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表弟(小修)
还未至开宴之时,蔡萱、蔡蕙二人作为出嫁女,自是需得先携家眷往程老夫人所居的荣惠堂拜寿问安。
将军府一行人先一步到了荣惠堂。
屋中笑语喧阗,已坐着不少蔡程两家的亲眷。
裴朔心不在焉地向程老夫人祝了寿,心中却仍记挂着方才所见的那一抹红。
“来年,阿朔便要武举了罢?”程老夫人问起,“准备得如何了?”
本朝武举,与科举一般,乃是三年一试。
武举之时,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
蔡蕙对着程老夫人笑了笑,道:“是,马步弓箭倒都还好,唯有策试尚还有些拿不稳。”
程老夫人轻轻颔首,并未说什么“阿朔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之类的话,只温和道:“左右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也无需太过心急,循序渐进便是。”
蔡蕙低声应是。
屋中其他小辈适时地说起讨巧的吉祥话,逗得程老夫人眉开眼笑,与裴朔相关的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蔡蕙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便又骤然提了起来。
她听着廊下通传,阿姐一家到了。
蔡蕙不禁看向自家二郎。
裴朔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没有往廊下看去。
只见谢璟与谈思琅一左一右,伴着蔡萱步入荣惠堂。
谢璟清隽、谈思琅明艳,这对新婚的夫妻,竟好似同辉的日月。
候着的嬷嬷含笑引他们上前。
跨过荣惠堂前门槛那一霎,听着屋中的交谈之声,谈思琅轻抿下唇,下意识看向谢璟。
哪知谢璟也在看她。
他的眼很静。
却并非远山之上寒浸浸的积雪那般冷冽的静,而是夏日无风的午后、浓荫之下的深潭的静。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她对着他弯了弯嘴角,下定决心。
谢府三人施施然步入屋中,向程老夫人行礼拜寿,又命侍女将寿礼送上。
程老夫人笑眯眯地受了。
在听到谈思琅口中的“外祖母”三字后,裴朔终于抬起头来。
外祖母……
因着他与谈思琅始终未换过庚帖,是以,曾经在蔡府时,谈思琅都是如旁人那般客客气气地唤一声“程夫人”的。
如今,他与她仍未换过庚帖;她对上外祖母,却已然换了称呼。
他攥了攥指尖,手臂微微发麻。
三娘换了对外祖母的称呼。
那他呢?
他对她的称呼也要换了吗?
裴朔只觉荒谬。
为何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
为何三娘全然不会别扭?
她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了吗?
她当真觉得表兄是什么良配不成?
多可笑。
难道日后相见,他还要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表嫂”?
却见程老夫人乐呵呵地差侍女送来一只锦盒,又从中取出一对玉镯。
她和善地对着谈思琅招了招手:“好孩子,到我这来。”
广袖遮掩之下,谢璟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谈思琅的手,似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谈思琅会意,从容地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于程老夫人身前站定,又甜声唤了一句“外祖母”。
程老夫人道:“这对玉镯,是我出阁之时,祖母亲手戴在我手腕间的。阿璟的婚事耽搁了这样多年,如今见着你们二人姻缘美满、琴瑟和鸣,我便也放心了。”
她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满堂亲眷耳中,顿时让众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蔡府中人皆心知肚明,眼前这谈家姑娘,许的本是程老夫人的另一位外孙。
如今姻缘突改,众人原本皆在暗中观望,揣测老夫人对此究竟是何态度;而今这一举动、这一番话,无疑是表明了程老夫人对谈谢二人这桩婚事的认可与回护。
先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与猜测,顷刻间都有了答案。
谈思琅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显。
却见她礼数周全地向程老夫人道了谢,方才接过那对玉镯。
见她笑意融融、举止大方,程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今日之所以如此厚待谈思琅,乃是因为前些时日谢璟曾暗中出手,替程府解了一桩难事,这份情谊,她自是记在心里。
至于小辈之间的糊涂账……到底是裴二年少不懂事、有错在先;她已上了年纪,懒得分神去细理这些官司。
只要蔡家与程家能好好的,旁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谢璟眼中含笑,亦拱手道谢。
程老夫人打趣道:“瞧瞧,这道谢时的语气都差不多了。”
谢谈二人总归是御赐的姻缘,且眼见着相处甚好,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去成全。
谈思琅赧然一笑。
屋中众人见着程老夫人这般态度,还有什么不懂的。
一位嘴快的娘子不顾裴朔惨白的脸色,当即笑言:“圣上随手一指、竟是为我们大名鼎鼎的‘冷面玉郎’点了一桩良缘呢!”
谢璟淡然道:“陛下圣明,乃是大殷之福。”
谈思琅没回头,却能想象出他此时的模样。
定然是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实际上,他心间的笑意定是都快要扬到屋顶上去啦!
谢大人就爱在人前装相。
哼哼。
裴朔听及此言,心中更是不忿。
若是圣上没有那样快为三娘赐下婚事,他与三娘之间,分明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算什么圣明之君?又算什么良缘?
上首的程老夫人笑着摆摆手:“都入座罢。”
谈思琅跟在蔡萱身后,向屋中旁人都见了礼。
走过裴家人身前时,她微微敛眉、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坦然看向蔡蕙与裴将军,道:“……姨母,姨父。”
她不愿谢璟误会。
不愿往后他们二人之间始终存着一个疙瘩。
今日便是让过去种种彻底了结的最好机会。她哭过、气过、彻夜难眠过,在枫叶再次染红的今时今日,她已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因着过往十来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她真心希望,裴朔也能有自己的新生活。
蔡蕙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仍维持着该有的体面:“大婚那日,我还欠三娘与阿璟一句新婚快乐。”
裴朔坐在一旁,几乎能闻到谈思琅衣袂间那抹熟悉的香气。
“思……”
他这才留意到,表兄的腰间,竟佩着一枚颇为精致的香牌。
……定然是三娘的手笔。
他是这屋中最清楚三娘手艺的人。
他不可能认错。
察觉到裴朔那不甚友善的目光,谈思琅眉心微蹙、往谢璟身侧靠了小半寸。
好烦。
说她不好,说不想娶她的是他。
在退婚之后,始终不甘心、甚至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的,也是他。
他今年是十八岁,又不是八岁。无私有弊、人言可畏的道理,他是不知道吗?
难不成,他就是不想她好过?就是想让她被人议论?就是想让她和谢璟生出本不该有的嫌隙?
这人怎么这样……
亏她方才还诚心祝福他。
现在,她甚至连瞪他一眼都觉得浪费力气!
谈思琅不去回应裴朔的目光,落在裴朔的眼中,却成了一种她亦对他留有旧情的佐证。
哪知裴朔心中的绮念还未散去,便听得谈思琅又唤了一声:“表弟。”
那语气极为平静,竟与谢璟有几分相似。
身下分明是极软和的软垫,裴朔却在一瞬间如坐针毡。
表弟?
三娘竟唤他表弟?
他震惊地看向谈思琅。
他算她什么表弟?
然,谈思琅已跟在谢璟身侧,往别处走去了。
他只能看见她脑后的发簪。
那句“思琅”便这样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间,最后化作一口让人心口发闷的浊气。
不该是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茫然地看向荣惠堂的另一侧。
谢府三人已经坐下了。
他看着表兄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这才将茶盅推向三娘。
而三娘,则是笑盈盈地接过。
他心中一怔。
……三娘心中,真的还会对他留有旧情吗?
他不愿接受自己似乎输得很是彻底,更不愿接受青梅并未在原地停留。
表兄怎会是这样的性子?
以前他教他功课时,表兄分明是格外严肃甚至有些严苛的。
是故意做给屋中众人看的罢。
是了,表兄素来看重前程,定是为了向圣上交差,才会在人前做出一副体贴三娘的模样。
他对蔡蕙道了句自己有些闷、想要出去转转,便匆匆离开了荣惠堂。
近乎是落荒而逃。
走在悬灯结彩的蔡府之中,他却觉得秋风甚是萧瑟。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来荣惠堂向程老夫人祝寿。
一派喧闹之中,谈思琅故意用膝盖碰了碰谢璟的小腿。
在谢璟看向她时,她又将脸别开。
谢璟低笑了一声。
夫人真是可爱。
待谈思琅回过身来,二人相视一笑。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祝寿声中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
及至将近午时。
荣惠堂中的一众人纷纷起身。
男客们往前院行去,女眷们则是去往花园中的存荫堂。
谢璟又牵着谈思琅的手叮嘱了几句。
无非还是之前去昌侍郎府上赴宴时的那些话。
他提前打点过,又有母亲在,其实并不担心她会受什么委屈。
他就是舍不得她。
今日遇见了裴府的人,他少不免有想起那些只能远远望着谈思琅与裴朔的旧时光,便更舍不得与她分开。
只是开宴的时辰终究是要到了。
他轻轻拍了拍谈思琅的肩膀:“去罢。”
却听得谈思琅没头没尾道:“我没和旁人一起看过日出。”
谢璟微愣,待谈思琅已跟在蔡萱身后行出数十步,他方才从这句话中咀嚼出些深意。
她是在……安慰他吗?
他是在方才那一刻,得到了名为“三娘的偏爱”的筹码吗?
是吗?
到了这种时候,他反倒不敢肯定。
只敢伸出手去,握住一把灿灿的秋光。
……
谈思琅确实是瞧出了今日的谢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自晨起时,他说话的骨气便有些古怪。
她说不上来,但隐约能猜到,谢璟可能是在介意自己与裴朔那桩口头婚约。
即使她已经唤了裴朔一声“表弟”。
她可以理解他这份心绪。
大概是……患得患失?
还有一点淡淡的酸意。
虽然他没有说,但被她发现了。
如今还在蔡府,她没法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得更多、更清楚,便只能在荣惠堂时、故意逗他开心,又在要分别之前,留给他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但愿素来聪慧的谢大人能理解她的意思-
午后,女眷们在存荫堂中听戏,男客们则在前院煮酒论诗。
裴朔最是厌恶这样的场合。
毕竟他对诗文一道,向来无甚造诣。
他打量着不远处的表兄。
表兄亦极少开口,但他只要一说话,便能引来众人的赞叹。
烦人。
不就因为他是那劳什子大理寺卿,这些人便都捧着他。
他作那几联诗,又有什么好的?
反正他听不明白。
过了一阵,却见谢璟离了席。
裴朔不知怎的,竟是想跟上去。
裴将军见他起身,问道:“怎么了?”
裴朔强装镇定:“方才饮多了茶水,想去更衣。”
裴将军并未多想,颔首道:“快去快回。”
第52章 对峙(小修)
离席之后,裴朔跟在谢璟身后十来步的地方。
然而,不过小半刻钟,他竟将人跟丢了。
若是方才没有跟出来,他大概也并没有去和谢璟对峙的勇气,但如今站在一处怪石旁,他那些不服气与不甘心便被飗飗的秋风勾了出来,与先前在荣惠堂时未唤出口的“思琅”二字一并梗在喉间。
不吐不快。
他漫无目的地在蔡府乱转。
其间遇上了一位在书院的同窗。
他与那人匆匆打了招呼,少不免又想起武试当日挑拨离间之人,心中愈发烦闷。
怎么就到了今日的地步了?
他甚至有一种去存荫堂与谈思琅说个清楚的冲动。
无意识间,他的脚步便向着存荫堂的方向转去,全然没想过,若是他当真这般大剌剌闯入存荫堂,今日之后,京中会有怎样的流言围绕着谈思琅。
幸而,他尚未行至花园,便被蔡家的一位少爷拦住了去路:“裴二公子可是在寻净房?”
裴朔一愣,下一刻,蔡家少爷的手已搭在他的肩头:“正巧我也要去,不若一道罢?”
