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那凝固般的寂静被嘉靖帝指尖玉圭愈发急促、锐利的叩击声打破,声声敲在黄锦的心尖上。
御案上那些刚刚被朱笔批红、墨迹未干的奏疏,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摞摞灼热的炭块,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好…好一个徐华亭…好一群‘清正廉明’的国之栋梁!”嘉靖帝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极致压抑后的森然寒意,“他们这是…拿着朕的剑,斩了朕的狗,回过头来,却要用祖宗法度、天下大义,把朕锁在在这精舍里,看着他们分肉吃?!”
黄锦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可能引燃帝王心中那已达临界点的暴怒。
嘉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因急促的动作而带起一阵风,险些扫落案头笔架。
他几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满室沉寂,望向窗外那片属于他的皇家园林,目光却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文渊阁里徐阶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国库的钱,是朕的钱!是朕不惜自污圣名,默许严嵩那条老狗去刮地皮,默许陆炳去抄家灭门才弄来的!如今倒好,他们上下嘴唇一碰,一句‘为国为民’,就想全数吞了?连口汤都不给朕留?!”他猛地回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被触犯核心利益的、近乎狰狞的光芒,“他们是不是忘了!这大明,是谁家天下?!这九五之位,坐的是谁?!”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后,并非是立刻的爆发。
嘉靖帝到底是嘉靖帝,数十年的帝王心术早已刻入骨髓。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竟强行将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又压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容。
“他们想跟朕玩‘王道’?玩‘规矩’?好,朕就陪他们玩!”他走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再次捻动玉圭,节奏却变得缓慢而充满算计,“黄锦。”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司礼监。”嘉靖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徐阁老及各部长官所奏请之款项,朕已览毕,思之再三,深觉诸位爱卿公忠体国,筹划周详,实乃老成谋国之举。”
黄锦惊愕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嘉靖帝继续淡淡道:“然,国库骤丰,亦当虑及长远。各项开支浩繁,需分轻重缓急,循序渐进,方为稳妥。着户部、工部等有司,就各项拨款细则,尤其是首批款项发放额度与后续拨付之条件,再行详议,务求万全,择日再奏。钦此。”
黄锦瞬间明白了——陛下这是用了“拖”字诀!明面上全部批准,无一驳回,彰显了帝王的纳谏如流与信任臣工。但实际上,却以“需详议细则”为由,将绝大多数款项的实际拨付无限期搁置!
除了…除了那份陛下亲自点头、已明确表示要尽快见到成效的——陈恪与高拱联名的火药局扩产奏疏。
“至于靖海伯所请火药局一事,”嘉靖帝特意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事关军国利器,刻不容缓。着户部即日依奏拨付首期款项,兵部、工部协同办理,不得有误。朕,要尽快看到成效。”
“是!奴婢遵旨!”黄锦心头凛然,连忙叩首领命,快步退下传旨。
这道口谕一经传出,立刻在朝堂引发了轩然大波。
清流官员们初闻陛下全部“照准”,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紧接着就听到了“需再行详议细则”的后续,心情顿时如同坐了一场过山车。
他们岂能不知这是皇帝的拖延之术?但陛下理由冠冕堂皇,态度“诚恳”,他们若立刻反驳,反而显得急躁冒进,别有用心。
而唯有陈恪的火药局拿到了真金白银,即刻启动,这更是如同一根刺,扎在许多人的心上。
这无异于陛下在昭告天下:谁能真正为朕办事、让朕放心,谁才能拿到实惠!
文渊阁内,徐阶听完弟子的回报,枯坐良久,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那双老眼深处,掠过一丝了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陛下的反应,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甚至可以说,他前番那般“不近人情”地将所有款项都卡得死死的,本就是预料到了陛下必然反弹后,一种蓄意的“拉高踩低”。
他深知这位皇帝对财帛的执着远超对圣名的渴望。
想要一点不分给皇帝,是绝无可能的。
硬顶下去,只会激起陛下更强硬的手段,甚至可能动用厂卫直接干预户部拨款,那将彻底撕破脸皮,重现“大礼议”时期的朝局动荡,这是历经数十年隐忍才登上首辅之位的徐阶绝不愿看到的。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不让陛下拿钱,而是要尽可能地…压低陛下能拿的份额,改变以往严党时期动辄分润三成甚至更多的“旧例”。
所以,在接到司礼监“再行详议”的暗示后,徐阶并未让清流官员们立刻上书抗辩,而是选择了沉默,仿佛默认了皇帝的“慎重”。
暗地里,他却通过心腹,向陛下递去了“请罪”的密奏,言辞恳切,自称“前番思虑不周,只顾国用急切,未能体恤圣躬辛劳,宫中用度亦当有所预备”,并委婉提出,是否可于各项拨款中,酌情划出部分,例如一成或一成半,作为“内廷协理费”或“宫苑维护急用”,名义上由陛下支配,实则双方心知肚明,这就是给皇帝的“份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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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嘉靖帝在精舍内看到这份密奏时,只是冷笑一声。
“一成?一成半?徐阶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他将密奏掷于案上,“告诉徐阶,朕不是严嵩!朕要的是堂堂正正纳入内帑、由朕支配的银子,不是他施舍般的‘协理费’!让他重新拟个章程来!”
