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做乞儿历劫时,就隐约有种荒诞不羁的念头。
他们并非同类。
自己与人群仿佛隔着层朦胧的雾。
凡人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祂也怔了怔,为何要这样称呼他们?
祂喜欢站在巷口,直直注视每一个过路人的眉眼。
祂摸上自己的脸颊,迷惑不已。
明明同样一张嘴、一双眼,他却像在打量异族。
现在祂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烦恼。
原来,是祂不懂得“人”。
观察的凡人向祂解释了许多凡人独有的念头。
凡人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是一个由神创造的物种,却生出了太多与神不一样的想法。
她说,哗众取宠不为名利,而是为了夙愿得偿。
她说,不要金银,并非不爱黄白,而是想看自己为了心头之志,舍得下多少血本,舍得费多大功夫。
心头之志?
这就是她愿意为之燃烧的东西吗?
简直像流星一样,他想。
有些星星在天上待倦了,就会不顾一切燃烧自己,加快坠落。
凡人竟也是这样。
人类听到这句话愣了半晌,笑着说是啊。
厌倦了周遭,索性点燃自己,也要拼他个你死我活。
看之后的世界会有何不同。
……
学堂最近新来了个学子,名叫张拐子。
这人是街上有名的无赖。
偷鸡摸狗、调戏女子的勾当没少做。
年轻时就因调戏镖头的女儿,而被打瘸了条腿。
走路时一瘸一拐,因而被人们戏称为张拐子。
这人年过半百,到现在仍改不了一身坏毛病。
其他学子们听说他要来,纷纷劝陆漱玉三思。
但陆漱玉摇摇头,她不怕闹事的。
如若被她发现还做这种勾当,那便刚好收拾一顿。
刚来前两日,张拐子装得老实,陆漱玉渐渐放松了警惕。
谁知第三天晚上,这人便原形毕露。
陆漱玉低头翻书,便听到张拐子不屑一顾的声音传来:“你们这些女人家识什么字?回家去带孩子才是正经事。”
学堂里四成都是女子。
成立之初,陆漱玉就定了规矩,凡辱女者,一经发现马上逐出学堂。
学子们也都能遵守。
张拐子入学时,陆漱玉就告诉过他这条规矩。
现下他明知故犯,显然是不将她这个夫子放在眼里。
陆漱玉盯着张拐子冷笑。
她的学堂还容不得一个不尊重女子的人撒野。
况且,一个看人只看生育价值的人,也配谈正事?
陆漱玉实在是厌倦了。
质疑女子的人,每次都是这一套说辞。
从小到大,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女子怎么可以读书?
女子怎么可以在外抛头露面?
女子怎么可以不为夫家和子女委曲求全?
女子怎么可以不做被吸血的那一方?
又是这种反问。
好像女子争取自己的利益,是多么伤天害理之事。
女子们身在广阔天地,却被人划定了只能走窄门。
但是,这是个死局。
柔顺地行走过窄门,不会改善处境,只会让路越来越窄。
最后,逼死自己。
陆漱玉看着蒲团上挤在一起的女子们。
一个个衣裳单薄,冻得直哆嗦。
即使手上长满冻疮,却仍攥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练字。
不少人都练得入迷,总忘了下学时间。
最小的燕燕,才八九岁的小姑娘,额发被火塘烤得卷卷的,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在背千字文。
读书,是她们的权利,也是她们唯一能握紧的救命绳索。
有选择的机会,这便是正事。
有人却偏要指责她们。
这样的人实在用心险恶。
宋大郎被陆漱玉盯得发毛,忽然拔高嗓门:“你看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读书有什么用,还想抢男子饭碗不成?”
周围男子听了这话,不敢搭腔,但都偷偷瞄陆漱玉。
周围女子听了这话,竟出奇得沉默,无人反驳。
陆漱玉叹息,或许,她们心里本就有这种怕。
宋大郎的话不过是为这种担忧加了点佐证。
陆漱玉啪地阖上书,站起身来。
灯光映在她瞳孔里,不断跳动。
“宋大郎,”她声音不大,却令人屏住呼吸,“你可知妇(婦)字何解?”