裴朔只得跟着他去了。
如此耽搁了许久。
在返回前院的路上,他总算是看见了被他跟丢的表兄。
原来表兄是在与同来蔡府赴宴的一位朝臣闲谈。
那朝臣正要离开。
方才……离席之时,他竟有一瞬间误以为,表兄是去寻三娘的。
他竟险些被表兄在荣惠堂中那番表现糊弄过去了。
他本是在看表兄身前的那株尚未开花的梅,不知怎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落向了表兄腰间的香牌。
他看不清。
但却能清清楚楚回想起这枚香牌的模样。
那枚香牌上刻着竹叶。
他是从来就不喜欢竹的。
表兄喜欢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猜,表兄大抵也是不喜欢竹的,这竹叶只是三娘随手一雕而已。
这枚香牌,是比不得三娘曾送给他的那些的。
“裴二公子?”蔡家少爷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裴朔低声应了句无事,绞尽脑汁寻了个借口,想与那蔡家少爷分开来。
蔡家少爷想着此处距前院已不过小半刻钟脚程,便也随他去了:“我会告诉将军,二公子随后就回来。”
裴朔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秋风瑟瑟,寒蝉凄切。
蔡家少爷尚未走远,裴朔已烦躁地扯了扯自己腰间的玉佩,而后大步往谢璟的方向走去。
他在梅树前站定,却又不敢再前行半步。
谢璟在此时回过身来。
二人隔着深褐色的梅花枝对视。
隆冬未至,谢璟的眼中已覆上了凛冽的冰雪。
裴朔不禁别过脸去。
又赶忙侧回脸来,直视谢璟的……下巴。
若是有旁人在此,定是会觉得裴朔这副逞强的模样格外滑稽。
谢璟冷声道:“表弟可是迷路了?可需要我去寻个下人来为表弟带路?”
裴朔心中一闷。
表弟、表弟、表弟。
又是表弟。
分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称谓,落在如今的裴朔耳中,却成了一种刺耳的炫耀。
他隐忍了半日……又或者说,憋了大半年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彻底喷泻而出:“你第一次见到她,甚至是在我家中!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若不是有孝在身,我早已娶她过门!”
“今日蔡府上宾客众多,你这般大呼小叫,是想作甚?你若当真还记着那一星半点的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不顾及我这个表兄,也当顾及她的处境。”谢璟向后退开半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看向怒气冲冲的裴朔。
武试那日也是这般。
他这个表弟,似乎永远只会在意自己当下的情绪,而不会想到旁人会否会因为他外泄的情绪而受到伤害。
裴朔被他这般冷静的模样噎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谢璟不紧不慢道:“世上并未有那样多的若是,表弟只需记得,她是我的妻子。”
他一字一顿道:“圣上赐婚,明媒正娶。”
为人坦荡的谢大人鲜少有这样狐假虎威的时刻。
冷冽的目光落在裴朔的脸上,像是一把磨得极快的刀。
刀光映出裴朔颓唐的脸。
他从打颤的齿缝中挤出一句:“你见过十六七岁的谈三娘吗?”
那个梳着随云髻的谈思琅。
那个女工不好,却会花上许多时间去缝制一枚香囊的谈思琅。
那个会害羞、会脸红,也会眸光熠熠地说“你一定会成为大将军”的谈思琅。
见谢璟不答话,裴朔忽而找回了场子,他甚至比方才冲过来时冷静了不少:“你没有。那时候你还在千里之外的……”
表兄当时是在江南何处?
他不记得了,不过这不重要。
裴朔憋着一口气,步步紧逼:“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如你所说,圣上赐婚,不过是盲婚哑嫁而已。”
不比他与三娘,有数十年的过往。
“你都不了解她。”
“她和人听戏时,从来不喜欢那些书生。”
“那时候的她啊……”
谢璟往前迈出一大步,一道阴影笼在裴朔的脸上。
他的双手分明负在身后,裴朔却觉得,那双手已化作枷锁,扣住了他的脖颈。
他打好腹稿的话全都被就此拦下。
谢璟仍是那副凉浸浸的语气:“说完了?”
裴朔双颊涨红,呼吸毫无章法,下意识双手握拳。
在拳头砸向谢璟之前,已被谢璟紧紧箍住了手腕。
谢璟比他更快。
“你连武艺都退步了这样多吗?”谢璟语气平淡,似乎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单纯在述说一桩事实。
裴朔呼吸愈发急促,只能抓住那一句:“我和三娘……青梅竹马,你可知那时候……”
谢璟眸中一暗,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她,我承认,那时候我在武林,日日忙着处理案子、翻阅卷宗。”
“但我见过她在十八岁这一年,在白云书院掉下的泪。”
他松开手,一把推开裴朔:“你已经出局了。”
裴朔险些站立不稳。
他面色惨白地扶住身后的梅花枝。
虬曲苍劲的枝桠晃了晃。
裴朔的心也晃了晃。
他仓皇道:“那日、那日不过是个意外。”
谢璟缓缓道:“那日是意外,那今日呢?你在行事、亦或者开口之前,从未想过她的清誉。”
还好他猜到了裴朔年少气盛、又自幼顺风顺水没吃过苦头,定会心有不甘,便提前打点了蔡府上下。
还好此间没有旁人路过。
还好裴朔只是来寻他,并没有去打扰夫人。
他压低声音,质问道:“正如我那日所说,你如何对得起她?这样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你竟是恨她吗?不说京中之人如何,你可想过,若我是个拎不清的,从此以后,因怀疑你们二人仍藕断丝连,便故意在府中磋磨她?”
青梅竹马四字被谢璟说得极快。
裴朔好半天都没寻到一句辩驳的话。
他心里乱得很。
他怎么可能是恨三娘呢?
他分明……其实是喜欢他的。
只是他们尚未成婚,他便不愿说出那些腻歪的话而已;特别是在书院时,对着同窗承认自己喜欢未婚妻,未免有些丢人罢……
眼见谢璟就要转身离去。
裴朔梗着脖子道:“你故意绕开我的话,不就是因为、因为……你反驳不了我说的,她只是被圣旨逼迫着接受了这桩姻缘。”
“她不喜欢你。”这句话,是他最后的支撑。
他已不是说给谢璟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他的目光又一次飘向了谢璟腰间的香牌。
他想起方才在蔡府门前时,三娘那过分灿烂的笑。
也想起了在荣惠堂中,众人调侃之时,三娘脸颊上羞赧的红霞。
还有,三娘唤他“表弟”时,那过分沉稳的语气。
他不服气。
他甚至宁愿她再训斥他一番、再踹他一脚。
谢璟眸光一凛,道:“如此关心表兄与表嫂之事,裴朔,你失态了。”
他本想问裴朔可曾见过西市的日出、可曾吃过三娘亲手作的馄饨,可曾听过三娘那句“我也有想念你”,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三娘的好,不是用来炫耀的谈资,而是他苦寻多年的珍宝。
他们之间的情谊,与裴朔这个局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将这些事情讲给裴朔听,他已觉得是在辱没三娘。
他只是为三娘曾经的用心感到不平。
“那日在尚书府门前,我已与你说清楚了,”谢璟沉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而你,只能算她半个没有血缘的表弟。”
“你方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裴朔嘴唇嗫嚅着,却是再憋不出半句话来。
谢璟不愿在他身上耽搁时间,更不愿引来旁人惹起误会,当即转身离去。
在与裴朔擦肩而过时,他波澜不惊地陈述道:“前些天,抚远将军家的次子强抢民女,已依律判了流刑。”
继而冷声警告:“别去打扰她赴宴的好兴致。”
裴朔望着谢璟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表兄身上的气味,与三娘是一样的。
那抹清甜的花果香,曾在他身旁,萦绕了许多年。
他摇了摇头,踉跄了几步,魂不守舍地回到前院席间,在裴将军身旁坐下,又胡乱往自己嘴中塞了些吃食。
裴将军和裴家大哥都看了他好几眼。
裴将军道:“一阵,和我一起去见见威远将军。”
裴朔不答话,只是一味饮着酒。
谈思琅与他退婚之时,他本觉得,这其实是一桩好事。
这么多年,他确实是有些厌烦她了。
但后来久不见她,他又总想起宫宴那日□□之间的匆匆一见。
宫宴……
圣上赐婚……
圣上为何会突然给他们二人赐婚?
分明他与三娘才是一同长大、有无数话可以聊的同龄人。
裴朔又闷了一口酒-
生辰宴结束之时,已是月上中天。
一众宾客陆续离府。
谈思琅也跟着蔡萱一起往府外行去。
临离开前,程老夫人还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如今众人皆知,程老夫人极喜欢这个外孙媳,今日午后,还特意将戏本子交给她,让她点了一出戏呢。
众人亦知,谈三娘发髻间的首饰,竟是谢大人的手笔。
午后听戏时,有爱俏的小娘子问起谈思琅的掩鬓是在哪间铺子买的,谈思琅大大方方地答了。
谢璟的一番心意,她不愿藏着掖着。
彼时,众人自是好一阵惊诧与艳羡。
当然,也有与谢、谈两家不睦的,仍在暗地里说着酸话。
但没有人在乎他们。
就像已没人提起裴朔与谈思琅的旧事。
府门前的人不少,谈思琅却是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马车旁的谢璟。
他正在与一位朝臣寒暄,神色淡淡。
谈思琅与蔡萱对视一眼,正要问,可要上前去与那位朝臣打个招呼。
她尚未开口,谢璟已看向了他们这边。
夫妻二人的目光不期然撞上。
却见谢璟当即便拱手与那朝臣作别,而后阔步往府门前走来。
他先是唤了声“母亲”,继而向谈思琅伸出手,温声道:“回家罢。”
他弯了弯嘴角,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与谈思琅十指相扣。
方才在席间,他曾数次回想起裴朔所说的话。
裴朔问,你有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她。
他没有见过。
的确很遗憾。
甚至还很嫉妒。
但他确实也……无可奈何。
他只能更加珍惜十八岁、十九岁,以至于今后七老八十的她。
至于旁的……
裴朔那一通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之中,确实有五个字,竟误打误撞、直中准心。
“回家!”谈思琅欢喜的声音打断了谢璟微涌着酸意的思绪。
第53章 心思(916小修)
沐浴过后,青阳正在为谈思琅绞发。
却见谈思琅攥了攥衣摆,命她退下,而后抱着一张干净的巾子,蹬蹬蹬地跑到谢璟面前,甜声唤道:“夫君。”
她余光一瞟,才发现,谢璟竟在看她的话本。
也不等谢璟答话,她赶忙将那话本从谢璟手中抽了过来,又用怀中的巾子盖住:“……你、你可把醒酒汤喝了?”
这人不该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经书吗?
氤氲在谢璟心间的阴云忽地就散去了,那些阴恻恻的占有欲也都化作了柔和的爱怜,原本想问的话也都被他吞入腹中。
他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杯盏,倒扣过来,示意那杯盏已空了。
方才,谈思琅在净房沐浴,他便在此间喝她准备的醒酒汤。
他无所事事,随手翻开摆在案上的书册。
是夫人的话本。
他胡乱翻了几页,草草扫了几眼,那话本里仍旧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夫人若当真不喜欢戏文里的书生,又哪里会看这些。
裴朔无非是在诈他。
他被他那句“明媒正娶”堵得慌不择路,便胡编乱造夫人的喜好。
只是,说到底,其实他也不算什么书生。
戏文也好、话本也罢,里面的书生都是光风霁月的,哪像他,汲汲营营、心思深沉,满心都是算计。
连婚事都要算计。
而且,裴朔用这事情诈他,大抵也能证明,他们曾一起听过戏。
其实他一早便知晓,他们不仅一起听过戏,还一起赏灯、游过湖、登过山。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早已过去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猜,裴朔肯定没有喝过夫人差人准备的醒酒汤。
他不该因为裴朔那些气急败坏之下说出口的话而心中郁郁难平。
谈思琅在心事重重的谢璟身旁坐下,眨了眨眼。
她觉得今日离开蔡府后的谢璟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谢璟侧过脸去看她,眉心微蹙:“天凉了,夫人怎不把头发绞干些,仔细明日头疼。”
说着便准备去唤侍女过来。
“因为想快点见到你呀,”谈思琅将手中的巾帕塞到谢璟怀中,“夫君为我绞好不好?”
方才在马车中,有萱姨在场,她不好和谢璟说悄悄话,但她能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似是有话要说。
谢璟心中一动:“哪里差这么一时半刻的。”
谈思琅轻哼一声,作势要起身:“那我去寻青阳了?”
谢璟的手已稳稳环在她腰间。
谈思琅转过身去,在软榻上盘膝而坐,用那一头尚还漫着水汽的长发对着谢璟。
她玩着自己的手指,寻了句话:“你方才怎么不差人去书房拿书来看,我那话本没什么意思的,你肯定不喜欢。”
还好她昨日看的这册话本清汤寡水的……
谢璟答:“想看看夫人都喜欢什么。”
“这书里哪能写着我喜欢什么,又不是我写的,”谈思琅低声道,“对了,今日宴上,很多人夸我的头面。”
谢璟道:“是吗?”
