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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蛰伏与积累

作者:刘杀千刀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严党的轰然倒塌,如同京城夏日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


    雨水冲刷掉了盘踞庙堂数十年的污浊,却在阳光下蒸腾起更为复杂微妙的气息。


    靖海伯府的书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着窗外的暑热。


    陈恪一身素色夏布直裰,指尖沾着些许未净的墨痕,正俯身于一张铺开的大型图纸前。


    图上所绘,并非诗词歌赋或山水意境,而是一种结构精巧、带有明显近代特征的后膛装填式火铳的分解结构图,旁边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用料、以及改进膛线以提高精度与射程的设想。


    这已是他“养病”告假以来,完成的第四种新式火器的初步设计。


    “伯爷,徐阁老府上的管家方才送来帖子,言道阁老得了一幅沈周的《庐山高图》,听闻伯爷精于鉴赏,欲请伯爷得闲时过府一同品鉴。”老管家周伯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


    陈恪头也未抬,目光依旧流连于图纸上的机构,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帖,谢过阁老美意。就说我伤后体虚,畏热畏寒,不便出门,且于金石书画一道实乃门外汉,不敢附庸风雅,扰了阁老雅兴。待秋凉后,再备薄礼登门谢罪。”


    周伯应声退下,并无多言。


    这已是本月以来,第三位阁老级别重臣发出的、看似风雅实则意图明显的邀约,皆被陈恪以类似理由婉拒。


    阿大侍立一旁,看着陈恪专注的模样,低声道:“伯爷,徐阁老如今声势正隆,几次相邀,皆被回绝,是否……”


    陈恪终于直起身,拿起旁边一块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阿大,你觉得,眼下这朝堂,我是该凑上去热闹些好,还是安静些好?”


    阿大沉吟片刻,道:“严党已倒,徐阁老看似一手遮天,但陛下……心思难测。伯爷圣眷虽浓,然根基确不如他们深厚。远离是非,韬光养晦,确是上策。只是,全然不理,是否会让人以为伯爷心存怨望,或……示弱过甚?”


    “示弱?”陈恪轻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葱郁的石榴树,“我不是示弱,我是真觉得,那幅《庐山高图》是真迹还是仿作,远不如我手中这新式火铳的闭锁结构来得重要。徐华亭那些人精,岂会看不懂?我越是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他们才越是放心。”


    他转过身,目光清亮:“严党倒台空出来的位置,是一块巨大的肥肉。徐阶要安插他的人,高拱也有自己的想法,还有那些蛰伏已久的清流、甚至暗中投靠的原严党边缘人物,都眼巴巴等着分一杯羹。此刻我若凑上去,无论表态支持谁,或想为自己的人争些什么,都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打破那微妙的平衡,引来陛下猜忌。不如退一步,让他们争去。我只要一样东西——”


    他指向桌上的图纸:“实实在在的兵甲之利。”


    陈恪的“知趣”和“专注”,很快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显现出价值。


    正如他所料,徐阶虽总揽大权,但亦需平衡各方势力,更需稳住圣眷正隆、且手握部分兵权的陈恪。


    这日,一份由陈恪署名、提请将京营及兵部辖下所有军械制造、火器研发、火药生产等事宜,统归新扩建的神机火药局统筹管理的奏疏,悄然送达通政司。


    奏疏中,陈恪充分阐述了“事权归一、标准一致、资源集中”对于提升军工生产效率、保障质量、降低成本,尤其暗示可减少贪腐环节的巨大优势,言辞恳切,全然一副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纯臣模样。


    奏疏在内阁流转时,意料之中地遇到了一些阻力。


    几位与工部、京营将作监关系密切的官员提出异议,认为此举过于集中权力,且火药局原本职能单一,恐难胜任。


    然而,端坐于文渊阁首辅值房内的徐阶,在仔细阅罢奏疏后,沉吟良久,最终提起朱笔,在票拟条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可行。”


    随后,他甚至还特意在奏疏末尾附了一句:“靖海伯公忠体国,锐意革新,此议深得强兵固国之要旨。着兵部、工部及京营各相关衙署,尽力配合,不得推诿。”


    消息传出,不少人为之愕然。


    谁都看得出,此举一旦推行,陈恪掌控下的火药局权柄将急剧膨胀,成为大明军工体系的核心。


    徐阁老竟如此轻易就点头了?


