间隙也偶尔会想到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孔,想到那双幽然深远的望着他的漆黑眸子,心情便格外的复杂。
看他神色,许嫣然心道难道是闹了什么别扭,说了两句:“莱恩是个很不错的人,你若和他做朋友,只有好处,而且他那性子,不对啊,上次打电话给他,也没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许少庭只说:“最近没有外出的打算,况且沈先生肯定也很忙,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带我出去玩。”
话说的很有道理,许嫣然便不再追问,这样岁月静好的子慢悠悠的流淌着逝去,只等许怀清不归来,一家人再次聚齐。便在这早上,珍珍和张氏出门后,姑侄二人拿着报纸翻看,明明拿的不是同一份报纸,两个人一齐抬头望着对方。
“又是那些言论……”许嫣然皱着眉,“少庭,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看有部分人就是对知行这个笔名有偏见。”
许少庭便知,姑姑看到的文章和他不一样。
“是评价《追逐太阳的人》写的不好吗?”
“翻来覆去还是老样子的话,和《春风》那时候的很多评价差不多。”许嫣然答道。
许少庭深吸一口气:“给我看看你那几份报纸。”
许嫣然道:“若是会影响你心情,其实不如不看。”
“应该不会有我看到这份影响心情了。”许少庭把自己手中这份报纸递给许嫣然。
许嫣然不明所以,拿过来报纸一看,只见硕大的标题写着“新人作者知行抄袭大道仙途”,许嫣然细看内容,只见里面写到:
许多作者瞧不起通俗文学,对于近来大火的《大道仙途》很是不屑一顾,谁知首篇文章便引起众议,曾被叶校长与千秋千古先生力挺的新人作者知行,即那篇被誉为揭露华夏千百年来压迫残害女性的《春风的故事》的作者,不知大家是否看了他的新作《追逐太阳的人》。
这篇小说连载于《今文学》,于昨刊登完毕最后一章,我本人则是《大道仙途》的忠实读者,虽之前对于《春风的故事》点评被叶校长反驳了一番,但本着学习的态度,得知知行新作发表,便也每期不落的追读着最新章节。
小说连载一半,鄙人不得不说佩服啊,主角迟阳的原型是谁想必大家一看便知。
这倒是很有意思,叶校长逝世不过半月有余,兴许知行先生是怀念叶校长,有感而发写了篇这样的小说,也或者是赶着结合时事,毕竟再晚些时候发表,叶校长去世这件事大家也就渐渐遗忘脑后了。
少庭当时看到这里,心中默默吐槽:这是在影射我蹭热度呢。
回归原文:当然兴许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叶校长生前可是十分赏识作者知行,想必是知行也被叶校长深深地打动了,才有感而发不出一周时间就完稿了长篇小说《追逐太阳的人》。
初读,一看主角又是两位女性,鄙人虽想着这知行难道除了女人,就不会写男人了吗?难不成又是写些放大女性悲苦的刻奇小说?
但随着每的连载读下去,当看到种族歧视、白人至上主义,与两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怀揣着理想回到华夏,也不禁欣慰,知行总算能跳出个人的苦难主义,放眼去写些真正有意义有内涵的故事了。
直到看到大结局,在看到知行描写女主之一“她说亲爱的朋友请不要为我的离去伤心,我只是在人生的漫漫长夜中选择了去追逐永恒不落的太阳”。
卑鄙者,莫过如此!
这句子不知诸位是否感到熟悉?
因为这正是早于知行《追逐太阳的人》发表前,曾在本月初引起无数读者讨论的《大道仙途》中,千风明月先生关于夸父之死的描写。
原著中千风明月先生写到“夸父的身躯融化在尽头的烈阳中,巨人英俊的眉目悲伤却又欢喜的望着叶云起,在灿灿的阳光中挥手笑着大喊道:云起,我不是死了,我只是在这无尽的长夜中追逐到了那永恒的太阳”。
千风先生写夸父逐,将神话故事合理加工,把本来一副悲剧的画面描述的充满着浪漫主义的美感。
夸父的死是合理而充斥着浪漫决绝的悲剧,抄袭者知行则是生搬套,结尾看似用追逐太阳升华全文,实则我看是读过了《大道仙途》,知道自己写不出如此感人且富有罗曼蒂克式的语句,干脆就照搬到了自己小说结尾。
可惜可叹!《追逐太阳的人》连载过程中无数人推荐夸赞,但既然结尾能抄,实在令人难以信服整篇文章的原创程度。
而知行这样的抄袭作者能在当下大行其道,千风明月先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通俗小说《大道仙途》却被文人诟病,真不知是不是该说一句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少庭手上拿着许嫣然给他的几份报纸。
有夸赞《追逐太阳的人》这篇小说,称其虽比不了上篇《春风》更给人带来感官上的情感冲击,但十五万字的小说反应了如今当下的华夏,还有海外华人的归属感与如何爱国等我们应刻不容缓着手解决的问题。所以比起上篇《春风》,点评者认为《追逐太阳》在主旨上更为引人思考。
然后正是如许嫣然说的,剩下批判的还是老一套。
有个人写到:你写一次就算了,怎么新小说写的还是女人在当下过的多么不容易这问题?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能写的东西了?
