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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学堂

作者:微微不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更的梆子敲过,天色在青灰中透出微熹。


    兰秋白熟练地燃起文火,将泡发好的雪蛤仔细剔除杂质,搭配湘莲红枣一同放入炖盅。他凝神专注于手里的动作,试图压下心底某些颤动。


    小厨房里,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汤羹在咕嘟声中渐渐温润。


    兰秋白静守灶前,时辰一到,便利落地撇净浮沫,把炖盅置于案上,端起来走向寝殿。


    他在门前略定心神,稳了稳呼吸,听得内里传来一声“进”,这才垂眸敛目,推门而入。


    室内,扶盈并未安睡,而是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那是星罗寻来的民间话本,纸张粗劣,却印着些趣致故事。


    原本她还担心看不懂这个时代的文字,不料阅读起来毫无障碍,正好拿来消磨时间。


    见兰秋白进来,扶盈懒懒地抬起眼,随口道:“小白,你来喂我。”


    兰秋白闻言一怔。殿下自病后……言行举止,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惴惴,只觉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看不真切。


    虽思绪纷乱,他仍依言上前,将食案放在床头小几上,端起炖盅,执勺轻轻搅动。待热气稍散,他侧身坐上床沿,小心舀了一勺,倾身递至扶盈唇边。


    扶盈目光流连于字里行间,就着他的手微微张口,任由温润甜羹滑入喉间。


    直至用了小半盅,胃腹暖融,她才意犹未尽地搁下话本,细细品味起口中残留的清甜甘润。


    “不错……”扶盈点点头,眼中漾开真切笑意,“火候恰到好处,清甜不腻,润而不滞。小白,你的手艺又精湛了。”


    从前的原主独好甜食,虽不待见兰秋白,却对他这手熬制甜羹的功夫,从未刁难过。


    兰秋白却似未曾听见这难得的夸誉,只是默然一勺接一勺地喂着,仿佛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扶盈舒展的眉眼和微翘的唇角,神情怔忡,仿佛陷于某种深沉的思虑,显得有些空茫和呆滞。


    扶盈见状,不由又唤了一声。


    兰秋白骤然回神,手中羹汤因一时恍惚而滑落,连勺带盅摔得四分五裂,晕开一片狼藉的污渍。


    “殿下,我……”


    他脸色霎时惨白,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屈膝下跪。扶盈眼疾手快,未等他膝盖弯下,已伸手托住他的胳膊。


    “无妨,你照顾我一整晚,想必也累了,先回房好好歇息吧。”


    “是,殿下。”


    兰秋白低声应道,默默蹲下身,将地面一点一点收拾干净,方才垂首退去。


    一连数日,扶盈安居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享受了一段穿越以来难得的惬意时光。


    晨起时,看辰砂在院中练拳,身姿矫健,拳风凌厉,让她十分有安全感。午后,则有星罗蹦跳而来,叽叽喳喳说些市井奇闻和乡野怪谈,为她解闷。


    兰秋白更是悉心备至,变着花样为她炖制各种药膳甜羹。就连柳松松见了她,也不再如惊弓之鸟那般,刻意地谄媚逢迎。


    在众人或真心或小心的照料下,扶盈自觉脸颊日渐圆润,确是养回了不少好气色。


    这日春风和煦,她闲庭信步于自家园中,看着满园桃红柳绿,心情如这春光般明媚舒畅。


    “殿下……”星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陶然,“您如今身子既愈,是否该回紫山堂进学?这课业……已耽搁许多时日了。”


    扶盈唇角的笑意倏然凝住。


    她缓缓转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学?”这二字自齿尖挤出,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陌生。


    “回殿下,正是。紫山堂乃皇家学府,其中学子非皇亲即贵胄。您身为帝姬,若长期缺席……于礼不合,亦难免惹人议论。”


    刹那间,扶盈只觉眼前灼灼盛放的桃李失了颜色,耳畔叽喳啼鸣的春莺也变得聒噪起来。


    想她在现代寒窗十几载,本可端着铁饭碗度日,却因痴迷漫画,狠心辞了稳定差事,一头扎进这行当。


    这些年摸爬滚打,画技磨得愈发老练,作品也攒了些人气。谁承想一朝穿越,竟又跌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旧光景,连画笔都换成了毛锥子。


    她试图挣扎一下:“咳……其实我的身子,似乎还未好利索,偶尔仍会头晕乏力……”


    “殿下,”星罗趋前两步,语重心长地说道,“您莫非忘了?今岁正逢三年一度的皇女大考。此番已是您第二次参与,万万不可再有闪失啊!”


