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相见早留心》 1. 重逢(728修) 《嫁给心上人的表兄》 抱帚忘雪·2025/7/28重修·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君子论迹不论心。——王永彬《围炉夜话》 第一章重逢 小寒料峭,一番春意换年芳。恰逢雪后初霁,院中梅香浮动;风过之时,檐下的五彩琉璃灯琅琅作响。 又是一岁元夕时。 青阳与槐序拥着一位少女在黄花梨木妆台前坐下,剔透的铜镜中映出一双潋滟的杏眸。 少女乌发雪肤,肌肤微丰,双颊蕴着浅淡的红霞,好似明珠生晕。 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谈思琅。 槐序从妆奁中取出一支嵌珠蝴蝶金簪,在谈思琅耳畔比划一番,笑言道:“去岁元夕,裴二公子特意说过姑娘簪蝴蝶簪好看呢。” 谈思琅轻哼一声,望向铜镜,迎着午后融融的阳光侧了侧脸:“那是我本就生得好看,这蝴蝶簪也本就精巧,与他说什么有什么干系。” 青阳瞧着谈思琅微微泛红的耳垂,并不拆穿:“姑娘说的是。” 燕京之人尤喜灯火,每至佳节,莫不家家悬灯、户户结彩;加之本朝民风开放,不似前朝那般讲究男女大防;是以但逢元夕,素来是一众年轻男女白日观景、入夜赏灯。 谈思琅也不例外。 今夜要与她一道赏灯的,正是方才槐序口中的裴二公子,裴朔。 谈思琅的母亲陈清于与裴朔的母亲蔡蕙乃是手帕交,及笄之后,一人嫁世家、一人入将门,却都没想过要断了联系。 裴二公子裴朔与谈三小姐谈思琅不过相差半岁,自牙牙学语之际起便常在一起玩闹,恰如那诗中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陈清于与蔡蕙一早便动过要结为儿女亲家的心思,见着裴谈二人如此这般,自是乐见其成。 三年前,谈思琅及笄,蔡蕙自请做加笄女宾,就等着及笄礼后便为儿女定下婚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及笄礼后不过半月,裴府老太君仙逝而去,府上需得守孝三年,儿女婚事自是被搁在一旁。 那已是泰和十一年的事情。 今岁入夏,裴朔便出孝了。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轻哼道:“他都许久未来见我了!” 她为他做了几枚香牌,还未寻到机会给他。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十一月末。 彼时阿娘与蕙姨说起了他们的婚事,裴朔许是有些害羞,始终一言不发。 说罢,她又从妆奁中取出几对耳珰、一一试过;复又寻了一枚雪柳花簪在发间,这才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侍女,笑问道:“如何?” “我们家小姐自然是最好看的!”青阳道。 得到满意的回答,谈思琅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带着二位侍女,施施然往府外行去。 - 谈思琅赶到如意楼时,尚还未到她与裴朔约定的酉时。 天色将暗未暗,已有商户早早便点起了灯,灯影在紫红的霞光中洇开,散落在街市一侧的金水河中,泛起粼粼波光;街市之中,更是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混杂着鞭炮声、嘈嘈十余里。 好是热闹。 谈思琅见着楼外的街市上有商贩在叫卖各式各样的面具,笑道有趣;却见她拿起一张蝶翼状的面具比划一番,犹觉不太满意;忽而又看向一张昆仑奴面具,眸中倏地一亮,促狭道:“这倒是适合裴二。” 那昆仑奴面具做得并不狰狞,反倒透着一股憨傻气。 可不正配裴二? 想来他近来求学练武颇为辛苦,甚至无暇与她相见,她便赠他一个有趣的玩意好了。 待行至裴朔提前订好的包房前,谈思琅眼珠一转,将为裴朔买的昆仑奴面具覆在脸上。 “你们俩先别跟着我进去。”谈思琅低声吩咐青阳与槐序。 她又在心中将准备好的“台词”都默了一遍,这才一把推开包房的雕花木门。 而后压着嗓子,发出自以为骇人的怪叫:“与你约定的小娘子已被我吞入腹中!如今,你也去与她作伴吧!” 门外的青阳与槐序听着里间动静,俱是一笑,又怕出声坏了姑娘“精心准备”的好事,便互相掩住嘴。 然,过了许久,预想中的惊叫或是大笑之声都并未传来。 两位婢女对视一眼。 青阳探出头去,看向门内。 却见那包房之中空空荡荡,除去房中的紫檀案几与青瓷花樽,便只有三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至于那裴二公子并他的小厮,显然不在其间。 青阳担心是自己眼神不好,便又往前站了半步。 谈思琅转过身来,恰好与她对上。 见谈思琅面上还带着那张憨傻的昆仑奴面具,青阳讪讪唤道:“三姑娘。” “等等他罢,许是路上耽搁了。”回想起自己方才怪叫的模样,谈思琅心中尴尬,瓮声瓮气道。 将军府至如意楼需得半个多时辰,今日街市熙攘,裴朔来迟些也并不奇怪。 如此两刻钟,裴朔始终未至,谈思琅免不了心绪飘飞:“那日,裴家侍女来传的话不是酉时吗?” “自然是。”槐序答。 谈思琅轻抿下唇,有些委屈:“那他怎么还不到?” 槐序只得学着方才谈思琅的话,劝慰道:“今日热闹,许是耽搁了。” 一面说,一面将桌案上的糕点往谈思琅手边推了推。 少女纤纤如玉的食指游走于憨傻的昆仑奴面具之上,低声抱怨:“他特意订了一间这样宽敞的包房,却又迟迟不来,真是……” 不知该怎样说他! 岁岁元夕都是如此热闹,他不知早些出府吗?她也是申时便出府了呀。 又一刻半钟,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两盏,仍是不见裴朔的踪影。谈思琅倚在窗畔,听着楼下飘来的喧闹之声,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与车马骈阗、华灯初上的街市,心中愈发委屈。 她特意新裁了衫裙,又拒绝了与闺中密友一道赏灯,还念着裴朔近日辛苦、想要逗他开心。 她知道,他如今年岁渐长、又有一身武艺,那样多的好友围在他身边,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平日里他让她干等便也就罢了。 可今日是可是一年只有一岁的元夕呀。 她在那里压着嗓子搞怪的时候,怕是包房中的阿飘也在偷偷笑话她罢! “他今日莫不是不想来了?”谈思琅佯嗔道,“若是再不来,我便也不等他了。” 脚下却是未动,只盯着那昆仑奴面具,似是要看出个洞来。 谈思琅正百无聊赖地攥着自己的裙摆,却听得雕花木门之外传来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她眸中一亮,与青阳对视一眼,本欲起身,却又板着脸轻哼一声:“他都来迟了,我可不要去迎他。” “吱呀——” 虚掩着的雕花木门被人推开。 走廊两侧的壁灯晕开昏黄的光线,从门外涌入屋内,与菱花窗外流光溢彩的花灯相汇。 谈思琅并未回过身去,她仔细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佯怒道:“裴二!” “你竟来得这样迟,看我怎么罚!” 这话听来,半嗔半怨,恰是少女独有的娇憨。 预想中的回答之声并未出现。 谈思琅心中疑惑,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去。 哪知雕花木门旁,竟站着一行身着官袍之人。 一时间,谈思琅进退两难。 她收回目光,胡乱打量着包房中的布置,一阵麻意自手心蔓延开来。 她又是尴尬、又是不安。 这些人莫不是走错了? 竟让他们听见了自己方才那副模样…… 谈思琅捏着指甲,心中惊呼,都赖裴二来迟!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位青年神情淡漠,眉宇间却透着让人下意识屏息的威压,却听得他沉声道:“你们先去别处候着。” 那一众围在他身侧的京官,俱都微微拱手,而后转身离去。 甚至无人多看屋中一眼。 雕花木门旁只余下开口的那位身着绛紫色官袍的青年,暖黄色的灯影落在他衣袍间的织金纹样之上,晃得谈思琅有些眼晕。 显然,来人是一群官吏、而非裴朔。 见着为首之人仍未离开,谈思琅心中一跳,本欲后退,脚下却是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 青阳赶忙伸手虚护在她身后。 那人亦道:“谈三小姐,当心脚下。” 他往前跨出半步,下意识想抬手扶她,指尖微动,却又生生压回身侧。 谈思琅更是一惊,这人怎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莫不是父亲的同僚? 他怎会闯入裴朔提前订下的包房? 总不能是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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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与我那表弟有约?”谢璟并不接话,他瞧着案几上的昆仑奴面具,猜测那是为裴朔而买,冷声问道,“他来迟了?” “嗯。”谈思琅低着头答道。 谢璟轻轻颔首,在心中记下。 如今裴朔不在此处,他若再多说些什么,免不了有挑拨离间之嫌。 屋中又静了下去。 谈思琅刻意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生怕打扰了这份安静。 她有些怵谢璟。 彼时,裴朔说起这位表兄时,多有带着惧意的抱怨。耳濡目染,谈思琅也有些怵这位虚长他们几岁且又性情冷淡的谢家郎君。 谢璟是蔡蕙长姐蔡萱的儿子。 他少时丧父。 孤儿寡母险些守不住谢父留下来的产业,还是蔡蕙央了裴将军出手。 自八岁起,谢璟便随蔡萱借住在裴府,与裴家的少年郎们在同一间书院中念书。 裴家世代习武,家中子弟大都于诗书一道并不出众,谢璟是那群少年中唯一的异类。他入裴府时就能吟诗作赋,天赋出众、又能沉下心去苦读诗书,舞象之年便高中探花,当年即入翰林院,又在两年之后外放江南。 因着蔡蕙的关系,幼时,谈思琅随着母亲去裴府寻裴朔时,总是会给谢璟也带上些小玩意。但大多时候她根本见不到把自己关在书房温书的谢璟。就算是见到了,谢璟也总是说不出几个字。 谈思琅受不了静与闷,每次在他那待上半刻钟便溜之大吉。 总归也算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事情。 还好,在她及笄那年,谢璟便去了江南。 没想到经此一别,竟还能再见。 甚至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再见。 “你……”谈思琅捏着掌心,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走错了包房?” 却见谢璟唤来守在屋外的侍从:“去问问。” 复又转过身来,看向有些无措的谈思琅,温声解释道:“许是今日如意楼中生意太多,东家弄错了。” 他今日在这间包房之中乃是有公事要处理,不然……大可顺着谈思琅的话,道一声“抱歉”,而后离开这间包房。 见谈思琅不答,谢璟又道:“某少时,多得陈夫人照拂,亦多得三小姐惦念,待某得闲,定当登门道谢。” 谈思琅一愣,囫囵哼哼了两声:“也不是什么大事。” 眼前最要紧的大事,还得是这间包房究竟是谁定下的。 她抬眸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谢璟,心中慌乱。 莫不是那日裴家的侍女传错了话? 裴朔根本就没有订下如意楼的包房,也没有要与她一道赏灯?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来迟了,而是根本就没有打算来? 如意楼外的街市喧闹非常,楼中的这一间包房却一片悄静。 谢璟知晓谈思琅怕闷,正欲开口询问制香之事打破僵局:“三小姐不若先坐下……” 却听得谈思琅轻声道:“我……我去门外看看裴二可到了。” 她不想与谢璟单独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包房中,且谢璟今日显然是有正事在身的,她在这里杵着…… 谈思琅刚绕过谢璟身侧,忽听得一声带着歉意的“表兄”在雕花木门外响起。 2. 不愿(916小修) “我在大堂,正好遇上表兄的侍从,听得那侍从正好问起裴家定的是哪间包房,”裴朔解释道,“我这才知晓,先前传话的侍女记错了,竟是让三娘误入了表兄的包房。” 复又对着谈思琅道:“这位是我表兄谢璟,如今官拜大理寺卿,前些天刚回的京城,不知三娘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我还与……他一道习过字呢。”谈思琅小碎步挪到裴朔身旁。 她一时拿不准自己该如何称呼谢璟,仍像儿时那般跟着裴朔唤一声表兄吗? 少女凑到裴朔耳畔,细声补充:“当时你也在的。” 裴朔笑道:“竟还有此事?我不太记得了。” 听着裴朔口中的“不记得”,谈思琅轻抿下唇。 谢璟淡淡看向二人,随即垂下眼睫。 “既已弄清楚了……”裴朔道。 却见谢璟冷眼看向裴朔:“时辰也记错了?” 三年未见,裴朔只觉表兄周身气势愈盛;察觉到表兄略带审视的目光,他连声道是临时有事情耽搁了。 “临时?” 裴朔本以为谢璟还要继续追问他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已开始在心中打起了腹稿,哪知却听得谢璟道:“时辰不早了,表弟既要与谈三小姐赏灯,便快些去罢。” “以后差人传话时上心些,莫再做出弄错包房这种事情了。” 裴朔连声称是:“既是如此,待表兄何时来裴府时我再好生与表兄叙旧,这几年母亲也时常念叨表兄,我与三娘先告辞了。” 谈思琅亦轻声道:“告辞啦。” 言罢,便跟在裴朔身旁,离开了这间宽敞的包房。 行出数十步,她长舒一口气。 谢璟遥遥望着二人的背影。 走廊中昏黄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似乎很是般配。 二人始终未曾回头,是以并不知晓,谢璟在包房前站了许久。 裴朔姗姗来迟,当真是“临时”有事? 若他当真重视今日的相见,怎会派一个不甚稳妥的侍女去尚书府传话? 谢璟眸光一沉,神色晦暗不明。 见裴谈二人已行入不远处的一间包房,谢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吩咐侍从:“给她送些味甜的吃食。” 侍从挠挠后脑勺:“可要告诉谈三小姐是……” “不用,给所有客人都送一份,”谢璟冷声道,“就说今日东家有喜。” “记着给那间包房单独上一盏牛乳茶酪,”他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日日都在重复的公事,“让阿伍去查查裴二公子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待一众官员回到包房时,谢璟仍是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似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他记错了时辰,”裴朔将小厮推到谈思琅身前,“我在家中的武场练武入神,也没注意天色。” 他手里提着四五盏花灯,煌煌的灯影落在他眼里,漾开一圈琥珀色的光晕。 这样的眼睛,很容易让人相信。 “不知三娘喜欢什么样的花灯,我便都寻了一盏。”裴朔将手中的花灯递向谈思琅,兔子灯的耳朵恰好戳到少女的手臂。 谈思琅不着痕迹地侧开小半步,认真看着裴朔:“几年前元夕时,我分明说过自己喜欢莲花灯的。” 裴朔微微怔忡,复又朗声解释:“一时匆忙,竟是忘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是隔了太久了。” 谈思琅撇撇嘴:“真是练武不小心误了时辰?” “当然!” “当真?” “……当真!”裴朔不敢直视谈思琅,只不住提高声音。 谈思琅接过一盏颇为精致的花灯,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压着声音道:“你来迟了,我本来很不开心。” 而后话锋一转:“方才听你说起,你是因为练武才来迟的。你练武误了时辰,却还是来寻我了,我又觉得,我应该开心才是。” 裴朔神态自若,很是镇定。 却听到谈思琅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可是裴朔,今日分明是我们一早便说好的。”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她很期待今日的。 就算是练武,可也不能…… 怎么就能误了这么重要的时辰呢? “有很多人问我,上元之时要不要一起赏灯。我全都拒绝了,就因为我想和你一起。” 她听过很多戏、看过很多话本,却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轻飘飘的委屈,挠得裴朔心上一酸。 “而且你竟还传错了话!你可知,方才我在那包房之中,与你表兄面对面时,他穿着一身官袍,冷得像是话本传奇里说的千年玄铁,那群京官瞧着都怕他得紧,我更是……” “我表兄自幼便是这样的,方才你也见着了,他对我也是那副冷硬的模样,着实是不好相处。” 谈思琅娇声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你以前总与我说他如何如何凶,我才这样怕他的。可你竟让我与他单独相处了那样长的时间,着实该罚!” 却见裴朔一把拽住小厮的衣袖,声音拔高了几分,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我回府后一定好好罚他,还有那传话的侍女,也一并罚了。这阵子天气渐暖,过几日武试结束,我们一起去西郊跑马可好?” “对了,之前我在书院得了一册古集,三娘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过两日我让人送去尚书府。” “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谈思琅低声道谢,心中却是想着,可她也不喜欢古集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看着就让人头晕。 还是戏文话本抑或是香谱有意思些。 不过既是裴朔送她的,那应该会变得有趣罢,她也试着读一读好了。 “先去街市上逛逛罢。”谈思琅抿唇道。 裴朔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的花灯一股脑塞给小厮:“是是是,天色已晚,再不去逛逛,那些摊贩都要回家了。日暮之时的风景我错过了,入夜时分的可不能再……” 谈思琅并未接话,她微微侧过脸去,却是瞥见了食案之上那盏牛乳茶酪。 连素昧平生的如意楼东家都能送来这样合她心意的吃食,裴朔却不知道她不喜欢跑马、也不喜欢读古籍。 她眉宇间掠过一线迷茫。 裴朔已往门外行去,谈思琅亦不再多想。 至于桌案上那张昆仑奴面具,裴朔没有问,谈思琅也没有提。 - 谢璟处理完公务,站起身来,欲要离开如意楼;路过谈思琅定下的那间包房时,他下意识地往半开的雕花木门内扫了一眼。她与裴朔应是刚刚离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尚还未被如意楼的小二收走。 还有…… 那张昆仑奴面具竟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 她或是他,都没有带走它。 却见谢璟面色不改,大步行入包房之中,神态自若地捡起那张被遗落在地上的昆仑奴面具,而后,将那面具戴在脸上。 透过面具之上黑黢黢的眼孔,他冷眼看向如意楼外熙攘的人潮。 - 本朝并无宵禁,又逢佳节,即使夜色已深,街市之上也热闹非常。 见着街市中的热闹之态,谈思琅心中欢喜,便也不再去想裴朔来迟之事。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谈思琅说话时,忽闪忽闪的杏眼弯成上弦月状,让人见之可亲。即使是些无聊的日常琐事,由她说来,也像是浸了蜜糖的果脯般清甜沁人。 裴朔心中一荡,见着道旁有卖冰糖葫芦的商贩,念及谈思琅嗜甜,他当即便买了两串,一把塞到她怀中。 谈思琅道了声谢,又将其中一串还给裴朔,甜声道:“你也吃,今日练武后还要来陪我赏灯,着实辛苦了。” 裴朔右手微微一顿。 也罢,她不会知晓今日他到底在哪里的。 待到夜色渐深,二人挥手作别,裴朔再次提起:“过阵子,我一定带你去西郊跑马,到时候,定为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 “对了,我制了两枚梅花香牌,”谈思琅没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早便备好的礼物,“可惜梅花都快谢了。” 裴朔不甚在意地接了过来,随手塞入袖中。 “多谢你今日陪我看灯,”谈思琅笑道,“武试争取赢个头筹。” 时辰已晚,她有些疲累,双眼却仍然很亮:“我知道的,你很重视武试,你想好好习武,想做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小将军。” 而不是裴将军家的二公子。 裴朔心中一悸,不敢看她,只是追问:“你要来看吗?” 谈思琅一愣:“看什么?” “武试。” 谈思琅沉默半晌,方才答道:“好啊,既是我要来,阿朔可要尽力,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甜润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裴朔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三娘果真还是那样好哄。 今日之事应是过去了。 母亲不会知晓自己在离家之后去了何处。 见着谈思琅的背影消失在尚书府的大门之后,裴朔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 许是为了补偿,翌日傍晚,裴朔便差人送了些绮丽华贵的钗环首饰到尚书府;过了两日,又送来些不知从何处淘来的时兴话本。 一月廿五,谈思琅随陈清于往京郊护国寺祈福,便也顺道为裴朔求了一枚平安符。 一场并未真正开始的争吵就此落幕,像是惊蛰之时,轰隆隆响了半日雷,最后却只落下来些软绵绵的细雨,泛起似有若无的闷。 - 几日后,上门拜会裴将军的谢璟留在将军府中用了晚膳。 席间蔡蕙先是问起蔡萱的身体,复又问起谢璟的婚事。 谢璟道如今初初回京,尚未安定,且公务繁多,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蔡蕙瞧着自己这个仪表堂堂的侄子,笑说哪里用他分心,只要他愿意,她和蔡萱便能帮他张罗。 “母亲一早便知我志在庙堂,儿女情长非眼下之急。”谢璟不疾不徐地打断蔡蕙,语气虽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蔡蕙起了替人做媒的心思,劝不动谢璟,便去说专心练了一日武艺的裴朔:“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求上进,整日就忙着与书院那群人痴玩,如今你这般努力,倒有几分你大哥和阿璟的样子,我算是有脸见你陈姨了。” 裴朔胡乱吞了口饭,并不接话。 裴将军瞧着裴朔,乐呵道:“也是长大了,有想法了。” 当初他也不见得多有上进心,想着靠恩荫也能过得滋润,还是娶了蔡蕙、生下长子,方才想着要建功。成家立业,即是如此。 裴朔眉心微拧:“我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 谢璟听明了裴蔡夫妻二人的话中之意,一时间没了胃口。只是如今在将军府上,也不好当即便撂了筷子,只得勉强举箸。他平日吃不惯水芹的味道,今日却是接连用了不少。 他面色不改,实则只分了二分心神去听席间众人的交谈,直到蔡蕙让他给蔡萱带些东西回去方才回过神来。 裴将军爽朗一笑:“阿璟这是吃饭时还想着公事。” 谢璟沉声解释:“近日的案子有些棘手。” “那定也难不倒你,前些天圣上还在夸赞你在江南的差事办得好,后生可畏啊,”裴将军以茶代酒,敬了谢璟一杯,“今次回京,便不走了罢?往后若是得闲,也多来将军府坐坐。” 谢璟借着举杯的工夫,扫了一眼仍在闷头吃饭的裴朔。 他略略思索,问:“许先生可还在白鹿书院?” 裴朔不知谢璟是在问自己,还是裴四郎戳了戳他的手臂,方才答道:“在是在,他如今上了年纪,不会再亲自下场教习我们骑射了。” 谢璟颔首:“待到休沐得闲,我也去白鹿书院答谢许先生一番。” 顺道看看裴朔的功夫究竟如何,是否能考个武状元回来。 “许先生如今逢三才会在书院中,表兄莫要空跑一场、白费功夫。”裴朔随口解释。 谢璟颔首。 席间一时无话,还是蔡蕙又起了话头。 她没有再提起那些似是而非的、与裴朔婚事有关的话。 直至鲜明莹洁的弯月悬在屋檐,谢璟将杯中清苦的茶水一饮而尽,先前未曾留意到的水芹味溢了上来,让他有些恶心。 他淡淡道:“天色已晚,某尚有公务,先告辞了。” 离了将军府,谢璟往城东而去。 他前几日新置办的宅子便在城东的仁安坊,因着卖家并不着急出手,宅中各式家具亦是俱全,是以这宅子比市价要略高三成。 但他浑不在意,只因谈思琅少时曾玩笑般地提起,以后想要住在临湖的宅邸之中;而仁安坊,恰在饮月湖畔。 沐浴过后,谢璟临轩而坐,但见一钩银白的月、三五错落的星,俱都坠入黛蓝的湖中。 他将繁杂的公事抛诸脑后,专心描摹起湖光水色。 卷中清晖满洒,滟滟随波。 他却犹不满足。 笔尖凝滞片刻,却见他又于湖岸添了几笔,恰是一位身着淡粉衫裙的少女。 朦胧的月色将少女包裹,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 二月初三,雨后初霁,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今日白鹿书院武试,谈思琅应约而往。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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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星亭地势不算太高,谈思琅能清清楚楚看到武场中的裴朔。 他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长发以赤金发带高高束起;此时正值二月初春,烂漫热烈的春光游走于他的发端。 谈思琅呼吸一滞,不由握紧手中的茶盏。 裴朔仍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一入武场,便往终点方向疾驰而去;又见他引弓搭箭,虽在马上,却也稳稳射中靶心;春风吹起他的衣袍,端的是潇洒俊逸。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之声,程夫人笑道:“倒是没辱没他裴家的门楣。” 却见场间少年忽地勒马回身,恰与谈思琅的目光对上。 四目遥遥相望。 早春明丽的阳光中蕴着浅淡的花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 谈思琅只觉自己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先前的茫然也好、无措也罢,俱都融化在了这对视之中。她轻抿下唇,想掩饰唇边那丝扬起的弧度,涨红的脸颊却早已泄露了心绪。 骑射之外,尚还有几项需要考校。裴朔今日状态神勇,竟是接连夺魁。 可惜对视只有那一瞬。 围在裴朔身边夸赞祝贺的同窗愈来愈多,他早已顾不上移星亭中的青梅。 - 待到武试结束,也不等裴朔来移星亭中,谈思琅已起身往武场行去。 她手中正握着那张从护国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她那日在护国寺还求了一支签,签文上说,她与她的心上人都会万事顺意、得偿所愿。 谈思琅脚步轻快,路上听得旁的学子说起裴朔的名字,自是以为这些人是在夸赞裴朔的骑术射艺,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偷听,想着一阵学给裴朔听。 她想告诉他,他真的很厉害,他很快就会如愿成为真正的小将军。 哪知,钻入耳中的却并非是她想象中的赞赏之语。 却听得那学子道:“你可还记得,元夕那日,裴朔独自一人在朝通街闲逛?你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我在朝通街上遇见他了。” “自是只有他一人,所以我才奇怪,元夕那日他不去陪那谈家三娘,怎么今日又弄这样一出,还把人家姑娘请来观赛,当真是出尽风头。” “谁知道呢?小将军的事情,哪是我们能管的?” “倒也是,不说他了……” 谈思琅攥紧手中的平安符,脚下一顿。 元夕? 她侧过身去,看向槐序,杏眸中溢着不解: “他们是在说阿朔吗?” “他们是在说元夕那一日吗?” 她分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槐序暗道不好,元夕那日她便觉得裴二公子寻的借口蹊跷得很,毕竟武场乃是露天而建,又怎能忽视天色呢?只是小姐未提,她也只能轻轻揭过。 谈思琅迟疑道:“他不是说,只是练武入神,误了时辰?怎又会去朝通街呢?” 那日他们约定的如意楼乃在将军府北面,而朝通街,分明在将军府以南。这样南辕北辙的两处地点,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行。 恰有一阵春风拂过,清甜的花香让谈思琅稍稍冷静下来。 谈思琅攥紧掌心,深吸了一口气。 他那日只是来迟,而并非直接爽约…… “会不会,是方才那个人看错了?他最知道我讨厌什么,何必这般?”谈思琅捏了捏掌心,“我想去问问阿……裴朔。” 上元之日,裴朔向她解释缘由时眼中的认真不是假的;方才裴朔回望她时的意气风发也不是假的。 也许是那人看错了。 也许是裴朔当真有什么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她不愿冤枉人。 恰行至武场一侧,谈思琅忽而听得矮墙之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隔着矮墙,她听不太清楚,只能大概捕捉到些“小将军”“家中”“母亲”“安排”“出风头”“得意”之类的字眼。 她与槐序对视一眼,并未急冲冲绕过墙去打断裴朔与那人的交谈。 先来后到的道理,她明白的。 听人墙角到底不雅,她本想先去一旁的小亭之中等待片刻,哪知裴朔与那人的话语声陡然拔高,语气也愈发激动起来,他们的交谈之声,直愣愣冲入谈思琅耳中: “怎么可能不烦?今日请她来,不过是为了在母亲面前装装样子,也全了尚书府那边的礼数而已。省得母亲和陈姨回头又在我耳边念叨……” “吵吵嚷嚷、娇纵任性,日日只知撒娇卖乖,着实无趣得很。若不是母亲强逼,谁会想娶她……” 谈思琅握着那张从护国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几欲开口,却呆楞地发现,自己就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3. 争吵(923修) “我想……和他说清楚。”谈思琅一手攥紧平安符,一手虚虚撑着矮墙,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本想回家,但又觉得,这桩事分明错不在她,她为何要逃? 槐序满脸担忧,赶忙扶住谈思琅的小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自小便跟在三姑娘身边,自是清楚三姑娘与裴二公子的情谊,亦知三姑娘是如何期待这桩婚事。 槐序低声道:“都怪上元那日我没有提醒姑娘。” 谈思琅此时心绪乱得厉害,听着槐序口中的自责,竟还分出两分心神宽慰道:“与你有什么干系。” 矮墙另一侧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谈思琅捏着平安符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湿意,正欲绕过那堵碍事的矮墙,甫一转身,却是撞入一双沉静如渊的眸。 “……你怎么在这?”谈思琅一怔,尚还蕴着水汽的杏眸茫然地看向谢璟。 谢璟强压下翻涌的思绪,故作淡然:“来拜会一位曾经指点过我骑术的夫子。” 哪知却撞上了这样的事情。 回京之后,谢璟不过与裴朔草草见过几次,却已然察觉出他对三娘的感情远不如三娘对他那般诚挚。只是他到底是个外人,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之前,并没有立场……挑拨离间。 是以,他并未贸然行动。 谈思琅胡乱应了一声:“原是如此。”言罢,便低着头,想要绕过谢璟。 擦肩而过时,春风吹起少女的衣袂,宽大的衣袖掩住了谢璟悬在身侧的手。 谢璟鬼使神差地攥住谈思琅袖口。 衣袖之上的织金纹样令他倏地回过神来。 比起安慰她、甚至替她拭泪,作为裴朔的表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却见谢璟留下一句极轻的“今日之事错在裴朔”,大步往矮墙另一侧行去。 甫一绕过矮墙,便见裴朔身侧站着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谢璟虽未着官袍,但周身全然未曾收敛的冷峻足以让这群养尊处优的少年心生怵意。 那两人相视一眼,张皇道:“你家里人来了,我们先走了。” 言罢,也不等裴朔答话,便已溜之大吉。 谢璟冷眼看向被留在矮墙畔的裴朔。 他怎会觉得谈三娘的撒娇卖乖是一种无趣呢…… 有恃无恐,便是这般? 裴朔心中一惊,方才在两个同窗面前,他为了脸面,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也不知谢璟听去了多少。想来,表兄这样醉心公事的大忙人,也不会在意他的一时失言罢。 只是些朋友间的玩笑话而已…… “表兄怎在书院?可是来寻许先生的?”他语速极快,试图掩饰心虚,“许先生在书院时也常常提起表兄,说表兄不仅才学出众,骑射功夫也从未落下,还说表兄……” “裴朔,”谢璟冷声打断,“我不是来听你的恭维话的。”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威压令裴朔呼吸一窒。 “你已将近弱冠之年,而非三岁稚童。母亲强逼?若真不情愿,明日我便替你向两家长辈陈情!将军府的脸面,尚书府的清誉,不是供你任性妄为的筹码。” “你可知,方才那些话若传出去,京中之人会如何议论谈三娘子?。 见着谢璟审视的目光,裴朔心中慌乱:“方才,是那两人故意激我,实在非我本意。” 若来的是旁人,裴朔还能强撑着面子辩驳几句;然而如今站在他身前的,是连一众朝臣都要畏惧三分的谢璟。 “表兄,我……” 话音未落,谈思琅已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她担心见了裴朔,自己忍不住掉泪,开口便失了气势;是以方才在矮墙之后,她几次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心绪。 她不要在这种时候掉眼泪。 裴朔心中一跳,怎得三娘也在此处。 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虽在同窗面前虚张声势,但并非真的不想娶她。他只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接受家里的安排。一想到入夏便要定亲、甚至成婚,他就恨不得今岁就此停在这个雨蒙蒙的早春。 裴朔哑声唤道:“三娘。” 他并不想惹她伤心的。 谈思琅并未看她,而是行至谢璟身前,先是低声道谢,复又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决心:“谢大人,我想自己与他说清楚。” 谢大人? 谢璟敛眸,不动声色地看向眼前的少女。 因着将将哭过,她的眼眶与鼻尖都泛起一圈薄薄的潮红,脸颊边的脂粉亦被泪水晕开;然她背脊挺得笔直,似是一朵晚开的玉兰,亭亭玉立,并不狼狈。 “好。”谢璟淡淡剜了裴朔一眼,往不远处的小亭走去。 转身那一瞬,他又深深望了谈思琅一眼。 此时已是酉正,远山之上橙黄一片的云影落在她执拗又认真的眸中。 泰和十四年的春日,他带着对及笄之年的谈思琅的钦慕回到京畿,再次对十八岁的谈思琅动了凡心。 “裴朔,”谈思琅的话语间不再蕴着清甜的笑意,“我来寻你,本是想问……上元那日,你到底在哪里。” 裴朔以为谈思琅是要问方才之事,脱口便是:“方才是那些人故意挑拨……” 话音未落,便听得眼前的少女轻笑一声。 似是嘲弄,又似是如释重负。 裴朔对着空气划了一下右拳,语带焦躁:“自是有我的事情。”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不是,我是说……我那日,在家中的武场练武,你知道的,毕竟要武试了,今日你也瞧见了,还好我提前好生练了。” “裴朔。”谈思琅又唤了一声。 裴朔欲言又止。 只见谈思琅一把取下一支簪在发髻间的玉钗,递向裴朔:“这支发簪是你那日送来的,很漂亮,虽是玉器,但我也很喜欢。” 夕照在温润莹洁的玉簪上流转,晃得谈思琅眼中一酸。 她吞下唇舌间泛起的涩意:“但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喜欢,那我可以自己买。” 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得了几支名为“滴滴金”的烟花,特意跑去将军府,想要放给裴朔看。但那日裴朔并不在府上,她等了许久,最后还是自己点了一支。 平平无奇的小木棍洒下一串细碎的金光闪闪的星,很是漂亮。 谈思琅认真看向身前的少年郎。 一想到婚事,她也会有紧张,有忐忑。但归根结底,她是期待的。 她原本以为,裴朔亦是如此。 从她还在认字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她以后会嫁给那个叫裴朔的哥哥。那个哥哥虽然性子急,但是会爬上高高的树,为她折下开得最盛的玉兰;也会将从书院里赢得的奖励塞到她的手里,说以后还会赢下更多东西。 他看向她的时候,也曾红过脸,就像天边烧起的云霞。 谈思琅自嘲地笑了笑:“前头的事情还没问,哪知竟让我撞见了旁的好戏。” 裴朔不答。 谈思琅轻抿下唇,仍想弄清楚:“所以,上元那日,酉正之前,你到底在哪里?” 裴朔不敢伸手去接那支玉钗,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双手握拳、强装镇定。 谈思琅侧过脸去,用手腕蹭去脸颊上的泪。 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没有长进呢? 啪—— 玉簪落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裴朔心中一坠,赶忙抓住谈思琅的手腕。 她的脉博声,就这样顺着他的手臂,打在他慌乱的心上。 “是我不好,”裴朔猛地收回手,终于开口,“那日临出门前,我和母亲吵嘴,心中烦闷,便去朝通街上闲逛了一阵。” 那日,母亲再次提起婚事。 婚期愈来愈近,他心中本就有一团名为“谈思琅”的乱麻,那团乱麻之中既有他们的多年情分、也有他不愿被管束的逆反心以及放不下的面子。 母亲愈提,他愈是不想去见谈思琅。 谈思琅深吸一口气:“你可以告诉我的。” “骗我很有意思吗?看我什么都不想就相信了你,看我觉得你练武辛苦、我多等等算不得什么,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是吗?”谈思琅心间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谬。 若那日他就告诉她,今日她便不会急冲冲地来此处寻他。 大概也不会听到他这一番“不想娶她”的真心话。 裴朔跨步至谈思琅身前,看向她雾蒙蒙的眼:“我是怕你不开心。” 他那日,最终不还是去见她了吗? 他附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玉簪,只觉自己心慌得厉害。 少女温热的泪砸在他的额上。 裴朔道:“刚才也是,我就是一时冲动,方才口不择言。” “三娘,”他将语气放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没那么喜欢她,但也没想过要去长辈面前大闹一场。 谈思琅闭着眼,不愿看他:“你是蕙姨最为偏宠的小将军,可是,我阿娘也很疼我啊。” 裴朔不明所以:“嗯?” 谈思琅委屈道:“你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些人将这些话传出去了,我要如何自处?” “我娘与蕙姨又当如何为难?” 她不明白:“你比我还要大了半岁。” 怎么这样……幼稚? 谈思琅惊觉,十五岁时从树梢落下的那只蝉,似乎飞走了。 “不用你送,我会自己回去。” 她需得冷静一番,好生想想自己与裴朔的感情。 “那今日之事……”裴朔一想到母亲的念叨,就觉得头痛得厉害。 他需得安抚好谈思琅才是。 谈思琅终于直视裴朔,眼中满是失望:“怎么,裴小将军还想我将这事瞒着不成?” 她将手中那张已攥成一团的护身符扔向裴朔:“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恰有风过,矮墙下的野草肆意招摇。 谈思琅觉得自己与裴朔无话可讲。 裴朔几度张口,最终也只是俯身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护身符,哑声唤道:“思琅。” “我胡乱说话,我脾气急,我被那些人挑拨,都是我不好,”裴朔拽了拽飘扬在身后的赤金发带,“我今晚便和他们断了,过几日,我带你去西郊跑马。你之前不是说想要踏青吗?如今武试也结束了,我们去城东的九鲤湖可好?” 裴朔问得很急,但谈思琅并不答话。 见着谈思琅这般模样,裴朔有些烦躁,却也心知自己所作所为实在不妥,便耐着性子哄她:“又或者去景山登高?” 他记得去岁秋日,祖父生辰宴上,谈思琅曾与他说起景山枫红如火、秋景甚美;只是彼时他忙着临时抱佛脚、应付书院的文试,等到文试结束,谈思琅已与姚家小姐一道去过景山了。 他们二人的景山之约自然不了了之。 “景山的枫叶是秋日才会红的。”谈思琅淡淡道。 夕照渐渐由金红溶成碧紫,一线天光落在裴朔玄色的骑装与赤金的发带上,他似乎还是方才那个意气风发、夺下魁首的小将军,那个会越过人潮看向她的小将军。 那分明只是半个时辰之前。 半个时辰后,他竟然又说他根本不愿娶她、一切都只是因为蕙姨逼迫。 而且,他在旁人面前说了关于她的浑话,竟还想让她在长辈面前遮掩! 她不明白。 谈思琅觉得那一汪茫然的涩意又涌了上来,就像春日里将落未落的雨,闷热的潮湿压在她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难道她真的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了吗? 她以为的裴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而不是眼前这般遇上事情便推给旁人、躲在一旁的。 况且,他似乎也不想娶她。 他甚至没想过要在外人面前护着她的名声。 裴朔把玩着那张皱巴巴的护身符,似是也有些茫然:“三娘,或者你想去哪里,我们一起去?” 他到底该怎么哄她? “我想回家。”谈思琅从蒸腾的湿气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想去寻阿娘。 裴朔忙道:“那我送你回去。”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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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眸看向裴朔身侧的两位学子:“挑唆旁人、搬弄是非、辱人清誉……白鹿书院何时成了这样的风气?我以为,初入书院的学子亦知晓何谓非礼勿言。” “我倒是得去问问山长,如今书院中是如何传道授业的。” 那两位学子止不住地道歉认错。 “今日之事,我自会隐去个中苦主,如实告知山长,”谢璟冷声道,“你们二人,若是胆敢外传……” 二人赶忙赌咒发誓:“自是不敢,自是不敢。” 一面说,一面在心中忐忑不已,生怕被山长赶出白鹿书院,无法向家中交代。 他们不敢去恨官运亨通、简在帝心的谢璟,便转而怨上了口无遮拦的裴朔。 待侍从将那二人带走,谢璟方才冷眼看向裴朔。 谢璟向来沉静持重,审案之时亦不会外露情绪。初到江南那半年,被地头蛇为难、案件难以推进之时,他亦能淡然处之、谋定而后动。 然而今日,面对口出妄言的裴朔,思及方才谈思琅失落的模样,他已无法顾及那么多。 谢璟俯视裴朔,厉声道:“我非你嫡亲兄长,原不该管束你。但你可知,你今日这几句轻飘飘的当不得真的戏言,足以毁掉一位女郎的清誉?” 裴朔一愣。 “裴朔,你已将近弱冠之年,不想要被家中约束,想要证明自己,应该是去考取功名、去沙场拼杀;而非在此装腔作势、胡乱贬低一位无辜的女郎!” 责骂劈头盖脸而来,裴朔虽觉得烦躁,但也自知理亏、辩驳不得,只得捏着拳,埋头听训。 一阵回家,只怕还要挨母亲的训。 他心中仍想着,早知今日便不与那两人一道走了。 “你与那群所谓的朋友,并非第一次这般说起她了罢,你可有为三娘着想过?可有在旁人面前维护过她?” “你如何对得起她?” 话音未落,谢璟自知已然逾线。 他冷着脸,好似坦荡磊落、全无私心:“我仍是那句话,你若不敢,我可以替你向两家长辈陈情。” - 一炷香前。 谈思琅想要离开马场,需得经过矮墙一侧的那座小亭。 方才与裴朔对峙已用光了她的力气,如今她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槐序身上。 她与裴朔之间是长辈们自幼就口头定下的婚事;及笄之年,与她一起在女学念书的贵女们都纷纷开始相看,只有她,自始至终都在等着与裴家交换庚帖。 她没想过,若是不嫁去将军府会如何。 “谈三娘。” 谈思琅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便见谢璟正站在小亭的阶梯之上。 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前两日父亲还说起,谢璟手里尚还有两桩棘手的大案。 而且,也不知是因为她刚刚哭过、心绪尚还乱得很,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她竟觉得谢璟唤她名字时的语气竟有些温柔。 谈思琅摇摇头,怎么可能,那可是谢璟,方才他训斥裴朔时,可是冷淡得很。 谈思琅敛眉,轻声道:“方才多谢谢大人。” 尚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谢璟眉心微蹙。 因着答应了谈思琅让她自己去说清楚,他便特意走到了既听不到那厢动静、又能在她离开之时见到她的小亭之中。 如今他竟生出了些极其卑劣的后悔。 若是方才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便好了。 也不知裴朔又胡乱扯了些什么。 回京之后,察觉到裴朔待谈思琅有异,他不是没想过设局试探一番。可到底是怕谈思琅伤心,因而久久不敢有所动作。 谁知裴朔竟荒唐至此。 “今日之事,错在裴朔,你……莫要委屈自己。” 这原不是他该说的话。 无论是她的闺中密友、还是她的亲人,亦或者她身旁那位小心扶着她的婢女,都比他更适合说这句话。 如今的他并无关心她的资格。 他今日真是昏了头。 谈思琅轻轻颔首,试图勾起嘴角:“我知道的。” 谢璟只觉自己的心脏被她那拼力扬起的嘴角扎了一下。 4. 不嫁(923删减) 陈清于赶来时,谈思琅正在收拾裴朔送她的那些东西。 某岁中秋时裴朔绞尽脑汁答对灯谜换来的兔儿灯、及笄礼时的彩蝶穿花银步摇、生辰时的双面绣花纨扇。 谈思琅记得每一件东西的来历。 陈清于快步急行,方才在路上,她已听槐序说明了今日的来龙去脉。 裴家那小子怎能如此糟蹋三娘这份诚挚之心? 前几日去见阿蕙时,他们还说起儿女的婚仪要如何如何。 彼时阿蕙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待到婚后,将军府的庶务无需谈思琅费心,她只需和裴朔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 她怎么回话的?她说三娘特意跟着她学管家理账,虽不是长媳,却也能搭把手。 是啊,她的悠悠性子活泛,除却制香之时,素来坐不住,最是不耐烦打算盘、对账册,但这半年,她也为着婚事沉下心来。 “悠悠。” 谈思琅回过身去。 院中月华如练,银白似雪;屋里点满了灯,只随手绾了发髻的阿娘站在暖乎乎的光里。 谈思琅终于放声大哭。 从听到裴朔那些难听的话,到与裴朔对峙,再到乘马车回府,她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掉眼泪。 打开箱笼收拾这些旧物的时候,谈思琅甚至以为,自己今日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原来没有流尽啊。 她后知后觉地胡乱擦着脸颊。 陈清于不再顾及什么世家夫人的体面,却见她高高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谈思琅,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慢慢抚着女儿的发顶,轻声唤着女儿的小名:“悠悠。” 母女二人跪坐在茵毯之上,暖黄色的灯影将她们包裹。 谈思琅揪着陈清于的衣襟,抽噎着问道:“阿娘,我明明……是很好的,对不对?” 谢璟说,今日错在裴朔。 他还说,切莫认为是自己不好。 执掌刑狱的大理寺卿都这样说。 “阿娘,对不对,”她眼中还包着泪,说得急了,便连声咳嗽起来,“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差。” 陈清于心如刀绞,赶忙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温热的茶水,哄着谈思琅喝下。复又柔柔地拍着谈思琅的背脊,宽慰了几句,待谈思琅稍稍平复了些心绪,方才柔声问道:“悠悠是怎么想的。” 谈思琅手背贴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皱着鼻子,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你还想嫁给他吗?” 在陈清于看来,裴家小子虽是被人挑拨方才说出这等诛心之言,但亦能照见他心中所想。他已将谈思琅视作负累,将两家长辈视作枷锁。 且,他在外人面前说出这等浑话,便是全然未曾考虑过悠悠的处境。 但若悠悠执意要嫁…… 谈思琅咬唇勒住眼泪:“不想。” 她又朗声重复了一次:“我不想。” 裴朔都那样说她了,她还嫁过去,那算什么? 她也、也不是非他不可。 谈思琅环着母亲的手臂:“可……这是我能说了算的吗?” “只要你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阿娘会去和你蕙姨、还有将军府上说清楚。 将军府与尚书府的关系,他们这些长辈会处理好;至于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她也会替女儿解决。 “阿娘,我想不明白,”谈思琅将脸埋在阿娘怀中,声音有些闷,“今日午后,他还在马场上,越过一众人看向我。可一转身,他却说我无趣,还说他根本不想要娶我。还是当着旁人的面说,全然没想过我的处境。” 虽然他从未对她说过喜欢之类的话,但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他待情爱之事有些内敛。 毕竟他们尚未成婚。 可今日…… 他为何会在旁人跟前,说出那样贬低她的话? “书上说人心易变,可人心能这样快就改变吗?” 陈清于像是幼时哄她入睡那般轻轻拍着谈思琅的背脊:“也许不是这样快的。” 只怪她也没有注意到。 兴许那小子,一早便已将与悠悠的婚事视作一方压在肩上的巨石。 “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的。”谈思琅轻声道。 方才她看着那些裴朔送来的东西,便又想起裴朔的好来。 陈清于心中一沉,罢,那她明日便好生与阿蕙谈些条件。 却听得谈思琅道:“但是,我真的不想嫁给他了。” 从他说出指责她的浑话,还想让她瞒下这一切那一刻起,她便不愿意嫁给他了。 - 翌日。 谈思琅醒得很早,似是觉得自己仍要为了那桩即将定下的婚事,去阿娘院中学管家、学理账、学京中高门的人情世故。 然而,稍一偏头,便见阿娘就睡在她身边,她不用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就能见到阿娘。 她翻了个身,用乱糟糟的发顶蹭了蹭阿娘。 阿娘也醒了,还揉了一把她的脸颊。 她原以为阿娘会问她些什么,关于昨日、关于之后;但阿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小厨房送来了她最喜欢的吃食,而后又陪着她在洒满晨光的黄花梨木案几前调配香料。 过了许久,终于听得下人通传,散朝了,裴将军和将军夫人押着裴二公子在门外候着。 陈清于终于问道:“想好了吗?” 谈思琅指尖微顿,复又重重颔首。 澄澈明净的光线里,陈清于取来一支云纹如意簪,稳稳簪入女儿发间,声音温柔而笃定:“想好了便好。” 谈尚书散朝后与谢璟多说了几句,此时将将赶回尚书府。 蔡蕙先开了口,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先是承认裴朔自是有错,待一阵回了将军府,自会家法处置;复又说起两家的交情,以及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谈尚书面无表情,并不接话;陈清于亦是安安静静品着茶。 前厅中静了下来,裴将军一把将站在自己身后的裴朔推到身前。 裴朔有些僵硬地对着谈尚书拱手作揖道:“世伯,伯母,朔……知错了。昨日之言,绝非本意。昨夜我已与那些挑拨离间之人断了联系,往后,定不再犯。” 而后,又侧身看向谈思琅:“三娘,我昨日是被人激得失了魂,那些话俱都当不得真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难道就因为我一时糊涂说错话就如此计……” 话至嘴边,他惊觉自己又一次失言。 谈思琅有些怅然若失。 他硬生生吞回去的那几个字,是“如此计较”罢。 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什么吗? 谈思琅坐在母亲身旁,捧着一盏温热的阳羡茶,小口啜饮。 裴朔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儿时二人一起玩耍,失手摔碎了一樽颇为难得的白瓷花瓶,长辈责骂之时,他将她护在身后,说那都是他的过错。 而如今的他,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下意识推给旁人。 谈思琅放下茶盏,正欲开口,却见母亲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指。 谈思琅歪着头看向母亲。 陈清于摇摇头,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这些长辈来做。 她款款站起身来,行至裴家三人身前:“阿蕙,我们认识已经有……三十来年了?” 蔡蕙颔首。 陈清于语气平和、却很是坚定:“三娘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虽性子活泛,但素来知礼,绝非裴二公子口中的‘吵吵嚷嚷、无趣至极’之人。阿蕙,孩子们相处了这么些年,却还连对方的品性都看不清楚,若是真的成婚,难免会变成一对怨偶。” “这有悖当初你我想着结亲的本意。” “我是想长长久久与你、与将军府交好的,但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往后儿女成了一桩孽缘,只怕……” 结亲便成了结仇。 蔡蕙长长叹了口气。 陈清于的担忧,她如何不懂。她也有女儿,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2|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裴三娘被未婚夫婿如此凭空指责,她亦不会轻饶了那小子。 “正好,如今连庚帖都还未换过,二人连未婚夫妻都算不得,我看,婚事便这么算了罢,”陈清于不紧不慢道,“也算是三娘看在多年情谊,成全裴二公子的‘不想娶’。” 她头一回庆幸这桩婚事拖了这样久。 裴朔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叫,成全裴二公子的“不想娶”…… 裴将军看看儿子,又看看一言不发的谈尚书。 谈尚书对上裴将军的目光,只觉自己头疼得厉害。散朝之时,他去寻谢璟以示感谢,却是听来了一桩与裴朔有关的事情。 数时辰前,宫城之外。 谢璟正与同僚低语,见谈尚书走来,当即止了话头,拱手还礼。 谈尚书道:“昨日之事,多亏谢大人出手相助,才将那等荒唐之言扼于萌芽,不至外传。” “举手之劳,”谢璟语气平静,带着一贯的疏离淡漠,“说来也巧,上元那日,酉正时分,某在如意楼中查办一桩案子,竟是遇见了谈三小姐。” 谈尚书笑道:“是,那日她与裴……裴家那小子去如意楼赏灯,还是特意订下的包房。” 谢璟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谈尚书的官帽,仿佛随口一提:“原是如此。不知为何,那日我却是只见着谈三小姐一人。” 言罢,谢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道:“某尚有公务在身,先失陪了。” 酉正?仅有三娘一人? 谈尚书望着谢璟远去的身影,半眯着眼。 他分明记得,自家女儿与裴朔约定的时辰是在酉时。 谢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骗他。 谈尚书审视地看向身姿挺拔的裴朔,心中盘算着这桩婚事的得失,而后眼珠一转,笑道:“二公子如今仍在孝期,其实也不宜谈婚论嫁。” 陈清于冷笑一声,谈世远这人,果真是只老狐狸。 他这是想着不把话说死,能给悠悠寻桩更好的亲事便最好,若是寻不到,那不是还有裴家吗?裴家理亏在先,又未出孝,总不会赶在他们前面与旁的女郎相看。 这是把她的悠悠当成什么了? 待价而沽的筹码? 陈清于一锤定音:“三娘与裴二公子多年情谊,情同兄妹。” 裴朔心中乱得厉害,迷迷蒙蒙地听着母亲又与陈姨说了些漂亮话。 昨日被母亲训责之时,他还有几分烦躁,如今却猛然回过神来:“我与三娘……” 不过是一句当不得真的戏言,怎至于此?分明都是那些挑拨之人的错处。 蔡蕙见着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昨日是如何嘱咐你的?要诚心认错!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 裴朔向来好强要面子,如今反被谈家拒绝,只怕是要生出些执拗心思…… “回府后自己跪着去!” 裴将军见着蔡蕙这副模样,大笑着宽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在他看来,两家门第相当、又有多年交情,谈家小女儿的确不错,但裴朔未必不能寻到更好的。况且,谈家小女儿满心都是裴朔,今日如此坚决,也不过是她怒极之下冲动行事,说不定只需过上两日,便会回心转意。 等到那时,谈家夫人自然也会以女儿的意愿为准。 “夫人莫要杞人忧天了。”裴将军爽朗笑道。 蔡蕙答:“与你们说不明白。” 知子莫若母,裴朔对谈三娘的心思,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比裴朔本人更为清楚!只盼事情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 谈思琅与裴朔婚事告吹之事传来开后,京中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 这种事情,女郎总是吃亏的。 陈清于担忧谈思琅,本欲带她去京郊的庄子上小住上半月,避避风头;哪知谈思琅却蹭着她的手臂,说对于此事她坦坦荡荡,何需“逃”去京郊? 恰好此时,大理寺那边接连查办了几桩颇为离奇的大案,京中好事之人,自是不再关注裴谈两家的事情。 5. 试探(914修) 第五章试探 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谈思琅也得承认,习惯果真是很难改变的。 夜深人静之时,她仍会觉得自己需得留出时间与阿娘一起去将军府;遇上趣事,亦是会想要将它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好在日后讲给裴朔听。 她甚至还习惯性地给裴朔和蕙姨都制了一枚新的香牌。 对着那两枚香牌,她没由来地掉下泪来,却又怕惊动了陈清于、惹她担忧,便连哭也不敢放声。 她仍不明白,为何他能说出那样的话。 但她已不想废心思去细想。 裴朔似乎也没有放弃,从钗环到玉镯……他对青梅的心意,或者说他的歉意与不甘,依旧隔三差五地被小厮送到尚书府的门房。 只是谈思琅不再收下这些。 在裴朔再一次送来东西之时,谈思琅差人往尚书府送去了两只酸枝木箱。除却已吞入腹中的吃食与已无法归还的旧时年月,裴朔送她的东西,俱都在那两只木箱之中。 里头还有一副上好的玉鞍,那本是她为裴朔准备的生辰礼。 将东西送还给裴朔那日,谈思琅偷偷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今岁枫叶初红那日,无论有没有寻到更好的夫婿,她都不要再想起裴朔了。 不要再为他掉眼泪了。 至于收到那两只酸枝木箱的裴朔,先前被尚书府接连拒绝了四次,他本已生了不耐之心,不愿再哄谈思琅。然而这日夜里,他辗转反侧许久,终是起身翻出那副玉鞍。 夜色深深、屋中只点了两盏不算明亮的灯,他站在窗边,月华倾洒于玉鞍之上,像是谈思琅那双潋滟流光的眸。 然,待到第二日,书院中有人问起裴朔的婚事,他却浑不在意,只道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身量高挑的姑娘,至于谈思琅,不过是玩伴罢了。 - 谈思琅觉得奇怪,不过二十余日,她竟三次听府中侍女说起,谢璟正在谈尚书的书房、与他谈论公事。在她看来,礼部与大理寺,本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衙门,哪能有那么多公事要谈? 更为奇怪的是,第三次上门之时,谢璟竟然还托侍女向她转送了一份引月楼的点心。 谈思琅自幼便爱引月楼的糕点。 只是…… 今时今日,她已与裴府毫无干系,自然也与谢璟没有了关系。 “武试那日,他出言维护过我,加之两家之事、京中亦多有流言,他合该清楚才是,”谈思琅蹙眉,心中不解,“我已不是他表弟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他何必如此?” 槐序揣测道:“许是谢大人想要从中斡旋,修补两府关系?” “是因为我不愿收裴家的东西,裴朔……或是蕙姨便让谢大人来做说客?对……应是蕙姨,裴朔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什么点心,”谈思琅恍然,赶忙站起身来,“那我更得与他说清楚才是!” 她不愿再收裴家的东西,旁人转送的也不行。 武试那日谢璟出言维护,说什么错在裴朔、还让她莫要委屈自己,她还以为……谢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如今想来,她当真是昏了头。 谈思琅轻抿下唇,叫住那传话的侍女:“谢大人可还在父亲那里?” 侍女垂首应是。 “你将这点心原样带回去,替我转告谢大人,我有话,需当面与他说清楚。”谈思琅吩咐道。 两柱香后,二人在花厅相见。 谈思琅款步行至花厅之时,谢璟已在其间了。 今日谢璟未着官袍,只身着一袭竹叶纹浅碧色常服,发髻间亦只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远远瞧着,清隽出尘、有如松风水月。 而他手边的紫檀小几上,正是那盒被谈思琅退回的点心。 谈思琅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开口唤道:“谢大人。” 如今没了与裴朔的关系,她倒是无需纠结要如何唤他了。 谢璟顺势抬眸,看向谈思琅;她今日着一袭青绿色襦裙,裙间系着一条鹅黄色的绸带,娉婷袅袅、恰似二月的春光,只是……比起武试那日,却是轻减了少许。 谢璟眸中一沉。 他庆幸裴朔的昏招频出,却又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对谈思琅不甚公平。 她这样的姑娘,合该永远都欢欢喜喜的。 他吞下翻涌的思绪,语气平和淡然:“谈小姐遣人送还点心,又言欲见谢某,不知所为何事?” 许是因为未着官袍,此时的谢璟并无平素里的凌冽之意,谈思琅心中稍安、郑重其事道:“多谢谢大人好意,但此物,恕三娘不能、亦不敢收。” 不等谢璟答话,她便自顾自往后说起方才在闺房中排演数次的话:“当日在白鹿书院,大人直言错在裴朔,还让三娘无需委屈自己,三娘甚是感激。然大人今日之举,实令三娘不解。” “大人既与将军府亲厚,自该知晓,三娘与裴家二郎已……再无可能,三娘已打定主意不再收裴府之物,”谈思琅声量不高,语气却很是坚定,“大人今日受裴家所托,上门劝和,实属多此一举,亦是看低了三娘的决心。” 她语速极快,似是怕被谢璟打断,言罢,只觉自己手心一麻、鬓边亦是渗出冷汗。 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囫囵吞掉什么重要的字眼?可把自己要说的意思都说清楚了? 却听得向来冷肃的谢璟轻笑一声:“谈小姐怎会这样想?” 笑声转瞬即逝,谈思琅甚至怀疑那其实是花厅之外的风声。 “此物,并非裴府所赠,”谢璟提起案几上的食盒,语气中带了些前所未有的轻快,“谢某今日前来,亦未受裴府所托。” 谈思琅眉心微蹙:“那是为何?” 除去裴家那层关系,他们便是陌生人了呀。 谢璟停顿片刻,下意识地攥紧食盒提手:“谢某近日与谈大人相谈甚欢,今晨路过引月楼时,想起谈小姐儿时甚是偏爱此间风味,便顺道买了些。” “……只是如此?”谈思琅有些茫然,她本想好的质问如今全无用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3|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是与父亲相谈甚欢,只是想起她儿时偏爱此间风味? 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谈思琅下意识揪着自己的衣袖:“当真只是如此?” “当真如此。”谢璟当即答道。 “儿时之事,谢大人竟还记得。”谈思琅喃喃道。 彼时,他们一众人玩闹之时,谢璟少有参与,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那些堆得高高的书卷。 哪知,他竟会清楚当初的她喜欢什么糕点。 谢璟眸光微动,几欲开口,终究只是轻轻将食盒放回紫檀小几之上。 “是弃是留,但凭谈小姐心意,”他仍是那副夷然自若的模样,“今日叨扰了。” 复又温声道:“武试之事,谢某仍是当时之言。” 言罢,他微微颔首,转身往花厅外行去,却见他步履坦荡、姿态磊落,仿佛真的只是碰巧路过引月楼,又恰好近日与谈尚书相交甚欢,复正好想起谈思琅喜爱这一口,便顺手买了一份送来。 仅此而已。 谈思琅望着谢璟的背影,晕乎乎地张了张口:“多谢?” 总觉得……有些奇怪。 当日晚膳之时,却是听闻,谢大人给府上旁的姑娘儿郎也送去了东西。 谈思琅心中稍安。 - “退婚”之事已过去将近一月,京中风波渐退,陈清于有心为掌上明珠再觅良缘,便一面有心留意京中尚未婚配的才俊,一面带着她四处走动。 母女二人出席的第一场赏花宴上,虽是无人大剌剌地讨论谈裴两家之事,只是,始终有探究的目光掠过谈家母女。 分明,二月初时,谈家三姑娘还去看了裴家二郎的武试。 如今却说性情不合,只是情同兄妹? 没有人会相信的。 陈清于有些后悔自己这样早就带着女儿出来应酬,低声问道:“悠悠可想去园中逛逛?”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娇嗔道:“阿娘是近日与我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便厌烦我了不成?” 陈清于捏了捏女儿的脸颊:“你呀。” 她的悠悠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是我自己选的,我总不能把阿娘一个人留在这里,”谈思琅敛去眉间的愁绪,娇声笑道,“有阿娘在我身边,我不怕的。” 言罢,还用脸颊蹭了蹭母亲的手心。 陈清于见着始终挺直脊背、微微扬起下巴的女儿,既是骄傲、又是心疼。 她定要为女儿再寻个比裴朔更为俊俏、才学武艺更为出众、前程更加远大的夫婿。 只是…… 到底是耽搁了这样多年。 