“是呀!多谢夫君了,谢大人当真是什么都会呢。”
“夫人喜欢便好,”谢璟道,“这头面能得人夸赞,到底还是沾了夫人的光。”
谈思琅没接这话:“还有人问我,那对掩鬓是哪家铺子的手笔。”
谢璟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抚着谈思琅半干半湿的发,想着一阵可要让程嬷嬷为她煮一盅姜汤驱寒。
谈思琅耸了耸肩膀,笑道:“我告诉她,是谢府的手笔,是谢大人的一番心意。还有人不相信、觉得是我在吹大话,给自己找脸呢。”
谢璟手中一顿。
心间劈里啪啦的。
他沉声道:“不用在乎那些人。”
“我当然不在乎,日子是我们两个人过的,”谈思琅背过手去,拽了拽谢璟腰间的系带,下定决心,“哎呀,我不会兜圈子……其实,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璟小臂一紧,身子微微前倾,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谈思琅的肩头:“嗯?”
谈思琅沉默了半晌。
谢璟也不催她。
“我……”
“你?”
“别打岔……”
谢璟笑了笑。
“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在意,”谈思琅轻声道,“但我还是想把我所有的心思,原原本本告诉你。”
圆房那日,谢璟让她放下了心结。
可能是她自作多情,可能是她会错了意,可能谢璟虽然有些喜欢她,但并没有很在意裴朔;然,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想他心中始终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喜欢他偶尔为她失控的模样,但她并不想他为不相干的人而波动心绪。
没有必要。
“我确实喜欢过裴朔,”她坦荡地开口,说话时,微微有些后仰,“可能是少女怀春,也可能是总被长辈们打趣、习惯使然,这不重要,总之,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曾动过的心。”
她曾经在许多个日落时分,坐在将军府的花厅等待裴朔归来。
她不会羞于承认这些过往。
谢璟几欲开口,口中呼出的热气落在谈思琅的脖颈。
谈思琅捏了捏他的系带:“可以先听我说完吗?”
谢璟垂眸,从鼻间闷出一声“嗯”。
谈思琅将语速加快,尽量快些说完这些不重要、却又不得不提的前情:“但那也终究只是喜欢过了。”
“不知夫君可还记得,在你我二人尚未有婚约的时候,我曾说过,请谢大人不要看低了我的决心,”谈思琅那湿漉漉的发尾蹭着谢璟的衣襟,“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每日最挂念的不过是吃喝玩乐,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是有一点自己的骄傲和自己的坚持的。”
“我年纪小,懵懵懂懂地走过一段崎岖的路,走着走着,还被路上的碎石头绊住、险些跌倒。还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也许后来会有人把那段路上的碎石扫开,但我有什么必要再去走那段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子……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谈思琅轻笑一声,声音虽轻、却很是坚定:“我可不想再摔一次。”
许是因为夜色已深,她那甜润的嗓音中有一丝淡淡的哑。
谢璟犹在为她绞发。
面无表情。
若是细心留意,可以瞧见,其实谢大人的双眸已经有些涣散了。
“一开始接到赐婚圣旨的时候,我确实迷茫过,也担忧过。就像小定那日我和夫君说的,我也没成过婚,我不知道与一个陌生的男子日日都共处同一屋檐下,到底是怎样的。在上喜轿的时候,我的心乱得就像被狸奴折腾过的毛线团。那时候我对着话本想象未来的夫婿,其实根本就想不出来,”谈思琅道,“但现在,我能想象出来了。”
“首先要说,我确实很贪心,”谈思琅彻底倒入谢璟怀中,仰头看向他,“我想,我的夫婿得要是文武双全,有自己的抱负与建树;也要能陪着我说无聊的傻话,会为我画像、为我绞发,他得要愿意陪我出去玩,愿意配合我那些想一出是一出的念头,他既要舍得为我花银子、也要为我花心思……”
她还未说完话,已被耳根一片绯红的谢璟捂住了嘴。
“欸……”谈思琅挠了挠他的手背。
他是被她说害羞了吗?
她喜欢他这副模样!
却见谢璟扶着她坐起身来,哑声道:“夫人,发还未干。”
谈思琅一呆:“……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都快给自己说得掉眼泪了,谢璟怎么还在在乎她的头发。
他不是都被她说得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了?
谢大人这又是在装什么正经!
谢璟幽幽道:“比起旁的不相干的人,我更在意夫人是否会受凉。”
“哪有那么娇气的……”谈思琅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是受用。
她要求很高的。
若是当初圣上指婚的是她与旁人,她就算不敢抗旨,也定不会与那人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也就是谢璟,他总是那样会讨她欢心。
她竟然吃到了那个包着铜钱的饺子。
谢璟哑声唤:“悠悠。”
“我在。”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决心。”谢璟道。
他只是不相信看似游刃有余实则终日惶惶的自己。
不相信谈思琅会喜欢上自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裴朔。
在这笔感情的乱账之中,他只会输给谈思琅。
但方才她所说的那些,大抵能算作是对他这个夫婿的认可罢?而且她会与他说这些,大抵也是在乎他的心绪罢?
她还说,日子是他们两个人过的。
就算她没有说喜欢,但是……
足够了。
谢璟忽觉自己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谈思琅哼唧了两声。
方才憋着一口气把那些剖白的话说完,现在轮到她尴尬了。
她恨不得钻进那张巾帕里,把自己发烫的脸遮住。
“你是不是觉得我莫名其妙?”她低声问。
谢璟道:“怎么会?”
谈思琅答:“头发都没绞干,就突然就跑过来说不会喜欢谁谁谁什么的……”
但她真的不想谢璟误会。
今日不说,她怕自己往后就没有勇气与契机说了。
她本来是想铺垫几句的,可是……她的脑子实在是不够用。
她只能横刀直入。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方才好像很傻、很呆、很愣。
“夫人愿意说给我听,我很欢喜,”谢璟道,“夫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都请如今日这般,莫要闷在心里。”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将一切都告诉他。
他不用去猜。
不用因为裴朔所说的五个字,而将自己闷在一汪酸溜溜的水里。
她将他带回了踏实的岸上。
……她好相信他。
谈思琅轻抿下唇:“那……你在意吗?”
“我觉得我应该说不在意,”谢璟道,“毕竟如果在意,有些像是在质疑夫人的决心。”
“所以你在意!”谈思琅笑道,“其实我有发现。”
“嗯,”谢璟叹了口气,低声道,“说一千道一万,可我还是在意。”
无论怎么催眠自己,说到底,即使裴朔不配,如今的他还是会在意夫人和他的数十年。
谈思琅嘴角一翘:“那我今日这番话,也不算那么莫名其妙啦?”
一面说,还一面装模作样地耸了耸鼻尖。
她就说,她这几日闻到的酸味,果真没错!
不过,这种劣质的醋,往后还是莫要吃啦。
吃多了伤胃呢。
她转过身去,两眸灿灿地看着谢璟,双手击掌:“你不相信我的决心,我不开心;你在乎我,我又很开心;如此,两相抵消了。”
“不只是在乎。”
“嗯?”
“我是钦慕夫人。”
“别抓我那一个词,”谈思琅扭了扭腰背,“我知道你那个……你之前也说过的。”
“又不是只能说一次。”
“那、那你再说一次。”
“我倾慕夫人。”
“……绞、绞头发罢。往后,别在意他。”谈思琅赧然道。
谢璟眼中荡着暖洋洋的笑意:“好。”
夫人好。
夫人特别好。
当下每一刻的相处都那样值得珍惜。
谢璟长长呼出一口气。
谈思琅问:“对了,你今夜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没有。”
“当真?”
“嗯。”
晚秋天,微雨洒庭轩。
庭院之中,一番风雨,一番萧瑟。
红纱帐里,一霎露滴,一霎春浓-
到了十月,谢璟在朝中的事情愈发多了起来,每日回府的时辰便也不太确定。
但无论多晚,他都会赶回谢府,好好做一只汤婆子。
大理寺中的人已从啧啧称奇到全然习惯。
谁不知道,谢大人与谈夫人松萝共倚、感情极好?
谈思琅也忙。
忙着赴宴,更忙着准备谢璟的生辰礼。
还得背着谢璟,生怕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的他发现了。
毕竟她也没什么小巧思,也就只能靠着出其不意来让他惊喜。
至于生辰宴……
她去问过萱姨,才知道谢璟从来不会大办生辰宴。
大多时候,他只是在家中与萱姨一起用一顿便饭。
去岁,他甚至是在官衙中过的生辰。
谈思琅扁扁嘴,心中涨涨的,涌着莫名的涩意。
第54章 生辰
秋期过了,夜月寒生。
朔风呜呜地吹来了燕京城的冬。
接连几日,谢璟都早出晚归。
夫妻二人分明日日夜里都抱在一起,却很难真正见上一面。
等到第四日,谢璟起身更衣时,谈思琅半眯着眼抓住了他的衣摆。
“吵醒你了?”谢璟侧过身去,将她的手塞回锦被之中。
谈思琅往床边滚了一圈,蜷着身体、用额头抵住谢璟的腰,摇了摇头,而后轻轻“唔”了一声。
谢璟心间一软:“嗯?”
“唔……”
“嗯?”
两人都没说什么有意义的句子,只是用短促的音节回应对方,像是一双在树枝上依偎着彼此、等待晨光破晓的雀鸟。
两道平缓的呼吸声在尚还黑沉沉的寝屋中流淌。
谢璟不由庆幸自己醒得早,他还能再在榻边磨蹭一阵。
谈思琅揉了一把脸,裹着锦被坐起身来:“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声音中带着晨起之时的沙哑,显得有些委屈。
谢璟哑声答道:“这一阵京中的事情多、案子也多,是我不好。”
他无法答应她今日入夜后早些回府。
他不想给她不确定的承诺。
“夫人在府上若是无聊……”
“是惹出事情来的人不好啦,”谈思琅靠着谢璟的手臂,打了个哈欠,“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的,没有无聊。”
她就是好几日没看见过谢璟的脸了。
有些不太习惯。
谢璟揉了揉她的长发:“时辰还早,夫人再休息一阵罢?”
“谢大人好辛苦嗳。”谈思琅道。
她想象不出来在官衙过生辰这种事情。
谢璟看着她渌渌的眸,本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却都化作了一句含着笑意的“夫人”。
她是在挂念他吗?
被夫人记在心上,是很幸福又很幸运的事情。
谈思琅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她还裹着厚厚的锦被,酣睡一夜后的俏脸红彤彤的。
谢璟轻咳一声,压下心猿意马的欲念,拍了拍谈思琅的肩膀,唇边抿出一丝笑:“睡罢。”
待谈思琅再次睡下后,谢璟阔步往寝屋外走去。
长夜已变蓝。
他在窗边的案几旁坐下,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
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他勾了勾嘴角。
抬眼一望,窗外的梅花枝上冒出了花苞。
这一日,大理寺中的有心人瞧见,谢大人时不时便摸一摸自己的下巴。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近日的案子太过棘手了些?-
十月廿三。
谢璟生辰的前一日。
午后,他已差人回谢府传话,他今日仍旧要入夜后方才回府,让谈思琅早些歇息。
谈思琅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在清点旁人送给谢璟的生辰礼。
他懒得操办生辰宴,但想攀一门关系的人并不少,甚至许多人提前几日就已将贺礼送到了谢府。
毕竟谢大人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谈思琅搓了搓指尖,撑着脸,幽幽叹了口气。
好多人给他送贺礼哦。
还都比她早。
要她说,都没到生辰,这送上门的又算什么生辰礼?
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
谈思琅戳了戳案几上的瓷杯。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成婚前那句无心之言,栖竹院中的瓷器大都是青绿色的秘色瓷-
谢璟回到谢府时已是将近子时。
待他沐浴更衣、回到寝屋时,子时的更声已在瑟瑟的朔风中荡开。
廿四了。
谢璟不紧不慢地往屋中行去,轻手轻脚地掀起床榻帘幔的一角、翻身上榻。
谈思琅抱着锦被,蜷在床榻最里侧。
背对着他。
他们的呼吸尚不同调。
谢璟贴着谈思琅躺下,而后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试图与熟睡的妻子应和。
好幼稚。
他牵了牵嘴角。
以往他总觉得,生辰也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没什么特别,自然也没什么好庆贺、好期待的。
但今日躺在谈思琅身边,他不能免俗地生出一点期许。
想听她说一句……
“生辰快乐!”一声脆生生的祝福钻到谢璟的耳中。
谈思琅翻了个身,一把抱住谢璟,在他怀中蹭了蹭:“我是不是第一个和你说生辰快乐的人?”
