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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请君(四)

作者:别君几度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攸满腹的话语戛然而止,被柳执因的这一句沉沉砸回心底,霎时支离破碎,再难拾起。


    他怔怔地蹲在原地,看着指尖那一点殷红。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


    “父亲走了。”柳执因负手而立。一抹余晖落在他衣上,却照不进眼底。


    他默了片刻,才续道:“我今日来,只为将此事告知与你。如今话已带到,孝期未过,我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话音落下,柳执因转身便走,衣袂掠过谢攸身侧,像一阵穿堂风倏然而过,轻飘飘的。


    “等等。”


    谢攸蓦然抬眼。他唤住柳执因,又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斟酌再三的请求。


    “坟塚在哪里,我想去上一炷香……可以吗?”


    再如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好歹、好歹师徒一场。


    柳执因的步子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他望着浸在一片昏黄里的院落,光影流转如逝水,淡声道:“不必。”


    昔年一同习医之时,谢攸虽年纪最轻,却天赋过人,亦刻苦用功,很得柳悯修喜爱。


    那些挑着灯的深夜,药气弥漫的清晨,柳执因抚着谢攸的发顶,笑赞“心有灵犀”时的神情,落在柳执因眼中,便成了一点融化于水的涩意。


    所以他从很早便嫉妒谢攸。


    而谢攸又偏偏是个遇事便避的温吞性子。柳执因少年气盛时,屡屡找茬。可不论他如何寻衅,谢攸却始终沉默以待,不争不辩。


    像是一拳打在了软絮上,教人无力又憋闷,好没意思。


    后来谢攸不告而别,只留下一纸书信。


    信上未有半句解释,也未道明去处,唯有一句让柳悯修多多照顾谢太傅的请求,从此杳无音讯。


    再后来,柳悯修病重。这个请托便落在了柳执因的肩上。


    他初次踏入谢府的时候,归鹤台才塌不久,谢攸刚刚出事。


    那里给他留下了很奇怪的感觉。


    谢太傅昔年为一代大儒,持身中正。待柳执因这样的小辈,总是很温和的,笑时眼尾皱起细纹,会关切地问,“可用过饭了”、“近来可好”。


    然而,当柳执因问及谢攸时,那笑容便倏然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一句,“不知”。


    柳执因觉得荒谬。


    怎会不知?


    而谢檐礼便适时上前,笑着将话题一带而过。


    柳执因看完诊,二人落座茶厅,谢檐礼抬手斟茶与他,叹了口气。


    “家父提及小攸一贯是如此的……柳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柳悯修曾说,“用药处最见性情”。柳执因想,他大约明白,谢攸那与用药完全不符的性情,是从何而来的了。


    偌大一个谢家,在谢攸出事后,除了谢檐礼上了几道折子,便再也没有后文。


    于是他动了几分恻隐,将本不欲告知的真相多解释了一句:


    “父亲向来身康体健,此番是心病。他至死也不愿意相信,书院案是你所为。即便……”


    即便你亲口承认。


    此话出口,他方才心中翻涌的怒气便随之消散殆尽,只余下一片近乎凉薄的冷寂。


    那些只有父亲肯为谢攸四处奔走的日子里,愈急切,心病便愈重。分明柳悯修自己就是一代名医,却全然不顾身体,一拖再拖,直至油尽灯枯,木已成舟。


    柳执因平静地说:“时也,命也,如此而已。你可以继续得过且过。但是不必再去见他了。”


    ……


    门在身后“啪嗒”一声拍上,声音并不重。谢攸阖了阖眼。


    沉默许久,他终于找回一丝力气,慢慢站起身,去门口唤来下人,将这一地狼藉的茶汤水与碎瓷片都收拾干净。


    下人们轻手轻脚热热闹闹地洒扫,他倚在门框上,目光遥遥地望向黄昏。


    是暮云四合的天,晚霞一点点漫过檐角,流进空寂的眼里。


    耳畔还一直回响着柳执因的话。


    “时也,命也,如此而已。”


    谢攸从未真正想过,什么是他的命。


    就像幼时,那些被他端到谢太傅面前的汤药一样。他宁可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父亲的病痊愈,对他就会亲近起来了。


    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年复一年。


    他原以为,在他杳无音信的十几年间,至少……在他承认书院案是他所为的那一刻,柳悯修应当早已失望透顶。


    旁人对谢攸只道“天资过人”。可究竟过人到什么程度,普天之下,最清楚的,唯有他的老师。


    柳悯修悉心教导着一个孩子,教他用药行医,教他明理做人。他却用老师所授之能,亲手酿下大祸,毒杀数百人,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容府看见柳执因的瞬间,谢攸心里有种很久违的感觉一闪而过。