京中与谈思琅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不是已经娶妻,就是早已定下婚事了。留下的那些,要么是游手好闲、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要么是出入秦楼楚馆、养女调妇的浪荡子。 思及此处,陈清于免不了腹诽几句,裴朔不想娶悠悠,何不一早便提出来? 悠悠可是为裴家的孝期,生生等了三年! 6. 赐婚(728更) 阳春三月,春闱放榜之日。 一品轩中,谈思琅与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女姚清嘉相对而坐,楼外锣鼓喧天,新科进士们正打马游街。 姚清嘉从母亲口中听闻了谈思琅与裴朔“退婚”之事,心中担忧不已,却又怕贸贸然出口过问反而勾起了谈思琅心中的伤心事,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不住地往谈思琅手中塞着吃食。 谈思琅轻笑一声:“嘉娘这是觉着尚书府的厨子苛待我了不成?” “好吃的嘛。”姚清嘉又往谈思琅手边塞了两只桃花酥。 谈思琅眉梢一弯:“我没事的,你瞧,我今日不就来看新科进士了?” 却见谈思琅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姚清嘉身旁落座。 姚清嘉面露不解。 谈思琅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语中含笑:“我娘说,今岁最有可能高中状元的三人,不外乎……” “其中,有一人生得俊俏,想来是会被点为探花。” 她凑得近,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直直落在姚清嘉耳畔,姚清嘉痒得往旁边躲了半寸,嗔道:“你呀。” “这可都是我娘特意打听来的。” “若是如三娘所说,这三人才学相当,其中一人仅因为生得俊俏便要屈居探花之位,实在是可惜,倒不如生得寻常些。”姚清嘉笑道。 谈思琅一怔,却是想起前两日,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父亲说的并非今岁的科考,而是泰和九年的科考。 彼时正是晚膳之后,陈清于又一次说起榜下捉婿之事,哪知谈尚书竟语出惊人。 他道:“其实京中还有一位仍未婚配的探花郎。” “便是近日常来府上的那位谢大人。” 听及此语之时,谈思琅正在品茶,险些呛到自己。 谢大人? 虽则近日相处下来,谈思琅已然意识到谢璟并不如昔年裴朔所说那般不近人情;但他到底是京中人称铁面玉郎的谢大人…… 谈尚书摆摆手:“莫要误会,我不是要让你们相看的意思,就是近日与他见得多,说到科考了便正好想起,谢大人当初文章做得好,本有望问鼎魁首,只是他实在生得俊朗,圣上大手一挥,便亲点为泰和九年的探花。” “也不知谢大人会不会宁愿生得寻常些。” 谈思琅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还好父亲尚未昏了头。 谢璟其人,能因为对朝政之事的见解以及自己的才学与父亲相谈甚欢、甚至成为父亲的忘年交。 但,这一切与她这个裴朔曾经的准未婚妻却是不会有任何关系。 - 果真还是该早些去护国寺拜上一拜的。谈思琅揉着发疼的手肘,心里直叹气。 两个时辰前,她还在一品轩中,悠哉游哉地与姚清嘉一道品着时令的新茶,透过雕花木窗,看着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的热闹。日色渐西,她与姚清嘉挥手作别后,便打算回尚书府。 哪知,马车行至半途,道中忽跑出一个高中之后喜不自胜、状若癫狂的新科进士,车夫大惊之下,为避让这横冲直撞之人,只得猛地勒紧缰绳。所幸未曾惊了马,只是仓皇之间,竟使得马车车轴断裂,一时间行进不得。 至于本安坐于马车之中的谈思琅,亦是不轻不重地撞在马车车壁之上。 谈思琅揉着已泛起一片紫红的手肘,心道,过两日真得与阿娘一道去护国寺去去晦气才是,自上元之后,尽是倒霉事! 车夫先是与槐序解释一番,复又不住说道:“都是奴一时疏忽,竟未看见那人。” “也怪不到你头上……”谈思琅眉心微蹙,“谁能想到这官道上会冲出人来,只是如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色又渐晚,可如何是好? 她正想着可要让车夫独自策马回府报信,却听得车帘外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这是发生了何事?” 此时已近春末,马车门帘一早便换成了轻软透气的霞影纱,透过暗红色的纱帐,谈思琅隐隐约约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心中一跳,只觉方才那问话声也有些耳熟。 却听得马夫战战兢兢道:“回禀谢大人,奴方才驾车不慎,竟使得车轴断裂。” 谢大人。 果真是他。 谈思琅轻抿下唇,他怎么总是撞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谢某恰好与谈尚书有约,正要往尚书府去,若是谈小姐不介意,不若与谢某一道?” 谈思琅摸了摸鼻尖,与槐序对视一眼。 这样巧吗? 她此时退婚不久,谢璟又是未婚郎君,二人同乘一车,本是不该。只是现下已无更好的选择,加之近来谢璟与谈尚书私交甚笃,就算撇开曾经将军府的那层关系,也能算她……半个长辈? 思及此处,谈思琅微微颔首,细声道:“那便多谢谢大人了。” 槐序闻言,当即挑起车帘,复又小心扶着谈思琅下了自家马车。 谈思琅抬眸,偷偷瞄了一眼身前之人。日暮时分碧紫色的天光透过道旁枝叶的罅隙,散落在谢璟绛紫色的官袍之上,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 谈思琅赶忙收回目光,又低低道了句谢。 谢璟侧身让开一步,看向因撞向车壁而发髻散乱、稍显狼狈的谈思琅,温声道:“时辰不早了,谈小姐先上车罢。” 谈思琅低声应是,复又由槐序搀扶,登上了谢璟的马车。 却见车厢内并无华贵的装饰之物,唯有一方紫檀案几并一只不甚起眼的藤木箱笼。 案几之上摊着一张写了大半的信纸,谈思琅赶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坐定,不敢乱看。 谢璟便是在此时登上马车的。 谈思琅捏着指尖,不着痕迹地往马车内侧挪了挪身子。 马车宽大,二人相对而坐,其间还隔着好远的距离,但谢璟身上那一线沉稳的柏香仍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包围。 谈思琅有些不太自在。 “方才冲撞车架那人,我会差人去寻。”谢璟将案几上的信笺收好,开口打破了车厢中的沉寂。 谈思琅忙道:“那人今日大喜,亦非有意为之,不必……如此麻烦。” 她已经欠下谢璟许多人情。 谢璟眉心轻拧,幽幽叹了口气。 谈思琅下意识坐直身子。 他……是不悦了吗? 谢璟虽未抬头看她,却能听到衣料发出的声响。 她怕闷,他一直都知道。 “谈小姐今日是去看春闱放榜?”谢璟从案几下的暗橱中取出一只白瓷杯,斟了杯茶水递过去,借着递杯的工夫,他抬眸看向身前的少女。 谈思琅接过茶水,小心护着自己手肘的淤伤之处,道:“是,看场热闹。” “你的手怎么了?”谢璟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谈思琅一愣,抬眼看去,却见谢璟仍是平日里那副冷静沉稳的模样,方才那略显失态的质问似乎只是她的幻听。 “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她别开眼,“其实也没什么的。” 谢璟的语气这样急,不会是想要凶她罢。 谢璟垂眸:“给……” 给我看看。 这话在舌尖滚了几次,终是没有出口。 这不是如今的他该说、又或者能说的话。 “待回了尚书府,记得寻医女瞧瞧,”谢璟状似从容道,“便是小磕碰,也怕伤及筋骨。” “……我知道的,今日之事以及武试那日,都多亏了谢大人。” “举手之劳,谈小姐不必挂怀。” 谈思琅抿了口茶水,车厢中的柏香似是溶化在清苦的茶香之中。 谢璟的目光掠过白瓷杯上的唇印,极浅的红在杯壁洇开。 他不动声色地地移开目光,看向案几上黑沉沉的砚台。 复又状似随意地接上她方才的话:“今岁科考,出众者甚众。” 不知其中……可有她中意之人。 他本欲徐徐图之,只是如今看来,却也不能操之过缓。 谈思琅道:“谢大人当初亦甚是出众。” 话音刚落,便想起父亲的惊人之言。 ——“也不知谢大人是否宁愿生得寻常些。”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谢璟一眼。 如今天色已有些昏暗,车厢之中点了灯。 暖黄的光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4|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中,谢璟卸去了往日的冷峻,平添了几分……温和? 谈思琅摇摇头,止住自己略显奇怪的想法。 他只是不似她以为的那般难以相处而已。 - 谈思琅再见裴朔,是在三月末的一场宫宴上。 她离席更衣,返回时因着贪恋春景,便择了一道稍有些偏僻的花./径。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花./径两侧各色牡丹争妍斗艳,甚是好看。 然而……裴朔大剌剌地站在其间,着实有些煞风景。 谈思琅微微颔首,并不欲与他多言,哪知,擦肩而过之时,裴朔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裴二公子这是作甚!”跟在谈思琅身后的青阳惊呼道。 谈思琅想要挣脱,只是裴朔到底是习武之人,她费劲转动手腕,却始终挣脱不得。 这可是宫中! 青天白日的,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裴朔非但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身前的少女:“已经快两个月了。” 武试过后,她对他避而不见,也不愿收下他送去的东西。 谈思琅不解其意。 “武试之事,是我不对,过了这样久,三娘还要生气不成?” 他听同窗说起,春闱放榜那日,谈思琅竟去看了那些高中的进士。 却见裴朔用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的发簪:“三娘喜欢的这枚发簪,我已差人修补好了。” 谈思琅眉心紧蹙。 这人手劲怎么这样大!抓得她手腕好疼。 “那日我便与三娘解释过了,都是那些人激我,我胡乱说话,还请三娘别往心里去,也莫要避着我了。”数日不见,裴朔后知后觉,他其实还是有些在意谈思琅的。 他知晓退婚后京中有些流言,说是因她不好,将军府才主动免了这门婚事。 他当初说大话时,没想过会这样。 他愿意为她让步,愿意为了她接受家中的安排,也愿意放低身段来哄哄她。 谈思琅不愿听他这些一厢情愿之语,更是顾念着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她几欲挣脱而不得,忽地,却见她眼珠一转,竟是用膝盖顶了一下裴朔的小腿,趁着裴朔吃痛的一瞬,赶忙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那日也与你说清楚了。” 裴朔踉跄了一下,愕然道:“三娘这是何意?” 他是诚心想与她重修旧好的。 谈思琅冷哼一声,望着不远处有个熟识的贵女正往这边行来,当即示意青阳,快步往那贵女身边走去。 裴朔望着谈思琅匆匆远去的背影,心中本是有些不耐;只是掌心那抹来自少女手腕的温热,与残余在小腿上的若隐若现的触感,又惹得他心绪翻涌。 他握着那支修补得甚是完美的金镶玉发簪,在花./径之中来回踱步。过了好一阵,方才匆匆回到宴上。 大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裴朔却有些心不在焉。 忽而,听得殿外有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 殿中倏地安静下来,一众人俱都跪了下去。 皇帝行至上首落座,沉声道:“众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前来,实是有几桩喜事,想与诸位同喜。” 言罢,便亲口赐下两桩婚事 一桩是宗亲,一桩是新贵。 这些人都与裴朔无甚关系,他神游天外,仍在想着方才谈思琅拒绝自己时冷冰冰的眼神。 以往,即使嗔怒之时,谈思琅亦是娇憨乖觉,实属甜腻;今日她当真发起狠来,反倒让他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愿意再哄哄她。 “……去岁江南水患之事,谢卿临危受命、处理得宜。朕便在此做主,擢升之外,再为谢卿添一道新婚之喜。” 裴朔这才回过神来。 圣上竟是要给表兄赐婚?也不知会是哪家女郎。 却见内侍立于皇帝身侧,手执一卷明黄圣旨,毕恭毕敬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大理寺卿谢璟,经明行修,忠勤体国;礼部尚书三女,柔明毓德,淑慎温恭……二人良缘天作,允称嘉偶。着即择吉成婚。钦此!” 7. 开屏(730更) 谈尚书与谢璟快步行至大殿中央接旨。 谈思琅呆愣地跪在案几旁,远远看着内侍步下台阶将圣旨交到二人手中。 清莹秀澈的日光透过棂格,在金铺屈曲的大殿之中氤成一片斑驳的明黄。 谈尚书与谢璟的身影也都与圣旨一齐溶化在了那一片明黄的光斑之中。 殿中的丝竹之声一早便停了,只剩下谈尚书并谢璟的谢恩之声,与流转的日影一道敲在谈思琅心上。 隔着殿中众人,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没有乐声的傀儡戏。 上首的帝王语气平和,命众人平身。 谈尚书与谢璟再度叩谢隆恩。 谈思琅的目光终于聚焦于身前案几一侧的青瓷杯上。 她这才注意到,青瓷杯上原是绘着缠枝莲纹的。 “大理寺卿谢璟、礼部尚书三女,二人良缘天作,允称嘉偶。着即择吉成婚。” 方才内侍宣旨时的声音,也再次涌入了她的耳畔。 她……要嫁给谢璟吗? 许是因为赐婚之事太过突然,她平日里对谢璟的那半分怵意被浓烈的迷茫压下。 此时的谈思琅,更多的是不解。 她和谢璟还隔着一个裴朔,圣上怎会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呢? 难不成是朝政上的原因? 近来父亲与谢璟常常在一起讨论公事…… 谈思琅咬着下唇,有些头晕。 总之,她彻底没有机会回头了。 宴会尚在进行,殿中重新热闹起来。 谈尚书与谢璟折回席位的脚步声、殿中众人的议论声与陈清于轻轻拉拽谈思琅衣袖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响动声俱都在谈思琅耳畔响起。 她下意识抬眼,目光从青瓷杯上的缠枝莲纹,飘向更远之处。 却是恰好看向了谢璟。 谢璟也在此刻回眸。 二人的目光倏地一撞。 谢璟呼吸一滞。 殿中数百人——包括那位端坐于高处的帝王,亦包括脸色惨白、一脸惊愕的裴朔,都在此时变作了戏台上的布景。 殿中的声响听不见了。 明灿灿的大殿黯淡成一片灰白。 唯有身着杏黄色杭罗襦裙、唇间一道殷红的谈思琅,是此间唯一的艳色。 谢璟颇不自然地攥紧了手中的圣旨。 他与谈思琅之间隔着数丈之远。 自大殿之外吹来的春风,吹乱了她的衣袂。 他看不清她衣衫上的花纹,亦看不清她发髻间钗环的样式。 众目睽睽之下,谢璟唯一能看清的,不过是自己劫后余生般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他不知晓,他与谈思琅的心跳声在某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同频相和。 暮春时节,空气中荡着一线闷热的濡湿,谢璟握着圣旨的手心悄然泛起一丝薄薄的潮意。 至于另一边的谈思琅,却见她僵着手端起青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茶水。 清苦的茶水入喉,她总算回魂。 身侧的贵妇人对着谈思琅和陈清于举杯,笑道:“恭喜谈三小姐了。” 陆陆续续的,又有不少人举杯祝贺。 就连那位素来和谈家不甚对付的余夫人,亦挤出一抹笑来,连连夸赞谢璟年少有为、颇得帝心,又不沾花惹草,堪为良配。 毕竟这可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约,若是此时找茬,可不就是在指责圣上有过? 没人会在这种时候煞风景地说起已然离席的裴朔。 空有一身武艺、并无任何建树的裴二公子,又哪里比得上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大理寺卿? 至于兄弟夺妻这样的话,刚有人暗戳戳提起,便被身边人反驳了。 谢大人无心旖旎风月,满心只有公事。这桩婚事,定是圣上有自己的考量。 过了许久,被祝贺之声吵得脑仁发疼的谈思琅再度抬眼。 谢璟身旁也围着一众举着杯盏的官员。 他似乎仍是往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像她,此时心中乱得厉害。 这不公平! 谈思琅气鼓鼓地又闷了一口茶水。 圣上怎会觉得他们二人良缘天作呢? 他们分明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呀。 谈思琅眉头一蹙,腹诽道,偶尔见上一面也就罢了,若是日日和谢璟待在一起,她就算不被吓到、也会闷晕过去的! 谈思琅偷偷瞪了谢璟一眼。 - 翌日。 谈思琅尚未来得及和母亲聊聊这桩推辞不得的婚事,便听得侍女通传,谢大人已在尚书府外候着了。 那位刚刚成为尚书府姑爷的谢大人。 他带着小定的礼,身后还跟着官媒。 谈思琅今日醒得有些迟。 虽已是日上三竿,但她尚未来得及梳妆打扮。 毕竟她今日本也没想过要见外人。 她知道,成婚是需得走六礼的流程;她也知道,昨日圣上为她赐了婚。 可是…… 昨日只不过是一日之前呀。 从被赐婚到现在,她不过只用了宫宴之上华而不实的晚膳与今晨那顿略显简单的朝食而已。 谢璟这就已经带着官媒上门了? 谈思琅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复又将脸埋入衣袖之间,闷声道:“他可真是听陛下的话。” “也是重视这桩婚事呢。”槐序宽慰道。 “怕是想快些完成陛下指的差事罢。” 槐序一晒:“姑娘之前不是说想要寻一个才学好、武艺好、生得好看、前程又远大的夫婿?” “谢大人家中人口简单,又洁身自好,姑娘嫁过去也能少许多顾虑。” “……可他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是样样出色,但是他怎能做她的夫婿呢? 读话本时,她向往书页间纯粹而诚挚的爱;与裴朔退婚之后,她也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又或许是身手比裴朔更好的少年郎。 但绝不可能是回京之后便接连查办许多起大案的大理寺卿,而且,他还是裴朔的表兄。 可他们就这样被一道圣旨绑在了一起。 ……陛下指婚前怎不问问她的意见呢? 当然,这话谈思琅也就在心中想想。 “姑娘,除却小定本就该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谢大人竟带了一对好是威风的活雁上门,”去前院打听消息的青阳匆匆赶了回来,打断了谈思琅纷乱的思绪,“也不知这匆忙之间,谢大人是从何处猎来的。” 时人赞赏大雁的忠贞,把它作为纳采之时必不可少之物。只是活雁难得,许多人家都是用木雕亦或玉雕代替。 谈思琅的二姐谈思瑶定亲之时,尚书府便收到了一方颇为精巧的玉雕大雁。 谈思琅抬起头,双手托腮,看向镜中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难怪谢璟升迁这样快。 昨日陛下下旨,今日他便能寻来活雁。 当真是把陛下的旨意放在心上。 谈尚书都比不得他。 谈思琅摆弄着妆台上的首饰,暗自思忖着这桩突如其来却又请辞不得、只得接受的婚事。 昨日回府后,谈尚书说陛下是出于政治考量;陈清于却撇了撇嘴,说陛下这事做得不够周全。 剩下的话不便多说,但谈思琅明白,阿娘指的是谢璟的身份。 他的母亲与裴朔的母亲乃是嫡亲姐妹,待到大婚当日,他是否需要宴请将军府的人? 而且,他们有这样的旧交,京中好事之人,是否会疑心他们早便…… 谈尚书摆摆手,说陛下日理万机,怕是根本不知道谈思琅与裴朔之间那桩已然作废的口头婚约。 末了,还为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5|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璟说了几句好话,说他才学出众、对朝政之事的见解甚是敏锐,将来定不会埋没了三娘。 陈清于懒得理他。 嫁娶与为官能是一回事吗? 谢璟其人,凌冽似冰雪,又如何能配她那火苗似的小女儿? 彼时的谈思琅却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后裴朔见了她,岂不是还得唤一声嫂嫂? 让他在那装模作样地拉拉扯扯! 谈思琅想得入神,青阳动作轻柔,小心为她梳着满头青丝。 谈思琅小声吩咐:“选两支漂亮些的钗。” 语气有些生硬,还带了两分赌气的意味。 槐序笑道:“自是要让姑娘漂漂亮亮的去见姑爷。” “又哪里是为了他!”谈思琅辩驳道,“只是方才青阳说那一对活雁威风,我也不可落了下风。” 青阳道:“岂止是活雁威风,今日姑爷还特意穿了身檀色的衣裳。” 穿着一身檀色衣裳的谢璟正坐在谈思琅身侧。 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紫檀茶几。 纳采礼成后,谈思琅与谢璟又在前厅的东侧间中单独见了一面。 东侧间的门半掩着,侍女已退至廊下。 谢璟身上那股沉稳的柏香又压向了谈思琅,她不着痕迹地往另一侧挪了挪身子。复又觉得他们的婚约已是板上钉钉,她万不可再如此怵他,不然婚后她该要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谈思琅又往谢璟那侧挪了回去。 谢璟道:“陛下赐婚之事,我亦有些意外。无论如何,婚事既定,我自然不会辜负三娘。” 他尽力收敛起周身的冷冽之气,生怕惊到了身旁之人:“我以前未曾娶过妻,若是有什么不妥或是怠慢之处,还请三娘告知。” 婚约既定,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某”。 他看过不少同僚娶妻,但到底只是旁观,细微之处,除却母亲帮衬,便只能靠他自己摸索。 “我也是第一次嫁人啊。”话音未落,谈思琅已轻笑出声。 要问她的意见便直接问,何必在前面绕这么一圈?谢璟这话说得真是奇怪。 如此一遭,倒是让她不那么紧张了。 谢璟抬眼见着谈思琅笑眼中细碎的光彩时,也弯了弯嘴角。 谈思琅恰好在此时侧过脸去看向他。 往日里,除却官袍,谢璟多是穿那些颜色浅淡的衣衫。 浅碧、月白、淡青……那些清浅的颜色好似一抹轻飘飘的云烟,短暂地掠过谈思琅的眼前,随即消失不见。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璟穿檀色这样的亮色,也是第一次见他戴今日这般嵌有宝石的玉冠。 明晃晃的日光落在谢璟的发冠上。 谈思琅回过味来,只觉方才槐序所言有一点极其正确。 谢大人生得是当真好看。 谢璟察觉到少女略显炽热的目光,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边:“我少时多得三娘照拂,实在不该因为赐婚突然便委屈了三娘。是以,三娘有什么想法,还都请告诉我。” 他的语气太过诚恳,竟让谈思琅生出了一种谢璟当真重视这桩婚事的错觉。 ——不是为了向圣上复命,而是单纯重视这桩属于谢璟和谈思琅的婚事。 这错觉使得谈思琅开口道:“那……你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总是不说话,让我闷晕过去!” “也不能像对裴……旁人那般凶我。” 呀!她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谢璟其实……只是要和她客套罢。 与她自幼熟识的裴朔尚且是因为蕙姨逼迫才那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哄着她,更遑论被圣上赐婚的谢璟? 她不情愿嫁,他又乐意娶吗? 都是被皇帝赶鸭子上架罢了…… “无需三娘要求,我本就应当如此。”却听得谢璟云淡风轻地答道。 8. 心急(9.3修) 谢璟站起身来,缓步行至谈思琅身前,微微俯身。 阴影落在谈思琅嫩黄色的裙摆上。 他郑重其事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不冷待……夫人、不指责管束夫人,不蓄养姬妾,这些原就是我应做到的,无需三娘多言。” “我想问的其实是三娘对六礼以及婚仪可有什么想法。” 他到底比不得裴朔,更比不得她的亲人,能够日日在她身边,知晓她的所有喜好。 他只能靠过往相遇的碎片拼凑。 婚仪只有一次,他不想她留有遗憾。 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清冽的柏香如氤氲叆叇的云雾般将谈思琅笼罩其间。 她甚至能在谢璟那双沉静如一汪深潭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僵着背脊、右手用力抓住玫瑰椅的扶手,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便彻底跌入这汪空寂的深潭之中。 谈思琅开口:“我……” 她昨日才接到赐婚圣旨,哪有时间去想这么远…… 昨夜她还想着,如今不过是赐婚而已,待到走完六礼、真正成婚,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她还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璟站起身来。 落在谈思琅裙裾之上的阴影褪去大半。 廊下恰有几只燕子飞过,清脆的“啾啾”声顺着虚掩的门缝钻入东侧间。 谈思琅右手一松,呼出一口气:“谢大人就这样急?” 就这样想早些向陛下复命? “总是需得花时间准备的。”谢璟不紧不慢道,“还有婚期,我今晨也去护国寺请大师算过了。” “四月廿七、五月十一、六月初二,都是良辰吉日。” 迟则生变。 谢璟不愿拖延。 谈思琅眉心一蹙。 这些日子都太早了罢。 今日是三月廿八,距离六月初二,也不过就两个月而已。 就算是为了早些向圣上复命,也没有这样的…… 婚事和公事到底是不同的呀。 匆匆忙忙,又能准备什么?亏他还装模作样地来问她的想法。 谈思琅的心又沉了下去。 且免不了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生出几分不敢言说的埋怨心思。 她挪开目光,看向窗外招摇肆意的春桃,语调有些刻意的娇气:“若是传出去,旁人定要说,谢大人急……” “急色”这样的词她说不出口,话音一转,便成了“急不可耐”。 她将自己说红了脸。 谢璟沉沉的目光落在少女绯红一片的脸颊上。 他滚了滚喉咙。 开口时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那便让旁人说去。” 又不是说三娘。 那些闲人说他几句,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谈思琅一噎。 “毕竟是陛下赐婚,我不希望拖来拖去,最后拖成一桩孽缘,辜负陛下的一番好心。”谢璟补充道。 谈思琅不禁抬眼看向谢璟。 只见这人眉目间平和清朗,显然并无拐弯抹角指责裴朔之意。 他只是在坦坦荡荡地诉说自己对陛下的忠心。 谈思琅了然。 谢璟又道:“况且,三娘这样好,我急不可耐,也实乃人之常情。” 谈思琅一怔。 谢璟……是在因为武试那日裴朔之语安慰她么? “总之,”谢璟沉声道,“若是三娘有任何想要的,都请差人来告诉我。” 谈思琅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若是我说想要余杭的秘色瓷碗碟、江宁城祥明斋的糕点、还有蜀地最好的绣娘绣成的盖头,也能告诉谢大人吗?” “自然,”谢璟淡然答道,复又在心中将这三件东西记下,“婚期虽近,但府上定会筹备周全。” 谈思琅努努嘴,轻声道:“婚期还没定下呢……”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今日的态度的确是挑不出错来。 只是不知他是否说话算话? 毕竟当初裴朔也口口声声说过他愿意好好待她的,虽然那已是五六年前的戏言就是了。若是谢璟也如裴朔那样说一套做一套,她也会如当初退婚那般干脆利落地与谢璟和离。 却见谈思琅轻抿下唇,水盈盈的杏眸直直看向谢璟:“婚期之事需得长辈决定,暂且不提;至于旁的,方才都是我在提要求,若是谢大人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也请告诉我。” “但若是我做不到,我会直接拒绝的。” 庭院之中起了风,作弄得院中的花木沙沙作响。 少女甜浸浸的嗓音亦作弄得谢璟心间沙沙作响。 谢璟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我字子瑜。怀瑾握瑜的瑜。” “嗯?”谈思琅歪头看着他。 说这个作甚? 谢璟缓缓道:“既已定下婚事,往后三娘也不必称我为谢大人。” 谈思琅一怔。 他是要让她唤他的表字吗? 她似乎从未唤过旁人的表字。 裴朔与她同岁,如今尚未及冠,自是未曾取字,她一直唤他“阿朔”或是“裴二”。 “往后,三娘唤我谢子瑜便是。”谢璟端起案几上的茶盏。 谈府准备的是蒙顶甘露,回味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清甜。 谈思琅的嘴唇几度开开合合,也学着谢璟的模样抿了口茶水。 她的脸都快埋进茶碗里了:“谢子瑜?” 话一出口,砰砰乱跳的心似乎在茶盏中激起了一圈涟漪。 谢璟心尖一跳。 他轻笑一声,温声道:“我在。” 到底是快入夏的时节,天气愈发燥热了。 谈思琅瓮声瓮气问道:“谢……你就这一个要求?”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谢璟颔首。 谈思琅捧着茶盏与他对视。 真是个奇怪的人。 前厅不远处便是荷花池,东侧间的空气中氤氲着黏糊糊的潮热气。 谈思琅移开目光。 也不知婚期究竟会定在什么时候。 她摩挲着茶盏,小口啜饮。 好突然啊。 无论是昨日突然赐婚的陛下,还是今日便提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6|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门的谢璟。 半个多月前,她还把他看作半个长辈。 而一个多月前,她甚至还在期待着嫁给他的表弟。 方才和他说起婚仪、婚期之时,她仍觉得是在说旁人的事情;直到最后唤谢璟的名字之时,才终于生出几分是她本人要成婚的实感。 她被赐下了婚事,要嫁给他…… 她看向谢璟。 也不知……他穿婚服时会是什么模样? 对他来说,婚服也只是另一件官袍罢。 早知与裴朔退婚后便会被陛下赐婚给谢璟,她就…… 她还是会退婚。 少女双手托腮,有些许迷茫。 时辰差不多了。 陈清于让谈思琅去送送谢璟。 赐婚这事情她做不了主,虽是心中焦躁,却也只能盼着小女儿和谢璟能在成婚前多见见,二人熟悉些,成婚后也能相敬如宾。 谈尚书不置可否。 显然,他是极满意这个官运亨通的女婿的。 至于女儿与女婿的感情如何,谈尚书并不在意。 高门嫁女,又有谁是为了情爱呢?以前他愿意默认谈思琅与裴朔的婚事,也不过是看中了裴朔身后的将军府而已。 他宽慰夫人,也示意夫人莫要起了不该有的大不敬的心思:“谢大人是个洁身自好又极有担当的,往后前程亦是光明,其实……他不就是夫人心心念念的那种女婿吗?” 谈思琅与谢璟并肩行在尚书府中的小径,柔柔的春风吹来一阵纷纷扬扬的桃花瓣。 谈思琅的衣袂掠过谢璟的右手。 一叶本落在谈思琅衣袖间的桃花瓣就这样停留在谢璟的手背。 二人行至尚书府门前,道了声再见,谈思琅正欲转身,却听得谢璟道:“除去婚仪,婚后有什么需要的,也请三娘都一并差人告诉我,我去备好。” 她待字闺中时是如何的,成婚后也该是如何。不能说因为她嫁给他,便要改变那么多年的习惯。 “我知晓这桩婚事太过突然,但是请三娘相信我,也请三娘……莫怕。”他将声音尽量放柔放缓。 是太急了。 但他不愿再等下去。 是他之过。 谈思琅踢开脚边的一粒小石子,微微抬起下巴,有几分虚张声势:“你从哪里看出我害怕的?” 就许他从昨日接到圣旨开始就镇定自若? 春光落在谈思琅的发梢,晕开一圈毛绒绒的影。 谢璟攥紧手心,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右手便已落在眼前人的发顶。 他勾了勾嘴角。 而后在心中颇为笃定地说了一句“再见”。 他终于可以肯定,他们真的会再次相见。 在再见之前,他需要处理一番京中的流言;他要的是所有人都只把这桩婚事当做圣上为了朝局而点了鸳鸯谱,不让谈思琅惹上哪怕半点莫须有的污名。 与谈思琅作别后,谢璟脚步轻快地往马车处行去,却在尚书府门前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表弟。 他妻子的……竹马。 裴朔。 9. 婚期(81更新) 裴朔刚下学。 从白鹿书院回将军府,原是不需要经过尚书府的。 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命车夫绕了路。 许是因为昨夜辗转反侧,未能休息好,脑子里便有些乱。 路过尚书府时,有风吹起车帘,他一眼便瞧见了尚书府门前那一排郁郁葱葱的树。 某个夏日的午后,他与三娘一道行在树下。 树梢落下一只蝉,三娘一时间躲避不得,便撞上他的右臂。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这些无趣的琐事,但今日见着繁茂苍翠的枝叶,却又觉得旧事仍在指尖停驻。 他命车夫勒马。 他看着谈大哥出府,又看着尚书府的下人在偏门进进出出。 其中的一位嬷嬷他是认识的,三娘喜欢这位嬷嬷做的糕点。 母亲还开过玩笑,说待到他们成婚后,要让这位嬷嬷把方子写下来送到将军府去。 彼时他觉得母亲说的这些话没什么意思。 尚书府的正门又被推开了。 裴朔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正门款款行出。 他的表兄。 也是……三娘的未婚夫婿。 思及此处,裴朔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就算他没有那么喜欢三娘,也没有那么想早早和三娘成婚,但是……表兄怎会是三娘的未婚夫婿呢? 表兄分明就是他们二人的长辈才对。 多荒唐的事情。 二人四目相接。 裴朔先开口:“表兄。” 谢璟轻轻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他的课业。 裴朔也敷衍地答了,而后此地无银地主动解释:“母亲这两日总念叨街尾的点心。” 他只是恰巧路过尚书府,而非专程来寻谁。 “代我向姨母问好。”谢璟淡然道。 见着谢璟这副模样,裴朔有些烦躁。 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何烦躁。 从今以后,他不用再哄谈思琅了,也不用再忍受她那些无趣至极的撒娇卖乖了,更不会有人在他耳边说“裴小将军这般连房中人都由长辈决定,着实无趣得很。不过也是,毕竟小将军只能靠着家中恩荫,又如何敢反抗家里的安排”之类的话。 他本该再开心不过。 昨日他已放下身段,哪知谈思琅反倒踹了他一脚。 她既不愿回头,就该与冷峻狠厉的表兄互相折磨! 他可是听许多人说了,表兄与三娘毫不般配,往后定会是一对怨偶。 却听得谢璟道:“近来,因着朝政之事,我与谈尚书也算是有几分私交,我听他提起过,陈家四郎与许家二郎都极其出众,我去寻了陈四郎科考时的策文,此人的确有几分才学。” 裴朔对这位陈四郎有些印象,他们做过半年的同窗。 这人表面瞧着还成,其实内里也不过尔尔,射箭的准头不及他十之一二,也不知谈尚书为何会夸赞此人是极出众的才俊。 “我原也是想帮着谈尚书参详一番。”谢璟语气和缓,并不似武试那日那般失态。 裴朔甚至觉得他的语气有几分温和。 只是,温和之下,又似乎藏着些别的情绪。 就像深潭之下盘踞的巨龙。 裴朔不欲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对视。 “哪知陛下忽然生出了做媒的雅兴。”谢璟坦荡道。 “我是念着与将军府的旧情的,只是瓜田李下的道理,表弟应也是知晓的,”他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眼中更是如浸冰霜的寒意,“无论以往如何,往后,三娘便是你的表嫂了。” 言下之意,便是让裴朔别有事没事来尚书府门前乱晃。 好事之人哪能知晓他究竟是来这条街上买糕点还是旧情难忘?若是放任他这般鲁莽行事,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难听的流言。 谢璟打量着身前的少年人。 果然还是幼稚的,行事总是不够周全,面上也总是藏不住事。 裴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梗着脖子,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方才不是已告诉表兄了,我只是来街尾买点心而已,母亲素来贪新鲜,想来今日吃过了,往后也不会再念叨了。” 表兄这话说的,就像是他对谈三娘念念不忘,故意来尚书府前等人一般。 怎么可能呢? 这比表兄是三娘的未婚夫婿更为荒唐。 他急声道:“待到表兄大婚之日,我定会备上一份厚礼,既全了我与表兄的兄弟之情,也全了我与三娘多年来常在一起玩耍的情谊。” “如此便好,”谢璟冠冕堂皇道,“天色不早,表弟既是还要为姨母买点心,那便快去罢。” 裴朔站在街尾的糕点铺中,后知后觉,今日并非休沐,向来醉心公务的表兄怎么会穿着一身檀色的常服从尚书府里走出来? - 谈思琅趴在床上,抱着锦被,发出无甚意义的“嘤呜”之声。折腾了两日,躺回床榻之间,闻着帐中熟悉的香气,她总算回过神来。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就算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如此这般,只怕也会磨损了关节。 先是她恶狠狠地拒绝了裴朔。 然后是陛下下旨为她和谢璟赐婚。 再然后,便是谢璟提雁上门。 谢璟还说他选定的婚期在四月、五月或者六月。 她平缓的人生在昨日之后突然变成了暴雨过后湍急的河水。 心绪不宁,谈思琅翻身下榻,命青阳点了灯,开始制香。 做香牌的时候,她不需要想那么多。 她只需要在意眼前的各式香料。 调香之际,却是忽然想起,今日谢璟送来的小定礼中,除却金银珠宝并那两只活雁之外,还有一只装满香谱的藤木箱笼。 这不是他第一次赠她香谱。 她记得,十四岁生辰时,谢璟送了她一册很是难寻的前朝香谱。 彼时他冷冷淡淡的,说什么这是旁人给他的,他用不上。之后连一句生辰快乐都没有讲,便转身离去,徒留给她一个清隽疏离的背影。 想来今日这一箱香谱亦是如此。 手下人孝敬他,他却无甚兴趣、将其束之高阁。 如今他们二人定下婚事,他便借花献佛转赠于她。 也罢,总比裴朔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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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为了她那长不大的侄儿,而是为了这位如芍药般娇艳的姑娘。 哪知,兜兜转转,这姑娘竟成了她自己的儿媳。 蔡萱更觉得不值了。 “你往后去尚书府的时候,切莫板着脸,更别仗着虚长几岁,便在谈家姑娘面前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蔡蕙语重心长道,“这婚事这样突然,你又与裴家沾亲带故,指不定人家小姑娘如何忐忑。我知晓你公事忙,但也莫要委屈了人家。” 也不知圣上怎么会突然指了这么一桩婚事。 她这儿子,为人臣、为人子,固然是样样都好,但若是为人夫婿,却…… 太过冷硬了些。 尤其他回京后,领了大理寺的差事,整日都与刑狱之事打交道。市井之中的说书人,甚至编出故事,说他指甲缝里都透着血腥气。 谢璟在蔡萱身旁坐下,又为母亲斟了一盏热茶:“我知道的。” “可要我帮手些什么?”蔡萱道,“这成婚啊,可是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 谢璟敛眉:“还当真有一事要拜托母亲。” “何事?” “我记得母亲有一故友,如今在余杭一带做瓷器生意。” “是,前两年跟你去了江南,我还与她见过,你可记得?” 谢璟轻轻颔首:“我想着,婚宴时,碗碟便都用秘色瓷的。” 他并未提这是谈思琅的要求。 “你倒是会挑,”蔡萱笑道,“那……婚期可定了?” 两府又商议了几回,最终,婚期定在了七月十八。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 谢璟虽觉得有些晚,却也怕操之过急,反而惹得谈府上下对自己生厌、得不偿失。 总归,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 他与谈思琅已是过了明路的夫妻。 10. 礼物(917修) 日色初骄,绿阴庭院荷香渚。 一晃眼,已是盛夏时分。 谢璟结了两桩重案,事情办得极是利落,至于那手段,则是隐隐听闻有些骇人。 原还有说谈家女先许弟又许兄之类闲话的人都噤了声;这谢大人一看就是不沾情爱之事的,这桩婚事,定然是圣上为了平衡朝局而下的旨意。 那些与尚书府不睦的人家,也只能酸里酸气地说两句谢大人定不会疼人,谈姑娘以后有得哭呢。 五月末,谈谢两家过完六礼,清点过谢府送来的令人咋舌的聘礼,谈尚书大手一挥,将谈思琅的嫁妆又添了一倍。 待到六月中,谢璟领了一桩差事,需得离京往承德去。 临行前夕,谢璟在下值之后借着公务之名上门拜访谈尚书,也顺道与谈思琅道别。 陈清于自是不会拦着二人见面。 谈谢二人仍是在东侧间相见。 谈思琅怕热,东侧间中提前备好了不少冰鉴。 他们仍像一个多月前那般,隔着一张紫檀木案几,并肩而坐。 谢璟先开口,二人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 而后谢璟道:“前两日查案之时,恰好路过一间首饰铺子,我瞧着这支芍药钗很衬三娘。” 谈思琅看向被谢璟放在桌案上的芍药金钗。 自小定之后,他们见过两次,而这两次见面,谢璟都以“恰巧”为名,为她带了些小东西。 第一次是纳吉那日,谢璟带了一匣西域的香料,还主动解释,说他少时得了她不少小玩意,如今有了机会,便想着投桃报李。 冷冰冰的谢大人竟如此君子。 谈思琅有些意外,却又觉得合乎情理。 毕竟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嘛。 第二次是下聘那日,除却那千箱万笼的聘礼,谢璟还在私下送与她一只流光溢彩的金镯。 京中公子贵女,大多喜爱内敛温润的玉,谈思琅却更偏爱张扬的金饰。 接连两次,谢璟所赠之物都深得谈思琅心思。 她暗地猜测,许是母亲向谢璟透露了自己的喜好。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少不免在夜深人静之时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若陛下是给谢璟与旁的女郎赐婚,谢璟也会做得这般无可指摘吗? 大抵是会的罢,她猜。 正如父亲所说,谢璟看重仕途,便定会看重陛下亲赐的婚事。 无论如何,谈思琅一早便知晓,除却母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待自己好,就算她对这桩婚事仍有些带有忐忑的抗拒,也从没想过只单方面收谢璟的礼。 今日见面前,她将那枚藏在宝匣深处的香牌翻了出来。 却见谈思琅将香牌放在桌案上,用食指将它推到谢璟那一侧,而后低低唤了一声:“嗳。” “谢子瑜”这样亲近的称呼,她仍有些唤不出口。二人私下见面时,她便总是以“嗳”“欸”这样的语气词挑起话头。 总归是没有唤他为“谢大人”,也算是没有违背他们的约定罢。 谈思琅在心里偷偷为自己开脱。 这枚香牌的香方是谈思琅依照谢璟马车中、衣衫上的香气调整过的,香牌之下悬着的络子,亦是她这几次见面后重新打的。 她瞧着,谢璟腰间玉佩的络子,大都是鸦青色、攒心梅花式样。 她虽擅于制香,却并非什么心灵手巧之辈,这略有些复杂的攒心梅花络子,可花了她不少时日,最后还是青阳在旁帮衬,才终于做成。 “你……”谈思琅语音未落,便见谢璟已站起身来,将这枚香牌悬在腰间。 刻着变体“福”字纹样的香牌就这样悬在大理寺卿的金鱼袋旁。 谈思琅微微怔仲。 她其实没想过谢璟会将香牌当即佩在腰间的。 毕竟,她也曾送过裴朔许多香牌。 彼时,裴朔总是说:“三娘亲手所做的香牌,我可得好生收着,万万不可磕着碰着了。” 但是,在谈思琅看来,物为人用,方为良物。 她也与裴朔说过自己的想法,但二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谈思琅不欲与他争吵,便由他去了。 总归他本意是珍惜她赠他的东西。 “多谢三娘。”谢璟道。 谈思琅摇摇头,赶走满脑纷乱的思绪,看向身旁之人绛紫色的官袍,最终将目光落向香牌旁的金鱼袋。 她总是下意识将谢璟与裴朔放在一起对比。 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却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 至少这有负她与裴朔退婚的决心。 谢璟问:“可是有何不妥?” “你去承德……一路平安呀,”谈思琅摆摆手,甜声道,“我听闻,承德比京中凉爽许多。” “若是往后得闲,你我可以一道去承德避暑。”谢璟微微颔首,不急不徐道。 谈思琅本想说的话忽然卡在舌尖。 什么以后得闲,什么一道避暑。 什么事情都想得这样长远,走一步看三步的,难怪在朝中如鱼得水。 似是察觉到了谈思琅的尴尬,谢璟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他腰间这枚香牌:“一早便听人说起过三娘擅于制香,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顺势问起旁的制香之事。 他并非真对香道有什么兴趣,这些年来搜罗香谱,也不过是为了与谈思琅有话可说。 许是因为说起了喜爱之事,谈思琅整个人都亮了起来,窗外灼灼的烈日,竟比不得她眸中的光彩半分。 谢璟微微失神。 “刚开始做香牌的时候可闹过不少笑话,”谈思琅语气轻快,带着点自嘲,“有一回想做得精巧些,特意将香牌压得极薄,哪知阴干之时,那香牌竟自己弯折了。” “难怪人家做的香牌都没有那样薄的,我还以为是他们没想到呢。” 听着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谢璟轻笑一声:“竟还有这样的讲究。”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谈思琅有些懊恼。 平日里没什么人与她说起这些,今日谢璟随口一问,她便像倒豆子般叭叭叭个不停。 “很有趣。”谢璟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少女,道。 他读过许多书,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事,却从不知晓,原来香牌不能压得太薄。 这当真是一件极有意趣的事情。 谈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8|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琅轻抿下唇。 以往裴朔总说谢璟凶,说谢璟冷,她便也先入为主。 其实……若非办差之时,他分明就不是那般呀。 不过,他们也没有见过几次,也说不好他究竟是怎样的。 啊!怎么又想起裴朔了。 谈思琅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当作惩罚。 谢璟不明所以,但见着谈思琅这般模样,听着窗外的蝉鸣之声,只觉夏日果真也是极有意趣的。 临别之时,谈思琅站在树荫下,对着谢璟挥了挥手,又道了声“一路平安”。 谢璟本已往府外行去,却又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走向已准备回屋的谈思琅。 “最迟,七月初,我会将事情都处理好,回到燕京城。” 夏日的傍晚,四下无风,天边亦无流云,只有过分明亮的光线,落在谢璟那双黑沉沉的眼中,翻涌起璀璨的浮光。 - 谢璟离京后,还寄了两封信到尚书府,他在信中说起承德的风物,也遥祝谈思琅生辰快乐。 但谈思琅到底与谢璟不甚熟稔,回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便只能谢过他的祝福,又回祝他此去承德、公事顺利。 京中阴沉沉地落了两日的雨,待到雨后新霁,七月便到了。 谢璟在七月初四那日回到了燕京城。 婚期在即,依照旧俗,未婚夫妻不得再见面。 谢璟并未强求,只是在散朝之后托谈尚书送给谈思琅一方匣子。 谈尚书对这个女婿愈发满意,对下旨的陛下更是感恩戴德。 之前小女儿闹着要与裴朔退婚时,他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裴朔出身将门,却不出入秦楼、不蓄养外室,在他看来,已很是不错了。无非就是年纪轻了些,不懂得照顾女儿家的心思而已。 如今却完全没有那些想法了。 陈清于仍放不下心来。 她交代谈思琅:“若他当真待你好,那自是最好;若他只是为了应付陛下做些表面功夫,你受了委屈,定要回家来告诉阿娘。” “千万莫要自己硬撑。” 谈尚书笑言陈清于这是关心则乱。 陈清于瞪了谈尚书一眼。 谢璟与那裴二乃是表亲,实在让她不敢安下心来。 谈尚书知晓陈清于是始终对赐婚之事有些不满,在他夫人看来,就该让女儿好生相看,最后选一位与女儿相识相知、两情相悦的女婿。 可哪有那样容易的事情呢。 谈尚书摇摇头,将那方匣子转交给谈思琅,宽慰道:“他出公差还记挂着三娘呢。” 入夜,谈思琅命青阳点了灯,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匣子打开。 里面是有一盏精巧玲珑的莲花灯、一只镶金嵌玉的磨喝乐并两册前朝香谱。 谈思琅“啊”了一声。 案上的烛火摇摇晃晃,落在莲花灯上,本未点亮的莲花灯也散着幽幽的暖光。 临近乞巧,街市之中已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她与姚清嘉外出之时,也在道旁的灯肆中买了一盏莲花灯。 “母亲怎么什么都告诉他了。”谈思琅摩挲着莲花灯角,拖长了尾音,佯嗔道。 11. 前夜(补82更新) 乞巧一过,尚书府上愈发忙碌。 谈思琅反而清闲了起来。 管家她已学得差不多了,这最后的几日,陈清于也不想再拘着她;至于嫁衣,那更是陈清于一早便备好的,谈思琅只需在裙摆胡乱戳两针便成。 七月十三那日,谢府送来一方红绸。 蜀地最好的绣娘,用金线在红绸上绣了鸳鸯戏水的纹样,红绸四周还坠着圆润莹白的宝珠。 陈清于不明所以。 谈思琅却是倏地红了脸。 她那日不过随口一说! 后来她也没有差人去谢府传话。 于谈思琅而言,婚仪这种事情还是需要一点惊喜的。 就像过年时吃饺子,她最欢喜的并非是真的咬到铜钱那一刻,而是夹起饺子、猜测那饺子肚中究竟有没有铜钱的那一瞬。 陈清于看向双颊绯红的小女儿,有些莫名:“又不是给你送嫁衣。” 此时正值七月,又是午后,清透的阳光穿过花窗落向金线与宝珠,光线在红绸之上流转,晃得谈思琅有些眼晕。 她抿着唇,手背贴着双颊,没有多做解释。 陈清于也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转而交代了几句陪嫁庄子的事情。 待回房之后,谈思琅后知后觉,她怎么就有瞒着阿娘的小秘密了? 以往,无论遇上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她都会讲给阿娘听的…… 今日她竟不愿给阿娘解释红绸的前因后果! 谈思琅在心中惊叫。 她胡乱翻着案几上的妆奁,把桌案弄得乱糟糟的,却是忽然瞧见了她为谢璟缝的那枚荷包。 这亦是本朝旧俗,新娘在出嫁前,需得为新郎缝制一枚荷包。待到大婚当日,夫妻二人需得各剪下一缕青丝,而后将两股青丝交缠、放入这枚荷包之中。 她不擅女工,便只随意绣了几片竹叶在荷包上。 ——她留意过,谢璟不着官袍时,穿过三次绣有竹叶纹样的衣裳。 想来,他应是喜欢翠竹的。 鬼使神差地,谈思琅命青阳准备了针线。 她……想在荷包上绣谢璟的表字。 她唤不出口,便想着换个方式完成自己答应的事情。 毕竟一言九鼎的谢大人已经把她的戏言当真了。 然而。 谈思琅看着荷包上如同稚童字迹般歪歪扭扭的“瑜”字,将脸埋入绣绷之中,咬唇忍笑。 都赖他的表字太复杂啦…… “子”字和荷包一角的竹叶其实还是有模有样的! 谈思琅纠结半晌,还是将这枚略有些拿不出手的荷包绞了。 大婚之日,她可不想被谢璟看轻了去。 青阳甫一进屋,便见着谈思琅倚在窗边绞荷包,还以为是婚事出了什么差错,险些吓得去寻陈清于。 谈思琅摆摆手,连声道无事无事。 她暗暗庆幸婚期还有几日,她还来得及再绣一枚简洁大方的竹叶荷包。 至于谢璟的表字,她最终还是选择退一步,将这两个字刻在香牌上。 扬长避短,不丢人。 过了三日,刻完“瑜”字的最后一笔,谈思琅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颈,抬头望向窗外。 天清气爽、日光澄澈。 恰有一只墨蓝色的喜鹊停在深褐色的枝桠之上,叽叽喳喳地摇落了几片绿叶。 谈思琅手中一顿。 这三个半月过得太快了。 快到她尚未抓住春末纷纷扬扬的海棠,便已闻到了早开的菊香。 她真的要成婚了。 还是嫁给她从未想过的谢璟。 眼一闭一睁,便到了七月十七。 谈思琅与谢璟大婚的前一日。 尚书府的庭院之中已经挂上了红绸,花窗之上也贴了喜字,连瓷瓶中的插花与床榻间的床褥都一应换成了热烈的红色。 这日一早,尚书府便派了全福人并几位嬷嬷带着毡褥帐幔去谢府铺房。 槐序也跟着一道去了。 已出嫁的谈思瑶回了尚书府,陪在谈思琅身边。 谈思琅今日有些闲不下来。 她一会儿看看明日要簪戴的首饰,一会儿摸摸嫁衣,一会儿又去寻来绣绷、胡乱扎针,最后还去翻出一卷词集、在花笺上抄了半阕。 谈思瑶瞧着她时起时坐时在屋中踱步,笑道:“紧张了?” “才没有!”谈思琅又去翻妆奁了。 谢璟之前送她的那只金镯正安安稳稳躺在妆奁之中。 谈思琅“啪——”地一声将妆奁合上。 谈思瑶一惊:“怎么?” 谈思琅坐回谈思瑶身侧,不说话,只饮茶。 她不是紧张,她只是想到明日便不住在这间她住了十八年的屋子里了,便有些舍不得。 谈思瑶慢慢抚着妹妹的发顶。 谈思琅在姐姐怀中蹭了蹭。 谈思瑶轻声道:“我听父亲说了,谢大人待你也算是上心。往后,你们好好相处。若他敬你爱你,你便与他过好相敬如宾的日子;若是他欺负你,你便来寻阿姐,阿姐为你撑腰。” 她将自己的经验讲给妹妹听:“婚后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待到酉正时分,槐序总算是回来了。 她先说了谢府的大致情况,末了,又提起谢府在饮月湖畔,景致极好。 谈思瑶眉梢一挑:“竟这样巧!” 谈思琅一脸茫然。 谈思瑶轻推谈思琅的右臂,揶揄道:“你以前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79|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总说,要是咱们家在湖边便好了,这样你就能随时去捞湖里的月亮了。” 那会儿谈思琅不过八九岁,似是学诗入了迷,便说起这等胡话。 “……哪有这样的事,”谈思琅轻声答道,“不过,若是宅邸便在湖边,夏日里倒是会凉爽许多。” 待到夜色凝成化不开的浓墨,陈清于带着黄嬷嬷来了谈思琅的屋中。 还将谈思瑶赶走了。 却见黄嬷嬷将手中的匣子放下,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谈思琅探头去看,又红着脸钻回陈清于怀中,拽着陈清于的衣襟,满身都写满了抗拒。 怎么……怎么能…… 那定然是极不舒服的! 陈清于笑道:“总要学的。” 她打听过了,谢璟房中当真是连个侍婢都没有,只怕也没有经验。 新婚之夜,只怕是要折腾一番了。 谈思琅不愿抬头,黄嬷嬷便说给她听。 娓娓道来,极为细致。 估摸着谈思琅听得云里雾里的,离开前,陈清于让黄嬷嬷将那册子留在谈思琅枕边。 沐浴过后,谈思琅倚在床边。 她瞄到了那薄薄的册子。 没多看。 她得赶快入睡! 不然明日就要顶着眼下的乌青成婚了。 过了半刻钟。 她从锦被中探出一只手,抓到了那本薄薄的册子。 - 谢璟手中握着赐婚圣旨。 日出之前,饮月湖畔皆是一片灰蒙蒙的黯淡。 谢府中那些热闹的红也都褪去了颜色。 谢璟将圣旨收回匣中、上锁,而后点了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作画。 研好的墨快用尽时,天边泛起浅淡的银光。 谢璟将灯灭了,笔也放在一旁,闭目默了一遍今日迎亲的流程。 他睁开眼时,湖面已泛起玫瑰色的波光。 青灰色的天际也染上一抹暖调。 万籁俱静之中,是一线横在湖水尽头的殷红。 卯时的梆声响了。 湖底跃起的一轮红日。 红霞随着轻飘飘的水波,荡入谢璟眼中。 朝霞澎湃艳丽,如同昨夜旖旎多情的梦。 他站起身来,将尚未完成的画卷收入画缸之中。 湖岸掠过几只被晨曦惊飞的鸟。 谢璟换好喜服。 天光已由极致的红化作清朗的白。 侍从阿伍行至谢璟身侧:“大人,该去祭祖了。” 谢璟微微颔首。 而后迎着初生的旭日,大步往祠堂走去。 七月十八。 吉日到了。 终于到了。 12. 亲迎(84更新) 谈思琅睡眼惺忪地坐在妆台前,等着全福人为她绞面开脸。 她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此时被一众人围着,只觉自己整个人晕乎乎的,反而没了昨日的紧张。 染成朱红色的细棉线贴上面颊,少女半眯着的眼中霎时间浮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困意也倏地散了。 谈思琅揪着陈清于的衣袖,拖长尾音、瓮声瓮气地唤:“阿娘,疼。” 成婚原来是疼的! 她本因困倦而压下去的怯意又涌了上来。 全福人打趣道:“谢大人听着姑娘撒娇的声音,只怕心都要甜化了。” 陈清于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凑在她耳边,低声交代:“就算成婚,你也永远是谈家的女儿,往后,若是疼了,定要说出来,万不可憋在心头。” 复又笑意盈盈地吩咐全福人动作轻柔些。 听着全福人口中仿佛没有尽头的吉祥话,谈思琅攥着母亲的衣袖不愿松手。 虽说谢璟在订亲后给足了她体面。 虽说谢璟似乎并不像她记忆中那样不近人情。 虽说,虽说…… 谈思瑶见着妹妹这般模样,忙道:“仔细花了妆。” 谈思琅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婚仪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丢了面子。 见母亲眼含泪光,谈思琅忍着眼酸,玩笑道:“母亲当初让我给他送东西,原来是埋下了如今的缘分。” 陈清于幽幽叹了口气。 当时她无非是见着谢璟天资出众、必成大器,想结个善缘…… 梳妆过后,陆续有尚书府的亲眷来为谈思琅添妆。 蔡蕙托人转交了一只她一早便备下的玉镯。 无论如何,谈思琅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好姑娘,只是她与将军府没有缘分。 日色渐盛,陈清于已往前厅去了,姚清嘉并几位与谈思琅交好的贵女围在谈思琅身边。 少女们不大敢议论那位位高权重的谢大人,便说起近来的趣事,也问起谈思琅婚后的打算。 红艳艳的屋中热闹了大半日。 忽而,廊下有人高声唱道:“新郎到——” “谢大人就要往姑娘院子里来了!” “谢大人当真是玉质金相!” 谈思琅顺着喜气洋洋的声音往屋外望去。 她尚还未来得及看清院中的秋海棠,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红盖头已遮住了视线。 沉甸甸的阴影压在眼前。 谈思琅下意识去抓身边的桌案。 谈思瑶抢在旁人之前扶住她,轻笑道:“三娘该出阁了。” 最后的两个字带了极浅的鼻音。 “阿姐……” “往后,好好的。” 姐妹二人并肩行出这间谈思琅住了数十年的屋子。 盖头挡住了谈思琅大半的视线,她只能看见垂地的纱帐、铺地的茵毯以及她曾跨过无数次的门槛。 忽地,她手中被人塞了一条软乎的红绸。 她尚未回过味来,只松松握着红绸的尾巴,那红绸却被人轻轻地拽了一下。 她手心一紧。 心也好像被拽了一下。 是谢璟。 谈思琅恍然。 宾客们笑吟吟地说起贺词。 枝头的喜鹊也愿意参与这桩喜事。 谈思琅微微侧过脸去,却只能听见发髻间步摇晃动的声响,看不见红绸另一侧的人。 自然也看不见,那人其实也在看她。 谢璟的余光落向谈思琅被微风吹动的裙裾,他刻意放缓了脚步。 红绸贴着他手心的掌纹,蜿蜒出一道绵长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端,是他的……新娘。 从今往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微微的麻意、微微的痒意,还有一线后怕,俱都顺着掌心,攀至他的心间。 他看不见谈思琅藏在盖头之下的脸,却能靠着忽而紧绷又忽而软下去的红绸察觉到她起伏的心绪。 不多时,二人行至前厅。 谈尚书与陈清于坐在上首受了二人的礼。 陈清于忍着眼中的酸意叮嘱了许多。 乐呵了许久的谈尚书也终于生出了几分对女儿出嫁的不舍。 他的小女儿自幼便粉妆玉琢、乖觉可爱,曾经,他也会抱着她,在谈府的院子里闲逛赏花。那时候三娘最喜欢院中映月池里的锦鲤,每每路过映月池,总是要挥舞手臂。 后来女儿年岁大了,他的公事也愈发繁忙,父女之间的感情才渐渐淡了。 “往后,便拜托谢大人了。” 谢璟郑重其事地承诺:“某自当珍之重之。” 傧导高声唱道:“吉时到——” 喜娘也念起了贺词。 谈家大郎谈怀绩蹲下身去,背起幼妹,往府外的彩舆处行去。 闻着风中的花香,谈思琅靠在哥哥宽广的肩上,吸了吸鼻子。 她想回头,想再看看父母、也再看看尚书府中的一草一木。 喜娘若有所感,低声道:“新娘子今日可不能回头。” 谈思琅瘪了瘪嘴。 为什么新嫁娘不可以回头看呢。 这些规矩真是莫名其妙。 槐序宽慰道:“尚书府和谢府隔得不远,往后姑娘若是想家了,回来便是。” 谈思琅抿着唇,不答话。 她有些遗憾,前厅到府门的路竟然那样短。 谈怀绩扶着谈思琅上了彩舆。 谢璟翻身上马,在彩舆一侧,静候吉时。 却听得傧导再次高声道:“吉时已至——” “起轿——” 喧嚣的锣鼓声与乐声在此刻响起。 谢璟稍稍侧过身去,看向身旁的彩舆。 眼中是势在必得的执拗。 他娶她的手段并不光彩。 隔着绣有“禧”字的大红轿帷,谢璟沉声唤道:“思琅。” 不是谈三小姐、不是谈三娘,只是思琅。 彩舆之中的谈思琅心间一颤。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似乎是……谢璟的声音。 此间太过喧闹,又隔着厚厚的轿帷,她其实听得不甚真切。 但正是这般不甚真切、带着一丝闷的声音,反而更像一片羽毛,挠得她手心浸出一层薄薄的湿意。 - 彩舆在燕京城中绕了大半圈。 随行的侍女随从们在热闹的鼓乐声中撒出一把又一把的喜糖,换来了一句又一句的祝福话。 从节庆到生辰,再到受赏升迁,谢璟听过许多祝福。 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客套的假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80|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在他看来,若是这些话能当真,那人世间便不会有遗憾了。 但今时今日,听着这些为了喜糖而围过来的陌生人祝福他与他钦慕之人人长长久久、恩爱白头。 他却头一回当了真。 分明都是套话。 行至仁安坊时,漫天已泛起青莲色。 有人扶着谈思琅下了彩舆。 那力道不似青阳,亦不似槐序。 谈思琅微微低头,往下一瞟,便见着那人朱红色的衣摆。 那衣摆上用金线绣了祥云纹样。 方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下彩舆的,是……谢璟。 喜娘又开始说吉祥话了。 谢璟已退开几步。 谈思琅抬手,隔着嫁衣摸了摸自己的手肘。 温热的。 青阳将红绸重新塞到谈思琅手中。 谈思琅定了定神,挺直背脊,与谢璟一道往前厅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蔡萱坐在上首,与亡夫的牌位一起受了这对新婚夫妇的礼。 大喜的日子,她忍住泪,只不住地说“好”。 往后都要好好的。 而后便听得傧导朗声道:“夫妻对拜——” 谈思琅与谢璟二人手中还握着那条红绸。 二人相对而拜之时,那红绸的两端绕在他们腕间,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 三拜过后,便该入洞房了。 谈思琅被人扶到喜床边坐下。 她手撑在床沿,却是碰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听着新房中的哄闹之声,谈思琅后知后觉,她方才碰到的是一颗……桂圆。 撒帐用的桂圆,意在……祝福新婚夫妇早生贵子。 她想起昨夜那本薄薄的册子。 新房中的起哄声愈发响亮,谈思琅双颊烫得厉害。 她暗自思忖,成婚还是应该选在秋冬之日的…… 七月中,即使已入了夜,却仍旧太过燥热了些。 她眼前忽然闯入一双暗红色的皂靴。 清冽的柏香又扑了过来。 谈思琅先前压在心口的紧张、胆怯、期待、激动俱都混在股柏香之中溢了出来。 忽而,她眼前一亮。 盖头被谢璟挑开了。 喜烛灼灼的光彩晃得谈思琅下意识闭眼,而后又在众人的吸气声与称赞声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 别怕。 以后还有那样长的年岁,难道要每日都怕吗? 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看向方才用玉如意挑开盖头的人。 谈思琅后知后觉,原来谢璟的眉生得这样好看。 却听得谢璟轻笑一声,谈思琅回过神来。 她方才…… 她方才只是不想在人前露怯,才和谢璟对视那样久的。 并没有什么旁的原因! 因着谢璟那一笑,他周身的冷厉之气尽数散去。 他仍是带着冷意的,却从寒津津的玄冰变成了溶溶的明月。 喜娘将合卺酒端到二人手边。 一众宾客仍在对着夫妻二人起哄。 吵嚷,喜庆。 二人同时伸手去端托盘上的酒樽。 谢璟的尾指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谈思琅的手背。 13. 结发(85更) “新郎新娘饮合卺酒咯——”忙了一整日,喜娘仍兴致高昂。 谈思琅端着酒樽,微微侧过身去,膝盖无意间撞到了谢璟的右腿。 她赶忙往侧边挪了小半寸,又在闹腾的喧嚷之中低声道了句“抱歉”。 也不知谢璟可有听到。 红烛摇曳,二人手臂相互交叉,将酒樽递向对方的唇边。 谈思琅这才瞧见,谢璟的手腕上有一粒极小的痣。 她心旌摇摇,手却意外地稳。 美酒入喉。 酒樽中竟是甜润甘醇的葡萄酿。 谢璟抬眸,恰好看见妻子嘴边漾开餍足的笑意。 饮过合卺酒,便该结发了。 全福人替夫妻二人各自剪下一缕青丝,编成如意结的模样。 槐序将一早便备下的青竹荷包递了过去。 喜娘又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 至此,婚仪的礼便成了。 原还围在新房中的宾客都往前院去了,上一刻还吵吵闹闹的栖竹院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夫妻二人并排坐在喜床边。 谈思琅的双手交叠相握,食指一下一下地在掌心划着。 礼成了。 从今往后,她便不只是谈家的三小姐,还是谢府的夫人。 她不再是那个能蹭着母亲的衣襟撒娇卖乖、讨要糖果的小姑娘了。 忽而,她手背一阵温热。 是谢璟的手掌盖了上来。 谈思琅小臂一颤。 她又一次听到他说:“莫怕。” 却见谢璟侧过身去,温声道:“我虽没有姊妹,却见过许多同僚家中嫁女。今日,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 谢璟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替谈思琅摘掉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凤冠:“我还得去前院,一阵会有人送吃食过来。你若是困了,不必等我。” 凤冠一去,谈思琅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她手肘一弯,背过手去,捏了捏微微发酸的脖颈。 “疼吗?” 谈思琅赧然:“……有一点。” 但似乎新嫁娘都是这样过来的。 “府中的许嬷嬷颇擅推拿之术,我去差人唤她过来。”谢璟道。 谈思琅一愣,而后甜声道谢。 被京中人称作“玉面阎罗”的谢大人,竟周全至此吗? “若是有什么事,便差人去前院寻我。”谢璟站起身来,再次叮嘱。 他本想在谈思琅身边再坐上一阵,但他也知晓,她今日怕是没用多少吃食,此时定是饿了。 他一直留在这里,反而不美。 谈思琅轻轻颔首,语气比她自己以为的更为放松:“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看着谢璟挺拔的背影,谈思琅这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应该送送他?