谢璟当即一怔。
他是想听她说一句“生辰快乐”。
但是、但是……
太巧了。
竟当真有了几分心有灵犀的意味。
他脑中一团乱麻,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夫人怎么还没睡?”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好笑。
果然,谈思琅轻笑了一声。
谢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谈思琅就趴在他身上。
他甚至怀疑,他的心已经任性妄为地撞向了她的寝衣。
“是不是呀?”谈思琅追问。
她为了能撑到子时,昨日傍晚特意让青阳沏了一壶浓浓的酽茶。
方才蜷在一旁装睡的时候,她紧张得不行。
一会儿想起谢璟将红盖头送去尚书府那一日,一会儿又想起在丹枫坞泡汤泉的那一日。
她好像真的有一点喜欢上他了。
谢璟沉声答:“是。”
从未有人在这种时候对他说过“生辰快乐”。
帐中又黑又静,唯有谈思琅的眼亮晶晶的。
这是一颗独属于他的星星。
谈思琅低笑着在他怀中拱了拱。
谢璟倚着软枕,斜坐起来。
原来生辰当真是特别的。
谈思琅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赖在他怀里:“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谢璟道,“好奇夫人为何到这个时辰还醒着吗?”
他嘴角噙着极明显的笑意:“是因为我生辰,对不对?”
屋外寒风烈烈,他却觉得,今日寝屋中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些。
谈思琅没有半分扭捏:“那当然呀。”
谢璟捋了捋黏在她嘴边的碎发:“多谢夫人。”
谈思琅“哎呀”一声:“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她眨了眨眼。
谢璟怎么还不问生辰礼是什么?
谢璟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嗯?”
“你不好奇我准备的生辰礼嘛?”谈思琅轻声道。
谢璟一愣:“……好奇。”
他因为那句夜半之时的“生辰快乐”太过惊喜,根本没想到这些。
若是让此时的他去科考,他怕是连学而时习之的下一句都接不出来。
谈思琅轻哼:“这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好奇欸。”
淡淡的。
平平的。
像一碗凉掉了的水。
谢璟咽了咽喉咙,沉默半晌,学着谈思琅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好奇!”
谈思琅“扑哧”一笑:“谢大人呀……”
九曲十八弯的尾音好似一条淙淙的溪流,在谢璟心间汩汩奔淌。
他温声道:“多谢夫人。”
“方才说过一次了,”谈思琅道,“那,我现在去拿来,寿星公就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
谢璟被谈思琅这句“寿星公”惹得又笑了一声。
夫人怎么这样可爱。
他揉了揉谈思琅的脸:“好。”
谈思琅不甘示弱,伸手戳向他的脸。
他箍住她的手腕:“夫人?”
“我去拿你的生辰礼,”谈思琅扭了扭手臂,示意他放手,“好晚啦,别再继续耽搁了。”
谢璟松开手,替她掀开帘幔:“把衣裳穿好。”
榻边矮几上的烛光顺势溜到二人身上。
“就在边上的矮柜里,不会冷的,”谈思琅甜声道,“你猜是什么?”
“可是香囊?”
十七那日他没什么公事、回府比旁日要早一些。
他看见了留在桌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针线。
谈思琅没有回答他的猜测:“你别跟过来哦。”
她翻身下榻,趿拉着鞋,吧嗒吧嗒地走到矮柜面前,从寝衣中摸出一把钥匙。
谢璟端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好像是一场梦。
……不对,他几乎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梦里的谈思琅总是若即若离。
谈思琅从那矮柜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盒子。
谢璟眉梢轻挑。
两只?
似乎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下意识地伸长了脖颈。
却见谈思琅将那两只锦盒放在一旁,又取了剪子,挑了挑摇摇晃晃的烛火。
床榻间又亮堂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两只锦盒,转过身去,在谢璟身前站定,一本正经道:“这里有两只锦盒。”
谢璟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仰着头看向她,配合道:“嗯,这里有两只锦盒。”
也不知里面会是什么?
谈思琅先破了功,她弯着腰笑了好一阵,方才正色道:
“一只是给谢大人的生辰礼。”
“一只是给谢子瑜的生辰礼。”
“所以,你现在是谁?”
谢璟微讶,斟酌道:“既是在寝屋之中,我自然是谢子瑜。”
闻言,谈思琅将那只小盒子递给了他。
谢璟的手搭在赤金锁扣上。
“开呀!”谈思琅催促道。
谢璟敛眉。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谈思琅抱着那只大锦盒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
谢璟定了定神,闭着眼将锁扣打开。
“我本来是想给你做一身寝衣的,但是我的女工,你也知道,”谈思琅道,“若等我做好,怕都是三五年后了……”
谢璟睁开眼,当即一愣,险些没拿稳这只小小的锦盒。
盒中是一双绣着竹叶的袜。
青翠的竹叶边还飞着三两瓣淡粉色的花。
谈思琅用肩膀顶了顶他:“怎、怎么样?”
她有些紧张,说话时也有些囫囵不清:“谢子瑜,生辰快乐!”
以前裴朔生辰,她大都是送马鞍、弓箭、又或者兵书。
今年谢璟生辰,她本也是打算送些古籍墨宝的。
但秋去冬来,她却有了别的想法。
她想送他一些贴身的东西。
毕竟……他们是夫妻嘛。
旁人只能看见谢大人板正威严的官袍,但她却知晓,那绛红色的官袍之下,飘着几瓣淡粉色的小花。
是亲密的秘密。
想着就有几分欢喜。
谢璟几度张口,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原来人在乐极的一刻,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他想不出缠绵悱恻的情话了。
他只能说出那句最直白的:“我很喜欢。”
“特别喜欢。”
“非常喜欢。”
“极是喜欢。”
谈思琅被他这一串的“喜欢”砸得有些蒙:“谢大人怎么……”
又变傻了。
不要呀。
她喜欢聪明的谢大人。
“不是谢大人。”谢璟道。
谈思琅轻敲怀中的锦盒:“是哦,我怀里这个才是送给谢大人的,既然你不是谢大人……”
谢璟:“……”
谈思琅蔫坏蔫坏地抱紧了手中的锦盒,不给他。
谢璟揽住她的腰肢,笑道:“做谢子瑜已经足够了。”
谈思琅睁大眼睛打量着他。
他点点头:“真的足够了。”
语气很诚恳。
谈思琅努努嘴:“可是这些天好多人都给谢大人送了生辰礼,你都不要了?”
谢璟道:“好多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谈思琅偷瞥了他一眼,喃喃道:“这么沉得住气?”
谢璟摩挲着那只绣着竹与花的袜,摇摇头。
哪里是沉得住气。
只是还踏在软飘飘的云端,尚未回过神来。
今夜的一切都太像一场他本不该拥有的、过于圆满的美梦。
无根之花当真结出了果。
静默了片刻,谢璟正色道:“夫人可要我去将官袍换上?”
“现在是谢大人了?”谈思琅揶揄道。
“嗯。”
“别折腾了,”谈思琅将怀中的大锦盒推到谢璟怀中,“给谢大人的是一顶发冠啦。”
这大半个月来,她时不时回想起纳采那一日。
“我觉得这样的发冠很衬你,往后谢大人赴宴的时候,可以试试,”谈思琅道,“我不像谢大人,自幼便精于丹青,所以这顶发冠,我只是口头说了些点子。”
她再一次说:“谢大人,生辰快乐!”
“悠悠,”谢璟将两件生辰礼都好生收回锦盒之中,郑重其事道,“多谢你。”
谈思琅笑答:“你说过啦。”
送礼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收礼之人冷冷淡淡。
见着谢璟是当真惊喜,谈思琅心中亦是满足。
她眉眼一弯,侧过身去,一把推开谢璟腿上的锦盒,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咬向了他的唇。
第55章 险些
草白霭繁霜,冬宵寒且永。
栖竹院的寝屋之中却是一片银骨炭燃成的暖意。
谈思琅主动咬向了谢璟的唇。
她的鼻尖蹭着他的鼻尖。
平日里都是他主动吻她,显然,她不善此道。
她只能憋着一口气,回味着他往日里的模样,笨拙地撬开他因紧张与怔愣而紧绷的唇瓣。
甜的。
比她最喜欢的糕点还要甜。
谈思琅对时间的感知向来很迟钝,她餍足地纠缠着这一口醉人的甜,直至心口发闷。
她红着脸微微后仰,一手撑在床沿,小口喘息。
谢璟环着她的后腰,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鼻尖。
好可爱。
好想咬一口。
谈思琅似有所感,嗫嚅道:“……缓缓。”
谢璟低笑。
谈思琅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黑沉沉的、却含着笑。
以前,她害怕自己坠入这汪近乎窒息的深潭之中;但如今,她甘之如饴地张开双臂,放任自己跌落其间。
谢璟俯身轻吻她的嘴角:“多谢你。”
谈思琅哼道:“说了很多很多次啦。”
她是想要反馈,但也没有想要他这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与确认。
没必要的。
谢璟摇摇头,将她拥入怀中。
说多少次都不足够。
他想起四年前,他二十一岁生辰那一日。
那日翰林院中的公务繁多,他下值时已是日暮时分。
朔风吹动着街边商肆的锦斾,也吹起了马车帘幔的一角。
他不禁抬眼,却是见着站在前方不远处一间首饰铺前的裴朔。
彼时,裴朔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腰间的佩剑,时不时望首饰铺中张望一番,似是在等人。
果然。
下一刻,他便看着谈思琅捧着两只锦盒,笑吟吟地从铺子中出来。
马车辘轳前行。
他放下了马车的帘幔,不再去看那一对青梅竹马。
是以,他也没有听到,谈思琅眼巴巴地对着裴朔道:“抱歉抱歉,又让你等我。”
在江南的那三年生辰,他总是想起这一日。
他关于自己生辰的记忆,变成了夕阳之下的他和她。
带着梅花枝被折断后的涩意。
去岁生辰,他在官衙中批阅公文之时,甚至以为这段记忆会耿耿在他心中数十年、直到他不再记得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没想过转机来得这样快。
发生过的事情不可改变,但它可以被新的事情覆盖。
就像冬日的新雪,会覆盖前人留下的足迹。
谢璟俯身,埋向谈思琅的颈窝。
他本是无根的浮萍,却被她呼出的热气吹向陆地,从此生根发芽、长成了苍翠的树。
他用力环住她。
谈思琅用肩头蹭了蹭他的衣襟:“开心吗?”
谢璟不急不徐答道:“以前我总觉得生辰没什么意思,但如今,我恨不得明日便是来年的十月廿四。”
谈思琅轻哼:“那可不成,这一年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谢璟抱着她低声轻笑:“镇南侯府上递了帖子,下月初十,赏梅,夫人可否赏光?”
“嗯?”谈思琅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这人的思绪真的很奇怪,她从来都抓不住。
但她丝毫不会因为这份抓不住而惴惴不安。
谢璟解释道:“我本想着,好不容易休沐,还是和夫人二人一起比较好,但……”
但他想赴宴。
想戴着夫人准备的嵌有宝石的玉冠赴宴。
谈思琅回过味来,故意直白地打趣他:“想炫耀呀?”
“是啊。”谢璟坦然承认。
谈思琅贴着他的耳根偷笑:“那我就勉为其难,与谢大人同去啦。”
坦然好呀。
她不用去猜,就能知道,他那些如风般乱荡的思绪,在最后都会飘回她的掌心。
夫妻二人又在榻边温存了一阵。
虽说此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也不知怎得,两人都故意压低了声音,在彼此耳畔切切低语。
趁着谢璟正在说话的一瞬,谈思琅偷偷吻向他尚还泛着红的脖颈。
今日他红了好久哦!
谢璟小臂一紧,哑声道:“明晚我申正便下值。”
“是今晚啦寿星公。”谈思琅纠正道。
谢璟又被这“寿星公”惹得一笑:“嗯,今晚。”
“有什么想吃的吗?”
