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老一少被请至堂前。
孟夕执起老妇粗糙的手,声音充满怜惜:“周大娘,你守寡二十年,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拉扯成人,他却嗜赌成性,将你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输尽,还将你赶出家门,可对?”
周大娘闻言,低着头,眼泪瞬间滚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孟夕环视众人,扬声道:“如此不孝子,织女娘娘必不会饶他。周大娘,从今日起,这会里姐妹皆是你的女儿,断不会再让你老无所依!”
她又看向那少女,“小翠,你爹娘为了五两银子的聘礼,要将你卖给七旬老翁做填房,你宁死不从逃了出来,是也不是?”
小翠咬着下唇,重了应了一声,眼圈泛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好个烈性的孩子!”孟夕赞道,“女子生于世,岂能由人如货物般买卖?入我会中,习得技艺,自立自强,你的命,该由你自己做主!”
小翠第一次听人说起这样的话,忍不住抬头看向孟夕,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如梦似幻。
眼中的孟夕变得高大、神圣不可侵犯,小翠的眼神随即化为一种更深的、近乎狂热的信赖,重重地点头。
两人的遭遇被孟夕一一道出,激起堂下女子的嘘唏与愤慨。
孟夕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领着她们拜过织女娘娘像,宣布道:“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与我们一样,共沐织女娘娘恩泽,同舟共济,守望相助。”
两人再拜,恭恭敬敬地退至台下。
孟夕道:“陈阿彩,你上前来。”陈阿彩眼睛一亮,应声从人群中站起,走到孟夕身旁。
“诸位姐妹,阿彩出身平凡,但吃苦耐劳,心性坚韧。白日做工,夜里浆洗衣衫。侍奉姑舅,从未懈怠。”孟夕执起陈阿彩的手展示给堂中人观看,她手上满是厚茧。
孟夕拍了拍陈阿彩的手背,似在安慰:“她的丈夫赵喜,庸碌无能,不思进取,白日聚赌酗酒,夜宿花柳巷陌。阿彩看不下去,有心和他讲理,他反而说女子的本分就是俯首低眉、操持劳碌、延绵子嗣,而就因为阿彩妹妹入门三年无所出,便受尽赵喜讥嘲辱骂,将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她声音一沉,厉声道:“这样一个完全不懂、不敬、不爱惜阿彩的人,凭什么要阿彩赔上她的一生呢?”
陈阿彩听得胸膛起伏,眼中闪烁着光彩,仿佛孟夕的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孟夕继续道:“她如今欲行和离之事,非是冲动,而是为了活得更畅快!这是勇气,不是莽撞;是清醒,不是离经叛道。她当为吾辈楷模,而非世人口中的罪过!”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说得好!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女子一人的过错!”
“这样的男子,不离又何用?”
陈阿彩受到鼓舞,脸上泛起红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她看向台下,目光灼灼:“赵阿姐,你虽姓赵,可你平日待我最好,比亲阿姊还亲。你明事理,有主见,会里姐妹谁不敬你?”
“你为我抱不平,说你弟弟混账,配不上我……”她心直口快道:“你看得清你弟弟不是良配,赞同我和离,可你回头看看你那夫君,有何尝配得上你?”
陈阿彩言辞越发恳切:“你为他裁新衣的巧思他看不见,他却只知挑剔你打扮不如富家小姐体面。他埋怨你娘家拖累,在外听了闲言碎语,回家便摆老爷架子,随口轻贱你的娘家人。他又何曾真正知你、懂你、敬你半分?”
赵舒娘不防陈阿彩突然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忙给陈阿彩打眼色。可陈阿彩越说越激动,竟是不管不顾了:“姐姐!你常叹我无所出反倒能断干净,可你有儿有女,难道真要他们日日看着父亲如何作践母亲,学得那般嘴脸么?不如学了我,索性离个干净!我们姐妹一处,互相帮衬,岂不强过在那矮檐下受尽闲气?”
赵舒娘身边的女子也劝道:“是啊!赵阿姊,你样样都好,就是在这事上太过软弱!”
“他既嫌你不会打扮,又不出银钱给你添新衣,这分明是刻意刁难!”
“正是为了孩儿才该离!莫非要让儿女学那爹的混账样子?”
“带着孩儿一样过活!有咱们姐妹怕什么?”
赵舒娘没料到这火会突然烧到自己身上,一时愕然。
她与丈夫虽非情深似海,却也相敬如宾。丈夫老实本分,那些毛病在她看来也并无大错,更有一双儿女牵绊……她张了张嘴,刚想委婉反驳:“诸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自然要带女儿走!难道让闺女重蹈覆辙?”
“说得轻巧!儿子就不管了?让他学成他爹那副德行?”