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哪知谢璟脚下一顿,惹得她恰好撞上了他的后背。 “抱歉……”谈思琅咬着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已经是第二次撞到他了。 她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 却见谢璟退开半步,转过身来:“难怪陛下要说你我二人是良缘天作。” “竟这样巧。” 他想回头再说半句话,她恰好起身送他。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即使是在新婚之夜说出“良缘天作”这样的词,也没有半分旖旎的情思。落到谈思琅耳中,更是成了谢大人待陛下万分衷心的一桩铁证。 “前院怕是要催了。”谈思琅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颇为生硬地转开话题。 “我会早些回来的,”谢璟道,“若是送来的吃食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便告诉守在廊下的程嬷嬷,她会告诉后厨。” 言罢,他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一声甜沁沁的“嗳”。 他知晓,这是谈思琅在唤他。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没有答话,只是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枚香牌,塞到谢璟手中。 “嗯?” “快去罢,前院真的要催了。”谈思琅推了一把谢璟的手臂。 “多谢,”谢璟握住那枚香牌,低声道,“……思琅。” 他摸到了,这枚香牌上的花样,是一个“瑜”字。 他的名字。 烛火混着月色,在眼前人的双颊映出一片桃花色。 谢璟心中一动。 “我去了。” “那……我等你回来。” 谢璟轻笑一声。 她怎么这样可爱。 他大步行至庭院,却见澄澈的夜空之中,正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谢璟走后不久,后厨便将为谈思琅准备的吃食送来了。 青阳见着食案上的菜色,笑道:“好哇,槐序姐姐前几日来谢府时,把姑娘的口味全都透了个干净不成。” 食案上竟尽是姑娘喜欢的菜肴。 尤其那道奶油松瓤卷酥,乃是江南菜色,京中并不常见。 槐序道:“谢府准备得好,怎还能与我有干系?” 复又凑到谈思琅身侧:“这是姑爷将姑娘放在心上呢。” 谈思琅轻抿下唇:“折腾一日,我还真是有些饿了。” 兴许谢璟是担心她离家之后不适应。 但是,在尚书府时,她反而甚少遇到这般满桌都是自己极中意的菜色的时候。毕竟尚书府不止她一个主子,无论是兄长还是父亲,都并不似她这般嗜甜。 谈思琅夹起一块糕点,却是见着糕点上印着祥明斋的花样。 是祥明斋在城南那间子店罢。 毕竟江宁城与燕京城相隔甚远,若是真是差人去江宁城采买,只怕路上便全坏了。 她轻声道:“这些碗碟,是秘色瓷的。” 青阳不知前因,顺着谈思琅的话答道:“毕竟谢大人在江南待了几年,许是已经用惯了。姑娘,这秘色瓷可烧得真好看。” 谈思琅捏着筷子,一时间心绪莫名。 只是为了做给陛下看,他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可若不是为了做给陛下看,他又何必如此呢? 难不成是为了圣贤书中的“齐家”二字?又或者是因着他与父亲交好,便想要照顾她几分? 谈思琅想不明白。 她选择先好好用晚膳,方不辜负了谢璟这番她并不理解的好心。 用过晚膳,却是听得廊下通传,仰南院的许嬷嬷正在院中候着。 “仰南院?” “回夫人,仰南院是太夫人的居所,”答话之人名唤木莲,是谢府派来的侍女,“许嬷嬷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了。” 谈思琅一愣。 这位许嬷嬷,竟是萱姨身边的人吗? 谢璟大晚上地将人唤来她这边,萱姨会不会不满? “方才太夫人听人传话,乐呵得不行呢,”许嬷嬷一面为谈思琅捏着肩颈,一面笑着解释,“太夫人知晓大人性子冷,就怕委屈了姑娘。” 谈思琅迟疑片刻,轻声道:“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93281|1842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没有委屈我。” “还请嬷嬷转告太夫人,谢……谢大人他是极妥帖的。”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自定亲以后,他待她,实在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的。 她不愿他被旁人误会了去。 许嬷嬷笑眯眯地应了,心中想着,这原本雪洞似的栖竹院总算是能添几分暖意咯。 - 前院。 今日谢府大喜,府中庭燎烧空、香屑铺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大人心情极佳。 众人将他围在中间,说不尽祝福话,也有人趁机想要攀上些关系。 一位平日里怵他至极的大理寺丞也被众人推到他面前,向他敬了酒。 二皇子亦到场向这位深得父皇重用的谢大人祝贺新婚之喜。 这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的前院之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那便是坐在蔡蕙身旁的裴朔。 蔡蕙与蔡萱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姐妹,谢璟差人问过谈思琅的意见、得到无可无不可的答复后,仍是往尚书府递去了喜宴的请帖。 裴将军以公事为名留在了府上。 蔡蕙本是想着让裴朔也留在将军府的,但裴朔偏要与她同行。 如今却好了,他在这案几旁沉着眸,不住地往喉中灌酒。 蔡蕙看了看喜袍加身、意气风发的谢璟,又看了看颓然饮酒的裴朔:“你……总要过去的。” 裴朔昂着下巴:“过去什么?我每日都好好过着呢。” 他只是觉得表兄府上的酒甚是香醇,便贪多了些,母亲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蔡蕙摇了摇头。 裴朔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谢璟,冷笑一声。 表兄满心都是朝政前程,三娘却最是缠人。 曾经他与三娘约定相见,却又临时有事与好友一道外出,三娘竟在将军府中生生等到了日落西山。 如此看来,表兄与三娘的性子称得上是南辕北辙。 圣上乱点鸳鸯谱,到头来,定是只能造就一双怨侣。 要他说,三娘当初还是太过冲动了些。 他们二人好歹知根知底,他也是愿意软下身段去哄着她的。 他又灌了一口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 那是被谈三娘踢过的地方。 他再次抬头看向表兄。 哪知谢璟也在此时回头。 裴朔猛地一颤。 前院灯火煌煌,谢璟那双眼却黑得吓人。 裴朔移开目光,握紧手中的酒樽。 - 栖竹院。 谈思琅沐浴梳洗过后,换上了一身茜色的寝衣。 听着前院的乐声,她有些忐忑,却没了初初接到圣旨之时的不安。 忽而,前院的乐声停了。 一阵微风自花窗吹向桌案上的喜烛。 烛火晃了晃。 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谈思琅站起身来,在这间她尚还陌生的寝屋中来回踱步。 她打量着房中那些谢璟用惯的家私。 他果然很喜欢翠竹,她没有猜错。 此外,他似乎也很喜欢芍药,屋中竟有不少器具之上都雕着灼灼其华的芍药花。 却听得木莲朗声道:“大人回来了!” 谈思琅霎时间有些慌乱。 她撑着身旁的案几,回头望向门外。 今日是个晴夜。 温朗的月色倾泄而下,沿着斜斜的房檐,落在门外那人的肩上。 14. 半满(86更)(大改结束) 谢璟款款行至谈思琅身前。 她已卸去了白日秾丽的妆容,却愈发显得眸映春波、唇稍含蜜,似是芍药花瓣上初绽的晨露。 “你回来啦。”谈思琅道。 谢璟在前院沾染的酒气不可避免地飘向她的鼻尖。 她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昨日黄嬷嬷讲的那些敦伦之事,她其实听进去了不少。她知晓,那是夫妻之间避不过去的槛。可如今,她又生出了退却之心。 她……她与谢璟,不过是少时的点头之交。 他们甚至还未说过多少话,便要、便要…… 灯花炸出毕剥之声。 落在桌案之上的月影摇摇晃晃。 谢璟哑声唤道:“夫人。” 她在躲他。 到头来,她还是在怕他吗? 谈思琅的眼神有些飘忽:“程嬷嬷已备好了醒酒汤,如今正在小厨房的灶上温着……” 谢璟挡在她身前,她最终只能看向他。 看向他被衣袖遮住的、生在手腕上那颗的痣。 “多谢夫人。”谢璟笑道。 他不急不慢地往前迈出了小半步。 扬起的衣摆近乎透过寝衣触碰到谈思琅的小腿。 谈思琅杏眸圆睁,背脊紧绷,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便撞入谢璟怀中。 她屏住呼吸,只觉屋中流转的光影都在此刻凝滞住了。 唯一还在流动的,是谢璟呼出的气息。 灼热的。 落在她的额头。 惹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不自觉地抬头,却是再次撞入他那双漆黑的眸。 那双眸依旧平静。 只是,它已从深不见底的潭化作了烈焰之上即将沸腾的水。 他待她太过温和,竟让她忘记了,他分明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察觉到眼前人的不适,谢璟默不作声地退开,温声道:“我去沐浴。” “好……” 那半句“等你回来”终是凝在谈思琅的舌尖。 谢璟微微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谈思琅对着他的背影,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过来。 别怕。 别怕。 都到这一步了,怕也没有用的。 却见谢璟忽然回身、抬手。 谈思琅呼吸一滞。 他……他又要做什么? 谢璟伸出手去,替谈思琅拢了拢颊边有些凌乱的鬓发。 指腹擦过谈思琅的鬓角。 “走了。”他笑着说。 不久,净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 谈思琅端坐在喜床旁,攥着床褥、脊背直得不甚自然。 那隐隐约约的水流声,似是藏在她脊柱之中、即将决堤的洪流。 但洪流始终寻不到缺口,只能在她身体里翻涌。 倏地,水声彻底停了。 谈思琅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她已知晓从净房回到寝屋,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也就是说,谢璟,很快……极快,就要回到她身边了。 帐中熏了香,却不是她在闺房中常用的那种。 这陌生的香气惹得谈思琅愈发心绪不宁。 “吱呀——”一声,寝屋的门被推开了。 守在屋中的侍女纷纷福身唤了声“谢大人”,而后便尽数退下。 连停在屋外树枝上的鸟都不知在何时飞走了。 新房之中彻底只剩下谈思琅与谢璟二人。 谢璟一步一步往喜床这侧走来。 脚步声踩在谈思琅心上,惹得她本就慌乱的心跳愈发没有章法。 阴影落在身上。 是谢璟已行至她身前。 谈思琅往床榻内侧蹭了蹭。 而后深吸一口气,径直看向谢璟。 是她自己选择了与竹马退婚,方才被陛下赐下这桩始料未及的婚事。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便也不该因这选择产生的新结果而胆怯。 少女眸光清亮。 谢璟心间一荡。 他俯下身去。 谈思琅不明所以,仍直愣愣看着谢璟的发顶。 沐浴过后,他并未束发,如瀑青丝便这样随意披散在背后。 烛火落在他发间,氤氲开温柔的光晕。光晕之中,是与她身上无二的香气。 她恍然意识到,他们已是真正的夫妻了。 从今往后,他们会住在同一个院子、躺在同一张床榻,还会在同一间净房里用同样的香露。 忽而,小腿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觉。 谢璟左手握着谈思琅的脚踝,右手动作轻柔地为她除去鞋袜。 绣着喜鹊登梅纹样的绫罗袜褪去,露出少女莹白的脚踝。 谈思琅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战栗。 她甚至没想过退往床榻内侧。 谢璟醉了。 谢府的醒酒汤配方有差池。 她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她感觉到谢璟按了按她的脚踝。 似乎很轻。 又似乎已顺着脚踝,按到了更深的地方。 谢璟半抱半扶,将已然呆愣的谈思琅带上了床榻。 昨日,她家中的侍女嬷嬷便已来到谢府,在这张床榻铺上了绣着龙凤呈祥花样的大红色床褥。 谈思琅回过神来。 她看向已换上一身暗红色寝衣的谢璟。 他半躺在她身边,乌发落在她的肩窝。 “你……” 二人同时开口。 谢璟敛眉,侧过身去,将高悬的纱帐放下。 满室烛火被隔绝在外。 帐中彻底只剩下他们二人紧紧相贴的呼吸声。 “可以吗?”谢璟哑声问。 谈思琅咬着唇,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要发抖:“……可以。” 总要来的。 谢璟伸出手去。 他想要像方才除去鞋袜那般替身前人除去寝衣。 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她衣衫上的系带之时,却颤抖得厉害。 他的手指数次触碰到谈思琅腰侧的软肉。 却始终没有解开衣衫上的系带。 君子需得修得六艺,谢璟在读书之余,也从未放下过骑射之术。 但那双能拉开四石半巨弓的手,却在此时无法聚力解开妻子衣衫上软绵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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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补充道:“你我皆是第一次成婚,许多事情,尚有惧意,实乃人之常情;日子还很长,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婚事是他强求来这件事,他没想过能瞒她一世。 他能做的、他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之前,徐徐图之、春风化雨,让她心甘情愿沾染他的气息。 不过,此时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他需得唤廊下守夜之人备水…… “旁人会不会说……” “这是在我家中,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人可以说三道四。” 没人敢议论他的房中事。 况且谢府上下一早便知晓,往后,需得对这位新嫁过来的夫人恭敬、尊重。 谈思琅偷瞄了谢璟两眼。 她虽不太懂男女之事,但也知道,已到了这个地步,他却忽然卸了劲,属实是有些奇怪的。 总之,她松了口气。 再……给她一点点时间。 15. 误会(9.1修) 谈思琅醒来时,床榻的另一侧已经空了。她迷迷瞪瞪地伸出手去,挑起纱帐一角,溫煦的晨光顺着她的手指,斜斜探入帐中。 她揉了揉眼,正欲唤青阳备水洗漱,却是瞥见了身侧多出来的那只枕。 昨夜她不是一个人睡的。 谈思琅蓦地回过味来。 ……这榻上还多了一个谢璟。 小半年前,她还怵他得厉害;昨日与他同床共枕,却是出乎意料地一夜好眠。 青阳与槐序听着这厢动静,赶忙端着铜盆、面巾等物进来。 谈思琅净了面,又用青盐擦了牙,这才得闲问起谢璟的去处。 青阳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谢璟回来了。 槐序赶忙扶着尚还半倚在床边的谈思琅站起身来,复又在她耳边低声解释:“姑爷卯时便醒了,怕吵着姑娘,就去了侧间。” 话音刚落,谢璟已行至榻旁。 谈思琅抬眼望去,见着这人眼下竟泛着一圈极浅的乌青。 她微讶道:“昨夜我可是扰着你了?” 她分明记得,自己的睡相是极不错的,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 莫不是因着换了地方,她不太适应? 谢璟那句“夫人昨夜休息得可好”尚未出口,便听得谈思琅的关切之语,他轻笑一声,本欲答“自是没有”,开口之时,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当真扰着了,夫人当如何?” 谈思琅神情认真,抿着唇斟酌道:“若是我睡相实在不雅,不若你我暂时……分榻而眠?” 天地良心,她实在是不知晓、也控制不了自己睡熟后的事情。 她昨夜睡得舒坦,今晨也是神清气爽;推己及人,昨夜谢璟若是扰她清梦,她定是会与谢璟说清楚、再寻个解决的办法的。 毕竟往后还有那样长的日子要过,总不能日日都不得好眠。 “我只是说‘若是’,”谢璟哑然,“夫人睡相很好。” 且她熟睡之后的呼吸声和缓绵长,听着便让人心中安稳。只是因着太过安稳,反而让他数次惊醒,生怕天光大亮之后,这床榻之间,便又只剩下他一人。 谈思琅微微歪着头:“那你眼下……” “是前些日子公事繁多,”谢璟解释道,“与昨夜无关,更与夫人无关。” 他本是想借坡下驴,问她讨要一个小小的承诺,却忽略了她素来是个实心眼的姑娘。 他不该将朝中那套用到她的身上。 若是因他这一时失言,让她生出负累之心,便是他的罪过了。 谈思琅轻轻颔首。 原是这样。 恰好有风越过窗棂,将瞳瞳的日色吹向谈思琅眼底。 谢璟张了张口,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到头来,却也只道:“寝屋之中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夫人告诉程嬷嬷便是。” 谈思琅眼角一弯,含笑应是;思及一阵还要去仰南院中敬茶,便又细声问道:“那我先去梳妆了?” 谢璟点了点头,待谈思琅已走远了,才记起自己还有话要与她说。他往妆台那侧看去,却是恰好看见铜镜之中妻子的笑靥。 他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装作是与她相视而笑。 谈思琅梳妆过后,夫妻二人又一道在栖竹院中用了早膳。 谢璟状似无意地说起:“今日这道滴酥鲍螺倒是有失水准。” “有吗?”谈思琅顺着他的话看向那道她完全没动过的滴酥鲍螺。 她还以为谢璟这样的人,对吃食并不讲究。 谢璟微微颔首。 谈思琅笑道:“京中最好的滴酥鲍螺还得是城西仁和斋中做的。” 少时,她极喜爱吃仁和斋的滴酥鲍螺,隔三差五便要央着母亲差人去仁和斋买回家中。 许是那阵子吃得太多,又许是单纯因为年岁渐长、换了口味,后来的她渐渐觉得滴酥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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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她一直盼着谢璟成家立业,“立业”二字他倒是做得极好;然,“成家”二字却始终瞧不见影子,无论是他高中之后、还是尚在江南之时,一直都有世家豪族想与谢府攀一门姻亲,但都被谢璟冷着脸推拒了。 一来二去,谢璟的婚事便生生拖到了如今。 蔡萱甚至都疑心他要一个人过完这一世了。 她不是想要催他,只是她与夫君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 还好陛下仁慈。 只是婚事虽定了,她又有了别的担忧。 她担心谢璟像块木头,生怕他新婚当夜便板着脸与谈家姑娘说些“之乎者也”的无聊话、约束人家。特别是今晨听闻栖竹院没过多久便命人备水,她更是心中焦愁。 那前后还不到小半个时辰! 她怕谈家姑娘瞧不上谢璟…… 蔡萱含着笑,温声替儿子解释:“莫要怕他,他只是对外人凶了些。毕竟他是在大理寺做事。” 复又道:“你们新婚燕尔,如今茶喝了,我也不多耽搁你们。思琅,往后把府上当自己家便是。” 陛下体恤臣下,道婚假不过五日,谢璟与谈思琅便无需专程进宫谢恩了。 出了仰南院,夫妻二人径直回栖竹院。 行至半途,谈思琅轻轻拉了拉谢璟的衣袖。 谢璟脚下一顿:“怎么?” 谈思琅道:“我没有怕你了。” 方才萱姨说完后,她又想起大婚那夜许嬷嬷说的那些话。 萱姨似乎……有些误会。 也不知昨日许嬷嬷可有将话带到。 更不知谢璟会不会也误会了她。 “方才我侧过脸去,是因为萱姨还在说事情,我觉得我们应该专心听她说完,”谈思琅红着脸,声音压得很轻,“还有昨夜,我也不是怕你,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她向来是实事求是的性子。 以往她觉得谢璟冷情,加之裴朔又经常说起表兄训斥自己之事,她自然会有些怵他。 但如今……他又没有训斥她。 况且她又不是聋子,她能听出来,在与她说话的时候,谢璟会刻意将声音放温和些。 虽不知他为何会这行,但,她愿意试着放下心中的成见,与谢璟好生相处…… 谢璟看向身前之人。 有一只黄粉色的彩蝶停驻在她发髻间的鹿首金步摇上。 “不是萱姨,”谢璟笑道,“是母亲。” 谈思琅一愣。 谢璟不自觉抬手,想要去捏捏她白里透红的脸颊。 “嗯?”谈思琅不明所以。 谢璟收回手:“无事,回去罢。” 光天化日的。 夫妻二人回到栖竹院后,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谈思琅趁此机会见了府中的一众下人。 谢璟早已提前敲打过府中上下,并不担心有人下谈思琅的面子、或是故意为难她;他本欲去侧间处理公事,但是见着谈思琅坐在上首,听着下人回禀府中各项事宜的时候,却又舍不得离开了。 她是在听他们二人家中的事情。 那些关于他们每日的衣、食、住、行的事情。 有拿不准的事情,她还会侧过身来问他的意见。 每当这种时候,她鬓间的步摇便会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声。 正厅之中有许多人。 但只有坐在她身侧的他得以听见这极轻极轻、好似檐下风铃晃动的声音。 - 用过午膳,谈思琅去寝屋中歇晌。 谢璟沉吟片刻,便差人去取公文,自己则在寝屋内的一处案几旁坐下。 待谈思琅醒了,他问她:“午后要不要去府上各处看看?” 谈思琅望了一眼窗外的骄阳,想了想,还是大大方方道:“我可以不想吗?” 夏末的午后,燥热得厉害,她不是很想折腾自己;要她说,若是想要逛园子,倒不如等到日暮时分。 已不是第一次对着谢璟说出自己的想法,比起之前,她在开口时要坦然了许多。 谢璟敛眉:“自是可以,恰好我也有公事要处理。” 也是,就算她说不怕他,但他们二人到底还是生疏的。 “往后,你若是无聊,也可以邀请你那些手帕交来府上一并赏花吃茶。”谢璟随手翻弄着案几上的公文,平心定气道。 谈思琅瞥了一眼谢璟身前案几之上那厚厚一摞公文,又看向谢璟:“好辛苦。” 还在婚假里呢,竟就有这样多的公文要看。 难怪赐婚之时的圣旨上说他忠勤体国…… 还真不是什么胡乱吹嘘的夸赞之言。 她午睡刚醒,双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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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谈思琅已用绢帕擦过手,她取了一枚杏脯,递向谢璟。 “是我们府上。”谢璟看着她清灵的眼,不紧不慢道。 17. 惊喜 日色渐沉。 谈思琅放下手中的游记,五指张开、双臂直直伸向前方,略略舒展了一番久坐后僵硬的身体。 她微微侧过身去,余光落向正埋头批注公文的谢璟。 琥珀色的阳光洒了他一身,隐隐能透过月白色的薄衫看到他宽而端平的肩。 他的公事还没有处理完呀。 谈思琅收回目光,身下的玫瑰椅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 此时日头不似午后那般晒了,她想出去逛逛。 昨日入洞房前,她一直都顶着那张碍事的红盖头,根本没有机会看看谢府究竟是何模样。 她好奇槐序曾提到过的饮月湖。 而且在寝屋中闷了这样久,她有些无聊。 谈思琅一手撑在玫瑰椅的扶手上,一手虚虚搭在腿间,又回过头去。 谢璟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握着紫毫笔的右手顿了许久。 也不知他会忙到什么时候。 谈思琅这才意识到,谢璟午后问她要不要去府中各处看看,或许只是客套;又或者,他本意就是让她自己去逛、而他留在栖竹院中处理公事? 看起来他并没有时间与她一起出去。 她握着扶手,有些纠结。 虽说她与谢璟没有感情,但这好歹是婚后第二日,她就这样扔下他、独自去游园,似乎有些……不妥。 可打扰他的公事,似乎更加不好。 要不还是她自己出去? 大不了回来的时候,她绕道去小厨房端一碟点心给他。 方才她递过去的杏脯,他吃得很是开心呢! 由此可见,谢璟对“吃”之一事确实是有些偏爱的。 谢璟在心中默数了数十个数,佯作添茶,端着茶杯起身时,见着的便是谈思琅蹙眉抿唇、一脸纠结的模样。 盯了许久的背影骤然转了过来,谈思琅猝不及防,愕然地轻“啊”一声。 “夫人?”谢璟问。 半侧着的姿势有些别扭,谈思琅干脆将椅子转了小半圈:“你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谢璟刚想说尚还需要些时辰,话未出口,却是后知后觉,方才为了绕开游园之事,他似乎寻了个很差劲的借口。大婚第二日,他竟在看这些不甚紧要的公文? ……他在做什么。 她定然不会喜欢满心只有公务的夫婿的。 就因着她的一句话,他竟自乱阵脚、忘记了自己在婚前的所有打算。 谢璟将手中半满的茶杯放下:“其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当真?”谈思琅眼中一亮。 谢璟轻轻颔首:“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提着裙摆,快步行至谢璟身侧,仰着头:“那我们现在出去罢。” “出去?” 谈思琅道:“就……你方才不是问要不要去府中各处看看嘛。” 嗯,是谢璟提的,可不是她贪玩坐不住。 “夫人不是说不想去?” 谈思琅摆摆手,笑道:“如今没那么晒了呀。” 谢璟一怔。 所以……先前她拒绝他,只是因为午后阳光太晒了? 是了,他曾听姨母说过,谈三娘肌肤娇嫩,最是不喜骄阳烈日。 他竟是忘了。 “若是你不方便……” “走罢,”谢璟俯身将案几上的公文粗粗收拾了一番,温声问道,“想先看看哪里?” 谈思琅歪着头,脱口而出:“湖畔!” 谢璟唇畔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声:“我本也是想带夫人去湖畔看看的。” 她似乎,已完全不害怕他了。 “想到一起去啦。”谈思琅对着铜镜扶了扶自己发髻间的金钗,而后转身往屋外行去。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已是成了婚的人了,赶忙停下步子,回身看向谢璟。 - 谢璟想让谈思琅看的,自然不只是谢府之外的饮月湖。 他引着谈思琅绕过香藏不散的花墙,眼前豁然化作一片扶疏的竹影;复行数十步,又有假山怪石盘曲嶙峋,其间妆点有或黄或粉的小花,平添了三分可人之意。 谈思琅瞧着,这府上竟栽种了不少她极其喜爱的芍药花。 她与这宅子的上一任主人倒是有缘! 一路走走停停,两刻多钟后,二人行至一处坠着花藤的月洞门,月洞门后,则是一座杂花环护、绿树周垂的小院。 谢璟道:“此处最宜观湖。” 言罢,便带着谈思琅行入院中的屋房。 绕过屋前的山水屏风,却见明透的窗外,正荡着漾漾澄澄的波光。 谈思琅心中欢喜,“哒哒哒”地小步跑到窗前,眸光灼灼地看向窗外的湖光。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菖蒲色的夕晖为湖光勾勒一圈淡紫色的金边。 谢璟站在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几乎能从她的背影中看出欢喜的意味。 却见眼前的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夸赞道:“旁人若是知晓你不只是读书做官了得,连选宅邸也是个中好手,只怕是要嫉妒啦!” 她脸上挂着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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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侧间是我练字作画之处,而东侧间,本一直是空着的,”谢璟道,“后来得了圣上的旨意,我想起曾听人说过,夫人极爱制香,便想着,将东侧间收拾出来,作为香阁。” “先前的主人有贮药的习惯,这东侧间中恰好有一只极大的橱柜,我往里面添了些香料,只是我到底不精于此道,还得辛苦夫人,列个单子,差人采买。” “夫人在尚书府有的,在谢府也该有。” 谈思琅看向身侧一脸淡然的人,微微讶异。 她后知后觉,谢府花园的好几处布置,竟与尚书府是有几分相似的。 谢璟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脸。 18. 太近 谈思琅一愣,手背不自觉地贴向被谢璟揉过的地方,嗫嚅道:“做什么?” 谢璟轻笑一声,并未多做解释。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其间还残留着妻子脸颊上的温软与馨香。 他会让她慢慢习惯这些接触。 从只是轻描淡写的触碰,到更亲密、更深入的。 谈思琅眨了眨眼,困惑地打量着谢璟。 他…… 有点突然。 有点猝不及防。 “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谢璟敛住思绪。 谈思琅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还未回过神来。 她知道自己脸摸起来软乎。 但是往常……也只有阿姐和母亲会揉她的脸。 “夫人可想就留在听云阁中用晚膳?” 此间名为听云阁,楼前的牌匾还是出自蔡萱之手。 “可以吗?”谈思琅微讶,她原以为谢璟是个极重规矩的人。 谢璟笑道:“自然可以,正好晚间无事可做,待用过晚膳,你我二人也可在听云阁中赏月观星。” 午后将她拘在寝屋,实在是他一时犯浑。 “你不用回去看那些公文吗?”谈思琅脸上的热意散了些,“我瞧着好厚一摞!” “尚在婚假,也不急这一时,午后是我想岔了。”谢璟道。 谈思琅含含糊糊地问:“你是怕我在府上不适应吗?” 所以才想要陪着她。 “昨日礼成之后,你我二人便是夫妻了。”谢璟深深看了谈思琅一眼。 不是谈思琅儿时与那群将军府府上的小孩们办家家酒时口中说的夫妻,而是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载于官案、过完大礼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谈思琅避开他的目光:“我当然知道。” “今日无需进宫谢恩,是因为陛下体恤臣下,怕耽搁了本就不长的婚假,”谢璟神色如常,淡淡道,“你我二人与盲婚哑嫁也相去不远,若不趁着这段时日多多相处、熟悉一二,实在是有负陛下之恩。” 谈思琅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所以他这些天这般对她,果然是因为不想辜负陛下赐婚之恩。 这样也好。 谢璟问:“这几日,夫人可有什么地方想去?” 谈思琅回神:“府上还没看完,旁的倒也不急。” 复又好奇地问道:“五日的婚假,可是包括了昨日?” 谢璟点头应是。 “那果真很短欸。”谈思琅颔首。 她还以为是从今日开始算。 谢璟道:“大理寺诸事繁杂,耽搁不得。” 她也觉得婚假太短了些吗? “这样啊。” 湖畔吹来微潮的风,将天际滟滟的轻云吹向谈思琅淡粉色的双颊。 谢璟沉吟片刻,道:“待用过晚膳,夫人可想去看看东侧间的那些香料?正巧我也对夫人做的香牌好奇得紧,不若让我也试试?” “你想试试,那当然可以啊,本来就是你准备的香料……”谈思琅道。 也不知谢璟怎么突然想试试做香牌。 谢璟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听闻廊下通传,说晚膳已经备好了。 夫妻二人并肩回到主屋。 谢璟留意到,晚膳有两道菜,谈思琅并不太喜欢。 他这才意识到,他上一次与谈思琅一道用膳,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还是在将军府中。 朝食那道滴酥鲍螺不见得是厨子做得不好。 也可能是谈思琅的口味变了。 三五年后,爱吃的东西变了,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该太过先入为主。 谢璟道:“这两日的吃食都是后厨自作主张安排的,往后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差人去说一声便是。” “我知道的,”谈思琅眉梢一弯,“府上的厨子手艺很好!” 谈尚书爱吃,尚书府的厨子是花了好些功夫寻来的。 谢府的吃食竟差不了多少。 谈思琅愈发肯定,谢璟此人,外表雷厉风行、不近人情,内里其实对吃食极为讲究。 还挺有烟火气的。 因着这点烟火气,谈思琅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与谢璟亲近了一点。 就一点点。 见着眼前少女吃得香甜,谢璟也比平日里多用了大半碗米饭。 用过晚膳,湖面已化作一片静谧的蓝。 谈思琅倚在窗畔,恰有一只飞鸟掠过,她不自觉地踮了踮脚尖。 谢璟弯了弯嘴角。 此情此景,与他曾作过的画一模一样。 也不对。 实实在在站在此处的谈思琅,比他画中的要动人千倍百倍。 因着刚用过晚膳,夫妻二人在小院中转悠了一阵、消了消食,这才往东侧间去了。 二人相对而坐。 “先得调配香粉。我本是想说做十里香的,但是十里香需得稍稍将茴香炮制一番,”谈思琅环顾了一眼四周,“这边没有小火炉。” “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谢璟道,“我一阵便差人去准备。” 他到底还是没有准备周全。 谈思琅笑道:“不急的。” 她小声嘀咕:“檀香半两,甘松一两,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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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她忽而站起身来,行至谢璟身侧、席地而坐,而后凑到谢璟手旁:“你看啊,就像我这样。” 东侧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轻飘飘的风声、涟漪荡开的水声、飞鸟的叫声都在此刻消失。 只余下了谈思琅的话语声。 那句“就像我这样”在谢璟耳畔被无限放大。 少女身上清幽的香气也在咫尺间无限弥漫。 他们靠得太近了。 他庆幸这几个月过去,她不再那么怕他,甚至可以对着他,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他又有些遗憾她这份大方。 她这般坦荡、这般对他不设防。 而他的心中,却早已欲念横生。 “你看明白了吗?”谈思琅侧过脸去,看向谢璟。 对着妻子水润清明的眼,谢璟难定心神:“也许是……看明白了。” 谈思琅眉心微蹙:“那你试试?” 这还是她第一次教别人,若是教不好,实在是有些挫败。 谢璟试图回忆方才所见,却只能想起少女又娇又甜的嗓音。 他是个不专心的学生。 “不是这样……” “你看我。” “看我的手。” 谢璟暗暗掐了掐掌心,深吸一口气,强迫目光只落在那双纤巧的手上。 是他让她教他。 是他想一步步引着她习惯他的存在。 他本以为自己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 19. 嗔怨 婚后第三日,新妇回门。 因着心中记挂着回家的事情,谈思琅醒得比前两日都早。 她翻了个身,手臂恰好打在谢璟的背上。 谢璟已醒了一刻钟了,此时正在榻边坐着,默默想着回门这日的礼单可有什么不妥。 谈思朗半梦半醒,并未睁眼。 她蹭了蹭怀中的锦被,唇边溢出一声黏糊糊的慨叹。 谢璟侧过身去,见着的便是妻子一夜好眠之后酡红色的脸颊。 带着些湿漉漉的温热气。 他见谈思琅双目紧闭,只当她还未醒,不过是在梦见了什么,方才翻了个身。 毕竟如今不过卯时。 先前那两日,她都睡到了辰时之后。 支摘窗被紧紧合上,只有一叶熹微的晨光钻到纱帐边。榻边燃着两盏小灯,拔步床内流淌着昏黄又温柔的光线。 谢璟心中一动,俯下身去。 此时他还侧着身,以至这动作略有些别扭,但他并不在意。 腰背间那若隐若现的不适反而能够提醒他,这并不是在梦中。 他尚未来得及束起的乌发散落在谈思琅皓白的手臂上。 而后,隐隐约约瞧见她的眼皮颤了颤。 谢璟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 方才,在某一瞬,他有些期待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又在下一瞬,庆幸她还在梦中。 身下的锦绣裀发出闷闷的窸窣声。 谢璟下意识地按住了锦绣裀的一角、想让它安静,指尖软绵的触感让他回想起妻子的脸颊。 他的喉咙微微滚动。 身后没有传来别的响动。 谢璟呼出一口气。 他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自己的寝衣,这才站起身来,款款往净室走去。 屋外的天光泛起沉静的靛蓝。 远远望去,天地交际之处的光影毛茸茸的。 像是半刻钟前,妻子喷在他鼻尖的呼吸。 - 夫妻二人去仰南院陪蔡萱一道用了早膳。 蔡萱照例了交代了谢璟几句,左右不过是让他去尚书府时要注意礼数,莫要摆架子。 用过早膳,蔡萱目送二人出门。 见着停在谢府门前的马车,谈思琅微微愣神。 谢璟侧过脸去看她:“怎么?” “不是之前那一架。”谈思琅答。 她说的是春闱放榜那日,谢璟好心载她回家时的那一架马车。 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谢璟含笑道:“那一架是我上衙时乘的。” 一面说,一面扶着谈思琅踏上轿凳。 随行的木莲掀起车帘,谈思琅打量着马车内的布置。 比起之前那架冷冷清清的马车,这架马车倒是与京中世家贵族们所乘坐的马车相差无几,处处透着精致与舒适。 二人并肩而坐,比起春闱放榜那日的尴尬与局促,此刻的马车中里氤氲着一丝莓果将熟未熟时的酸甜味。 若是平日里谢璟独自出门,定是会备上公文,在马车之中翻看,以免虚度光阴。 可此时不同。 与夫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是虚度。 他将提前备好的糖渍青梅推到谈思琅身前。 谈思琅照例是从中捻起一块,递到谢璟手中。 少女的指尖划过他掌心。 谢璟轻声道谢。 谈思琅弯了弯眼尾:“我都没有说借花献佛那些客气话,你也别说谢啦。” 他们是夫妻了嘛。 虽然还不太熟,但也不用那么客套的。 谢璟轻笑:“夫人说得是。” 刚用过早膳,谈思琅不饿也不馋,吃了两枚果脯,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绢帕,小心将指尖擦净。她擦得很慢,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谢璟余光落在她被蔻丹染得嫣红的指甲上。 雪白的绢帕衬得她的指尖愈发娇艳欲滴。 却见谈思琅用手指戳了戳谢璟的侧腰。 谢璟手心一紧,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谈思琅低声开口,尾音轻轻拖长:“一会儿到了家,母亲、母亲若是问起……” “她向来关心我,我怕她瞧出什么,误以为你我二人生分。” 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你能不能待我稍稍亲近那么一点点?” “我不是说你这几日冷淡的意思……” 谢璟了然。 她是在担心陈清于察觉到他们并未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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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思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嗳呀。” 她不自觉抽开案几下的暗橱,却是忽然想起,这是谢府的马车,暗橱之中可没有她那些小镜、胭脂。 “怎么了?” “想找小镜。” 谢璟眼中暗了暗。 又是一个他不清楚的小习惯。 谈思琅总觉得自己的唇角有些黏糊,便借着茶盏中的茶水,又小心翼翼地用绢帕点了点唇边。 她有些懊恼,今日要回家,她特意让青阳给她画了个很是精巧的妆。 就不该在路上贪嘴,若是擦花了口脂…… 思及此处,她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将糖渍青梅递给自己的人。 那眼神似嗔似怨,荡着潋滟的春波,惹得谢璟心跳漏了一拍。 他转过身去,装作是在整理被风吹乱的纱帐。 那本静静垂着的纱帐被他攥在掌心,反而生出了一圈漩涡般的褶皱。 漩涡之中,荡开一朵水花。 谢璟眸色渐深,若有所思。 20. 回门 谢府的马车在尚书府前稳稳当当地停下。 谢璟扶着谈思琅下了马车,顺势牵起她的左手。 他指腹间因常年习字而生出的薄茧摩挲过谈思琅柔软的掌心,惹得谈思琅本能地蜷了蜷指尖,细微的痒意挠在二人心间。 谢璟侧首俯身,轻声道:“夫人不是怕岳母大人担忧?” “是,我记着呢,”谈思琅的目光飘向尚书府门前的树木,“走罢走罢。” 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况且……她也没说不让他牵呀。 她就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已。 谢璟的手暖烘烘的,倒是与他这人不太一样。 候在府门前的谈怀绩抬眼便见着附耳私语的夫妻二人,他心中稍定,对着妹妹招了招手:“三娘!谢……兄。” 他与谢璟乃是同年所生,如今官居六品,往日都是唤谢璟一声谢大人的…… 但他又觉得,若是今日还唤一声“谢大人”,未免有些给三妹丢份。 其实他还是该唤他“妹夫”的。 谈怀绩隐隐有些懊恼,还是没准备好。 “大哥。”谢璟语气从容。 谈怀绩不愿露怯,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便引着夫妻二人往前厅行去。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只是谢璟始终牵着三妹的手,他竟寻不到机会单独与三妹说上几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是谈思琅在说,语气里带着归家的雀跃。 谢璟则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句,语气平和。 谈怀绩行在二人身前一步之处,时不时插句嘴,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到两人紧握的手上。 及至前厅。 陈清于见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儿,当即便红了眼眶,而后便瞧见了女儿与女婿牵在一起的手;她压下翻涌的思绪,柔声道:“回来了。” 谈思琅见着娘亲,亦是心头一热,恨不得马上扑到母亲怀中。 谢璟若有所感,极其自然地在妻子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 谢璟温温淡淡地开口:“劳岳父岳母久候。” 谈尚书乐呵呵地应了。 谈思琅也赶忙娇声唤了声“父亲”、“母亲”。 侍女引着谈谢夫妻二人在下首坐下。 谈尚书习惯性地自谦:“在家中时,我与夫人都纵着三娘,她那性子,往后还请你多担待些。” 谈思琅极轻地哼了一声。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璟不紧不慢道:“夫人很好,是夫人担待我才是。” 他本欲再说上几句,却听得陈清于笑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总之往后都是一家人,互相体谅、互相扶持,这日子方能和和美美。” 她暗暗瞪了谈尚书一眼,哪有回门当日就在女婿面前贬低自己女儿的? 谈尚书摸了摸鼻尖。 他就是说个客套话,夫人怎还当了真。 还有谢璟,竟也一副要与他辩驳“三娘性子”的架势。 奇哉怪也! “岳母所言极是。”谢璟颔首。 夫人那日说的凡事要商量着来,原来是从岳母这里学去的。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 谈尚书没再装模作样地说些这前厅之中无人爱听的虚话。 谢璟始终是那副沉静的模样,话语不多,只是每次开口,都能让陈清于满意半分。 谈思琅觉得自己还没能与母亲说上几句体己话,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她与谢璟并肩入座。 谈思琅心中憋不住事,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正专心用饭的父母与长兄,偷偷摸摸地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身旁的谢璟。 谢璟微讶:“何事?” 谈思琅凑到谢璟耳畔,低声道:“谢府的厨子日日都做我喜欢的菜。今日回门,我本也想传话,让府上备些你喜欢的菜。但我又不会读心术。” “我就只能依着这两日所见胡乱猜啦。” 语气里带着些小小的得意与邀功般的亲昵。 言罢,她对着桌案上的荔枝肉抬了抬下巴。 她昨日特意差槐序回了一趟尚书府呢。 谢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谈思琅解释道:“前日晚膳时有这道菜,你似乎用了不少。” 她拽了拽谢璟的袖口:“若是我猜错了……” “夫人猜对了。”谢璟夹起一块荔枝肉放入碗中。 他前日用了不少荔枝肉吗? 大概是因为那道荔枝肉就放在自己身前罢。 他没有把这些扫兴的话说给妻子听。 他对吃食并没有多少兴趣,于他而言,吃喝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口味如何、并不重要。 荔枝肉的酸甜味在他口中化开。 却是比不得谈思琅话语中的甜味半分。 被她放在心上,竟是这样的感觉。 谢璟握紧手中的玉筷,强迫自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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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于屏退了下人,先是问起谈思琅在谢府可还适应,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又刻意压低声音问:“他院中确实是没有旁的女子罢?” 谈思琅颔首。 陈清于又问:“那他待你……可还承受得住?” 谈思琅先还未反应过来,刚要答谢大人待身边人其实还挺温和,“温”字尚未出口,却是恍然意识到了母亲是在问些什么。 她“噌”地红了脸:“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总归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母亲莫不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毕竟他长你那么多岁,体格上又高出你许多,”陈清于语重心长道,“我还不是担心你。” 害怕母亲还要追问,谈思琅摇了摇陈清于的手臂,娇声道:“我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回家一趟,母亲还与我说别人,我可不依!” 陈清于一脸探究地看着眼前的女儿,总觉得有些奇怪。 谈思琅做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蹭了蹭陈清于的衣襟,细声细气道:“……阿娘。” 心中却也知晓,这事情,总不能拖一辈子。 她既没打算和离,便总得做好准备。 总得……迈出那一步。 21、惊梦(400营养液加更) 与陈清于又说了一阵话,谈思琅留在闺房中歇晌。 知晓三小姐正在歇息,廊下的侍女俱都静悄悄的,连屋檐下悬着的风铃也默不作声。 午后刺眼的阳光被挡在屏风与纱帐之外,帐中熏了谈思琅最熟悉的香,清清淡淡的花果味将她团团包裹。 她盯着承尘上繁复的花样,幽幽叹了口气。 有些困倦。 但是睡不着。 一闭眼就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更会想起谢府那张拔步床里漫延的气味。 还会想起大婚当夜,谢璟去沐浴之前,幽深的眼神。 以及前日透亮的阳光下,藏在薄衫之后,谢璟的肩胛骨。 正如母亲所说,谢璟身量高大,根本不似旁的读书人那般清瘦文弱。 她下意识在虚空中松松一抓。 ……一阵又要见到他了。 她没想过拒绝这桩御赐的婚事。 如今六礼已过、大礼既成、回门礼亦已毕,有些事情,应是水到渠成的。 况且,她虽看不明他眼底的暗涌,却并不讨厌他。 她也在试着将前尘旧事抛诸脑后,尽量不去怵他怕他,与他亲近起来。 谈思琅抱着锦被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绣花枕中。 陷入柔软的床榻,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却是睡得不甚安稳。 许是因为今日房中冰鉴中的冰添得不够多,她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 她晕乎乎地将锦被踢到床榻一角。 恍惚之间,却是忆起及笄那年,与姚清嘉一起躲在一座假山之后,鬼鬼祟祟地翻弄着偷偷买来的《牡丹亭》戏文。 读的那一折,名唤《惊梦》。 彼时他们二人看着书卷里的唱词羞红了脸,也不敢多说对未来日子的期许,更不敢细想字里行间的情愫,只一味地握着对方的手腕,“嗳呀”个不停。 春日的粉桃随风飘扬,落在被二女捧在掌中的书页之间,花香浸润在那羞人的唱词之中。 分明已是夏末秋初,谈思琅却在睡梦中,听见了温和的春潮之声。 青绿色的春水卷着春草的涩味,拍打在岸上,落在她的耳廓,洇出一圈雾蒙蒙的薄汗。 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波。 - 谢璟与谈家父子相谈甚欢。 念及谈思琅归家后的喜悦,谢璟主动开口:“不知今日晚膳,可否再叨扰岳父岳母一番?” 谈怀绩舍不得三妹,自是从善如流:“如此也好。” 言罢,便行去廊下,差人吩咐后厨好生准备一番。 尤其是提了两道三妹喜欢的点心:“多备上些,让她到时候带回谢府去。” 赐婚之时,谈尚书只是想着借谢璟的势,但见着女儿与女婿感情好,他亦是乐见其成;他沉吟片刻,对着谢璟道:“不若你去告诉三娘和夫人?” 让小夫妻见见面,也让谢璟瞧瞧妻子从小住的闺房。 也能增进感情嘛! 他果然还是个极开明又极为女儿着想的父亲。 谈怀绩吩咐完下人回到书房时,谢璟已被谈尚书支走了。 “妹夫人呢?” “我让他去你妹妹院中了。” “他怎能去妹妹的院子?” 谈尚书白了谈怀绩一眼:“人家是夫妻,怎么不能去了?” 谈怀绩:“……” 父亲所言虽是无甚问题,可是、可是…… 哎,妹妹是真的嫁人了。 哎! 谢大人又如何? 说起朝政头头是道又如何? 哎! 谈怀绩重重叹了口气。 谈尚书只觉儿子有些莫名其妙:“你今日是吃错了饭不成?” 大好的日子哎个没完了。 - 谢璟跟在侍婢身后,行入谈思琅所居的韫玉堂。 院中所栽花木甚多,其间三五株上,还粘着绸绫纸绢制成的通草花。 真真假假,相映成趣,混杂在枝头,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偶有风过,花叶簌簌低语。 侍婢挑起绣线软帘,领着谢璟行入主屋之中。 却见屋中珠帘飘扬、绣幙低垂,美人榻上绣着穿花彩蝶,案几之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精巧别致的小匣子。 金炉中逸出姣花软玉似的幽香。 这是她的闺房。 她自幼生活的地方。 比起他差人布置的那间寝屋,此间更为华丽精致,却又不会显得庸俗。 侍女为谢璟斟了茶水,引着谢璟在主屋坐下,而后去内室通传。 谢璟打量着屋内各处。 案上玉粉色的瓷瓶曾被她抚摸过无数次。 脚底银红色的茵毯曾被她踩踏过无数次。 静默的物件,倒是比他更加亲近她。 他到底是第一次进入谈思琅的闺房。 也是第一次这样接近她少时的生活。 谢璟压下想要直接去内室寻她的念头,随意摆弄着花梨木桌案上用以装饰的小物件,思忖着回府之后,还要再置办些什么。 毕竟……岳母还在此处。 他可不想被岳母误会成呆头呆脑、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 岳母不喜欢那样的女婿。 他知道的。 况且,方才用午膳时,他似乎说错了话。 她自那之后,再没有理会过他。 …… 陈清于一早便不在内室了。 传话的侍女行至内室门外时,谈思琅午休刚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此时浑身上下还软绵绵的。 她又在床榻间赖了一会儿。 毕竟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又要离开家了。 也不知下一次回家,需得等到什么时候…… 先前她与母亲开玩笑,说什么往后谢璟婚假结束了,自然不会日日都在家中,待到那时,她就回家来。 母亲却说,她如今成婚了,不可再这般孩子气。 还说谢璟如今后院中空空荡荡、干干净净,但未来的事情总是说不准的。 情爱难求,她至少要抓住谢璟的尊重。 谈思琅不愿多听这些话,说了一句“谢璟答应过不会娶妾纳房”后便将话题岔开了。 青阳与木莲拥着她在铜镜前坐下,却是听闻,姑爷正在韫玉堂的主屋中候着。 谈思琅手中一顿,忽而想起《惊梦》那折戏中的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蜃楼 谈思琅跟在谢璟身后回了前院。 见着谢璟,她便又想起午后母亲说的那些话;更想起方才脑中那半折戏文。 她心中挂着事,不似晨起时那般兴奋。 “夫人可是有些乏累?”谢璟温声问道。 谈思琅轻抿下唇,摇头:“歇过晌了。” 他问这个作甚?韫玉堂的侍女没有告诉他吗? 谢璟道:“午膳时,夫人的安排,我很喜欢。” 他猜,她尚因他在午膳时说错的话而不愿理会他。 谈思琅愈发一头雾水,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当时不就已说过她猜对了? 她也有用余光留意到,他在那之后确实用了不少荔枝肉,并不是在与她客套。 这一路,谈思琅的话比往日里少,便显得谢璟的话多了。 他猜不出谈思琅心绪低落的缘由,只得讲起一些他也不知算不算有趣的趣事。 还极为刻意地以午后与谈尚书以及谈怀绩的闲谈为引子。 他说这些“趣事”的时候,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其实谈思琅不觉得他说的东西有意思。 那些老掉牙的趣事,比不得她半月前淘来的话本杂记上写的内容半分。 但是见着谢璟这副模样,她却是没由来地勾了勾嘴角。 也不知谢大人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些。 莫不是午后,大哥对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她抬眸看向话比往常多了不少的谢璟,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府上的茶水可还用得惯?” 谢璟轻轻点头。 谈思琅亦点头。 二人点头的节奏竟不差分毫地对上了。 谈思琅轻笑出声。 什么呀。 恰有一只彩蝶从二人身前飞过,它携着谈思琅的笑声,钻入花丛之中。 谈思琅赧然地侧过脸去,方才的忐忑不安也被那彩蝶暂时带去了别处。 谢璟不明就里,却也从眉间溢出一线笑意。 谈思琅小步跳到谢璟身前半步的地方,加快了脚步:“走罢走罢,不然父亲要差人来韫玉堂催了。” 明日愁来明日愁罢! 谢璟跟上前去,问道:“夫人明日可想去城西走走?玉渊潭四周树木葱茏、浓荫匝地,即使是午后,亦是清凉幽静。” 他听同僚说起过,玉渊潭风景甚美,又不用受骄阳之扰。 “好呀,”谈思琅踩在花影之上,“我也许久未去过玉渊潭了。” 先是忙着备嫁,婚后又接连两日都闷在谢府,她确实是想出去逛逛了。 晚膳时分,谈尚书做主开了一坛埋了许多年的女儿红。 谢璟陪他喝了几盏。 因他厌恶失控之感,是以极少饮醉酒。 女儿红柔和甜润,喝起来并不醉人,离府之时,谢璟仍旧是那副双目清明的模样。 站在府门前,谈思琅又拉着陈清于说了许多话。 谢璟站在马车旁远远看着他们,既不打扰,亦不催促。 只是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目光。 过了一刻钟,谈思琅依依不舍地与家里人告别。 谢璟将妻子扶上马车。 复又交代了车夫几句。 谈思琅掀起马车帘幔,再次对着家里人挥了挥手。 清凉的夜风吹过她的脸颊,是马车起驾了。 谈思琅放下帘幔,不再去看悬在夜空中的星星,也不再去看渐渐远去的尚书府。 - 帘帏再次掀开之时,出现在谈思琅眼前的却并不是谢府的大门。 她眼前是一汪悄静澄澈的湖。 是饮月湖。 月光浸水水浸天,萤色迥迥,水草招摇,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轮轮涟漪。 谈思琅疑惑地看向身侧的谢璟。 谢璟先她一步跳下马车,而后对着她伸出手:“来。” 谈思琅虽是不解,却并未迟疑。 谈思琅被谢璟牵着,往湖边行去。 四下无人,侍婢随从也都只是候在马车畔。 虫鸣与水花声一唱一和,入夜之后亦繁华热闹的燕京城被这一汪宁静的湖水隔开。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谈思琅问。 谢璟道一手提着一盏光线温柔的羊角灯,一手牵着谈思琅:“站在湖边,与从府中看湖,其实是不太一样的。有时候,遇上棘手的公务,我便会来湖畔吹吹夜风。” “这里安静,却又不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死寂。” “湖中的鱼,湖岸的流萤都很活泼。” 谢璟侧过身去,拂了拂谈思琅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我见夫人是喜欢这汪湖水的,便自作主张,带夫人来了湖畔。” 晚膳时,他后知后觉,她心绪低落,大抵与他并没有多少关系。 ……他还没有那么重要。 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一直都欢欢喜喜的。 希望湖畔亘古吹彻的夜风,能将她今日的愁绪吹走。 谈思琅张了张嘴,吞下一口来自湖水的腥甜的湿气。 她轻声说:“的确很漂亮。” 尚书府算不得约束女儿,但她也鲜有机会于夜色四合时在湖边漫步。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此间竟是另一番景致。 谢璟引着谈思琅行至湖畔一处怪石边,那石边竟还点了一盏小灯。谢璟解释:“是我命府上人点的。” “这方怪石,长得像为我开蒙的那位夫子,回京之后,每每有拿不准的事情,我便会来此处站一会儿。” 是父亲尚在人世时,为他请的开蒙夫子。 曾经的谢府太过冷清,他寻不到人说的话,都说给了这方怪石听。 谈思琅一愣:“你竟……” 竟有这样……童稚的一面。 “嗯?” “总觉得你与我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夫人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模样?指缝里都流淌着血腥气吗?” “……也没有。” “我查过的那些案,让人这样以为,其实也很正常。” “我没有这个意思……” 谈思琅看着灯光映照下仍旧朦朦胧胧的怪石,放软声音:“就……方才你说的那些,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那你有欢喜一点吗?” 谈思琅微怔。 所以他带她来这里,是因为觉得她不开心吗? 还有方才在尚书府,他没话找话,也是这个原因? 谈思琅闷声道:“我没有不开心啦。” 她只是……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 她总不能将那“领扣松,衣带宽”的唱词大剌剌地念给谢璟听呀! 也许,她也可以学着谢璟,将心中的困惑,说与这方怪石听听? 只是,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心绪的? 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竟是这样识得辨别人心吗…… 谢璟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今日与谈思琅说那样多的话,已花去了他许多心神。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总之,夜风曾告诉过我很多答案,我希望它也会告诉你。” 谈思琅伸出尾指,挠了挠谢璟的掌心,也学着他的语气:“总之,多谢你。” 和着湖面的风声,她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许是因为晚膳时饮过酒,此时又被这和煦的夜风吹得有些醺醺然。 对上落入妻子眼中的星影,谢璟竟有一瞬想要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想告诉她,他倾慕她已久。 但他不敢、也不能。 他清楚,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建造于一座“谈思琅并不知晓赐婚真相”的蜃楼之上。 她不知晓,他其实是个觊觎表弟青梅的恶人。 可那又如何呢? 即使是镜花水月,也好过从未亲眼见过。 谢璟握紧了谈思琅的手。 谈思琅抬眸看向他:“嗯?” 谢璟轻笑一声:“没什么。” 白濛濛的清晖流转于谈思琅的眉眼。 谢璟忽然生出些无根的妒意。 他也想像月光那般,轻吻她乌黑的眉、清凌的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上药 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 谈思琅微微踮起脚尖,放软声音,问道:“今晚你要急着回府吗?” “不急,”谢璟答,“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湖畔再走一走?”谈思琅看向谢璟,眸光熠熠。 虽已大概下定了决心,但她……还是想再磨蹭磨蹭。 就一小会儿! 一小小会儿…… 对上妻子亮晶晶的眼,谢璟轻笑一声:“自然可以。”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他恨不得与她一直走到月色的尽头。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谈思琅眉梢一弯,娇声道:“我想去看看湖岸的流萤。” 谢璟轻轻颔首。 二人往湖岸走了几步。 念着四下并无外人,谈思琅半蹲在岸边的草丛间。 谢璟在她身旁小半步的地方站定。 迟疑片刻,也学着谈思琅的模样,单膝蹲了下去。 淡青色的衣袍沾上了些碎草叶。 他一手提着羊角灯,一手虚护着谈思琅,生怕她无意间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湖畔的野草在谈思琅的裙摆旁摇摇晃晃。 谢璟盯着她的后颈。 谈思琅忽而回头。 她双手似是捧着什么。 谢璟猜,大概是些流萤。 却见谈思琅倏地张开五指,将手中的东西都抛往他的衣襟。 谢璟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并未看到流萤。 又或者说,除了在脚边摇荡的野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谈思琅盈盈笑道:“是你送我的夜风呀。” 她将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像是百花醴那般甘甜又浓稠。 谢璟眼睫轻颤。 草丛间绚丽的流萤时隐时现,环绕在谈思琅的裙摆,像是天际的忽闪忽闪的星,又像是她的眼睛。 既已看过流萤,谈思琅站起身来。 谢璟伸手扶着她,而后郑重其事道:“多谢夫人。” 他抬眼前望。 他看见谈思琅的身后,挂着一轮半满的、淡蓝色的月亮。 晴夜的风软绵绵的,却将他吹向了半空。 他双脚悬空、无法触地。 谢璟后知后觉,尚书府的女儿红,竟这样醉人。 - 谈思琅与谢璟回到谢府时已是将近亥时,蔡萱已经睡下了。 夫妻二人径直回了栖竹院。 谢璟仍是在谈思琅之后沐浴。 谈思琅尚未离开太久,净房中还飘着雾蒙蒙的热气。 谢璟幽幽叹了口气,而后深吸了一口这混着清甜味的热气。 望梅止渴,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盯着浴桶旁的山水屏风,隐隐能在上面看出一个如梦似幻的、熟悉的人影。 他忽然有些后悔大婚那日的所为。 可惜……今日太晚了。 她应该已经睡下了。 谢璟从浴桶中站起身来。 …… 谈思琅还没睡。 她正坐在床榻边后悔方才蹲在岸边看流萤的事情。 夏夜的湖岸,除了流萤,还有蚊蚋。 此时,她原本光洁的小腿上,冒出了两个红肿的小包。 痒痒的。 很难受。 她正在等去寻药的青阳。 听到“吱呀——”的推门声,谈思琅闷闷地抬起头来:“你回来了。” “怎么了?”谢璟大步行至谈思琅身前。 谈思琅将小腿伸直,委委屈屈道:“被咬啦。” 方才为了能看清小腿上红肿的小包,青阳帮她将寝衣的裤腿挽了起来。 那双细腻洁白的小腿,就这样明晃晃地撞在谢璟眼前。 今日寝屋中点的灯有些晃眼了。 谢璟在心中记下。 “是我不好,竟忘记湖岸有许多蚊蚋,我应提前备上些驱虫的香包,”谢璟尽量凝神,不去乱想,“别挠,仔细伤着自己。我差人去取药。” “……我没怪你,”谈思琅轻声道,“我们出府的时候,你也没想过要带我去湖畔呀。” 是因为后来看她不开心,才有了这一出。 况且方才在湖岸,她很是欢喜,不至于此时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去责怪谢璟。 谢璟正要开口,却见青阳拿着一小盒药膏,急匆匆地赶回寝屋。 “给我罢,”谢璟颇为自然地对着青阳伸出手,“我来帮夫人涂。” 青阳一愣,求助似地看向谈思琅。 谢璟悠悠解释:“总归是我让夫人受了蚊蚋之困。” 谈思琅轻咬下唇。 罢了罢了,反正今晚,还要那什么…… 涂药就涂药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想再煎熬一日了。 未等谈思琅答话,谢璟已从青阳手中接过那盒药膏,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退下罢,这里有我就行。” 他俯身半跪在谈思琅身前,额头不经意地碰到了谈思琅的膝盖。 谈思琅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谢璟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很认真地用右手食指取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 他伸出左手握住谈思琅的脚踝,轻轻按了按。 就像大婚那日,为她除去鞋袜时那般。 谈思琅低声说了句什么。 “怎么了?” “没事……” 谢璟手指间濡湿的热意混着膏药的凉意一起落在谈思琅的小腿,烧起一片独属于春天的湿气。 两重呼吸在此间凝成迷迷蒙蒙的旖旎的绯红。 谈思琅攥着锦绣裀的边缘,劝慰自己冷静些。 还没做什么呢。 只是涂药而已。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些算不得什么的。 只是谢璟人好而已。 这是好事。 谢璟的动作既轻且柔,惹得谈思琅有些迷迷瞪瞪的。 她含含糊糊地问:“好了吗?” “尚还有一点。”谢璟语气平缓。 谈思琅扭了扭身子,小腿也跟着动了动。 细腻的肌肤蹭着谢璟的手指。 谢璟沉声道:“就快了。” “哦……”谈思琅答。 她没有催他,只是一直被他握着脚踝,有些麻。 却也说不上是哪里麻。 其实谈思琅的小腿上也就两处红肿,谢璟再怎么拖延,也不过小半刻钟的时间。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可还有别处被咬了?” “没有。”谈思琅盯着被高高挂起的茜色纱帐。 她知道,纱帐上绣了并蒂的莲花。 