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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伥鬼(三)

作者:别君几度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攸怔了一瞬,望着柳执因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竟生出几分无措,仿佛被什么轻轻揪起,随即又空落落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并不尖锐,却好似不经意沾惹上的月光,留下若有若无的冷意。


    何云争用药钵盛了马钱子,细细碾着,轻响碎入穿堂而过的风中。


    “柳院判素来是如此的脾性,还请忌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谢攸极轻地“嗯”了一声,将未竟之言都藏进了消散的尾音里。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不论是容斟和身上蹊跷至极的毒,还是与柳执因突如其来的重逢,都让他耗尽了气力。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波助澜,将他一点点推向京都,推向晋王府,眼下又推进这场再明显不过的局里。


    容斟和身上所中之毒,举世无双,难得一见。


    以至指尖初初搭上他脉门的时候,谢攸几乎有一瞬的诧异,怀疑是自己错认了。


    当时情势紧迫,他心念流转,万千思绪于止息间寥寥而逝,却顾不得许多,再三探过,确认了毒性,便下定结论,未及多虑。


    方才被这样斥过一番,谢攸却忽然想起,这毒,柳执因也是认得的。


    倘若今日他执意不来,容斟和未必就会病重于此。


    倘若方才,他说出心里被否掉的药方,柳执因大约会将他这个“花架子”怒骂一通,再另拟一个“柳方”,亦能解此燃眉之急。


    这些都是更周全,也更稳妥的选择。


    谢攸垂着眸,将搁置膝头的手看了又看,忽然抬起,阳光透过指缝照进来,给他苍白的手渡上了一层暖色。


    从前柳悯修总是看着他的手,笑道,这双手有奇能,只要摸上脉息,就恍若入了无人之境,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时他总是一笑而过。


    直至今日,他蓦然想起柳师的话语,唇畔扯出一个极苦极涩的弧度。


    若非如此,在容斟和面前,他不会脑中闪过那么多药方,想了近百种迂回之法,却全然没有察觉到柳执因的异样。


    依照柳执因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不可能放任谢攸把毒解了,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不置一词。


    他在太医院遭受排挤,这些年难以再进一步,正是因为,凡遇见这样的事,他定会拿出一张自己的方,跟那人一较高下。


    向来是柳执因的用药更胜一筹,旁人便深感被驳了面子。


    而谢攸知道,不是这样的。柳执因并不在意其他人是否难堪。


    他只是不能容忍,那些在他看来是一张废纸的药,被轻易地用在病人的身上。


    这才是柳执因。


    他不会因为面前是享誉天下的司灵官,便对其高看一眼。而初进屋时,柳执因对他的态度,亦是此理。


    谢攸的心转瞬被汩汩冒出的寒意填满,在炭火烧得极暖的屋子里,竟倏的打了个冷战。


    仿佛看见面前正藏着一处幽深的漩涡。他稍一靠近,便被卷入其中,无影无踪。


    思绪未平,却见门外人将药钵拿了过来,请他确认。谢攸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可以了。”


    何云争将碾好的药末倾入陶罐,看着褐色粉末簌簌而落,不禁叹息道:


    “大人的身子向来不好,去年又在归鹤台下受了重伤,当真是雪上加霜,病得愈重了。”


    谢攸心下微微一动。


    昨日何云争就提过,容斟和曾在归鹤台下,受过极重的伤。


    他当时被那些案子引去了注意,这句话只在思绪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归鹤台”三个字,于他而言,意味着太多无法触及又纠缠不清的过往。


    于是他不由问上了一句:“是怎么回事?”


    何云争拿着一把蒲扇吹着火苗,闻言回道:


    “去年在归鹤台下,大人救了个人,才受了那般重的伤。”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了药炉上氤氲的白汽里,模糊不清。


    “谢攸,先生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


    李焉隅得信从宫中出来时,已过了午后。阳光正盛,洒落在他身上,给浅色的衣袍渡了上一层碎碎的鎏金。


    早有人在宫门外等候他,正是宁昼的兄长,宁朝。


    见他出来,宁朝迎上前,低声道:


    “殿下,忌先生进去后,便一直未从容府出来。”


    李焉隅脚步未停,神色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他默然不语,俯身入了马车。


    宁朝一边小心地驭着马,一边将容府的情况细细道来。说到最后,声音里不禁添了焦灼:


    “我已经让宁昼在府外守着,只是眼下还没有消息。”


    车帘内寂然片刻,李焉隅的声音沉闷无边,落入耳中,让人心头浮起几分郁色。


    “容斟和昨夜凶险已过,脉象当趋平稳,不该突然反复。”


    宁朝闻言惊道:“那忌先生岂不是很危险?”