“女儿家命苦,先救一个是一个!”
声浪层层叠叠,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如潮水般向赵舒娘涌去,将她淹没、窒息。她嘴唇嗫嚅,目光闪躲,仿佛被架在了火刑架上烤,偏偏身体冷得透彻。
外面应该是又下起了雨,闷雷沉沉,雨声沥沥。
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滴雨。
没人说得清第一滴雨是从哪里落下的,但打在脸上的时候,人人都说:“下雨了,赶紧找地方避雨去吧。”人们四散逃开,第一滴雨从哪里来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自然也就没人去想了,或者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滴雨落下,倾盆大雨转瞬即来。
堂内烛火不安地摇曳着,众人将脸色惨白、浑身微颤的赵舒娘越逼越紧,一个个神情亢奋,近似癫狂。
“你这是什么话?儿子就不是亲骨肉了?”
“分明是你重男轻女!觉得女儿是赔钱货!”
“我看你是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见不得别人有!”
她们劝着劝着,自己又生出了不同的道理,原先一致对外的姐妹此刻竟然分成两派,谁也说不过谁。
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每一道目光都化作实质般的压力,重重压在赵舒娘身上。
青烟弥漫,堂前的织女娘娘双眼半阖,莫名显出几分诡谲。
这一刻,赵舒娘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鸣。
面前这些平日里温言软语的姐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此刻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愤慨,面红耳赤、五官狰狞。她们挥舞着手臂,尖锐的嗓音相互碰撞,已经认定了她还会和离,为她一双儿女的归属争得不可开交。
“我看你就是忘了同心会的宗旨,还想着依附男人而活,总是想着延续香火!”
“呵!也不知是谁恨嫁,穿得花枝招展的在铺子里给那些个郎君抛媚眼!这又算什么?”
她们争着争着,逐渐演变成了彼此攻讦,赵舒娘被她们夹在中间,她的头顶是唇枪舌剑、唾沫横飞,四周人影映照于四壁之上,那些庞大、扭曲、纠缠、膨胀、撕打的黑色重影,再不复人形。
之前开着门并不明显,如今在封闭的室内,一股香甜的味道逐渐侵蚀了嗅觉。
谢羲和:“这青烟有问题。”
陶云倦点点头。两人开始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以免被这古怪的气味影响。
谢羲和与陶云倦跟着众人起身,随波逐流。两人立于众女子身后,看着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只觉得荒谬极了。
“肃静!”孟夕的声音不高,却一下子将众人从诡异的狂热中惊醒。
众人皆是一怔,她们齐齐住了口,一个个似木偶般逐一转向孟夕,眼中亢奋未褪,脸上的还残留着狰狞的笑容。几息过后,她们的表情渐渐变得茫然,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般失态。
孟夕走到赵舒娘的身边,执起她的手道:“舒娘最是明事理,绝不会辜负姐妹们的心意。其中的利害关系,她比谁都清楚,给她点时间好好想想吧。我相信,她定不好让诸位姐妹失望,舒娘,我说的可对?”
赵舒娘的手被孟夕一握,不由打了个哆嗦。她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她面如霜色,眼中仍是惊魂未定。看着孟夕略带深意的眼睛,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孟夕回到织女像前,目光扫视堂下:“周大娘。我瞧您脸色不佳,可是这堂内人多气闷,引得身子不适了?”
被点名的周大娘心中叫了一声:“倒霉。”她身形一僵,只得回身。对上众人疑惑的目光,她勉强挤出几分虚弱模样:“是、是有些喘不过气……”说着,手就要放在门上往外推。
她本是个混吃混喝的惯骗,听人说这同心会不仅管饭还提供宿处,这才巴巴地挤进来,却万万没料到这会里竟是这般光景。总觉得一个个看着都神颠颠的,邪得很!她心里发毛,只觉此地不宜久留,想赶紧寻个由头溜之大吉。
“既如此,万万不可强撑。”孟夕朝站在一旁的妇人点点头,那二人会意,立刻上前,“扶周大娘到静室歇息,务必好好照看,莫要怠慢了。”
那两名妇人沉声应是,一左一右“扶”住周大娘,手臂稳如铁钳,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将她引向后堂。周大娘张了张嘴,触及孟夕平静无波的眼神,心头一凛,到底没敢再说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孟夕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谢羲和和陶云倦身上,只听她道:“魏娘子,钱娘子。方才众姐妹为舒娘之事心急如焚,二位倒是一言不发,莫非是觉得姐妹们所言,有何不妥之处?”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陶云倦和谢羲和的眼神一对,浑身一个激灵,顿觉不妙——谢羲和必然要开始随意发挥了!