不过此时,她只能看清半片花瓣。 “当真没有了?”谢璟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担心谈思琅。 “真的没有了。” 谢璟道:“那便歇下罢,今日耽搁许久,已经很晚了。” “哦……”谈思琅揪着寝衣,想要开口说自己纠结了大半日的事情。 可是方才那股麻意似乎窜到了她的唇边。 谢璟将悬着的纱帐放下。 烛光被挡在纱帐之外,床榻间又暗了下来。 二人并排躺下。 谈思琅耳畔又飘起了《惊梦》里的唱词。 她翻了个身,借着纱帐外那盏昏黄的灯,打量起谢璟的侧脸。 他的睡相很端正。 平躺,双手交握放在腹间。 就像他这个人。 “你……睡了吗?”谈思琅轻声问。 谢璟顿了顿,方才答道:“尚还没有。” “还没有啊……” “嗯。” “你不困吗?” “还好。” 谈思琅往床榻外侧挪了挪,凑到谢璟身侧。 谢璟手臂一紧。 他险些无法克制自己。 他声音哑得厉害:“明日不是还要去玉渊潭吗,早些睡罢。” 谈思琅鼓起勇气,用气音吹在他耳边:“……我,约莫是准备好啦。” 她紧张得很,打了一整晚的腹稿在此刻全部成了空白。 却见她一手攥着寝衣,一手捏着锦被边缘,连声音都有些变形:“我们……试试罢。” 她忽而忆起,他曾对她说过许多次的那句话。 “别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恶劣 谈思琅的声音虽有些颤抖,却很认真:“我们……试试罢。” 谢璟没有答话。 他在掐自己的掌心,用以确认这并非是一场他臆想出来的幻梦。 谈思琅说完方才那两句话,便瞬间泄了气。 她缩回自己的绣花枕里,甚至不愿再侧过脸去看向谢璟。 茜色纱帐里酝酿着一场暗沉沉的、闷热的暴雨;帐中湿淋淋的,荡着月光发霉之后漫开的腥气。 “夫人。” “……思琅。” 谈思琅听到谢璟在唤她。 但帐中雾气弥漫,她寻不到方向去答话。 谢璟翻身坐起,倾身向床榻内侧的妻子。 谈思琅将呼吸放得很轻,似是害怕惊动了林间狩猎的猛兽。 谢璟的声音压得极低,语调也很是和缓,听来像是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他说:“我们已是夫妻。” “而我……从来就不是圣人。” 更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君子。 如今的燕京城,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清风朗月的探花郎。 谢璟左手撑在床榻之上,右手扣住了谈思琅纤细的手腕。 他听到了她的脉博声。 咚—— 咚、咚、咚—— 咚咚! 杂乱的声响贴着他的虎口震荡。 水花坠回湖面,激起汹涌的波涛。 谢璟微微屈肘,与谈思琅贴得更近。 他尽量冷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动声色:“你想怎么试?” 他开口时呼出的潮热之气洒落在谈思琅紧闭的眼上。 曛然的纱帐之中,他看见了她微微发颤的上睑。 暗黄的烛火浸透茜色的纱帐,在她上睑跳动。 “就……就那样试。”谈思琅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答话。 就像出嫁前夜,她看的那本薄薄的册子里画的那样试。 她觉得他们贴得好近。 她的上睑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猜,是谢璟的眼睫扫到了那里。 她终于忍耐不住,睁开了眼。 谢璟的呼吸径直洒入她眼中。 谈思琅喃喃自语:“不舒服。” 睁开眼后,她透过谢璟的呼吸,看到了他那近乎贴在她面颊的鼻尖。 她还看到了他的心跳声。 谈思琅微讶。 即使是这种旖旎的时刻,她竟也可以分出半分心神去庆幸谢璟亦有忐忑。 她有些自得。 方才紧绷的身躯也软了下去。 瞧着眼前仿佛偷腥的猫儿般勾起嘴角的妻子,谢璟右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是你说的试试。” 谈思琅眉心微蹙。 谢璟卸了右手的劲。 谈思琅讷讷道:“是我说的。” 今日就了结了,总好过她每日都七上八下的。 谢璟松开右手。 谈思琅一愣:“你……不想吗?” 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话音未落,她已察觉到谢璟那道近乎化成实质的目光。 她仍旧看不明他眼底的暗涌。 但她可以确定,他……并不是不想。 难道是他也没把那册子看明白、如今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四目相对。 “谢……子瑜,你是不是……”谈思琅的舌尖顶着上颚,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 谢璟看着身下之人滟滟含烟的杏眸。 他忽然觉得,应该在此间点一盏灯的。 如此方能让她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样,是如何地娇艳欲滴、惹人垂涎。 谈思琅不明所以:“嗳……” 下一瞬。 谈思琅只觉自己耳根一热。 有什么硬./物磕到了她的耳尖。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挠,却被谢璟再度扣住:“别动,专心些。” 耳畔吹来一阵湿热的风。 谈思琅这才意识到,方才是谢璟在咬她的耳垂。 他的动作很轻,就像先前为她上药时那般。 谈思琅心尖一颤,仿佛有蝴蝶在她胸前振翅。 她口中溢出一声甜软的嘤咛。 谢璟……谢子瑜…… 这人果真并不是他表现出来那般,温柔体贴、纵容她这个新嫁娘。 他是让京中无数官员战战兢兢的谢大人。 在攻城略地之时,他轻而易举地寻到了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还未等谈思琅缓过劲来,谢璟的唇已顺着她的耳廓,慢慢滑向她的颈边。 温热的。 绵软的。 贴着她颈侧柔软的皮肉。 谢璟已不再将双手撑在床榻之上。 他环抱着谈思琅,膝盖微微弯曲,抵在她的腿窝旁。 有些事情,是无师自通的。 他的呼吸很乱。 谈思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二人一齐跌入软乎的锦绣裀中,与锦绣裀上用金线绣成的交颈鸳鸯为伴。 谈思琅口中已拼不出半句完整的句子。 她只能一遍遍唤着谢璟。 她脑中一片浑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唤什么。 从“谢璟”到“谢子瑜”,再到“谢大人”。 最后,甚至到她儿时跟着裴朔一起唤过的那声“表兄”。 谢璟眸光沉沉:“我是谁?” 他自问自答:“我是你的夫婿。” 名正言顺的夫婿。 会在往后的岁月里相伴相依、白头偕老的夫婿。 谈思琅没有答话。 谢璟也没有在意。 他跳过了她红润饱满的唇,吻向了她挺翘的鼻尖。 在他看来,最甘甜多汁的那颗葡萄,需要留到最尾享用。 谈思琅鼻翼翕张。 她终于回过些劲来,开始用膝盖去轻撞谢璟。 谢璟不为所动,仍在专心吻她。 他一手拖着谈思琅的后脑、抚摸着她的长发,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着她的肩胛。 他在享受她的战栗,也将她的反抗照单全收。 二人分明都尚还好好穿着寝衣,却又像是已坦诚相待、水乳交融。 谢璟猜测,是因为此间的空间太过狭窄、光线又太过黯淡;他们的呼吸已黏在一起,如同莲藕切开后缠绵不断的藕丝。 许多人都以为,谢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已完全堕入漩涡之中。 他从来就不是清心寡欲的人。 他不过是只会对一个人生出欲念罢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 谢璟的唇终于落到谈思琅的唇畔。 他从唇角开始吻她。 谈思琅下意识地轻咬了一口。 她在半梦半醒间,尝到了谢璟唇上的味道。 好烫。 灼烧的滋味,顺着她的咽喉,落向她的心口。 谈思琅身体一颤,指尖在谢璟大月退上划过。 隔着他那件薄薄的寝衣。 谢璟指尖微顿。 他以往那些绮丽的梦里,从不会有这些刺痒的轻痛。 他轻声道:“继续,咬我。” 不只是下唇与腿侧,还可以是其他的地方。 谈思琅早已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她用几个短促的音节胡乱应下。 有热烘烘的风,吹开了山谷间的雾气。 山谷之中一片闷湿,是暴雨降至的前兆。 她那双眼尾泛红的杏眸半张着,眸中漾开凌凌的春水。 试试……原来是这样试吗?似乎与她在册子中看的并不相同。 也许,谢璟与她学的不是一本册子? 谢璟轻笑一声,再次欺身吻向谈思琅。 他不敢太过用力,怕惹她不快。 还好,他素来擅长稳扎稳打、循序渐进。 他小心试探,慢慢将谈思琅饱满娇艳的唇撬开。 而后用自己的舌尖,去顶她的舌尖,卷起、吞下。 他们的舌尖缠在一起,好似交尾的蛇。 安静的夜色之中,渗出寝衣摩擦的声响,惊动了摇曳的红烛。 谈思琅被这铺天盖地的吻弄得天旋地转。 她已分不清,是他在吻她,还是她在咬他。 总之,他们交换了唇舌间的润湿,也交换了彼此呼出的气味。 她已被那股清幽的柏香团团包围。 谢璟的吻越来越深。 谈思琅眼角渗出泪花。 剔透晶莹的。 谢璟在其间看见了自己恶劣的丑态。 他们在三月廿七订下婚约,又在七月十八成婚。 今日不过是七月廿一。 不过是婚后的第三日而已。 这一切比起他那早已不成章法的计划快了许多。 他从来都清楚,谈思琅既然应允了这桩婚事,在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她一定会认真地去面对自己的选择。 与欲望无关。 更与情爱无关。 他倾慕于这般的她。 却又利用于这般的她。 他在滥用她的信任。 他本以为,大婚之后,他只需依着自己筹谋那般,缓缓引她习惯自己,便能得偿所愿。 但今时今日,他终于知晓,与她朝夕共处,无非是让他在每一次日出时都再次心动。 他的所求所愿,无止尽地蔓延至天地边缘。 然而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他开始贪求她的爱。 他所求的“爱”不是对推辞不得的夫婿的“相敬如宾”; 而是妒忌、占有、失控; 是密不透风、无法呼吸、患得患失、隐隐作痛。 是灰暗、是负面、是沉沦。 他要让她成为共犯。 他俯首吻去谈思琅眼角溢出的水润,轻声道:“看我。” 他坠入旖旎的夜色之中,一字一句地唤她的名字:“谈思琅,往后,只看我。” 第25章 亲吻 红烛昏罗帐。 谈思琅泪眼朦胧地看着谢璟的唇一张一合。 听不清谢璟到底在说什么。 也看不清谢璟那双黑沉沉的眼中究竟倒映着什么影子。 她晕乎乎地点了点头,下巴不轻不重地磕在谢璟的锁骨上。 谢璟哑哑地笑了一声,低下头,用发顶去蹭她的下巴;有一缕不甚乖觉的发顺着松松垮垮的衣襟,落入深深处。 谈思琅下意识地在谢璟怀中缩了缩身子。 谢璟顺势抓住了妻子腰侧的系带。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解开它,而是慢腾腾地搓揉着系带之上的温热。 “真的要试试吗?”他低声自言自语,加快了动作。 桃红色的系带缠绕在他的指节之间。 此时虽是夜色正浓时,屋中其实算不上热,但纱帐之外的红烛烧得太烈,近乎成了一只小火炉。 谈思琅本就惧热,此时更是燥得厉害。 衣襟渐松,她身前覆着的那一层薄汗袒./露于谢璟眼前。 谢璟眸光微动,神色自若地舐去了其间最为晶莹的那几滴。 舌尖触碰后的痒意从谈思琅身前漫开来。 她想去挠,手指却是恰好划过谢璟硬挺的腹部。 她若有所感,指尖微顿:“嗳……” 还没有“试”完吗? 她还以为,虽然方才发生的一切与她在那薄薄的册子里看到的不尽相同,但那般的狂风骤雨过后,就已经结束了。 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而已。 难道,她还是要经受册子上那些瞧着便让人觉得疼的事情吗? 她娇声唤:“谢……谢子瑜。” 声音短而急促。 “轻一点。” 她既说出了要试,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谢璟,应该不会太过鲁莽罢…… 谢璟瞧着目光清明,其实早已醉倒在晚膳时那几盏女儿红中。 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的心神,解开了妻子寝衣间的系带。 大婚那日那般令人啼笑皆非的紧张,不需要有第二次了。 在之前的两个长夜里,他已伸出手去,在隔着她衣带半寸之处的虚空之中,练习过许多次。 衣衫尽褪。 桃红与月白的绫罗在床榻一角堆叠、纠缠。 而后,谢璟学着谈思琅先前的模样,往她耳中吹气:“方才,你点头了。” “我看到了。” 【踏雪独家】“也记下了。” 他又在哄骗她。 很恶劣。 很过分。 谈思琅被他吹得难受,迷迷糊糊间生出些报复的心思,便故意用指腹去蹭谢璟的腰侧。 她浑身上下都软得厉害,凭什么他腰腹之间还这样硬…… 这不公平! 谢璟手臂一紧,有些无可奈何:“你啊……” 二人贴得太近,他这压得极轻的声音便顺着他的喉,径直钻入谈思琅的耳骨。 他没想过今日她便说要试试,有些东西并未备在手边。 她怕疼,他不能让她难受。 但他有别的法子…… 他再次吻向谈思琅。 …… 谈思琅胡乱攥着一件未被扔走的小衣,双眸微微失神。 同样是吻,却与谢璟纠缠她的唇舌之时并不相像。 是另一种让她坠落的感觉。 谈思琅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 还好帐中昏暗,没人能看清。 “谢璟……” “唤夫君。”答话的声音闷哑得厉害。 “……夫君?” “夫人。” 指腹略过之时,谈思琅轻轻颤抖。 大婚那日寄居在她脊柱中的洪水终于寻到了堤坝最为脆弱之处。 决堤了。 洪流冲入春风里。 她耳畔俱是淋淋漓漓的水声。 水声之中,她隐隐约约听见谢璟说了许多话。 回门本就折腾了一日,谈思琅早已疲乏得厉害,又被谢璟侍弄了这样久,此时整个人好似被火烧火燎之后又扔进一方深潭之中。 飘飘然。 醺醺然。 半梦半醒之间,她全然分不出心神去听。 她只能凭借着本能,用脚踝去撞击谢璟的小腿、用手指去抓挠谢璟的肩膀,以此作为无声的回答。 四更的钟声响了。 茜色纱帐外的红烛烧至最盛,烛泪一滴滴地落下。 钟声已飘入天际,守夜的青阳终于听到了谢大人叫水的声音。 “夫人已经睡下了,”谢璟轻声道,“把水盆端来,再备几方干净的巾子。” “再备一床干净的锦被。” 身下锦绣裀是换不了了。 谈思琅已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他不想再折腾她,便只能就这般将就一夜。 青阳讷讷地应了。 她分明记得,大婚那日没有折腾这么久的。 今日竟直接让姑娘睡了过去,而且还得换锦被,那得是怎样的…… 哎! 也不知姑娘明日可还起得了身。 半刻钟后。 谢璟接过青阳备好的巾子,冷着脸命她退下,而后不慌不忙地擦拭起谈思琅身上的粘腻。 怕惊了谈思琅的美梦,他的动作极为小心。 待一切都处理好,谢璟方才轻手轻脚地往净房去了。 他又在净房中待了许久。 回到拔步床后,他尽力克制住自己再次亲吻谈思琅的冲动。 不然……他怕是得将她吵醒了。 与她亲热过后,他不似前两日那般,能做到只蜻蜓点水地吻她。 今日他已求得甚多,应见好就收,莫要惹她厌烦。 她已经很累了。 看着妻子沉静的睡颜,恍然间,谢璟生出一番想要作画的冲动。 想要画下今日。 人生虚幻如雾,他却妄图抓住今夜春./宵。 后半夜,窗外落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天气忽而转凉。 原还觉得帐中燥热的少女下意识地往身边温热处钻了钻。 本就久久未能入眠的谢璟更是睡意尽褪- 谈思琅醒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盯着低垂在床畔的纱帐,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床榻另一侧空空荡荡的。 看来是她又醒得太晚了。 她已清楚,谢璟每日都会在卯时之前起身。 谢大人有很多事情要忙。 她扭了扭睡得有些僵硬身子,想唤侍女进来侍候她起身,开口之时,却惊觉喉咙间干涩得厉害。 是了,昨夜…… 她应该在说试试之前,多喝些水的…… 被刻意遮掩的记忆在此刻回笼。 那些羞人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她眼前闪过。 不甚清晰。 但越是不清晰,越是缱绻,越是缠绵。 因着订婚之后的那些相处,她渐渐抛却了曾经对谢璟的印象。 她甚至觉得他其实是个循规蹈矩、温润清贵的君子。 可是…… 君子会像他那般吗…… 再便是,昨夜的她竟也没有拒绝,甚至有些享受他那些荒诞的侍弄。 分明是她先提出的试试,到最后,却是被谢璟引着哄着,陷入泥沼之中。 甚至还答应了他什么。 虽然她已想不起自己答应的内容了,但还是…… 好没出息! 谈思琅脸上烧起一片绯红。 那些属于昨夜的不甚清明的记忆在此刻愈发清晰,她近乎能回味起他指尖掠过时的战栗。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庭院中的湿气漫向寝屋之中。 谈思琅握着自己微微发酸的手腕,有些恍惚。 她无措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唇舌间的津液之中尚还混着另一个人的气味。 亲近之后,有许多东西都在悄然改变。 她、她、她…… 她不想见他了!! 第26章 明恋示弱 数时辰前。 虽说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谢璟仍在寅正便醒了。 经年累月的习惯,不会因一晚的失眠改变。 彼时雨势正盛,淅零零地打在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花木之上,檐响钻过窗缝,偷偷溜到枕间。 谢璟眉心轻拧,不自觉地看向身旁之人。 还好,她睡得酣然,并未被这恼人的风雨声吵醒。 他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他只是想确认谈思琅是否睡得安稳。 仅此而已。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不由人的。 譬如从门缝挤入寝屋的秋风。 又譬如谢璟纷乱的思绪。 纱帐之外的烛火已黯淡了下去,谢璟的目光却仍灼灼如昨夜。 许是因为天气忽而转凉,谈思琅睡得比往日都要乖巧。 她半侧着身子,将自己缩在软和的锦被之中;酡红的脸颊贴着绣花软枕、饱满的下唇抵在锦被边缘。 她总是很可爱的。 谢璟无声叹了口气,压下晨起时的反应,伸出手去,撩起低垂的纱帐。 已快烧尽的烛火趁虚而入,将谈思琅乖觉的睡姿映在床榻的后围屏上。 他对着那模糊的影子愣了愣神,又凭空伸出手去揽了揽那道影子,这才蹑手蹑脚地翻身下榻,往净室去了。 待他洗漱一番,也不过是卯时。 雨幕四合,天光暗沉沉的。 庭院之中,被吹乱的花叶落了满地。 谢璟站在檐下,看着绵延不绝的雨丝。 也看着檐下晃悠悠的风灯。 这风灯不是谢府之物,而是谈思琅前日差人挂上去的。不过几日,这冷冷清清的府上已添上了许多属于她的物件。 也不知她醒后,可记得他问过她的那些话。情到浓时,他还是太过失态了。 毕竟,在如今的她眼里,他对她的感情,还不该是那样浓烈的风雨。 他们只是小半年前才被迫定下婚约而已- 谈思琅神色恹恹地半倚在浴桶之中,用手指拨弄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她总觉得自己的唇边还有些肿。 是谢璟咬的。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想着,左右不过半炷香的事情,总之就是这样那样,囫囵一番就过去了。 别的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没理由做一个例外。 而且,谢璟全然不像母亲担忧的那般鲁莽,她原本恐惧的疼痛也并未如期而至。 她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可是…… 她却失陷于另一种感觉之中。 夜阑人静之时,谢璟设彀藏阄,哄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天光大亮之后,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只记得那种仿佛落地上天的快./感。 这分明是她最不该记得的。 她低头,看着映在水中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你昨晚答应了他什么?” 水面悄静,并不答话。 “你好没出息。” 就不怕再栽一回吗? 一想到一会儿离开净房之后,还要与谢璟在一张食案上用午膳,谈思琅就更提不起劲来。 谢璟的婚假怎么还没有结束;朝中就不能突然出一个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离开府上吗? 她捞起一捧温水,浇在自己绯红的脸颊上。 不能再在净房里躲着了。 时光不能倒流。 她说了要试试,谢璟也真的和她试了。 木已成舟。 不要再想了。 总之都过去了,已是昨夜的事情了。 谢璟的婚假就要结束,待到他开始忙于正事,便不会再有闲暇来这般对她。 她便也不会再这般无措。 谈思琅敲了敲屏风,示意守在门外的槐序进来为她穿衣- 木莲正在为谈思琅梳头。 夫人特意说了,今日一定要把头发挽得漂亮些。 她不明就里,只是照做。 槐序却是瞧出了几分不对劲的地方。 姑爷一大早便去了侧间的书房中处理公务,姑娘醒后没见着他,竟然也没有过问。 倒不是说姑娘有多在乎姑爷,只是…… 到底是新婚燕尔,且二人瞧着也还算和谐,她今日一早便听青阳说过了,昨夜姑娘与姑爷可是折腾到了四更! 难道就是此间出了差错? 槐序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谈思琅看着眼前的镜子,飘忽的眼神不住地落向自己的唇齿之间。 “姑娘可是不喜欢这口脂的颜色?”青阳问。 谈思琅赶忙收回视线:“……没有。” 青阳愣了愣,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 她感觉今日的姑娘有些蔫巴。 像是庭院中那些被突如其来的秋雨吹乱的花木。 她这么想,便也就这么问了:“姑娘可是昨日奔波劳累,现下还疲乏得厉害?” 一面说,一面还暗暗腹诽那谢大人不懂得怜香惜玉。 昨日姑娘起得早,回府又那样晚,本就该直接睡下,方能休养生息。 “没有……”谈思琅不想说起这些,转而问起,“午膳备好了吗?” 木莲颔首。 主仆几人又是无话。 忽而,在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后,镜中映出一双谈思琅并不想看到的手。 她很熟悉的一双手。 骨节分明、修长、因为长年习字而生出了一层不薄不厚的茧、还很燥热、很灵活。 那双手此刻正稳稳地撑在谈思琅身前的妆台上。 谈思琅猛地闭上眼,不想去看。 “夫人。”谢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谈思琅胡乱“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我来罢。”谢璟向木莲伸出手。 木莲手中,正握着一颗螺子黛。 谈思琅嗔道:“你来什么。” 她甫一抬头,便见着谢璟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好似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讨厌。 她大概不是讨厌和他亲密,而是讨厌他这副无论什么时候都波澜不惊、掌控一切的姿态。 从赐婚那日开始,她就在讨厌他这副模样了。 她更想看他心间乱跳的样子。 就像昨夜的某一刹。 不然,这实在是不够公平。 谢璟已接过了木莲手中的螺子黛。 他捏着那螺子黛沾了些水。 谈思琅瞧着他这副熟练的模样,更是有些委屈。 除却大婚那日宽衣解带,他对待所有事情都得心应手,全然不像他所说的是第一次娶妻。 谈思琅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谢璟温声唤道:“夫人?” 她是怕他画得不够好看吗? 他在婚前已经练过许多次了。 虽然是在宣纸上。 但……大抵是差不多的罢。 在他看来,为女子上妆,约莫与作画并没有多少区别。 又或者,她还在为昨夜的事情害羞? 谢璟对着几位侍婢冷声道:“都退下。” 待室内只余下夫妻二人,谢璟单膝点地,左手扶着谈思琅身下座椅的扶手:“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分明记得,昨夜里,谈思琅是欢喜的。 “昨夜那般……是我担心夫人还未做好准备,却匆匆有孕。”谢璟解释道。 她只是做好了与他亲近的准备。 他怕她知晓真相后弃他而去,却没想过要用孩子绑住她。 他不需要这样下作。 “谁要与你说这个,”谈思琅吸了吸鼻子,好半天,还是皱着眉问道,“你是不是骗了我。” 说什么不蓄养姬妾,其实只是为了哄她接受这桩婚事,好在圣上那里交差……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自己这拈酸吃醋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 兴许他只是见识比较广,从书上学来了螺子黛的用法呢,甚至可能是无师自通。 在没有旁的证据的情况下,她现在这般模样,实在是有些小气的。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是因为昨夜他们亲近过吗?她与谢璟之间的感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好奇怪的心绪。 谢璟指尖一颤,手中的螺子黛险些碰到谈思琅的衣袖,他强装镇定:“夫人何出此言……” 是因为他昨夜情到浓时说出的那个荒诞的要求吗? ——“谈思琅,往后,只看我。” 他希望她记得,却又怕她透过那句话,窥见他那些隐匿的、见不得光的心思,继而发现这桩看似天赐良缘的婚事从头至尾都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欺瞒。 可他也怕她不记得。 怕她不记得自己点过头、应承过这样一个不合理的要求。 如今真的被她点破,他…… 谢璟斟酌片刻,终于开口道:“夫人,其实小定那日……” 谈思琅心中一凉。 小定,可不就是他提雁上门、应承她不蓄养姬妾的那一日? 难不成还真让她胡乱猜对了? 他竟然真的敢…… 所以他成婚后待她那样好,都是为了麻痹她不成? “你怎么可以这样!”谈思琅“噌”地站起身来,险些撞到身前的妆台边沿。 谢璟赶忙站起身来扶她。 他微微敛眸,轻声示弱:“是,我那日在尚书府见着盛装打扮的夫人,便对夫人……一见钟情。” “所以昨日夜里,才会对夫人说出那些话。” “先前不敢说与夫人听,是怕夫人觉得我见色起意,不堪为良配。” 谢璟不紧不慢道:“夫人骂我肤浅罢。” 两害相较取其轻,骂他肤浅,总好过骂他心思叵测、觊觎“弟妻”;更好过她在心中胡乱猜忌他,最终生成无可挽回的嫌隙。 谈思琅愕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璟。 他在说什么东西? 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昨夜那些话,什么肤浅? 谢璟扶着呆愣的谈思琅坐回玫瑰椅中:“方才可有撞到哪里了?夫人在这里稍稍等我一阵,我去差人请医女过来。” “我没事,”谈思琅一把抓住谢璟的衣袖,“你别走。” 对……她要先确认自己想问的问题,万不能像昨夜那般被谢璟牵着鼻子走。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要与你说这个。” “那夫人是要说什么?”谢璟神色如常,看不出慌乱。 谈思琅瞄了两眼谢璟手中的螺子黛:“我先前是想问你怎么会用螺子黛……”哪知谢璟却忽然说什么一见钟情。 “若是陛下赐婚的是你与旁人,你见着旁人盛装打扮……” “不会,”谢璟轻笑一声,“不会有旁人。” 陛下不会赐婚他与旁人,他更不可能对旁人动心。 无论如何,他喜欢她这两个拈酸带怯的问题。 谈思琅垂眸。 她忽然记不起小定那日自己是什么打扮了。 她只记得,小定那日谢璟穿着一身极鲜亮的檀色衣裳,还戴了一顶极华贵的发冠。 跟只开屏的孔雀似的,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的模样。 谢璟道:“螺子黛,是我向母亲请教过。” “我想讨夫人欢心。” “毕竟我比夫人年长许多,自当多费些心思。”谢璟说得极为诚恳。 许是因为他昨夜拢共就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心神紧绷,方才竟会错了她的意。 原来她根本就不记得昨夜的事情,她只是因为他对螺子黛的熟悉而生出了疑心。 他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竟在赌局尚未开场之时,便轻而易举地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先前所想的什么徐徐图之、循序渐进,都在此刻成为空谈。 他引以为傲的谋划在她面前顷刻崩塌。 但是无妨。 他又要利用她的心软了。 转守为攻,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谈思琅耳畔嗡嗡作响,她有些不解:“可是……我们也不是在那时候才认识的。” 一见钟情,不应该是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吗?至少是在重逢之时。 可那时候,她与裴朔的婚约尚在,他……不过是她半个长辈。 这种天方夜谭的可能,只是想想,便让人觉得坐立难安。 谢璟知晓她会这样问,他不慌不忙地答道:“在那之前,我先是将你视作表弟的青梅,后来又将你视作同僚的女儿;直到圣上赐婚那日,我才将你视作谈思琅。” 多么坦荡,多么磊落,多么光风霁月。 他不会对表弟的青梅动心,更不会对同僚的女儿生出风月心思。 “我只是对谈思琅一见钟情。” 谈思琅霎时红了脸,她愣了半晌,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复又摸了摸鼻尖,低声问道:“昨夜,我答应了你什么?” “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不重要。”谢璟敛眸。 谈思琅语带执拗:“我想知道。” 谢璟深深看了她一眼。 谈思琅轻抿下唇,迎上他的目光。 谢璟俯身,轻轻抚摸着谈思琅的发髻间的步摇:“你答应了……” 他看向妻子澄莹秀彻的杏眸,收敛起昨夜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温温淡淡地开口:“试着……喜欢我。” 谈思琅蓦地一怔。 她竟答应了这样的要求? 她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只是,这是她半梦半醒之际应下的约…… 谢璟轻笑一声,带了些自嘲的意味:“我知晓,夫人不过是随口一说。” “我没有……”谈思琅小声辩驳。 她拽了拽谢璟的衣袖,道:“我有些饿了,先用午膳罢。” 她其实不是很饿,但她需要冷静冷静。 关于昨夜,也关于今晨。 还关于谢璟。 她有很多地方都……想不明白。 谢璟顺势按住她的手指:“我既说了要为夫人画眉,还请夫人给我一个机会。” 谈思琅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谢璟小心描画着谈思琅的眉。 比在宣纸上作画要复杂很多。 希望……她能多给他一些练习的机会。 谈思琅眼睫轻颤,像是彩蝶在扑朔绚丽的翅羽。 谢璟手下一顿,道:“是我一厢情愿对夫人动心,又一厢情愿地告诉夫人。再便是,口说无凭,方才我说那些,信与不信,但凭夫人心意。”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求夫人,莫要怨我自作主张。” 谈思琅摆弄着妆台之上的发簪,心绪莫名。 她忽而开口:“其实,回门那天早晨,我是醒着的。” “那日,你是不是偷偷亲了我。” 她当时闭着眼,还以为是谢璟的手指无意间掠过了她的肩头。 毕竟那一刹,轻得就像是熹微的晨光。 转瞬即逝。 她却久久未忘- 谈思琅对着满桌自己喜爱的菜肴,又想起方才谢璟说的话。 他不是为了向圣上交差,也不是为了与父亲的那半分交情照顾她,而是单纯想要讨她欢心。 谈思琅眉心微蹙,抬眸看向谢璟。 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很认真。 况且,他其实也没有必要骗她。 他大可以在人后待她随意些,若是没有画眉之事,她也不会无端端生出猜忌他的心思。 “夫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谈思琅扒拉了两下碗中的饭菜,没头没尾地问:“眼睛?鼻子?还是眉毛?” “嗯?” “你的一见钟情。” 谢璟放下手中的玉箸,颇为认真地打量起妻子的脸颊。 谈思琅被他看得有些赧然,便胡乱往他碗中夹了一块乌皮鸡。 谢璟轻笑道:“是夫人的笑。” 最初的最初,是许多年前,她一个不知缘由的傻笑。 无关情爱,却让他记了许多年。 此时的他,除却喜欢她外,也就只能说这一句实话了。 谈思琅下意识地弯了弯眼角,手中的玉箸险些磕在碗沿上。 她没想过,一番稀里糊涂、阴差阳错的误会之后,承认自己心意的谢璟竟会变得如此……直白。 食案上弥漫着一线淡淡的窘迫与尴尬。 其实谈思琅并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只会出现在戏文话本中的说辞。 但她相信这半年来谢璟的所作所为。 他了解她,关心她。 他大抵当真对她有几分好感。 但也只是几分好感而已。 “你将我视作谈思琅的时候,我还未将你视作谢……子瑜。”谈思琅低声道。 即使只是几分好感,此时此刻的她,也很难做到同等的回应。 她只是刚刚开始不怵他,刚刚开始试着接受他。 若是换个旁的品行容貌还过得去的人做她的夫婿,她也会如此的。 谢璟添了一碗汤,递到谈思琅身前:“我知晓,夫人总是很讲究投桃报李、有来有回这样的道理。” “但情之一字,并不是这样的。” 为了哄她开心,他睁着眼说瞎话:“我一厢情愿地对夫人动心之时,并没有奢求过要换得同样的报酬。况且我的喜欢是那样的肤浅。若是往后日久天长,夫人也始终无法对我动心,那便是我不够好。” 谈思琅愣愣地接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今日的谢璟真是好奇怪。 她低着头,听着谢璟絮絮叨叨的话,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戏文中负心寡义的薄情郎。 今日一开始,分明是她在怀疑他对螺子黛的熟悉呀。 分明是她觉得他自始至终的镇定自若,衬得她狼狈不堪,对她不公平。 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般。 不对劲。 他……他当真是在小定那日便对她生出了好感?那日也没有发生什么…… 谢璟今日这般示弱的模样,她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 她小口啜饮着他为她盛的热汤,有些拿不定主意:“我们……还要去玉渊潭吗?” 她起得这样晚,似乎是来不及了。 “昨夜下过雨,城郊的路怕是泥泞难行,夫人可还有旁的地方想去?” 谈思琅摩挲着温热的碗壁,低声答:“就在家中罢。” 她要好好想一想。 听到谈思琅口中的“家中”二字,谢璟牵了牵嘴角:“那便依夫人所言。若是午后夫人不想看见我,我便去书房……” “不用。”谈思琅拒绝得很利落。 她又不能日日都避着谢璟。 若只是因为他说喜欢她,她便要落荒而逃,那也太…… 她不是这样的性子。 谈思琅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她讨厌被别人糊弄自己的心意,自然也不会将别人的真心视为可以胡乱应对的儿戏。 即使这份真心在那人口中是“肤浅”的。 谢璟颔首:“多谢。不过,夫人无需给我答案……除非夫人是想要与我和离,不然,这便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如此真诚。 他却只能以半真半假的心意相对。 多可惜。 多遗憾。 若是…… 他的母亲是岳母大人的手帕交。 若是,他才是那个与谈思琅同年所生的竹马,他才是那个与谈思琅有口头婚约的人。 该有多好。 又或者,若是在他听闻她去榜下捉婿时,没有乱了章法、直接进宫以在江南时的功绩换取一纸婚契,而是继续拜访谈尚书、与尚书府攀上关系、继而光明正大地向她求娶。 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若是。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会让这朵无根之花,永远多姿、永远摇曳、永远绚烂。 话已出口,他有些后悔自己自乱阵脚,却又升腾起一线劫后余生的隐秘的快意。 午膳过后,念着谈思琅要歇晌,谢璟正打算去侧间书房,临出门前,却听得谈思琅问道:“所以,你并不是看上去那般沉静,对不对。” 他没有回头看她,却能想象出她问出这话时的模样。 一定是很可爱的。 他很喜欢。 第27章 抱她 秋雨一向不解休,连昏接晨,万木含愁。 午后,京中又飘起了潇潇肃肃的雨,落在枝头将坠未坠的叶上,喁喁唼唼,像是闺中的私语。 谈思琅睡了小半个时辰。 雨声实在是恼人,她揉了揉脸颊,翻身下榻。 与婚后那日无二,谈思琅寻了一处矮几,迟疑片刻,命人取来算盘、继续理谢府上的账册。 先把正事做了,再去想旁的有的没的。 谢璟端着一只青瓷茶盏,走到她身旁:“府上的俗物,辛苦夫人了。” “算不上啦……”谈思琅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她并不讨厌理账,打算盘其实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只要别催她,让她一理就是一下午……就像当初尚在闺中、跟在母亲身旁学管家时那样。 那样她确实是会觉得闷、觉得烦。 但谢璟又不会催她。 萱姨也不会。 谢璟道:“今日忽有一桩要紧的公事。” 谈思琅一愣,乖乖点头:“你是要出府吗?” 她抬眼瞟了一眼雨丝如幕的庭院:“那、那你记得多披一件衣裳。” 谢璟光明正大地轻笑一声,目光落在谈思琅唇畔沾着的一滴茶水上:“多谢夫人关心。我留在府上将那些公文批阅过、再差人将它们送回大理寺便成。” 谈思琅被他看得有些别扭,她咽了咽喉咙,又啜了一口茶水。 盏中是蒙顶甘露,清淡的甜味在她舌尖溢开。 她低声答道:“原是这样。” 他又不出府,那其实没有必要专门来与她说这一遭的。 ……就算是要出府,其实也是可以让侍婢传话的。 “我就坐在夫人身后,”谢璟侧过身去,指了指身后的紫檀木几,案上正大剌剌地摊着大理寺的公文,“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唤我便是。” 他得和谈思琅解释清楚,今日他是当真有要紧的公文要看,而非是如婚后第二日那般,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架了起来。 再者,他是想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谈思琅的,免得又生出“螺子黛”那样的误会。 如今已向她表明了心迹,他无需再遮遮掩掩。 谈思琅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谢璟。 虽然她也没有完全适应之前那般的谢璟就是了。 “若是账册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来问我。”谢璟道。 谈思琅松了口气,迎上谢璟的目光,道:“你还有公事呢……我要是拿不准,就去问程嬷嬷好了。” 程嬷嬷是在大婚后才到栖竹院的。 谈思琅听府上人说起过,以前谢璟一个人住在栖竹院,担心人多眼杂,便只留了几名小厮并七八名侍从。 “都成。”谢璟没有强求。 他扫了一眼案几上的算盘。 那算盘应该是程嬷嬷准备的。 平平无奇、朴素无华,不太配谈思琅那涂红抹朱的指尖。 “我先过去了。”谢璟淡然道。 言罢,却是没有径直往案几旁走去,而是去廊下寻了一位小厮,吩咐了几句。 谈思琅好奇地看了两眼。 檐下玲珑精致的风灯在一身素衣的谢璟头上摇摇晃晃。 谢璟回屋时恰好对上谈思琅半侧着的脸。 制成蝶翼模样的耳珰在她耳下轻轻摆动。 谈思琅赶忙收回自己好奇的目光,没话找话道:“……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谢璟大概是在吩咐什么正事。 对,方才他不是说了,要差人将公文送回大理寺。 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入秋后便是这样的。”谢璟答道。 也不知明日可会天晴,婚假只剩下一日了…… 待婚假结束,他便不能再这般整日在她身边。 夫妻二人仍像大婚第二日那般背对而坐,只是今日多了夏日将阑时淅淅飒飒的风雨声。 谈思琅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捧着青瓷茶盏。 盏中的热气飘到她的鼻尖,泛起微微的痒。 她捋了捋自己的鬓发,却是忽而想起,谢璟好像很喜欢拨弄她鬓边这些不怎么听话的碎发。 ……一见钟情。 那四个字又冒出来了。 像是一锅将沸未沸的水,上面冒着细密的小气泡。 好讨厌。 他又惹得她静不下心来。 谢大人,果然是城府颇深的。 他说着什么这肤浅的一见钟情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可……又怎么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呢。 谈思琅趴下身去,脸颊贴在账册上,墨香直往她鼻中窜。 她捏着账册一角,想起自己昨夜答应过的那句话。 乱乱的。 从昨晚在湖畔开始,又或者从她在闺房中梦到那折《惊梦》开始,一切都乱乱的。 罢了罢了,若是谢璟不是在哄她,这一切其实是没有什么坏处的。 大婚之前,阿姐去护国寺替她求了一炷香。 是保佑她婚后能与夫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的香。 也许,就是那炷香起了作用? 可是……人心是易变的,她在小半年前,便清清楚楚地知晓了这个道理。 尤其还是这般一见而起、飘渺无根的人心。 也不知护国寺的香,能否长久护佑这易变之物? 谈思琅叹了口气,赶走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在谢府,过得是很舒心的。 投桃报李…… 啊,谢璟说不要念着“投桃报李”。 谈思琅坐直了身子。 不想了不想了,谢璟说归谢璟说,她自己也是有自己的处事之道的。 君子论迹不论心。 如今谢璟待她好,她又占了“谢家夫人”这个名头,便不会做甩手掌柜。 虽然谢府无人催她,但她有偷偷给自己定下规矩。 总之,先看账罢! 窗外的雨还在下。 谈思琅不是一心二用的性子。 她开始认真看起手中的账册,其间有些拿不准的地方,她便折了角,想着攒多些一起去问程嬷嬷。 “的的得得”的算盘声地与雨声彼倡此和。 偶尔还混着谢璟翻动公文与批阅公文的沙沙声。 木莲提着食盒进了屋。 府上的厨子已经知晓了夫人喜欢在午后用些解馋却不饱腹的点心,无需专门吩咐,便已经提前备好。 木莲对着谢璟福了福身,便往谈思琅身旁走去。 她轻手轻脚地将碗碟从食盒中取出来,整整齐齐码放在谈思琅身前案几的空当处。 谈思琅取出手帕,擦了擦手,挑了一只荷花酥。 这荷花酥做得很漂亮。 七八层花瓣层层叠叠地绽开,府中的糕点厨子还用能入口的花汁将这花瓣染成了淡粉色。 送入口中,是酥酥脆脆的口感与香甜的味道。 她眉眼弯弯,很是喜欢。 却见谈思琅将其中一碟点心尽数拨到旁的碗碟之中。 “夫人?”木莲低声问,“可是这些糕点有何不妥?” 她方才见着夫人嘴角漾开的笑意,还想着夫人喜欢荷花酥,一阵得去告诉负责府上吃食的嬷嬷。 大人一早便交代过,府上的吃食,都依着夫人的喜好来。 谈思琅摆摆手,将每一种点心都往那只腾出来的空碟子中装了两枚,而后低声吩咐:“放到谢大人案上。” 木莲颔首。 “今日的糕点味道偏甜,可以为他斟一盏毛峰或是龙井。”谈思琅补充道。 木莲低声应是,转身去备茶。 当然,不只是大人那一份,夫人自己那一盏也不能少。 主仆二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屋外的风雨声又嘈杂,正潜心处理公事的谢璟只知晓那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待到木莲端着龙井与糕点放在谢璟手边时,谢璟微微有些讶异。 他转过身去,看向已放下账册、开始翻看游记的谈思琅。 她仍愿意将点心分给他。 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无声的回答,她并不抗拒他的光明正大地示好。 他赌赢了。 虽然是在赌局开场之前便盲押了赌注,但他并未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可怜下场。 甚至……他还赚得了些筹码。 木莲轻声道:“夫人说,龙井更配今日的点心。” 谢璟眉梢含笑,语气轻快:“嗯,替我多谢夫人。” 木莲点头应是,往谈思琅身侧走去:“夫人,大人说多谢夫人。” 谈思琅正想答话,却又念起,他们隔得这么近,他干嘛还要让木莲传话呀。 明明就在一间屋子里,不过隔着几步的距离,竟让他弄得像是青鸟传信一般。 她回过头去,却是见着谢璟眼笑眉舒地望着她。 诚然,在定婚之后,他几乎没有对她露出过严肃的表情。 但是今日这般欢喜的模样…… 似乎也是第一次。 还挺赏心悦目的。 谈思琅摸了摸鼻尖,瓮声瓮气道:“就知道折腾木莲。” 谢璟笑道:“我这边大概还要半个时辰。” “你忙你的……” 不用什么都告诉她的。 “今日雨势太大,只能委屈夫人留在屋中了。”谢璟道。 复又想着,她日日都在看游记,也不知是喜欢其间所写的何处风景? 谢璟眸光暗了暗,可惜他没有那样多的闲暇。 也不知等到他致仕之日,她可还愿意与他一道离京出游? 中秋倒是有五日休沐。 上元之时,他尚且只能偷偷捡走她遗落在包房之中的面具;中秋之日,他却是能与她并肩赏灯了- 入夜后,雨势渐小。 谢璟忽而问起:“夫人腿上蚊蚋叮咬之处可好些了?” 一面问,一面俯身从身边的矮柜中翻出昨日的药膏。 “昨日涂过膏药便好了,”谈思琅答,“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蚊蚋。” 倒不是她害羞,而是谢府这膏药着实有用,她今日甚至都没想起来腿上的小包。 谢璟莫名失望。 他将药膏塞回矮柜之中:“夫人可莫要讳疾忌医。” “我向来最实事求是了!”谈思琅强调。 谢璟轻笑一声,转而与谈思琅聊起旁的事情。 他有意引导,从她说的话语中知晓了她其实格外向往江南烟雨蒙蒙的春日,这几日看的那册游记,便是写的武林风光;又知晓了她喜欢登高望远。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热热闹闹的街市之景。 二人相谈甚欢。 没人提起午膳之前那场匆忙又尴尬的剖白。 夜色渐深。 谈思琅昨日便没有休息好,今日午睡时又被雨声扰了清梦,二人聊了聊着,她便觉得困意涌了上来。 谢璟正在说城西的某一间香铺:“府上置办的香料,都是在那间铺子上采买的。那间香铺的东家是个爱香之人……” 谈思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想着等谢璟说完这段,便说自己有些困了,想去睡觉。 谢璟瞧着眼前人睡眼朦胧的模样,心中一动。 他忽而站起身来。 谈思琅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星星点点的泪花,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甚至看不太清谢璟的脸:“嗯?” 大半夜的,他难道要出门? 却见谢璟大步行至谈思琅身前,而后俯下身去,左臂穿过她的腿窝,右手托在她的背后,稍一用力,便将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28章 炫耀 谈思琅在恍惚之间腾空而起。 四下的支摘窗俱都已经合上了,寝屋中是没有风的,谈思琅却在恍惚间听见了飒飒的风声。 那种登高望远、极目远眺之时掠过鬓边碎发的风。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环住“罪魁祸首”。 “嗳,”谈思琅带着未散的睡意,磕磕绊绊地开口,“……你做什么?” 谢璟微微低头,看向妻子水蒙蒙的眼:“我瞧着夫人有些困倦,时辰已晚,该休息了。” 听着谢璟语气平淡地说出“休息”二字,谈思琅想起些旁的事情,她别开脸去,却是一头撞入谢璟的衣襟。 他身上清冽的柏香味与他的心跳声都贴着她的耳尖。 他似乎是在很认真地践行白日里那番剖白之语。 谈思琅蜷了蜷指节,指尖无意般轻轻划过谢璟的肩胛:“你都把我吓醒啦。” 因她整张脸都埋在谢璟身前,说话的声音又压得轻,听来便有些闷。 “是我不好,”谢璟从善如流,面色如常,“考虑得不够周全。” “没有怪你。”谈思琅细声道。 谢大人怎么连玩笑话都听不明白呀? “你的手好稳。” 她虽双脚悬空,却并不害怕,反而很是安心。 谢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稳稳当当地抱着谈思琅绕过屏风,行至床畔,将她放了下来。 他松开手的动作放得很慢。 谈思琅歪着头:“还有什么事情吗?” 莫非今夜也要…… 谢璟道:“若是骤然放开手,让夫人磕碰着便不好了。” “这样。”谈思琅悄然松了口气。 谢璟站起身来。 谈思琅正想翻身往床榻内侧去,微愣:“你还要忙吗?” 谢璟眼带笑意:“方才我不是把夫人吓醒了?” 谈思琅拨弄着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没接话。 “我给夫人读故事罢,”谢璟从床畔的矮柜上取出一本传奇,“夫人想听什么?” 她今日午睡便没有休息好。 谈思琅撇撇嘴:“又不是哄小孩。” 总觉得谢璟是在故意逗她。 又像是一种试探。 如今他坦坦荡荡鞜樰證裡,反而更难招架。 谈思琅仰头,探究地看向谢璟。 谢璟眉目清朗,唇边含笑。 纱帐高悬,烛火轻摇。 二人对视了几息。 谈思琅眼神飘忽。 都说灯下宜看美人。 谢璟本就生得好看,如今映着灯火,更是惹得她片刻失神。 她黏黏糊糊道:“睡啦。” 谢璟没忍住,蹲下身去,揉了揉谈思琅柔顺的发顶。 也不知今日是谁点的灯。 今夜本就无月,这床榻边的灯也是又昏又暗,连带着他眼前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不甚真切的暖黄色雾影;惹得他竟想再对她说一次喜欢,而后用手背贴贴她泛着桃花粉的脸颊。 还想听她说话。 随便说什么都好。 “夫人,”他终是克制,只低声道,“好梦。” 太晚了,不该再招惹她。 谈思琅刻意忽视掉头顶的温热,眼神回落向半蹲在床榻前的谢璟:“……你也早点休息,等到婚假结束,又要忙了。” 半厘沉默过后,谢璟起身,放下高悬的纱帐。 谈思琅已在床榻内侧躺好。 她翻身对着内侧的围屏,没有像往常那般平躺。 听着谢璟上榻的窸窣声响,她放软声音,也回了句“好梦”。 “睡罢。”谢璟帮谈思琅掖好被角,而后坐在床头,用沉静平稳的语调,读起手中的传奇故事。 然而,拔步床内一片昏暗,他根本就看不清书页中的字。 除却第一句“有一个弘农县尹,姓李,生一女,年已及笄”之外,几乎都是谢璟在即兴杜撰。 ……他那同僚,与旁人说什么给夫人读故事,哄夫人入睡。 其实都是信口胡诌的罢。 这如何能看清书卷中的内容? 谢璟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他怎会平白无故相信那些人的胡言大话? 还好,谈思琅并不介意他胡乱编造的故事,睡得舒坦又安稳。 听着妻子平和的呼吸声,他弯了弯嘴角,放下书册,贴着她躺下。 似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谈思琅翻了个身,往谢璟臂边蹭了蹭。 谢璟小臂一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睡罢。 夜色渐浓,秋色如漆。 谢璟倏地惊醒。 他不自觉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一团柔软的温热。 熟睡的谈思琅顺势攀上他的手臂。 谢璟怔忡许久,方才再度合眼。 ——他梦见了离京时那个阴沉沉的初雪天。 梦中,与谈思琅一起出城赏梅的人变成了他。 他们在一架他并不熟悉的马车之中并肩而坐。 这本是个再好不过的美梦。 他在梦中静静打量着谈思琅及笄之年的侧脸。 梦中的谈思琅依旧是可爱的,依旧是带着让人心生欢喜的笑意的。 甚至还会语气轻快地告诉他,方才她看到一只尚未南飞的雁从天际掠过,真是个好兆头,让他也来沾沾这好运 他怕她受寒,便斟了一盏热茶递去,递给她的那瞬间,他的尾指若无其事地扫过她的手背。 却扫了个空。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无法触碰到那个及笄之年的谈思琅- 翌日,雨后初霁。 谢璟颇为自然地走到谈思琅身侧,为她画眉。 谈思琅回忆起昨日午睡前在镜中所见,赶忙伸手握住谢璟的手腕。 今日可是要出门的! 她不要顶着横得死板的眉毛见人哇。 她已经知道了,昨日谢璟就是装出一副对螺子黛熟悉的模样。 他其实就是……纸上谈兵;真上手描出来的眉,实在是不太好看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是他的动作足够小心,握着螺子黛的指节扫过她的脸颊时,轻轻柔柔的。 总之,她昨日那场平白无端的猜忌,着实毫无道理。 她当时就是本就心绪不宁,不愿见谢璟,便鬼迷心窍、莫名心急了。 念着谢璟也是一片好心,谈思琅没将心中所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用虎口蹭了蹭谢璟的手腕,娇声道:“青阳前两日新学了一种妆容,我想试试。” “前两日?青阳不是一直在府上?” 谈思琅一噎:“从书上学的,在府上自然也能学。是、是前朝的妆容。那妆容清雅别致,极配玉渊潭的风光,是以今日还是让她为我画眉罢。” 一面说,一面暗暗给青阳递眼色。 复又看向谢璟,眨巴着眼。 微凉的秋风将明澈的晨光吹往铜镜之上。 铜镜又将那明快清亮的光线散入谈思琅眸中。 碎金流转,分外动人。 谢璟呼吸一滞。 谈思琅不知他为何不答,便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等等我好不好?” 谢璟回神,不敢去在意腕间的温热,生怕自己青天白日地便做出些失态之举:“好。” 谈思琅松开手,在妆台前坐正。 身前铜镜中映出半张谢璟的脸。 他似乎是在低头看什么。 谈思琅犯了玩心,对着那铜镜做了个鬼脸。 谢璟甫一抬头,见到的便是妻子这般生动的表情。 他唇边溢出一声浅笑。 谈思琅寻声回望,又尴尬地搓着指尖。 他不会看到了罢! 谢璟道:“夫人若是无事,我在一旁看阵书。” 谈思琅点头:“你看、你看,不用都告诉我。” 谢璟笑了笑,从书架上取了一册诗集,在妆台旁坐下。 青阳时不时开口询问谈思琅想要用哪一支发簪、哪一种胭脂。 谈思琅略略思考,指给她看。 谢璟偶尔抬头瞥一眼低声交流的主仆二人,竟生出了一种“日长风静、花影闲照”之感。 昨日他读的那卷传奇中写到:姻缘事皆由月下老赤绳系足、又或氤氲大使暗中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 可他向来是不信这些神鬼之道的。 那无非是无能之人寻求寄托时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罢了。 至于梦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是从来都不相信的- 马车在玉渊潭附近停下。 谢璟伸出手去,不慌不忙地将谈思琅扶下马车。 第不知道多少次被抢了活计的青阳与槐序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倒是没想过……姑爷竟是这样体贴人的性子。 赐婚旨意下来的时候,他们二人为了让姑娘安心,也说过不少姑爷的好话,但其实心中也是担心的。 新雨过后,天朗气清,玉渊潭中深碧色的湖水与远处的矮山盈盈相对,煞是好看。 湖畔的游人有的诗兴大发,有的甚至当场展卷作画。 谢璟却只看向身侧的妻子。 她那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素净的细金钗松松绾起,露出白皙纤秀的脖颈。往下是一袭淡青色的衫裙,裙摆处以银线绣有迤逦的云纹。行走之时,裙摆微荡,那纹样便如溪流淙淙、水波粼粼。 谈思琅戳了戳谢璟的手臂:“嗳——” 这人说要来赏景游湖,怎还发起呆来? 莫不是昨日的公务太过棘手,废了他太多心神? 谢璟顺势握住妻子的手指,而后与她十指相扣。 谈思琅努努嘴,没有拒绝。 谢璟道:“一阵我们就在潭边用午膳。夫人可想试试自己钓鱼?” 念着此时不过巳正,距用午膳尚还有些时辰,思及此处,谈思琅便笑道:“若是我一无所获,你也不会饿着我罢?” “自然不会,”谢璟正色道,“那东家本也会准备的。” “反正也不吃亏,那便试试。”谈思琅粲然一笑。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不期然迎面遇上一位谢璟的同僚。 那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问了声好,寒暄两句便欲告辞。 哪知却见素来不近人情的谢大人主动开口道:“今日天气转晴,便想着与夫人出来走走。” 那人微讶:“原是这样。” 复又讪讪:“大人说的是,今日天气确实极好。” 只要没有公务,谢大人平日里可是鲜少与他们这些人搭话的,今日怎么…… 莫不是成婚的缘故? 待那人走后,谢璟垂眸瞥了一眼自己腰间的荷包。 他今日出门前思索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将这枚谈思琅亲手绣的荷包悬在了腰间。 他不想将夫人的心意束之高阁。 第29章 钓鱼 玉渊潭畔树木山石、葱蔚洇润,有风过时,如雨声般的松涛与啾啾唧唧的鸟鸣便在橘绿的潭水上肆意飘荡。 因着备嫁的缘故,谈思琅已许久未能如此畅意地登山临水、拾翠踏青了;今日见着此情此景,自是心中欢喜,嘴上说个不停。 谢璟默默将水囊递给她。 见着谢璟一早便差人备好了垂钓所用之物,谈思琅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指节,轻声问道:“若是我不想钓鱼,这些东西岂不是白准备啦?” 这人竟牵了她的手一路! 方才遇上同僚时也没松开…… “可若是夫人想要体味一番垂钓的野趣,我却没有准备好钓竿,岂不是平白扫了夫人的兴致?”谢璟答道。 况且,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便不是白白准备。 正如他当初甫一回京,便寻来花匠在谢府种下的那些她或许永不会得见的芍药花。 谈思琅踮起脚尖,凑到谢璟耳畔,低声笑道:“你可知晓,当初赐婚圣旨刚下来的时候,还有人说你不近人情、死板无趣、过分守礼,会将我日日都拘在府上。” “久而久之,定会将我闷成另一番性子!” 是那些与尚书府不对付的人家,酸溜溜地传出的闲话。 他们瞧着谈思琅退了裴府的婚事,转头却与前途坦荡的谢璟定下姻缘,便编排出这番话来,坏谈家人的心情。 谢璟闻言,淡然道:“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若是对待公事,自当秉公无私、遵从礼法。然则……” “然则我并不是你的公事?”谈思琅抢过话头,带了一丝狡黠的试探。 谢璟颔首,沉声答道:“自然不是。” 谈思琅轻抿下唇,将那句颇有些扫兴的“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待我好是为了向圣上交差”咽了回去,转而道:“你在京中真的有很多谣传。” 复又道:“一阵我若是一直都钓不上鱼来,你可不许笑话我。” 谢璟瞧着她这副模样,却是想起了大理寺中那只总爱虚张声势的狸花猫,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缓声道:“自然不会,我也不擅垂钓。” 随行的侍婢于湖岸边铺好一方又厚又软的茵毯,又在上头并排放上两张雕花木椅并一方矮几、摆上提前备好的糕点与茶水,这才引着谈谢夫妻二人入座。 然而,不过堪堪一刻多钟,谈思琅便生出一丝极浅的悔意。 她想钓到鱼。 但她也想和谢璟说话。 ……和谁不重要,说什么也不重要,总之就是,她不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湖边听风。 可她又不想惊了鱼。 她还是很想自己亲手钓一尾鱼上来的。 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她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谢璟。 他方才似乎是在哄她,他其实很是精于此道,自坐下开始,便稳稳当当握着鱼竿,自始至终不动如山,面上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躁。 她甚至生出一种他可以为一尾鱼等到地老天荒的错觉。 谢璟回望向她,正欲开口,便见谈思琅急急忙忙用空着的那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不要惊了她的鱼! 谢璟恍然,钓鱼这样安静且一成不变的事情,谈思琅其实是没有那么喜欢的。 她只是对“自己钓上来的鱼”这种东西好奇。 谢璟眸光微动,思索片刻,便对着谈思琅伸出手去。 谈思琅不解其意。 谢璟无声道:“伸手。” 谈思琅猜不明白谢璟要做什么,却也因为好奇,乖乖将左手伸了出去。 右手仍不忘紧紧握着那钓竿。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谢璟修长的食指,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 谈思琅微微一怔。 谢璟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在她掌心写下三个字:“无、聊、吗?” 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谈思琅手心漫至腕间,那温热的触感,惹得她耳根一热。 见谈思琅仍怔忡着,似未反应过来,谢璟眼底含笑,又一笔一划地在她手心写了一遍。 比方才那一遍更为认真。 谈思琅眼睫轻颤,这才后知后觉,谢璟竟是在她手心写字! 湖畔湿漉漉的凉风吹在她微微发烫的耳后,也吹乱她眼前所见的一切。 在玉渊潭畔垂钓的并不只有他们二人。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看见尚未泛黄的树叶与渟膏湛碧的湖水在谢璟身后荡漾成一片朦胧模糊的光晕。 眼前唯一清晰的,是谢璟那双漆黑的眼睛。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惊喜的笑脸。 谢璟并未多言,只是以指代笔,继续在她温软的掌心,又缓缓写下四个字:“那、便、聊、天。” 如此以指为笔,到底是不够清楚的,聊到后面,二人已牛头不对马嘴了。 但谈思琅却兴致勃勃地同谢璟“笔谈”了许久。 她甚至开始在他掌心胡乱画圈。 直到谢璟提醒她,那以羽毛做成的浮子已经飘起来了,她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而后双手握紧鱼竿,小心翼翼地上提。 是一尾漂亮的小鱼。 谈思琅欢欢喜喜地将小鱼放回了玉渊潭中。 钓上来就好啦。 “我好像有些饿啦。”她捏了捏掌心。 谢璟笑答道:“走罢,去用午膳。” 谈思琅忽然想起,谢璟没有钓到鱼欸! 他竟是真的比她更不擅于此道,并没有哄她- 用过午膳,夫妻二人在玉渊潭畔转悠了小半刻钟,便往燕京城中最为繁华的前门大街去了。 见着喜欢的发钗,谈思琅下意识想从佩囊中翻出银子付账,却是被谢璟握住了手腕。 “大庭广众之下,”谢璟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旁人若是见着我这大理寺卿连给夫人买支发钗都舍不得,指不定要传出什么话去了。” “……那我一阵请你吃点心!或者听戏?还是说你想买些书回去?” 谢璟眼底无奈更深:“夫人,我说过的,夫妻之间,不用讲这么多投桃报李。” 他知晓,这是她的习惯;但他最怕的便是她这要与他“明算账”的习惯。 在他看来,感情就是要计较不清,方才能长长久久……纠缠下去。 谈思琅回过味来,仰起头甜声道:“我第一次成婚嘛。” 除却一些她不太愿意承认的沉沦,她对这桩婚事还算得上满意。 谢璟对待亲人不仅温和,还很是有趣,是以她完全没有要与他划清界限、相敬如冰的意思。 方才那般,只不过是因为成婚不过五日,她尚还未完全适应,一时口快而已。 害怕谢璟生出什么误会,谈思琅话音刚落,便将新得来的发钗递到他手中,柔声道:“可以为我簪上吗?” 一面说,一面还抓住谢璟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好”字。 谢璟心中一动,默念了两句《心经》定神,这才接过发钗,替谈思琅簪在发髻间。 谢璟端详片刻,道:“很好看。” 谈思琅低头偷笑一声:“我正想问你呢,你果真是会读心术不成?” 待到回程路上,谈思琅玩心大发,还想继续与谢璟写字交谈。 谢璟求之不得,自然不会拒绝。 因着午后没有歇晌,马车又晃晃悠悠的,玩了小半刻钟,谈思琅便泛起困意。 谢璟见状,先是扶着谈思琅在自己腿上躺下,继而从矮几下的抽斗中翻出一块厚薄适中的裯被,盖在妻子身上,轻声道:“睡罢。” “明日我寅正便要出府上朝,你好生睡你的就是,不用想着起来送我。母亲那边,逢十再去晨省问安便成。” 谈思琅轻轻“啊”了一声,终是没有拒绝谢璟这份明晃晃的好心,只将脸颊在他衣摆上蹭了蹭,闷声道:“辛苦你啦。” 他腿上枕着倒是舒服。 谈思琅迷迷糊糊地想着。 谢璟没有接话,只抬手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替她按揉着额上的穴位。 这还是当年蔡萱初到江南时夜不安眠,他特地向一位老医师讨教来的安神之法。 眼皮发沉的谈思琅颇为受用。 她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又往谢璟身前挪了小半寸,复又无意识地攥紧了谢璟的衣襟。 谢璟无奈地轻笑一声,她这是把他当作谁了? 总之不会是他这个夫君。 见着怀中之人呼吸渐稳、已然熟睡,谢璟方才缓缓地摊开几卷公文,借着矮几上的油灯,默默看了起来。 朝中之事繁杂枯燥,但怀中之人的梦呓之声却是极为有趣的。 他弯了弯嘴角。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时,谈思琅仍在梦中。谢璟未加思索,便抱着她往府中行去。 邻府的徐大人亦是刚刚回府,远远望着谢府门前的动静,只当自己是眼花、又或者撞到鬼了。 他可是知晓,谢大人的婚事是陛下强行赐下的,他这样的冷硬之人,又怎可能与那被陈夫人捧在掌心的谈三小姐相处得如此……融洽? 谢璟抱着谈思琅回到栖竹院,正待将她安顿入睡,却是听得仰南院那边传了话,说程老夫人——便是蔡萱与蔡蕙的母亲,今岁要大办生辰宴。 谢璟敛眉默了默日子。 外祖母的生辰在九月中,京中红叶正盛的时节。 也不知姨母是独自赴宴还是…… 会带上府中亲眷。 第30章 夜半 许是因为回程路上便在马车上睡了过去,丑寅之交、万籁俱静之时,谈思琅竟悠悠转醒。 拔步床内黑蒙蒙的,恍惚之间,她还以为是燕京城中又下起了雨,方才使得屋中落得这样一片晦暗无光的模样。 还好今日无需出门。 秋雨淅沥的时节,最幸福的事情便是什么都不去多想,只懒懒躺在榻间,捧着一卷话本,看着看着,就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她下意识翻身,却是发觉腰间正沉甸甸地压着一物。 耳畔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在此刻骤然放大,谈思琅怔楞片刻,忽而意识到那是谢璟的手臂。 他……他还未醒。 所以如今还是夜半时分,帐中黑漆漆的,不过是天色尚未破晓。 只是,他怎不像前两日那般规规矩矩地睡觉了?双手怎不妥帖地交叠在自己腹间了? 偏要来招她…… 谈思琅轻抿下唇,双颊蓦地一红,只觉自己的心中无声的惊叫声都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明显了几分。 待心绪稍定,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将谢璟的手拨开。因着担心惊醒了他,她动作放得极缓又极轻。 似是已过去了许久,她那双手仍悬在半空之中。 要不……就让他这么搭着? 其实还挺暖和的。 “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一声比白日里更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还带着一丝初醒时的鼻音。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这声音听起来带了半寸缱绻的温存。 