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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相遇

作者:薛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墓门打到墓道,男人的剑法进入陵墓内明显收敛许多。


    他似乎想活捉自己拎到墓外再进行处置,刘煌偏不遂他愿,朝墓内躲去。


    墓道内湿泥沉降,刘煌察觉男人的面庞在见到墓内墙壁沾上湿泥后有半瞬怔愣。


    趁现在!


    她沿壁摸索,一个扬腕,扔出壁龛内陪葬的数卷佛经。


    龙鳞册被掷在半空,金屑浮光,笔墨做的山峦将她遮掩。


    男人彻底变了脸色,眉眼间头一次出现名为“恐惧”的情绪。


    刘煌以为他会破开障目的图册直追而来,踏中墓内的滚石陷阱,但是没有,身着靛蓝衣袍的人扔下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伸开双臂去接半空落下的龙鳞册。


    最后一卷龙鳞册即将落进地面泥潭中,他索性拉起衣袍,亲自跪在泥潭之上,接住了散落的书册。


    书册宣白如故,滴泥未溅,尽数落在男人靛蓝衣袍撑起的一方容纳之处,而他跪在身下的鞋袜与裈袴已深陷泥潭。


    淤泥全然吞没了他大半双腿,方才还是个青玉郎君,转瞬间被泥潭点染。


    他立起身,泥水不断从双腿流淌,而他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接住的佛经,仔细生怕弄脏。


    却不曾想一柄剑架在了他的脖侧。


    是他的剑,但在他扔出那一刻起就已经易主到刘煌手中。


    男人的动作终于停了。


    “别在这里杀我,”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刻意压低了说话的气流,“会留下血迹的。”


    “你也是来摸金的?”


    男人不答。


    刘煌继续利诱,“我也不愿墓内见血,你若同意,我们合作运宝如何?”


    男人还是不答,对脖上驾刀视若无睹,一取一放地将壁龛佛经归位。


    直到抚平最后一页书页,他回头淡漠地望她,“你和之前来的土夫子是一伙的?”


    人多势众,虽然眼前的男子只有一人,但刘煌直觉此人不好对付,于是爽快承认:“是。”


    剑身寒光闪,她语气霜冷,“你也见到了,我们人多,而你只有一人,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怕是也跑不了。”


    “开棺即死。”


    “什么?”


    “这座坟被墓主下了咒,开棺即死,你确定要继续?”


    自己?下咒?


    刘煌走马灯地闪忆了下前生,非常确信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桥段,女帝刘煌是个顶顶不信鬼神之人,此乃宫内秘事,但作为本尊,她还是知晓一二的。


    此人不仅威胁自己,还是打着自己的名头,狐假虎威。


    靠在男人脖颈上的剑丝毫未撤,贴得更近了,他逼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你到底是谁?”


    男人说出一个从未想过的答案。


    “此地殉人。”


    *


    墓门外,鹧鸪的声音低飞盘桓,清寂萧瑟。


    “装神弄鬼。”刘煌面色一凛,“女帝陵根本没用人殉。”


    “若我说有呢。”男人望向她,声容平淡。


    刘煌:“好,你既说自己是墓内殉人,就同我说说墓中的情况。”


    熟料对方沉默半晌,当她以为骗子的谎言被识破难以再圆时,他开口说出了墓内大致摆放,包括礼器摆放及规格。


    甚至部分角落,连刘煌自己也不甚熟悉,诸如钟磬其上刻字,他逐一说出,细致无比。


    泠泠恐惧宛如和水的纱,漫入四肢百骸,随男子的声音回荡墓道内。


    言毕,他稍作停歇。


    可脖上应当撤去的剑并没有离开之势。


    刘煌毫无动静。


    她细细盘剥,下一刻,睁眸:“郎君就是将李家兄弟埋在坑底的人。”


    殉人爬出坟墓的事刘煌自然不信,信他是殉人,还不如信她是女帝刘煌。


    但对方对自己的墓了解地事无巨细,细到像是研究了十几年,便剩一种可能——


    “这座墓,早被你盗空了。”


    被赋予一个“盗”字,男人身上的气息有了变化,她感受到他从未动过的脖颈微颤了下。


    那是一种微妙的怒意。


    “若没猜错,阁下应当是位姑娘吧。”男人轻声启唇,寒剑冷光反射自外探来的月华,映亮他云岫般的眉目。


    “摸金一事本就是亡命之徒所为,轻则流徙,重则磔刑,姑娘何必要为一餐饭赔上自己?”


    “一餐饭?”刘煌轻转剑刃,几乎贴近他的喉结,“你怎知,我一定是为了一餐饭?”


