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江陵长街萧索，秋风卷起的枯叶，散落在大门紧闭的商铺前。江陵旱灾流民作乱，许多商铺关门大吉，曾经的人头攒动早已变成空旷无人，而数里开外的渡口处却一片繁忙景象。
第十艘商船到达江陵渡口时，丛屹已混入江陵城三天。
半月前，江陵的几户粮商眼看着城中粮食消耗殆尽，想要从别地采购稻米。以往江陵城的粮商收粮，派掌事的去两浙走上一遭就行，但今年旱灾，两浙还要求着福建救济。
江陵城的粮商无法，只能四处打听能否有接此单生意的掮客。
掮客曹世英恰好在江陵谈瓷器生意，曹世英太原府人士，年过四旬，常年奔走于江陵、江淮、两浙一带，此人人脉极广，好几单大生意皆由他牵桥搭线促成。
伍老爷是江陵米粮商会的行首，他派人将曹世英请入伍宅，问其可有收粮的门路。
曹世英说道：“叛军占北方，福建供浙江，岭南贫得慌，唯有蜀与黔，或许有希望。”
伍老爷点头称是，复又问道：“可有相熟之人在蜀地和黔州。”
曹世英答道：“几年前蜀地官府派人来两浙求占城稻谷种当时是我牵的线。而后听说蜀地大面积种植占城稻，想来蜀地的稻谷应当富余。”
伍老爷手捻白须，微笑着点头：“如此便劳烦曹老板替我们走上这一遭。”并应允事成之后可分一成利于曹世英。
与曹世英一同出发去蜀地的还有伍家长孙伍墨徳。伍墨徳从小养尊处优，这几年才逐渐接手家中生意。伍老爷派他出门也是为了历练伍家未来的掌舵人。
两人乘船七日便到了蜀地，稍微一打听得知绵山县的裕丰粮行屯粮颇丰，于是辗转到绵山县。到绵山县的当晚便由裕丰粮行的大总管杨屹接待两人，杨毅得知两人来意，只说会转告东家，让两人在客栈等候消息。
一日后，杨屹到客栈转告两人，东家同意出粮，不过裕丰要求伍家包揽全仓的稻谷。全部稻谷约莫两万石。
伍墨徳不能做主，去信寻求家中长辈意见，这事又被耽搁几日。
曹世英也不闲着，对伍墨徳说无论要多少石粮食，总归要用船运。于是他这几日要去敲定船的事。
伍老爷很快回信，同意收两万石粮食。双方后续谈价极其顺利，两家几乎一锤定音，根据双方约定，买家只需先交三成定金，卖家将粮送到江陵，以实际重量为准再收尾款。
伍墨徳奇怪裕丰东家为何迟迟不露面。杨屹解释道，裕丰东家前不久刚被流民劫道，又是位小娘子因此不敢轻易抛头露面。若事情谈拢可以在出粮时见上一面。
伍墨徳第一次外出收粮竟然如此顺利，两家立了字句他便着急去裕丰粮仓验粮。那杨屹竟说不急，白日运粮引人耳目，待晚上再去粮仓。还说东家吩咐要好好招待两位，说完便带着他们二人去乘舟游湖，饮酒作乐。
伍墨徳首战告捷，兴奋不已，喝酒便没了节制，喝到醉醺醺时，杨屹提出太阳已落山可以去粮仓验粮。伍墨徳迷迷糊糊之间犹记得自己坐马车到偏僻的乡里，远远地见到了那位裕丰粮行的小娘子东家，还被拉去看了粮仓。之后的事情就不甚清楚了，待他醒来已是晌午。
曹世英敲响了伍墨徳的房门：“伍郎君，快醒醒，赶快梳洗一下。今晚便要返程回江陵了，我们坐第一艘商船回去。”
待伍墨徳登上商船时，杨屹已经在甲板上候着，见两人走进便行礼道：“如今运粮还得提防水匪。晚上行船掩人耳目，两位的厢房在后面，底下的船舱住的都是些船工、粗人，味道难闻，若无事便不要随意走动。”
杨屹话中似为他们着想却暗含警告之意，伍墨徳觉得这人虽粗布出身，但行为举止张弛有度，说话做事有几分强势却又不令人反感，怎么看怎么不像管事，反倒像久居上位者。
伍墨徳在船上度过了五日，他与曹世英两人靠下棋打发时间，他们甚至用餐都在厢房里。船上的厢房狭小窘迫，只要水流不湍急船不颠簸，伍墨徳饭后都会到甲板上松快一番。
好几次，杨屹都如同假山雕塑般立在船头，也不知这人心中思索什么。
许是快要进入江陵城境内，伍墨德担忧水匪劫船的心思顿时消弥，起了攀谈之意。他站在杨屹旁侧：“杨郎君之前可曾到过江陵？”
“许久之前路过”上一世下亲征岭南灭南党时路过江陵。他上一世南征北战去过很多地方，虽贵为天下之主却从未细细领略过壮美河山。
他忽闪现起前世，藏书阁的太监告知他：“婕妤娘娘最是喜欢看游记。”
前世她也路过很多地方，从京都到北地救父，又跟随他征战，可是却从未有心欣赏，用脚丈量各地风光。天下太平后又只能被束缚在那宫墙之中靠文人笔墨感受锦绣山河。