谈思琅遽然一惊,像是儿时偷看杂书被长辈抓了个正着,也顾不得什么搭在腰间的手了,她慌慌张张地闭上眼,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没什么……以为下雨了。” 谢璟低低轻笑了一声。 听着那泛着哑意的笑声,谈思琅有些赧然:“是不是时辰还早,睡罢、睡罢,你还要上朝呢,莫要误了正事。” “回去第一日,莫要……” 谢璟翻了个身,转为面向她,右手却仍然安安稳稳地环在她腰间:“莫要什么?” 谈思琅闭着眼,囫囵哼唧了两声:“没什么。” “既然没有下雨,”谢璟倏地问道,“那我可以抱抱夫人吗?” 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今日早膳是想用蒸饼还是糖糕。 拔步床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唯余漏声迢递。 谈思琅故作自若,玩笑道:“你这两句话有什么关系?” 没头没脑的,可不该是谢大人会说出来的话。 “只是想找个借口。”谢璟不慌不忙地答话,坦荡得令人无言。 下雨也好、不下雨也罢,他无非是想找个契机,抱抱自己的妻子。 谈思琅已渐渐习惯了他这两日这般直白,竟算不得惊讶:“那……那就抱一下?” 到底是她把他吵醒了。 也不知这人怎么这样敏锐,她还没真的伸手去拨开他呢。 明日还有正事要忙,他应该只是想要抱抱她而已罢…… 就当她抱了个汤婆子。 谢璟心中一动,手臂微微用力,将身旁之人揽入自己怀中,问道:“夫人的小字是什么?” “……悠悠。”谈思琅的额头抵在谢璟的下颌,这无间的亲昵惹得她有些不太自在,便往侧边稍微动了动身子。 “悠悠。”谢璟环着谈思琅,认真咀嚼着这两个字。 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倒是个适合她的好名字。 谈思琅不自觉地垂脸,却是埋入了谢璟的肩窝。 鬼使神差地,她也应了一句:“……谢子瑜。” 那声音贴着谢璟的肩,溜向他的心口。 他眉眼含笑,卸去手上的力气,在谈思琅颈侧落下一个略显缠绵的吻,复又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道:“时辰还早,睡罢。” 谈思琅挠了挠颈侧隐隐发烫之处:“嗯?” 她还以为……他打算就这样拥着她直至天明呢。 谢璟淡然道:“抱过了,该歇了。” 语气中含着些许的克制。 他不多时便要起身,若真纵容自己拥着她入睡,且不说他会不会心猿意马、生出些别的想法来,单是起身时的动静,定是会扰着她的。 需得要早起上朝的人是他,没有必要多折腾一个人。 言罢,他果真翻身退开些许,虽仍同榻而眠,却不再像方才那般紧紧相贴。 谈思琅愕然地眨了眨眼。 两人皆不再开口多言,帐内归于夜间应有的寂静。 谈思琅闭着眼,困意却迟迟未曾归来。她忍不住又悄悄睁开眼,瞥了一眼身旁之人。 这就又睡着了吗? 她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莫名的气闷。 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好气闷的。 他明日还有公事嘛,合该好好休息的。 不像她可以荒废这夜半时分的时光。 她正暗自腹诽,眼上却忽而一热。 “还不睡?”谢璟一手覆在谈思琅眼上,“明日夫人若是精神不济,母亲瞧见了,怕是又要念叨我将夫人吓着了。” “这就睡了。”谈思琅低声答,“……没吓着。” 谢璟宽大而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眼睑,让她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小的气闷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快睡啦。”她轻声催促。 谢璟依言收回了手。 已过了四更,他也睡不了多久了。 低垂的茜色纱帐搭在他手边,半梦半醒之间,那柔软的触觉与少女的衣袂无二。 谢璟无意识地攥了攥纱帐的边缘。 待到将至寅正,谢璟再次醒来之时,身侧之人已半蜷着身子,面向着他沉沉睡去。 他拂了拂黏在谈思琅嘴角的几根碎发,指节不经意地掠过她温软的面颊。他滚了滚喉咙,俯身帮她掖了掖被角,又顺势吻向她小巧可爱的耳尖,在心中暗暗道:“等我回家。” 而后,方才披上衣裳,放轻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净房行去。 路上撞见守夜的木莲,他轻声交代:“夫人昨日走了不少路,想来是有些累了,待夫人醒后,去仰南院将才许嬷嬷请来,为夫人好生推拿一番。” 木莲点头应是,已不会觉得惊讶。 府上伺候的人都知晓,谢大人很是爱重这位新进府的夫人。 加之夫人性情温和大方,不少侍婢都羡慕她,竟得了这桩在夫人身边近身伺候的差事。 谈思琅再次醒来时,谢璟已经出府了。 她揉了一把脸,唤人进来侍候梳洗。 槐序将青盐递给谈思琅,目光落在谈思琅白皙的脖颈,却是忽而一愣。 青阳心直口快,且又因未经人事,并未多想:“这初秋的蚊蚋可真是恼人得很,这还挂着纱帐呢,竟也这样厉害。” 谈思琅不解:“什么蚊蚋?” 青阳道:“小姐脖颈间,可不就是被蚊蚋叮咬了?” 一面说,还一面去寻前几日那一盒药膏。 谈思琅闻言,本能地用手捂在颈侧,却是忽而忆起昨夜里那个吻,后脖颈“噌”地烧了起来,佯嗔道:“……是,也不知这纱帐是怎么回事,竟没能将那蚊蚋拦住。” 她声音越说越小,却还不忘补充:“一阵,将这纱帐换了罢。” 青阳顺着她的意思,拍打了两下那恼人的纱帐。 槐序却是若有若思,低声应是,复又道:“谢大人晨起之时为小姐留了一张花笺。” 谈思琅接过槐序递来的花笺,上面赫然是“悠悠,等我回家”六字。 “字倒是好看。”她舌尖吐出极细声的一句话。 槐序笑意盈盈。 姑爷心中记挂着姑娘,她便欢喜。 谈思琅捏了捏指尖,将那花笺整整齐齐折好,命槐序好生收放在她的小匣子里;继而安安静静地用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又乖觉地任由青阳往她颈侧涂了药膏,这才换了身家常的衣裳起身。 ……谢璟这人,未免太会讨她欢心了些。 谈思琅看向身旁的两位侍女,纠结片刻,还是开口:“往后也别用小姐姑娘之类的唤我了……大婚这么几日,也该改口叫娘子或是夫人了。” 二女一愣。 谈思琅解释道:“若是在家中习惯了,以后出了府,当着外人的面也这般唤我,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指不定要怎么想呢。” 青阳笑问道:“娘子今日想梳什么发饰?” 这婚事仓促又突然,且还隔着一桩退婚官司。如今小姐与姑爷能合得来,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简单些就行。” 待用过早膳,因着昨夜只是擦了擦身上便睡下了,谈思琅又去了净房,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正想着去清点一番自己的嫁妆,却是听闻仰南院的许嬷嬷到了。 许嬷嬷在宅院里伺候多年,何等通透,晨间听着木莲传的话,她只当是小夫妻面皮薄、害羞得紧,方才找了昨日走多了路这样拙劣的借口。 见着谈思琅带着一身水汽从净房中走出来,她愈发肯定自己心中所想。 推拿之时,她特意留了心,好生为谈思琅按揉了一番腰腿之间。 她心中腹诽,这谢大人,当时不知节制,只知晓事后补救,着实不够体贴。 难怪老夫人每日都在担心。 哎!- 婚假过后,再度回到大理寺,谢璟手边堆了不少事情。 他眉心微蹙,差人回府上传话,说晚间夫人若是饿了,自己用膳便是。 还好他办事颇有章法,效率也极高,待到天边泛起一层薄紫之时,总算是将累下来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待他披着暮色匆匆回到栖竹院时,谈思琅正坐在在廊下,听府中的侍女讲趣事乐事。 他刚跨过栖竹院的大门,便能听见欢喜的笑声。 廊下已点了灯,远远望去,明晃晃的一片,温柔又热闹。 谢璟心中微动。 真好。 真好。 若能一直这般,他便也没什么遗憾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不赖 拦下欲要去廊下通传的侍婢后,谢璟在栖竹院门前的桂花树下静静站了小半刻钟。秋风中浮动着清甜的桂香,和着栖竹院中的笑闹之声,萦绕在他腰间的金鱼袋上。 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去,却见木莲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谈思琅听得入神,连连抚掌;旋即,边上一位穿着浅蓝比甲的小丫鬟又凑上前补了一句,竟惹得谈思琅一时间笑弯了腰。 此刻的她,是全然恣意的开怀。 灼灼如春华,让他移不开眼。 大抵是因为他这个人,无论怎样装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内里的底色终究是灰蒙而窒闷的。 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时,他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 有些遗憾,有些自责。 又有些庆幸与不该有的妒忌。 谢璟兀自出神,却见笑作一团的谈思琅倏地抬起头来。 隔着疏朗的花木与流转的清辉,她的目光不期然与他撞上。 她明显是愣了一刹,许是没想到他已回府,却未命人通传。下一瞬,她已然站起身来,继而提起裙摆,踩着满院如积水空明的月影,小步向他跑来。 一钩银白的新月挂在她身后,像是簪在她松松挽就的发髻间的一支白玉钗。 她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仰着脸看向他:“你回来啦!” 谢璟忽然明白为何今日的夜空之中仅有一弯孤零零的月了。 不过是因为漫天的星都已落入谈思琅眼中。 谈思琅不知谢璟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她眉梢一弯,兴奋道:“今日我去寻萱……母亲的时候,说起你在江南为官时,很是喜欢武林的鱼羹。你说巧不巧,我前两日刚好在书上读过这道菜!” 她便自作主张,命府上的厨子为今日的晚膳添了这道菜。 她喜欢巧合,也喜欢惊喜。 “一阵你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与那武林食肆中的有何区别。” 谢璟眉心微蹙:“夫人可用过晚膳了?” 本朝官员大都是申正散值。他今日事务繁多,便在府衙中耽搁至将近酉正,回府时早已过了平日用膳的时辰。 他特意差人回府传话,便是不希望她空腹等他。 他不在意这些莫须有的规矩。 “呃……”谈思琅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去,还是承认,“本来是想等你的,但到底是没忍住。” 与“投桃报李”之类的想法无关,也与风月之情无关,她今日这般,不过是因为今日是他们二人婚后谢璟第一次上值,日子特殊,她便想着要等他一起用膳的。 但,想法很坚定,奈何……肚子它实在不争气也不听话。 她就该午膳时多用些的。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道鱼羹来成全今日的特殊啦。 谢璟看着谈思琅那副带着点儿心虚又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中一软,缓缓道:“合该如此的。原便是我办事不够利索,归来太迟。” “多谢夫人的安排。” 他目光落向她的耳珠,那里坠着一对月牙形的耳珰,是他挑的。 没想到她会喜欢。 “不用说这些,”见谢璟并不在意自己“吃独食”,谈思琅盈盈一笑,而后极为自然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袖口,“进屋罢?” 谢璟指尖一顿,任由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拉着他往廊下灯火通明处行去。 “因你一直未归,吃食都在灶上温着,”谈思琅道,“你是不是得先去将官袍换了再用膳?” 以前在家中时,父亲与长兄都是这般的。 谢璟颔首:“是,劳烦夫人再等等我。” 听着那个“等”字,谈思琅蓦地想起晨起之时的花笺。 他也觉得今日是特殊的罢。 待谢璟换上常服,夫妻二人便在花梨木食案前坐定。 府上的下人自是不敢给家主用残羹冷膳,此刻端上来的,皆是重新烹制的菜肴。 谢璟看着那碗热腾腾的鱼羹,只觉瓷碗之上白茫茫的热气已飘至心间;白日里那些烦心的公务与先前那些无谓的妒忌也都在这雾气中溶化殆尽。 他在陪夫人回门那日喜欢上了荔枝肉。 又在今日喜欢上了武林的鱼羹。 映照满屋的灯火,谈思琅两眼亮晶晶的,问话之时,她不自觉倾身向前:“好吃吗?” 她自己是用不太惯这武林做法的鱼羹的。 谢璟压下心头躁动,轻轻颔首:“好吃。” 却不知说的究竟是羹,还是眼前的人。 闻着满桌的香味,谈思琅没忍住,又用了几口。 她为自己的贪嘴找了借口,如此也算是在谢璟上值的第一日与他一道用膳了。 她问:“往后你也会这么忙吗?” “说不准,”谢璟答道,“我会尽量早些回府的。” 谈思琅却忽然端坐起来,端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拉长语调劝勉道:“谢大人还是要以公务为重。”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自己先忍不住笑。 她是做不了“贤妻”的。 哼哼。 谢璟放下手中的玉箸,配合着她拱手作揖道:“谢某多谢夫人提点。” 谈思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以前怎么没想到,谢璟竟会是这样的性子呢? 如今仔细想想,曾经他们唯一的交集便是她领了母亲的令,去给谢璟送些东西。除此之外,她对他的印象,其实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虽然她并未完全听信他的剖白,更不觉得那所谓的一见钟情能天长地久;但,如今的她并不讨厌与他相处;甚至觉得,还不赖。 莫要因为害怕重蹈覆辙莫就束手手脚,莫要整日瞻前顾后、想些尚未发生的可能了…… 谢璟察觉到她停留的目光,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谈思琅眼波流转,起了开玩笑的心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嘴角粘了一粒米。” 谢璟微讶,他自三岁开蒙后,便没有在用饭时将米粒黏在嘴角过了。 许是与谈思琅在一起的时候太过轻松惬意了些。 往后数十日,谈思琅先是点清楚了自己的嫁妆与谢府的旧账,复又命府上的绣娘裁了秋日的新衣——连带着谢璟的那一份。 她念起小定那日谢璟穿檀色衣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特意命绣娘为他裁了两身亮色的秋装。 白日里,她有时会去与蔡萱闲聊,有时会去香阁中制香,有时也会约上姚清嘉等三五好友闲逛听戏。若是来了兴致,她还会去寻府上的厨子,为她那颇重口腹之欲的夫君添些菜。 至于谢璟,他每日早出晚归。 晨起之际,他偶尔偷吻熟睡的妻子,偶尔只站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若是当日公务不多,他便会带着从街市中买来的首饰糕点早些回府,与谈思琅一道享用晚膳,而后携手去府外湖畔散步,亦或就在府中花园赏月观星。 若是公务缠身,他也会尽量赶在谈思琅睡下之前回府,只为与她道一句“好梦”。 大理寺中的同僚见着谢璟这副模样,起初还会觉得讶异,后来却也是见怪不怪了。 新婚燕尔,娇妻在怀,即使是冷硬如谢大人也很难免俗。 谢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毕竟旁人也不知晓,如今的栖竹院是怎样好。 他只会在晨起尽力压抑自己的反应时,不得不在意另一件事。 羊肠衣与丁香油都已备好,也不知夫人何时才会愿意,再次与他……试试那夜未尽之事。 那夜的缱绻与缠绵之后,二人日日都宿在一起,且因着天气渐渐转凉,夫人极爱在熟睡后往他身侧靠拢。 但夫人未再开口提过欢./好之事,他也一直未能寻到合适的契机试探一二。 他隐隐担心,那日的他并没有让夫人尽兴- 又一日夜,夫妻二人用过晚膳,谢璟忽而开口:“八月初六,是我一位旧时同窗家中小郎君的满月宴。” 他略作停顿:“夫人若是无事,可愿……与我同去?” 谈思琅正吃着青阳刚刚剥好的蜜桔,闻言先递给他一瓣,复又问道:“你的同窗?我认得吗?” 她忽而发现,虽已成婚小半月,但自己对谢璟的交际实在是知之甚少。 “那人与我同龄,夫人大概是不认识的。”谢璟接过橘瓣,仔细解释,“那人姓昌,如今官居工部侍郎,为人敦厚,学问亦好,我在江南时,也与他有书信往来;他家夫人江氏亦是出身名门,性情温婉。” “八月初六呀……”谈思琅点了点桌面,似是在思量。 “夫人若是……”谢璟以退为进。 “去呀,怎么不去?”谈思琅眼带探究,“可需要我准备贺礼?” 谢璟的知交……她,有些好奇。 也不知谢璟在友人面前,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谢璟道:“我先前已备了一份,一阵将单子抄给夫人,辛苦夫人瞧瞧那贺礼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好哇,竟不是第一时间就问我是否愿意同去,谢大人莫不是想寻旁人一同去昌侍郎府上?” 谢璟一愣,正色道:“自然没有。” 谈思琅见好就收,笑问道:“那日我可要注意什么?” 这还是成婚之后她第一次赴宴呢。 还是她未见过的、谢璟的好友。 是特别的。 谢璟笑道:“寻常对待便是。” 谈思琅看着谢璟身上月白色的常服,忽而拍手:“对了,我前几日让绣娘裁的衣裳应该都备好了。” 赴宴嘛,就该穿鲜亮些。 “有你的份。” 第32章 赴宴 八月初六当日,谢璟从府衙赶回家中时,谈思琅刚绾好发髻。 看着铜镜之中映出的绛紫色官袍,谈思琅对着镜中的人影弯了弯嘴角,并未回头,只甜声道:“你回来啦?那身新裁的衣裳,我让她们给你挂在榻边了。” 是一身杏黄色的直裰,袖口与衣摆处以银线绣有银杏叶。 她本以为谢璟在去寝屋换衫前,会来妆台这边转一圈,与她随意说上几句话。哪知谢璟只沉声答了句“好”,甚至连脚下都未曾停顿,便径直往寝屋去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谈思琅眉梢轻挑,闷闷地哼唧了两声,旋即又自觉失态,转念一想,谢璟下值回府本就有些迟了,定是担心误了赴宴的时辰,自然不会如平日那般一回栖竹院便先来见她。 思及此处,她心中稍稍释然,却又忽而惊觉,这才半月,她竟已习惯了他每日回府、第一眼总要寻她的身影。 习惯这种事情果真是可怕的! 木莲不知谈思琅心中所想,见她面露不豫,便低声问道:“夫人可是觉得这口脂有何不妥?” 谈思琅微微倾身,看向镜中的自己,摇摇头:“挺好的。” 她借着铜镜,不自觉地望了几眼寝屋的方向。 不多时,谢璟换好那身特意准备的杏黄色直裰,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又吩咐下人将他换下来的官袍拿去浆洗了,这才大步往妆台处行去。 他在谈思琅身后站定,微微俯身,双手轻搭在她肩上:“劳夫人久等了。” 谈思琅耸了耸肩膀,回过头去,眸中倏地一亮。 泛白的日光流转于谢璟衣袖间的银杏叶上,这身杏黄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竟衬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少年意气。 谈思琅轻抿下唇:“那日见你穿檀色衣裳好看,我便想着,杏黄也是不差的。” 她眸光微移,却是又见着谢璟腰间正坠着她婚前赠他的那枚香牌。 听着谈思琅直白的夸赞之语,谢璟掌心一热,竟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轻咳一声,温声道:“多谢夫人。” 她竟记得他在小定那日的打扮。 他敛了思绪,看向姿形秀丽、明艳动人的妻子,认真夸赞道:“夫人今日也很是好看。” 夫人今日着一袭鹅黄色的衫裙,与他身上衣袍的颜色相差无几。 也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 谈思琅眉眼弯弯,从容道:“我也觉得好看。” 毕竟是她为了赴宴亲手挑的衣裳,自然是最衬她的。 “什么时辰啦?”她问。 谢璟按了按她的肩膀,答道:“刚过了申正,昌府离得不算太远,尚还不算迟。夫人若是收拾妥当,现在出发也成。” 谈思琅颔首,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补了一遍口脂,这才扶着谢璟的手站起身来。 原来不算迟。 哼。 罢了罢了,看在他今日好看、又佩着她亲手所作的香牌的份上,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谈思琅起身后,谢璟颇为自然地弯下腰去,替她理了理衣摆上及不可见的褶皱,这才道:“走罢,去昌侍郎府上。” 谈思琅娇声道谢。 跟在二人身后的青阳与木莲对视一眼,见怪不怪。 整日与刑罚案件打交道的谢大人又来抢他们的活咯。 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早已捧着贺礼候在院中的小厮见状,也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尚未至日暮时分,庭院之中的日光澄澈温暖,落在秋日渐渐稀疏的枝叶之间,在院中散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夫妻二人相携并肩往府外马车处行去。 二人低声笑语。 有桂花被风吹散,落在谈思琅肩头。 谢璟侧过身去,替她将桂花拂去,指尖沾染了一丝清香。 另一厢,负责浆洗衣物的下人见着送来的官袍上的点点血迹,不由低声自语:“唉,谢大人这官袍上……又沾了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犹记当初第一次见到带着血迹的衣物时,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众负责浆洗的下人都慌张极了,赶忙去寻了府上的管事,想将大人受伤的消息说给老夫人听。 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大人衣衫上沾染的,并非是他自己的血迹。 至于那些血迹到底出自何人,又是为何会沾在谢大人的衣袍之上,他们无法知晓,也不敢去知晓。 他们要做的,无非是按照管事的要求,将这官袍清洗干净再送还到栖竹院罢了- 马车在昌府门前停下。 谢璟仍像往常那般,伸出手去,小心将谈思琅扶下马车。 谈思琅微微低着头,尚未意识到今日与往日回府或是出游之时有何不同。 待她站定,耳畔却是传来一道带着笑意却极为陌生的声音:“子瑜与夫人到了。” 谈思琅抬眼,只见着一个身穿靛蓝色衣袍的微胖青年正站在几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二人。 想来,这便是谢璟口中那位与他常有书信往来的昌侍郎。 谈思琅耳根一热。 与回门不同,此处都是外人…… 她侧了侧脸,却是又见着谢璟腰间的那枚香牌。 哎呀! 他、他……他真是全然不会羞赧。 谢璟确实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巴不得人人都见着他与谈思琅恩爱的模样。 却见他仍镇定自若地将谈思琅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语气平和如常:“恭喜予璋兄府上添丁。” 一面说,一面命身后的小厮送上贺礼。 这贺礼,是他与夫人在灯下并排而坐,一同商议着定下的。 思及此处,谢璟眸中笑意愈盛。 昌侍郎亦笑着拱手还礼:“同喜同喜!也贺子瑜新婚之喜。” 大婚那日,他也去谢府吃了酒,亲眼见过了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好友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自是为好友感到欣喜。 谈思琅呼出一口气,努力不去在意指尖微微的潮意,故作坦然道:“昌大人,同喜。” 今日昌府的满月宴,男女分席。 谢璟牵着谈思琅走过侍郎府的大门,便见着昌侍郎的夫人江氏款款往这边行来。 他沉吟片刻,凑到谈思琅耳畔、压低声音交代:“若是夫人在席间有什么不自在或是不习惯的地方,无需勉强,定要差人来前院寻我,可好?” 谈思琅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身前的昌侍郎以及不远处的江夫人,捏着耳垂,翁声道:“这是你朋友府上,我能有什么不自在的?” 语速极快,似是怕被人发觉一般。 谢璟哑然:“万一呢?” 他带着她来昌府,却不能一直与她在一起。 江夫人已行至三人身前,她浅笑低语道:“谢大人与弟妹的感情真好。” 谢璟敛眉:“嫂嫂。” 谈思琅脸上还飞着淡淡的红霞,却也大大方方道:“恭喜嫂嫂弄璋之喜。” 江夫人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弟妹和我来罢。他们前院要喝酒行令,好没意思。弟妹第一次来府上,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可要说与我听。” 她与昌侍郎是青梅竹马,早知他与谢璟交情匪浅,对待谢璟的夫人,本就有二分好感;今日一见,更觉这位谈夫人生得明艳动人、眉宇之间却又带了三分天真,叫人不觉生出亲近之意,故而很是愿意与谈思琅交好。 言罢,便走上前去,亲切地挽起谈思琅的手臂。 谈思琅此时已定了心神,端出世家贵女应有的姿态:“多谢嫂嫂关心。” 复又用食指戳了戳谢璟的掌心:“我走啦?你……明日还要上朝,莫饮多了酒,仔细头疼。” 谢璟笑了笑,松开手,向江氏道了声谢后又交代了谈思琅一句。 他远远望着江氏带着谈思琅往后院水榭处行去。 昌侍郎揶揄道:“不过几个时辰后便又能见面了,至于么?说来,不知何时,我也能喝上子瑜的满月酒。” 谢璟神色如常:“儿女之事,皆讲求缘法。况且夫人年纪还小,不急这么一时。” 昌侍郎摇摇头,乐呵呵道:“果真还得成家,你如今的模样,若是让江南那群老东西见了,怕是要惊讶好一番。也好,也好。你如今这样,有牵挂了,便好了。陛下这桩婚事,真真是指得好。” 二人快步往前院行去,昌侍郎问:“你这身衣裳,是弟妹的手笔?” 谢璟嘴角微扬:“予璋兄如何知晓?” “我成婚七八年了,怎会不知?”昌侍郎笑道,“与弟妹很般配。” 谢璟正色道:“予璋兄慧眼。” 昌侍郎只是笑。 水榭。 一众妇人见着谈思琅,都先贺了她新婚之喜。 江氏认真为她介绍了一番此处众人。 谈思琅认过人,甜声向江氏道了声谢。 她出阁前没少出席各类赏花宴,加之有江氏在旁维护,她虽与这群夫人不甚熟识且年纪偏小,却也很快就融入了他们之间。 江氏见她性子爽利且又不失礼数,更是喜欢。 席间,有人说起江氏与昌侍郎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恩爱了这样多年,实在令人羡慕。 谈思琅好奇地听着。 少年夫妻、恩爱多年么…… 江氏轻笑一声,说起些自己与昌侍郎五六岁时的旧事。 还顺带提到了谢璟。 那个年岁尚小、父亲尚未去世的谢璟。 “因着一句诗文,夫君与谢大人设赌,谁若是输了,便接连两日都将自己午膳中的肉菜分给另一个人。” “最后谁赢了?” “夫君说,他们两人的理解都是错的,最后,是一起被夫子罚了!” 谈思琅安安静静听着,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绪,也想不出五六岁的谢璟,与方才那位昌侍郎争论一句诗文、还以午膳的肉菜做赌的模样。 第33章 飞醋 晚膳开宴前,昌府下人将刚满月的小郎君抱来了水榭,府上还有两位年纪稍长些的兄妹,也像小尾巴似地跟了过来,一左一右依偎在母亲江氏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满座宾客。 那穿着一身桃红色袄裙的小姑娘见着谈思琅,竟胆子极大地跑到她跟前,仰着头,奶声奶气地问:“姐姐生得这样好看,是天上的仙女吗?” 谈思琅眼中含笑,弯下腰去,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又从腰间的荷包中翻出一把饴糖,递到她手中,也不谦虚客套,而是直截问道:“那你说姐姐是掌管什么的仙女?” “掌管月亮的!”小姑娘指了指天边,又小声道,“星星也一起管了好了,姐姐好看,该管最亮的。” 童言稚语,惹得满堂欢声; 江氏看向女儿,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啊,就是每天讨糖吃。” 一众人又说笑了一番、逗了逗小孩,乳母抱着小郎君先退下之后,方才由江氏领着往花厅去了。 谈思琅的席位就在江氏手边,显然是主人家一早便定下的。 席间觥筹交错,谈江二人时不时聊上几句。 起初不知该寻什么话题,江氏便与谈思琅讲起些昌侍郎和谢璟儿时的趣事,后来,话题慢慢便落回了他们自己身上。 江氏说起自己钟意作画,尤爱丹青;谈思琅笑着接话,说自己喜欢制香,画画却是鬼画符了。 江氏很喜欢和谈思琅说话。 无论她说什么的时候,谈思琅都微微侧首、笑意盈盈地认真听她说。 交谈之间,既不过分热络,亦无一丝敷衍,很是妥帖。 想起往日与自家夫君煮茶论诗时亦总是神色疏淡的谢大人,又想起方才在府门前所见,江氏暗自称奇,圣上指这桩婚事,倒是有些意思。 有些像她前两日为女儿买的蝶几图,瞧着是形状大小不一的小木板,却能恰到好处地拼合在一起。 月上中宵宴席散,一众夫人们又寒暄了几句,说了些“有空再聚”的客套话,便陆续起身离席;听嬷嬷说前院的宴也散了,江氏便主动陪着谈思琅往前院行去。 “毕竟弟妹是第一次来昌府,怎好让你独自去寻谢大人?”江氏笑意愈浓,“之前弟妹与谢大人大婚时我还在月中,实在是遗憾得很,往后我可要将这杯喜酒讨回来。” 谈思琅脸颊泛着浅粉色的醉意,听着江氏的调侃,只低低笑了两声。 饮了几口果子酒,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听不明白江姐姐在说什么啦。 二女不过走了数十步,绕过一坐嶙峋的假山之后,却见不远处的榆树下立着两道人影。 夜浓如墨,皎皎的月影和着煌煌的灯影,在那两道人影之上摇曳。 那二人一清隽疏朗、一敦厚淳实,可不正是谢璟与昌侍郎? 谢昌二人正在说着什么,原是侧对着他们的。 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谢璟倏地回过头来。 他隔着昌府的秋海棠,看向自己数个时辰未见的妻子。 昌侍郎笑道:“不耽搁你们了,今日说的那桩案子,容我细想一番,再来寻子瑜讨教。” 谢璟颔首:“也不急这么一两日。” 言罢,谢璟便大步往谈思琅身前走去。 昌侍郎赶忙快步跟上前去。 这铁树开花,真是吓人得很!- 辞别了昌家夫妇,谢璟扶着谈思琅上了马车。 “今日可还欢喜?”谢璟哑声问道。 谈思琅轻轻颔首,显然是兴致正浓:“江姐姐人很好呢。” 她往谢璟身侧靠了靠,鹅黄色的衣袖与杏黄色的衣摆交叠:“往后我是不是也可以下帖子,让江姐姐来我们府上小聚?” 新朋友! 闻言,谢璟笑答道:“自然可以。” 我们。 我们府上。 他喜欢这个词。 更喜欢渐渐习惯说这个词的谈思琅。 谈思琅见着身旁的谢璟,忽而想起方才在席间所听闻的那些旧事:“还好今日我与你一起来了,不然,可是要错过许多!” 若不是江姐姐说起,她哪能知晓谢璟那些带着稚气的往事。 “嗯?错过什么?” 谈思琅语气轻快:“你当时都没和我说,昌大人是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便与你认识的同窗,我还以为是十几岁的时候呢。” “原是我忘了说,”谢璟答,“我是开蒙时便与他认识了。” “予璋他那时在功课上就极为出众。” 谈思琅道:“你也不差罢?” 谢璟道:“尚可。” “谢大人这样谦虚呀。”谈思琅微微有些醉意,说话时黏糊糊的。 谢璟哑然,轻抚着她的膝盖。 她裙摆上的团菊摩挲着他的掌心,惹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谈思琅却像是想象出了什么画面,抿唇偷笑。 谢璟问:“夫人笑什么?” 谈思琅摇摇头,赧然道:“就是想起了方才听来的那些趣事,还得多谢江姐姐与昌大人青梅竹马、自幼熟识,方能知晓这些。” 见谢璟不答,她又问道:“还是说你想听我把那些事再讲给你听一遍?” 谢璟还是不答。 谈思琅往谢璟身侧挪了小半寸,侧过脸去看他。 却是见着谢璟竟在闭目养神。 她恍然。 是了,他为了公务,天未亮便起身出门,散值后又匆忙赶回府中换衫、再接上她一同赶来昌府赴宴。席间推杯换盏,定然饮了不少酒,便是铁打的人也该累了。 车厢内暖黄色的光晕落在谢璟微蹙的眉心。 马车内轻轻摇晃,马车外风声呼呼,不知怎的,竟让谈思琅记起婚后某夜,谢璟半倚在昏黄的光晕里,给她读传奇故事。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要替谢璟抚平眉间的倦意。 她的手肘擦过谢璟的小臂。 细微的声响钻入谢璟耳畔。 谈思琅那温热的手指落在了他的眉心。 他忽而睁开眼。 谈思琅一怔,与那双漆黑的眼对上,左手僵在半空中。 低垂的袖口在谢璟的衣襟前晃悠。 “……原来你没睡啊。” 谈思琅正欲收回手,却被谢璟握住了手腕。 谈思琅娇声道:“干嘛,我方才就是……” 就是、就是怎么? 晚膳就不该饮那杯果子酒的,如今脑中糊涂,竟是连个借口都寻不到。 对上谢璟幽深的眼,她故作委屈,水盈盈的眼便那么直直地看向他。 谢璟垂眸,松开手,低声问道:“夫人觉得昌侍郎与夫人的感情好吗?” 谈思琅不明所以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当然呀。” 她从江姐姐说起昌侍郎那语气便知晓,他们的感情一定是极好的。 她甚至能从江姐姐的语气里闻到饴糖的甜味! 谢璟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谈思琅不解。 谢璟心平气和道:“没什么。” 只是想笑而已。 谈思琅觉得奇怪,便凑到他跟前:“你饮多了酒么?不若先好好休息,到家了我叫你。” “夫人……”谢璟语带无奈。 她是又把他当作圣人了。 谈思琅看着他:“又怎么啦?” 尾音拖得长长的。 这人果真是宴上饮多了酒罢,真是奇奇怪怪的。 却见谢璟忽而侧过身来,面向着她。 谈思琅一惊,杏眸圆睁:“我回去便让程嬷嬷给你煮醒酒汤。” 她自己也可以喝两口。 “我没醉,席间我只略抿了几口酒,”谢璟道,“予璋知道我的性子。” 他厌恶失控。 “那你……” 突然转过身来是想要吓她玩吗! 谢璟对着谈思琅伸出手去。 本朝并无沓樰團隊宵禁,此时未至亥时,尚还有些商铺仍未打烊,街市之上也还有行人来来往往。 此刻恰好有风吹起马车帘幔的一角,盈盈月色之下的人间烟火被吹入马车之中,甚至有晚归的商贩正在喊着“今日最后的桂花酿咯——”; 车厢之中暖黄的灯光里也混入了些微醺的淡粉色。 谢璟的手也在此刻落在谈思琅脑后。 她发髻间插了好几支发簪,硌在他的掌心,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可是他并不在意。 谈思琅尚未回过神来,唇上忽而一热。 “你……” 怎么突然…… 话语凝在舌尖,不过瞬息之间,便已被谢璟尽数吞入腹中。 回谢府的有一段路算不上平整,马车有些颠簸,谈思琅的齿尖便顺势咬在谢璟的唇瓣。 这本只是个浅尝辄止的吻。 但浅浅的刺痛泛开来那一霎,谢璟用舌尖顶了顶谈思琅的牙齿,而后便引着她与他一起,由浅入深,往漩涡最中心之处陷去。 马车还在辚辚辘辘地前行。 谈思琅不愿露怯,便仰着头回应谢璟唇舌间的纠缠。她忽然意识到,醉酒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竟没有推开他,甚至在偷偷品尝某种缠绵却温柔的快意。 着实不妙—— 她的手指捏着谢璟的手臂,将他那身杏黄色新衣搅弄出了极深的褶皱。 指尖搅弄的频率与舌尖在某一刻同步。 马车之外的街市急速后退。 有风吹起帘幔时,此间旖旎的风月便倾泄而出,往溢满桂香的月宫飘去。 “我没有醉酒,也并非冲动,只是今夜月色太好。”谢璟解释道。 他并非醉酒,更并非是在吃什么根本没有意义的飞醋。 他只是单纯想要吻她而已。 耳畔的痒意作弄得谈思琅颤了颤身子,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边的水润。 谢璟再次握住她的手腕,而后俯下身去,在她那碰触过他额头的指尖落下一个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轻描淡写的吻。 马车忽地停下。 谢府到了。 他们应该离开这厢粘腻而狭小的空间了。 谈思琅看向身前的谢璟。眼中赫然是四个字:你失态了。 第34章 正视 夜色深深,秋阴细细,吟虫啾啾。 马车缓缓在谢府外停下。 随行的木莲轻声道了声“大人、夫人”,随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马车帘帏。 谢璟仍像往常那般,对着车厢内伸出手去。 谈思琅理了理方才作弄之后稍显凌乱的裙摆,这才施施然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指尖忽地一热。 像是天边清幽的月色,顺着初秋深褐色的枝桠滑落到她的指尖;又像是已染上一层薄薄红意的秋叶在夜风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掠过。 她抬眼望去。 谢璟神色清明,板正地站在明瑟的月光之中,似是什么都没有做过。 然而不识趣的夜风正吹起他被她攥得有些皱巴的衣袖。 谈思琅微恼。 他也不知道理理再下马车…… 真是的。 这样马马虎虎,要如何才能做好大理寺卿呀? “夫人?”见谈思琅仍端坐在马车之中,谢璟低声唤道,“可是觉得夜风太凉?” 他正欲让木莲去院中取一件披风来,便听得谈思琅轻哼一声,娇声道:“这才八月初,哪有那样娇气的。” 她只是知道他方才俯身了。 也知道他方才又偷偷啄了她的手指。 谢大人……堂堂大理寺卿,堂堂探花郎,居然这样喜欢咬她。 还是偷偷地。 她是什么很好吃的饴糖吗? 也就如今夜色已深,不然,可是会被旁人看去了…… 谈思琅悄悄打量着站在马车旁的马夫与木莲,又瞥了一眼随行的一众小厮,见他们俱都眼观鼻鼻观心、安静恭顺地候在一旁;复又望了望谢府旁边的宅邸,见各家大门紧闭,并无闲人往来,这才心下稍安,就着谢璟稳稳的力道,提着裙摆步下马车。 谢璟瞧着她这副模样,唇畔噙着的笑意愈深,险些又吻向她。 “你的衣袖。”站定后,谈思琅小声提醒。 谢璟闻言,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衣袖间的褶皱,力道很轻,可以说都是做的无用功。 他不紧不慢地提醒:“走罢,天色已经很晚了。” 继而又问道:“可是困了?” 他语气平静,目光却从未从她脸上移开。 谢璟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谈思琅还当真是有些困了。 她揉了揉脸,摇摇头:“还好。” 话音未落,她便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滢滢的泪花。 谢璟左手轻轻落在谈思琅腰间,微微一揽:“看路,当心些。” 二人靠得太近,鹅黄与杏黄的衣摆像是在夜风中拥吻。 青阳与程嬷嬷都提着羊角灯,在前院的小径中候着。 见着程嬷嬷,谈思琅娇嗔道:“嬷嬷,一阵给大人煮一碗醒酒汤来,一定要煮得浓浓的!昌大人家的酒实在是厉害!” 程嬷嬷微讶,少爷竟也会吃醉酒吗? 她记得少爷酒量颇佳,当年高中的宴席上饮了许多盏酒都未见醉意。 她看向谢璟。 谢璟的目光正落在谈思琅光洁饱满的额上。 他眉梢蕴着温朗的笑意。 程嬷嬷摇摇头,心下了然,不由也跟着笑了笑,恭恭敬敬地答:“老奴这就去准备。” 夫妻二人回到栖竹院时,亥时的钟声已在风中漾开。 槐序并一众小丫鬟已在廊下候着了:“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了。” 谈思琅想也不想便从谢璟怀中退开,跟着槐序往净室走去。 走了两步,却又忽而回头,看向还站在廊下的谢璟:“我去沐浴,你记得把醒酒汤喝啦,明日还得早起呢,可不能误了事。” 谢璟笑着应是。 明月光间,桂花影里,飘着淡淡酒味的秋风中,谈思琅弯了弯嘴角。 只见她凑回到谢璟身前,仰着脸道:“谢璟,你喜欢我吗。” 分明是个问句,却被她因为困意而显得软乎的语调说得很是笃定。 言罢,也不等谢璟答话,更不看谢璟骤然怔住的眼神,便大步退开,往净室去了。 徒留谢璟站在廊下荧荧烁烁的灯影之中,远远望着那道鹅黄色的背影。 他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一把带着寒意的秋风。 半晌,方才听到谢璟闷声答了句“当然”。 他一早便知晓她不胜酒力。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换掉大婚当日的合卺酒。 她应是有些醉了,也困了。 可能还因为马车上那番纠缠而有些晕陶陶的。 方才那句话,只不过是她在迷蒙之中脱口而出的玩笑之语。 是做不得真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有人伤过她的心,她不会那样快相信他口说无凭的喜欢与编造出来的一见钟情。 这没什么。 无论如何,至少,她开始真正正视他的心意了。 天光破晓之前,会先吐露一线不甚起眼的灰青,而后才是灿烂盛大的朝霞。 如此,便已足够了。 谢璟转身往侧间书房行去。 他屏退了下人,于书案前坐下,慢条斯理地研了墨,将晚间与昌侍郎交谈的内容记了下来,遇到关键之处,还特别圈点了一番。 待他搁下笔,将写好的内容收入信函中时,程嬷嬷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侯在廊下。 谢璟行至程嬷嬷身前:“有劳嬷嬷。” 程嬷嬷一板一眼道:“都是夫人的安排。” 谢璟眸光微暖,不再多言,只是将那盏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的醒酒汤饮下,而后便往已空下来的净室行去。 他沐浴过后、回到寝屋时,谈思琅已经睡下了。 她抱着锦被,蜷在床榻内侧;似是梦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莹润的唇微微上扬。 谢璟坐在榻边,不自觉地舔舐着唇间被她咬过的地方。 他心中一动,俯身用食指点了点谈思琅的唇珠,薄唇轻启。 漏声迢递,灯花报喜。 他答话的声音压得比心跳声更轻:“是啊。” 我喜欢你。 他的妻子这样好,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可只有他的喜欢,才是有资格被她承认的。 什么竹马,什么榜下捉婿,什么陈四郎,都只是无关痛痒的过眼云烟。 他们都只是从谈思琅头顶飘过的云,只有他是在谈思琅身侧扎根的树。 恍惚之间,谢璟忽然觉得,大理寺中的那只狸花猫正在用毛茸茸的尾巴蹭着他的小腿。 次日晌午,谈思琅醒来时,倚在床边,后知后觉念起,昨日应该让谢璟先去沐浴的。 毕竟她无需早起,谢璟却需要上朝。 算了算了,下次一定。 至于旁的…… 旁的还有什么事情吗? 哦,有的,谢大人昨夜里饮多了酒,一直咬她。 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瓣。 谢大人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上真是坏得很! 梳洗过后,她携着青阳去府中的花园里闲逛,却是偶然惊觉,府中的枫树已经染上了暗红色的霜意。 秋天到了- 秋日里,最重要的节庆无外乎中秋。 尚未至十五,谈思琅已接了不少帖子,去好几家府上吃了月饼、赏了菊花了。 她日日晚归,倒是比谢璟更忙上几分。 谢璟见了,心下不免有些不是滋味,更有几分心疼:“官场之中,原应靠我自己的本事,夫人不用想着要为了我交际。若是身子疲乏,那些帖子俱都推了便是。” 谈思琅唇角一弯,道:“哪里是为了你。” 他之前不还谦虚得很吗?怎又自大了起来。 “我只是自己怕闷,想出去凑热闹,”谈思琅慢悠悠道,“况且,递帖子的,也有我的手帕交,又不都是你那些同僚的夫人。” 谢璟哑然:“总之夫人还是要好生休息。” 他说得冠冕堂皇,全然不提自己这几日回府时见不到谈思琅,用晚膳时都觉得府上厨子的手艺大不如前。 到底还是怨他有那样多公事要忙,不能日日在她身边。 直到八月十四那日,谈思琅一大早便回了一趟尚书府,与家人提早吃了一顿团圆节的家宴。 谢璟又独自用了一顿晚膳。 府上厨子听谈思琅的话,还特意给他准备了荔枝肉和鱼羹。 他用得没滋没味的,想着,倒不如留在大理寺中处理事情,随便吃些干巴巴的饼。 正想着,却见谈思琅披着月色踏入屋中,她将手中的雕花食盒推到谢璟跟前:“母亲说,要让我亲手交给女婿。” 谢璟接过食盒,温声问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他还以为她会在尚书府待到深夜。 谈思琅哼了哼:“父亲催得很呢。” 可不是她想这样早回来的。 谢璟笑了笑,取出食盒中的月饼,想着二人都已用过晚膳,便命下人切开,与谈思琅分食了一枚。 他方才那一点不快散了个干净。 待到八月十五这一日,谢璟休沐,谈思琅也终于无需往旁的府邸赴宴。 谈思琅睡到了将近巳时,甫一睁眼,却是见着谢璟也还躺在她身旁。 谈思琅瞪着眼看向他。 谢璟笑道:“今日是节庆,便想在第一时间抱抱夫人。” 言罢,他当真伸出手去,将谈思琅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中秋快乐。” 谈思琅努努嘴:“搞得像是生辰或是新年似的。” 不得不说,她对这样直白的谢璟,很是受用。 谢璟道:“今日傍晚有灯会,夫人可想去看看?” 谈思琅用力点头:“当然!” 梳妆之时,谈思琅与青阳说起想要在灯会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面具。 却听得木莲问道:“夫人也喜欢灯会上卖的那些面具?” 谈思琅挑眉:“‘也’是何意?” 木莲道:“要不圣上怎会说夫人与大人是良缘天赐呢?我记得,元夕那日,大人也在灯会上买了一只面具呢。” 当时她还未来栖竹院伺候,是在院中侍候花木时看到了谢大人手中的面具。 也可能是旁人赠予大人的。 但当着夫人的面,她当然要拣好听的话说。 谈思琅微讶。 谢璟竟还有这样的童心? 说来,元夕……可不是她与谢璟重逢之日么。 第35章 中秋 秋光好,爽气动幽情。 这厢谈思琅正在梳妆,正想着,也不知元夕那日,谢璟买的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具。 却见谢璟捧着一只颇为精巧的宝匣进了屋。 因着晚间要与谈思琅一道外出赏灯,他今日穿着一袭赭红色的箭袖圆领袍,腰间坠着谈思琅前两日制的桂花香牌。 木莲连忙止住了嘴中的八卦之语。 谈思琅扭过头去,眸中一亮:“你洗漱好啦?” 方才晨起时,她又在榻上歪了一会儿,谢璟也不急,就虚虚环着她的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近日京中的趣事,直至到她睡意全消。 “是,”谢璟快步行至妆台边,将手中的宝匣推到谈思琅手边,笑道:“夫人打开瞧瞧。” 好巧,夫人正在梳妆,已戴了璎珞、抹了胭脂、画好了眉,却是还未佩耳珰。 怎么不能算是他与夫人心有灵犀? 谈思琅双眉轻扬,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谢璟道:“夫人自己看看便知晓了。” “神神秘秘的,可不像谢大人。”谈思琅抬眼看向他。 谢璟揉了揉她的发顶。 谈思琅轻拍了一下谢璟的手背,而后微微俯首,打开那宝匣上的锁扣:“与今日的节庆有关?” 时下有情人大都是在元夕与七夕之时互赠礼物,至于中秋,则是更看重家中团圆。 宝匣打开,却见匣中安安静静躺着一对玉兔捣药式样耳坠。 制成满月般圆形的金耳钩下坠着一颗圆润饱满的红宝石,再往下便是一只白玉雕成的憨态可掬的捣药玉兔,那玉兔眼亦是用红宝石点了朱,灵动活泼,甚是可爱。 谈思琅轻轻“嗳”了一声。 好可爱! 她好喜欢。 谢璟看向谈思琅身上的衣裙,温声解释道:“我听程嬷嬷说起,夫人为了中秋,特意命人在裙摆上绣了桂宫玉兔的花样。那日路过琳琅阁,见着这副玉兔捣药的耳坠,便想着,它应是极配夫人这身袄裙、也极衬夫人的。” “夫人可还喜欢?”他顿了顿,复又道,“我为夫人戴上,可好?” 谈思琅并未答话,只是将脸旁的碎发拨弄到耳后,又微微侧过身去。 默许之意不言而喻。 木莲见状,立刻极有眼色地退至不远处的屏风旁,并不杵在此处当个碍事的桩子。 谢璟从宝匣中取出那对耳坠,半蹲在妆台旁,倾身向前。 这是他头一回为女郎佩耳坠,怕伤着谈思琅,他很是仔细。 谈思琅的耳骨最是敏感。 谢璟没有故意捏她的耳珠,更没有忽然咬她一口。 他只是认真为她戴着耳坠。 但是,青天白日的,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耳垂时,竟比长夜之中那些缠绵的亲吻与触碰更为缱绻。 好像是耳环下坠着的玉兔真的化了形,在她心间狂奔乱撞、蹦蹦跳跳,竟糊里糊涂地撞倒了一樽醉人的桂花酿。 谢璟的手肘不经意地撞到了她的肩膀。 乱跑的玉兔突然停下了。 它在静谧的月宫之中落了一地的绒毛,挠得她心间涌起一阵鼓蓬蓬、热腾腾的痒。 谈思琅扭过头去,耳下那原本安静下来的的玉兔又毫无章法地荡了荡。 玉兔晃悠之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她心间弹奏琴曲。 ……也可能是这只大大咧咧的玉兔弹的。 因为那曲子弹得乱七八糟的。 总之,那不成调的琴曲,大概是一曲……《关雎》。 谢璟仍半蹲在妆台旁。 他仰着头看她。 日影婆娑,好像有参差的荇菜在他那双沉静如渊的眼中招摇*- 谢府上主子不多,但到了中秋这日,气氛丝毫不显冷清;只因前些天谈思琅忙着四处赴宴,却也没忘了抽出时间,命府上的下人将谢府认真妆点一番,午后还请人来府上演了两出颇为热闹的杂戏,看完戏,又给府上下人都分了月饼、意在同乐。 往年谢璟只把节庆当作寻常对待,蔡萱寡居之后也淡了操办宴饮的心思,逢年过节,府中总是格外安静。 今日,蔡萱见着府上张灯结彩、菊花争艳,听着小丫鬟们收到月饼后的欢笑之声,竟恍然忆起谢父尚在人世时,他们一家人团圆赏月、说说笑笑的温馨,不由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这府上终于添了人气。 她感念圣上赐婚的恩典,更珍惜谈思琅的用心。 因着要赏月,晚间的家宴是摆在花园的栖霞阁中。 栖霞阁四面通透,既能赏月,又能看花,用来摆拜月宴,自是再好不过。 除却翡翠蟹糊、清蒸螯蟹、石榴葡萄之类的时令吃食与一些寻常的宴席菜外,栖霞阁正中的八仙桌上还有四道宫中赏下的菜肴并一碟月饼。 谈思琅知晓谢璟颇得圣上看重,但这还是头一回有了实感。 往年,谈尚书也至多就得过两道御赐的菜肴呢。 她一转头,却见颇受圣上看重的谢大人正在专心拆着那清蒸的螃蟹。 他手边摆着蟹八件,动作利落,丝毫不见慌忙或是狼狈,瞧着不像是在拆蟹,倒像是在作什么风雅的诗文;唯有指尖沾染的那一丁点蟹膏与他手腕上的小痣遥遥相对,像是白玉上浸出的一点沁色。 谢璟将拆好的蟹与一小碟姜醋一并递到谈思琅身前:“夫人不胜酒力,我便差人将温酒换成了紫苏饮。” 他知晓谈思琅极爱这一口鲜美之味。 只是蟹肉寒凉,到底不能多用,由他来为她拆蟹,倒是能控制这个量。 谈思琅看着身前的蟹肉,赧然问道:“母亲的呢?” 往常在栖竹院中用膳时,谢璟也为她剥过虾。 可今日是与萱姨一起用家宴呢。 谢璟笑着解释:“母亲素不爱食虾蟹。” 言罢,他接过下人递来的菊花叶熏过的绿豆面子净了手,动作不疾不徐。 谈思琅歪着头,为他碗中添了一大勺翡翠蟹糊,笑言道:“谢大人的手可是要为圣上办事的,不然明年可没这样丰盛的菜色了。” 谢璟淡淡道:“一双手并非只能做一件事。” 办好圣上交代的差事与好好待夫人皆是他的分内之事,并不冲突。 蔡萱看着夫妻二人,眼中带笑。 还成,她这儿子倒不是个傻愣愣的木头,还算是懂得体贴人。 用过晚膳,谢谈二人又陪蔡萱赏了一阵月,说了一阵家常话,待到蔡萱面露倦色,催他们年轻人自去赏灯,二人这才起身告退,往府外去了。 临出门前,谢璟命人取来一件赭红色的披风:“中秋有五日休沐,我明日无需上值,我们可以在西市多待一阵。晚间若是凉了,夫人便将这披风披上。” 这披风与他身上的圆领袍,是用的同一匹料子。 “多待一会儿?” “一年就这么一次中秋,总得让夫人尽兴。”谢璟语带纵容。 他记得,夫人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热闹的街市。 他已订下了归云楼的包房,那处正是适合赏灯。 谈思琅眼珠一转,脱口而出:“那……我们在西市待到看日出罢!” 她还没在府外看过日出呢。 她在书上看过,也听哥哥说起过,每至中秋佳节,夜市骈阗,至于通宵,闾间之人,连夜嬉戏。 很好奇。 很向往。 可惜出阁前,她一直没有机会在灯市中待到那样晚。 “会困的。”谢璟幽幽道。 谈思琅摇摇头:“只要你不拉着我回府,我肯定不会困。” 谢璟并未答话。 谈思琅伸出手指,装作发誓:“我保证!若是我困了,就……”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在谢璟面前,真是愈发口无遮拦。 出阁前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嫁人之后,难道还能…… 谢璟眉心微蹙,一把握住她的指尖,点头应下她的提议:“夫人若是困了,万不可硬撑,只是想看日出的话,往后可以单独寻个机会。” “莫要为了这些事情发誓,不值当。” 谈思琅笑道:“玩笑的嘛。” 复又娇声道:“你真好!” 谢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许多人都觉得,他这个堪称严苛的大理寺卿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在旁人眼中,与夫人一起在府外彻夜不归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不可能。 方才并未第一时间答应谈思琅,无非是他在想归云楼中是否安全。 上马车前,他又在府上多支了六名护卫。 他怎么可能拒绝和她一起看日出- 时值中秋,西市之中热闹非常。 月明灯彩、晶艳氤氲。 夫妻二人并未第一时间赶去归云楼,而是在满是摊贩的市集中闲逛。 “你以前逛过灯会吗?” “自然是逛过的。” 虽然都是为了公务。 “你觉得什么灯会里什么最有趣?” 谢璟不假思索,笑答:“夫人。” 谈思琅微愣,继而轻哼一声:“我又不是灯会里的。” 谢璟默默点头,在心中想,你不是灯会里的。 是我的。 街市上聚满了各式摊贩,谈思琅看什么都有兴趣,只要人多的地方,总要钻过去看看。 谢璟见着她这副模样,又少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过往数十年的每一个元夕、七夕、中秋、乃至更多的节日,他都能与她一起渡过,该是何其有幸? 只怕是得用七世积攒的功德才能换得这般好运罢。 他始终紧紧牵着谈思琅的手。 若是旁边的人太多,便将她揽入怀中。 谈思琅抿着唇:“大庭广众的……” 谢璟义正言辞道:“我只是怕人潮冲撞到夫人。” 谈思琅哼哼了两声,继续往街市另一侧走去。却见她眼眸晶亮地指着一处:“欸,这里有卖面具的!” 她神神秘秘道:“突然想起来,我知道了一个你的秘密!” 第36章 花好月圆夜 闹哄哄的长街尽头恰好有人正在放烟花,金波银浪于藏蓝色的夜空中流淌,星星的尾巴落在谈思琅额上。 她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我知道了一个你的秘密。” 言罢,也不等谢璟回答,便低下头去偷笑。 熙熙攘攘的人潮与他们挨肩擦背,耳畔有商贩在叫卖,有小孩在闹腾,有妇人在说笑。 或许这些人也听说过那个回京不过半年便声名赫赫的冷面大理寺卿,可是只有她知道,谢大人也会在灯会上买一幅略显幼稚的面具,也会在吃食上有自己的讲究。 是秘密。 谢璟微讶,牵着谈思琅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却并未开口多言。 他已不会再仓皇地自乱阵脚。 谈思琅转了转手腕,娇声道:“做什么呀?” 谢璟卸了力,神色如常,问道:“什么秘密?” 谈思琅抬头看向他。 “啪——” 他们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之上,也有人放起了烟花,有行人在惊叹那烟花绽开后的绚丽夺目。 晃眼的光在耳畔炸开,谢璟看到谈思琅张了张嘴,却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他只听清了她眼底的光彩。 谈思琅已转过身,拉着谢璟往那处面具摊前走去。 谢璟见状,心中稍安,大抵只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秘密。 不重要的。 摊主见着这一对衣着不凡的眷侣,乐呵呵道:“娘子可是想要挑面具?” 他将卖得最好的那几种面具往夫妻二人身前推了推。 “你喜欢那一只?”谈思琅俯身去挑,头也不抬地问起。 谢璟回过神来:“嗯?” 谈思琅拿起两幅面具,直起身来,伸着手臂,在谢璟脸上比划了一番。 一幅是蟾蜍,与她耳下的玉兔正是相配,却是有些憨傻,不太好看。 另一幅则是白虎,作得很是精巧,一瞧便觉得威风。 若是戴在谢璟脸上…… 她将两幅面具都放了回去,微侧着头看向谢璟,似是在思量。 “夫人这是……” 谈思琅笑吟吟道:“给你挑呀。” 谢璟微微呒然:“给我?” 却见谈思琅从荷包中摸出一把特意备上的铜板,塞到那摊主手中,心中想着,还是白虎面具更适合谢璟一些。 特别适合他今日这身圆领袍! 她看向谢璟,粲然笑道:“对呀,给你,你看,这白虎威风凛凛的,好衬你的。” 她知道,谢大人要面子,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对这些面具有兴趣。 没关系,她可贴心了。 她来选,她来送给他。 却是完全没想过谢璟会不给她脸,不愿戴上这白虎面具。 谢璟静静看着欢欢喜喜的谈思琅。 曾经,她与裴朔一起出游时也是这般吗? 又或者,那时的她比此时更为欢喜? 毕竟他们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他们会有讲不完的属于彼此之间的回忆,也许还会有许多共同的喜好。 谢璟呼出一口浊气,用目光抱了抱谈思琅,止住脑中无厘头的酸意。 他这是有些钻牛角尖,也有些过分看得起裴朔了。 那不过是个不懂得珍惜她的人,一个已然出局、什么都不配的陌路人。 将她和裴朔摆在一起,实在是在辱没她。 他不该如此。 谈思琅见他不答话,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谢璟笑道:“夫人挑的,我自然是喜欢的。” 他对这些小玩意本无甚兴趣,可若是与谈思琅扯上关系,他便珍之重之。 “当真?可莫要勉强。”谈思琅轻哼,故意激他。 她已经知道他喜欢这些面具的秘密啦。 他在她面前装也没用。 谢璟颔首,眸光沉静,毫不作伪。 “娘子可真是好眼光,这位郎君瞧着便是仪表堂堂,与这白虎面具极是般配,郎君怎会不喜欢?”摊主适时插话,复又将铜板利落地收入袋中,笑得见牙不见眼,劝道,“郎君不为娘子也挑一幅吗?” 谢璟沉默少顷,方才答了声“自然要的”。 他正欲倾身去挑选,眼前倏地一暗,又忽而转亮。 是谈思琅将那张精挑细选的白虎面具戴在了他的脸上。 她踮着脚,又将那面具调整了一番:“不会碍着你罢?” 谢璟答话的声音之中含着半分几不可见的涩然:“不会。” 他顿了顿,敛去不必要的思绪,轻笑道:“多谢夫人。” 中秋之时,无论亭台楼阁、楹柱屏风,处处皆是张灯结彩;西市之中,明月飞彩凝辉,灯火艳冶缤纷。 这样光彩溢目的景象,元夕那日他也见过。 甚至也是透过面具之上黑漆漆的眼孔见到的。 那时,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只能去捡遗落在包房之中的昆仑奴。 如今…… 那卖面具的摊贩为了挣钱,将“好是般配、百年好合、长长久久、恩恩爱爱”之类的吉祥话说了一箩筐。 而他则正大光明地戴着谈思琅送给他的白虎,名正言顺地唤她“夫人”。 无论过往如何、以后如何,今岁中秋,华灯满街,并肩而行的是他们。 他何其有幸。 最终,谢璟为谈思琅挑了一幅灵动狡黠的狸奴面具。 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 谈思琅轻咬下唇,趁着他调整面具的空当,戳了戳他的手肘,又在他抬眼看她那一瞬,故意看向了不远处那张写着“醉仙”二字的锦斾。 开心。 也不知是为何。 总之,往年的中秋很开心,这个中秋也比预想之中开心许多。 她晃了晃谢璟的手臂:“走啦走啦,还有好多地方没有逛呢。” 只见一只白虎与一只狸奴提着两盏别致的绢纱莲花灯在闹市中穿梭。 夜风渐凉,谢璟将那件一早便准备好的披风披在谈思琅身上。 两道赭红色的影子,与今宵的氛围格外相衬。 二人在一间生意颇好的铺子前排队时,向来不喜热闹的谢璟头一次知晓了昌予璋为何喜欢节庆。 因为节庆时的烟火很美,花灯很美,月色也很美,最重要的是,身旁有人相伴相随。 二人还随着人流去了一处水塘边放花灯。 西市中这一汪又浅又窄的水塘委实比不上如意楼外的金水河,但到底也能讨个好意头。 放了灯,谈思琅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谢璟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只是看着她耳下那对捣药的玉兔,念起,这琳琅阁里买来的首饰还是寻常了些,与旁人赠她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多少区别。 他应该自己画花样、再去寻匠人将它做出来的。 学了这么多年丹青,不就这点用处了吗? 只有独一无二的,才能配得上谈三娘- 夫妻二人绕回到归云楼时,已是月上中宵。 谢璟命小二上了些甜口又好克化的零嘴糕点并些未添茶叶的饮子,又将两幅面具都好生收了起来。 谈思琅打了个哈欠,复又警觉地看向谢璟:“我是要张嘴说话来着。” 她揉了揉眼角,红着脸补充道:“就是想跟你说,这间茶楼的点心做得不错,你也试试?” 言罢,还将手旁的糕点推到谢璟跟前。 谢璟笑了笑,拿起一块酥糖,并未拆穿。 她这样开心,他就莫要扫兴了。 让她再玩一阵罢。 大不了回府之后,让府医备些养神补气的药膳。 谈思琅若是知晓谢璟心中所想,定是会瞪圆双眸,与他好生理论一番。 她年纪轻轻,又不像他,哪里就需要养神补气啦! 待字闺中时,她也为了看话本熬到过深夜……还险些被母亲发现了。 谈思琅又用了两块糕点,听着窗外劈里啪啦的响声,心中一动,放下茶盏,走到窗边,看向夜空之中接连不断的烟花。 谢璟也跟了过去,顺着谈思琅的目光远眺。 窗外黑沉沉的夜已被烟火与花灯彻底点燃。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不外如此。 古人烧灯续昼,他却是借着旁人燃放的烟火,来求今日莫要有尽头。 他揽着谈思琅的腰,用在江南时学到的武林话,在她耳畔说了句倾慕。 谈思琅晕乎乎地回头:“谢大人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谢璟一本正经,话一出口,还是谈思琅听不明白的武林话:“说想你。” 谈思琅瘪瘪嘴,半嗔半怨地敲了敲他的手臂:“你欺负我!” 谢璟正色道:“我是说,今岁的烟花,远胜往昔。” “当今陛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以至如今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只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谈思琅狐疑地打量着他。 ……倒也的确是谢大人会说的话- 谈思琅再度睁眼时,归云楼外的喧闹声已经归于沉寂了。 她尚还半梦半醒,并不记得自己昨夜的豪言壮语。 只见她半眯着眼拽了拽自己身上的锦被,却是发现这锦被的触感有些奇怪。 这……不是家中的锦被。 “夫人醒了?”听着这厢窸窸窣窣的动静,谢璟放下手中的书卷,绕过半透的屏风,走到贵妃榻旁。 昨夜他们二人谈天说地地聊了许久,但谈思琅终究还是抵不住困意。 他想着她说起在府外看日出时亮晶晶的眼,到底没有忍心将她抱回马车之中、回谢府去。 正巧这包房之中有一贵妃榻,倒也足够小憩。 他原是想着,他在这边案几旁看书,等到日出之前再去唤她起身。 没成想她自己醒了。 想来还是因为这贵妃榻睡着不够舒坦。 谈思琅这才彻底想起昨夜的事情,她赶忙半坐起身,往屏风之外望去。 她还是错过了日出吗? 好可惜。 谢璟半蹲在贵妃榻旁,握着她的手,笑道:“莫急,天尚未亮。” 谈思琅低头看向他。 许是因为熬了一夜,此时的谢璟算不上清醒。 恍惚之间,他竟白日做梦地以为,谈思琅是要吻他。 然而她只是俯身,迷迷糊糊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 第37章 日出 八月中的卯初,银澹澹的圆月已然隐去,却又还未到破晓那刹,黯淡的天光一片朦胧,湿漉漉的雾气之中隐约有露水嘀嗒的声音。 屏风之外的燕京城尚还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灰影,有晚归的富家少年正从酒楼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也有卖江米糕和黄黍饦的小贩已经推着手推车,又回到热闹之后稍显空寂的西市之中了。 谢璟差人送来温水并青盐等物,谈思琅坐在窗边,简单洗漱了一番,那双又黑又亮的眼却是始终盯着雕花木窗之外的远山。 她害怕错过了日出。 她趴在窗边,日出之前湿漉漉的风吹起她有些蓬乱的长发:“我还以为你会将我带回去。” 谢璟站在她身后半步之地,眼中含笑:“夫人不是说想在西市待到看日出?我既答应了夫人,岂能食言。” “可我不是睡过去了嘛,”谈思琅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继而回过身去,低声说道,“我都没想到谢大人会同意我这么……” 她顿了顿,寻不出个合适的词。 这么……荒唐的想法。 他们竟然真的在府外游荡了一整夜。 若是传出去,只怕会影响他的名声罢。 她好奇地瞥了一眼谢璟手腕间的黑痣。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璟轻笑一声,没有答话。 他转身走向案几旁,端起一碟刚由伙计送来的热气腾腾的蒸饼、并几块切得小巧精致的枣儿糕,递到谈思琅手边:“垫垫。” 谈思琅道了声谢,先是用了一块枣儿糕,正要问谢璟可也饿了,忽而感觉到发间有些异样;她回过头去,却是见着谢璟手中正拿着一把刻着芍药花的小木梳并一支蜻蜓金钗。 他竟然在为她挽发。 动作依旧放得很轻,似是怕扯弄到她。 谈思琅翁声道:“谢大人是嫌弃我头发乱了,有失体统嘛?” 话是这样说,手中却又是另一种动作。 只见她在那盘中挑了一块格外好看的枣儿糕,伸手递到谢璟跟前:“这枣儿糕蒸得很透,枣的清甜已经完全化在糕里了,你会喜欢的。” 谢璟眸光微凝,落在她莹白的指尖上,他晃了晃手中的木梳,示意自己并没有手去接。 谈思琅娇声道:“一口就吞啦。” 这枣儿糕不过她四分之一个拳头大,谢大人还要捧在手里分许多口吃掉吗? 好扭捏哦。 想想那画面,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璟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弯了弯眼角。 “快吃啦,”谈思琅又将手往前递了递,催促道,“我举着手也很累的!” 谢璟滚了滚喉咙,压下那些心猿意马的念头,微微俯身,将那玲珑可爱的枣儿糕吞入口中。 饶是他千般小心、万般留意,上唇还是不经意地碰到了谈思琅的指尖。 谈思琅这才意识到方才谢璟微沉的眼光是何意,她脸颊有些发烫,忙收回手,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吃了我的枣儿糕,可要为我将头发挽得好看些才成。” 谢璟点了点头,慢慢咀嚼着那块实际上入口即化的枣儿糕。 一块小小的糕点,在他口中被无限放大,仿佛需要一整天,才能把它彻底吞下。 确实是清甜的。 他确实是会喜欢这块枣儿糕的。 窗外青灰色的光线落在他黑魆魆的睫毛上,谈思琅却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不施粉黛的脸。 她红着脸回过头去,无意间扫见了谢璟耳后不知何时泛起的淡粉色。 她低笑:“也不知日出还要等多久。” 谢璟吞下最后的半厘枣儿糕,继续认认真真地为谈思琅挽发:“就快了。” 将亮未亮的天光,有些像他们大婚那个清晨。 彼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听云阁中,静静看着日出之时的饮月湖。 而如今他不再在关心天边慢吞吞的太阳,只在意身前人披散的长发。 他将那支别致的蜻蜓发钗簪在谈思琅乌黑的发间,正欲开口,却见谈思琅的发梢染上了一圈薄薄的橘黄色光晕。 谢璟手中一顿,抬头望去,便见西市层层叠叠的楼阁尽头,晕开了灼目的橙红。 秋日的晨曦像是烤过的栗子,暖烘烘的,带着沁人的甜味。 谈思琅回过头来,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腕。 日轮落在她的眼中。 风吹起屋檐下的花灯,谢璟有片刻失神,手中的木梳险些砸到谈思琅的肩膀。 “抱歉。”他低声道。 他忽然想起数年之前的某个傍晚。 他因一些事情去将军府寻姨母,路过花厅时,却是看到斜斜的残阳落在紫檀木几上,红殷殷的暮霭中,升腾起春桃般的甜香。 他看到谈家的三小姐坐在那案几旁,手里拿着一支烧了大半的滴滴金。 