    那是种落入尘埃的难过。


    他想,柳悯修,大约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学生了。


    日影彻底沉了下去,天地间一片苍茫。下人们屏气凝神地退出了厢房。


    谢攸仍倚门立了许久,轻轻一叹息,离开了这间让他心绪纷乱的屋子。


    他心神不宁,在晋王府曲折的回廊与院落间,不辨方向地走着。原本想去李焉隅的药圃静一静心,抬眼却发现,竟是走到周涣养伤的僻静别院里来了。


    既已至此,便去看一看罢。


    谢攸推门而入,见周涣正倚在床上,似是闭目养神,闻声睁眼。见是谢攸,他眸中倏然亮起一点微光,像是寒夜中骤然划过的星子。


    但那光亮也仅是一瞬。


    旋即黯淡下去,悄无声息地寂灭了。


    谢攸反手将房门虚掩,轻声道:“我来看看你的伤。”


    周涣没有动,任他卷起衣袖,解开襟口。伤处已好了许多,隐隐有将愈合之势。


    “恢复得不错。”谢攸收回手,替他理好衣襟,“再静养一两日,便可下地走动了。我另开一张方子。”


    说罢正欲起身离去,袖口却传来极轻的牵绊。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去,只见周涣的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袖。


    “为什么要救我?”周涣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几乎散在风里。


    谢攸静了片刻,轻轻将袖子从他指尖抽离了出来:“你的伤未中要害。即便我们不出手,也不至危及性命。”


    哪知话音落下,周涣的眼眶霎时红了。他肩头颤抖,只有眼泪无声地砸落。


    周涣仰起头,避开了谢攸的目光,盯着屋顶,哑嗓问:“我小弟,是不是替我死了?”


    谢攸没有说话。


    周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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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了一顿,像是攒了些气力,才有低声开口,话音絮絮,不知是说与人听,还是喃喃自语。


    “我家兄弟三人。小时候家里穷,爹娘走得早,大哥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我们就住在越来越空的房子里,喝越来越稀的粥,最后连一点米星都没有了。”


    “有一天,大哥忽然带了好多银钱回来。他给我们买糖糕,还拎回来一小块五花肉。”


    他说着,慢慢抬手比划,两掌虚虚拢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空,舔了舔干裂的唇。


    “这么大。大哥把那块肉切成片煮,还撒了一小撮盐。吃进嘴里不过塞个牙缝,可那天,我是真高兴啊。”


    周涣声音哽了哽,低低道:“高兴到我都忘了,那天大哥……究竟有没有吃上一口。”


    “后来有点钱了,他送我和小弟上学,哈,我们俩哪是读书的料。我想帮他忙,他不许,问急了还动手。前几天他一直没回家,我们听人说,他和书院案有关,被带走了……这才慌慌张张跑来晋王府。谁想到……”


    他说不下去,泪水再次涌出。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脸,眼底一片空茫的绝望,望向谢攸:


    “灵仙人……他们都叫你仙人。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大哥不见了,小弟又替我死了,如今还有人要取我性命,我、我该怎么办……”


    .


    谢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间偏室里走出来的。他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前行,待回过神时,竟已立在李焉隅的书房外。


    屋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影影绰绰的痕迹。


    他在门外静立片刻,终是抬手,极轻地叩响了门扉。里面传来一声“进”,一如往常温润。


    谢攸走了进去。


    曾几何时,他所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在这世间求得一寸立身之地。倘若侥幸,或许还能换得些许真心。


    于是他将血淋淋的真相埋进最深的梦里,不敢看,更不敢深思,害怕梦碎的一瞬间。


    可这一刻,心底却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或许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未曾泯灭的挂念。为柳悯修的相信与回护,为谢檐礼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痛苦。


    又或许,仅仅是为求一个明白。


    在周涣面前,他才真正发觉,书院案的三百贡士,和背后太多太多,不只是轻飘飘的数字。


    那是太沉重的人命与家庭。


    重到,他没办法再粉饰太平下去。


    谢攸想,即便有朝一日身份被揭穿,即便查到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自己,也不会比现在更不堪了。


    于是他轻轻地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柳承府吗?”


    李焉隅闻声抬眸,有什么情绪在他眼底转瞬即逝。旋即他微微一笑,温声道:“你在想什么……本来你就是要和我一起走的啊。”


    谢攸忽然有些迟疑。倘若忌虚白之事败露,他该怎么跟李焉隅解释他的“别有用心”呢。


    可他看着面前人的轮廓,又不禁觉得,如果最后也没能查出所以然,那死在李焉隅手中,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窗外有点点星光,照着二人行处。往深里望去,竟能瞧见天光。


    谢攸垂下了眸。


    纵然是粉身碎骨……


    至少,也死在真相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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