宋大郎愣住。
“女字,加一把扫帚。”
陆漱玉冷笑:“你看不起女子,可也要记住,女子的扫帚同样能扫天下。”
她一步步走近宋大郎,气势逼人,宋大郎只得后退。
直到无路可退,脚跟踩到火塘边上,被烫得龇牙咧嘴。
陆漱玉停住脚步:“再者,她们白日干活,夜里识字,背默得出千字文。你呢?学了几天,连天地玄黄的天都不会写。”
不知谁先笑出声,众人笑作一团。
宋大郎脸涨成猪肝色,梗着脖子叫嚷道:“她们再能耐,那也是女的,也得依靠男的。”
陆漱玉嗤笑。
男子有什么好依靠?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况且,女子又不是生来便是附庸。
有人情愿女子老老实实任人摆布,便用依赖娇弱、乖巧懂事这些词桎梏她们。
女子们生来便被这套理论束缚,少有人思辨。
可陆漱玉从小就被娘亲教,要当个知礼节的悍妇。
她靠自己,所以也从不怕惹事。
陆漱玉冷笑,一把扯下废窑墙上挂着的旧弓。
这是墙面上唯一的装饰品,也是娘亲留给她的武器。
弓身乌沉,弦是牛筋作的,一拉便嗡嗡作响。
她拉开弓弦:“我十五岁时,用这张弓杀过一头狼。”
她面色冷静,声音却像淬了冰,“你再敢说一句女子不好,我便送你去见你太奶奶,让她亲自教你。”
嗖,箭擦着宋大郎的耳朵钉入墙壁,尾羽颤个不停。
只有一寸,便会钉进宋大郎脑袋。
他腿一软,便跪坐在地,□□湿了一片。
无人同情他,学子们拍手叫好。
陆漱玉收弓,居高临下:“向她们道歉。”
宋大郎哆嗦着嘴唇,声如蚊蝇挤出了句对不住。
陆漱玉摇头呵斥:“大点声,让她们听清。”
“对不住!”
宋大郎喊出声。
陆漱玉侧身让出离开的路。
惊慌失措的宋大郎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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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学后,陆漱玉独自收拾废窑。
小蝶蹭过来,递给她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
“夫子,您有没有伤心过?”
陆漱玉咬了一口红薯,甜得眯起眼。
她掰了一块递给小蝶:“我伤心过的。”
她指了指心口,“但又被你们填满了。”
窗外,雪又开始落,一片一片,仿佛能遮盖所有肮脏不堪。
……
第四夜,宋大郎没有再来。
陆漱玉没空理会。
她正忙着把千字文抄成巴掌大的小册子,好让女工们揣在怀里,边纺线边背。
“陆漱玉在哪儿?我家老爷有请。”
几个侍从打扮的人在废窑口大喊大叫。
来人披着狐裘,正皱眉打量锦靴沾上的污黑雪泥。
是沈巍,也是新晋的翰林院修撰。
这本是赐封状元的职位。
如今却给了他。
陆漱玉的出现,让他眼中闪过冷光。
“你给的什么破烂。”沈巍把书摔在雪地上,“字像蚂蚁爬似的,全是歪七扭八的鬼画符。”
他眼里杀机毕露:“陆漱玉,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好让你有机会拿假本子糊弄我。”
染上污泥的书页散开,露出娘亲的娟秀字迹。
整本书都是娘亲用简体字和阿拉伯数字写的。
沈巍看不懂再正常不过。
看不懂就要问。
为何要扔在地上?
陆漱玉弯腰拾起书,指尖抚过那行字,眼底泛起潮气。
娘亲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玉儿,用这手稿去重新认识世界吧。”
娘亲回到了属于她的未来世界。
而陆漱玉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娘亲了。
她抬眼,声音冷而沉:“沈巍,看不懂可以问,书是真的。”
沈巍被拂了面子,抬手就要扇她。
陆漱玉侧身躲过。
废窑里的学子忽然一股脑涌出来。
女工们打头,卖羊肉的老马、卖饴糖的小豆子、卖毡帽的胡大娘……一群人团团将陆漱玉围在中间。
燕燕紧紧抱住她的腿,抬头看着她:“陆夫子莫怕,我们保护你。”
老马手里拎着剔骨刀,刀面在月色下闪着白亮亮的光:“沈公子请回,羊市不欢迎欺负陆夫子的人。”
陆漱玉从来都是单枪匹马应对麻烦。
头一次尝到被娘亲以外的人保护的感觉,心中陡然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鼻子酸酸的。
沈巍只带了两三个家奴,对上几十号人,早已有了退意。
他脸色煞白,在家奴的掩护下踉跄逃出了羊市。
短时间内应不会再来。
雪下得更密了。
大家围在一起,把火塘烧得更旺。
陆漱玉将母亲的书抱在胸前。
望着大家的笑脸,她忽然觉得,这雪夜其实没那么难熬。
彩凤姐端来一碗热姜汤:“陆夫子趁热喝吧,别着凉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她。
她的眼泪在热气蒸腾中滴落在汤里,但却没有一个人拆穿她。
角落里,谢逢静静看着,只觉这幕似曾相识。
他们围着她的样子,好像天上的星星聚在一起。
星星聚拢,是为了发出照亮长夜的光。
人,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