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的运输记录,在“承运方”一栏,都只有一个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签名,旁边盖着一个“漕帮”的戳印。
具体押运人、船只编号、沿途查验记录,一概全无。
门外传来了钱书办谄媚的声音:
“周总旗,您看了半天账册,辛苦了,卑职给您沏了壶好茶,您润润喉?”
张墩子粗声粗气地挡在门外:“俺家大人说了,谁也不见!账没看完呢!”
“哎呦,张爷,您通融通融,就是送个茶,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周晦头也没抬,“钱书办的好意心领了。茶不必送,账册未看完,无事勿来扰。”
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钱书办讪讪地应了一声“是是是”,脚步声悻悻而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楼下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甲片碰撞声。
一个洪亮却带着几分懒散意味的声音响起:
“老钱!听说新来的总旗大人到了?在哪儿呢?兄弟们巡了一上午盐田,连个毛贼影子都没见着,真是晦气!”
是副旗官王琛回来了。
钱书办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
片刻后,沉重而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踏上了木质楼梯。张墩子立刻警惕地站直了身体。
王琛直接走到了签押房门口,他身材高大,穿着半新不旧的皮甲,脸上带着常年在海边吹拂出的粗糙红润。
他看也没看张墩子,直接对着房门,声音洪亮:
“卑职王琛,巡盐归来!听闻总旗大人正在查阅账册?”
周晦放下手中的册子,淡淡道:“王副旗辛苦了。进来吧。”
王琛推门而入,目光快速在堆满账本的桌上一扫,又落在端坐其后的周晦身上,他随意地拱了拱手,脸上挤出的笑容显得有些敷衍。
“总旗大人真是勤勉,刚上任就埋首案牍。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盐场的账目繁杂混乱,历年如此,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
“眼下盐田那边正值出盐的关键时候,琐事繁多,几个刁民蠢蠢欲动,更需要总旗您亲自坐镇处置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暗示:“盐场有盐场的规矩,有些旧例,大家心照不宣,维持着平衡就好。”
“总旗您新官上任,还是先熟悉实务要紧,这些陈年旧账,不妨先放一放,日后慢慢再看也不迟嘛。”
周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琛,手指轻轻点在那本记录着“漕帮”运输和莫名短缺的账册上。
“王副旗说的是,实务要紧。”
周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正好,本官在查看过往运输记录时,发现些疑问。既然王副旗熟悉实务,不如为我解惑。”
“为何所有涉及漕帮承运的记录,只有帮印,却无具体押运人画押?”
“沿途州府关隘的查验勘核,又存放在何处?”
王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哎呦我的总旗大人!您……您这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可也真是问到咱们盐场最头疼的旧疾上了!”
他两手一摊,做出一个极其无奈又委屈的表情:
“漕帮那帮大爷,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横行漕运这么多年,势力大得很,规矩也都是他们定的。”
“咱们这小小的盐场巡防营,哪里敢真让他们底下那些凶神恶煞的舵主,杠爷们一个个签字画押?”
“能请动他们盖上这个帮印,证明这趟货是他们漕帮承运的,就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至于具体是哪条船、哪个人押运……哎,人家一句‘帮内事务,不便外泄’,咱们还能逼问不成?”
“逼急了,下次这盐还运不运了?”
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
“大人,这里面的水浑着呢。咱们只管盐出库时数目大致不差,能顺利送上漕帮的船,这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至于后续……那都是漕帮和沿途衙门的事儿了,咱们插手太多,反而惹麻烦不是?”
至于第二个问题,王琛更是把手一摆,显得理所当然:
“那东西每次随船走,到了州府仓库,验明正身无误后,就由那边收存档了呀!”
“咱们这边自然就没有留底了。这都是几十年的老规矩、老流程了!”
“总旗大人您放心,绝不会错的!要是每一条记录,每一张勘合都要追回来存着,咱们这小小的巡防营早就被文书给埋喽!”
王琛嘿嘿笑着,试图用把这事糊弄过去。
周晦不再看那堆账册,起身道:“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副旗,带本官去盐场各处走走,熟悉熟悉实务。”
王琛巴不得他离开这堆要命的账本,连忙侧身引路:“总旗大人请,卑职为您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楼下那些吏员见他们下来,闲聊声立刻小了下去,眼神躲闪,假装忙碌。
周晦目光平淡地扫过他们,并未停留,径直走出了公廨。
盐场广阔,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大致可分为三片区域。
东面是大片泛着白色的盐田,无数盐工如同蚂蚁般在其间劳作;西面是成排的仓廪,盐垛如山;南面则是通往海河的漕运码头,停泊着几艘货船,船上悬挂的“漕”字灯笼格外醒目。
走近盐田,一股更浓重的咸腥味混杂着汗味传来。
许多盐工动作缓慢,更有甚者靠在盐堆旁打盹。负责看管的小吏袖口沾着泥渍,正无聊地用草棍剔牙。
周晦注意到丈量盐斤所用的木斗边缘已有缺角,磨损严重。
旁边立着一块记录损耗的木牌,上面只潦草地写着“月耗一成”,既无具体日期,也无经手人画押。
他甚至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盐工迅速将一小块盐砖塞进裤腰。
“今日预计产盐多少?”周晦随口问旁边的小吏。
那小吏一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神下意识地瞟向王琛。
王琛立刻接话,打着哈哈:“大人,这产盐看天吃饭,没个准数。大致…大致也就那些吧。”
周晦用手指抹过那计量斗的缺口:“如此量器,能量得准么?”
王琛面色不变,笑道:“大人明鉴,这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伙计了,大家都习惯了,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