少庭只想回答:哪天我们能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我当然就不用写这些东西了。
但是一想到有人说知行抄袭千风明月……
许少庭想想,那其他的评价似乎也能接受了。
第70章
许嫣然对侄子递给她那份的报纸看完,刚看到知行抄袭千风明月这题目,吃惊之余只觉得好笑。
等看完全篇内容,好笑之余恨恨的将这份报纸扔到一旁,冷声的骂道:“竖子无知!睁大他的狗眼看看,还忠实读者,没看出两篇小说的文风细节有相似之处吗?”
许少庭到觉得还真不能怪这位,事实上现在白话小说就那么几个风格,就连他写作时候也要考虑到这时代的写作风格,会稍作参考学习下当下白话小说常用的形容词、语气词。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在百年后写网文,“罢了”这个用在语句结尾的词语,能偶尔出现一两次就不错了,在这个时代几乎能做到每两三章都要出现个几次。
少庭好笑的回道:“姑姑,你们是先知道知行和千风明月都是我,所以才觉得细节处能看出是出自一个人,这倒也不能怪这位作者说知行抄袭,毕竟他也不知道。”
许嫣然瞥他一眼,嘴角嫌弃的勾了个笑:“满篇文章看着是为千风明月抱不平,我看全篇下来都是嫉妒两个字这是借着千风明月当抢,要摁死知行这位作者呢。”
许少庭点头:“我看出来了。”
文章顶着个抄袭的标题,结果整篇下来都是在骂知行。
许嫣然不知道面前的侄子芯子里早就换了个灵魂,这位二十一世纪少年还不知被人骂作“竖子”是何等鄙夷的称呼。
她便很是奇怪的问到这少年:“你竟然不生气?我是该说你心性淡然超脱……还是感情迟钝,脾气好的过分了?”
“有什么好生气?”许少庭揉了揉脸,“不过我当然不能担个抄袭的名头,得想办法澄清下。”
许嫣然眼睛一亮:“对啊,登报发个告示,告诉大家知行和千风明月是一个人,哎呀!我都迫不及待的看到那些借着知行骂千风明月的人的表现了。”
许少庭惊了:“什么叫借着知行骂千风明月?”
身为名写作者,少庭向来认为自己逻辑能力还算可以,现在也迷糊了:“这不是在说借着千风明月骂知行吗?怎么又来个……借着知行骂千风明月?我都听晕了。”
“原来你不知道……”许嫣然满脸无语,“平里也见到你总看报纸,原来你都没看到那些点评。”
许少庭只觉得自己冤枉,许家订的报纸总共有十二份,他知道后心里都在吐槽:怎么会有这么多种类的报纸?
再加上订的杂志,许家专门空出个房间,没放别的东西,全部都用来放这些期刊报纸了。
少庭每天也就挑着发行量最大的《沪市晨报》看看,其他报纸杂志就是用来看小说,向许嫣然解释了他看报纸杂志的习惯,这位姑姑只好给他科普了下新锐作者“知行与千风明月的爱恨情仇”——
沪市近来名气最盛的作者莫过于千风明月,盛名到什么地步呢大家现在每天早上见面第一件事,说完早上好,第二句话便是问:“你有没有看今天《大道仙途》的连载?”