“夫人安排就成,”谢璟想起之前那碗馄饨,“让下面人做就是。”
庖屋之中烟熏火燎的,到底不够安全。
谈思琅用额头轻撞他的锁骨,娇声道:“……谢大人自作多情。”
她是想过要不要给他煮一碗鸡蛋面。
但后来想着,已经缝了足衣,便也就够了。
她只是一点点喜欢他,还没到那个地步呢。
哼。
谢璟此时心情大好,并不在意她这一句半句的玩笑话:“是我……”
谈思琅仰头,又亲了亲他,堵住了他那后半句“不好”。
谢璟垂首含住她的下唇。
他一面吻着谈思琅,一面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谈思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整个人都倚在他怀中。
丑时的更声响了。
谢璟起身去将那两只锦盒收好。
离开前,他亲了亲谈思琅的鼻尖。
那双绣着竹与花的袜被他放在了明日上朝要穿的官袍旁。
绛紫色的官袍好像是一抹笼罩着竹与花的晚霞。
他再次回到床边时谈思琅已经躺下了。
她一时兴起,将他们二人的软枕对调了一番。
他翻身上榻,将分明就还没有困意的她揽入怀中。
“夫人想睡外侧?”
“想试试你的枕是不是更软和。”谈思琅甜声道。
谢璟笑了笑。
没人去在意被高高挂起的红纱帐。
二人在渐渐黯淡的烛光中又缠在了一起。
漏更长,解鸳鸯。
谈思琅倚在谢璟的臂弯之中,轻声道:“枕在我的枕头上,说不定可以梦到我。”
……
事实证明,累极之后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天光大亮,谈思琅躺在谢璟的枕头上,望着雕花乘尘,发呆。
也不知他有没有穿她缝的足衣?
应该有罢。
谢大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其实超爱炫耀,连去承德出公差,都要带着她缝的那枚香囊。
对此,她很受用。
谈思琅翻了个身,趴在软枕上长长吸了口气,这才唤木莲进来侍候梳洗。
她打了一早上的算盘,用过午膳,便约着蔡萱一起去府中的花园散步。
枝头点缀着早开的梅。
她想着,等到谢璟什么时候公事不那样忙了,她要再央他画一幅画才是。
春、夏、秋、冬……
她想要一套四季美人图。
只是,谢大人肯定会把她裹成一只粽子。
“怎么了?”蔡萱问。
谈思琅摇摇头:“没事,就是想晚膳还可以再加一道梅花汤饼。”
蔡萱笑道:“有你在,府上都多了许多烟火气。”
谈思琅赧然:“母亲别嫌我吵就好了。”
蔡萱揉了揉她的发顶,本想说谢璟这些年也不容易,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
二人在一处六角亭中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直到酉时将近。
侍从掀开马车的帘幔。
谢璟习惯性地往府门前望了一眼。
随风轻荡的灯笼之下,谈思琅笑吟吟地对着他挥了挥手。
她脖颈边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的狐狸毛,手中抱着几枝早开的宫粉梅。
白的、红的,都是极可爱的。
谢璟脚下一顿,险些踩空。
谈思琅歪着头看向他。
宫粉梅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橘粉色的晚霞。
谢璟阔步向她走去。
他本想问她为何会在此处。
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有点像一句空话。
她是在等他下值回家。
思及此处,他心间便又涌起既甜又稠的蜜。
“夫人。”他拂去她发梢的梅花瓣。
谈思琅将宫粉梅递到他手中,眉眼俱笑:“生辰快乐。”
谢璟用力闭了闭眼,咽下眼角的酸意:“多谢夫人。”
“没想到罢?”谈思琅与他并肩往仰南院走去。
谢璟摇摇头:“等了很久吗?一阵让程嬷嬷煮一盏姜汤送去仰南院。”
谈思琅眼睛一瞪:“哇,谢大人恩将仇报!”
谢璟无奈笑道:“京中都快要下雪了。”
近来愈发冷了。
“没有很久,”谈思琅道,“我问过府上的侍从,他们说你每日从官衙回到家中,都是差不多三刻钟。你说了今日申正下值嘛。”
全然不担心会扑空。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空等到日落西山。
谢璟拢了拢她脖颈间的风领。
谈思琅补充道:“我也是刚来,所以不会生病的。”
她可不想喝那火辣辣、刺舌头的姜汤。
谢璟垂首嗅了嗅梅花。
他猜,以后他想起生辰,都会萦绕着淡淡的梅花香-
十一月廿日,京中终于迎来了初雪。
因着尚有公事要处理,谢璟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屋,往书房走去。
待到公事皆毕,他站起身来,倚在窗边赏雪。
细密的飞雪如盐似絮,落向庭院的时候却很是安静。
谢璟没由来的想起四年前离京那日。
继而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与谈思琅的重逢。
竟然都快要一年了。
他俯身打开案几旁的一只上了锁的矮柜,从中取出一只昆仑奴面具,透过黑漆漆的眼孔,看向支摘窗外的绵绵飞花。
其实,他应该把这个会证明他在赐婚前便对她动心的东西、连同着他旧时那些画作一起扔掉。
但他……实在是舍不得。
他摩挲着昆仑奴的五官,弯了弯嘴角,过了许久,方才弯腰将面具放回矮柜之中。
忽地,身后响起一声清越的“夫君”。
谢璟手腕一震,赶忙将矮柜合上,甫一起身回头,便见着尚还穿着寝衣的谈思琅正站在半开的门边。
……她那个位置,应当是看不到矮柜中都放着什么的。
“怎么衣裳都不穿就过来了?”谢璟眉心微蹙,将谈思琅拥入怀中,搂着她往寝屋走去。
谈思琅蹭了蹭他的手臂,放软声音撒娇:“下雪了!”
她生怕谢璟又提姜汤的事情。
“我知道,”他接过青阳递来的大氅,将谈思琅裹了起来,“下雪了,天更凉了。”
谈思琅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我这就去换衣裳。”
言罢,便从谢璟的怀中溜了出去。
谢璟幽幽叹了口气。
还好,她没看到。
待谈思琅换好衣裳、简单地绾好发,谢璟已将书房收拾好了。
他正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谈思琅挨着他坐下,也学着他闭上眼。
谢璟瞧着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
听着谢璟的笑声,谈思琅睁开眼:“我们一阵去赏雪好不好?”
“京中年年都下雪,夫人就这么开心?”谢璟道。
甚至一大早直接跑去书房找他。
谈思琅点点头:“虽然年年都会落雪,可这也是泰和十四年冬的第一场雪。”
是特别的。
她喜欢特别。
“先用早膳,”谢璟道,“就在府中,还是去西山?”
谈思琅单手托腮,有些纠结。
她想和谢璟一起玩雪来着。
今日听青阳说起下雪,她便起了这个念头。
方才急匆匆跑去书房找他,也是想说这个。
这自然是在府中比较合适。
可是西山的雪景她也好想看。
谢璟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她的侧脸,等候着她的答案。
第56章 初雪
“等你下一次休沐,若还是有雪,我们就去西山好不好?”谈思琅咬开一只汤包,热而不烫的汤汁包裹着唇舌,她满足地弯了弯嘴角。
西山到底游人众多。
而今日毕竟是他们成婚的第一次初雪。
谢璟颔首。
他第一次对“下一次”这种不确定的词有了期待。
甫一用完早膳,谈思琅便拉着他去了花园。
雪不算大,已有下人扫出了一条路来。
谈思琅牵着他。
他握着伞柄。
天是铅灰色的,但飞琼映着飞花,便又让天地间都亮堂了起来;素白的雪珠子点在红梅花心,当真有几分琼花玉蕊的意味。
谢璟摩挲着谈思琅的指节。
谈思琅侧过脸来看他:“嗯?”
双眸亮晶晶的。
她总是这样,对世间万物都保有热情。
“无事,”谢璟摇头,“别看我,看路。”
“只许州官放火!”谈思琅转过头去。
白雪吻向红梅。
谢璟也猝不及防地吻向谈思琅的眉心。
在回京之前,他以为自己对待夫人不过是一种因求而不得而生出的执念;但在回京之后,在一次又一次重遇夫人之后,他方才知晓,他就是很单纯地一次又一次被她吸引、一次又一次钟情于她。
他是个贫瘠的人。
而她是娇艳的花。
求而得之之后,他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更加离不开她。
谈思琅“哎呀”一声,也没推开他。
在家中就是这点好。
若是在西山,她可不许他这般。
二人在花园之中逛了一阵,便在谈思琅的提议下往听云阁去了。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唯有湖岸边的腊梅花是夺目的鹅黄色。
谈思琅倚在窗边看雪。
谢璟站在三五步外看她的背影。
此间风景甚好,夫妻二人便如新婚后那般,留在此间用膳。
因着今日初雪,后厨备了锅子。
各色等待下锅的吃食在食案上摆得满满当当。
饮月湖一片悄静,锅子中的汤却是咕嘟咕嘟冒着泡、很是热闹。
“倒是很般配。”谈思琅玩笑道。
谢璟给她夹了几片烫得恰好到处的羊肉。
是很般配。
谈思琅嗔道:“要蘸酱的!”
午后,夫妻二人在花园中的一处六角亭里看雪。
侍婢送来了热茶与糕点,还送来了一套画具。
谈思琅眨眨眼:“我还没提呀。”
谢璟轻笑:“心有灵犀。”
画尚未画完,雪便已经停了。
枝桠与屋檐之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却见谈思琅忽地提着裙摆,小步跑出六角亭,在一株梅树下站定。
朱红色的裙摆比白雪之间的红梅更为明丽。
谢璟抬眸。
也不知夫人又是有什么主意?
和夫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很多惊喜。
他搁下笔、在六角亭外站定,认真看向谈思琅。
谈思琅被他看得心间一跳,赶忙捏了捏耳垂,复又弯下腰去。
因她裹着厚厚的大氅,弯腰之时,好似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谢璟又是一笑。
只见谈思琅终于站起身来,而她手中,赫然是一个雪白色的小圆球;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不及拳头大的雪球扔向谢璟。
雪球落在谢璟的怀中。
不重,却砸得他片刻失神。
他上次与人打雪仗,似乎……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父亲尚还在世。
彼时,他还不是后来那副少年老成的性子。
幼时的他极爱丹青,甚至玩笑说以后要做个以画为生的人。
父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指责他。
谈思琅见着他呆愣的模样,有些心虚:“砸痛你了吗?”
她分明也没有很用力……
谢璟摇头,笑道:“就是想起上次打雪仗还是和予璋一起,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复又找补道:“下月十八,夫人可有空陪我去他家中用一顿便饭?”
谈思琅先是点点头,继而从怀中摸出手帕,替他擦去衣襟间的雪渍:“以前在将……以前你日日都忙着读书,我还以为你没打过雪仗。”
原来她不是第一个啊。
谢璟道:“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夫人,那便不算。”
“歪理。”谈思琅在他衣襟前狠狠一擦。
谢璟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揽入怀中。
在他俯身吻她前,谈思琅将手帕扔到了他脸上。
谢璟顺势问道:“初雪的礼物?”
谈思琅懒得理他。
谢璟将那手帕塞入袖中,揉了揉她颈边的兔毛。
恰好有风吹过,浠沥沥地抖落了枝桠上堆叠的雪。
皤白的雪落在夫妻二人的鬓边与肩头。
谢璟见着谈思琅鬓边的那一点白,本想伸手拂去,却又在手指悬空时起了私心。
谈思朗不明所以,却也学着他的模样、伸出手去。
二人莫名其妙地十指相扣。
谢璟忽地想起自己那些梦。
又是初雪天,但夫人已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
风止了,暗香浮动的红梅白雪之间,谢璟俯身吻向谈思琅的唇。
他们还会有很多个共渡的初雪天-
初雪过后,便是腊月。
谢璟在月初时离京了三五日。
这次谈思琅倒是没有去景山,年关将近,她正忙着清点账册、筹备年礼;她的陪嫁庄子也好,谢府的庄子也罢,岁入都是直接送到她这里;拿不准的,她便去寻蔡萱商量。
她也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待年节之事,极有热情。
初十那日京中新雪初霁,谢谈二人如约去了西山;日落之时,雪皆呆白、霞光灿烂,恰应了那句软红光里涌银山。
临近除夕,朝中的事情少了,京中的宴席却是多了起来。
只要谢璟得闲,便是夫妻二人同去。
已没人再说酸话。
想往谢府送人的也都歇了心思。
人家小夫妻感情甚好,哪里容旁人作怪?