谈判陷入了拉锯战。
双方通过司礼监和内阁中书舍人等秘密渠道,来回扯皮,互探底线。
徐阶咬死“祖制”、“言官监督”、“户部审计”等大义名分,一再强调若份额过高,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清流内部也无法交代。
嘉靖则或强硬或暗示,甚至不惜以“朕近日修道有感,或需静修数月,朝政恐需委于裕王与内阁”相挟。
最终,在经过数轮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异常的暗中较量后,双方都感到了一丝疲惫,也知道谁也无法真正压倒对方。
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折中方案终于达成:各项抄没银两及后续变卖资产所得,最终结算后,总额的一成五划入嘉靖帝的内帑,由皇帝自由支配,无需说明具体用途。
其余八成五,则按徐阶等人最初规划,用于各项“国计民生”之需。
这个比例,远低于严党时期动辄三成甚至更高的“惯例”,但又高于徐阶最初提出的一成底线。
嘉靖帝虽然极度不满,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情况下能从铁公鸡般的清流手中抠出来的最大份额。
徐阶虽然心疼,但也能对内对外有所交代,毕竟“保全”了绝大部分的国库收入。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抄家盛宴,一场看似正气凛然的拨款规划,最终以这样一种看似体面、实则充满了幕后交易和妥协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圣旨明发,天下称颂陛下仁德,体恤民艰,将巨资尽用于国。清流官员们弹冠相庆,歌颂徐阁老力挽狂澜,不负众望。
地方官府、卫所、受灾百姓也终于盼来了迟迟未到的款项,虽然过程中少不了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与效率低下,但终究是有钱了。
而没有人看到,那笔高达总额一成五、数额依旧惊人的白银,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流入了西苑的内库,变成了嘉靖帝丹炉里更精贵的朱砂、更稀有的海外香药,以及万寿宫更精巧的亭台楼阁。
更没有人深究,那拨付给各地用于“退还多征”、“赈济灾民”、“以工代赈”的巨额款项,在离开京城后,是如何在各级官吏与当地世家大族的“通力合作”下,上演着一出出经典的“官绅共赢”大戏。
例如退还税款,世家大族往往拥有最多被多征的田产,他们拿回了大头的银子;而普通农户能拿到多少,何时能拿到,则全看胥吏的心情和效率。
采购赈灾粮,官府绝不会去找那些囤积居奇的小粮商,而是“优先”向素有“善名”、且与朝中某位清流官员或许连着姻亲的某地粮绅大户购买,价格自然“公道合理”,甚至略高于市价,以示“抚慰地方大族”。
工程款项下拨,承办的工头也必然是与某位官员沾亲带故,或是早早打点好了各方关系的“自己人”,工程用料、人工开销,其中可操作的环节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经过层层“漂没”、“周转”的钱,最终又会通过年节敬奉、冰敬炭敬、婚丧嫁娶贺仪等种种看似合法合规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流回京城,流入那些掌管着这些款项审批、拨付权力的清流高官及其门生故吏的腰包。
他们无需亲自贪墨,甚至不必过问细节。
他们只需在关键节点,对某些“合情合理”的流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在不经意间,为某位“名声颇佳”的地方乡绅说上一句无关痛痒的好话,自然会有无数人心领神会,将一切办理得妥妥当当。
他们身处高位,目光所及乃是经筵讲义、国家大政、党派平衡,怎会去操心底下那些“细枝末节”?
在他们看来,水至清则无鱼,能维持大局稳定,能将严党窃取的财富大部分追回并用之于“国”,已是莫大的功绩。
至于执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和利益输送,不过是千百年来官场运行的“常情”与“惯例”罢了。
一场看似激烈的帝相之争,最终以各退一步的“折中主义”悄然落幕。
嘉靖帝拿到了缩水但依旧可观的好处,保住了颜面。
徐阶及其代表的清流集团,则成功掌握了绝大部分资金的实际分配权,为其后续的利益输送和政治布局铺平了道路。
只有那运河两岸眼巴巴盼着退赋减负的农夫,那黄河边上忧心忡忡的河工,那边镇之中依旧缺饷的士卒,还在懵懂地等待着朝廷那“浩荡皇恩”的真正降临。
却不知,那笔源于巨贪、本应普惠天下的财富,早已在庙堂的算计与妥协中,被重新标好了价格,注定将以另一种形式,流入另一个无形的巨大口袋。
而这,便是嘉靖朝堂的“正道”。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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