一篇通俗小说不夸张的说,几乎做到囊括了整个沪市的在读学生,与大部分识字读书的工作党,可谓是将沪市的青少年们一网打尽,这也就罢了,还有个出乎意料的读者群体没有工作也不再上学,只负责在家照顾孩子的太太们。
所以如今,你若是没看过《大道仙途》,可能与人聊天时都要少个能嘴的话题。
但《大道仙途》作为通俗小说有多受广大人民群众喜欢,报纸与杂志上,关于它的负面点评就成正比例相关,当然也有作者大篇长评夸奖这篇小说。
称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想象力,是唯独属于我们华夏文明才能诞生出的奇幻巨作。
但是更多的严肃文学作者们只抓住一条:《大道仙途》这篇小说过于注重读者的阅读体验,其娱乐性质远远大于文学内涵,如今看着风头无两,但注定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娱乐小说。
并断言:不用等连载结束,作者按照如今只顾着剧情爽快,从不认真刻画配角主角的写作方式,到了连载后期必然会被读者抛弃——
科普到这里,少庭听得津津有味,他回道许嫣然:“说的很有道理呢,我最开始给《大道》的定位就是娱乐性质的小说。”
许嫣然:“……这样的评价还算客气,更多是不客气的骂如此小说竟能风靡沪市……”
“原话听了你别生气:呜呼哀哉!卑劣者大行其道,良作无人问津,不仅抬头望苍天,试问难道华夏文坛的出路竟在这样毫无营养的小说上吗?难道我堂堂华夏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民,只配读这样的小说吗?”
许嫣然不忍的看着侄子:“附和者文人众多,纷纷说千风明月这等作者的兴起,就是在宰杀那些传统文学作者的出路,每一个追读《大道仙途》的读者,都是千风明月这个刽子手的帮凶。”
少庭端着杯加了糖的牛奶正慢慢的边喝边听许嫣然讲话,听到这里险些喷出来,作为个并非这时代的灵魂,他心底始终没有抛弃对这个时代的惊恐。
立即悚然回道:“我不会……有什么人身危险吧?”
许嫣然对着少年不作假的表情,沉默了两秒,心中的小人抚额拍掌的叹道:真是绝了,她这个能写出不同风格和奇思妙想小说的侄子,果然思维方式不能以常人揣摩,遇到这种事不生气就算了这怕个鸡蛋啊?!
“能有什么人身危险,文人们也就会报纸上骂来骂去,换成别人,确实要担心文者杀人靠一支笔,不是被坏了名声就是自己接受不了这些负/面/评/价,自己先过不去自己这关,就认了输。”
说到这里,便默默打量着许少庭。
只见侄子感同身受的赞同回道:“是啊,他们骂我的话也太过分了,我不就写个通俗小说吗,都把我说成杀人犯了。要是我心灵脆弱,说不定都要得抑郁症了。”
许嫣然嘴角扯了扯:信你的话才有鬼。
便嗤嗤笑道:“可是千风明月先生,一来从不出家门,别说在乎名声,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名人了。”
“二来,千风明月先生连这些负/面/评/价都没看到。”许嫣然挑眉,“想想到是可惜了那些文人,上蹿下跳可着劲儿的恨不得用文字语言‘杀’了千风明月的用心了。”
“想到这里,反而有些可怜他们了,西子捧心的殷殷作态,可惜我们家的少庭看都没看到呢。”
许嫣然说罢,捂着嘴,被自己说的话逗笑了。
许少庭摇头晃脑的想,他这位姑姑不去写社评也可惜了,这张嘴刻薄起来也是让人钦佩。
笑过了,这才最后提到知行:“千风明月被归在了通俗小说作者那里,知行这个笔名却是被归在了传统文学中,你们前后新鲜出炉,知行名声自然不及千风明月,但之前叶校长与那位千秋万古为你写长评,后来跟风者众多,所以知行这个笔名也算是被沪市文人们认可了。”
“那千风明月作为新人作者,被传统文人不屑。”许嫣然道,“知行身为传统文学的新人作者,免不了就被他们总拿来对比千风明月。”
“当初好几个人骂知行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群爱抱团的文人出声,现在个个说,新人作者还是知行更胜一筹。”
许嫣然说:“有许多类似这样的评价,你听听这个:在千风明月的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一个文人对于文学最基本的尊重,文字彻底沦为了娱乐的工具。同样作为新人作者,知行却是怀着颗悲悯的心去写这世间的生灵,也许千风明月获得了更多的金钱甚至名望,但我只希望我们能出现更多知行这样的作者,让我对我们的小说作者们还不至于失望到底。”
许少庭:哎呦……这评价好厉害哦,不知道的他都要以为千风明月这位作者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其实只是写了本小说而已。
“干嘛这么恨我?”许少庭叹气,“说的好像我是个罪不可恕的人。他们再说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杀人放火了。”
许嫣然道:“总之幸好知行是你,千风明月也是你,等贺主编明天来取稿子,你让他在章节结尾加一句话,阐明知行是你的另一个马甲,这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这确实是个效率最快的办法,许少庭打量着许嫣然,但显然便宜姑姑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远远大于心疼他的表情就是了——
只是少庭并没有采用许嫣然的办法,他大概出于一些投机心理,觉得多个马甲多条出路,因此并没有曝光马甲的想法。
第二天一大早,贺主编心中揣着事情,满脸心事的来找许少庭取稿子。
许少庭自然而然的先把《大道仙途》的稿子给他,然后又拿出一份递给贺主编,正要开口解释这份写的内容,贺主编先开口踌躇问道:“千风先生,您有没有……您知道知行这位作者吗?”