二人还在月中回了一趟尚书府。
谢璟也是这才从谈大哥那里知晓,谈思琅已经不喜欢滴酥鲍螺很久了。
原来婚后那日,的确不是府中厨子的问题。
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回府后,谢璟给那位做滴酥鲍螺的厨子额外加了些赏钱。
是他冤枉了他。
腊月十八,再次听谈思琅说起昌予璋与江氏的事情时,谢璟没有因嫉妒而失了章法,他好整以暇地看向谈思琅,温声问道:“他们好还是我们好?”
谈思琅饮了些酒,此时有些头晕,是以并未意识到这是个陷阱,更没察觉到谢大人那虽已淡了许多却仍经久不散的酸味。
她认真思考一番,翁声翁气道:“那还是我们好罢。”
她很少羡慕别人的生活。
正如她从不后悔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谢璟笑着亲了亲她。
回府之后,谢璟差人点了灯。
桌案上还铺着一叠红纸。
谈思琅凑到他身边:“写春联吗?”
谢府主子不多、院子却不少。
自然,需要贴对联的地方也不少。
谢璟点点头。
谈思琅来了兴致,赶走了在他身边研墨的小厮。
淡淡的烟墨香在灯下洇开。
磨着磨着,谈思琅便坐到了谢璟腿上。
她盯着红纸上的黑字,轻抿下唇。
淡淡的粉红在她脸颊上洇开。
天地良心,是谢璟先揽她的。
自从寿宴之后,这人愈发像她幼时养过的那只小狗了。
偏偏她就是很吃这一套。
谈思琅在心中偷偷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不过与回门那日不同,今日她是笑着骂的。
“栖竹院前那一幅,不若夫人与我一起写?”谢璟将手中的紫毫笔递向谈思琅。
谈思琅接过笔,娇声道:“谢大人,你脖子后面好红。”
谢璟一愣。
谈思琅已将笔塞回谢璟手中,而后反守为攻,握住了他的手:“一起写就一起写。”
她猜到他想要怎么写了。
她偏不顺着他。
谢璟但笑不语。
谈思琅忽觉身下有些异样。
她没多想,只是抓着谢璟的手,写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对联。
她盯着那对联看了好一阵:“……挂咱们寝屋里罢。”
有点丑了。
但丑得怪可爱的。
谢璟笑着点点头。
谈思琅是真没想到,有些事情,在烛火摇曳的书案前也是可以做的-
此次除夕,不似中秋那日全是谈思琅一个人在张罗,蔡萱也欢欢喜喜地搭了一把手。
热热闹闹的,甚好。
府上贴上了簇新的门神与窗花。
蔡萱玩笑道:“若是照京中人的说法,咱们将阿璟的画像贴上去便成了。”
谈思琅捂着嘴偷笑:“那些说书先生惯会胡编乱造。”
待到廿九,谢璟已无需上值。
这日一早,想着将要过节的谈思琅心中兴奋,竟是比谢璟还醒得早;她翻了个身,用食指轻戳谢璟的脸颊,见他尤闭着眼,便偷偷亲了亲他的嘴角。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为何那样喜欢偷偷亲她?
她还没想明白,便听得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很轻。
但她刚刚偷偷干了坏事,此时正是敏感。
她赶忙拽着锦被,把自己藏了起来。
哪知谢璟竟是直接钻到被窝里来逮她。
二人在被窝里四目相对。
“……幼稚。”谈思琅闷声道。
时辰尚早,夫妻二人在榻间闹了一回,方才唤侍婢进来侍候。
谈思琅坐在妆台前:“明日要入宫。”
谢璟俯身,替她簪上一只金钗:“是,辛苦夫人了。”
“所以明日要早起。”谈思琅道。
言下之意,便是今晚要好好休息。
谢璟无奈地点点头:“我有分寸。”
……
除夕当日。
谢家三人皆换上朝服,天不亮便往宫中赶去。
与谢璟并肩行在宫道之上时,看着两侧朱红色的宫墙,谈思琅有些恍惚。
上一次入宫赴宴,她先是被裴朔纠缠、后来又被皇帝赐婚。
一晃眼,竟然已是泰和十四年的年尾。
彼时她尚有些惴惴不安,亦觉得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不甚公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与谢璟也算是一种刚刚好……
在宫中行礼领宴过后,回到谢府,三人先是去宗祠中祭拜了祖先,而后又给府上的下人发了压岁的红封。
待到傍晚,便是家宴。
谈思琅特意嘱咐后厨,做三只花边不同的饺子,在里头包上清洗干净的铜钱。
等她看向那盛着饺子的瓷碗时,却是发现不太对劲。
这碗里,怎有四种模样的饺子?
一种平平无奇。
还有三种都带了花边。
谈思琅怔愣片刻,复看看谢璟,又看看蔡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人相视一笑。
谈思琅笑道:“三份岁岁平安,来年定会格外顺遂。”
这般确实没了惊喜,却添了一份确切的祝福。
用过晚膳,时辰尚不算晚,三人一道去放了烟花。
纷纷灿烂,赫赫喧豗,煞是好看。
蔡萱到底上了年纪,过了半个多时辰,困意上涌,便先回仰南院歇下了。
却见谈思琅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支滴滴金,用手肘顶了顶身侧的谢璟:“你要玩吗?”
不等谢璟答话,她已将一支塞到了谢璟手中。
谢璟弯了弯嘴角:“多谢夫人。”
候在不远处的青阳递来了火折子。
夜空星河璀璨。
眼前烟花绚烂。
在数年之后,谢璟终于看清了落在谈思琅眼中的烟花。
流金溢彩、熠熠生辉。
第57章 新岁
谈思琅从自己的寝衣中抖落出一只装着银票的红封。
她胡乱系好衣裳,便大步往寝屋跑去。
入夜之后,京中又下起了雪。
密密匝匝的雪无声无息地落向庭院。
寝屋的炭盆中烧着松柏香与百合草,甫一闯进去,沉稳与清甜混杂而成的热气便扑向她的脸颊。
见着她这番衣衫不整的模样,谢璟眉心一皱,却是转念又想起今日乃是除夕,皱眉……意头不好。
他原是不在意这些的。
谈思琅见着谢璟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晃了晃手中的红封:“我已经长大啦。”
都嫁人了。
她都开始给府上的下人包红封了。
待到明年,她还要给阿姐的孩子包红封呢。
谢璟轻咳一声,眉心舒展开来:“长大了也要过节。”
一面说,一面拢了拢谈思琅的衣襟。
食指扫过谈思琅的脖颈。
微顿。
谈思琅恍若未觉,眉眼俱笑:“多谢夫君。”
她不缺银钱。
但是被人记在心上,实在是一件很欢喜的事情。
谢璟揉了揉谈思琅的发,牵着她去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有侍婢踩在庭院中的积雪上,踏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屋中静了下来。
谈思琅还握着那枚红封,没骨头似地窝在谢璟怀中。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谈思琅在等子时的钟声。
她侧过脸去看向谢璟的眼睛,灯火在那双黑漆漆的眼中点亮了一颗星。
他在等什么呢?
“当——”
子时的钟声响了。
银白色的雪夜中炸开一簇簇金色的烟花。
夫妻二人同时开口:“新年吉祥。”
谈思琅蹭了蹭谢璟的下巴:“谢子瑜,泰和十五年快乐——”
她凑在他耳畔说:“身体健康、万事称意、开开心心!”
那声音在谢璟耳畔爆开,比窗外劈里啪啦的烟花更能撞得他心中一荡。
“悠悠,新年吉祥,”他正要俯身吻她,便见谈思琅忽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夫人?”
“等等我。”谈思琅站起身来,安抚式地拍了拍谢璟的肩膀。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很谢璟的动作。
显然,谢璟也察觉到了。
他笑着点点头:“好。”
谈思琅快步往一处漆柜边跑去。
谢璟看向脚步轻快的妻子,想起他们重逢那一日。
那个元宵,她也是这般离开他。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不会再有机会独处。
他以为那一夜的偶遇,不过是月圆之夜乍现的昙花。
谈思琅将一枚香囊塞到了谢璟怀中。
谢璟垂首看向香囊。
那杏黄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狸奴?
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
谈思琅坐回软榻,解释道:“你每日晚睡早起,到底是休息不好,我便去寻府医一起商量了这个香方。”
至于香囊上绣着的,自然是中秋那夜,她送给谢璟的那一只白虎面具。
谢璟垂首嗅了嗅那枚香囊。
清清淡淡的味道。
有一丝药香。
他那原本躁动不已的心似乎平静了些许。
他忽然很想说一句极其老套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到底还是没说。
他有预感,他若说这话,定会惹来谈思琅好一阵笑。
“多谢夫人,”最终他说,“愿新岁,胜旧年。”
谈思琅窝在他怀中,看着庭院中的灯笼:“好奇妙。”
去岁这个时候,她在尚书府中守岁,因为许久未见裴朔,所以对着漫天的烟花许了一个愿望:希望在泰和十四年可以如愿嫁给两情相悦之人。
好奇妙。
她似乎……还是嫁给了两情相悦之人。
在泰和十四年。
不过大半年,她居然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她都有点唾弃自己了。
谈思琅幽幽叹了口气。
天赐良缘,可能就是这般罢。
她自暴自弃地想。
谢璟捏着她的手腕:“嗯?”
“我是说我们的婚事……”谈思琅道,“你以前好凶的。”
谢璟一愣:“有吗?”
谈思琅点头:“我小时候去找你的时候,你每次都没什么表情、也没几句话,赐婚那日,我真的好怕自己以后是被闷死的。订婚后发现你会笑的时候,我还以为撞鬼了。”
谢璟敛眉:“抱歉。”
“还有,不要说那个字。”他捏了捏她的唇瓣。
原来以前,对着她的时候,他也不会笑吗?
他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总想着要快些立起来,便尽量成日都板着脸,不让旁人看明白他年纪尚轻。
谈思琅从善如流地“呸呸”了两声:“其实谢大人笑起来很好看呀。”
隔壁府邸的烟花砰砰作响。
飘到谢府时,其实那声音已经轻了许多。
但谢璟仍旧装作没有听清:“夫人说什么?”
谈思琅道:“我说,其实谢大人……”
她仰头,恰好对上谢璟含笑的眼。
她佯嗔:“谢大人的画像就是很适合当门神用。”
“和那幅对联贴在一起吗?”谢璟一本正经地问。
提起对联,谈思琅双颊倏地一红。
不想理他了。
好半天,方才听得她道:“你记不记得,去岁元夕,我们在如意楼重逢的事情?”
谢璟状似淡然:“嗯……记得的。”
他顿了顿:“那日,夫人是不是在一开始将我认成了旁人?”
谈思琅低低“啊”了一声。
还真是。
当时的第一眼,她居然觉得谢璟和裴朔好像。
分明就完全不一样。
裴朔是夏日树梢落下的一只蝉,让她春心萌动、惊慌失措。
那么多年,他从未对她说过半句想念;甚至到最后,他都在送她玉簪。
而谢璟是冬日里仍旧挺拔苍翠的松柏,让她在簌簌的风雪之中,寻到了一处可以休憩的湾。
没什么好比较的。
谈思琅一紧张,就变得絮絮叨叨:
“没有啊……我就是单纯一下子没认出你。”
“毕竟你去江南好几年。”
“总觉得上一次见你,还是你高中探花的那一年。”
“哪知道你忽然就长大了。”
“……也不是长大。”
谈思琅把自己逗笑了。
谢璟笑问:“那年夫人也去看了游街吗?”
谈思琅颔首:“陪阿姐一起去的。”
当时她只心心念念茶楼中的糕点,还是阿姐唤她,她才去阑干边倚着。
她似乎错过了谢璟游街的风姿。
记不清了。
“居然。”谢璟道。
没什么情绪的两个字。
谈思琅轻抿下唇:“等到元夕,我们再去一次如意楼?”
她想和过去,彻底做个了断。
谢璟沉默半晌,方才答道:“好。”
也好。
雪越来越大了。
旧岁的痕迹都被埋在了子时的梆声之前。
谢璟将谈思琅打横抱起。
守岁这日,屋中的灯火是不熄的。
谈思琅一把扯下高悬的纱帐。
雪色与灯火都被隔绝在了拔步床外。
五更已过,烟花声也歇了,只偶尔有灯花炸开的毕剥之声。
二人轻车熟路地为彼此褪下衣衫。
顶入那一刻,谢璟在谈思琅耳边道:“泰和十五年,最重要是要快乐。”
不过小半年,他反悔了。
他已不希望她与他成为共犯。
妒忌、占有、失控、怀疑、患得患失……
他不该让这些灰暗的、负面的情绪落入她那双清凌凌的眼里。
她只需要学会被爱。
她合该永远沐浴在灿灿的阳光之下。
谈思琅蹭着他的大腿,轻“唔”。
谢大人又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东西。
听不明白。
她只知道他又不认真。
所以她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恶狠狠的!