    唯有陈恪接到消息时,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轻轻叩了叩桌面,对阿大道:“看,这就是‘不争’的好处。徐华亭这是在投桃报李,用军工领域的绝对自主权,换取我不去干涉他在吏部、户部、乃至都察院的布局。一笔政治交易罢了。”


    他看得透彻。


    徐阶需要的是掌控官员任免、钱粮流向、言论风向这些核心政治资源,至于军工生产,虽重要,但毕竟专业性强,且投入巨大、见效周期长,短期内于他的权力布局影响不大。


    用一个他原本就难以完全掌控的领域,来换取一个潜在对手的“中立”甚至“合作”,对徐阶而言,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快,皇帝的朱批也随之而下:“照准。着靖海伯陈恪悉心办理,务期实效。”


    有了皇帝和首辅的双重背书,陈恪推行起改革来,雷厉风行。


    他首先将杨继盛的“铁面无私”发挥到了极致。


    火药局内部但凡有敢在用料、工艺、验收上动手脚、磨洋工的,无论背景如何,一经发现,立即由杨继盛按新制定的严苛规章惩处,轻则杖责革职,重则移送法办。


    一时间,局内风气肃然,效率陡增。


    吴兑则长袖善舞,负责与兵部、工部、户部各级官员打交道,协调资源调拨,化解外部阻力,将陈恪的意志顺畅贯彻下去。


    陈恪自己则几乎泡在了火药局新辟的“匠作研造坊”内。


    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亲自提点那些挑选来的巧匠:如何优化颗粒火药的配比和压制工艺以提高燃烧效率;如何设计定装弹药以提升射速;甚至开始尝试用失蜡法铸造更轻便、射程更远的野战铜炮……


    他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充分结合了这个时代现有的工艺水平,进行循序渐进的改良。


    每一样改进,都伴随着反复的试验、失败、再调整。


    汗水浸透夏衣,火药熏黑脸庞,是常有的事。但他乐此不疲,仿佛找到了比朝堂博弈更让他安心踏实的领域。


    然而,陈恪的视野从未仅仅局限于几件火器。


    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经营,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宏大的目标——开海!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陆上资源的桎梏,通过海外贸易获取巨额财富,支撑起一支真正强大的、以火器为核心的新式军队的建设和维持。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现有利益格局,为大明注入新的活力,从根本上解决财政、边防乃至社会流动性的困局。


    在军工体系初步理顺,新式火铳的样品试制取得突破性进展后,陈恪认为时机稍趋成熟。


    他选择在一个嘉靖帝斋戒后心情看似不错的午后,于西苑精舍觐见时,看似不经意地,再次提起了开海之议。


    他奏对的角度极为巧妙,并未直言开海通商之利,而是着重强调“御寇于外海”的必要性。


    “陛下,”陈恪言辞恳切,“如今东南倭患虽暂平,然其根未除。倭寇如野草,烧之不尽,盖因其有海路可通,有巢穴可依。我大明水师虽勇,然战船火力、续航皆不及西洋夷舰。臣督造新式火器,虽可强军,然终为陆上之防。若欲永靖海疆,非打造一支可驰骋大洋、坚船利炮之水师不可。然打造维持此等水师,耗银巨万,非如今国库所能长久支撑。”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嘉靖帝的神色,见其并无不耐,才继续道:“臣愚见,或可于沿海择一二合适港口,仿宋元旧制,设市舶司,有限度地允准海商出入,官府抽分征税。如此,一则可笼络沿海豪强,使其不为倭寇内应,反为我所用;二则所获税银,可专款专用,用于打造、养护水师战舰。以海之利,养海之防,或可事半功倍,真正御敌于国门之外,使陛下永无东南之忧。”


    这番话,已然将开海的直接目的包装成了“强化海防”,且将收益与军事开支直接挂钩,试图绕过“与民争利”、“违背祖制”的敏感话题。


    嘉靖帝手持玉圭,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海之利,养海之防……听起来,倒似有些道理。元末明初,倭患亦时有之,太祖、成祖时,亦未曾全然禁海……”


    陈恪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却见嘉靖帝话锋一转:“然,此事牵涉甚广。沿海卫所、地方州府、乃至民间生计,皆与此关联。需从长计议,不可轻决。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奏疏留下,容朕细思。”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未否定,也未答应,只是“留中”再议。


    陈恪心下一沉,知道此事绝非嘉靖帝“细思”便能通过。果然,不过两日,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中,便接连有御史言官上疏,言辞激烈地反对开海之议。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祖制不可违!海禁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以防奸民勾连外夷,祸乱中原!”


