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傍晚的天空，一半虹霞映日一半乌云遮天，硬生生地将天空劈成两半，显得分外诡异。
裕丰粮仓，郁祯站在院中看着工人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米搬上板车。为了掩人耳目，运去码头的粮食都在夜晚装船，今晚运完最后一仓粮食，整整一万八千石粮食就装船完毕。
郁祯有几份佩服丛屹，他竟然在短短十日内调动了十艘船，这可不是北方！她没想到西北军的势力已侵蚀到偏僻的蜀地，这江山应很快易主。
齐盛从后院的仓房中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郁祯旁边，压低声音道：“今晚就动手。”
郁祯点点头：“好，知道了。”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幕降临时，一辆马车从裕丰粮仓驶出，马车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人叫停，一个精瘦小伙将赶车的田大打晕，然后驾着马车七拐八拐地进了山。
车里面的两人倒是异常冷静。
齐盛甚至带着几份期许，压低声音对着郁祯道：“也不知道等下会有多精彩！”说完便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收敛点吧，别等会兜不住穿帮了！”
马车跑了两个时辰在一处破旧的寺庙里停下，这破庙应当在绵山县和成都府交界处。
寺庙地处荒凉，周围群山环绕，山风吹拂秋叶发出刷刷声。黑云遮月，寺庙里燃着火把照明，秋风掠过将火焰吹的东歪西斜。
寺庙很小，几步路就走到供奉佛像的正殿，那尊残旧的佛像正悲悯地注视着走进这间庙的众人。佛像前的供桌放着几盏油灯，还放着布满灰尘的香炉以及几个高脚空瓷盘。正殿右边还有一张案桌，倒是被擦的光亮。
精瘦小伙将两人领进正殿：“还请两位稍等。”说完便出去了。
齐盛凑近郁祯嘀咕道：“西北军这些人，都跟哑巴一样，也不告知一声接下来的步骤。”
郁祯拍了拍他肩：“你最是机灵，待会看着办就行！”
正殿的另一边还有一些干草堆，齐盛脱了披风往干草堆上一铺，双腿盘坐，他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郁祯也坐下，郁祯穿身男儿装行动也方便，就如他一般盘腿而坐。
两人静坐了会，门外传来脚步声，好像是一人拖着一人前进。齐盛和郁祯都探头向外往，看见一个穿布衣的魁梧男子挟持着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矮胖男子走进正殿。
矮胖男子头上罩着麻袋，双手被麻绳困着，因看不见路被正殿的门槛绊了一腿，人便往前扑倒。魁梧男子一把手抓住矮胖男子的衣领，像提只鸡仔一般将人提起来，提进去正殿。
矮胖男子起码两百斤重，这魁梧男子一把将他提起来得多大力气呀！
齐盛竖了一个大拇指，万分敬佩魁梧男子的身手！
两人走进正殿中央，魁梧男子一把将对方头上罩着的麻袋揭开，矮胖男子双眼突然被强光照射，不由自主地抬起捆绑着的双手遮挡一下。
麻袋一揭开，郁祯和齐盛都看清对方的样貌，矮胖男子是蜀地最大的茶商谢老爷，两人只看了一眼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首次做这种坑人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心虚。
谢老板傍晚时分刚从自家商铺离开就被贼人掳到此处，他又害怕又气恼，质问起魁梧男子：“你是何人，究竟想干什么？”
魁梧男子手起剑落将捆他那麻绳劈开，又推了他一把，用低沉的声音开口：“去那边呆着，待会你就知道了。”
谢老板四旬年纪商场老手，威逼利诱的手段见多了，知来者气势汹汹大概率只谋钱财。也不敢跟对方死杠，命到底比钱重要。
魁梧男子临走前掩上了正殿的门，那门窗糊的纸早已被风吹破，风从门窗处灌入将殿内的几盏油灯吹的忽明忽暗，让内殿的佛像显得忽正忽邪。
谢老板定了定神，眼神扫向四周，看到了郁祯他们所坐的位置。齐家与谢家并没有生意往来，但齐家在蜀地也算商贾大户，谢老板或许认识齐家祖父但并不认识齐盛。
齐盛见对方看过来，起身抱拳行礼道：“谢老爷！”
谢老爷见两人眼生，但也想到应当是商贾之流，复又回礼：“两位如何称呼？”
“我是齐氏酒坊的齐盛，旁边这位是我表妹。”齐盛开口道。
“齐氏酒坊！你是齐老爷的孙子。贤侄啊，我与你祖父可是老相识了！”
“时常有听祖父提起谢老爷。但一直未有登门拜访，还请见谅！”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俨然将这破庙当作生意场，好不热闹。殿门被突地推开，打断两人继续攀谈的念头，凉风往殿内钻，又有一个人被送进来殿内。
这次更加粗暴，直接将人往殿内一扔就关上殿门。
这是个年轻人，他躺在地上双手交抱，右眼上有团黑印，可能是在路上极力反抗，进殿之间就已经被揍了一顿。
从殿内昏暗的灯光下，郁祯认出那人，是蜀地最大的蜀锦商的少东家。他不到而立之年，还很年轻，不懂江湖险恶，在来的路上还想着极力反抗，没想到西北军如同恶匪一般，一顿拳脚毫不留情。
齐盛将那人扶起坐在草堆旁，看样子他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西北军应当没有下狠手。
“哎，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多少。”谢老爷叹了口气也在草堆坐下，心中忐忑，不敢继续攀谈。
接下来陆陆续续被送进殿来十几个商贾。有人被扔进来就破口大骂，还有人显然刚应酬完酒喝多了还没醒，还有个就更夸张了，他人用麻袋装着，被一个彪形大汉扛进来，大汉扯开麻袋如同倒豆子般将他倒出来。
人一倒出来，齐盛算是明白这人为何要用麻袋装着。只见这人上身赤裸，下半身只穿了条亵裤，裤头上还别着件水红色肚兜。此人一身脂粉味，怕不是从那个青楼女子的床榻上将人掳来的吧。一同倒出来的还有他的衣服，不得不说西北军还是有点人情味，深秋的夜晚要是不着丝缕估计得冻出病。
郁祯别过脸，不敢细看。这也太有辱斯文！
只穿了条亵裤的男子是永利粮行的小儿子，刘三郎。此人从小就被溺爱又自尊心强，从未受过这般耻辱。他从麻袋里倒出来后，指着那个彪形大汉：“你，你，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对我！竟将我......”