谢璟低笑着挠了挠她的腰窝:“悠悠?”
谈思琅用脚趾轻挠他的小腿,作为无声的回应。
谢璟抱着她,翻了个身-
雪月梅柳开春景,又是一岁元夕时。
这日一大早便有同僚来寻谢璟吃酒,谢璟自是拒绝了。
彼时谈思琅尚还窝在软和的锦被之中。
怕路上耽搁、影响夜里看灯,用过午膳,谢璟便差人备了马车出府赏灯。
雪后初霁,金水河上还飘着些碎冰。
夫妻二人在一处热气袅袅的小摊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一碗馄饨。
谈思琅低声问:“你不怕被人看到吗?”
“那就看到,”谢璟笑,“指不定这样,那些说书先生就不会把我形容成修罗夜叉了。”
他乐意之至。
比起中秋,元夕时,街市上显然更多连枝比翼的有情人,街边的摊贩也都换了东西卖。
谈思琅一路吃吃喝喝,回过头一看,谢璟手中竟已拿了好些成双成对的小物件。
她“扑哧”一笑。
有风吹起谢璟的衣袖。
谈思琅忽然有些好奇,如果他们在赐婚之前就相识相知,如果他们能在成婚前就一起并肩走在元夕的灯火之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怎么了?”
“没事,”谈思琅摇摇头,“就是想看看你。”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谢璟耳根一热。
待到酉时,街中开始点灯。
春风才到,连天灯火,满地琼瑶。
谈思琅又拉着谢璟在街边买了面具。
这次,谈思琅是白虎、谢璟是狸奴。
摊贩又打趣:“娘子与郎君感情真好。”
谢璟瞥了一眼摊贩手边的昆仑奴,并未多言。
谈思琅轻笑着道了声谢,便牵起谢璟的手:“走罢走罢,去如意楼。”
时隔一年,她重新开始期待元夕灯节。
谢璟提着一盏莲花灯,轻轻颔首。
谈思琅抬眼望向前方的人潮,觉得不远处的一个背影有些像裴朔。
但她并未多想。
毕竟今日是她和谢璟一起赏灯的日子。
夫妻二人在包房中坐下。
小二送来了谢璟提前定好的吃食,其中自然也有那道牛乳茶酪。
谈思琅小口用着,道:“说来也巧,去岁元夕时,店家有喜,也是送了两盏牛乳茶酪。”
谢璟但笑不语。
谈思琅补充道:“正好送到了我的心坎上。”
谢璟揉了揉她的脸颊,也用了一口。
是挺好吃的。
忽而,守在门外的阿伍敲了门,得到屋中二人的首肯后,快步行入包房之中。
他凑到谢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璟眉心微拧,拍了拍谈思琅的手:“等我一下。”
谈思琅颔首,而后便见着谢璟跟着阿伍匆匆离开了包房。
谈思琅百无聊赖地倚在半开的窗边。
一会儿看看楼下的花灯,一会儿回头看看谢璟买的那一大堆小玩意。
看着看着,她嘴角便扬起一个弧度。
一刻钟后,谢璟回到包房之中,他从背后环住谈思琅,将她拥入怀中,继而俯身轻吻她鬓边的绢花芍药。
谈思琅的语气有些闷:“可是有什么公事?你要忙的话,我自己在这里看灯也是可以的。”
“已经解决了,”谢璟只道,“说好了今夜你我一起赏灯的。”
谈思琅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谢璟又道:“近来京中不甚太平,夫人若是要出府,记得多带些侍卫。”
防人之心不可无。
谈思琅笑道:“那夫君上值散值时也要当心些。”
被谢璟冷冷威胁、又被阿伍强行带走的裴朔便是在此刻抬头眺望。
他远远看着如意楼二楼的窗边,有一对有情人正拥抱在一起。
隔得太远,他看得不甚清楚。
但心中的画面却很明了。
他那点仅剩的不甘心与冲动,都因谢璟的威胁与窗畔那一幕,被金水河畔湿漉漉的河风吹散了。
时隔将近一年,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也是……无论表兄是什么样的人,无论这桩婚事有什么前因,此时的三娘,似乎真的很快乐。
他听很多人说起过。
说谢大人与谈夫人琴瑟和鸣。
说谢大人总是毫不遮掩自己对夫人的爱意。
他也在外祖母的生辰宴上亲眼见过。
他恍然大悟,其实,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表兄本该比他更在乎所谓的面子;然而表兄却比他清楚,想要证明自己,应该是去考取功名、去沙场拼杀;而非贬低一位无辜的女郎,而非数年来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意。
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事到如今,在谈思琅绝不可能再回头的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又一次想起去岁宫宴之上的谈思琅。
也想起外祖母寿宴那日,表兄所说的,可我见过她十八岁那年的眼泪。
身边的摊贩正在吆喝一盏五彩琉璃莲花灯。
素来不通文墨的裴朔蓦地想起一句前朝的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谈思琅再次听到关于裴朔的消息,便是武举之时他因策略不过、根本没有试弓马的资格-
二月末,京中难得地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黯淡的天空中泛着阴沉沉的霉气。
待到终于放晴,谈思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当日夜里,她吃着谢璟剥好的蜜桔,问:“对了,你那些藏书要不要趁着放晴都拿出来晒晒?今年湿得很,怕是要生蠹。”
谢璟捏了捏谈思琅的肩膀,温声道:“那便辛苦夫人了。”
谈思琅仰头躺入他怀中:“谢大人可得好好报答我才是。”
谢璟笑着给她推拿了一番。
翌日。
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昨夜折腾了许久,谈思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午后,她让栖竹院中的侍婢将谢璟那些藏书都翻出来晒晒。
青阳问:“娘子,可要将谢大人那些画作也拿出来晒晒?”
第58章 暴露
谢璟今日下值很早。
回府时路过了一间新开的扇铺,他挑了一柄极衬谈思琅的团扇。
腊尽春回,□□旁招摇着茸茸的绿意。
谢璟弯了弯嘴角。
也不知夫人此时在做什么?
他摇着那把绣着簇簇芍药的团扇,阔步往栖竹院行去。
然而,从大婚后便溢满欢声笑语的栖竹院,此时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素来亮堂的主屋之中也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无端端惹人心悸。
谢璟脚步一顿,看向候在廊下的侍女。
夫人是在歇息吗?
他放轻了脚步。
待到走近主屋,他方才发现,谈思琅其实就在窗边站着。
她手中还握着一幅画卷。
谢璟心间一跳,温声唤道:“夫人?”
他大步行至她身前,尚未将手中的团扇塞到她怀中,便先环住了她的肩膀。
谈思琅却轻轻推了他一把。
“悠悠?”谢璟顺势退开半步,目光却始终黏在谈思琅的鼻尖。
谈思琅吸了吸鼻子:“先坐。”
“嗯?”
“坐下说。”谈思琅道。
谢璟一怔。
他并不迟钝,当即便意识到今日的栖竹院中有事发生。
今日……夫人在府上晒书。
他记得,他早已把藏在书册中的情诗都收入一只上锁的匣子里了。
他看向谈思琅手中的画卷。
那似乎是他在江南时所作。
答案呼之欲出。
那朵无根之花,似乎再次摇摇欲坠。
他那些低劣的欲念、带着欺哄的痴妄以及隐匿多年的感情,都如这幅画卷一般,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摊开了。
她知道了,他是个以爱为名的骗子。
当真到了这个时刻,谢璟的心反而前所未有的安静。
像一潭死水。
谈思琅与谢璟之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几,二人并肩而坐的模样恍若小定时那个梨花满地的春末。
一霎静默。
谈思琅轻抿下唇,将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语气平静:“隔了太久,其实我都不记得这件衣裳具体的样式了。”
画中的背景是谈思琅只在书中读到过的苏堤春晓。
西子湖畔,站着一位娇憨可人的女郎。
彼时,谈思琅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不可否认的是,谢璟确实是极擅丹青。
画卷之中的女郎并未点睛,却也能透过笔墨,看出少女的鲜妍明媚。
她闻到了淡淡的酸意,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忿。
谢璟怎还画过旁人……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早春,她却在耳畔听到腊月的风雪之声。
哪知下一瞬,便听得青阳道:“咦?这不是娘子十四岁那年,府上的绣娘特意为娘子织了布裁的衣裳吗?”
裙摆上的花纹还有姑娘自己的手笔呢。
那时姑娘心情不好,二姑娘便差人绣了这身独一无二的衫裙。
青阳笑问道:“娘子竟是和大人提过这身衣裳?”
“所以,我没和你提过,”谈思琅的声音很轻,唯独那个“也”字咬得很重,“我听闻,去岁元夕,谢大人也买了一只昆仑奴的面具?”
那日她闯入他的书房,见到的东西,原来是一副他私藏的面具。
谢璟几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舍不得烧掉这些旧时的画作,确实是在铤而走险。
他没想过瞒谈思琅一辈子。
他本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秋海棠再次开花,等到燕京城再次初雪,等到他得了闲、他们二人一道去江南听春风旖旎、看秋雨淅沥,等到谈思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虽已在岸上生了根,却到底还未长成一株足够繁茂、不惧风雨的树。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谈思琅终于侧过脸去,抬眼看向谢璟,“你知道的,我想要听真话。”
她本想直接回尚书府。
但是脚步跨过谢府大门的那一刻,看着门前的石狮子,她又调转了脚步。
这是她和谢璟之间的事情。
一如既往,她愿意再听一次解释。
而且,在知晓谢璟隐秘的心思时,除却被欺骗的不满,她心中似乎还翻涌着别样的情绪。
她不敢确认、不敢深思。
她想要先听听谢璟如何说。
谈思琅不紧不慢道:“你说罢,我听。”
“抱歉,”谢璟缓缓开口,“擅自喜欢了你很多年。”
该从哪里说起呢?
是幼时的小玩意,还是惊鸿一瞥的烟花?
是花园中的偶遇,还是蔡府门前的妒忌?
是成堆的旧画卷,还是白云书院的心跳?
“夫人想从哪里听起?”谢璟低声问道。
他知晓,夫人还是心软了。
夫人给了他一次坦白的机会。
夫人也曾给过裴朔这个机会,但他显然是浪费了。
“从一开始,”谈思琅闷声答道,“从你口中的傻笑开始。”
她这一整个下午都乱得很。
谢璟轻声唤道:“三娘。”
他知晓,此时的他不可再用任何手段、不可再说任何的花言巧语。
不可抵赖、不可狡辩、不可错上加错。
他要做的,只能是承认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承认自己并非光风霁月的君子,然后……等待她的宣判。
这笔感情的乱账里,谈思琅是唯一的判官。
也是他唯一的生机。
若还想要有以后,他只能在此刻便选择真真正正的坦诚。
“那时我已在将军府住了好些年,整日都埋在我儿时并不喜欢的书卷里。直到有一日,我因课业不顺,心中郁郁,抬头眺望时,看见了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你。”
看见了尚还小小一团的三娘的笑。
“后来你时不时来给我送东西,”谢璟仰了仰头,方才继续道,“多谢你。”
若是他的心思能一直那般纯粹,他大概可以在许多年以后、孤身一人回到京城时,温和而平静地对谈思琅说出一句“当年的事,某多谢谈夫人照顾;往后谈夫人若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请一定要开口”。
可人的心思与欲念是最难控制的。
谈思琅愈发心乱:“那时候……”
其实是母亲让她去的。
“三娘放心,那时候我并未对三娘生出任何男女之情,我可以保证,”谢璟的情绪平静了些,“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位女郎应该被很多很多人珍视,应该一辈子平安顺遂。”
当然,现在的他仍旧这样觉得。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瞟了谈思琅一眼。
眼尾没有红。
没哭过。
还好。
“你及笄那年,我在将军府的后花园中见过你,”谢璟道,“那日我攀折了一朵与你鬓边无二的海棠。”
海棠无香,他心中鼓鼓涨涨的喜欢也没有气味。
“那之后,我常常寻借口去将军府,却又总是错过你。”
天都在帮她躲开他。
“其实我有想过,如果当初我去将军府时总能见到你,去江南之后,我会不会渐渐放下你。”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在西子湖畔想起她的笑颜,在九溪十八涧想起她那句“一路平安”;公务的闲暇,他在山明水秀、莺啼燕语的武林城中画下了她的身影。
谈思琅嗫嚅了一声,并未打断他。
“后来,回京之后的那个元夕,我在如意楼中遇见了你。我自作主张,把那次相遇当作了一种缘分,”谢璟犹在往下说,“抱歉,我不问自取,拿走了被你遗落在角落的面具。”
又在白云书院,再次对她动了比三年前更不可压抑的凡心。
谈思琅问:“回门的第二日,你为何不说?”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他要如何说呢?