“哦,知道的。”许少庭面不改色的回道。
贺主编:“那您……一定也知道了有人说知行《追逐太阳的人》,抄袭咱们小说《大道仙途》夸父之死那一章的结局了。”
许少庭点头:“知道了。”
“您有什么想法吗?”贺主编也沉默,“我与《今文学》的编辑联系上了,知行交的是完稿,他交稿那天夸父之死这章还没刊登,所以……应该真的只是个巧合。”
许少庭要递过去第二份稿子的手收了回去:对啊,把这件事登报说明一下,抄袭的事情就能澄清了。
“但是,即使是这样,也仍然会有人怀疑是我们报社之间串通一气,为了洗白知行,故意说交的是完稿,毕竟能证明的都是《今文学》的编辑,大众自然会怀疑是编辑们偏袒知行。”
贺主编说到这里,对着面前的少年深深地一鞠躬:“但今文学报的主编与我是好友,他的人品我能作保,绝不会是那种包庇抄袭者的人。”
“还请许先生信我一回,知行小说的结局确是只是碰巧与您的小说相似了。”
少庭赶忙双手把贺主编扶起来,自己都汗颜了,他二话不说的把写的第二份稿子递给贺主编:“您别这样,事实上我与知行认识,两篇小说相似,是因为这是我们共同想出来的灵感。”
待说完,少庭就见贺主编表情难以形容的十分精彩,贺主编开口欲言,嘴唇蠕动十几个回合,最后成了个面无表情的表情,垂着头去看少庭递来的薄薄的一页稿纸。
这稿纸上也就几百来字,以千风明月的视角写到他与知行是从小相识的好友,两人关系亲近到如同一个人一般。
后来俩人都开始写小说,虽然写作方向略有不同,但是也会经常就小说方面的写作时常讨论。而关于追逐太阳这个灵感的原型,确实正是叶校长,无论是知行还是千风明月,都对叶校长去世这件事深受打击,也想到了追逐太阳这个主题,所以二人之间都用在了自己小说中,并无谁抄袭对方一说。
贺主编看到最后,很是无语的还看到许少庭写到:当然指出抄袭的那位作者,大概也是好心,还请大家千万不要指责他,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盯着知行先生的,烦请诸位都要理解这位作者,想必他也只是对知行爱得深沉罢了。
贺主编忍不住的揉脑袋:“爱得深沉……您的用词形容真是……愈发的精妙了。”
许少庭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请贺主编将这篇声明刊登在明天章节连载的末尾。
只是贺主编离开时还在问:“知行的小说我也有看,如果有时间,可否请您引见下本人?”
许少庭只好糊弄过去:“他不爱见人,内向,还有点害羞……不喜欢见男人。”
贺主编定定的看着许少庭,突然意味深长的点头回道:“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少庭反而一头雾水:“您明白什么了?”
就见这厮笑而不语,带着稿子挥挥手走人了。
第二天,最新章的《大道仙途》章节刊登发表,同时末尾附上了澄清抄袭的声明。
这两天报纸上关于抨击知行抄袭的文章可是热门,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有人在骂知行,这其中原因则是因为被抄袭小说人气太高导致。
所以当澄清刊登后,很多人恍然大悟,也仍有很多人写信给千风明月,坚决不相信这份澄清,怀疑是报社之间的阴谋,这知行很有背景巴拉巴拉的,还说若是千风明月先生被报社威胁了,也不要害怕,他们这些读者就是他的后盾。
害的许少庭不得不又编造了篇文章,杜撰了点自己和知行的成长经历。写知行这个人善良而柔软,他们甚至经常住在一块,与知行有关系的不是报社,而是他本人巴拉巴拉的……
许嫣然看完他编造的小说,在看到少庭写:我时常伏案写作,一写就是一整天,等蓦然惊醒时,已是黄昏傍晚,偌大的房间中我抬头,只有知行陪在我身旁,我也不禁想,是啊,在我目前短暂的人生中,除了知行再无第二个人如他这般一直陪伴着我了。
许嫣然:“总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少庭道:“写的多好啊,刊登出来肯定没人骂知行了。”
等刊登出来后的第二天,家中众人就见到报纸上赫然写到:知行先生与千风明月先生的关系还用质疑吗?
他们明显是一对儿处于热恋期的恋人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