他还要说下去，可彪形大汉早已耐心告罄，这大汉有两米余高，他大手一挥，手掌带风，一个巴掌将刘三郎打翻在地，与此同时，土砖上多了一滩血和一颗牙。
一时之间殿内悄然无声，所有人连呼吸都放轻缓。
齐盛瞪大眼睛，他实属没想到，这西北军堪比悍匪。都说西北军治军严明，怎么做起这种打家劫舍的事，比土匪还要上道。
忽然彪形大汉大汉看向齐盛和郁祯两人，那眼神如同野兽盯着猎物，但是下一刻他突然右眼眨了眨眼。这一动作与其彪悍的形象极不匹配，有种少女的俏皮与野兽的勇猛糅合在一起，看得人心里头毛骨悚然。
齐盛知道那是开始配合演戏的暗号。
此时又有一人进入殿内，这人郁祯认识，是刘崇。
看来，丛屹今晚是不会出现，可能这人已经乘船离开。
刘崇进殿后扫视了一圈，眼神扫过之处的商贾都纷纷低下头，刘崇用粗旷的声音开口道：“今日请各位来，是想找各位借点银钱。”
谢老爷早已猜到了对方的来意，只不过他猜不准对方的来头，蜀地一带的山匪、地头蛇，茶行平常也有打点，那些人不至于如此行事。但是摸清对方的身份又很重要，关系到赎金开价多少。
谢老爷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开口：“敢问豪杰来自何处？既是借总要知道借给谁。”
刘崇带着不耐烦的神情：“谢老爷，你可是想清楚了要借多少给西北军？”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哗然，很显然大家都误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匪徒。
谢老爷一听西北军三个字，双腿发抖，这可不是普通的山匪、地头蛇。这可是能掀朝廷桌子的叛军。
“静！各位还是好好盘算一下，能拿出多少钱来。”刘崇低头看到地上躺着的酒醉之人，扭头对外面喊道：“舀桶水过来将此人泼醒！”。那醉酒的应当是万州瓷器的东家，是蜀地赫赫有名的瓷器商，他家瓷器是御用贡品。
郁祯此时有点愧疚，自己的计划就是助纣为虐，本来只想报复永利和谷丰斋，未曾想竟然陪西北军演了这么一场大戏，自己也没得多少好处，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又有一种被人利用之感，无论你如何谋划，对方都比你更胜一筹。
当初她写给丛屹那封信，信上详细罗列了蜀地有名的几位商贾的消息。郁祯想着有几位商贾将这戏演下去就行，但她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拉了十几户商贾，有些甚至是郁祯从未见过的。
士兵抬了桶水进来，浇在瓷器商身上，深秋的井水带着冰凉的寒意，一桶下去，人瞬间清醒。瓷器商眼睛是睁开的，脑子却还没找回来，昂着头看向周围，眼睛瞪得浑圆，不明所以地怒问：“谁，谁干的？”
齐盛又低声啧了一下，西北军做事真是粗暴！
彪形大汉踹了瓷器商一脚，又蹲下，用他那巨掌拍了拍瓷器商的脸：“你爷爷我干的！赶紧醒醒，爷爷找你借钱花。”瓷器商见他蹲下身顿时泄了气，整个人缩成一团，那巨掌凑近时他被吓得几乎晕死过去。
夜已深，殿门外笼罩着层黑幕，远处传来惊雷声，一道闪电将黑幕炸出光亮，光映在每个人的侧脸上，好似把泛着银白的刀劈在人脸上。
刘崇又开口道：“都听好了，一颗人头一万两，想好了就拿出信物给家中人留信。若天亮之前没有拿到赎金就人头落地。”
话音刚落，天空传来一声巨响，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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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着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嘟囔：“一时之间如何凑齐一万两银子？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这群商贾都不是普通商户，家中或许没有一万两现银但应当都有一万两钱庄票据。
可没有人愿意就这样白白交出去一万两。西北军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抢，抢的金额还不小。一时之间，殿内陷入死域般的寂静。商户们都没有动作，大家都在等，等谁做这只出头鸟。