谈思琅摆弄着团扇的扇柄。
这团扇下坠着的络子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我只是在自私地偷看不属于我的风景,”谢璟道,“我动心之时,你尚是我的……弟妹。”
那是他见不得光的觊觎。
谈思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他也没换过庚帖……”
她越说声音越小。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帮谢璟强行狡辩吗?
谈三娘,你在说什么晕头转向的胡话……
完全不像个世家贵女。
谢璟一愣,心中冒出一线隐秘的欢喜,他深吸一口气:“而且,这桩婚事……”
“不是圣上的意思罢。”谈思琅低声接话。
她已经猜到了。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直愣愣插入谢璟心间。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像一年前那般,夷然自若地与谈思琅说一句“是弃是留,但凭谈小姐心意”。
可是他说不出口。
若是没有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或许他尚能做到壮士断腕、自请离京,从此与她再不相见。
然而如今的他,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
谈思琅道:“我退婚后,你总来尚书府寻我父亲商量公事,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礼部与大理寺,不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处吗?”
谢璟点头承认:“三娘与……他退婚后,我本欲徐徐图之,待到时机成熟,再向尚书府提亲。”
“为何不这样做呢?”谈思琅后知后觉,所以当初谢璟送她糕点,其实是一次试探。
谢璟道:“三娘可还记得春闱放榜那一日?”
谈思琅默不作声。
她记得,那日她被人冲撞,好是狼狈;还好遇见他,将她送回了尚书府。
谢璟继续道:“谈尚书问我,觉得陈家四郎与许家二郎如何,我记得,那两位郎君都与三娘年岁相仿。”
他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订下婚约。
除却与裴朔尚有婚约的三娘,他素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去争取的性子。
所以那日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之时,他沉声说,他想要一桩婚事。
一桩与礼部尚书三女谈思琅的婚事。
“我知道,三娘最厌恶旁人的欺瞒与哄骗,”谢璟哑声道,“而我却在一开始就骗了三娘。”
“抱歉。”
“我说完了。”
他闭着眼,不去看眼前的妻子,也不去看窗外的春花,语带涩然:“……还请夫人罚我,莫要厌我。”
他舍不得再装模作样唤她“三娘”。
第59章 不舍
夫妻二人都需要冷静一番。
谢璟独自一人去了饮月湖畔。
没有羊角灯,唯有孤零零的弯月在湖面洒下寂寂清辉。
夜风微潮。
他在那一方怪石前站定,没询问什么,只是张开双臂、虚虚一握,好像隔着大半年的时光抱住了谈思琅曾送他的那一把夜风。
今日的夜风与那日无二,都是湿漉漉的温柔。
如今尚还是春日,摇荡的绿草之间没有流萤。
天际也没有忽闪忽闪的星。
他再次双脚悬空。
风过之时,月色浮动的湖面银光粼粼,像是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
青阳轻手轻脚地点了灯,便退出主屋。
她与候在廊下的槐序对视一眼,小声道:“我们要不要去尚书府传一声信……”
这还是大婚过后,姑娘与姑爷头一回吵得这样厉害。
虽然方才屋中没什么动静,但吵过之后姑爷直接离开了栖竹院、甚至披着月色出了府。
槐序思索片刻,摇摇头:“等等看姑娘怎么说,姑娘有自己的主意。”
青阳担忧地望了一眼屋内。
屏风上映着一道茕茕的影。
她皱着一张脸:“昨日不还好好的,都因为我平白无故提什么姑爷的画……”
可,那画上画的分明就是姑娘啊。
在离开之前,谢璟将他这些年所有的诗画书信、连同谈思琅曾经送他那些小物件以及那一副他私藏的昆仑奴面具都留在了主屋。
彼时,他纠结许久,还是未能将那句违心的“但凭夫人心意”说出口。
谈思琅双手抱膝,蜷在软榻上。
她有想过,去寻母亲、或者去寻阿姐、亦或者去寻姚清嘉;去问问他们,如今的她应该如何选择。
但她不知该从何开口。
见到他们,她应该说些什么呢?
难道说她因为谢璟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便想要和离吗?
她抬眼看向明月之下的连翘花。
……可她根本就不想。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特别是在他向她说清一切之后。
谈思琅将脸埋入膝盖,一点一点地梳理自己搅成一团的思绪。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的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
是他算计她的婚事、心思深沉让她发怵吗?
是他竟倾慕表弟的青梅,让她觉得难堪吗?
还是觉得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荒唐?
是吗?
谢璟那直白又明了的倾慕,就像是一簇开得正盛的芍药花。
她很受用、很喜欢。
但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觉得,这簇芍药似乎是凌霄而生。
它是一株经不起雨打风吹的无根之花。
谈思琅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从脚边的漆盒中拿出那副面具。
她将面具覆在脸上,透过黑洞洞的眼空,看向她早已无比熟悉的栖竹院。
庭院间的树梢上点缀着她喜欢的通草花。
屋檐下悬挂着她亲自挑选的风灯。
此间,处处都是她这大半年来留下的痕迹,也处处都飘荡过她的欢笑声。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那一刻,她想的分明就是……
原来那簇芍药,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根太过丑陋,便小心翼翼地将它藏了起来。
看过画卷之后,谈思琅又翻起了堆叠在漆盒中的并未寄出的信件。
谢璟在江南那三年公务极多,并没什么时间游山玩水,但只要见到新奇或是有趣的东西,他都会记下来,然后在最尾写上一句,盼与三娘共赏;信件翻到最后,三娘变成了夫人。
最后那几封信是他去岁去承德的时候写的。
三四年间,他的笔迹略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句自始至终的“寤寐思服”。
谈思琅恍然,她从午后起一直不敢直视的心绪,原来是惊喜。
订婚之后所有她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解答,谢璟在丹枫坞中说的话也都有了佐证。
不是因为谈尚书。
不是因为圣旨。
而是单纯因为,他在暗中倾慕了她许多年。
所以他知晓她的喜好。
所以他了解她的情绪。
谈思琅长长呼出一口气,半倚在软榻之间,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确实在回过神来之后,有过一瞬间的害怕,正如柳梦梅也念过“怕也,怕也”的唱词;但是在那之后,他还念过“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
谈思琅低声自骂了一句“没出息”。
喜欢就喜欢,还偏生要断章取义去寻人家的戏文做引子。
她又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即使没出息,她也不要欺骗自己的心。
她承认,她就是喜欢上了谢璟。
而且已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抹去的一点点。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因何开始。
她讨厌被人欺骗。
可是因为名为“喜欢”的情绪,她又愿意原谅谢璟一回。
喜欢与心动不同,它是墨守陈规时弹错的那一粒音,更是破例与偏心。
当然,这是看在他方才没有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的份上。
他将自己全盘袒露在她眼前。
若他也开口便是自以为是的辩驳和强词夺理的谎话,她可能真的会选择与他和离。
谈思琅再次看向桌案上的画卷与书信。
春风掠过半开的支摘窗,吹起书信的一角。
谈思琅赶忙伸手将它们压住。
她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忽然明白了“如何都好”是何意思。
不过,谢璟毕竟是真的骗了她……
而且,是他让她罚他的。
她要晾他三天。
哼哼。
……
翌日。
戌正。
谈思琅认命般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她就不是在认清自己的心意之后还能晾着旁人的性子。
其实在谢璟径直说出那句“抱歉,擅自喜欢了你很多年”作为开场白的时候,她就已经消气了。
她将发烫的双颊埋入软枕之间。
谢璟口中的这份喜欢并不符合俗世的道德,可她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她果真是对不上赐婚诏书上那些夸赞之词的。
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璟,想起在马车之中、酒楼之上的吻。
或许……他们才是同类。
谈思琅弯了弯嘴角,又匆匆忙忙地绷紧唇瓣。
她翻身下榻,再一次翻看那一摞书信。
与她从游记中看来的武林城不一样,谢大人笔下的江南,竟是毛茸茸的。
是很可爱的,让人心生向往。
谈思琅对着青阳招了招手,斟酌着问:“后厨那边今日还做了什么吃食吗?”
青阳不知所以:“娘……姑娘可是饿了?”
谈思琅摇摇头。
她是在想谢璟有没有回府。
听闻昨夜他是在书房中歇的。
她攥了攥裙摆,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站起身来。
她还有没说完的话要问谢璟。
青阳跟了上去。
谈思琅挥挥手,让她退下。
青阳一脸担忧。
谈思琅勾了勾嘴角:“我没事的。”
青阳道:“昨日都怪我,姑娘罚我罢。”
“哪里能怪你,还好有你,”谈思琅道,“一阵你自己去账房支些赏钱。”
青阳一愣。
谈思琅摆摆手:“去罢去罢。”
待青阳离开后,谈思琅理了理裙摆,方才缓缓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行出五六步,她抬眼一望,却见连廊尽头,正站着一个人。
他们的目光遥遥相撞。
是谢璟。
二人都没有动。
栖竹院中的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凝驻。
最终,是谢璟先动了脚步。
他快步走到谈思琅身前。
近乎是在跑。
他在谈思琅身前板正地站定,而后淡淡陈述道:“这条连廊,只能去书房。”
谈思琅轻抿下唇。
谢璟沉声道:“所以……夫人是来找我的。”
今日是个晴夜。
温朗的月色将谢璟团团包裹。
谈思琅没答话。
看着谢璟眉宇间的倦意与眼下的乌青,她又乱了。
谢璟温声问:“昨夜睡得好吗?”
谈思琅并不答他这句仿佛寻常寒暄的问话:“我有话要问你。”
谢璟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终于还是到了宣判的时刻。
在她主动来寻他前,他本不该去见她、影响她的决定的。
但他实在是想看看她,便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
他想着,在窗外偷偷看她一眼就好;哪知,她也恰好站在连廊的另一端。
这算是缘分吗?
“其实,你可以把那些东西都烧掉的,”谈思琅道,“对不对?”
谢璟敛眸。
谈思琅追问道:“为什么不呢?扔掉也好、烧掉也罢,总之,销毁掉他们,你就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他和陛下之间的对话旁人不会知晓,这些旧物,便是他唯一的把柄。
夜风吹过新绿的枝桠。
风声之中是谢璟的答案。
他说:“因为舍不得。”
他曾许多次点燃炭盆,但都舍不得将这些旧物掷入其间。
“这也是我的答案。”谈思琅一字一顿道。
谢璟抬眼看向她,因着心绪尚还纷乱,是以并未听明白她话中之意。
谈思琅没有多做解释:“你还在别的事情上……骗过我吗?”
谢璟思索了好一阵,方才肯定地摇头。
“去岁中秋的时候,你答应不会哄骗我的。”谈思琅低声道。
谢璟忽然道:“我们画押罢。”
谈思琅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被谢璟带到了书房之中。
谢大人在一张纸上写下,若是往后再哄骗她,便净身出户云云。
谈思琅愕然。
谢璟已签字画押。
谈思琅咬了咬唇:“如果我昨日没突然想起晒书、还翻出你的画卷,其实你也可以哄我一辈子。”
“不会,”谢璟道,“我没想过瞒你一辈子,我只是想等你再……喜欢我一些。”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想的。
他怕她接受不了并不磊落的他。
在一等再等的过程之中,他愈发无法接受她的离开。
他变得自相矛盾。
在风平浪静时,他不想让她沾染任何灰暗的情绪;但在山雨欲来之际,他的不舍,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她。
这两日,他所有冠冕堂皇的话语之下,其实都是七个字:
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听着谈思琅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过往那些年,在我这里,你的喜欢并没有给我造成过任何困扰、也并没有错;于我而言……你唯一的错处便是在婚事上欺骗了我。”
谢璟的心再次飘向悬崖边。
进是粉身碎骨,退是草木成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