    “时间紧迫,唯有刻苦勤学,方有望在此次大考中弥补不足,一举过关。若再耽搁上三年,朝中风云变幻,届时即便通过考试,只怕也……”


    后面的话星罗未再多言,但意思已然明了。一步落后,步步难追,在这皇权之争中,失了先机,便可能永无立足之地。


    扶盈彻底没了赏花观景的心情,默然良久,终是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她何尝不明白,身为皇女,勤学应考既是本分,更是这吃人世道里谋求自保的根本。可一想到要终日埋首于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与艰深晦涩的策论为伍,便觉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念头微转,她初来乍到,对此间的礼法规矩、朝堂局势乃至世情人心的了解都太过浅薄。


    入紫山堂进学,或许正是系统通晓这一切,并在这方异世立足的最佳途径。


    如此一番自我宽慰,扶盈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安排:“罢了,星罗你去准备吧,明日便恢复去紫山堂进学。”


    “是,殿下。”星罗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地欣慰,“婢子这就去。”


    ……


    晨光初破晓,映照着朱红府邸的琉璃瓦熠熠生辉。


    府门外,辰砂早已静候多时,身姿笔挺地侍立一旁,手中长剑连鞘皆擦拭得锃亮。


    当扶盈的身影出现在门廊深处,她立刻察觉,随即掀开车帘:“殿下,一切就绪,可以动身了。”


    车内锦茵叠绣,软褥生香。扶盈斜倚厢壁,半阖的杏眸投下淡淡阴翳。


    辰砂手腕轻抖,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脆响。马车辘辘驶过长街,朝着紫山堂方向行去。


    世人皆道天家贵女养尊处优,却不知自垂髫之年,她们便需经受严苛教化。每日寅时即起,习武强身,修文明理,待年满十二,更需入紫山堂深造。


    堂中济济者,除皇室宗亲外,不乏公侯世家之女,亦有五品以上官员经举荐方得送入的千金。


    最是难得的,当属那些寒门出身的奇女子。她们虽无家世依仗,却能凭惊世才华,破格踏入这朱门学府。


    柳絮顺着金丝软帘的缝隙钻入车内,扶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抬手掀帘望向窗外。


    不远处,「紫山堂」三个漆金大字浮着泠泠冷光。门前两尊青铜獬豸威严矗立,利爪下镇压的贪狼石像,早被历代学子摸得光滑发亮。


    辰砂手腕一沉,马车平稳停驻。扶盈略整衣襟,缓步下车。


    乌木匾额之下,几名布衣学子正低声交谈。忽有人瞥见华盖马车,气氛陡然凝滞。


    “是……是昭妧帝姬来了!”声如裂帛,惊碎一池静水。


    众人面色骤变,惶惶如见豺虎。不过瞬息,方才还聚作几处的身影已四散奔逃,徒留几册跌落在地的竹筒,于尘土中微微颤动。


    扶盈愣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无奈。辰砂见状,忙低声道:“寒门学子向来胆怯,殿下勿要介怀。”


    扶盈点点头,举步向内行去。熟悉的亭台草木掠过眼帘,每一处都浸着旧日记忆。


    这是坠马事件后,亦是她穿越以来,首次在学堂公开露面。她心下明白,这一日,怕是不会如往常那般平静。


    果不其然,刚一进门,数名身着朱砂深衣的贵女便迎了上来。她们容貌各异,眼底却藏着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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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审视与打量,似是要将扶盈从里到外看个分明。


    一位面容和煦的贵女,上前施礼道:“听闻帝姬此前玉体违和,实在令我等忧心。今见殿下气色莹润,想必已无恙,谨贺殿下安康。”


    另一人随即轻笑,执纨扇掩唇:“帝姬福泽深厚,逢凶化吉不止,如今更得赐良缘,即将与安国皇子联姻缔好,实在是一桩大喜。”


    “恭祝殿下琴瑟永谐!”