那日她穿着一身明红色的衫裙,比胭脂似的斜照更像艳阳天里的芍药花;滴滴金点燃后四散的星光落在她潋滟的眼中。 ——其实隔得那样远,当时的他是看不清她的眼的。 但那小小一支的烟花还是点燃了傍晚的凉风,惹得他手心洇出一层薄汗。 那日落在谈思琅眼中的烟花,与今日的晨光重叠。 谢璟用木梳的齿扎了扎自己的手心,这才冷静下来。 谈思琅一无所知地回过身去,抬眼远望:“总觉得,在这里看到的日出,和在家中看到的不太一样嗳。” 像是……某日夜半,谢璟一把将她抱起后她耳畔吹过的那些风。 能吹散万里云蔼的浩荡的风。 而且,今日的晨曦特别烫。 特别特别烫。 好似那遥遥挂在天际的日轮忽地一下跑到了她怀里,猝不及防地在她心间燎起一片烈烈的火红。 “好喜欢!”她明明白白道,“多谢你愿意陪我。” 谢璟从身后抱住了谈思琅。 他没有开口答话,只是微微俯身,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 谈思琅耸了耸肩膀,没有拒绝。 二人静静倚在窗边,看着远处灿烂盛大的云霞。 也看着西市重新热闹起来,卖楂糕耿饼的商贩大声叫卖,一个小孩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塞到那商贩手中,乐呵呵地大笑着跑远。 在天光大亮那一刹,谢璟终于直起身来。 他道:“今日的日出……极美。” 谈思琅故意说:“那还是谢大人看过的日出不够多。” 谢璟顺势玩笑道:“那往后,还请夫人与我一起看更多日出才是。” 谈思琅哼了哼,笑道:“我可不愿天天早起。” 缱绻的风在他们二人衣袖间流淌,枣儿糕的清甜味浸润其中。 有雀鸟从屋檐下飞过,扑腾的翅羽,打在谈思琅躁动不已的心上。 她捏了捏手心,又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了一番劲;而后猛地转过身去,踮起脚尖,于谢璟的侧脸扔下一个吻。 一个转瞬即逝的、比昨夜的烟花更为短暂的吻。 她第一次主动亲吻别人,有些不太熟练,甚至险些错吻到谢璟的眼;而且因为她转身太快,仰头凑近谢璟的脸也太快,比起吻,这也许更像是她用嘴撞到了谢璟。 但这都不重要。 在谢璟反应过来前,她已开口解释:“我没有饮酒,也并非冲动,只是今日晨曦太好。” 说话时,她红着脸,却没有低头。 水盈盈的杏眸直直看着谢璟。 前尘种种,早已散入秋风之中。 谢璟不是谁的表兄。 谢璟只是与她奉旨成婚的夫婿而已。 她大概是愿意与他好好过下去的,也愿意试着喜欢他。 谢璟忽然有些懊悔。 昨夜谈思琅在水池旁放花灯时,他这个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偷偷许了一个格外奢侈的愿望。 他希望往后的每一日都能如泰和十四年的中秋。 然,泰和十四年的八月十六,远胜中秋千万分。 象征圆满的月亮落下,却又升起一轮永不下坠的太阳。 他何德何能。 他看向谈思琅,眸色微沉。 谈思琅正想说,耽搁这样久,回家去罢,得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谢璟似乎是一夜都没有睡。 平日里他的公事已经很忙了,好不容易休沐,还要为了她的一时兴起,熬上一整夜。 实在是…… 她有些不好意思啦!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谢璟搂入怀中。 虽是在木门紧闭的包房之中,但雕花木窗还大剌剌地开着,归云楼下的喧闹声就在二人耳边晃荡。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大庭广众、青天白日、招摇过市。 谢璟一手抵在谈思琅后脑,一手搂在她腰间,在喧闹声中落下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吻。 谈思琅下意识闭上双眼。 好烫。 不只是晨起时的日光好烫,谢璟也好烫。 她心旌摇摇,已分不清是羞赧、紧张、亦或者兴奋。 楼下的街市中有人在叫卖时兴的话本。 回门那日的梦中没有唱完的半折《惊梦》在谈思琅耳畔响起: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颠。 她悄悄睁眼,瞥了一眼谢璟。 他也在看她!- 二人离开归云楼时,谢璟随意一望,却是见着了裴家的马车正停在一家丝绸铺前。 不知里头坐着的是谁。 他揽住谈思琅的肩膀,将她护入自己怀中。 谈思琅抬眼:“怎么了?” 谢璟克制住自己再去吻她一次的冲动,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语气:“无事。” 中秋已过,很快便是祖母的生辰了。 第38章 夫君 夫妻二人回到栖竹院时已是巳正时分。 兴奋劲过去,谈思琅那没睡够的困意便涌了上来,饶是如此,她仍记得,去昌府赴宴的第二日,她便想好了下一次要让谢璟先去沐浴。 正巧青阳来禀,沐浴用的热水已经备好了。 谈思琅轻咬下唇,用力眨了眨眼,忍住打哈欠的冲动,看向谢璟,一板一眼地安排道:“先去沐浴罢。” 谢璟轻轻颔首。 正好,趁着夫人沐浴的时候,让府医备些养神补气的药膳,让她用了再歇下。 见谢璟还站在原地不动,谈思琅歪着头,因困乏而显得格外绵软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催促:“走呀。” 谢璟一愣:“昨夜就没有休息好,夫人确定要现在……” 谈思琅点了点头:“正是因为你昨夜熬了一宿,我好歹在那贵妃榻上眯了一阵,而且,出府通宵也是我提的,你才是被迫受累那个。” 她晃了晃谢璟的衣袖,忍不住打了个浅浅的哈欠:“你快去啦,别耽搁了。” 她好困的。 谢璟这才意识到,谈思琅并非是要与他共浴,而是单纯想让他先去沐浴。 或许是今晨落在他脸颊上那个短促却柔软的吻给了他不该有的自信,又或许是熬了一夜,他已不太清醒。 ……他竟然在自作多情。 他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涩意,又在下一霎被谈思琅眼中的关切抚平。 她会在意他熬了一宿这件事情。 会想着让他早些休息。 “谢大人不会还要与我客气罢,”谈思琅推了推谢璟的手臂,娇嗔道,“方才在归云楼里,可不是这般的哦。” 那个“哦”被她拖得千回百转,挠得谢璟心间一痒。 谢璟敛眸,掩去其间流转的心绪,听谈思琅提及归云楼中的事情,便主动道:“虽然你我已是夫妻,但今日在归云楼中一声不吭便主动吻你,是我在大喜之下太过冲动了。” “抱歉。” “现在才来说这个……”谈思琅轻哼一声,耳根微热,而后却是寻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大喜是为何?” 其实她也没有怪他。 就像那日在马车中接吻时那般,她隐隐有些享受这种隐秘的刺激与他这些因她而起的失控。 这才成婚不过一月…… 可恶啊。 她可不会把这些说给谢璟听。 哼哼。 谢璟不紧不慢道:“自然是为夫人对我的奖励。” 谈思琅被这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自己的羞赧:“油嘴滑舌、没句正经……好啦好啦、快去沐浴啦。” 谢璟轻笑一声,没有再推拒她的好意。 他转身欲走,却又脚下一顿,温声叮嘱道:“对了,我差府医备了养神补气的药膳,夫人趁热用些罢。” 谈思琅睡眼惺忪地看着谢璟的背影,困顿的脑子慢半拍地咀嚼着他方才那句话。 ……养神补气的药膳? 他不过比她大了六岁,竟已经到熬夜后便如此自然而又熟练地吩咐府医准备药膳的年纪了吗?! 谈思琅微怔。 其实她感觉,她与他还挺聊得来的,平日相处时,她并未太在意二人在年龄上的差异- 谈思琅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她醒来时,拔步床内一片灰蒙,谢璟仍还在梦中。 也不知怎的,她居然睡在他的臂弯之中,听着谢璟平稳的呼吸声,想着他陪着她胡闹了一整夜,怕扰他好眠,她仍乖乖躺着。 一、二、三…… 她百无聊赖,竟开始数起了谢璟的呼吸。 甚至自己的呼吸也莫名其妙地与他同调了。 这过分亲昵的同步让她蓦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不对劲。 谈思琅眨了眨眼,借着纱帐之外昏黄的灯光,看向头顶的乘尘。 这拔步床内的装饰,乃至这寝屋、这宅邸的装饰,已被她陆陆续续换过了许多。 不过一月之间,虽是谢府,却早已浸润了她的习惯。 寝屋中静悄悄的,谈思琅的思绪乱了起来。 明明白日里她还下定了决心要试着去接纳、去喜欢谢璟,如今夜阑人静,却又开始踌躇了。 她害怕再次听到“若不是被逼迫”这样的话,因而他那句“一见钟情”,她迟迟不敢相信;他那些无微不至的好意,她亦不敢照单全收。 谈思琅闭上双眼,有几分懊恼。 自己何时变成这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甚至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直视的模样了? 正心绪纷乱间,耳畔忽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即,眉间也落下一点温热。 谈思琅没睁眼,只是从鼻间哼出一声闷闷的“嗯”。 谢璟半倚在床头,轻轻揉着她微蹙的眉心,哑声问道:“夫人醒了?可是梦魇着了?” 谈思琅吸了吸鼻子,缓缓睁开眼,恰好对上谢璟关切的眼神,她心中一跳,含糊应道:“没……就是有点睡懵了。” 谢璟闻言,不轻不重地替她按揉起额上的穴位,温声问道:“还要再睡一阵吗,还是想起来用些吃食?” “什么时辰了?” “我亦不知,”谢璟笑答道,“约莫是已经过了子时,不拘时辰,夫人若是饿了,我便唤他们进来。” 谈思琅摸了摸肚子,小声承认:“倒还真是有些饿了。” 谢璟颔首,起身掀开纱帐。 谈思琅却是一愣,她瞧见床榻边的矮柜上摆着一盏陌生的仙居皤滩花灯。 一盏很漂亮的无骨灯。 她分明记得,自己睡下之前,这矮柜上还是空空荡荡的。 她向谢璟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璟在床榻边坐下,语气平常地解释道:“昨日瞧着夫人多看了两眼醉仙居的招牌,今日白日里听青阳与槐序提起,往年中秋,夫人都会与友人相邀去猜醉仙居的灯谜以博头彩。” “我一早便说过,夫人在尚书府时有的,在谢府也会有。” 谈思琅眨了眨眼,所以这盏花灯是醉仙居的头彩? 她倒是并未疑惑青阳与槐序为何会与谢璟说起这个,她猜,是谢璟主动问起了往年中秋之事罢。 谢璟看向谈思琅,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心道,夫人惊讶的模样,实在是格外可爱的。 “可我以前也没赢过头彩,”谈思琅颇为不解,“而且……昨夜你不是一直与我在一起吗?” 他们先是逛了西市中那些沿街的小摊,后来又去水塘边放了花灯,再之后便去了归云楼,按理说,谢璟并没有时间去醉仙居呀。 “原是怪我,昨夜见着夫人瞧那醉仙居的招牌,竟是没有多想。我是今日才知晓了夫人这个习惯,所以这盏灯并非真头彩,只是样式相同而已,”谢璟道,“待到明年中秋,我会为夫人赢得那盏真正的头彩。” 他午后差手下人去寻了醉仙居的制灯师傅,辗转知晓制灯师傅为防止头彩花灯出差错,会多制一盏。 而如今矮柜之上的,正是多出来的那一盏、原本不会售卖的灯。 暖黄色的光落在谈思琅眼中,她恍然,自己为何要因为不相干的人说过的话而怀疑谢璟的心呢? “……多谢你。” 谢璟闻言,却是轻笑着摇了摇头:“又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夫人这般,倒是让我受之有愧了。” 谈思琅望着那盏无骨花灯,忽而凑到谢璟身旁:“可我就是觉得……它就是很珍贵。” 她顿了顿,复又轻拽谢璟的衣袖,小声解释:“我不知青阳与槐序是怎样说的,但是,去醉仙居猜灯谜,其实是我那密友的习惯,我只是跟着去看热闹的。” 也正因如此,昨夜的她虽看见了醉仙居,却没有向谢璟提起这茬。 她赧然道:“让你白费了这番心思……” 不过短短半日时间,要将这盏与昨夜醉仙居头彩无二的花灯寻来,定是很不容易的。 谢璟不慌不忙地问道:“可即便如此,夫人方才仍然觉得它珍贵,对吗?” 谈思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毕竟是谢璟在知晓她往年行踪后的一番心意,而且这盏花灯的确很漂亮。 谢璟笑道:“那便足够了,算不上什么白费。” 谈思琅一时语塞,转而道:“你莫要怪责青阳他们,自及笄后,我确实是每年都会去醉仙居,她们并未说错,只是不知内情。” 谢璟眉梢轻挑,眼底掠过一丝满足:“如此说来,我竟是除却夫人的密友之外,第一个知晓夫人其实是去凑热闹的人?” 他也是偷听来的,哪能怪责她的婢女呢? 要怪只能怪他对这三年的她不够了解,且又没有在中秋之前便做足准备。 他对这个中秋的准备很是失败,如今只能尽力弥补了。 谈思琅颔首应是。 谢璟眸中笑意愈深,轻声道:“那我很幸运了。” 这本是谈思琅与密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他是这世上第三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午后岂不是也没怎么休息?” “无妨,我……早已习惯了,本就算不上困倦。” “而且,你方才也不主动指给我看……” “我相信我与夫人的缘分,能让夫人一眼便看到它。” 谈思琅最受不住的便是谢璟这副直白又微微示弱的模样,她心中一软,终于下定决心,从背后环住谢璟的腰,而后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句:“夫君。” 倒也不是为了这么一盏第二日补上的灯。 也不是觉得他为了公务常常熬夜很是辛苦。 就是……就当她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罢,她不想要再瞻前顾后了。 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心,也愿意试着去相信谢璟。 谢璟忽地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心间涨满了甘甜浓稠的百花醴。 大婚一个月,谈思琅终于愿意唤他一声“夫君”了。 他不再是那个谁都可以替代的“嗳”了。 即使她还未对他动情,也足够让他欣喜。 谈思琅将脸抵在谢璟宽阔的后背,闷声问道:“你会哄骗我吗?” 谢璟面不改色地答道:“自然不会。” 第39章 占有 谢璟虽贪恋谈思琅怀抱的温暖,却也记得,方才她说自己有些饿了。 他在心中默了数十个数,想着当真不能再耽搁,这才微侧过身去,于谈思琅颈间落下一个温热的吻;在她回过神来前,他已离开她的怀抱,翻身下榻,继而俯身握住她的脚踝,为她穿上鞋袜:“夫人想用些什么?” 暖黄色的灯光流淌在他中衣的袖口,在那素白的缎子上洇开一层浅黄,平白添了三分温和之感。 “都好,毕竟这样晚了。”谈思琅忽然生出一股想要去摸摸他发顶的冲动。 谁让谢璟成日都爱揉她的头发! 谢璟抬眸。 二人目光倏地一撞。 谈思琅下意识将那并未伸出去的手藏在背后,心虚道:“怎么啦?” 谢璟低笑一声,摇摇头,拇指不经意地按了按谈思琅光洁的脚背,温声道:“无事。” 就是想多看看她。 有些舍不得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刻。 “夫人等等我可好?”谢璟问。 谈思琅揉了揉颈边被谢璟啄过之处:“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璟站起身来,夷然自若道:“我去吩咐人备膳,再回来为夫人更衣,可好?” 他忽然有些不想去唤守夜的侍女进来了。 谈思琅细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复又拽了拽谢璟的衣袖,找补:“我当真是有些饿了。” 而非是要故作矜持、拒绝他的亲近。 得了谈思琅那句姗姗来迟的“夫君”,今日的谢璟早已是心满意足,便也没有强求。 但他仍故意俯身,隔着半寸距离点了点她的衣襟,见着她耳根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意,方才直起身来,眼中含笑道:“我去唤木莲进来。” 他又用目光吻过谈思琅嫩红色的脸颊,这才披上一件杏色外衫,大步往屋外走去。 望着谢璟渐渐远去的背影,谈思琅后知后觉,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那股清冽沉稳的柏香了。 自大婚后,谢璟便用上了与她一样的熏香。 一种她自己调配的、带着淡淡花果甜味的香。 这香萦绕在谢大人的衣摆之间,就像是深褐色的树枝之上冒出了粉绒绒的、小巧玲珑的花骨朵。 违和,却又契合。 也不知为何,她竟莫名有些欢喜。 待木莲进来后,她吩咐道:“将矮柜上那盏花灯放到正屋门边那个博古架上,放显眼些。” 木莲点头应是。 至于另一厢,对着守夜的侍女交代一番后,廊下的夜风一吹,自幼便被人夸赞颇有天分的谢璟忽而有些遗憾。 他怎么就不会烹饪吃食呢? 若是他会下厨,今夜便无需假手于人了。 如此幸运的今夜- 因着已过了子时,谢璟特意吩咐,莫要给谈思琅斟茶,备些温热的牛乳便是。 他甫一进屋,见着的便是妻子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袄,盘膝坐在花梨木案几旁,双手捧着一盏热腾腾的牛乳,埋头小口啜饮。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当即放下杯盏,笑意盈盈地对着他招了招手。 谢璟快步走了过来,与谈思琅相对而坐,见桌案上还摆着那册谈思琅已看了大半的《武林旧事》,便笑道:“正巧,我让他们准备了桂花藕粉圆子。” 他记得谈思琅就喜欢这些燕京城中不太常见的江南菜色。 带着甜味,又不会过分腻人。 也正是如此,他才会特意寻了一位江南来的厨子养在谢府。 谈思琅将另一盏未用过的牛乳推到谢璟跟前,好奇地问道:“怎是藕粉?” “毕竟夜色已深,若是用糯米,怕是不好克化。”谢璟解释道。 谈思琅笑道:“夫君真是细致,难怪在家中时,父亲时常称赞夫君心思缜密。” 复又暗暗念叨,谢璟这人,果然是对吃食一道非常讲究。 她垂眸偷笑了两声。 谢璟指尖微顿。 夫人倒是比他更快习惯“夫君”这个称呼。 他佯装淡然,呷了一口牛乳:“岳父大人竟提起过我?” 谈思琅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便见着青阳领着几位丫鬟将夜宵送来了。 远远望着青阳手中托盘上的吃食,她那空空荡荡的肚子颇为应景地叫了一声。 极轻的一声。 她不禁看向谢璟。 谢璟却恍若未闻,只将书册拨开,为吃食腾出空地:“怎么了?” 谈思琅飞快摇摇头,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无事,就是想着秋日里用桂花入膳,极为应景。” 谢璟笑意愈盛。 青阳恭恭敬敬地将托盘上的碗碟在花梨木案几上排开。 因是宵夜,吃食的分量都不算多,但胜在精致,又格外合谈思琅的心意。 她吃得欢喜,也没忘记身前的谢璟。 却见她时不时将自己吃着觉得不错的吃食往谢璟身前一推,而后甜声问上一句:“好吃吗?” 谢璟目光掠过她水润的唇,轻轻点头。 都好。 只要是夫人喜欢的,便好。 他原是没有在入夜后用餐的习惯的。 他不重口腹之欲,往日里,若是处理公务晚了,都是无所谓地熬一熬,待到第二日早膳再说。 但大婚之后短短一月之间,他已与谈思琅一起用过好几次宵夜了。 因着案几上那几样江南菜色,谈思琅顺势问起谢璟在江南时的旧事。 谢璟尽量拣了些有趣的来说。 对上谈思琅明闪闪的眼,他心中不免再度遗憾。 那时他满心都是手中的案子,一心想着要快些建功立业,是以并未多留意府衙之外的事情与风景。 如果当时能多走走看看,此刻便能与她分享更多趣事了。 复又想着,若是能有机会与夫人一道去一趟武林便更好了。 二人用过吃食,谈思琅双肩一沉,发出一声满足的慨叹。 谢璟瞧着她脸上的灯影,弯了弯嘴角。 谈思琅笑道:“今日这道藕粉圆子做得真好。” 桂花清甜,圆子软糯,点睛之笔却是其中的熟芝麻百花醴内陷;甜而不腻,她很喜欢。 谢璟淡淡应了声:“那可得好生奖赏一番这位大厨才是。” 谈思琅夸人时总是格外真诚,那双又黑又亮的杏眸忽闪忽闪的。 很是可爱。 可惜这是在夸奖旁人。 思及此处,谢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覆在谈思琅莹莹的眸上。 谈思琅眼前一黑,娇声问道:“干嘛呀?” 她轻轻挠了挠谢璟的手背。 谢璟幽幽唤道:“悠悠。” 莫要因旁人露出这副表情。 谈思琅一头雾水,眼睫轻颤:“唤我作甚。” 还用这种比深潭更冷更平的语调。 阴恻恻的。 教人心里发慌。 她偏头躲开谢璟的手,他掌心的温热却是萦绕在她眉间,久久不散。 谢璟自觉失态,垂首饮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牛乳,开口时的语气已恢复平日里的温和:“夫人若是用好了,便歇下罢。” 他险些吓到她了。 实在不该。 谈思琅轻哼一声,起身往拔步床的方向走去。 谢璟赶忙快步跟上。 却见谈思琅脚步一顿,忽而回头,对着谢璟做了个鬼脸。 她佯嗔道:“我要吓回来!” 谢璟嘴角溢出一道笑声:“抱歉,是我不好。” 却听得谈思琅惊呼道:“原来你也会笑出声呀。” 她还以为他只会淡淡地勾勾嘴角呢。 谢璟一愣。 谈思琅已回过身去。 其实她睡了一下午,此时挺精神的。 但念着谢璟昨夜就没有休息,今日午后又废了许多心神去折腾那花灯,就算他方才莫名其妙地吓她,她也大人有大量,勉为其难地不继续折腾他。 毕竟,他都到了熬夜后要吩咐府医准备药膳的年纪啦! 夫妻二人先后上了榻。 天气愈发凉了。 往年这时候,若是遇上有雨的日子,谈思琅甚至会在睡觉时会差人往被窝里放一只汤婆子。 但如今却是不用废这个工夫了。 她只消翻个身,往床榻另一侧挪上几寸,便能暖一整个晚上- 翌日。 谈思琅与谢璟几乎是同时醒的。 谢璟侧过身去,正大光明地在妻子发间落下一吻,换来她一声睡眼惺忪的轻笑。 用过早膳,谢璟有些要紧的公务要处理,谈思琅也不扰他,只自顾自窝在临窗的软榻上翻着话本。 木莲将备好的水果糕点放在她手边,她照例分了一小碟给谢璟。 等到谢璟紧赶慢赶将手中的事情办完,谈思琅已往听云阁去了。 她说如今入了秋,湖畔的景致又是另一种模样,她想去看看。 她看到一半的话本却是被落在了案几上。 谢璟好奇地翻了几页。 原是些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他默默记下那才子所作之事,念着还要去寻谈思琅,倒是没有往下继续多看。 待到了听云阁,看着一袭水红色袄裙的谈思琅,谢璟忽而想起那册清汤寡水的话本。 他状似无意地问起:“中秋的休沐尚有两日,我听闻景山的红叶甚美,夫人可想要去看看?” 他看向谈思琅,徐徐道:“我恰好在景山有一处庄子,那庄子虽是不大,里头却有汤泉。如今天气渐凉,倒是合适。” 第40章 二合一 念着是要登高,谈思琅特意命青阳备了一身利落的绛色窄袖圆领袍,复又挑了一条明黄色的发带,想着要将长发高高束在脑后。 梳妆时,她余光瞟见正在窗边专心看书的谢璟,想起昨夜之事,忽而起了“报复”之心;却见她眼珠一转,曲肘拍了拍木莲的手臂,示意她稍微等等,复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方才站起身来,攥着发带、提起衣摆,蹑手蹑脚地往谢璟身后绕去。 那厢的谢璟岂会不知? 自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便已察觉了。 他听得廊下风声徐徐,也听得她的脚步声渐近,却只佯作未觉,仍若无其事地翻动着书页,唇角微微扬起,等着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眼前倏地一暗,还带着丝丝凉意。 而后便是谈思琅得逞后清脆的笑声。 谢璟也跟着她笑。 廊下的秋风在笑。 这明黄色的发带本就质地轻薄,加之窗边阳光正盛,是以谢璟眼前并非全然漆黑,反而更像是蒙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如梦境一般温柔的光晕。 他只需微微偏头,便能窥见身边之人绛色的衣袍与窈窕的轮廓。 但他却并未回头,也并未去摘那发带,只是凭着感觉,往后伸出手去,松松抓住谈思琅的衣摆;他本想揶揄一番她的报复之心,话一出口,却成了:“如此这般,我便只能由夫人牵着去景山登高了。” 话语中蕴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想、他猜、他祈望,她这般亲昵地与他玩闹,是把他划入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确确实实存在的圈子里的意思。 庭院之中成双的雀鸟在唧唧咕咕地吵嚷。 隔着半开的支摘窗,那声音直往谢璟耳中钻。 少时求学,他总觉得这些成日只知道叫唤的雀鸟格外聒噪、定然是上天派来历练他心性的;彼时,他觉得它们烦人,却也没想过要把它们赶走,只是渐渐学会了忽视它们;今日,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些叫嚷的雀鸟是极有趣的。 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今日,便劳烦夫人照顾了。” 谈思琅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轻咳一声,利落地将绑在谢璟脑后的结解开,又将那发带揉作一团,强行塞进窄窄的袖口之中:“物归原主啦。” 眼前重回明亮那一刻,谢璟终于侧过脸去,而后,在谈思琅的手腕间落下一吻。 谈思琅一怔,微微错开他的目光。 这人……每日都在亲她不一样的地方,就像是要在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打上烙印一般。 谈思琅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我继续梳妆去了。” 谢璟笑道:“去罢。” 而后,他没有再拿起那本书册,而是自始至终将目光落向正在梳妆的妻子。 书什么时候都能看,不用急这么一时半刻的。 他看着木莲的手指插入谈思琅乌黑的长发之间,又看着青阳认认真真地为她描着眉。 他没有走上前去打扰。 在婚后的某一日,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回门的第二日,他为谈思琅画的眉,着实是不太好看的。 谢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在宣纸上练习了那样多次,最后怎会画成那副模样呢? 他学画之时,可是被夫子夸过许多次的。 而且,那日她竟没有数落他。 ……她怎么不数落他呢? 还是那时不够熟稔罢。 离府之前,夫妻二人先是去仰南院与蔡萱说了一阵家常话,又留在仰南院中,与蔡萱一道用了一顿稍有些早的午膳,这才往府外的马车处走去。 谈思琅看着马车中收拾得格外妥当的行李,笑道:“谢大人办事真是利索呀。” 他们今晨才决定要去景山登高,不过一个多时辰,谢璟便已准备得这样好。 谢璟笑了笑,只说是府上的下人办事利落,该好生奖赏一番,便转而与谈思琅说起那庄子上的事情- 甫一下马车,映入眼中的便是飒飒的秋风,枫叶红了大半,明透的阳光穿过叶间的罅隙,落在枫树树干间茸茸的青苔上。 谈思琅兴奋得很,蹬蹬蹬地踩在石阶上,身后明黄色的发带在谢璟心间一摇一晃。 她不似平日里那般簪星曳月、秾丽鲜妍,但这一身绛色窄袖袍衬得她身姿亭亭、又是另一种洒脱飒爽的风致。 这是他头一回见她这般打扮。 毕竟,除却婚后去玉渊潭钓鱼那一日,他没与她一起出过燕京城,更遑论一起登高了;他只是曾很多次遥遥看着裴朔故作嫌弃地说起是要与谈三娘踏青出游,而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将军府。 谢璟快步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又道了句“山路陡峭,夫人当心脚下”,而后便顺势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谈思琅没多说什么。 正值中秋休沐,来景山游玩之人众多。 见着这一对容貌出众、举止亲昵的璧人,少不免有路过之人侧目低语,或是惊叹,又或是夸赞几句。 虽已听过许多人说他们登对,但谢璟仍是如第一次听到时那般欢喜。 起初,谈思琅双颊还微微有些发烫,后来,路人的话听多了,倒也就习惯了,甚至还侧过脸去,装模作样地打量起谢璟清隽的侧脸,而后学着那些好事之人的语调,坦坦荡荡地开起玩笑:“这位郎君真是生得好看呢。” 谢璟面不改色,也学着那些人的模样,压低声音道:“真是一对极般配的夫妻。” 谈思琅脸耳根又红了,她别开脸,颇为生硬地转开话题:“走了这么一阵,又一直在说话,倒是有些渴了。” 谢璟取下腰间的水囊,递到谈思琅手中,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温声问道:“可要在此处休息一阵,用些糕点?” 谈思琅慢腾腾地抿了两口,摇摇头,道自己尚还不饿,便又将那水囊递还给谢璟。 谢璟接过水囊,也喝了两口。 谈思琅看着他微动的喉结,忽然抿出一件事来。 他们用的是同一只水囊。 也就是说……他方才……怕是尝到了她唇上的口脂。 不是怕是。 是一定是。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心跳也莫名漏了半拍。 尚未等她再多想些什么,却是迎面撞见了与母亲一道出游赏枫的姚清嘉。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了,但此刻的谈思琅竟无端生出一种被好友以及长辈抓包的羞赧。 她就不该偷懒,合该自己也带一只水囊的…… 姚清嘉笑吟吟地冲她招了招手。 赐婚的消息传开之后,她没少为好友忧心,生怕她在婚后过得不如意。 要她说,还不如让三娘自己去榜下捉婿呢。 后来,她与谈思琅一道去梨园听戏时,旁敲侧击地问起过几句,听到谈思琅口中道出“他只是在人前狠厉,在家中,其实还算是好相与”、“婆母也并不难相处,对我很是照顾”、“府上的丫鬟也都没什么二心”之类的话后,才稍放宽心。 但到底耳听为虚。 今日远远见着谈思琅与谢璟十指相扣,时不时耳语几句的模样,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可是瞧得明明白白的,这谢大人的眼睛都快黏在三娘的侧脸上了。 啧…… 也是,她的手帕交生得明艳,性子又好,除了某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又有谁会不喜欢她呢? 再便是,春日那阵,三娘因着心绪不宁消瘦了不少,如今瞧着却是眸中含光、气色极好。 挺好。 姚清嘉心下大慰,乐呵呵地上前打了声招呼:“三娘,谢大人。” 谢璟微微颔首,态度尚算温和,却并不热络。 姚清嘉本还想再打趣两句,却又怕三娘如今尚是新婚、面皮薄,加之自己对这位气势迫人的谢大人总有几分怵意,便只道自己前两日寻到了一间味道极好的馄饨铺子,问谈思琅过几日可有空闲。 谈思琅一听,眸中一亮,连连点头:“我可闲得很呢。” 当下便兴致勃勃地与姚清嘉定下五日后一同去尝那馄饨,再顺道去城东的书肆逛逛,看看可有什么新出的话本。 她只顾着与好友商议行程,却未曾留意到身旁的谢璟眸光微沉。 二人又聊了好一阵,直到姚清嘉的母亲暗暗催促,方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谈思琅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谢璟又将水囊递给了她。 她摆摆手,没接:“我不渴呀。” 谢璟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语气平淡:“是吗,原是我想错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便走罢。” 谈思琅“哦”了一声,乖乖被他牵着继续往山上走去,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方才想说的话也因被打断,便被她抛诸脑后。 她侧过脸去看了谢璟好几眼,可他那张俏脸面无表情,实在是看不出情绪。 谈思琅扁扁嘴,懒得去多想。 二人又走出了好远一段路,却见谈思琅脚下一顿,继而晃了晃谢璟的手臂,待他侧过脸来之后,方才甜声道:“对了,我估摸着,那馄饨铺子应该是能将生馄饨打包回家的,到时候,我为你带些回来呀。” 她终于想起方才是要说什么了。 她记得,昨夜那碗鸡汤馄饨,谢璟用了不少。 他应该是喜欢的。 谢大人日理万机,只能她辛苦她打包回家来与他分享啦。 谢璟一怔。 看着谈思琅清澈的杏眸,他只觉自己方才那些因她与好友聊了许久而生出的微妙的醋意实在是过分浅薄。 “你不想吃嘛?”见谢璟久久不答,谈思琅用手肘顶了顶他的侧腰,催促道。 谢璟顿了片刻,方才敛眉轻笑道:“那便多谢夫人了。” 谈思琅眉眼弯弯:“不用客气。” 恰有一片红得极为灿烂的枫叶被微风吹落,落在谢璟肩上。 却见谈思琅伸出手去,捻起那枚红叶,而后竟是踮起脚尖,将那片红叶簪在了谢璟发间。 本朝素有簪花的风俗,今日的景山上,也有不少在发髻间簪戴菊花或是红叶以呼应时节的男男女女。 谈思琅笑道:“很应景!” 也很好看。 谢璟轻抚了抚鬓边的红叶,没多说什么。 他上次簪花,还是在琼林宴上。他看着轻声哼着小曲的谈思琅,忽然明白,为何成婚会被人们称为“小登科”了- 景山不算太高,夫妻二人走走停停,到达山顶时,也尚未到申正。 谈思琅站在一方巨石上,张开双臂,惬意地吹着高处方有的舒爽的风。 此处虽与山崖边尚还有二十来步的距离,谢璟仍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侧。 至于山顶最为开阔之处,则是赫然矗立着一座古刹。 景山游人如织,除却为赏这漫山遍野、如霞似锦的枫叶,更多人是为着山顶这座香火鼎盛的悉檀寺而来。又见寺前往来者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或面带羞涩,或眼含期盼,显然多是冲着京中那句“悉檀寺护佑良缘”的传闻。 谈思琅仰头望着寺门匾额上“悉檀寺”三字,脚步微顿,一时有些恍惚。 去岁秋日,她也曾与裴朔兴致勃勃地提起,想来景山看看红叶,其实心底深处,何尝不是存了想来这悉檀寺上一炷香、悄悄祈愿一番的念头?只可惜,彼时裴朔总有太多事情要忙,书院的功课、友人的邀约,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这景山之约,最终也只在一次又一次“再过几日”的推脱中不了了之。 如今站在这竹树森郁、香火缭绕的悉檀寺前,忆起旧事,谈思琅竟有种奇妙的应谶之感。 “夫人可想要进去逛逛?”谢璟淡然问起。 谈思琅沉吟片刻,敛了心绪,方才答道:“既是已到了门口,自是要进去看看的。” 悉檀寺虽是以护佑姻缘而闻名京畿,然,到底是座古刹,又岂是只能护佑姻缘? 思及此处,谈思琅还是去请了一柱香。 谢璟不信鬼神之说,便负手独自站在大殿之外的银杏树下,静静候着谈思琅。 他听着路过他身边的少女在说,希望悉檀寺的神佛能护佑她与心上人白头到老。 他抬眼看向大殿之中的谈思琅。 她拿着香、跪在蒲团之上,只看背影,也能看出诚恳与专注。 她又会许什么愿望呢? 总之,不会是与姻缘有关的。 她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尚有自知之明。 未几,上过香的谈思琅已退出大殿,她跨过大殿的门槛,小步走向谢璟。 “好了?”谢璟迎上前一步,牵起了谈思琅的手。 谈思琅轻轻点头。 夫妻二人又在悉檀寺中转悠了好一阵。 因着午膳用得早,此时谈思琅已有些饿了,便主动提起就在悉檀寺中用些素斋。 谢璟自是从善如流:“此间的罗汉斋做得不错。” 谈思琅微讶:“夫君以前来过悉檀寺吗?” 谢璟眸光一闪,笑道:“自然没有,只是方才听着路过的香客说起。” “原是如此。”谈思琅并不过多追问。 谢璟寻来一位小沙弥问了路,这才引着谈思琅往斋堂走去。 夫妻二人不急不徐地用过斋饭,已是酉正时分。 夕天霁晚气,轻霞澄暮阴,山间的枫叶直直烧到了天边。 谈思琅舒坦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凑到谢璟耳边,低声道:“方才,我有为你许愿!” 谢璟心中一惊,惊觉寺中或黄或红的叶片都纷纷乱颤了起来,面上却是不显,只沉声问道:“是何愿望?” 尾音中掖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尝发觉的期待。 谈思琅摇摇头,留下一句“说出来便不灵了”,便大步流星往前寺外走去。 谢璟遥遥望着她的背影,烈烈的夕照坠入他那双如深谭的眼中,荡开金熔熔的波光。 他不过是个俗人,一个会期待倾慕之人能与他两情相悦的俗人。 虽不信这些,但听罢她方才的话,他也免不了生出一点无依无凭的猜测:所以,她是在神佛跟前,提到了他吗? 那猜测只在心间停留了极短的一刹,比山顶崖边新冒出的嫩芽更不为人知。 他再抬眸时,眼中已化作了与往日无二的寂寂清晖。 谈思琅踩着寺外小径上的落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自觉有趣,便回过头去,在濛濛昧昧的夕照中,对着谢璟粲然一笑。 她许的愿望是…… 祈望家人都能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希望神佛莫要怪责她的贪心啦。 谢璟跟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 道旁有一阿翁在兜售串成手环的桂花,谢璟买了一串,在悉檀寺门前替谈思琅戴在腕间。 下山之时,谢璟见谈思琅虽仍是兴致盎然、嘴中叭叭说个不停,步伐却已不似上山时那般轻快,便知她应是乏了;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抬手,立刻便有抬着山轿的轿夫快步上前。 他取出银钱,递与那轿夫,复又温声唤了句“夫人”。 继而又想着,今日“忘了”让许嬷嬷一并跟来景山…… 他深深看了谈思琅一眼。 谈思琅稳稳坐在山轿之上,不知他这沉默的一眼又是何意,便问道:“夫君可也要坐山轿下山?” 一面说,一面还低头去荷包中翻找银钱。 礼尚往来嘛! 谢璟轻笑一声,自是拒绝了。 他平素有练习骑射的习惯,不过是登景山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谈思琅扶着山轿的扶手,笑道:“多谢夫君。” 那轿夫乐呵呵地打趣:“郎君与夫人真是恩爱。” 一道紫红色的夕照落在谈思琅高高束起的发间,像是别了一片与谢璟鬓边无二的红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揉捏 谈谢夫妻二人下山时,恰是戌正时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路上已无多少游人,唯有几粒白晃晃的星与皎白的月一道落在庄子北面渌漻静谧的湖中。 山庄门前,早有得了信的管事嬷嬷并几名丫鬟小厮提着羊角灯、静静等候。 谢璟将谈思琅扶下山轿,低声道了句:“当心脚下。” 二人相携往庄子中走去。 却见山庄前枫竹相见,五色纷披;门上悬一牌匾,以狂草写就“丹枫坞”三字;及至坞中,需得先步过一处时暗时明的狭径,复又绕过一汪人工挖凿的小池,方能见着坞中木映花承、兰香盈袖的景致。一应布置,虽不若京中谢府那般雅致精巧,却暗合了那句“虚帘花竹静,乳鸩相对鸣”,别有一番闲云之意。 谢璟语气平淡地问起:“夫人可还喜欢此处?” 谈思琅没有答话,但她一路走走停停,显然甚是喜欢。 却见她双眸奕奕地挠了挠谢璟的手背,让他看一只停在树梢的雀。 还说那雀可爱。 谢璟弯了弯嘴角,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脸:“夫人说得是。” 谈思琅没躲,只道:“待天明后,再来转转!” 如今坞中虽点了不少灯,但清润的灯光与明澈的日光到底是不同的。 谢璟自是颔首:“此间花木众多,不同时节,亦是不同的风光,待到冬至休沐,亦能来此间赏梅。” 她果然是喜欢此处的。 他安下心来。 谈思琅心中欢喜,便又小声哼起了曲。 不知怎的,竟勾得谢璟嘴边也溢出了低低的、不成曲调的声音;他倏地回过神来,当即住嘴,唇角轻抿,只当那声音是来自方才那只雀鸟。 谈思琅先还未觉,只兀自哼着曲子,行出数十步,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侧过脸去,一脸探究地看向谢璟;清凌凌的眸光正好落在他的唇间,像是一个溶着月色中的吻。 她心中坦荡,并无绮念,就这般直白地看向谢璟紧绷的唇,回忆着方才听到的那一声与雀鸟叫声不同的声音。 谢大人果真有跟着她哼歌罢…… 被她发现啦! 她眼角泛起一线了然的笑意。 比起听他说起那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她更喜欢这样,由她去抓包他! 谈思琅的目光磊落,但谢璟却不同。 他舌尖微动。 心中全是旖旎的风月。 想吻回去。 就在这木樨香动、清辉流转的□□之中。 他尚未有所动作,谈思琅已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心满意足地问起:“你之前说的汤泉是在何处?” 谢璟眉心微拧,待心中稍定,方才不紧不慢地答道:“就在主院之中。” 在来景山的马车上时,他便已提前告诉过夫人,此间庄子中有三处汤泉,虽都不算宽敞,却也还称得上舒坦。 谈思琅凑到谢璟耳边,笑道:“谢大人回京之后真是置办了许多产业呢!” 谢璟语气平常:“毕竟是要娶妻,总得好生准备。” 他知道,尚书府亦在景山北麓有两处庄子。 他也知道,尚在闺中时,夫人偶尔会与岳母一道往那两处庄子中小住几日。 他会知晓此事,还是因为数年之前,他曾听裴朔与姨母说起,过几日要去谈家的庄子上看一株极为特别的兰花。 他倒没觉得裴朔是在炫耀,也并没有将裴朔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他自幼便记忆颇佳,便将这件事记了这么多年,而后在回京之后,买下了这处庄子,又在庄子里请了极擅侍弄兰花的花匠。 待后日离开庄子时,他会将这庄子的地契交给谈思琅。 谈思琅已渐渐习惯了谢璟这直来直往的语气,但还是踩着道旁的落叶,轻哼了一声。 却也免不了好奇,谢璟在朝中也是这副有什么说什么、直接到让人语塞的模样吗? 那岂不是很容易得罪人? 像她父亲,就最是八面玲珑,说句话能拐八百个弯。 待夫妻二人行至主院时,院中的侍女已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甫一进屋,在那软和的榻上一歪,谈思琅便觉登高过后的乏累后知后觉地漫上了她的小腿。 她哑哑地哼唧了两声。 该让那位许嬷嬷跟来的。 而后又想着,许嬷嬷到底是仰南院的人,就算萱姨待她好,却也总还是不太方便的。 她窝在软榻间,贪心地念着,若是能让栖竹院中的侍女去跟许嬷嬷学这一手推拿之术便好了。 “今日午膳与晚膳都用得简单,”谢璟端着一碟剥好的蜜桔并一碟点心放在谈思琅手边的矮几上,而后在她身旁坐下,“夫人可还想要用些什么?” 他顺势将半倚在软榻上的谈思琅揽入自己怀中。 谈思琅枕在谢璟的腿上,半眯着眼,含糊地答了句“尚还不饿”,目光却是落向了矮几上蜜桔。 那蜜桔看着就卖相极好,定是清甜多汁的。 谢璟又用绢帕擦了一回手,这才拿起一瓣蜜桔,认真将上面的白络去了,递给谈思琅:“怎么了?” 瞧着谈思琅倒像是有心事的模样。 进屋后发生了什么吗? 他下意识抬头打量了一眼屋中的布置,却是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难不成是庄子上燃的灯烛太晃眼了? 毕竟她如今仰面躺在他腿上,灯光是直愣愣落在她眼中的。 他张开手掌,虚掩在谈思琅眼前。 谈思琅一愣,轻拍了一下他的小臂,嗔道:“谢大人又吓我?” 谢璟没有多解释。 他侧过身去,将矮几上的灯烛挪开了些。 谈思琅意识到自己会错了他的好意,便拽了拽他腰间的香牌,放软声音,囫囵说了句什么。 谢璟轻笑一声,问:“夫人是不是有话想与我说。” “你怎么又知道呀。”谈思琅努努嘴。 这人真像是有读心术,总能猜准她的心思。 谢璟顿了顿,答:“瞧出来的。” 谈思琅轻抿下唇,在脑中又斟酌了一番,问道:“回府后,能不能在栖竹院寻一个侍女……去跟许嬷嬷学学她的手艺?侍女的人选可以让许嬷嬷自己决定。” 又补充道:“若是许嬷嬷愿意的话。” 谢璟了然道:“夫人可是乏了?是我不好,今日出府时忘了让许嬷嬷同行。” 她原是想说这个。 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他原还想着,等她沐浴过后,主动问她。 谈思琅道:“……其实还好。” 景山不算高,下山时她还是乘的山轿,是以如今虽有些乏累,但一阵去浴桶中泡泡、再好生睡上一夜,想来也够了。 毕竟许嬷嬷也不在此处。 谈思琅细声道:“每次都要去仰南院麻烦许嬷嬷,总是没那么方便嘛。” 她得为以后打算…… 谢璟故意问:“一定要是侍女吗?” “嬷嬷自然也成。” “旁的人呢?” 谈思琅不解:“嗯?” 除了嬷嬷和侍女,栖竹院中不就只剩下小厮与护卫了? “我是想差人去学许嬷嬷推拿的手艺。”谈思琅提醒道。 谢璟眼中含笑:“我知道夫人说的是什么。” 他又喂了谈思琅一瓣蜜桔,这才道:“其实……栖竹院中是有人会这门手艺的。” 谈思琅微愣,在脑中过了一圈栖竹院中侍女的名录,一时间却是毫无头绪;若是有这么个人,谢璟何必舍近求远,每次都去请许嬷嬷来? “谁呀?”她好奇地问道。 谢璟没有直接回答:“这人是新学的,手艺不及许嬷嬷那样好。” 谈思琅在谢璟怀中翻了个身,圆咕隆咚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满眼都是两个字:谁呀? 谢璟捏了捏她的脸- 沐浴过后、平躺在床榻上时,谈思琅仍未回过神来。 谢璟口中那个栖竹院中的、新学了推拿之术的人,竟然是…… 他自己? 她看向正站在榻边的谢璟,睁大了眼睛:“当真?你莫不是在与我说笑罢。” 谢璟颔首:“前些天跟着许嬷嬷学的。” 还看了些医书。 他压低声音:“若是夫人不介意,我帮夫人按按?” “其实也没有很酸……” “那便还是有些酸的。夫人明日不是还想要去泡汤泉、还想在庄子中转转?莫要因乏累耽搁了。” “那……多谢你呀。”到了这个份上,谈思琅也没再跟谢璟玩什么三拒三迎的把戏,只是想着,待到十月谢璟生辰时,她要给他准备一个惊喜才是。 ——谢璟的生辰,还是她从合婚庚帖上看来的。 谢璟在床尾坐下,伸手捉住了谈思琅的脚踝,而后揉捏起她微微有些酸胀的小腿。 “嘶——”谈思琅吃痛。 “太重了吗?” “……还好。”谈思琅咬着下唇答道。 她知晓,推拿之时,若是力道太轻,实在是没什么效果的。 许嬷嬷为她推拿时也是这般的。 谢璟看着她皱成一团的俏脸,眉心微蹙:“是我学艺不精。” “没有啦……”谈思琅道,“我知道的,总是要先疼过了才会舒坦嘛。” 她用手指戳了戳谢璟的侧腰,真情实感地夸赞:“你好厉害。” 每日公务那样忙,竟还有空去跟许嬷嬷学这些其实根本用不上的手艺。 “应该的。”谢璟淡然答道。 他的手指不断向上攀去,落在谈思琅的大腿上。 时而按揉、时而打圈、时而轻轻敲捶。 谈思琅起初还不太适应,稍有半分羞赧;后来见着谢璟一脸正色,也渐渐适应了他掌心的温热,还没头没脑道:“你的手好热啊。” 谢璟手上一顿,没接话。 分明是他故意没有让许嬷嬷跟来景山;分明是他一早便想着要在今夜为她推拿。他想寻个机会,与她暗示……那夜未竟之事。 然,就像他当初刻意与她牵手、刻意与她亲近;怎么到头来,又是他自己先招架不住? 他轻咬了一下舌尖,吞下浑身的燥热。 小定那日谈思琅倒是没有说错,他果真是急不可耐。 夫人现下身上还疼着,他不该有那些念头。 更不该付诸实践。 “怎么了?”谈思琅也渐渐回过味来。 她也不是什么全然不通情爱的傻子。 她清楚,许嬷嬷和谢璟是不一样的…… 谢璟……是她的夫君。 她打定主意要与他好好过的那种,也是曾与她坦诚相待的那种。 说来,那次试试之后,她和谢璟再也没做过那事了。 她不太清楚,旁的夫妻是否也是这样。 她尚还记得那夜的感觉。 那日落在她身上的温热,竟与今日的不谋而合。 谈思琅吞了吞口水,想着:不若,等哪日得闲,去问问阿姐与姐夫是如何? 她侧过脸去瞥了一眼谢璟。 他似乎很是专注,不像她这样心猿意马。 她的脸更红了。 谢璟沉声道:“无事,只是在回想许嬷嬷的教导。” 谈思琅“哦”了一声,没再开口。 “此处疼吗?” “……有一点。” “这样可好?” “……好。” “会不会太重了?” “没有,刚刚好。” 谢璟的问话声越来越哑。 谈思琅的答话声也越来越闷。 床榻间的空气黏糊糊的。 连榻边摇曳的灯烛也有点凝滞了。 谢璟终于停了手:“可舒服些了?” 谈思琅撇去脑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半坐起身来、倚在床头,瓮声瓮气道:“辛苦夫君了。” 继而再次夸道:“你当真是好厉害。” 她本想说,若是谢璟未曾读书入仕,去做个推拿师傅也定能富甲一方。 话未出口,又觉得这话不太好听,便咽了回去。 虽只同床共枕了一月有余,但她能看出来,谢璟在朝中之事上是有自己的抱负与见解的。 他不只是那个权贵口中手段狠厉的谢大人,他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她不该用这些事情来开玩笑。 谢璟笑了笑,正欲开口。 却见谈思琅思忖片刻,往谢璟身旁挪了挪:“今日你也走了那么多山路。” 甚至下山时也没有坐山轿,比她还更累些。 “不若,我也给你敲敲?” 总不能只是他待她好。 推拿她是不会,但给他敲敲腿拍拍背应该还是可以的。 尚在闺中时,她也会为了撒娇,给母亲或是祖母敲腿拍背。 第42章 心动(小修了结尾) 谢璟一把握住了谈思琅的手腕。 近乎凝滞的烛火在他眉心跳动。 谈思琅呼吸一凝,不自觉地微微屈指,不知怎的,目光便落在了谢璟的眉眼之间。 这位泰和九年的探花郎,果真是生得极好看的。 跃动的烛光透过银红色的霞影纱,在他的眼尾压出一线胭脂般的绯红,因着他那双漆黑的眸中蕴着深潭之中方才会生出的凉雾,是以并不显得轻浮或是浅薄。 但总归是与白日里那副清隽的模样不太相同。 尤其是他眼尾那一颗极浅极浅的小痣,淡淡的灰色,在此间烛火映照之下,竟化作了琥珀色。 谈思琅轻抿下唇。 她就喜欢……他的不一样。 不要谢大人。 要只有她才能看见的谢璟。 温柔的、纵容的、故作淡然的、莫名其妙吃醋的、甚至……失控的。 这都是离了栖竹院,旁人见不到的。 谈思琅拧了拧手腕。 她读过很多话本、听过很多戏,还在嫁给谢璟之前喜欢过一个不甚重要的人。 许是因为白日去了悉檀寺,听了许多善男信女为自己的姻缘祈愿,又或许是方才谢璟为她推拿时红纱帐中太过暧昧。 总之,今夜灯火煌煌,蓦地回想起自春末订婚后以至今日的种种,谈思琅心底竟冒出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酸酸涨涨的情绪大概算不上是喜欢。 她说不上来。 也许是一种别扭的在意? “夫人……”谢璟松开手,低声唤道。 他本想着,今夜床榻间这般带着桃气春烟的氛围,最是适合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引着夫人陪他贪欢享乐、共赴云雨巫山;可他尚未将那句“夫人可知,你我二人其实并未真正圆房”说出口,夫人便已将手抽开了去,徒留下他压着锦绣裀,无可奈何。 他正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口。 也许,可以以推拿之后、身上又洇出了薄汗为名,邀夫人去院中的汤泉。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推拿配合汤泉,才能更好的解乏。 那事总不能再拖了。 九月中便是祖母的生辰,他想让她在那之前便成为真正的谢家夫人。 他抬眼看向谈思琅,在心中唾弃自己的性急。 继而又有几分窃喜,谈思琅在小定那日便戳穿了他的急不可耐,可不是一眼便看穿了他? 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却见谈思琅忽而倾身。 谢璟的眼尾陡然一热。 微涩的痒意自眼角漾开,他不由闭眼。 黑暗之中,他似乎听到她口中的吞咽之声。 是……她又吻了他吗? “谢璟。”他听见她在唤他的名字。 谢璟闭着眼答话:“夫人。” 他唇角微扬,犹在回味方才落在眼角的触感。 湿漉漉的。 像她的眼睛。 谈思琅慢吞吞地问:“若是没有圣旨,你还会觉得我的傻笑有意思吗?” 她把每个字都咬得很糊,整个句子黏在一起,好似一碗格外浓稠的红糖水。 谢璟却是听得很清楚。 无论是她说出口的话,还是她话语中暗藏的在意。 他当即睁开眼睛,直溜溜地看向谈思琅,认真答道:“只要你是谈思琅,就会,与圣旨并没有关系。” 一字一顿,说得郑重其事。 他不是因为受人逼迫,才与她在一起;更不会抱怨她成日只知道撒娇卖乖、无趣至极。 他明白她的顾虑。 他为她这番顾虑而心生欢喜。 毕竟,这大抵可以代表,她心中终于有了他的位置。 却更为她这番顾虑难过。 她这样好,本该大大方方、毫无顾虑地接受所有人的爱意;可裴朔的一句话,却让她也像他这样的俗人一样患得患失。 却见谈思琅忽而咧开嘴角。 “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 “又或者这样?” 她脸上接连换了几种笑,眼中却有些黯然,看得谢璟鼻尖一酸。 “我当真是不记得那日的事情了。”谈思琅低声道。 下一刻,她便被谢璟拥入怀中。 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地安抚着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我记得,夫人很喜欢听《牡丹亭》,对不对?” 谈思琅在谢璟衣襟蹭了蹭,闷声道了句“嗯”。 她是喜欢。 喜欢到日日都丢人地梦到《惊梦》那一折唱词。 “小定那日,阳光正好、风也温柔,尚书府的蒙顶甘露是恰到好处的微微回甘,那日又是个极好的良辰吉日,夫人簪着一支极精致的发簪,在东侧间中与我相见,”谢璟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道,“一切都刚刚好。”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我待夫人,正如杜丽娘待柳梦梅。”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将最后那句话说完:“夫人,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再相信这些了,好不好。” 对裴朔的憎恶之意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敢去细想,春末夏初之时,午夜梦回之间,谈思琅曾多少次回想起过裴朔那句伤人的话。 谈思琅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恰好有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她的唇边。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 淡淡的咸味滚向舌尖,又滑向她心口,在她心间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水泡。 是谢璟的眼泪。 ……为她而落下的眼泪。 “我明明已经问过你好多次这样的话了,我每次都不相信你,每次都问,”谈思琅轻声道,“你为什么不觉得我烦、觉得我无聊?” 她又在无理取闹了。 她还出尔反尔。 分明早已下定决心,不要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不要因为裴朔那句话而怀疑谢璟的用心,要和谢璟好好过下去。 看,她确实一点也不好。 谢璟答话的声音比平常更为温柔:“因为你一点也不烦,一点也不无聊。” “谈三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这话有些腻歪,谢璟却并未压低声音。 无关他的蓄谋已久,也无关他那一大堆并没派上用场的引她爱上他的打算。 他只是想明明白白地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不是想让她相信他编造出来的一见钟情,而是让她相信,这世上就是会有很多人,只需看见她,便会真情实意地喜欢她。 这份喜欢,不是因为父母的逼迫、不是因为皇命难违的圣旨,只因为她是她。 “喜欢制香也好、喜欢话本也好。” “笑也好、哭也好。” “礼尚往来、待人热忱也好,心有顾虑、谨慎处事也好。” “撒娇也好、卖乖也好、缠着人耍赖也好。” “总之,都好。”说到最后,他又带了一丝鼻音。 他这辈子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 他今日这般,着实是有些丢人了。 也不知夫人可会介意。 却见谈思琅忽而仰头,再次吻向谢璟的眼角。 这次,她没有再吻他眼角的小痣。 她在笨拙地舔舐他眼角尚未干涸的眼泪。 她还低声道歉,说往后不会再这般了。 她也不知是为何,今夜就是特别想再次向谢璟求证。 很想、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谢璟眼睫轻颤,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只要夫人想问,那就直接问。我不介意的。” “夫人,在我这里,不需要有任何顾虑。夫人若是对我的心意心存疑虑,那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 “不要,”谈思琅道,“我说了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了。 她心道,皇帝陛下果然是这世间最英明神武的那个人。 却见谢璟再次伸出手去,扣住谈思琅的手腕,侧耳静听她的脉搏声。 他似乎听到了心动之时的声音。 像是雪霁春来,尚且还飘着几块浮冰的溪流,淙淙湲湲地往春光最盛处流去。 但愿不是他又在自作多情。 毕竟……他还算是了解这声音。 应该没有听错。 而且,他听到谈思琅放软了声音说:“你为什么这么好呀?又会读书、又会做官、还这么会喜欢人。旁人若是知晓,岂不是得嫉妒死了……” 谢璟心中一荡。 她待他,至少已有了半分好感罢。 这便够了。 在他看来,夫妻相处,本就不是一架左右相衡的天平;只有他这边放入更多的分量,才能让她那一端高高翘起,只需一抬手,便能摘下九霄之上的星。 情到浓时,他希望她与他成为共犯;但清明之时,他还是希望她能永远高悬- 夫妻二人折腾了一番,俱都彻底没了睡意;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床榻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谈思琅倏地一笑,而后主动抱住谢璟,甜声道了一句谢,复又轻声说道:“对了,方才我说要为夫君敲背捶腿的。我在那叭叭叭地说了一大通,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说好了要答谢夫君的。” 话音未落,她已往床榻内侧翻了个身,跪坐在谢璟身后,继而双手握成空心拳,不轻不重地捶打起他宽厚的背:“是不是也该让你趴着才对?” 谢璟腰间一紧,几度张口,都未发出声音。 好半天才答了一句:“这样便好。” 谈思琅问:“我力气是不是太轻了些?” 谢璟沉声道:“夫人尚还不困吗?” 虽然谈思琅正跪坐在谢璟身后,谢璟根本看不到她,但她依旧重重点头,答道:“不困。” 可能是尚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味来,此时的她甚至有些兴奋。 谢璟转过身去,将谈思琅捞入怀中。 他垂首吻了吻她发间的香气。 谈思琅一愣,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想抱抱夫人,”谢璟道,“每当这种时候,夫人的眼里便只能看到我,我就很欢喜。” 谈思琅软绵绵地推了一下他。 谢璟笑了笑,咽下腹中燥热。 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贴在一起。 谈思琅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落到谢璟的心间了。 她细声细气地说:“我答应过你的话,都作数。” 她是指回门那日夜里答应谢璟的。 谢璟先是一愣,继而便道:“夫人既是不困,不若去院中的汤泉看看?” 第43章 鸳鸯 谢璟把玩着谈思琅寝衣间的腰带,说起汤泉时的语气比程嬷嬷叮嘱小厨房煲的鸡汤还要淡。 谈思琅险些被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糊弄过去,正要点头,却是想起:“可这都什么时辰了……” 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可夫人并不想现在便睡下,”谢璟一脸笃定地回答,“左右还在节日。” 往日里这个时候,她就算没有睡下,也早已哈欠连天了,但今日她眸光清明,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通而没了困意。 也许也有昨日睡了太久的缘故。 谈思琅轻“唔”了一声。 谢璟不似往常那般故意示弱、以退为进,而是勾着谈思琅的衣带,任由它在自己食指绕了几圈,不急不躁地等着谈思琅回答。 谈思琅尚还偎在谢璟怀里。 她微微仰头,尽量压下嘴角的笑意,故作正经道:“我觉得自己好像那种学堂里带坏别人的坏学生欸。” 谢璟眉梢轻挑。 谈思琅眨了眨眼:“我想,夫君以前既没有在府外等过日出,也没有大半夜的什么都不做、跑去泡汤泉罢。” 小时候,她总听人说,那位谢家郎君,满心都是课业,从不参与少年们之间的玩乐;后来又听父亲说,谢大人常常入夜时分还呆在大理寺中,实在是后生可畏。 现下他们成了婚,一到休沐,谢璟却是总跟着她到处玩乐。 好坏。 但好开心。 谢璟松开谈思琅的腰带,转而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所以夫人想去吗?” 谈思琅将脸埋入谢璟怀中,不去看他。 她当然想去。 她从来都是怕闷爱玩贪新鲜的性子。 她方才说谢璟没做过那些事,其实她也没做过。 谢璟道:“汤泉亦是解乏的。夫人只是想让整日都埋在卷册中的书生歇息一番、劳逸结合,怎能算是坏学生?” 谈思琅贴着谢璟的衣襟偷笑:“还书生呢。” 分明已经是腰系金鱼袋的朝臣了。 谢璟心间一跳,动作温柔地拨弄着谈思琅披散的长发:“夫人不喜欢书生吗?” 谈思琅没接这话。 她在谢璟怀中翻了个身,头枕在他膝上,仰头看向他:“能再备些吃食吗?” 她是不困,但有些饿了。 晚膳那顿素斋,实在是不太顶事;若是此时就睡下也就罢了,一阵要去泡汤泉的话,她还是想再用些吃食的。 得了她并不直接的答话,谢璟放下心来,面上却是不显,只勾了勾嘴角,道:“这是自然。” 水果、糕点、牛乳。 府上的厨子平日里也无事可做,养着他,不就为了这么一两日? 却见谈思琅伸出双手,一把环住谢璟的肩,想要借力坐起身来。 谢璟眸光微动,顺势垂首,恰好在她起身那一刻吻向她的眉心。 谈思琅“哎呀”一声,已懒得理会他这般模样。 谢璟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去吩咐人准备一番。” 谈思琅在榻边坐定,晃了晃腿,从鼻尖哼出一声“嗯”来。 谢璟道:“我很快就回来。” 他顿了顿,用了一个谈思琅不甚熟悉的称呼:“谈淑人。” 谈思琅一愣。 “忘记告诉夫人了,中秋前那日,圣上已批了我请封诰命的折子,待到休沐过后,翰林院便会撰拟诰书,”谢璟站起身来,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往后入宫朝贺之类的事宜,都需要辛苦夫人了。” 他本是想等到诏书下来,再告诉谈思琅的。 毕竟只是淑人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他会为夫人挣来更风光的诰命。 会尽快。 但今日他实在是有些欢喜,便没压抑住那点邀功的心思。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像个呆头呆脑的毛头小子,莽撞又痴傻,实在是不够讨人喜欢。 哪知,他却听到谈思琅道:“好奇怪,我为什么觉得你很……” 很怎么? 他看向谈思琅。 “……很厉害。”谈思琅讷讷道。 其实她是想说,方才谢璟说话时那副故作淡然的模样,很……可爱。 但总觉得这词放在谢大人身上有些奇怪。 她拉了拉谢璟的衣角。 谢璟:“怎么了?” 谈思琅双手搭在膝上,楚楚臻臻地看着他,摇头:“没什么。” 惊喜嘛,还是不要说出口了。 她可不像他。 哼哼。 谢璟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又为她披上一件外衫,这才道:“我一阵就回屋中来带夫人去汤泉那边,等我回来。” 谈思琅轻轻颔首,待谢璟已经走出了几步,方才开口:“想要方才那个蜜桔。” 而后笑吟吟道:“我等你回来,谢、书、生。” 能为夫人请封诰命的书生哦。 谢璟没回头,只朗声答了句“知晓了”。 谈思琅将自己埋回软枕之间。 和谢璟相处,好像……真的不赖- 谢璟屏退了庄子中的所有下人。 他一手提着一盏绘有连理枝纹样的羊角灯,一手牵着谈思琅,往主院西侧的汤泉处行去。 秋色深深,夜色浓浓,□□间只余下蟋蟀蛐蛐之类的秋虫的叫声。 “好开心!”谈思琅忽然开口,“这几日都。” 谢璟道:“那便好。” 能直接把开心说出口,那便更好。 他会尽力,让她一直都能这样开心。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开心?” “只要是开心便好,不需要深究缘由。” “谢大人说话好端着呀,”谈思琅打趣道,复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我家也有一处庄子是有汤泉的,以前我很是喜欢,但家中长辈总鞜樰證裡是有太多事情要忙,便也很少有机会去。” 谢璟沉吟片刻,方道:“往后夫人若是想来,不用等我休沐。记得多带几个侍卫便是。” “我独自来景山,留你一个人在谢府独守空闺呀?” “……” “京中也有很多好玩的啦。”谈思琅埋头低笑。 谢璟脚下一顿,无奈地笑了笑。 他确实是舍不得她的。 不到半刻钟,便见他在一间屋舍前停下,似是在纠结什么。 谈思琅跟着停了步子,侧过脸去,疑惑地看着他。 谢璟思忖少顷,还是俯身、将羊角灯放在脚边,而后一把推开屋舍的门。 另一只手一直与谈思琅十指相扣。 二人并肩绕过一道屏风,便见屋中氤氲着热腾腾的雾气,明晃晃的烛火之间,赫然是一方莲花形的汤池。 谈思琅眼中一亮,当即松开谢璟的手,小步往池边跑去。 谢璟摇摇头,温声道:“夫人当心些,此间地滑,莫要磕碰着了。” 再一抬头,便见谈思琅已在解外衫的系带了。 却见她回过头来,在湿蒙蒙的雾气中看向仍站在屏风边的谢璟,问道:“夫君一阵会回来接我吗?” 许是因为此间蒸腾的热气,她说话的声音也带了半分平日里没有的湿热之感。 谢璟滚了滚喉咙,问:“接你?” 谈思琅赧然道:“……我不记得路。” 谢璟轻笑一声:“我就在此处,一阵和夫人一起回寝屋,谈何接你?” 谈思琅一呆。 他……他不是说此间有三处汤泉吗? 这莲花池也不算太大呀。 谢璟快步行至谈思琅身侧,拨开她的手指,亲手为她解开外衫的系带,轻声道:“悠悠是要赶我走吗?” 谈思琅耳根一红。 她方才还在回味那夜的事情,他又做出这副模样,她怎么可能心狠地把他赶走。 “我只是没反应过来,”她娇声答到,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谁让你白日里一直说此间有三处汤泉。” 谢璟拍了拍谈思琅的手臂,示意她抬手,而后一把将她的外衫脱下、扔到不远处的屏风之上:“原是我的问题,夫人莫要恼我。” 不等谈思琅答话,他的手已落向了谈思琅腋下的中衣系带。 谈思琅下意识扭了扭身子:“我自己来罢。” 复又补充:“腰那里,会痒。” 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谢璟松开手,默默记下,原来除了耳尖、还有腰间。 谈思琅轻声道:“那我自己来啦。” 虽说她已不再排斥谢璟的亲近,甚至还在盘算什么时候再与谢璟做那事,但共浴……到底是第一回。 她、她还得适应一下。 就一下。 谈思琅局促地解开了中衣,胡乱扔在脚边,耳边又冒出了熟悉的唱词。 此次却是: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 她双颊一红,也不顾身前还挂着一件小巧的心衣,便背对着谢璟、匆匆忙忙沉入水中。 热腾腾的汤泉水将她包裹、托起,推拿之后仍隐隐约约残存在腿间的酸胀感彻底消弭。 她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她倒是不后悔答应了谢璟。 毕竟登高过后,能来这汤泉中泡泡,的确是很舒服的。 谢璟看着她那颗圆圆的后脑勺,勾了勾嘴角。 本还想哄着她,让她为他宽衣的。 下次罢。 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谢璟不慌不忙地除着衣衫,目光始终落在谈思琅的背后。 因为要泡汤泉,她在离开寝屋前,命侍女将头发高高绾在了脑后。 此时,蒸腾的雾气之中,落入他眼里的,便是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想亲。 谢璟敛眸。 很想亲。 听着身后除衫的声音停了,谈思琅不自觉回过头去。 谢璟已脱下了外衫。 此时正在解中衣的系带。 模模糊糊地,她看见了他的腰腹之间。 一块一块的。 硬挺的。 有力的。 并不像普通书生那样清瘦文弱的。 她在某一个夜里……无意间碰触到过的。 她赶忙收回眼,往自己面颊上浇了一捧水。 可这汤泉水也是热烘烘的。 