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在郁祯离世几年后，丛屹有次在藏书阁随意拿起一本游记，里面夹了张蜀笺，纸笺写道：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情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她也是有怨恨的吧。
“如此，故地重游，杨郎可以多逗留几日。将这江陵城细细游玩一番。”
“伍家在江陵是粮户大家？”
“自然，伍家卖出去的粮占江陵粮市半壁江山。光在江陵首府就有几家铺面。”伍墨徳似乎想到什么，轻咳一声：“其实我亦十分欣赏崔郎君的才干。你若愿意，可以先到伍家来做个掌柜，伍家给的待遇远高于裕丰。以你的才干，必得我祖父赏识，伍家粮行的大总管之位指日可待。这难道不比待在绵山县城当那裕丰粮铺有前程？”
这几日，伍墨徳与杨屹交际，觉得此人潜能无限。他深知自己管理才能平平，若能得杨屹这样的得力助手，祖父定会将伍家的生意放心交与他打理，家中那些庶弟就别想染指半点。于是他便生出招揽之心。
“伍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只帮裕丰做事。”
“为何？难道你有短处被裕丰拿捏。若不是，人活着辛苦劳作不就是为财。你在裕丰又能有多大的前程？我伍家在江陵乃富庶，不仅做粮食生意还其他行业皆有涉足。你也不必立刻拒绝，慎重考虑清楚再同我说也不迟。”伍墨徳欣赏他也能给他更丰厚的报酬，想不通杨毅为何要拒绝。
丛屹目光投向波光粼粼得江面，摇摇头并未说话。
伍墨徳更加困惑，世间男人图的就是财、权、色。权他一个平民也轮不上，那就只能是财与色。难道说他不爱财只爱美人。此时伍墨徳脑中浮现一张莹白的俏脸，那日在粮仓匆匆一瞥，裕丰的东家小娘子确实貌美。
他明白过来，这杨屹敢情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比你年长几岁，这事我得给你说道说道。你虽是裕丰的总管事，样貌也不差，可你再有能耐也只是个伙计。裕丰粮行的东家年轻貌美又是官家小姐，你再追一辈子也未必追得上呀。还不如跟我到伍家......”伍墨徳坚持不懈地劝说着。
丛屹本就因想起往事心烦意乱，且离开绵山县时两人的关系已降到冰点。他深知自己前世负她，他并非薄情寡意，只是领悟太晚，待郁祯离世后才追悔莫及，重活一世更是极力想要挽回。
伍墨徳的这番话更是大大咧咧地戳到他痛处，他一贯自信、高傲，岂容他人对两人之事指指点点。今日这人不但说，还专扎他肺管子说他配不上。
他斜眼瞥向伍墨徳，心中胜负欲作祟，咬牙切齿地道：“非也，她是我未婚妻。”
伍墨徳听到他一句未婚妻，愣了一下，嘴跑的比脑子还快：“啊，你这是要做赘婿！”
是咯，在江陵城伙计若能娶东家小姐，只能当赘婿。
丛屹脸更灰暗几分，好似冬日霜冻的梨，他对这人无话可说，若不是还指望他进江陵城，恐怕早就扔他入江。扭头便走进船舱内。
曹世英站在不远处，后背发着涔涔冷汗，看着脸色晦暗的丛屹离开甲板。他一会没看住伍墨徳，就让这人闯祸。
曹世英本就是丛屹的托，他自然知道丛屹的身份。
粮食买卖都是幌子，为的是巧取江陵城。
每艘江船甲板下的船舱内除了稻谷外还有两百名军士，待船靠岸，有部分军士会扮作搬运工随同粮食混进城，另外一部分会扮作流民游走在江陵城外，只待时机成熟就混进城内夺城。
江陵城内一条街口尽头处的一间破旧瓦房里，响午的太阳从瓦片残缺处漏进来，照在这间昏暗的屋内。屋子里的几人正围着张缺了角的方桌，木桌上摊着张羊皮城防图。
年轻男人正指着羊皮纸上一处沉声道：“江陵地方守备军蔡默诚为人狡猾，因而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拿下东西城门放我们军士进城，再严守城门。我们的军士一到位，埋伏在蔡宅的人即可就动手，迅速逼他交出兵符。接着就是知府吴仁济......今晚夜袭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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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说完转头看向高斌：“高斌你来说说这几日探查的结果。”高斌比丛屹更早混入江陵城，他直接从太原府出发到江陵城，扮作流民蹲守半月早已摸清江陵城中情形。