果然,谢羲和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里带着被无端指责的委屈和冲劲儿:“嗨呀!这是在生我气呢!可钱妹妹也不想想,若不是你一路磨蹭,我们怎会抢不到好位置只能坐在最后?早知道不与你一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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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云倦眉头一皱,反嘴道:“我磨蹭?听听,听听,分明是我年长些,她却非要自称是姐姐,这是什么道理?”
对哦!大伙这才反应过来,“魏娘子”的话的话确实有问题:“是啊,魏家妹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妹妹反称姐姐的道理,这不是——”
陶云倦却是容不得别人指责谢羲和,将那人冷冷地一瞥:“你懂什么?”那人的话被堵了回去,表情讪讪,只听这“钱娘子”继续道:“这也就算了,你从来都有主意得很,才不在乎我是不是担心你,看着热闹就往上凑,也不管自己的活计做完没做完。”
陶云倦说得含糊其辞,但谢羲和却知道他是在拿自己不着急调查幕后之人的事说嘴:“我要是不在意你,又怎么会关心你的情绪?要是不重视你,为何连你送我的寿衣都好好保存?”
什么?寿衣?这白家娘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有人替谢羲和不忿道:“钱家娘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人送礼送寿衣的,这不是——”
谢羲和抬手止住那人的话头,对陶云倦认真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才会和你解释清楚。”
即便是因果当前,修行之人岂能因私废公、畏难而退?
陶云倦道:“可是问题没有解决。”
谢羲和疑惑道:“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你直说便是。”
谢羲和想不明白陶云倦在生气什么。是的,他在生气。披着钱娘子的皮,说得却是陶云倦自己不会说出口的话。
陶云倦大声道:“你还不懂吗?你只是在安抚我的情绪,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解释,而是……”
他自己止了声。作为师父,谢羲和从未藏私。她的过去、她和故友之间的经历不必一一向他吐露清楚,可作为徒弟的他,会这样在意他所不了解的一切?
为什么发现别人知道,而他不知道的有关谢羲和的事时,会感到被背叛?
为什么,当他知道谢羲和被人杀害,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张不疑不是在开玩笑吧?!”,第二反应是“她走了……她真的走了的话,我怎么办?”,之后,随之而来的才是出奇的愤怒与悲痛,想要将凶手找出来碎尸万段。
谢羲和还在追问:“是什么?”
“钱娘子”的脸在谢羲和认真的目光下变得通红,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似乎无所遁藏,陶云倦眼一闭豁了出去。
他脱口而出道:“我要做你独一无二、最亲近的、最好的朋友!”
谢羲和满头问号:“哈?!”
众人:“……?!”就这?!
话一出口,陶云倦自己也愣住了。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谢羲和百般不得其解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喊出了怎样幼稚又无厘头的话。
他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心底深处却又诡异地涌起一股不管不顾的畅快感。
“呵呵呵,原来是姐妹情深,没想到钱娘子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孟夕面纱下嘴角抽了抽,明显不愿继续听下去了,皮笑肉不笑打发道:“既是小姐妹间的误会,私下找人调解便是。”
她目光转向一位面色苍白,却仍强打着精神的妇人,飞快道:“婉娘,你刚生产完不久,身子最是亏虚,却还是来了。这份诚心,织女娘娘必是看在眼里的。一会儿散了,我让人送只老母鸡到你家里,熬了汤好好补一补。”
堂下立刻有人响应道:“是啊,这月子里的调养,可万万马虎不得。”“我针线快,娃的衣裳还缺什么?我这几日就赶出来!”“
孟夕欣慰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一位一直低声咳嗽、身形单薄的女子:“芸娘,你的咳疾似乎又重了。咳得这样厉害,夜里如何能安睡?明日一早务必去医馆瞧瞧,药钱若是不够,先从会里支取,身子要紧,千万不能硬扛。”
芸娘用帕子捂着嘴,忍下一阵咳嗽:“多谢会长……总是让大家为我操心,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有人安慰道:“哎呀,这是哪里话?姐妹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的吗?”
孟夕再次引领众人向织女娘娘像郑重行礼,朗声道:“愿织女娘娘保佑我等姐妹,身体康健,平安顺遂,互帮互助,同心同德。”
众人这才陆续起身,激烈的情绪在短时间内被释放,先前的争执仿佛被默契地遗忘掉,只剩下一种共渡难关后的满足与祥和。
赵舒娘走到堂外,身后跟着默不作声、欲言又止,好像知道自己又做事冲动伤到人的陈阿彩。
赵舒娘扶着门框喃喃道:“雨已经停了吗?”
只见云破处泻下明亮的天光,屋檐滴落连串的水珠。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