热浪扑面,惹得她更是整个人从面颊红到了脖颈。 她在心中暗道,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呀。 不对,她现在不是猫,是熟透的河虾。 她低低“呜”了一声。 谢璟余光瞥见了谈思琅的动静,不由低笑。 夫人总是这样可爱的。 复又想起幼时读过的一句诗。 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 后面的倒是不能再想了,毕竟,是他想要承她的恩泽。 他缓缓走入池中,靠着谈思琅身边坐下。 谈思琅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谢璟将她揽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腹部的肌肉就这般直截了当地贴着谈思琅纤薄的后背。 谈思琅低低“哎”了一声,整个人彻底熟透了,倒是没想着躲开。 那声音烫得很,灼得谢璟浑身上下、哪哪都燥热。 他在她的后脖颈落下一个与汤泉一样湿热的吻,而后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唤着她的乳名。 谈思琅不自然地摆了摆腿。 分明是她被家里人唤了许多年的乳名,怎么到了他嘴里,便溢出些旁的意味来? 随着谈思琅的动作,夫妻二人身旁的汤泉水便如绽开的花苞一般往四周荡开去。 她不服气,也唤:“谢子瑜。” 而后又道:“这不公平。” “嗯?” “我只能唤你的表字,你却能唤我的乳名。”谈思琅道。 她也要唤那种,他的家人自幼唤他的名字。 谢璟微愣:“那夫人是想?” 谈思琅眼珠一转,一张口,那声音却是轻如蚊蚋:“……想知道夫君的乳名。” 谢璟无奈道:“儿时母亲都唤我阿璟。” 谈思琅恍然,大婚第二日,萱姨可不就是这样称呼谢璟的,她真是傻了。 她低声唤道:“阿璟?” “嗯。” “阿璟、阿璟、阿璟……”谈思琅喊得有些累了,这才停下。 “这汤泉舒服吗?”谢璟沉声问。 谈思琅含糊地答是。 总觉得他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 不想回答。 哼哼。 谢璟环着谈思琅的纤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又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尖。 酥酥麻麻的痒意与荡开的水波一起撩拨着谈思琅,她哑哑地闷哼了一声。 原来……谢璟才是那个书院里的坏学生。 特别、特别坏的那种! 她没料到,后面还有更坏的。 却听得谢璟用他那副如玉清冷的声线,不紧不慢地问道:“夫人可知,其实你我二人,并未真正圆房?” 第44章 花烛 起初是在汤泉之中。 谈思琅故作镇定,学着谢璟平日的模样,淡然回了句:“是吗?” 她分明记得那夜里,紧相偎、慢厮连,芙蓉帐暖、草藉花眠…… 原来、原来竟是没有吗? 难怪,那夜与她在薄册子上看到的完全不同。 原来不是因为谢璟学的别的册子,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圆房。 她干笑了两声。 都赖她在大婚前夜没好好和嬷嬷学。 也赖谢璟一直不告诉她! 谢大人,真是能忍耐。 谢璟闷声笑道:“是啊。” 谈思琅绷着下唇:“是就是罢,那……那今夜再试试便是。” 复又道:“那夜我睡过去了,根本不知后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说话时,她微微昂起下巴,灯烛透过潮润湿热的雾气,落在她的肩头。 谢璟笑了笑,垂首轻啄那星星点点的光。 夫人当真可爱。 留待到今日再圆房也好。 他能感觉到,今日的夫人,不似回门那日那般,有种赶鸭子上架般的紧绷。 谈思琅顿了顿,扭捏地背过手去,轻轻戳了一下身后的谢璟。 谢璟握住她的手指:“怎么了?” 谈思琅低声道:“……就在此处吗?” 她是指圆房。 “夫人想回寝屋吗?” 谈思琅沉默片刻。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想”。 但话一出口,却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那就在此处罢”。 大概又是她那贪求刺激与新鲜的心思在作祟。 她反客为主,道:“我知道,夫君是想在这里的。”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从谢璟说出汤泉那刻起,其实就是在勾着她罢。 坏书生。 道貌岸然的坏书生。 但她就喜欢…… 不对,那算不上喜欢。 她只是刚刚开始试着喜欢他。 只是她觉得这样的坏书生,有意思。 比她以前在话本上看来的、在戏文中听来的,更有意思。 什么柳梦梅、什么张君瑞,都比不得他谢子瑜。 谢璟在她耳畔低笑。 谈思琅一本正经地轻咳了一声,手肘一曲,不轻不重地顶了顶谢璟的下腹。 哪知……谢璟竟翻身上了岸。 激起的水花落在谈思琅的侧脸。 谈思琅一呆。 面上的笑容倏地僵住。 什么意思? 这人惹得她心火燎燎,自己却走了? 戏弄她? “那日我有告诉夫人的,”谢璟解释道,“我担心夫人还未做好准备,却匆匆有孕,是以,我备了些物件。我现在去……” “你不急吗?”谈思琅翁声问,“……子嗣之事。” 诚然,于她而言,她确实是还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照阿姐说,她整日吃吃玩玩,自己还没完全长大呢。 但她可记得,谢璟那位好友昌侍郎家中,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她的某位旧友,也是在成婚后不过小半载便有了身孕。 婚后便与夫君圆房,而后尽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世家大族,多是如此。 谢璟半跪在池边,揉了揉谈思琅的发顶,温和道:“当然不急。” “我巴不得多享受几年与夫人的时光。” “只有我们二人的那种。” 在他看来,子嗣之事,若是夫人没准备好,他万不可独断专行;生儿育女,于女子而言,是极辛苦、极辛苦的事情。 谈思琅耳根一热,没再接话,只是顺着池壁,又往下滑了一小节,只将脑袋露在外面。 谢璟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往池边的矮柜处走去。 他一回到庄子,便自己动手将羊肠衣泡上了。 这种事情,他不愿假手于人。 总之,此时,正正好。 谢璟再次步入汤泉之中。 这水池浅得很。 谈思琅余光一瞥,瞧见了些陌生的东西。 她不自觉低头,想将自己埋入汤泉里。 谢璟眼疾手快,甫一在池边坐下,便一把将谈思琅捞入怀中,仍像先前那般,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他在她耳畔吹气。 白濛濛的湿气沸沸然将夫妻二人吞没。 谢璟喉结微滚,搂着谈思琅的腰,微微用力,让她蹭着他的怀抱转了个身。 雾气霭霭,水波摇摇,灯影憧憧,人影成双。 二人的呼吸不自觉地同步。 为了不仰面摔入汤泉之中,谈思琅只得将双腿环在谢璟的腰间,复又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她已分不清腿间的滚烫究竟是来自池中的汤泉水,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她懒得花心思去分辨。 谢璟眸光微闪,一手托着谈思琅的后腰,一手不紧不慢地解着她身前那件碍事的心衣。 雾涌云蒸之中,二人湿漉漉地对望。 有水珠顺着谢璟的下颚,滑落到谈思琅的肩头;连带着浸润在他身上的、与她无二的花果香。 谈思琅下意识地吞咽。 她猜他又要亲她。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在谢璟还在单手与那心衣纠缠的时候,谈思琅微微用力,倾身向前。 她咬住了他的耳垂。 软软的。 又很饱满。 咬起来,与他那薄薄的唇是不一样的感觉。 她没用力。 但更惹人心痒。 谢璟无奈地将那碍事的心衣扔向汤泉另一侧,不急不躁地抚弄着谈思琅的腰窝。 谈思琅含娇带怯地“嗳”了一声。 她这时忽而后悔起来,方才为何要与谢璟解释那句“腰间会痒”? 他都说了,他不是圣人。 她还傻愣愣地送上前去! 呆子! 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嘴间不自觉更用力了些。 谢璟却更是欢喜。 他嘴角溢出的笑声直往谈思琅耳朵里钻。 谈思琅松开嘴,别过脸去。 怪人。 不想理他。 谢璟俯身去吻她的侧脸。 先让他来侍候她。 听闻,如此这般,方能让她一阵更好受些。 他……并不急这么一时半刻。 却见谢璟忽而屏息,而后埋首入水。 他这般动作,却是惹得谈思琅的双手无处可放。 还好,谢璟环着她后腰的双臂极为有力。 一番折腾,到头来只有水波和着烛光晃荡,谈思琅仍稳稳依偎在谢璟身前。 她看着四周的灯烛,也看着被谢璟扔在屏风上的外衫,那衣裳上还绣着挺拔的翠竹。 谢璟轻轻吻向汤泉之下,在每一处都留下烙印。 热气腾腾的汤泉化作了一大罐新酿成的糖桂花。 湿润、粘稠,又涌着恰到好处的甘甜。 待气息用尽,谢璟浮出水面。 二人四目相对。 水汽弥漫。 谢璟的喘息声却是清清楚楚。 潮热的雾气在他眼尾氤氲开一层浅赪色,他那湿淋淋的长发也俱都紧紧贴在谈思琅身前光洁处。 谈思琅舌尖微蜷。 她重新环住谢璟的脖颈,主动倾身,吻向他的眼。 谢璟眉心一跳。 他这双再寻常不过的眼,似乎……竟是得了夫人的青眼。 谢璟眼角一弯。 他舔了舔谈思琅唇角的水润,而后用舌尖撬开了她的唇瓣。 二人在温热的汤泉水中交缠。 像是两尾鱼。 又像是两株招摇的水草。 谈思琅下意识挠了挠谢璟的颈后。 谢璟哑声道:“手环紧些,莫要摔着了。” 谈思琅哼唧了两声,依着他说的做了。 二人贴得更紧了些。 谢璟松开了一只护在她后腰的手。 转轴拨弦,轻拢慢捻,攀花折柳。 与回门那日不同,此时没有层层叠叠的纱帐,夫妻二人一抬眼,便能看清对方的脸。 谈思琅闷哼一声。 倏地合眼。 不去看眼尾泛红、微微喘息的谢璟。 起初,她还能故作矜持地说上一句“那日不就是这般吗?”。 后来,温热的汤泉水托在她身下,几度潮起,又几番潮落。 蕉心暗展,梅犀点污。 她只能哼哼唧唧地发出些不成词句的音节。 谢璟在她耳畔低语:“夫人莫急,第一回,需得慢慢来。” 谈思琅又哼唧了一声。 谁急了! 她不急。 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很喜欢他身上的温度;只是喉咙干涩,便有些中意他眼角的湿气。 谢璟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一个安抚式的吻。 谈思琅不语。 …… 一霎的滞涩之后,中秋那夜、西市长街尽头的烟火,姗姗来迟地在今日的汤泉之中炸开。 “劈里啪啦”的烟花声在谈思琅耳畔炸开。 她不禁抬眸。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谢璟将谈思琅拥在怀中,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净了身上的水汽,又为她穿了鞋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寝衣,继而用一件厚实的大氅将她裹住,方才将她打横抱起。 谢璟哑声问道:“夫人,我们回寝屋歇好不好?” 虽说汤屋中亦有一张床榻,但到底是比不得点满了红烛的主屋。 他方才去吩咐下人准备汤屋中的一切时,也有特意差人在主屋中点满红烛。 还在床榻间撒了些花生、红枣并莲子等物。 今夜,亦是小登科。 只是比不得新婚那日那般齐全。 谈思琅没答话,无声地用耳朵蹭了蹭谢璟的衣襟。 “怕黑吗?”谢璟继续问道。 谈思琅摇头,开口时亦哑得厉害:“问这个做什么?” 谢璟笑道:“腾不出手去拿灯了。” 他不想去唤侍婢过来引路。 谈思琅黏糊糊道:“那谢大人好好看路,当心摔着。” “如此这般,一阵离开了汤屋,会冷吗?” “你都把我裹成粽子啦。”谈思琅软声道。 她还在回想方才。 那时候,的确是疼的。 特别是第一次的时候。 但比她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最明显的,还是涨。 她觉得自己快被撑破了。 分明、分明她余光瞥见的,也没有那么…… 奇怪奇怪奇怪。 谢璟这个人就很奇怪。 呜。 最奇怪的还是,后来那几次,她竟品出了些乐趣。 谈思琅一头将自己埋入谢璟怀中,局促地催促:“不是要回寝屋吗?” 谢璟尽力无视怀中的温热与翻腾的欲./望,沉声答:“这就走。” 甫一离开汤屋,谢璟才发现,竟有极有眼力见的侍婢在沿路点了灯。 谢璟敛眉,想着明日要好生奖赏一番这人才是,而后便抱着谈思琅,快步往主屋行去。 清莹皓朗的月高悬于九天之上,悄静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有情人。 千年万岁,皆是如此- 谈思琅没想到,谢璟竟差人把寝屋布置成了大婚时的模样;她躺在榻上,满眼都是如景山红叶般的红,一伸手还能摸到一颗红枣。 她看向尚站在床榻边的谢璟,玩笑道:“夫君不会还准备了合卺酒罢。” 谢璟道:“那日不是已经喝过合卺酒了吗?” 大婚那日,他们只差了最后一道礼,良宵苦短,只消将那道礼补上便是。 况且,夫人酒量太浅;他不希望夫人是醉意迷蒙地成礼。 他喜欢她清凌凌的杏眸。 喜欢落在其间的他自己的身影。 银红色的纱帐低垂。 床榻间暗了下来。 谢璟再度欺身。 他含着谈思琅的唇,支离破碎地唤着她的乳名。 分明已离了汤泉,回到平坦的床榻之上,谈思琅反而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晃晃悠悠的小船。 ……她这乳名就有问题! 她反咬向谢璟的唇。 润润的。 她还是比较喜欢他的耳垂。 但她懒得抬头了。 就这样罢。 谢璟勾了勾嘴角,转而摩挲起妻子的身体。 动作又轻又缓,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 谈思琅软乎地喟叹了一声,舒服地就要就此睡去。 她翻了个身,蹭了蹭谢璟的手臂,极为好心地说了句“晚安”。 岂料谢璟却并不想回应这句晚安。 他素来纵着她,除却此时。 那堆枯柴被弃置了许多年,一旦引燃,便是燎原之势。 谢璟没有装模作样地说什么“抱歉”。 他只是唤着谈思琅的名字,而后贴着她的耳廓,哑声道:“夫人,你我才是……天作之合。” 第45章 圆满 谈思琅含着谢璟的喉结,轻声呜咽。 她彻底打消了要去寻阿姐的念头。 她在落地上天中抿出一个道理,各家夫妻……大概都是不一样的。 谢璟没欺哄她,没有故作姿态地说什么绝对不会作数的“最后一次”。 他只是替她舐去鬓边与颈间的汗水,只是慢腾腾地摩挲着她的腰窝;还用额头抵住她的下巴,又在下一刻,用鼻尖轻蹭她身前温软的雪堆。 在她彻底缴械投降时,他才终于欺身。 比那册子中画的要温柔了许多。 但……他分明就是在引诱她。 她恍然,原来谢大人竟是那高唐之上的仙君不成。 她没好气地挠了挠谢璟的背。 梦酣春透,夫妻二人那些不成词句的话语俱都碎在了亲吻间。 春江暖涨桃花水。 拈花闪碎红如片。 谈思琅终于是承受不住,对着侧躺在她身边的谢璟,哑声道了句“渴”。 她的兴奋劲已全过了,如今只想收拾一番,再抱着锦被、埋入软枕,一气睡到日落西山。 怎料谢璟只分出一只手去,另一只手仍搭在她腰间。 却见他端过榻边矮柜上的牛乳,饮了一口,而后便再度倾身,将那牛乳渡入谈思琅口中。 他餍足地抱着她又吻了一番,复看向她已有些迷蒙的眼,眉间含笑,不慌不忙地问:“夫人知我是谁么” 谈思琅囫囵答道:“……是我夫君?” 大概是罢。 她的脑子已经糊成一团糖浆啦。 “你夫君是何人?” 谈思琅不耐烦,迷迷瞪瞪地咬了一口他那翕张的唇:“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书生。” 谢璟轻笑一声,又正儿八经地喂她喝了些温水,这才将人打横抱起,稳步往隔壁的净房走去。 那极有眼力见的侍婢已备好了热水和巾帕。 谢璟命他们都退下,尽力按捺住摇曳的心旌,认真擦拭起谈思琅身上的痕迹。 她身上有许多亲吻后留下的痕迹。 擦拭不掉的。 谢璟眉心微动,喉头一滚。 到底还是没再折腾。 谈思琅乏累得厉害,便也任由他摆弄。 银红色的霞影纱再次低垂。 与大婚那日一样,今日寝屋中的红烛会燃烧彻夜。 半梦半醒之间,谈思琅恍惚觉得谢璟在玩弄她散乱的发。 她闭着眼,双手在空中乱舞,好半天,方才握住了谢璟的手腕:“谢大人,你不累吗?” “谢大人”三字被她拖得极长,又因着折腾了大半宿,她一开口,声音中便带着三分偎慵的娇气。 不像百花醴,倒更似甜酒酿。 谢璟掐了一把手心,不动声色道:“尚可。” 谈思琅轻哼:“装模作样。” 她半睁开眼,借着透过纱帐的烛光,这才发现,谢璟竟正在用他的发与她的发,编……如意结? 谈思琅杏眸圆睁,定睛一看。 还真是如意结。 只是谢璟的手不够巧,那如意结便显露出几分丑兮兮的傻气;全然比不得大婚那日,全福人编的那只。 向来爱俏的谈思琅,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样怪模怪样、甚至有点寒碜的东西,其实还挺可爱的。 比全福人编那只精致灵巧的如意结更可爱。 她挠了挠谢璟的手臂。 谢璟头也不抬,从榻外的矮柜中取出一把银剪,将那傻兮兮的如意结剪断、收入袖中。 眼神珍重,好似他手中的其实是什么御赐的稀世珍宝。 谈思琅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眨了眨眼,低笑一声:“你就这么想与我结发同心呀。” “是啊。”谢璟直白地答。 困顿的谈思琅比不得白日里那般机灵,她只知晓自己对这些直白而坦荡的爱很是受用,便道:“我再给你绣一只香囊罢。” 用来装这枚如意结。 “……” 见谢璟不答话,她有几分委屈:“你不想要吗?” 谢璟声音哑得厉害:“想。” 特别想。 想了许多年了。 想要她绣的香囊。 更想与她结发同心、白头到老。 他不答话,无非是怕她明日醒来,便不记得这睡意翻涌时说的话了而已。 谈思琅满意地闭上眼。 谢璟看着她这副极为安心的模样,却是没由来想起一番旧事。 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正是冬日,尚还小小一只的谈思琅裹着一身茜红色的袄裙,脖颈间还围着一圈毛绒绒的风领,只将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露在外面。 红彤彤的,像一颗剔透的南红玛瑙。 她来将军府寻裴朔,也顺道给他带了些点心。 那日的冬阳和煦温暖,院中也没有扰人的风声,红梅安安静静地伫在支摘窗外。而在等人通传的时候,谈思琅竟趴在矮几上、枕着自己的小臂睡了过去。 当时她不过八九岁,他也满心都是将来定要高中、定要出人头地、定要让母亲过得更好。 他尚还没有生出什么不可告人的风月心思。 他只是觉得,谈家的三娘子果真是极可爱的。 转念又有些替她担心。 他与她不过泛泛之交,她便能毫无芥蒂地在他书房中睡下。 着实是不太安全。 但他看着小姑娘酡红的睡颜,却说不出半分指责的话。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尚未读完的杂集,也在矮几旁坐下。 翻了几页,又起身去衣橱中寻了件新裁的、尚未沾上他气味的外衫,轻轻披在谈思琅肩头。 等到谈思琅醒来时,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小姑娘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湿漉漉的杏眸中不是羞赧,而是懊恼:“这糕点要趁热才好吃的。” 后来谈思琅年岁渐长,顺道来给他送些东西的时候便也越来越少,他便只能在将军府的宴席上见着她。 他看着她出落得愈发明艳。 看着她在裴朔身旁,言笑晏晏。 他看着将近及笄的她,跟在裴朔身后,细声唤他“表兄”,眼神中还带着半分本不该有的怵意。 他只是看着。 直到谈思琅及笄那年的某一个午后,她绣了一枚香囊、制了一方香牌,想要亲手交给裴朔。 那日裴朔临时与好友有约,并不在府上。 谈思琅便在花园中一处八角亭中等他回来。 他刚巧路过。 刚巧见着她端坐在八角亭中。 刚巧见着她吃下一块点心,笑得眉眼弯弯。 彼时园中群花争妍斗艳,却都比不得她发髻间的那一朵。 更比不得她弯弯的眼中,如蝶翅般扑闪的光彩。 他恍然惊觉,那个曾在他书房中、不设防地睡过去的小姑娘,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已到了及笄之年,就要嫁给他的表弟了。 他在那一刻才知晓。 即使读了再多圣贤书,也无法改变他低劣的本性。 那日,他鬼使神差地攀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海棠。 只可惜,海棠无香。 实在是有些遗憾。 已然再度熟睡过去的谈思琅翻了个身,像抱竹夫人那般抱住了谢璟的手臂,唇边还溢出几声娇憨的梦呓。 谢璟止住回忆,揉了揉她的脸颊。 回门那日,他说了些半真半假的话。 但那句一见钟情,却是没有半分虚情。 他确实是对她一见钟情。 一次又一次。 而他那些贪欲,也一次又一次的膨胀。 他使了些手段,娶了她。 他希望她那双杏眸中只映出他的影子。 想着再过大半月便是祖母的生辰宴,他还想要她也能喜欢上他。 毕竟,他虽看不上那已经出局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她的偏爱,才是他唯一的底气。 他合上眼。 希望今晚的梦里能见到她。 也希望……她的梦里也能有他的身影。 哪怕只是他的衣摆,又或者他的指尖- 有些变化,就像深潭之下的暗涌,虽然看不见它,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交过心、又成了礼,即使是栖竹院中最为迟钝的青阳也能看出,姑娘和姑爷的关系比中秋前更亲密了许多。 她说不上来,但她心里欢喜。 但也忍不住与槐序抱怨。 姑爷老在姑娘身上留下淡粉色的痕迹。 在身上的还好说,脖颈之间的,实在是在考验她为姑娘傅粉的本事。 还好如今天气渐凉,实在不成,可以让姑娘在脖颈间围一圈风领。 槐序老神在在道:“又哪里只是姑娘身上?” 夫妻二人用饭、散步之时,不再如中秋前那般,带着些客气有余、亲昵不足的相敬如宾。 谈思琅也不再常常想起要投桃报李,而是很自然地与谢璟相处,对着他撒娇卖乖、也心疼他公事繁忙,入夜后仍需处理公文。 有时甚至会吵几句无关痛痒的嘴。 还会在白日与旁人的闲聊中,毫不经意地提起谢璟。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刻意。 就是……他已经渗透进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只要说起自己的近况,就无可避免地会提到他。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一转眼,已是九月。 谈思琅偶然知道了谢璟擅丹青之事,便缠着他,让他在某日下值之后作了一副月下美人图。 她本以为,谢璟会画着画着便凑过来吻她。 她已经看穿他这个坏书生啦! 但他没有。 他画得很认真。 饮月湖畔,风恬月朗星落落,却都比不得谢大人眼中的纤悉不苟。 谈思琅弯了弯嘴角,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 ……她就不该一直看着他的。 她侧过脸去,看向在月下飘香的丹桂。 余光却始终落在谢璟的身上。 他落笔时极为笃定,就像已画过了无数次。 谈思琅微怔,复又摇了摇头。 怎可能画过无数次呢? 大抵只是因为他极擅丹青罢了。 夫妻二人蜜里调油了大半月,待到九月初五这日,谢璟却是突然领了一桩差事,又要往承德去了。 第46章 小别(小修表述) 因着要往承德去,是以今日谢璟无需上朝。 听闻他巳正方才动身,谈思琅昨夜便说好了要送送他。 为了能安安稳稳地早起,入夜后她特意滚到了床榻最里面,抱着软和的锦被,紧紧贴着后围屏上的戏水的鸳鸯;至于睡着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滚到了谢璟臂弯之中,便是她顾不上的事情了。 反正……谢璟不会在她不情愿的时候对她这样那样。 顶多就是亲亲她。 谈思琅梳妆之时,时隔将近两个月,谢璟再次抢了青阳手中的螺子黛。 他吩咐青阳与木莲退下。 谈思琅对着铜镜,双眼瞪得滚圆,当即便要拒绝。 今日她虽没打算出门,可一阵还要去仰南院用早膳呢! 而且送他,也是要送到府门前的呀,指不定就会碰上旁边几座府邸的人。 到时候丢人的可是她! 谢璟在谈思琅身侧蹲下,仰着头看她:“夫人教我可好。” 谈思琅努努嘴。 谢璟轻笑一声,将握着螺子黛的手递到谈思琅身前,极诚恳地看着她。 他只是个好学的书生罢了。 “要是让外面那些人知道,谢大人私下竟是这副模样……”谈思琅轻咬下唇,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捉住了谢璟的手。 她喜欢他手腕间的痣。 那颗痣让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变得生动了很多。 谢璟仍是笑:“知道了又如何?” 自大婚后,也确实有与他交恶的好事之人明里暗里说他满心都是新婚的妻子,实在有损威严。 可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听的名声。 他无需用“冷待夫人、不近女色,自然也不近人情”这样的传闻去震慑宵小。 他不是那般无能之辈,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面子,被旁人三两句话便激得说出些胡话。 谈思琅没接话,她握着谢璟的手,凑近铜镜,别扭地描起了眉。 柔软的掌心贴着谢璟的手背,虽已是深秋,却也无可避免地渗出一层薄汗。 院中有侍婢在打扫落叶。 沙沙的。 谈思琅觉得自己心跳声也变得沙沙的。 好奇怪。 嫁给谢璟之后,她忽然冒出来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心绪;她不用读“织就双鱼成比目,更无心绪喂春蚕”之类的诗句,心中就已经咕嘟地涌起漉梨浆。 她定了定神,收敛起乱瞟的余光,专心看着镜中的自己。 要见人的,可不能画得不好看了! 她听见谢璟又在低笑。 不知他一天到晚,哪有这么多事要笑。 这还是京中人口中的冷面大理寺卿吗? 她微微用力,按了按谢璟的指节:“谢大人可学会了?” 谢璟没答话。 谈思琅扁扁嘴,侧过脸去。 她正要开口再问一次。 皦白的晨光恰好穿过支摘窗,携着清冽的秋风落入她眸中,扰得她晃了片刻神。 谢璟顺势吻向她的唇瓣。 还轻轻咬了两下。 谈思琅的杏眸又瞪圆了。 唔。 她刚涂的口脂! 都赖方才那道突如其来的晨光。 谢璟轻牵嘴角:“里头掺了桂花?” 甜的。 他是指谈思琅的口脂。 谈思琅轻哼一声,回过身去,对着铜镜将花掉的口脂擦拭干净,又重新补了一遍。 不是带着桂花香味的。 她换了一种口脂。 谢璟仍半蹲在妆台旁。 谈思琅低声问:“谢大人也不觉得累吗?” 谢璟没回答这个问题:“需得八日。” “嗯?” “去承德。”谢璟道。 自大婚后,他日日都与谈思琅黏在一起,这还是两个月来头一回分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过短短八日,他却分外不舍。 思及此处,他便又亲了亲谈思琅的手腕。 谈思琅微怔,指尖轻动,念着不久后便要分开小半月,还是由他去了。 在屋中收拾妥当,夫妻二人去仰南院,与蔡萱一道用了早膳。 谈思琅说起些趣事,把蔡萱惹得眉开眼笑,她自己也弯了眼角。 笑起来时,她整个人微微后仰,脚尖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谢璟。 这些动作全都藏在紫檀木几之下。 谈思琅没留意。 蔡萱也没留意。 只有谢璟眉心一动,抬眼看向正乖乖喝着玫瑰糖粥的谈思琅,面不改色地咬开一只小巧的灌汤包,汤包里溢出汁水,滴落到青瓷碟中。 谈思琅又用手肘蹭了蹭他。 谢璟侧过脸去,正大光明看她:“怎么了?” 蔡萱安心用着自己跟前的吃食,没抬头,更懒得再去打趣他们。 小夫妻俩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她已经习惯了。 谈思琅一愣:“没怎么呀。” 她只是想夹一小块蒸乳饼。 她想了想,将夹起来那一小块蒸乳饼放到谢璟的碟子里。 她知道,衣食住行,他最在意的就是“食”之一字。 他这要去承德八日,只能在官衙中用膳,实在是有些不易。 谢璟若是知晓谈思琅心中所想,定是要无奈地勾勾嘴角;他是在乎“食”之一道,却并非是在意食这些饱腹之物。 此时并不知晓的他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身下的椅凳往谈思琅那边挪了小半寸。 只可惜这顿早膳用到最后,夫人都没有再不经意地碰到他了。 委实有些遗憾。 用过早膳,夫妻二人又在花园中磨蹭了一阵。 谢璟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多他离京之后的事情。 “阿伍跟在我身边很多年,是个办事妥帖的,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便让他传话。” 谈思琅没忍住,笑出声:“阿娘都不会这样。” 又是担心她吃不好,又是担心她睡不好,又是担心她出府赴宴被人欺负。 显得她好像离不得他。 哼哼。 她故意说:“我不喜欢啰嗦的书生……” 谢璟直接用一个吻堵住了她没说完的话。 一想着即将要离开她,他就很烦躁。 今日,他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即使他知道,这其实是在……夫妻间的情./趣。 直到巳正将近。 谢璟不得不离开了。 谈思琅将谢璟送到了府门前。 她久违地又唤了一声“嗳”。 谢璟脚步一顿:“夫人?” 谈思琅从袖中翻出一枚香囊,塞到谢璟手中,她低着头,没看他:“答应过你的。” 旭日舒朱槿,柔风引绿葹。 谢璟却只看到了谈思琅发顶的那一片乌黑。 她果然是记得的。 即使只是一句梦梦查查的、近乎戏言的话。 他攥着香囊。 想抱抱她。 又想先将香囊收好。 还想在上马车前,和她再说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一时间,一身官袍的谢大人竟不知双手到底该先往何处放。 还是谈思琅抬首,道:“那……我先回去了?” 谢璟回神,轻轻点头。 谈思琅道:“一路平安。” 谢璟忽而笑了一声。 谈思琅不知所以。 谢璟道:“夫人在京中,也多保重。” 他就是想起了婚前他去承德那一次。 那时候,她也是让他一路平安。 都是小半年前的事情了。 不该一样的。 谢璟攥着香囊,往前踏了半步。 二人又贴在了一起。 谢璟俯身,用额头蹭了蹭谈思琅的额头。 谈思琅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他又是要吻她。 不过他鼻尖呼出的热气落在她唇边时,与吻……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巳正到了罢。”谈思琅拽着谢璟腰间的金鱼袋,低声催促。 谢璟道:“我看着夫人回府了再走。” 虽然今日要离府的是他,但他还是比较喜欢、也比较习惯,由他来看她的背影。 “那我走了?”谈思琅慢吞吞地转身。 她抬眼看着府门前的牌匾,看着那个“谢”字,就想起方才谢璟蹭她额头时的模样。 像她儿时养过的那只小狗。 它特别粘人。 她很喜欢它。 谈思琅迈步往府中行去。 飞扬的裙袂扫在谢璟心上。 本要离开的谢璟终究还是认命般地跟了上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刻,正色道:“我会想念夫人的。” 语气直白得就像今晨过分热烈的阳光。 嗡嗡的。 烧得谈思琅额头好烫。 再这样下去,她要怀疑自己得了风寒了。 谢璟松开手:“等我回来。” 复又推了谈思琅一把:“日头有些晒了,夫人快些回去罢。” 却见谈思琅转过身来,而后踮起脚尖。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与阳光一起,落在谢璟的唇边。 这次是栀子的香味- 承德。 此次的事情不算太棘手。 谢璟查案向来利落,这次念着要早些回京,便比往日里更为迅速。 底下的人只觉谢大人比以前更为严肃。 原本有打算恭贺他新婚快乐的,如今也不敢说了。 估计人家根本就不在乎成婚不成婚罢。 指不定还觉得,娶妻是一种拖累。 没看着他一天能审多少人吗? 人家只在乎为圣上好好办事。 只是…… 有小吏眼尖,总觉得谢大人的打扮与以前有些不同。 他又瞧了一眼。 还真是。 这谢大人的腰间,居然佩着一枚不甚精巧的香囊。 他只觉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当日下值时,他凑到谢璟身边,拱手道:“听闻谢大人前两月成了婚。某谨祝谢大人与夫人,百年好合。” 谢璟弯了弯嘴角:“多谢。” 那人喜出望外。 待谢璟走远后,他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谢大人……真的会笑吗? 其实还是他看错了罢。 真的笑了笑的谢大人独自回到了住所。 承德的官员都知晓他公私分明,也从来不沾那些风月场,便无人邀他在入夜后去饮酒作乐。 他在书案前坐下,先将今日审理的结果又整理了一番,而后方从行囊中翻出几张花笺。 他在花笺上写: 九月初七。 晴日,无风。 此间庭院之中,有池一泓,其间有鱼一尾,其色绯红,恰似夫人双颊。 寤寐思服。 盼与夫人共赏。 他又读了一遍,确认无甚不妥,随即搁笔,待到墨迹干涸,小心翼翼地将这花笺收入一方锦盒。 那锦盒之中,已堆了好几张相似的花笺。 毕竟只是七八日,他没想着折腾人日日快马加鞭将这其实没什么要紧话的信函送回燕京;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便坏了规矩。 他抬眼,看向木窗外。 枯枝之上悬着一钩弯月。 燕京城中,谢府的支摘窗外,也会悬着这钩月。 他又处理了一阵公务,想着能提前两日回到京城,嘴角便又溢出笑意。 待到夜色浓浓,他终于睡下。 承德没有栀子花。 但这几日谢璟的梦里,总飘着栀子花的香气。 也不知夫人的梦里,又会是什么气味? …… 谈思琅的梦里是炙肉的香味。 谢璟不在府上的日子,蔡萱早已习惯,她约了旧友来府上玩牌赏菊;至于谈思琅,捱到初九,她与蔡萱打过招呼,干脆约上姚清嘉,去了景山下那处庄子中小住。 到时候她与谢璟同一日回府,岂不是有种极美妙的巧合之感? 天气渐凉,除却泡汤泉,便最是适合炙肉。 谈思琅晌午刚提出这个想法,天还未黑,庄子上极有眼力见的侍婢便准备好了一切。 姐妹二人在月下的庭院中吃着新鲜的炙肉,如出阁前那般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姚清嘉给谈思琅夹了一块鹿肉。 谈思琅却是没由来地想起,谢璟似乎不太喜欢吃鹿肉。 上次他们来景山的时候,圆房后的第二日,庄子上的厨子也做了一道炙鹿,但谢璟根本没碰它。 姚清嘉戳了戳发呆的谈思琅:“怎么了?” 谈思琅摇摇头,也给姚清嘉夹肉:“没事,就是在想明日我们玩什么好。” 就是这几日,没人帮她暖被子,她只能抱着汤婆子入睡。 倒不是说汤婆子不好。 就是……好不习惯嗳。 要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能只在春夏之际指派谢璟外出公干便好了。 第47章 想念 天色青灰,晨星寥落。 卯时未至,谢璟已经醒了。 他翻身下榻时,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床榻里侧。 空空荡荡的。 榻间只有一只枕头,烧了大半的烛火无法凭空在后围屏上映出一道窈窕的影。 谢璟敛眸,静坐片刻,方起身下榻。 净面梳洗、简单用过早膳过后,仍还未到官衙上值的时辰,他照例是在屋中又看了一阵公文。 却见书案上放着一只朱漆攒盒。 那攒盒上雕着极精致的如意花卉纹,鲜亮的朱红与堆满卷轴书册的书案格格不入。 小厮正往书案来,要为谢璟研墨。 谢璟抬眼瞥了他一眼,也不急着翻阅公文,而是不慌不忙地打开了案上那只攒盒。 攒盒之内,有八只盘格;盘格之中,则是各式各样的果脯。 是谈思琅为他准备的。 他听府上的侍女说起,夫人为了准备这盒果脯,那日在西市之中跑了不少铺子;依侍女所言,是夫人想挑些他喜欢的果脯,而非硬塞给他些她中意的。 也不知不过短短两个月,她怎么就瞧出了他当真是有些喜欢酸甜爽口的甘草杏。 不是像之前的荔枝肉和鱼羹那般,她说他喜欢,他便也喜欢。 谢璟捻起一枚甘草杏,眸中清明平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是明明白白地泄露了心意。 窗外飒飒的秋风吹动了摊在书案上的公文,作弄出哗啦啦的响动声。 谢璟伸手,将半开的木窗合上。 小厮一愣,险些没拿稳手中的墨碇:“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谢璟八风不动道:“无事。” 他只是不想听这些扰人的声音。 他想听谈思琅的笑声,想听谈思琅说话时或是含羞带怯、或是嗔怪、或是得意的声音。 他有些想她了- 承德之事收了尾,谢璟提前一日返京。 离开承德前,那位曾斗胆祝贺谢璟“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小吏,得了谢璟几句提点。 那人这才敢确定,那日下值之后,谢大人当真是笑了;虽说谢大人并不至于色令智昏,会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许他什么好处、甚至提拔一二,但这几句言辞虽简、却鞭辟入里的提点,已能让他受益良久。 他不由庆幸自己自小就眼神好。 至于谢璟这厢,自是返京之后便入宫面圣述职,待到步出宫门,已然是将近酉时。 他与同僚匆匆作别,马不停蹄地赶回谢府。 归家之时,飞檐之上勾着一影菖蒲色的夕照。 谢璟嘴角一勾,只觉这天色像是谈思琅前些天刚买的那盒胭脂。 他理了理衣袍,复又正了正腰间的配饰,确认自己并无不妥,方才款款往府中行去。 毕竟离家这样多日,他自是先去了仰南院,向蔡萱问安。 他步子踏得云淡风轻,被秋风吹乱的衣摆却很急。 跟在谢璟身后的几位小厮,暗戳戳地对视了一眼。 以前哪见过大人归家时这样急? 谢璟到仰南院时,蔡萱还在暖阁中与三位老夫人中玩牌。 她听着廊下通传,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暗道了声不好;面上却是不显,只让三位老夫人用些茶点、稍待片刻。 见着谢璟,她也没藏着掖着,当即便与他说了,谈思琅如今不在府上。 她原算准他明日方归,便允了谈思琅往景山别庄小住几日。 谢璟闻言,眸光微凛,旋即了然。 也是,他说了自己会离京八日。 如今提前回京,本是想给谈思琅一个惊喜,是以未曾往府上递信。 一来二去的,竟是弄巧成拙,惹得他们夫妻二人生生错过了。 他说不上来如今自己是何心绪。 蔡萱怕谢璟心里有疙瘩,赶忙替谈思琅解释了几句。 她想着,仰南院有侍女侍奉,她也有老友一起小聚,加上儿子不在京中,自是没有要让年纪尚轻的儿媳一直在府上守着的道理;她不是那种要让媳妇日日在自己跟前立规矩的婆母。 谈思琅本是想请她同去,但她一把年纪了,懒得折腾,当即便拒绝。 蔡萱道:“她说了,明日便回府。” 谢璟神色淡淡:“原是如此。” 蔡萱轻咳一声:“思琅在府上也提了你几回,心中自然也是念着你的,还说要从景山带些野味回府来让你这个大忙人尝尝。你呀,既是提前回来了,早些派个人回府说一声便是,何必弄得如今这般。” 却见谢璟微微拱手:“既是如此,儿便不多打扰母亲雅兴,先行出府一趟。” 蔡萱眉心一跳。 这是连一晚都不想等,还是生了怨气,想要去寻谈三娘吵嘴? 她打量着眼前的儿子,瞧着倒是并无燥郁之意。 应该不是要去吵嘴。 她怕解释太多,反而不美;也知晓自己这个儿子决定好的事情,向来都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便摆摆手道:“去罢去罢,莫杵在这儿碍着我们老姐妹摸牌,记得离府前用些吃食垫垫。” 谢璟本已转身,却又脚下一顿。 蔡萱问:“还有何事?” 谢璟摇摇头,终究还是将那句“她是如何提起我的”吞了下去。 他径直出了仰南院,在碧紫色的晚霞中,沉声吩咐小厮备马- 景山,丹枫坞。 姚清嘉午后便回京了,此时坞中只剩谈思琅一人。 谢璟快马加鞭赶到丹枫坞时,谈思琅正在庖屋中跟着嬷嬷学做鸡汁馄饨。 旁的谢璟喜欢的吃食都太复杂了些,也就这道馄饨是她能在三两日内学会的。 她找谢府的下人打听过了,谢璟以前去承德时,大都是在未时左右到达南城门。 彼时。 谈思琅拉着青阳商量:“我想着,我提前一夜便将鸡汤煲上……不过,我可能煲不好,得差人帮帮我;等到夫君回京那日,用过早膳后,我做一碗鸡汁馄饨,装在温碗中带去南城门。” 复又低声找补:“虽然……这也不能算是我做的了。总之就这样!” 看着谈思琅眼中跃跃欲试的光彩,青阳自是一通夸赞。 谈思琅轻抿下唇,又觉得自己这行为其实有些幼稚,还有些无趣。 但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更不想欺骗自己的心。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 白日里倒也还好,待到入夜时分,对着窗外如雪的秋月,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少了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 她忽觉手掌间冒出一丝空落落的麻意。 而后,她伸手去抓握飘散在窗沿的清辉时,想到这弯月也会落在谢璟的肩头,心中竟泛起些莫名其妙的雀跃。 她承认,她在想念他。 想念和他一起在饮月湖畔漫步。 也想念歪在软榻之中,故意与他争吵话本中的两句诗、到底哪一句写得更动人。 她还想早些见到他,比原本打算的同时回到府上更早。 不为了在见到他后做些什么,只是单纯想见他。 总之,她就这般生出了直接从景山去南城门接他的念头。 而她又不想空手去接他,便又盘算起给他带些吃食充作午膳。 都赖话本和戏文里没教过这些。 她只能……自己胡乱想了。 谈思琅撑着脸,凑到青阳跟前:“我就这么一句话不说便提着一盒馄饨跑去南城门,会不会让他很困扰?可若是写信过去,折腾人不说,还……” 就没有惊喜了。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又怕变成惊吓。 青阳宽慰道:“怎么会呢,娘子带着亲手做的馄饨去南城门,谢大人只怕是欢喜都来不及呢。” 虽然槐序整日都说她迟钝,但她却觉得,自己把姑爷待姑娘的情谊看得清清楚楚的。 谈思琅问:“当真吗?” 她好久没有这么忐忑过了。 真是古怪得很。 青阳重重颔首,握着拳头给谈思琅打气:“当然呀!” 复又道:“大人奔波数日、风尘仆仆,若是能用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定会心中妥帖呢。” 谈思琅“哧”笑一声:“好青阳,没有你我怎么办呀。” 青阳道:“那我去后厨打声招呼,让他们寻个膳烹煮的嬷嬷?” 谈思琅颔首:“就说是我自己想吃,旁的什么都别提。” 这厢。 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煨着鸡汤,被青阳打过招呼的傅嬷嬷正站在谈思琅跟前,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家夫人。 夫人学东西极快。 不过这么三两日,还都是在姚姑娘小憩时才有空来学上一阵,但擀出来的面皮与包出来的馄饨都极好看了。 谈思琅捏着一只馄饨的角,总觉得不如她之前从铺子中买来的漂亮。 但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够漂亮。 也说不上来,她这个突发奇想的主意,谢璟到底会不会欢喜。 真的不会从惊喜变成惊吓吗? 馄饨角上被她的手指按出一道弯弯的月牙。 谈思琅扁扁嘴,宽慰自己。 他不是说无论如何都好嘛,那如今这样幼稚、这般想一出是一出自然也是好。 不然便是他说话不算话、哄骗她。 哼哼。 傅嬷嬷笑道:“我瞧着,夫人可以出师了。” 谈思琅正欲开口再问上几句,甫一抬头,却是见着庖屋的木门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官袍,银白的月光散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引出一段清淡的花果香。 此间分明弥漫着浓郁香醇的鸡汤香气,但谈思琅就是闻到那股淡淡的花果香了。 她尚未回过神来,便已脱口而出:“夫君?!” 谢璟循着她的声音望去。 灶台上冒着淡淡的白烟。 夫人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霞。 他没由来地想起一句旧时读过的诗: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方才那点因提前回府而导致扑空、继而生出的莫须有的薄愠,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夫人又不知道他今日就会回府。 他既说过要让她在成婚后,也能如在闺阁中那般快活肆意,便不该强迫她在府中枯坐闷等。 他真是久不见她,便一时间失了魂了。 “夫人。”谢璟轻声回应。 晚秋时节,霜信报黄花,凉风正萧瑟,但庖屋之中却翻腾着滚热的情愫。 傅嬷嬷见状,赶紧偷偷摸摸离开了庖屋。 临走前还不忘将灶上的火扑灭了。 谈谢夫妻二人遥遥相望。 谢璟轻笑一声,不去想方才那一丁点失落,大步往谈思琅身前走去。 谈思琅也扔开了手中的馄饨。 听着谢璟的脚步声,她终于回过神来。 不对呀,谢璟不是明日才回京吗? 她还要等明日一早去南城门接他呢! 他、他怎么能在庄子上呢? 难道她在这庄子上,整日与姚清嘉吃了睡、睡了吃,竟过糊涂了不成? 不至于罢? 她也没这么呆啊。 还是说她其实是在做梦? 那便更不可思议了,梦里就算有谢璟,又怎么可能有傅嬷嬷? 谈思琅尚未来得及开口。 一个温热的吻已然落在了她的唇上。 第48章 蟒纹(小修对话) 谈思琅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揪着谢璟腰间的金鱼袋,不甘示弱、仰头回应。 她咬了一口谢璟的舌尖。 谢璟反过来轻轻撞向她的齿龈。 两双映着彼此的眼都弯了弯。 庖屋之中比不得寝屋那般亮堂,迷蒙的黄晕之中还荡着吃食的气味。 这显然不是个适合拥抱亦或者亲吻的地方。 可是,没有人在乎。 悬在木窗上的秋月也不在乎。 灶台上的火苗已被傅嬷嬷扑灭,半刻钟前还咕嘟着的鸡汤已经平静了下去,庖屋之中却因咚咚的心跳又翻涌起沸水。 看着身前之人稍有些凌乱的官袍,谈思琅小口喘息,断断续续地问:“不是、不是明日……” 他官袍上的五爪蟒似乎正盯着她。 正气凛然地、带着半分凶恶地盯着她。 谈思琅双颊倏地一红,张开五指,抵在谢璟身前,企图挡住他衣袍之上那过分正经的补子。 谢璟顺势看向谈思琅指尖猩红的蔻丹。 他忽而有些口干舌燥。 恰好,谈思琅的眸中正盈着一泓潋滟的鳞光。 他再度俯身,轻啄向她带着疑惑的眸。 他变成了一个长途跋涉后终于看见水潭的旅人。 谈思琅不禁合眼,双肩微颤:“唔……” 不、不就是七日没见面吗,这人至于这般,话都还没说清楚,就先将她咬上一通吗? 她用小臂重重地蹭了蹭他身前的五爪蟒。 还穿着官袍呢,就这般不正经! 谢璟低笑一声,轻轻抚着她的背脊,低声道:“我想你了。” 怕伤着谈思琅的腰,他抱着她转了个身,自己抵在案几上,而后再度吻向她。 却不再吻向她的眼。 他还是希望她能看着他。 他们贴得这样近,她那双笼雾含烟的杏眸中只映着他。 好似时光流溯至于亘古之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无需在乎过往,无需计较蜚语流言;只要他对她心动,便可以在花笺上写下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而后正大光明地夹在她读至一半的话本之中。 无需东躲西藏,无需在暗处等待许多年。 就像如今,他终于可以坦荡而直白地对她说出自己的想念。 在上元重逢之时,他便想说这句话了。 “不是说要在承德……”谈思琅的话语声被谢璟吞下了大半,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谢璟装作未闻,仍安心吻她。 一个比方才更为绵长的吻。 对上谢璟过分灼热的目光,听着他们唇齿间隐隐绰绰的水声,谈思琅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分明已被扑灭的灶火烤化了,到后来,她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她只得死死攥着谢璟官袍前襟的蟒纹。 官袍比不得常服那般厚重。 她好像透过那板正端庄的锦缎,抓到了他杂乱无章的心跳。 咚咚的声响时快时慢地敲在她原本空落落的掌心。 一时间,她三魂出走、七魄迷糊,整个人都飘至云端。 她赶忙轻推了谢璟一把,稍稍后仰,待气息稍缓,终于将那句被打断了好几次的话问出了口:“你、你不是明日才回京吗?怎么今日就来景山了?” 谢璟斜靠在案几上,将她揽入怀中:“因为想你了。” “回府后见着你不在,便想来景山见你。” 一夜都不想多等了。 “到了承德之后,我才知晓,此次的案子算不上棘手,用不了那样多的时日,”他微微敛眸,掩去眉间的倦意,轻声解释道,“我本是想提前些归家,给夫人一个惊喜的。” 谢璟的脸颊正贴着谈思琅的额侧,说话之时,牵动的嘴角轻撞向她。 撞得谈思琅心间一荡。 她嗫嚅道:“那……好巧啊。” “好巧?”谢璟一时间不解其意,便问道,“夫人何出所言?” “我本也想去给你一个惊喜的。”谈思琅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瞄了一眼桌案上刚包好的馄饨。 谢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却又不敢继续往下猜,生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徒惹尴尬。 也许只是夫人自己想吃馄饨呢? 哪知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此间没什么旁的声响,这轻轻一声便格外明显。 二人俱是一愣。 来镇定自若的谢大人,生平头一遭体会到了何为手足无措,连耳根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他……竟在夫人面前,如此失仪。 却见他当即站直身子,又理了理衣摆,继而摸了摸手臂,复故作淡然地开口:“庖厨之中闷热得很,不若你我……” 谈思琅眉心微蹙,并不接他故意扯开的话:“夫君是……什么时候回到府上的?” “酉正左右罢,我没有留意。”谢璟尴尬地答道。 却见谈思琅低头默了几个数,忽而瞪大双眸,继而朗声问道:“所以,你是没有用晚膳、便直接策马来了庄子上?” 谢璟不知该如何作答。 公事繁忙之时,他常常懒得花时间在晚膳上。 若是没有方才那让人赧然的动静,他根本就没想起这茬。 而且…… 平日里他的确会故意示弱,以此换得谈思琅的怜惜;但今日这种情况,是他自作主张在先,他不希望让她徒增担忧与困扰。 他斟酌着开口:“今日午膳是在驿馆中用的,还算是丰盛。” 谈思琅轻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无论是什么菜色,你都是用差不多的分量,就算是丰盛,你也只会用到七八分饱。” 现下定然是饿了。 谢璟一愣。 不知该夸赞谈思琅的细心,还是感慨自己的好运。 却见谈思琅故意板着脸,还将双手插在腰间,佯怒道:“怎么能不好好用膳呢?庄子上那么多护卫,我就在这,又不会丢。况且,我明日就回城了。” 一面说,一面又莫名有些自责与心疼。 “你就算想来见我,也要先用膳呀,”她咬了咬唇,“我该写封信去承德,跟你说一声我来景山的事的。” 也不等谢璟答话,她便拉着拉他的小臂,问道:“……吃馄饨吗?” 谢璟颔首。 “不过,这馄饨是我现学现做的,可能味道不太好、卖相也不太好,”谈思琅背过身去,看着桌案上的馄饨,一时间只觉它们的角都歪歪扭扭的,“要不还是吩咐人来……” “很好看的,”谢璟哑声道,“原来这些馄饨竟是夫人做的,我还以为是庄子上的厨子又进益了许多。” 谈思琅一噎:“油嘴滑舌,光知道说些哄我开心的漂亮话。” 却是不知道好好用饭。 谢大人怎么这样! 谢璟道:“真心话。”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若是我不来,夫人是打算如何处理这些馄饨?” 既然这些馄饨当真是夫人亲手所做,那方才她口中的惊喜…… 谈思琅答:“煮好了分给庄子上的下人咯。” 谢璟眸中一暗:“原是如此。” “所以,今日这些只是我练手用的,丑一点也是应该的,”谈思琅说着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就算嫌弃,也不要说给我听。” 谢璟眉心微动:“练手?” 谈思琅点点头:“对呀,本想明日带着馄饨去南城门接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越说越觉得自己原本这个打算哪哪都不好,完全是在给谢璟添麻烦。 她方才才想起,以前父亲出公差后,都是要先入宫面圣的,想来谢璟也不例外;既是如此,他又哪有空闲陪她胡闹? 哎呀!她就不该和他提的。 他会不会觉得她贪玩不说,想事情还特别直、特别不周全? 谈思琅低着头,看着那一大盘生馄饨,更是觉得格外不顺眼。 一遇上谢璟,她就嘴比脑子快。 她细声道:“方才我什么都没说。” 言罢,便自顾自走去灶台前,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她不会生火呀! 她回过身去,想要去唤傅嬷嬷进来。 却是见着谢璟也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双手捂着耳朵。 见她转过身来,他当即张开嘴,嘴型很是夸张,配着他那一身官袍,甚至有三分滑稽。 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谈思琅歪着头,虚着眼,跟着他的嘴型,读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我、很、开、心。” “所、以、什、么、都、没、有、听、到。” 谈思琅“扑哧”一笑。 虽然这想法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但……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欸。 就像她每日晨起时能看到透过纱帐的曦光,如今的她也能明明白白看到谢璟的喜欢。 书生大都是内敛而温文的,所以以前的她并不喜欢书生。 她是个贪心的姑娘。 她不懂什么娴静端淑,她就是喜欢亮闪闪的金饰,喜欢耀眼的太阳,也喜欢不加掩饰、绝不敷衍的偏爱。 谈思琅嘴角一弯,却又忽而想起,她尚还在因为谢璟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照顾自己身体这件事和他生气,那扬起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谢璟见着她这番别扭的模样,阔步行至她身边,揉了揉她僵住的脸颊,眼中笑意愈深:“多谢夫人。” 谈思琅轻飘飘地顶了顶他身前的蟒纹,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呀。你以后要是不好好吃饭,我便不理你了!” “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 他本就比她大了几岁,公务还那样忙,要是多多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以后可有得他后悔的。 谢璟怔忪片刻,心间微微发胀:“夫人在关心我吗?” 谈思琅轻抿下唇,看着他身前张牙舞爪的蟒,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揉了揉他的发顶。 谢大人呀…… 二人一时无话。 谈思琅道:“你也不会生火罢,我去唤傅嬷嬷进来。” 谢璟颔首。 他这才想起,之前他还想着,若是自己能学些烹饪之道,为谈思琅烹煮宵夜,也能是一桩美事;没成想,最后是他先享用到了她的手艺。 她当真有念着他的。 谢璟弯了弯嘴角,跟在谈思琅身后,往庖屋外行去。 夜风轻快。 他的脚步也很轻快。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谈思琅没回头,只是问道:“你先回屋中收拾一番?” 谢璟抬首,天边挂着一轮羊脂玉一般的月;收回视线,眼前是妻子白皙的脖颈。 谈思琅还在说着吃食:“傅嬷嬷一刻钟后便能将煮好的馄饨送来,我让她再烫些小菜、备两盏温牛乳。” 多出来的一盏牛乳自然是她的。 谢璟垂首,亲了亲她的后脖颈。 谈思琅脚下一顿,娇声埋怨:“谢大人,你知道我觉得你像什么吗?” “什么?” “像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 “棕褐色的那只?” “你怎么知道?” “……听人提起过,”谢璟道,“听闻夫人很喜欢它。” “那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要将它养在身边。” 谢璟轻笑一声,揽住谈思琅的腰肢,与她并肩而行。 喜欢就好。 谈思琅抬眼,瞥了一眼他的耳根。 方才那点少见的绯色已经褪了个干净。 好可惜。 二人行至主屋。 有侍女提着灯,在廊下候着晚归的夫妻二人。 谈思琅忽而停下脚步。 二人四目相对。 谈思琅笑吟吟道:“此去承德,辛苦谢大人了。希望谢大人往后的公务,也都能如此顺顺利利。” 而后将声音压低,和着风声一齐开口:“还有,我也有想你。” 说罢那句“想你”,她便松开手、转过身,小步往屋中跑去。 秋风吹起她脑后的深碧色的发带。 分明已是草木凋零的深秋,谢璟却在枯枝上看见了绿茸茸的嫩芽- 又是在丹枫坞中。 只是这次不再有满室的红烛。 侍婢都已经退到了廊下。 红纱低垂,帐中倏地暗了下去。 谈思琅盘腿坐在榻间,半眯着眼,似是在寻找什么。 谢璟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寝衣衣带之上。 谈思琅一愣,她不是在找他的衣带呀。 谢璟跪在她身前,轻捏着她的手指,低声道:“辛苦夫人了。” 谈思琅侧过脸去,静默片刻,而后胡乱解起他的衣带。 自己来不行嘛! 以前不都是…… 一个带着试探与安抚的吻落在她的侧颈。 谈思琅眨眨眼,顺着衣带,挠了挠谢璟的侧腰。 谢璟好心道:“我不怕这个。” 谈思琅哼了哼,松开手。 谢璟只得自己褪了衣衫,又将妻子捞到自己怀中,深深吻了下去。 谈思琅偎在他怀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喉结。 二人一道倒向柔软的榻间。 几次之后,谢璟已经了解谈思琅了。 他温柔地抚摸她、也缱绻地亲吻她,却又在她哼哼唧唧的时候,故意吊着她,用以换取她分明就很温柔地抓挠。 谢璟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别七日……加上临别前,谈思琅故意躲着他那一晚,那便是八日。 此夜,自是一浪高过一浪。 春鱼游遍春水,春鸟啼遍春堂。 待到夜色深深,谈思琅已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低低的喘息声。 第49章 阿璟 谢璟归京后,念着他提前归京、又将差事办得极好,圣上特赐了他一日休沐,是以他倒不至于连夜赶来景山后、又天不亮便得回城中去。 天清日白。 谢璟醒来时竟已将近巳时。 晨晖被挡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之外,睡得酣然的谈思琅窝在他臂弯之中,他斜倚在榻间,放轻呼吸,把玩起她的发尾。 近来朝中动荡,承德之事虽不棘手、却也格外惹人烦心。 他许久没有这么这般安谧过了。 帐中悄静,不过放空了半刻钟,他便又开始回想起圣上前些日子的打算。 他一手抚着谈思琅的额头,一手轻敲着身下的裀垫,盘算着尚未了结的几桩案子。 直至怀中之人眼睫微颤,将醒未醒。 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溜出了他鞜樰證裡的怀抱。 谢璟手臂一揽,动作温柔、却不容置喙地将人捞了回来。 谈思琅眉心微蹙,仍闭着眼,瓮声瓮气道:“……好青阳,快拽我起来。” 她好累。 不知怎的,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完全不想起身。 但今日她似乎是有事情要做来着…… 谢璟眼中晕开浅浅的笑意,低声问道:“起来作甚?” “自然是有事情呀……”她轻声答。 甜津津的声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璟眼中笑意愈盛。 他捏了捏谈思琅因久睡而压出一层浅红痕的左耳。 谈思琅哑哑地“唔”了一声:“别挠,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悠悠?”谢璟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又往自己怀中揽了半寸。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 那双湿漉漉的眼中蒙着清晨的雾气,眼尾的淡红则是躲在雾气之后的朝阳。 在她彻底睁开眼看向他那一刻,他才终于等到了今日那原本已经错过的破晓。 他又唤了一声:“悠悠。” 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对上谢璟目光那刻,谈思琅轻抿下唇。 奇怪。 怎么好像肿了? 她想起来了…… 许是因为分开太久,昨夜的谢璟,比之前那几次,更为缠人。 还比以前更勾人。 这人看着仪表堂堂,去了一趟承德,竟学会了欲迎还拒这样的把戏。 他们就那般拉拉扯扯、推推碰碰地折腾到了大半夜。 她累极了,不愿再多动弹,便由他抱着去净房中清理。 哪知洗着洗着,他又要了一回。 庄子上的浴桶比不得谢府上的那般宽敞。 她整个人都缩在一团密不透风的滚烫之中。 唔。 换掉、换掉、全都换掉! 现在她才是丹枫坞的主人,等她梳洗过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差人将那过分狭窄的浴桶换掉。 谢璟就这般看着怀中之人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轻笑了一声,五指张开,覆在她皱巴巴的脸上。 小指正好落在她丰润的唇边。 谈思琅没好气地咬了一口:“谢大人就该去寻块木棍子。” 谢璟眉梢一挑:“为何?” “木棍子才经得住谢大人啃,”谈思琅翻了个身,有些委屈,“你让我怎么见人呀。” 谢璟捏住她的唇瓣。 谈思琅双眼一瞪。 她昨日就不该告诉他,她也有想念他。 这人得了好处,便得寸进尺。 偏偏她念着他昨夜奔波,根本对他生不出气来。 谢璟不紧不慢道:“悠悠,看我的眼睛。” 谈思朗不明所以,故意别过脸去。 谢璟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扭回来。 谈思琅肃着脸看向他。 “帐中没有铜镜,夫人便用我的眼将就一番罢,”谢璟笑道,“哪里不能见人?分明就很好看的,对不对?” 谈思琅一愣,呆呆看着谢璟眼中的自己。 ……头发乱蓬蓬的。 她那原还紧绷成一条直线的唇抖了抖,最终还是高高扬了起来。 她赶忙将脸埋入谢璟的怀中,闷声道:“谢大人!” 她真是半点招架不住他。 无论是在黑沉沉的夜里,还是天光大亮之后。 谢璟唇边含笑,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谈淑人。” 谈思琅耳根一热。 昨夜某一回,他一直不给她,她便扣着他的手腕、黏糊糊地求他。 她昏头昏脑地,便唤了声谢大人。 他淡淡然回了句“谈淑人”,而后继续轻抚她的侧腰、轻舐她的脖颈,一遍又一遍地唤那过分正经的“谈淑人”。 他的唇抵在她的喉上,说话之时,便一下一下地震着她的喉。 终于,在撞入的那一瞬间,他哑声问道:“夫人当唤我什么?” 战栗的瞬间,谈思琅放软了声音:“……阿璟。” 他满意地堵住了她的唇,而后痛痛快快地侍弄了她一番。 “我们今日可以晚些回府。”谢璟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谈思琅缱绻的思绪。 谈思琅在他怀中拱了拱,仍不愿抬头:“对欸,你不用上朝吗?” 想来已经很晚了罢。 谢大人竟要耽搁公事吗? “不用,我今日休沐,”谢璟摩挲着谈思琅的后颈,滚了滚喉咙,“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阿伍会送来景山。” 她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招惹他。 青天白日的,也不知她是否愿意。 “那……什么时辰了?” “快巳正了。”谢璟沉声答道。 他鲜少有睡到这样晚的时候。 不过,左右今日无事,他并不介意睡得更晚些。 哪知谈思琅却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她正色道:“我饿了。” 经了这样多次,她也不似以前那般懵懵懂懂。 即使谢璟不说,她也能感觉到。 她倒不介意什么白日还是入夜,她就是…… 实在没那个力气了。 谢璟见着她颈间的点点红痕,听着她声音中似有若无的哑意,到底还是没舍得多提什么要求。 反正他们日日都在一起,他不用贪这个晨早。 他勾了勾嘴角,从背后环住谈思琅。 谈思琅身子一颤:“我当真是饿了,都巳正了,你也该用些早膳的,昨夜不还答应我要好好用膳?” 谢璟轻笑一声:“我知道的。” 他只是想再抱抱她而已。 言罢,他当即松手,先谈思琅一步站起身来。 谈思琅身后一空。 她咬咬唇,甜声唤道:“夫君。” 谢璟回过身来:“嗯?” “无事……” 就是想唤一声。 谢璟笑道:“我去净面。” 他胆大妄为地猜想,夫人大概也是有那么一丝半分的舍不得他- 待到九月廿日,恰逢朝中休沐,谢璟无需上朝。 谈思琅久违地起了个大早。 这日是程老夫人的生辰宴。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裴朔了,加之谢璟也从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人,昨夜青阳说起将军府也会赴宴之时,谈思琅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自与谢璟成婚,她便没有再见过蕙姨了。 那样多年的交情,说不遗憾自然是假的;但她既已决定了要好好与谢璟过下去,自当避开这些瓜田李下的官司。 她眸光一暗。 谢璟在她身旁坐下,拨开她鬓边碍事的碎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谈思琅摇摇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就是在想,我们备的礼外祖母会不会喜欢。”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去程老夫人的寿宴。 只是彼时,她的身份是尚书府的三姑娘,更是蕙姨那未过门的儿媳。 一想到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就隐隐有些头疼。 如今她已不觉得圣上指的这桩婚事委屈了她。 谢璟很好。 萱姨很好。 她在谢府的日子也过得很好。 她与谢璟,虽与盲婚哑嫁相差无几,却也当真有几分良缘天作的意味。 可是……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心绪纷乱。 她自己倒也还好。 毕竟退婚是她自己选的,这之后引出的风言风语,她合该承受。 她担心的是谢璟被人泼脏水。 思及此处,她默不作声地蹭了蹭谢璟的颈侧。 谢璟只当她是心绪不宁,低声宽慰道:“莫怕。” 提起旧事,他语气中带了些涩然:“外祖母一向都很喜欢夫人,自然也会喜欢夫人挑选的生辰礼。” 在离京前那个秋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竟然喜欢上了自己表弟的青梅。 他刻意去找裴将军询问裴朔的课业,还将自己批注过的经书交给裴将军,想让他转交给尚在书院读书的裴朔。 他想要提醒自己:你是裴朔的表兄,你是他半个长辈,你不该生出那么多龌龊的念头。 可他去寻裴将军时,分明就也藏着想要再次撞见谈三娘的妄念。 这份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算计,多可笑。 那年外祖母的生辰之日,他在蔡府门前,终于再次撞见了谈思琅。 在与裴朔说笑的谈思琅。 那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谈思琅从谈府的马车上下来,笑意盈盈地对着裴朔挥了挥手。 她眼中流转的日影,顺着她的目光,淌向裴朔的衣袖。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而他妒火横生,却也只能站在马车旁远远看着他们,连声招呼都不敢打。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口,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谈思琅。 他怀揣着那些过分卑污的心思,哪里还配再唤她一声略显亲近的“谈三娘”。 他就该在他们成婚后,八风不动地唤她一声“弟妹”。 