“因流民较多，地方守备对江陵城的防守加了不止一倍的兵力，那蔡默诚又是个怕死的，他宅内被府兵严防死守。我们得想办法瞒过这些守卫兵。”高斌说道
“城庙口流民居多，不如趁机生乱，引开些守卫兵。”说话的是那个身高两米有余的彪形大汉。人称开山豹，原是一山匪，被西北军召入麾下。此人性子急躁，当惯了山匪，说话做事不拘小节，也不考虑百姓安危。
“若是城庙口生乱，守卫兵镇压定会平白无故伤害一些平民，此举不妥当。”常肃开口反驳道。此人正是与刘崇一同在蜀地打劫富商的魁梧男子。
“晚上府衙的守卫松懈，府衙在江陵城居中位置，蔡宅在城南，吴宅在城东。那就放把火烧府衙和死囚牢狱，从些不起眼的边边角角烧起。最好是从中作乱将那些死囚给放了，如此守卫兵既要灭火又要抓人，不亦忙乎。”丛屹说完抬眼看向站着的四人。
“如此，今晚高斌和刘崇各自负责东西城门，开山豹负责纵火，常肃去吴宅，我去会会蔡默诚。”
四人并无异议，不约而同抱拳称是。
更夫刚敲响三更天的铜鼓，知府府衙的马厩就燃起熊熊烈火，不一会百米开外的死囚牢狱也飘出滚滚浓烟。
城南的蔡宅，管家敲响了正院厢房的门：“大人，卫兵来报，知府府衙和囚狱突发大火。”
才三更天，蔡默诚正酣睡，被人打搅好梦，口上不悦：“让黎威带上守卫兵去看看。该灭火的灭火，该抓人的抓人，别让那些祸害跑出来。”黎威乃他下属，主管城中防卫。
管家察觉此事蹊跷复又劝道：“大人若把守卫谴走，府中防守恐怕不够。”
“城中只剩一些乱民宵小。掀不起大浪。”蔡默诚说完又躺下再续好梦。
三更天两刻，东西城门的防守已全部换成西北军。潜伏在蔡宅周围的西北军，见时机已至，便翻墙潜入。
蔡宅正院厢房的门被踹开时，蔡默诚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他朦胧中睁开眼，坐起身看见房门口站着些手持火把的人，好似鬼魅妖兽下凡来吃人。
蔡默诚惊得大喊一声：“来人呀！”，话音未落却见只匕首险险擦过他下颚，几缕发丝顷刻削断，最后匕首钉在内侧床栏。
蔡默诚当这江陵城守备军指挥使已有八年，八年间他甚少舞刀弄枪，年轻时的矫健身手在这八年间也被消磨殆尽。经历匕首擦颈而过，他整个人瘫软地趴在床沿，西北军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他捆了拖下床榻。
一双皂靴行至他一步之遥处站定，下一刻，泛着银光的冷剑抵在他的咽喉，剑身如冰般寒冷，散发幽幽血腥味。他气不敢喘深怕这利剑再深一分。
“还请蔡将军交出兵符！”
蔡默诚双手被缚于身后，他头发凌乱，双眼因惊吓略显呆滞，却壮着胆子抬头看向挥剑之人，那是位硬朗结实的青年，眼神凌厉得像头猎豹盯着早已奄奄一息的猎物。
寅时刚过，鸡鸣声响，天微微亮，一丝日光破开云层狰狞而出。
城西的郭木匠趁着微亮的天光，摸黑起床，他今日要出城一趟帮人做工。他在井口旁抹了把脸，再到疱屋灶上的瓦锅里摸了两张干饼，背上锉刀和凿刨便出了门。
人行至西城门，天色依旧朦胧，今日却不似往常那般通畅，进出城的人将西城门堵得水泄不通。守城的官爷看着脸生，此刻正神情严肃地盘查进出城的人群，出城队伍逐渐壮大，人却只能缓慢挪动。
郭木匠心下着急，他今日头次上门干活，若是迟到总归不好交代。他四处张望，城角处有几处暗红色印迹，似乎喷洒出的血迹，又抬头瞧见城墙悬挂着橙黄色军旗，旗上面有字，但他不识，隐约觉得是“西”。
他身后一书生看他望向城楼的军旗，便凑近低声道：“昨夜里西北军占领了江陵城。那边已贴出新告示。蔡守备已投降交出兵符，吴大人奋力抵抗被当场斩杀。唉！这江陵易主竟在一夜之间。”说完转头看向告示栏那边黑压压的人群。
郭木匠听过西北军跟朝廷对抗的事，但天下纷争离他们平头百姓太遥远，他只盼能早些放行出城去，干完活计早些回来。
他又抬眼看向天边，太阳又往上升了升，江陵的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