    “开海必导致白银外流,物价腾贵,动摇国本!”


    “沿海小民,多以渔盐为生,若开海通商,巨舰往来,必夺其生计,使其流离失所,恐生民变!”


    “市舶之利,实则微薄,且易滋生贪腐,徒耗朝廷精力,于国无益!”


    一时间,“违背祖制”、“动摇国本”、“与民争利”几顶大帽子狠狠扣下,仿佛陈恪提出的不是一项强国之策,而是祸国殃民的毒计。


    陈恪坐在靖海伯府书房,看着阿大抄录回来的几份言辞最激烈的奏疏副本,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深知,这些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引经据典的反对声浪,其根源绝非他们对祖制有多么忠诚,或对百姓生计有多么关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真正的根源,在于利益。


    如今东南沿海的私人海上贸易,早已被沿海的豪强大族、以及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官员所把持。


    他们通过走私,获取着惊人的暴利。


    一旦开海,设立市舶司由官府征税管理,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将这块肥肉收归国有,或者说,由朝廷和皇帝主导分配。


    他们岂能甘心?


    这些上疏的言官,不过是那些利益集团的传声筒和前台打手罢了。


    徐阶默许甚至暗中推动这一切,既是为了维护支持他的江南士绅集团的利益,也是为了借此敲打陈恪,提醒他谁才是朝堂真正的主导者。


    “伯爷,陛下那边……”阿大面露忧色。


    若是嘉靖皇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开海之策并非没有希望。


    陈恪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陛下?陛下如今,不会强力推动此事的。”


    他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嘉靖帝,在经历了与徐阶清流集团那场尴尬的“分赃”博弈后,心态已然发生了变化。


    严党这个最大的钱袋子倒了,虽然抄家得了一笔横财,但可持续的财源却握在了更“讲规矩”、更难以通融的清流文官集团手里。


    嘉靖帝固然对开海可能带来的巨额财富动心,但他更忌惮因此事与刚刚“合作”不久的清流集团彻底撕破脸,再次引发朝局剧烈动荡。


    清流们反对的声浪如此之大,理由如此“正大光明”,嘉靖帝若强行推行,必然要耗费巨大的政治资本,甚至可能被扣上“穷奢极欲”、“与民争利”的帽子,这对他苦心维持的“修道圣君”形象极为不利。


    另一方面,开海带来的收益是未来的、未知的,而需要付出的政治代价和面临的阻力却是眼前的、确定的。对于眼下内帑暂时充盈、更求朝局平稳以安心修道的嘉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朕修道丹资不缺,北虏南倭暂无大患,这江山稳稳当当,又何必此刻去捅那个马蜂窝,惹得一身骚?”——这,大抵便是嘉靖帝此刻最真实的心态。


    “所以,陛下只会‘留中’,只会‘再议’。他不会为了一个未来的、尚且存疑的利好,去硬撼整个文官集团及其背后的利益网络。”陈恪冷静地分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无奈,“我们的开海之策,终究还是时机未至。”


    他将那些奏疏副本推开,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幅画了一半的新型火炮结构图上。


    “罢了。路要一步一步走。火器强军,是开海的基石,亦是当前我能实实在在抓住、并做出成效的事情。”他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失望与锋芒再次深深敛起,“唯有手握真正的强兵,拥有足以改变格局的力量,待到时机真正来临,或……时机被迫来临时,我们才有话语权和选择权。”


    窗外,蝉鸣聒噪,夏意正浓。


    书房内,陈恪再次沉浸于线条、数据与工艺的世界之中,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蛰伏与积累,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迸发。


    而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将手中的火铳,造得再精良一些,射得再远一些,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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