    “他既去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李焉隅思忖一二,又问:“期间可曾有人出入容府?”


    “先生进去之后,只有太医院的柳院判出来过,再没有旁的人了。”


    “柳执因?”李焉隅眸光微动,不禁蹙起了眉:“他不是告假多日了吗?来凑什么热闹。”


    言语间,马车已至容府。李焉隅收束了思绪,叩响门环。府内有人前去通禀,不稍片刻,何云争便急步迎了出来。他行了个大礼,一边将李焉隅往里面引,一边道:


    “先生说大人是中了毒,刚才灌了药下去,毒已经解了大半。”


    李焉隅微微颔首,脚步未停,话音却是一转:“柳院判何时回京的?”


    “这……微臣不知。”何云争道,“只是柳大人替指挥使诊过几次,微臣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李焉隅却顿了步子,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对柳执因,也是这番说辞么?”


    何云争闻言愣了愣,李焉隅素来温和,在玄镇司外当真很少露出这般神色。他当即一跪,往地上磕了个头:“微臣不敢欺瞒,还请殿下明鉴。”


    李焉隅冷冷地扯了下唇角,没理地上跪着的人,径自往正堂里去了。


    一踏入室内,便瞧见谢攸正坐在榻边,侧影清瘦,手底下专注地施着针。


    亲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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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安然无恙,李焉隅这一路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他快步上前,问道:“如何?”


    谢攸闻声回头,面露几分诧异。


    “毒性已解了大半,只是有些余毒深入肌理,清理尚需时日,还要再用几服药。”


    “我问的是你。”李焉隅站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垂眸看着他,脸上竟是一分笑意也无。


    谢攸微微一怔,眼底掠过几分极复杂神色,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轻声说道:“我很好。”


    李焉隅一时未有作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棂,静静地铺沉在地面上。四下里极静,唯有细尘在其中浮沉。


    他的视线落在谢攸搭在床边的手上,那十指修长,却冷的近乎透明。


    李焉隅指尖微微一动,轻轻覆在了谢攸的手背上。


    谢攸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指尖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去,却被李焉隅不由分说地拢进掌心,再也不能移开分毫。


    那点萦绕在周身的冷意,也在这一刻被妥贴地包裹起来,悄然融化在另一个人的体温里。


    他不知所措,只得强自按捺下翻腾的心绪,说道:


    “时辰尚早,殿下此时从宫里出来,不合礼数,怕是会惹得陛下与太子不悦。容指挥使无性命之忧,殿下不必为我挂心。”


    言下之意,仍是盼他回去。


    谢攸此时面上虽然勉力维持平静,内心却已方寸大乱。


    何云争吐露的事,不啻一道惊雷骤落,震得他神魂都似荡了一荡。


    他不明白容斟和出手相救背后的深意,可此时此刻,这些缘由都不重要了。


    仅容斟和知道他尚在人世,便足以令他万劫不复。


    他什么都不愿再想,只盼能先将李焉隅劝回宫中,再寻个由头从容府脱身,就此远遁,再不入这京畿繁华半分。


    若此刻不走,只怕日后便是想逃,也再难脱身。


    思及此,谢攸凝定心神,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放缓了声音道:“这里一切皆好,待容指挥使情况稍稳,我便回去。殿下宽心。”


    李焉隅依旧沉默。他心里的那股沉郁之气渐渐化作不可名状的怒意,几乎就要遏制不住,喷薄而出。


    他知谢攸所言句句在理。


    往日或可恣意随心,然如今身在局中,书院案尚未查清,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所能凭依的,不过一个亲王身份。


    是以不能与宫中相违。


    他是真的该回去了。


    可他又何尝看不出,面前的人正是存了想要就此远遁的心。这一别,宫墙深深,前路迢迢,倘若放任他离去,归鹤台下的事,不知又要发生多少回。


    也不知,是否真的还能有再见之日。


    李焉隅不自觉地抿紧了唇,窗棂透进来的光在他身上描摹出半明半暗的影。他将满腹怒火一压,看向谢攸,没头没尾地扔下一句:“不许叫我殿下。”


    顿了顿,又续道。


    “方才我进宫时,在宫道旁遇见了谢侍郎。他听闻忌先生回京,托我向你求个人情,问先生闲暇时能否过府,替他父亲诊诊旧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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