    “愿两国盟好,百年长春!”


    一时间,道贺声此起彼伏,场面看似温煦融洽,实则却暗流隐现。


    扶盈嘴角噙着三分笑,眼底凝着七分霜。她岂会不知,这番看似热络的恭贺背后,藏了多少揣测与心思。


    眼前诸人,真心关切者寥寥,幸灾乐祸冷眼旁观者恐怕倒有不少。可既身居皇室之位,她便清楚,于这锦绣罗网中从容周旋,是她避不开的功课。


    檐角铜铃忽作清鸣,未待扶盈坐定,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自身后响起。


    “诸位说这些,倒像是专程来给五姐添堵的?”


    六皇女扶善施施然而至,吊梢眼微挑,语带讥诮:“宁都城谁不知道,五姐心里装的从来只有宋小侯爷?只可惜呵……”


    她故意顿住,声调拖得绵长,染上几分虚假的惋叹。


    “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桩婚事,五姐心里怕是比黄连还苦。你们这般贺喜,莫不是要往伤口撒盐?”


    话音方落,满堂寂然。世家贵女们或掩袖垂首,或偷眼窥探,再无人敢出声。


    谁人不知这对天家姐妹势同水火?六殿下这番仗义执言,语带机锋,表面像是替姐姐抱不平,实则字字藏针,无非是要帝姬当众难堪。


    “六妹此言差矣。”


    扶盈声色依旧平稳:“天家婚事,从来上承天命,下安社稷。我既为母皇亲封的帝姬,自当恪守圣意,以国体为重。”


    “倒是六妹今日句句不离宋氏,可是忘了我虞国的律法?”


    她忽而抬眸轻笑:“啊,是了。妄议圣裁者,当……杖二十?”


    “扶!盈!”扶善面色倏地一沉,厉声道,“丢尽我皇室颜面的——是你!”


    她原以为只要提及宋连蘅,便能轻易激得扶盈失态,岂料反被对方抓住了话柄。


    “堂堂帝姬为个男人寻死,坠马闹得满城风雨!该不会……演的是一出苦肉计?如今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怕不是真把脑子摔坏了!”


    “六妹,你又多心了。”


    扶盈指尖轻抬,徐徐抚平袖间一道并不存在的褶皱。眼下人多,正是澄清与宋连蘅过往纠葛的良机,也省得日后徒增口舌是非。


    “少时确与宋小侯爷有过几分情谊,不过……两国联姻,所系乃家国天下。六妹虽年纪尚轻,这道理总该懂得。”


    她音量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传入众人耳中。


    “你装模作样!”


    扶善恍若被火燎了尾巴的猫,猛地抓起案头茶盏便向扶盈泼去。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那安国皇子根本是个痨病鬼!待到洞房花烛夜,你可仔细些,别叫他咳血染红了你的鸳鸯枕!”


    扶盈从容接过身旁递来的绢帕,缓缓拭去手背上的茶渍。


    “若有闲情逸致操心我的事,不如多温习几遍《坤舆九章》。”


    去年岁评,六皇女将“国士无双”写成“国士无又”的墨宝,至今还挂在紫山堂的惩戒室正中。


    此时,那位面容和煦的女子再度开口:“小女以为帝姬所言极是。我朝与安国联姻,实乃两国之幸,百姓之福。我等愿竭力拥护帝姬!”


    众人纷纷随之附和:“我等愿竭力拥护帝姬!”


    扶善脸色一阵青白,终是冷哼一声:“扶盈,你别太得意!我们走着瞧!”


    言罢,她拂袖转身,悻悻而去。廊下雀鸟被脚步声惊起,扑棱着翅膀掠向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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