    “崇德五年,桢州水患,淹没百田,人饥相食。”他脱口而念,如同看待某种既成定论的判词,理智,克持,抹去任何夹杂个人情感的哀悯与喜悲。


    “若真是为财而发丘姑娘没必要带上一个于此无任何用处的孩童。墓中多是天家明器,即使盗出也无人敢接手,实在是……得不偿失。”


    刘煌何尝不知,但一些书札与玉玩仍能流通一二,解些燃眉之急。


    再不济,把自己的棺材板劈了作柴薪、壁画拆下卖给旁人造墓也成。


    可眼下,墓被眼前这个人盗了。


    可恶。


    “得不偿失也要尝啊,”她状似无奈,“谁叫我们举步维艰呢。不过郎君方才一番言论,若是被县衙和朝廷知晓了,那可是杀头之罪。若愿意将盗墓换的财宝与我们共分,堵住我们的嘴,当然没话说。”


    “我可以直接给你们粮食。”


    男人冷不丁冒出一句。


    “粮食、钱银,我可以给你们。”


    “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我?”刘煌剑抵他喉。


    他一动不动:“只要你们不再踏足墓陵一步。”


    说这句话时,他带着莫名的操守,像座禅静的石像生。


    “以我作要挟,去我府上取钱粮。”他抬眸,指尖捏住剑身,“如此交易比做亡命徒强,即使被官府查出也不过监押几日,比起摸金能留条命,如何?”


    接着,剑身在指尖的控制下缓缓贴上他脖颈脆嫩的皮肉,青蓝血管在白皙皮肤下若隐若现,伏檀轻笑,“这里,更脆弱。”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刘煌看不透他。


    而对方只是提醒道:“刀在你手,姑娘。”


    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墓内空气极闷,没有了财宝,对刘煌而言,不过是一座容易窒息的空墓。


    安全着想,她持剑逼着人一退一挪出了墓门,谨慎地将人用藤绳捆起。


    “头儿!就是此人!就是此人把我兄弟俩扔入坑里的!”李家兄弟一眼就认出伏檀。


    不知何时起两人对自己的称谓改叫了头,刘煌很难说该喜该悲,这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小白面,你也有今日!”同样是被捆着,李家兄弟幸灾乐祸,桀桀笑着。


    “如今我二人头儿来了,你不是一样束手被擒?算计我们时的气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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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儿,多捆几下!他不止摸金他还会杀人,可怕得很!”


    伏檀对着栓在树下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的两人,冷冷一瞥,露骨的鄙夷毫不掩藏。


    “小白面还敢瞪我?!”


    刘煌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伏檀的眸光霎时收起,笑靥依然,“头儿,我很乖的,别不要我。”


    如果李家兄弟进食过,这会子应当哕出来了。


    老李头大喝:“知道我们头儿是何人吗!县官都要看她三分薄面!”


    “真的吗?头儿好厉害呀。”


    李家兄弟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庆幸自己没进食。


    小李郎看不下去了,跳着身子想去踹伏檀一腿,刘煌竖起食指,放到唇边。


    “不要吵到孩子。”


    两方人马都静了。她平静扫眸,而后继续去查看阿婴的状况。


    东樵山的药起了效,阿婴的烧比以往退得都要快。


    “寒水致病。”伏檀出声。


    刘煌看过去,他捆着藤条,正襟危坐在树下:“这孩子是被水冻到了。”


    “我的屋舍就在帝陵附近,里面有麻黄汤,可以帮你们开方子。”


    刘煌问出口:“你怎会如此熟悉?”


    “寒水致病是最常见的伤病,姑娘莫非没见过?”


    刘煌没回语。


    伏檀权当她是哪位落魄千金,宽慰道:“没见过是好事,无病无央。我从前被一口水棺冻过,熬了几个月呢,想不熟悉都难。”


    “看她的样子,要服上三个月才去干净。”他艰难地挪了下坐姿。


    一听要服上三月,老妪望向刘煌,三个月的药钱,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煌解下男人的剑鞘挂到自己身上,又将捆绳勒紧,重新将剑架在伏檀脖上。


    “带我去取药。”


    男人没有敌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要说的?”


    刘煌想了瞬,“?多谢?”


    笑声从他唇边溢出。


    “我是在问姑娘想去取药,还是取财。”


    “那位老婆婆的腿脚看起来不大好,如果是取药,你会选择一个人来,如果是取财你可就需要带一群人来搬了。”


    他将问题抛给刘煌,似乎想看她如何选择。


    刘煌移开剑,“李六,动手。”


    小李郎得到准许,照着伏檀的脸踢来一腿,他闷哼倒下。


    帝王家是不喜人被人窥私的,也不喜被人揣测,一切被品出玩弄意味的举动不论是好是坏,是褒是贬,教训总是要给。


    “啊……好痛……”伏檀坐起,仿佛如受千钧之力。


    “我根本没踢到你!”小李郎再也忍不了了:“头儿我忍不住了,我能再给他来一腿吗?”


    刘煌忽略耳边的聒噪,径直靠近恢复端坐的男人,剑光冰冷,声音轻柔,“现在,能带我去了吗?”


    伏檀颔首,“离开此地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能成全。”


    “头儿!他讨价还价!”


    刘煌不是一个爱把兔子逼急了的人,“郎君请说。”


    “我想替此地的墓主,将墓修好。”伏檀望向墓门的乱土,神色凝重。


    “我希望她,睡个好觉。”


    崇德五年,女帝刘煌死后第三十载,离帝陵发掘还有一千零五年。


    伏檀于心中默算了下时间,填充着史料里缺失的一角:崇德五年,民不聊生,这一年,有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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