“怎么，各位东家都不想要这条命了吗？”刘崇忽然开口道，狠戾的目光又巡视着蹲坐在殿内的商户。商户感受到那道几乎要穿透他们身体的目光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之后他就将视线紧锁在齐盛、郁祯这边，许是目光太过于灼人，坐在草堆上的这几个商贾都轻轻地挪开几寸屁股，唯恐将其盯上。
“齐家少东家！”
谢老爷坐在齐盛旁，他听到刘崇喊到齐盛，下意识将短胖的脖子再往圆滚的身体里缩了缩。
被点到的齐盛带着一丝紧张，他两手一摊开口道：“军爷，并非我不想，齐家的银钱都用于屯粮，实在难拿出来万两银子。”
“粮食？只有粮食没有钱？”
“绝无欺瞒之意。裕丰粮行屯粮的事，殿内的诸位商户都知道。您若不信，问问刘三郎便知，我与他是同行。”被点名的刘三郎惊恐地连连罢手，极力撇清关系：“你胡说，这事我可不知！”
“巧了，我们正好缺粮食，那么就交两万石粮食！”
“那怎么可以，现在一石粮食何止一两。”齐盛试图挽回些损失。
“不行吗？”刘崇说完大手一挥，旁边彪形大汉大步走到齐盛面前，伸手一把抄起齐盛似抓鸡崽般，夹在胳肢窝下拎了出去。
郁祯看齐盛被拎出去，俯身前扑试图抓住齐盛的衣摆，声音颤抖地喊道：“你们要将表哥带去何处？”
毫无悬念地人被拖出去了殿外。郁祯起身要去追，刘崇一把抓住将她扔回干草堆上，郁祯摔得晕头转向，半截屁股隐隐作痛，耳边却传来冷漠凶狠的话：“先断他一只手指。”
殿外的士兵听到吩咐，将齐盛摁在外头那张石桌上，士兵手腕一翻利剑出鞘，只听齐盛痛呼一声，右手小指便滚落在泥沙里，血奔涌而出溅在枯叶上，下一瞬，桌上那人好似晕死过去，没了响动。
这动静，殿内的人都看得真确。谢老爷年纪稍大被这一激，整个身体发僵发硬，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上来，旁边的人立马给他胸口锤了几下，才缓过劲来。其他人都被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殿外，只有那个醉酒的瓷器商，脑子还没清醒，激动地指着外头：“他，他，他断了...”
郁祯愣了一下，差点忘了反应，这西北军办事也太不严谨。断一根手指出那么多血？！也不怕穿帮。
她努力酝酿情绪，暗自掐了把大腿，眼中逼出几滴泪水，放声哭天喊地，活像那菜场的泼妇：“表哥！表哥，你好惨啊！”
刘崇冷漠的声音又响起：“郁姑娘，若还不做决定，少东家那只手日后可就无法再拨算盘了。”
她哭声稍缓，啜泣地开口：“原本裕丰是有屯粮两万石，前几日开仓赈灾后只剩下一万八千石。一万八千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即使借给军爷，也不方便运走。”
“要么拿两万两银子要么就给一万八千石粮食，至于如何运走就不劳烦东家操心。案桌上有纸墨，将信写好附上信物，我们会代为转交。”刘崇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郁祯缓缓起身，步伐不稳地走到案桌前提笔默写。
蹲太久，腿有些麻木，走路确实有些不稳。
刘崇凶狠的锐目又开始巡视新的猎物：“永利粮行的少东家，刘三郎！永利也是做粮食生意的！是借银子还粮食？”刘三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哆哆嗦嗦地解释：永利还不是他做主呀！
刘崇并没有耐心听，又一挥手。魁梧男子走进来，架起刘三郎就往外拖。刘三郎被吓得当场尿裤子，他蹲坐的地方出现一滩水渍。
刘三郎就是个花架子，明面上是永利的接班人，实际只会吃喝享乐，哪里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被西北军一吓，整个人就开始发抖，话也说不清楚，只能一个字两个词地往外蹦：“我借，借，借银子....”
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一万石粮食比一万两银子贵，他当然借银子。
又唬住一个。
但刘崇并不打算继续这样，于是高声道：“一刻钟内自己写好信，逾期不候。否则......”他顿了顿：“我这把剑很久没嗜过血了。”
话音刚落，商贾都争先恐后地簇拥到桌案前，唯恐超出一刻钟的期限。
郁祯悄悄走出殿门，惊雷和狂风早已停止，院内一片寂静。那张石桌上空无一人，断指早已不见踪影，溅开的血迹干涸成黑色，枯叶被风吹落将其覆盖，刚刚那惊险一幕好似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