最后,他终究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日的秋风太过狡谲。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秋风吹起她的衣袂,吹起她的笑声,也吹起她身上清淡的花果香。 后来,他外派江南,夜阑人静之时,曾无数次梦到那抹甜香。 他去过武林城中许多香铺,却都没能找到与之相同的味道。 也没能忘掉远在京城的她。 即使这一切都与他读过的圣贤书相悖,但他还是喜欢她。 喜欢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有风吹过,庭院中的枯枝哗哗作响。 谢璟敛起思绪,沉声道:“至于旁的,夫人更无需担心了。” 他一早便打点过,不会给旁人说谈思琅闲话的机会。 正如婚后第二日母亲所说那般,他整日板着脸,也就这点用处了。 因不愿提起将军府,他也不便将这话说得太细,却见他拍了拍谈思琅的肩膀,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唤青阳来为夫人梳妆可好。” 谈思琅轻轻颔首:“好。” 她这才意识到,自春末以至如今,京中确实没传出过什么与他们三人有关的蜚语;至多就是说谢大人太过冷肃,与她相去甚远。 但她心中却还是有些烦躁。 她主动环住谢璟的手臂,娇声道:“夫君宴上可莫要饮多了酒,仔细伤胃。” 自从知晓谢璟不好好用膳之事后,她便让府医来给谢璟看了脉。 府医道谢璟年纪尚轻,又勤于锻炼,身子自是还算健朗,但也说,往后不可再这般有一顿没一顿的了。 自那之后,谈思琅特意交代了阿伍要盯着谢璟好生用午膳。 谢璟虽不太习惯,心中却是极为受用。 他那些同僚,说是娶妻多年,可谁有他这样的好运? 谢璟颔首:“我知道的。” 复又道:“对了,我前些天差人打了一套头面,夫人可要看看?若是配得上夫人今日的衣裳,自是最好。” 一套他依着谈思琅的喜好、自己画了草图,又去寻画师改过,最后送往琳琅阁打成的头面。 他想让她戴上这一套独一无二的首饰,去赴外祖母的寿宴。 谈思琅一愣。 她已习惯了谢璟隔三岔五的惊喜,待回过神来,便坦然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甜声道谢:“多谢夫君。” 继而道:“我又不是只有一身衣裳,夫君既已准备好了头面,自然是该我去寻一身与这头面相配的衣裳才是呀。” 第50章 寿宴 谈思琅梳妆之时,谢璟便在一旁批阅公文。 他刻意不提前看向她,只是余光仍时不时飘向她的裙摆。 约莫是小半个时辰后,那裙摆施施然向他飘来。 他却仍未抬头。 不知怎的,他竟有些紧张。 他定了定神,将批至一半的句子写完,却是险些写成:这套头面能衬得上她吗?她会喜欢吗? 忽地,一双素白的手挡住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撞入他的眼中。 那手中还握着一支金钗。 他听得谈思琅笑吟吟道:“最后这一支,可能辛苦夫君替我簪上?” 是很欢喜、很满意的语气。 谢璟这才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 见着盛装打扮的妻子,他竟有片刻失神。 却见谈思琅眉眼弯弯,嘴角也高高扬起,分明已是深秋,她却如春日鲜妍;明赫赫的日光翻廊过窗,落向她鬓边眼角之时,竟是生生显得有些黯淡。 谢璟下意识地将背脊挺得更板正了些。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之言,竟并非夸大。 他分明已在画卷之中描摹过许多次谈思琅如此打扮的模样,但今日终于得见她戴上这套头面时,仍不免呼吸一滞。 他在这一刻当真肤浅了起来。 见着谢璟忽地挺成了一块木板,谈思琅嘴角笑意愈盛。 她听到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谢璟接过金钗,哑声道:“好。” “多谢夫君,”谈思琅笑意盈盈地轻推了他一把,而后贴着他坐下,乖乖等他为她簪钗,指尖不经意地拨弄着耳下的红珊瑚珠,补充道,“我好喜欢。” 尤其是那一对云头凤纹镶宝金掩鬓。 华丽却不会繁杂。 贵气却不会庸俗。 谢璟挑的这副头面,很合她的心思。 谢璟手中一顿:“我也很喜欢。” “可是琳琅阁的手艺?”谈思琅盘算着,过几日,她要约上姚清嘉去琳琅阁逛逛才是。 不过小半个月没去,铺中的匠人竟进益了许多。 她想挑一对别致些的掩鬓,作为阿姐的生辰礼。 谢璟沉默片刻。 谈思琅侧过脸去,眨了眨眼:“嗯?” 谢璟道:“也算是罢。” 谈思琅眉心微蹙:“也算?” 见谢璟不答,她满腹疑惑,便摇了摇他的手臂,追问道:“莫不是还有什么秘密不成?总不能是宫中赏赐的罢?” 她昨日方才点了账册,前些天圣上是赐了些东西,但其中并没有首饰呀。 她眼巴巴看着谢璟。 “草图是我画的,”谢璟道,“都是将公事处理好之后,抽时间画的。” 她应该确实是喜欢的罢? 谈思琅眸中倏地一亮。 下一瞬,她已扑入谢璟怀中。 唇畔的口脂不小心掠过谢璟的脖颈。 她甜声夸赞:“我之前就说,外面的人定要妒忌你了。你说,你怎么就什么都会呀?” 他所谓的差人竟是这个意思。 自幼时起,她收过许多首饰,但如此这般的,还是头一回。 而且,这又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她的生辰…… 比起这头面所花费的银钱,更重要的是谢璟花在其间的心意。 谈思琅咬了咬下唇,道:“夫君先前怎也不告诉我?若是我任性不试,岂不是浪费了你这般心意?” 语气中满是甜蜜的埋怨。 一抬头,却是见着谢璟脖颈之间的那一抹红痕。 她赶忙赧然地退开,继而从怀中抽出一张绢帕,塞到谢璟手中。 谢璟尚还有些怔愣:“嗯?” 他尚还在回味方才怀间的温热。 谁能不喜欢夫人呢? 谁能忍住不好好待夫人呢? 除了没长全的傻子。 对于今日的寿宴,其实他始终是有些忐忑的。 自从承德回来之后这些天,他总是在做梦。 梦中或许是他离京那年,他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却一次又一次地无法触碰到谈思琅的指尖;又或是他回京之后,裴朔没有说出那番诛心之言,在夏末秋初,他去赴了她的喜宴。 方才夫人扑向他那一刻,他心中仍有蝴蝶在煽动翅羽,但他的心却不再飘摇地悬在崖间。 他的心被她攥住了。 谈思琅抿着唇,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细声道:“擦擦。” 谢璟了然,抬手便将染着甜香的绢帕按向她颈侧。 谈思琅“扑哧”一笑,一把握住谢璟的手腕:“不是这里……是我方才太欢喜,一个没留意,便弄到你身上了。” 谢大人怎么呆呆的? 因为今日的她太好看了吗? 其实也有他一份功劳啦。 今日是成婚之后,她第一次与谢璟一道赴这般盛宴,本就准备要打扮得认真些。是以,她前些天特意从嫁妆箱子中翻出了一套颇为精致的金镶玉首饰。 但终究是比不得这份独一无二的心意。 她得承认,她不仅是贪心,她还有些虚荣。 对于谢璟的这份毫无缘由的礼物,她很是受用。 谢璟道:“抱歉。” 谈思琅莞尔:“分明是我晃神,你道什么歉呀?” 言罢,她握着谢璟的手腕,慢慢擦掉了他脖颈间的红痕。 谢璟看着雪白的绢帕上好似红梅的口脂,忽然有些遗憾。 他就这样去蔡府,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夫人可能会不愿意。 罢了。 夫妻二人又在房中磨蹭了一小会儿,偎在软榻上说了一阵话,见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往仰南院去。 蔡萱见着谈思琅,亦是眼前一亮,打趣道:“阿璟今日倒像是思琅身旁的侍卫了。” 谢璟尚未开口,谈思琅已甜声道:“哪有这样俊俏的侍卫,母亲再这般捧着我,我可是要飘到屋顶上去啦。” 而后,她又与蔡萱说起她近来听来的新鲜事。 相处这么些日子,她已清楚,自家婆婆竟是个喜欢听故事的。 愈是离奇,萱姨愈是开怀! 有时候谢璟下值早,她便与谢璟一道去仰南院中用膳,再央着谢璟讲些有意思的、可对外传讲的案子。 蔡萱听得入神,眼中满是笑意。 复又想着,待一阵到了蔡府,官客与堂客乃是分席而坐,她得护着些谈思琅才是。 不是为了谢璟,而是单纯因为,她喜欢这个姑娘。 她想起,上次与妹妹见面的时候,妹妹有提起她已在为裴朔相看了。 毕竟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若是当真如妹妹所说,自是最好。 …… 蔡蕙的确在谢谈二人成婚后,便着手为已出孝的裴朔相看了。 七月底,她去问裴朔时,裴朔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对谈三娘,其实本就只是兄妹之谊;还说谈三娘那性子太过直白,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哭笑都太过坦然,常常惹得他无所适从。 他甚至还说要差人将谈三娘送回来的那几箱东西都扔出府去。 但蔡蕙始终不太相信。 她觉得自家儿子是在口是心非。 然而,裴将军催促再三,她也怕裴朔不早早重新定下婚事,会做出些丢人的糊涂事来,便着手安排了几次相看。 可惜的是,每一次都不了了之。 在相看时,裴朔总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也不知好生表现自己,这样的态度,又怎会有好结果? 思及此处,蔡蕙免不了蹙着眉看向坐在马车另一侧的裴朔。 他今日倒是好生打扮了一番。 但他愈是这般,她心中愈是担忧。 比起儿子那些似是而非的心思,她更在乎将军府的名声与体面;如今万事皆已成为定局,将军府、谢府以及尚书府,能维持表面和气、彼此相安,才是最好的。 燕京城说大不大,彼此有龃龉的人家不在少数,宴席上碰面也在所难免。 如他们家这般尴尬的,也并非独一例…… 察觉到母亲的目光,裴朔亦是眉心一拧,复又烦躁地攥了攥自己的衣摆。 自七月十八后,他总频频梦见谈思琅踹他的那一脚。 那个原本只知道撒娇卖乖的小青梅,在那一刻忽然鲜明了起来。 正如他那日所说,谈三娘这人,过分乖巧以至有些无趣,实在是没什么意思的。 转念又想,做妻子的,大概也不需要太过有趣;加之他更厌烦母亲的念叨,便也听之任之,默许她终日绕在自己身旁,也默认了自己与她的婚事。 但后来年岁渐长,因同窗时常调侃揶揄,他偶尔会对她的撒娇生出些烦躁之意,也会故意以与友人有约之名躲着她。 可即便是在他冲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不娶她。 婚约定了这么多年,她还能嫁给谁呢? 他想去问问她。 她还能嫁给谁? 嫁给他那冷面表兄?那算嫁吗? 那无非是履行圣旨,将两个人捆在一起而已。 这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婚嫁。 今日他倒是要好生看看,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会将日子过成什么模样。 “裴朔!”蔡蕙沉声唤道。 裴朔抬起头,止住思绪,低声应道:“母亲。” 蔡蕙道:“一阵到了蔡府,你便跟着你父亲与大哥。席间也有许多习武之人,可以与他们讨教一番。”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莫要没事找事、去寻谢璟。 她知道,母亲定会叮嘱人将他们的坐席分开。 裴朔眉梢一挑,满不在乎道:“知道了。” 讨教一番? 能动手吗? 裴将军拍了拍裴朔的肩膀,道:“这次老夫人还请了威远将军一家罢?他家姑娘倒是与阿朔差不多年纪。” 裴朔没接话。 直至马车在蔡府前停下。 深秋时节的燕京城,饶是明云荐爽、碧空中响的晴日,也终究是蒙蒙的;但悬灯结彩的蔡府之中,却是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甚是喧嚣热闹。 裴朔跟在家人之后离开马车。 碰上朝中的同僚,裴将军便与他寒暄了一番。 蔡蕙也顺势与旁边的夫人聊了几句。 裴朔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蔡府门前的石狮子,又将目光逐渐放远。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某一年外祖母的生辰。 那时候他也是跟在父母身后,但他并不像此时这般无聊。 因为那时,他看向石狮子的时候,有人向他挥了挥手,而后便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倒是不无聊。 就是有点烦人。 ……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朔收回视线。 然而下一瞬,他目光一凝—— 他看见了谢府的马车。 他看着他那一身凛然之气的表兄,先将姨母扶下马车,复又再次向马车中伸出手去。 一只如玉的手搭在表兄那一只染过许多犯人的污血的手上。 是谈思琅的手。 这只手曾为他做过香牌、织过香囊,也在最后的那一个七夕,偷偷碰过他的手背。 他便是化成灰了也能认得。 他看着簪星曳月的谈思琅扶着表兄下了马车,站定后,仍与表兄十指相扣。 她还对着表兄笑。 是那种曾经让他生出厌烦的、格外灿烂的笑容。 却听得并未看见谢家人的裴将军道:“进府罢,莫误了贺寿的时辰。” 裴朔用尽所有的力气,装作平静地跟了上去。 实际上,他比退婚那日更为失魂落魄。 落入他眼中的分明是蔡府的红绸,但他却只看到了谈思琅耳下摇曳的珊瑚珠。 她那曾经披散在耳后的长发都被整整齐齐地绾在了脑后。 她真的嫁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9 第51章 表弟(小修) 还未至开宴之时,蔡萱、蔡蕙二人作为出嫁女,自是需得先携家眷往程老夫人所居的荣惠堂拜寿问安。 将军府一行人先一步到了荣惠堂。 屋中笑语喧阗,已坐着不少蔡程两家的亲眷。 裴朔心不在焉地向程老夫人祝了寿,心中却仍记挂着方才所见的那一抹红。 “来年,阿朔便要武举了罢?”程老夫人问起,“准备得如何了?” 本朝武举,与科举一般,乃是三年一试。 武举之时,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 蔡蕙对着程老夫人笑了笑,道:“是,马步弓箭倒都还好,唯有策试尚还有些拿不稳。” 程老夫人轻轻颔首,并未说什么“阿朔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之类的话,只温和道:“左右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也无需太过心急,循序渐进便是。” 蔡蕙低声应是。 屋中其他小辈适时地说起讨巧的吉祥话,逗得程老夫人眉开眼笑,与裴朔相关的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蔡蕙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便又骤然提了起来。 她听着廊下通传,阿姐一家到了。 蔡蕙不禁看向自家二郎。 裴朔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没有往廊下看去。 只见谢璟与谈思琅一左一右,伴着蔡萱步入荣惠堂。 谢璟清隽、谈思琅明艳,这对新婚的夫妻,竟好似同辉的日月。 候着的嬷嬷含笑引他们上前。 跨过荣惠堂前门槛那一霎,听着屋中的交谈之声,谈思琅轻抿下唇,下意识看向谢璟。 哪知谢璟也在看她。 他的眼很静。 却并非远山之上寒浸浸的积雪那般冷冽的静,而是夏日无风的午后、浓荫之下的深潭的静。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她对着他弯了弯嘴角,下定决心。 谢府三人施施然步入屋中,向程老夫人行礼拜寿,又命侍女将寿礼送上。 程老夫人笑眯眯地受了。 在听到谈思琅口中的“外祖母”三字后,裴朔终于抬起头来。 外祖母…… 因着他与谈思琅始终未换过庚帖,是以,曾经在蔡府时,谈思琅都是如旁人那般客客气气地唤一声“程夫人”的。 如今,他与她仍未换过庚帖;她对上外祖母,却已然换了称呼。 他攥了攥指尖,手臂微微发麻。 三娘换了对外祖母的称呼。 那他呢? 他对她的称呼也要换了吗? 裴朔只觉荒谬。 为何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 为何三娘全然不会别扭? 她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了吗? 她当真觉得表兄是什么良配不成? 多可笑。 难道日后相见,他还要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表嫂”? 却见程老夫人乐呵呵地差侍女送来一只锦盒,又从中取出一对玉镯。 她和善地对着谈思琅招了招手:“好孩子,到我这来。” 广袖遮掩之下,谢璟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谈思琅的手,似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谈思琅会意,从容地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于程老夫人身前站定,又甜声唤了一句“外祖母”。 程老夫人道:“这对玉镯,是我出阁之时,祖母亲手戴在我手腕间的。阿璟的婚事耽搁了这样多年,如今见着你们二人姻缘美满、琴瑟和鸣,我便也放心了。” 她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满堂亲眷耳中,顿时让众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蔡府中人皆心知肚明,眼前这谈家姑娘,许的本是程老夫人的另一位外孙。 如今姻缘突改,众人原本皆在暗中观望,揣测老夫人对此究竟是何态度;而今这一举动、这一番话,无疑是表明了程老夫人对谈谢二人这桩婚事的认可与回护。 先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与猜测,顷刻间都有了答案。 谈思琅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显。 却见她礼数周全地向程老夫人道了谢,方才接过那对玉镯。 见她笑意融融、举止大方,程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今日之所以如此厚待谈思琅,乃是因为前些时日谢璟曾暗中出手,替程府解了一桩难事,这份情谊,她自是记在心里。 至于小辈之间的糊涂账……到底是裴二年少不懂事、有错在先;她已上了年纪,懒得分神去细理这些官司。 只要蔡家与程家能好好的,旁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谢璟眼中含笑,亦拱手道谢。 程老夫人打趣道:“瞧瞧,这道谢时的语气都差不多了。” 谢谈二人总归是御赐的姻缘,且眼见着相处甚好,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去成全。 谈思琅赧然一笑。 屋中众人见着程老夫人这般态度,还有什么不懂的。 一位嘴快的娘子不顾裴朔惨白的脸色,当即笑言:“圣上随手一指、竟是为我们大名鼎鼎的‘冷面玉郎’点了一桩良缘呢!” 谢璟淡然道:“陛下圣明,乃是大殷之福。” 谈思琅没回头,却能想象出他此时的模样。 定然是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实际上,他心间的笑意定是都快要扬到屋顶上去啦! 谢大人就爱在人前装相。 哼哼。 裴朔听及此言,心中更是不忿。 若是圣上没有那样快为三娘赐下婚事,他与三娘之间,分明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算什么圣明之君?又算什么良缘? 上首的程老夫人笑着摆摆手:“都入座罢。” 谈思琅跟在蔡萱身后,向屋中旁人都见了礼。 走过裴家人身前时,她微微敛眉、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坦然看向蔡蕙与裴将军,道:“……姨母,姨父。” 她不愿谢璟误会。 不愿往后他们二人之间始终存着一个疙瘩。 今日便是让过去种种彻底了结的最好机会。她哭过、气过、彻夜难眠过,在枫叶再次染红的今时今日,她已有了自己的新生活。 因着过往十来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她真心希望,裴朔也能有自己的新生活。 蔡蕙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仍维持着该有的体面:“大婚那日,我还欠三娘与阿璟一句新婚快乐。” 裴朔坐在一旁,几乎能闻到谈思琅衣袂间那抹熟悉的香气。 “思……” 他这才留意到,表兄的腰间,竟佩着一枚颇为精致的香牌。 ……定然是三娘的手笔。 他是这屋中最清楚三娘手艺的人。 他不可能认错。 察觉到裴朔那不甚友善的目光,谈思琅眉心微蹙、往谢璟身侧靠了小半寸。 好烦。 说她不好,说不想娶她的是他。 在退婚之后,始终不甘心、甚至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的,也是他。 他今年是十八岁,又不是八岁。无私有弊、人言可畏的道理,他是不知道吗? 难不成,他就是不想她好过?就是想让她被人议论?就是想让她和谢璟生出本不该有的嫌隙? 这人怎么这样…… 亏她方才还诚心祝福他。 现在,她甚至连瞪他一眼都觉得浪费力气! 谈思琅不去回应裴朔的目光,落在裴朔的眼中,却成了一种她亦对他留有旧情的佐证。 哪知裴朔心中的绮念还未散去,便听得谈思琅又唤了一声:“表弟。” 那语气极为平静,竟与谢璟有几分相似。 身下分明是极软和的软垫,裴朔却在一瞬间如坐针毡。 表弟? 三娘竟唤他表弟? 他震惊地看向谈思琅。 他算她什么表弟? 然,谈思琅已跟在谢璟身侧,往别处走去了。 他只能看见她脑后的发簪。 那句“思琅”便这样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间,最后化作一口让人心口发闷的浊气。 不该是这样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茫然地看向荣惠堂的另一侧。 谢府三人已经坐下了。 他看着表兄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这才将茶盅推向三娘。 而三娘,则是笑盈盈地接过。 他心中一怔。 ……三娘心中,真的还会对他留有旧情吗? 他不愿接受自己似乎输得很是彻底,更不愿接受青梅并未在原地停留。 表兄怎会是这样的性子? 以前他教他功课时,表兄分明是格外严肃甚至有些严苛的。 是故意做给屋中众人看的罢。 是了,表兄素来看重前程,定是为了向圣上交差,才会在人前做出一副体贴三娘的模样。 他对蔡蕙道了句自己有些闷、想要出去转转,便匆匆离开了荣惠堂。 近乎是落荒而逃。 走在悬灯结彩的蔡府之中,他却觉得秋风甚是萧瑟。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来荣惠堂向程老夫人祝寿。 一派喧闹之中,谈思琅故意用膝盖碰了碰谢璟的小腿。 在谢璟看向她时,她又将脸别开。 谢璟低笑了一声。 夫人真是可爱。 待谈思琅回过身来,二人相视一笑。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祝寿声中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 及至将近午时。 荣惠堂中的一众人纷纷起身。 男客们往前院行去,女眷们则是去往花园中的存荫堂。 谢璟又牵着谈思琅的手叮嘱了几句。 无非还是之前去昌侍郎府上赴宴时的那些话。 他提前打点过,又有母亲在,其实并不担心她会受什么委屈。 他就是舍不得她。 今日遇见了裴府的人,他少不免有想起那些只能远远望着谈思琅与裴朔的旧时光,便更舍不得与她分开。 只是开宴的时辰终究是要到了。 他轻轻拍了拍谈思琅的肩膀:“去罢。” 却听得谈思琅没头没尾道:“我没和旁人一起看过日出。” 谢璟微愣,待谈思琅已跟在蔡萱身后行出数十步,他方才从这句话中咀嚼出些深意。 她是在……安慰他吗? 他是在方才那一刻,得到了名为“三娘的偏爱”的筹码吗? 是吗? 到了这种时候,他反倒不敢肯定。 只敢伸出手去,握住一把灿灿的秋光。 …… 谈思琅确实是瞧出了今日的谢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自晨起时,他说话的骨气便有些古怪。 她说不上来,但隐约能猜到,谢璟可能是在介意自己与裴朔那桩口头婚约。 即使她已经唤了裴朔一声“表弟”。 她可以理解他这份心绪。 大概是……患得患失? 还有一点淡淡的酸意。 虽然他没有说,但被她发现了。 如今还在蔡府,她没法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得更多、更清楚,便只能在荣惠堂时、故意逗他开心,又在要分别之前,留给他这样一句简单的话。 但愿素来聪慧的谢大人能理解她的意思- 午后,女眷们在存荫堂中听戏,男客们则在前院煮酒论诗。 裴朔最是厌恶这样的场合。 毕竟他对诗文一道,向来无甚造诣。 他打量着不远处的表兄。 表兄亦极少开口,但他只要一说话,便能引来众人的赞叹。 烦人。 不就因为他是那劳什子大理寺卿,这些人便都捧着他。 他作那几联诗,又有什么好的? 反正他听不明白。 过了一阵,却见谢璟离了席。 裴朔不知怎的,竟是想跟上去。 裴将军见他起身,问道:“怎么了?” 裴朔强装镇定:“方才饮多了茶水,想去更衣。” 裴将军并未多想,颔首道:“快去快回。” 第52章 对峙(小修) 离席之后,裴朔跟在谢璟身后十来步的地方。 然而,不过小半刻钟,他竟将人跟丢了。 若是方才没有跟出来,他大概也并没有去和谢璟对峙的勇气,但如今站在一处怪石旁,他那些不服气与不甘心便被飗飗的秋风勾了出来,与先前在荣惠堂时未唤出口的“思琅”二字一并梗在喉间。 不吐不快。 他漫无目的地在蔡府乱转。 其间遇上了一位在书院的同窗。 他与那人匆匆打了招呼,少不免又想起武试当日挑拨离间之人,心中愈发烦闷。 怎么就到了今日的地步了? 他甚至有一种去存荫堂与谈思琅说个清楚的冲动。 无意识间,他的脚步便向着存荫堂的方向转去,全然没想过,若是他当真这般大剌剌闯入存荫堂,今日之后,京中会有怎样的流言围绕着谈思琅。 幸而,他尚未行至花园,便被蔡家的一位少爷拦住了去路:“裴二公子可是在寻净房?” 裴朔一愣,下一刻,蔡家少爷的手已搭在他的肩头:“正巧我也要去,不若一道罢?” 裴朔只得跟着他去了。 如此耽搁了许久。 在返回前院的路上,他总算是看见了被他跟丢的表兄。 原来表兄是在与同来蔡府赴宴的一位朝臣闲谈。 那朝臣正要离开。 方才……离席之时,他竟有一瞬间误以为,表兄是去寻三娘的。 他竟险些被表兄在荣惠堂中那番表现糊弄过去了。 他本是在看表兄身前的那株尚未开花的梅,不知怎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落向了表兄腰间的香牌。 他看不清。 但却能清清楚楚回想起这枚香牌的模样。 那枚香牌上刻着竹叶。 他是从来就不喜欢竹的。 表兄喜欢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猜,表兄大抵也是不喜欢竹的,这竹叶只是三娘随手一雕而已。 这枚香牌,是比不得三娘曾送给他的那些的。 “裴二公子?”蔡家少爷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裴朔低声应了句无事,绞尽脑汁寻了个借口,想与那蔡家少爷分开来。 蔡家少爷想着此处距前院已不过小半刻钟脚程,便也随他去了:“我会告诉将军,二公子随后就回来。” 裴朔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秋风瑟瑟,寒蝉凄切。 蔡家少爷尚未走远,裴朔已烦躁地扯了扯自己腰间的玉佩,而后大步往谢璟的方向走去。 他在梅树前站定,却又不敢再前行半步。 谢璟在此时回过身来。 二人隔着深褐色的梅花枝对视。 隆冬未至,谢璟的眼中已覆上了凛冽的冰雪。 裴朔不禁别过脸去。 又赶忙侧回脸来,直视谢璟的……下巴。 若是有旁人在此,定是会觉得裴朔这副逞强的模样格外滑稽。 谢璟冷声道:“表弟可是迷路了?可需要我去寻个下人来为表弟带路?” 裴朔心中一闷。 表弟、表弟、表弟。 又是表弟。 分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称谓,落在如今的裴朔耳中,却成了一种刺耳的炫耀。 他隐忍了半日……又或者说,憋了大半年的怒火终于在此刻彻底喷泻而出:“你第一次见到她,甚至是在我家中!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若不是有孝在身,我早已娶她过门!” “今日蔡府上宾客众多,你这般大呼小叫,是想作甚?你若当真还记着那一星半点的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不顾及我这个表兄,也当顾及她的处境。”谢璟向后退开半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看向怒气冲冲的裴朔。 武试那日也是这般。 他这个表弟,似乎永远只会在意自己当下的情绪,而不会想到旁人会否会因为他外泄的情绪而受到伤害。 裴朔被他这般冷静的模样噎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谢璟不紧不慢道:“世上并未有那样多的若是,表弟只需记得,她是我的妻子。” 他一字一顿道:“圣上赐婚,明媒正娶。” 为人坦荡的谢大人鲜少有这样狐假虎威的时刻。 冷冽的目光落在裴朔的脸上,像是一把磨得极快的刀。 刀光映出裴朔颓唐的脸。 他从打颤的齿缝中挤出一句:“你见过十六七岁的谈三娘吗?” 那个梳着随云髻的谈思琅。 那个女工不好,却会花上许多时间去缝制一枚香囊的谈思琅。 那个会害羞、会脸红,也会眸光熠熠地说“你一定会成为大将军”的谈思琅。 见谢璟不答话,裴朔忽而找回了场子,他甚至比方才冲过来时冷静了不少:“你没有。那时候你还在千里之外的……” 表兄当时是在江南何处? 他不记得了,不过这不重要。 裴朔憋着一口气,步步紧逼:“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如你所说,圣上赐婚,不过是盲婚哑嫁而已。” 不比他与三娘,有数十年的过往。 “你都不了解她。” “她和人听戏时,从来不喜欢那些书生。” “那时候的她啊……” 谢璟往前迈出一大步,一道阴影笼在裴朔的脸上。 他的双手分明负在身后,裴朔却觉得,那双手已化作枷锁,扣住了他的脖颈。 他打好腹稿的话全都被就此拦下。 谢璟仍是那副凉浸浸的语气:“说完了?” 裴朔双颊涨红,呼吸毫无章法,下意识双手握拳。 在拳头砸向谢璟之前,已被谢璟紧紧箍住了手腕。 谢璟比他更快。 “你连武艺都退步了这样多吗?”谢璟语气平淡,似乎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单纯在述说一桩事实。 裴朔呼吸愈发急促,只能抓住那一句:“我和三娘……青梅竹马,你可知那时候……” 谢璟眸中一暗,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她,我承认,那时候我在武林,日日忙着处理案子、翻阅卷宗。” “但我见过她在十八岁这一年,在白云书院掉下的泪。” 他松开手,一把推开裴朔:“你已经出局了。” 裴朔险些站立不稳。 他面色惨白地扶住身后的梅花枝。 虬曲苍劲的枝桠晃了晃。 裴朔的心也晃了晃。 他仓皇道:“那日、那日不过是个意外。” 谢璟缓缓道:“那日是意外,那今日呢?你在行事、亦或者开口之前,从未想过她的清誉。” 还好他猜到了裴朔年少气盛、又自幼顺风顺水没吃过苦头,定会心有不甘,便提前打点了蔡府上下。 还好此间没有旁人路过。 还好裴朔只是来寻他,并没有去打扰夫人。 他压低声音,质问道:“正如我那日所说,你如何对得起她?这样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你竟是恨她吗?不说京中之人如何,你可想过,若我是个拎不清的,从此以后,因怀疑你们二人仍藕断丝连,便故意在府中磋磨她?” 青梅竹马四字被谢璟说得极快。 裴朔好半天都没寻到一句辩驳的话。 他心里乱得很。 他怎么可能是恨三娘呢? 他分明……其实是喜欢他的。 只是他们尚未成婚,他便不愿说出那些腻歪的话而已;特别是在书院时,对着同窗承认自己喜欢未婚妻,未免有些丢人罢…… 眼见谢璟就要转身离去。 裴朔梗着脖子道:“你故意绕开我的话,不就是因为、因为……你反驳不了我说的,她只是被圣旨逼迫着接受了这桩姻缘。” “她不喜欢你。”这句话,是他最后的支撑。 他已不是说给谢璟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他的目光又一次飘向了谢璟腰间的香牌。 他想起方才在蔡府门前时,三娘那过分灿烂的笑。 也想起了在荣惠堂中,众人调侃之时,三娘脸颊上羞赧的红霞。 还有,三娘唤他“表弟”时,那过分沉稳的语气。 他不服气。 他甚至宁愿她再训斥他一番、再踹他一脚。 谢璟眸光一凛,道:“如此关心表兄与表嫂之事,裴朔,你失态了。” 他本想问裴朔可曾见过西市的日出、可曾吃过三娘亲手作的馄饨,可曾听过三娘那句“我也有想念你”,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三娘的好,不是用来炫耀的谈资,而是他苦寻多年的珍宝。 他们之间的情谊,与裴朔这个局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将这些事情讲给裴朔听,他已觉得是在辱没三娘。 他只是为三娘曾经的用心感到不平。 “那日在尚书府门前,我已与你说清楚了,”谢璟沉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而你,只能算她半个没有血缘的表弟。” “你方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裴朔嘴唇嗫嚅着,却是再憋不出半句话来。 谢璟不愿在他身上耽搁时间,更不愿引来旁人惹起误会,当即转身离去。 在与裴朔擦肩而过时,他波澜不惊地陈述道:“前些天,抚远将军家的次子强抢民女,已依律判了流刑。” 继而冷声警告:“别去打扰她赴宴的好兴致。” 裴朔望着谢璟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表兄身上的气味,与三娘是一样的。 那抹清甜的花果香,曾在他身旁,萦绕了许多年。 他摇了摇头,踉跄了几步,魂不守舍地回到前院席间,在裴将军身旁坐下,又胡乱往自己嘴中塞了些吃食。 裴将军和裴家大哥都看了他好几眼。 裴将军道:“一阵,和我一起去见见威远将军。” 裴朔不答话,只是一味饮着酒。 谈思琅与他退婚之时,他本觉得,这其实是一桩好事。 这么多年,他确实是有些厌烦她了。 但后来久不见她,他又总想起宫宴那日□□之间的匆匆一见。 宫宴…… 圣上赐婚…… 圣上为何会突然给他们二人赐婚? 分明他与三娘才是一同长大、有无数话可以聊的同龄人。 裴朔又闷了一口酒- 生辰宴结束之时,已是月上中天。 一众宾客陆续离府。 谈思琅也跟着蔡萱一起往府外行去。 临离开前,程老夫人还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如今众人皆知,程老夫人极喜欢这个外孙媳,今日午后,还特意将戏本子交给她,让她点了一出戏呢。 众人亦知,谈三娘发髻间的首饰,竟是谢大人的手笔。 午后听戏时,有爱俏的小娘子问起谈思琅的掩鬓是在哪间铺子买的,谈思琅大大方方地答了。 谢璟的一番心意,她不愿藏着掖着。 彼时,众人自是好一阵惊诧与艳羡。 当然,也有与谢、谈两家不睦的,仍在暗地里说着酸话。 但没有人在乎他们。 就像已没人提起裴朔与谈思琅的旧事。 府门前的人不少,谈思琅却是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马车旁的谢璟。 他正在与一位朝臣寒暄,神色淡淡。 谈思琅与蔡萱对视一眼,正要问,可要上前去与那位朝臣打个招呼。 她尚未开口,谢璟已看向了他们这边。 夫妻二人的目光不期然撞上。 却见谢璟当即便拱手与那朝臣作别,而后阔步往府门前走来。 他先是唤了声“母亲”,继而向谈思琅伸出手,温声道:“回家罢。” 他弯了弯嘴角,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与谈思琅十指相扣。 方才在席间,他曾数次回想起裴朔所说的话。 裴朔问,你有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她。 他没有见过。 的确很遗憾。 甚至还很嫉妒。 但他确实也……无可奈何。 他只能更加珍惜十八岁、十九岁,以至于今后七老八十的她。 至于旁的…… 裴朔那一通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之中,确实有五个字,竟误打误撞、直中准心。 “回家!”谈思琅欢喜的声音打断了谢璟微涌着酸意的思绪。 第53章 心思(916小修) 沐浴过后,青阳正在为谈思琅绞发。 却见谈思琅攥了攥衣摆,命她退下,而后抱着一张干净的巾子,蹬蹬蹬地跑到谢璟面前,甜声唤道:“夫君。” 她余光一瞟,才发现,谢璟竟在看她的话本。 也不等谢璟答话,她赶忙将那话本从谢璟手中抽了过来,又用怀中的巾子盖住:“……你、你可把醒酒汤喝了?” 这人不该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经书吗? 氤氲在谢璟心间的阴云忽地就散去了,那些阴恻恻的占有欲也都化作了柔和的爱怜,原本想问的话也都被他吞入腹中。 他轻咳一声,端起手边的杯盏,倒扣过来,示意那杯盏已空了。 方才,谈思琅在净房沐浴,他便在此间喝她准备的醒酒汤。 他无所事事,随手翻开摆在案上的书册。 是夫人的话本。 他胡乱翻了几页,草草扫了几眼,那话本里仍旧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 夫人若当真不喜欢戏文里的书生,又哪里会看这些。 裴朔无非是在诈他。 他被他那句“明媒正娶”堵得慌不择路,便胡编乱造夫人的喜好。 只是,说到底,其实他也不算什么书生。 戏文也好、话本也罢,里面的书生都是光风霁月的,哪像他,汲汲营营、心思深沉,满心都是算计。 连婚事都要算计。 而且,裴朔用这事情诈他,大抵也能证明,他们曾一起听过戏。 其实他一早便知晓,他们不仅一起听过戏,还一起赏灯、游过湖、登过山。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早已过去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猜,裴朔肯定没有喝过夫人差人准备的醒酒汤。 他不该因为裴朔那些气急败坏之下说出口的话而心中郁郁难平。 谈思琅在心事重重的谢璟身旁坐下,眨了眨眼。 她觉得今日离开蔡府后的谢璟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谢璟侧过脸去看她,眉心微蹙:“天凉了,夫人怎不把头发绞干些,仔细明日头疼。” 说着便准备去唤侍女过来。 “因为想快点见到你呀,”谈思琅将手中的巾帕塞到谢璟怀中,“夫君为我绞好不好?” 方才在马车中,有萱姨在场,她不好和谢璟说悄悄话,但她能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似是有话要说。 谢璟心中一动:“哪里差这么一时半刻的。” 谈思琅轻哼一声,作势要起身:“那我去寻青阳了?” 谢璟的手已稳稳环在她腰间。 谈思琅转过身去,在软榻上盘膝而坐,用那一头尚还漫着水汽的长发对着谢璟。 她玩着自己的手指,寻了句话:“你方才怎么不差人去书房拿书来看,我那话本没什么意思的,你肯定不喜欢。” 还好她昨日看的这册话本清汤寡水的…… 谢璟答:“想看看夫人都喜欢什么。” “这书里哪能写着我喜欢什么,又不是我写的,”谈思琅低声道,“对了,今日宴上,很多人夸我的头面。” 谢璟道:“是吗?” “是呀!多谢夫君了,谢大人当真是什么都会呢。” “夫人喜欢便好,”谢璟道,“这头面能得人夸赞,到底还是沾了夫人的光。” 谈思琅没接这话:“还有人问我,那对掩鬓是哪家铺子的手笔。” 谢璟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抚着谈思琅半干半湿的发,想着一阵可要让程嬷嬷为她煮一盅姜汤驱寒。 谈思琅耸了耸肩膀,笑道:“我告诉她,是谢府的手笔,是谢大人的一番心意。还有人不相信、觉得是我在吹大话,给自己找脸呢。” 谢璟手中一顿。 心间劈里啪啦的。 他沉声道:“不用在乎那些人。” “我当然不在乎,日子是我们两个人过的,”谈思琅背过手去,拽了拽谢璟腰间的系带,下定决心,“哎呀,我不会兜圈子……其实,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璟小臂一紧,身子微微前倾,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谈思琅的肩头:“嗯?” 谈思琅沉默了半晌。 谢璟也不催她。 “我……” “你?” “别打岔……” 谢璟笑了笑。 “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在意,”谈思琅轻声道,“但我还是想把我所有的心思,原原本本告诉你。” 圆房那日,谢璟让她放下了心结。 可能是她自作多情,可能是她会错了意,可能谢璟虽然有些喜欢她,但并没有很在意裴朔;然,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想他心中始终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喜欢他偶尔为她失控的模样,但她并不想他为不相干的人而波动心绪。 没有必要。 “我确实喜欢过裴朔,”她坦荡地开口,说话时,微微有些后仰,“可能是少女怀春,也可能是总被长辈们打趣、习惯使然,这不重要,总之,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曾动过的心。” 她曾经在许多个日落时分,坐在将军府的花厅等待裴朔归来。 她不会羞于承认这些过往。 谢璟几欲开口,口中呼出的热气落在谈思琅的脖颈。 谈思琅捏了捏他的系带:“可以先听我说完吗?” 谢璟垂眸,从鼻间闷出一声“嗯”。 谈思琅将语速加快,尽量快些说完这些不重要、却又不得不提的前情:“但那也终究只是喜欢过了。” “不知夫君可还记得,在你我二人尚未有婚约的时候,我曾说过,请谢大人不要看低了我的决心,”谈思琅那湿漉漉的发尾蹭着谢璟的衣襟,“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每日最挂念的不过是吃喝玩乐,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是有一点自己的骄傲和自己的坚持的。” “我年纪小,懵懵懂懂地走过一段崎岖的路,走着走着,还被路上的碎石头绊住、险些跌倒。还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也许后来会有人把那段路上的碎石扫开,但我有什么必要再去走那段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子……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谈思琅轻笑一声,声音虽轻、却很是坚定:“我可不想再摔一次。” 许是因为夜色已深,她那甜润的嗓音中有一丝淡淡的哑。 谢璟犹在为她绞发。 面无表情。 若是细心留意,可以瞧见,其实谢大人的双眸已经有些涣散了。 “一开始接到赐婚圣旨的时候,我确实迷茫过,也担忧过。就像小定那日我和夫君说的,我也没成过婚,我不知道与一个陌生的男子日日都共处同一屋檐下,到底是怎样的。在上喜轿的时候,我的心乱得就像被狸奴折腾过的毛线团。那时候我对着话本想象未来的夫婿,其实根本就想不出来,”谈思琅道,“但现在,我能想象出来了。” “首先要说,我确实很贪心,”谈思琅彻底倒入谢璟怀中,仰头看向他,“我想,我的夫婿得要是文武双全,有自己的抱负与建树;也要能陪着我说无聊的傻话,会为我画像、为我绞发,他得要愿意陪我出去玩,愿意配合我那些想一出是一出的念头,他既要舍得为我花银子、也要为我花心思……” 她还未说完话,已被耳根一片绯红的谢璟捂住了嘴。 “欸……”谈思琅挠了挠他的手背。 他是被她说害羞了吗? 她喜欢他这副模样! 却见谢璟扶着她坐起身来,哑声道:“夫人,发还未干。” 谈思琅一呆:“……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都快给自己说得掉眼泪了,谢璟怎么还在在乎她的头发。 他不是都被她说得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了? 谢大人这又是在装什么正经! 谢璟幽幽道:“比起旁的不相干的人,我更在意夫人是否会受凉。” “哪有那么娇气的……”谈思琅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是受用。 她要求很高的。 若是当初圣上指婚的是她与旁人,她就算不敢抗旨,也定不会与那人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也就是谢璟,他总是那样会讨她欢心。 她竟然吃到了那个包着铜钱的饺子。 谢璟哑声唤:“悠悠。” “我在。”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决心。”谢璟道。 他只是不相信看似游刃有余实则终日惶惶的自己。 不相信谈思琅会喜欢上自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裴朔。 在这笔感情的乱账之中,他只会输给谈思琅。 但方才她所说的那些,大抵能算作是对他这个夫婿的认可罢?而且她会与他说这些,大抵也是在乎他的心绪罢? 她还说,日子是他们两个人过的。 就算她没有说喜欢,但是…… 足够了。 谢璟忽觉自己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谈思琅哼唧了两声。 方才憋着一口气把那些剖白的话说完,现在轮到她尴尬了。 她恨不得钻进那张巾帕里,把自己发烫的脸遮住。 “你是不是觉得我莫名其妙?”她低声问。 谢璟道:“怎么会?” 谈思琅答:“头发都没绞干,就突然就跑过来说不会喜欢谁谁谁什么的……” 但她真的不想谢璟误会。 今日不说,她怕自己往后就没有勇气与契机说了。 她本来是想铺垫几句的,可是……她的脑子实在是不够用。 她只能横刀直入。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方才好像很傻、很呆、很愣。 “夫人愿意说给我听,我很欢喜,”谢璟道,“夫人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都请如今日这般,莫要闷在心里。”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将一切都告诉他。 他不用去猜。 不用因为裴朔所说的五个字,而将自己闷在一汪酸溜溜的水里。 她将他带回了踏实的岸上。 ……她好相信他。 谈思琅轻抿下唇:“那……你在意吗?” “我觉得我应该说不在意,”谢璟道,“毕竟如果在意,有些像是在质疑夫人的决心。” “所以你在意!”谈思琅笑道,“其实我有发现。” “嗯,”谢璟叹了口气,低声道,“说一千道一万,可我还是在意。” 无论怎么催眠自己,说到底,即使裴朔不配,如今的他还是会在意夫人和他的数十年。 谈思琅嘴角一翘:“那我今日这番话,也不算那么莫名其妙啦?” 一面说,还一面装模作样地耸了耸鼻尖。 她就说,她这几日闻到的酸味,果真没错! 不过,这种劣质的醋,往后还是莫要吃啦。 吃多了伤胃呢。 她转过身去,两眸灿灿地看着谢璟,双手击掌:“你不相信我的决心,我不开心;你在乎我,我又很开心;如此,两相抵消了。” “不只是在乎。” “嗯?” “我是钦慕夫人。” “别抓我那一个词,”谈思琅扭了扭腰背,“我知道你那个……你之前也说过的。” “又不是只能说一次。” “那、那你再说一次。” “我倾慕夫人。” “……绞、绞头发罢。往后,别在意他。”谈思琅赧然道。 谢璟眼中荡着暖洋洋的笑意:“好。” 夫人好。 夫人特别好。 当下每一刻的相处都那样值得珍惜。 谢璟长长呼出一口气。 谈思琅问:“对了,你今夜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没有。” “当真?” “嗯。” 晚秋天,微雨洒庭轩。 庭院之中,一番风雨,一番萧瑟。 红纱帐里,一霎露滴,一霎春浓- 到了十月,谢璟在朝中的事情愈发多了起来,每日回府的时辰便也不太确定。 但无论多晚,他都会赶回谢府,好好做一只汤婆子。 大理寺中的人已从啧啧称奇到全然习惯。 谁不知道,谢大人与谈夫人松萝共倚、感情极好? 谈思琅也忙。 忙着赴宴,更忙着准备谢璟的生辰礼。 还得背着谢璟,生怕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的他发现了。 毕竟她也没什么小巧思,也就只能靠着出其不意来让他惊喜。 至于生辰宴…… 她去问过萱姨,才知道谢璟从来不会大办生辰宴。 大多时候,他只是在家中与萱姨一起用一顿便饭。 去岁,他甚至是在官衙中过的生辰。 谈思琅扁扁嘴,心中涨涨的,涌着莫名的涩意。 第54章 生辰 秋期过了,夜月寒生。 朔风呜呜地吹来了燕京城的冬。 接连几日,谢璟都早出晚归。 夫妻二人分明日日夜里都抱在一起,却很难真正见上一面。 等到第四日,谢璟起身更衣时,谈思琅半眯着眼抓住了他的衣摆。 “吵醒你了?”谢璟侧过身去,将她的手塞回锦被之中。 谈思琅往床边滚了一圈,蜷着身体、用额头抵住谢璟的腰,摇了摇头,而后轻轻“唔”了一声。 谢璟心间一软:“嗯?” “唔……” “嗯?” 两人都没说什么有意义的句子,只是用短促的音节回应对方,像是一双在树枝上依偎着彼此、等待晨光破晓的雀鸟。 两道平缓的呼吸声在尚还黑沉沉的寝屋中流淌。 谢璟不由庆幸自己醒得早,他还能再在榻边磨蹭一阵。 谈思琅揉了一把脸,裹着锦被坐起身来:“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声音中带着晨起之时的沙哑,显得有些委屈。 谢璟哑声答道:“这一阵京中的事情多、案子也多,是我不好。” 他无法答应她今日入夜后早些回府。 他不想给她不确定的承诺。 “夫人在府上若是无聊……” “是惹出事情来的人不好啦,”谈思琅靠着谢璟的手臂,打了个哈欠,“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的,没有无聊。” 她就是好几日没看见过谢璟的脸了。 有些不太习惯。 谢璟揉了揉她的长发:“时辰还早,夫人再休息一阵罢?” “谢大人好辛苦嗳。”谈思琅道。 她想象不出来在官衙过生辰这种事情。 谢璟看着她渌渌的眸,本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却都化作了一句含着笑意的“夫人”。 她是在挂念他吗? 被夫人记在心上,是很幸福又很幸运的事情。 谈思琅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她还裹着厚厚的锦被,酣睡一夜后的俏脸红彤彤的。 谢璟轻咳一声,压下心猿意马的欲念,拍了拍谈思琅的肩膀,唇边抿出一丝笑:“睡罢。” 待谈思琅再次睡下后,谢璟阔步往寝屋外走去。 长夜已变蓝。 他在窗边的案几旁坐下,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 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他勾了勾嘴角。 抬眼一望,窗外的梅花枝上冒出了花苞。 这一日,大理寺中的有心人瞧见,谢大人时不时便摸一摸自己的下巴。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近日的案子太过棘手了些?- 十月廿三。 谢璟生辰的前一日。 午后,他已差人回谢府传话,他今日仍旧要入夜后方才回府,让谈思琅早些歇息。 谈思琅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在清点旁人送给谢璟的生辰礼。 他懒得操办生辰宴,但想攀一门关系的人并不少,甚至许多人提前几日就已将贺礼送到了谢府。 毕竟谢大人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谈思琅搓了搓指尖,撑着脸,幽幽叹了口气。 好多人给他送贺礼哦。 还都比她早。 要她说,都没到生辰,这送上门的又算什么生辰礼? 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 谈思琅戳了戳案几上的瓷杯。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成婚前那句无心之言,栖竹院中的瓷器大都是青绿色的秘色瓷- 谢璟回到谢府时已是将近子时。 待他沐浴更衣、回到寝屋时,子时的更声已在瑟瑟的朔风中荡开。 廿四了。 谢璟不紧不慢地往屋中行去,轻手轻脚地掀起床榻帘幔的一角、翻身上榻。 谈思琅抱着锦被,蜷在床榻最里侧。 背对着他。 他们的呼吸尚不同调。 谢璟贴着谈思琅躺下,而后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试图与熟睡的妻子应和。 好幼稚。 他牵了牵嘴角。 以往他总觉得,生辰也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日,没什么特别,自然也没什么好庆贺、好期待的。 但今日躺在谈思琅身边,他不能免俗地生出一点期许。 想听她说一句…… “生辰快乐!”一声脆生生的祝福钻到谢璟的耳中。 谈思琅翻了个身,一把抱住谢璟,在他怀中蹭了蹭:“我是不是第一个和你说生辰快乐的人?” 谢璟当即一怔。 他是想听她说一句“生辰快乐”。 但是、但是…… 太巧了。 竟当真有了几分心有灵犀的意味。 他脑中一团乱麻,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夫人怎么还没睡?”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好笑。 果然,谈思琅轻笑了一声。 谢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谈思琅就趴在他身上。 他甚至怀疑,他的心已经任性妄为地撞向了她的寝衣。 “是不是呀?”谈思琅追问。 她为了能撑到子时,昨日傍晚特意让青阳沏了一壶浓浓的酽茶。 方才蜷在一旁装睡的时候,她紧张得不行。 一会儿想起谢璟将红盖头送去尚书府那一日,一会儿又想起在丹枫坞泡汤泉的那一日。 她好像真的有一点喜欢上他了。 谢璟沉声答:“是。” 从未有人在这种时候对他说过“生辰快乐”。 帐中又黑又静,唯有谈思琅的眼亮晶晶的。 这是一颗独属于他的星星。 谈思琅低笑着在他怀中拱了拱。 谢璟倚着软枕,斜坐起来。 原来生辰当真是特别的。 谈思琅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赖在他怀里:“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谢璟道,“好奇夫人为何到这个时辰还醒着吗?” 他嘴角噙着极明显的笑意:“是因为我生辰,对不对?” 屋外寒风烈烈,他却觉得,今日寝屋中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些。 谈思琅没有半分扭捏:“那当然呀。” 谢璟捋了捋黏在她嘴边的碎发:“多谢夫人。” 谈思琅“哎呀”一声:“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她眨了眨眼。 谢璟怎么还不问生辰礼是什么? 谢璟俯身,吻了吻她的发顶:“嗯?” “你不好奇我准备的生辰礼嘛?”谈思琅轻声道。 谢璟一愣:“……好奇。” 他因为那句夜半之时的“生辰快乐”太过惊喜,根本没想到这些。 若是让此时的他去科考,他怕是连学而时习之的下一句都接不出来。 谈思琅轻哼:“这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好奇欸。” 淡淡的。 平平的。 像一碗凉掉了的水。 谢璟咽了咽喉咙,沉默半晌,学着谈思琅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好奇!” 谈思琅“扑哧”一笑:“谢大人呀……” 九曲十八弯的尾音好似一条淙淙的溪流,在谢璟心间汩汩奔淌。 他温声道:“多谢夫人。” “方才说过一次了,”谈思琅道,“那,我现在去拿来,寿星公就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 谢璟被谈思琅这句“寿星公”惹得又笑了一声。 夫人怎么这样可爱。 他揉了揉谈思琅的脸:“好。” 谈思琅不甘示弱,伸手戳向他的脸。 他箍住她的手腕:“夫人?” “我去拿你的生辰礼,”谈思琅扭了扭手臂,示意他放手,“好晚啦,别再继续耽搁了。” 谢璟松开手,替她掀开帘幔:“把衣裳穿好。” 榻边矮几上的烛光顺势溜到二人身上。 “就在边上的矮柜里,不会冷的,”谈思琅甜声道,“你猜是什么?” “可是香囊?” 十七那日他没什么公事、回府比旁日要早一些。 他看见了留在桌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针线。 谈思琅没有回答他的猜测:“你别跟过来哦。” 她翻身下榻,趿拉着鞋,吧嗒吧嗒地走到矮柜面前,从寝衣中摸出一把钥匙。 谢璟端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好像是一场梦。 ……不对,他几乎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梦里的谈思琅总是若即若离。 谈思琅从那矮柜中取出了一大一小两只盒子。 谢璟眉梢轻挑。 两只? 似乎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下意识地伸长了脖颈。 却见谈思琅将那两只锦盒放在一旁,又取了剪子,挑了挑摇摇晃晃的烛火。 床榻间又亮堂了些。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两只锦盒,转过身去,在谢璟身前站定,一本正经道:“这里有两只锦盒。” 谢璟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仰着头看向她,配合道:“嗯,这里有两只锦盒。” 也不知里面会是什么? 谈思琅先破了功,她弯着腰笑了好一阵,方才正色道: “一只是给谢大人的生辰礼。” “一只是给谢子瑜的生辰礼。” “所以,你现在是谁?” 谢璟微讶,斟酌道:“既是在寝屋之中,我自然是谢子瑜。” 闻言,谈思琅将那只小盒子递给了他。 谢璟的手搭在赤金锁扣上。 “开呀!”谈思琅催促道。 谢璟敛眉。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谈思琅抱着那只大锦盒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 谢璟定了定神,闭着眼将锁扣打开。 “我本来是想给你做一身寝衣的,但是我的女工,你也知道,”谈思琅道,“若等我做好,怕都是三五年后了……” 谢璟睁开眼,当即一愣,险些没拿稳这只小小的锦盒。 盒中是一双绣着竹叶的袜。 青翠的竹叶边还飞着三两瓣淡粉色的花。 谈思琅用肩膀顶了顶他:“怎、怎么样?” 她有些紧张,说话时也有些囫囵不清:“谢子瑜,生辰快乐!” 以前裴朔生辰,她大都是送马鞍、弓箭、又或者兵书。 今年谢璟生辰,她本也是打算送些古籍墨宝的。 但秋去冬来,她却有了别的想法。 她想送他一些贴身的东西。 毕竟……他们是夫妻嘛。 旁人只能看见谢大人板正威严的官袍,但她却知晓,那绛红色的官袍之下,飘着几瓣淡粉色的小花。 是亲密的秘密。 想着就有几分欢喜。 谢璟几度张口,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原来人在乐极的一刻,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他想不出缠绵悱恻的情话了。 他只能说出那句最直白的:“我很喜欢。” “特别喜欢。” “非常喜欢。” “极是喜欢。” 谈思琅被他这一串的“喜欢”砸得有些蒙:“谢大人怎么……” 又变傻了。 不要呀。 她喜欢聪明的谢大人。 “不是谢大人。”谢璟道。 谈思琅轻敲怀中的锦盒:“是哦,我怀里这个才是送给谢大人的,既然你不是谢大人……” 谢璟:“……” 谈思琅蔫坏蔫坏地抱紧了手中的锦盒,不给他。 谢璟揽住她的腰肢,笑道:“做谢子瑜已经足够了。” 谈思琅睁大眼睛打量着他。 他点点头:“真的足够了。” 语气很诚恳。 谈思琅努努嘴:“可是这些天好多人都给谢大人送了生辰礼,你都不要了?” 谢璟道:“好多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谈思琅偷瞥了他一眼,喃喃道:“这么沉得住气?” 谢璟摩挲着那只绣着竹与花的袜,摇摇头。 哪里是沉得住气。 只是还踏在软飘飘的云端,尚未回过神来。 今夜的一切都太像一场他本不该拥有的、过于圆满的美梦。 无根之花当真结出了果。 静默了片刻,谢璟正色道:“夫人可要我去将官袍换上?” “现在是谢大人了?”谈思琅揶揄道。 “嗯。” “别折腾了,”谈思琅将怀中的大锦盒推到谢璟怀中,“给谢大人的是一顶发冠啦。” 这大半个月来,她时不时回想起纳采那一日。 “我觉得这样的发冠很衬你,往后谢大人赴宴的时候,可以试试,”谈思琅道,“我不像谢大人,自幼便精于丹青,所以这顶发冠,我只是口头说了些点子。” 她再一次说:“谢大人,生辰快乐!” “悠悠,”谢璟将两件生辰礼都好生收回锦盒之中,郑重其事道,“多谢你。” 谈思琅笑答:“你说过啦。” 送礼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收礼之人冷冷淡淡。 见着谢璟是当真惊喜,谈思琅心中亦是满足。 她眉眼一弯,侧过身去,一把推开谢璟腿上的锦盒,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咬向了他的唇。 第55章 险些 草白霭繁霜,冬宵寒且永。 栖竹院的寝屋之中却是一片银骨炭燃成的暖意。 谈思琅主动咬向了谢璟的唇。 她的鼻尖蹭着他的鼻尖。 平日里都是他主动吻她,显然,她不善此道。 她只能憋着一口气,回味着他往日里的模样,笨拙地撬开他因紧张与怔愣而紧绷的唇瓣。 甜的。 比她最喜欢的糕点还要甜。 谈思琅对时间的感知向来很迟钝,她餍足地纠缠着这一口醉人的甜,直至心口发闷。 她红着脸微微后仰,一手撑在床沿,小口喘息。 谢璟环着她的后腰,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鼻尖。 好可爱。 好想咬一口。 谈思琅似有所感,嗫嚅道:“……缓缓。” 谢璟低笑。 谈思琅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黑沉沉的、却含着笑。 以前,她害怕自己坠入这汪近乎窒息的深潭之中;但如今,她甘之如饴地张开双臂,放任自己跌落其间。 谢璟俯身轻吻她的嘴角:“多谢你。” 谈思琅哼道:“说了很多很多次啦。” 她是想要反馈,但也没有想要他这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与确认。 没必要的。 谢璟摇摇头,将她拥入怀中。 说多少次都不足够。 他想起四年前,他二十一岁生辰那一日。 那日翰林院中的公务繁多,他下值时已是日暮时分。 朔风吹动着街边商肆的锦斾,也吹起了马车帘幔的一角。 他不禁抬眼,却是见着站在前方不远处一间首饰铺前的裴朔。 彼时,裴朔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腰间的佩剑,时不时望首饰铺中张望一番,似是在等人。 果然。 下一刻,他便看着谈思琅捧着两只锦盒,笑吟吟地从铺子中出来。 马车辘轳前行。 他放下了马车的帘幔,不再去看那一对青梅竹马。 是以,他也没有听到,谈思琅眼巴巴地对着裴朔道:“抱歉抱歉,又让你等我。” 在江南的那三年生辰,他总是想起这一日。 他关于自己生辰的记忆,变成了夕阳之下的他和她。 带着梅花枝被折断后的涩意。 去岁生辰,他在官衙中批阅公文之时,甚至以为这段记忆会耿耿在他心中数十年、直到他不再记得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没想过转机来得这样快。 发生过的事情不可改变,但它可以被新的事情覆盖。 就像冬日的新雪,会覆盖前人留下的足迹。 谢璟俯身,埋向谈思琅的颈窝。 他本是无根的浮萍,却被她呼出的热气吹向陆地,从此生根发芽、长成了苍翠的树。 他用力环住她。 谈思琅用肩头蹭了蹭他的衣襟:“开心吗?” 谢璟不急不徐答道:“以前我总觉得生辰没什么意思,但如今,我恨不得明日便是来年的十月廿四。” 谈思琅轻哼:“那可不成,这一年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谢璟抱着她低声轻笑:“镇南侯府上递了帖子,下月初十,赏梅,夫人可否赏光?” “嗯?”谈思琅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这人的思绪真的很奇怪,她从来都抓不住。 但她丝毫不会因为这份抓不住而惴惴不安。 谢璟解释道:“我本想着,好不容易休沐,还是和夫人二人一起比较好,但……” 但他想赴宴。 想戴着夫人准备的嵌有宝石的玉冠赴宴。 谈思琅回过味来,故意直白地打趣他:“想炫耀呀?” “是啊。”谢璟坦然承认。 谈思琅贴着他的耳根偷笑:“那我就勉为其难,与谢大人同去啦。” 坦然好呀。 她不用去猜,就能知道,他那些如风般乱荡的思绪,在最后都会飘回她的掌心。 夫妻二人又在榻边温存了一阵。 虽说此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也不知怎得,两人都故意压低了声音,在彼此耳畔切切低语。 趁着谢璟正在说话的一瞬,谈思琅偷偷吻向他尚还泛着红的脖颈。 今日他红了好久哦! 谢璟小臂一紧,哑声道:“明晚我申正便下值。” “是今晚啦寿星公。”谈思琅纠正道。 谢璟又被这“寿星公”惹得一笑:“嗯,今晚。” “有什么想吃的吗?” “夫人安排就成,”谢璟想起之前那碗馄饨,“让下面人做就是。” 庖屋之中烟熏火燎的,到底不够安全。 谈思琅用额头轻撞他的锁骨,娇声道:“……谢大人自作多情。” 她是想过要不要给他煮一碗鸡蛋面。 但后来想着,已经缝了足衣,便也就够了。 她只是一点点喜欢他,还没到那个地步呢。 哼。 谢璟此时心情大好,并不在意她这一句半句的玩笑话:“是我……” 谈思琅仰头,又亲了亲他,堵住了他那后半句“不好”。 谢璟垂首含住她的下唇。 他一面吻着谈思琅,一面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谈思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整个人都倚在他怀中。 丑时的更声响了。 谢璟起身去将那两只锦盒收好。 离开前,他亲了亲谈思琅的鼻尖。 那双绣着竹与花的袜被他放在了明日上朝要穿的官袍旁。 绛紫色的官袍好像是一抹笼罩着竹与花的晚霞。 他再次回到床边时谈思琅已经躺下了。 她一时兴起,将他们二人的软枕对调了一番。 他翻身上榻,将分明就还没有困意的她揽入怀中。 “夫人想睡外侧?” “想试试你的枕是不是更软和。”谈思琅甜声道。 谢璟笑了笑。 没人去在意被高高挂起的红纱帐。 二人在渐渐黯淡的烛光中又缠在了一起。 漏更长,解鸳鸯。 谈思琅倚在谢璟的臂弯之中,轻声道:“枕在我的枕头上,说不定可以梦到我。” …… 事实证明,累极之后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天光大亮,谈思琅躺在谢璟的枕头上,望着雕花乘尘,发呆。 也不知他有没有穿她缝的足衣? 应该有罢。 谢大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其实超爱炫耀,连去承德出公差,都要带着她缝的那枚香囊。 对此,她很受用。 谈思琅翻了个身,趴在软枕上长长吸了口气,这才唤木莲进来侍候梳洗。 她打了一早上的算盘,用过午膳,便约着蔡萱一起去府中的花园散步。 枝头点缀着早开的梅。 她想着,等到谢璟什么时候公事不那样忙了,她要再央他画一幅画才是。 春、夏、秋、冬…… 她想要一套四季美人图。 只是,谢大人肯定会把她裹成一只粽子。 “怎么了?”蔡萱问。 谈思琅摇摇头:“没事,就是想晚膳还可以再加一道梅花汤饼。” 蔡萱笑道:“有你在,府上都多了许多烟火气。” 谈思琅赧然:“母亲别嫌我吵就好了。” 蔡萱揉了揉她的发顶,本想说谢璟这些年也不容易,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 二人在一处六角亭中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直到酉时将近。 侍从掀开马车的帘幔。 谢璟习惯性地往府门前望了一眼。 随风轻荡的灯笼之下,谈思琅笑吟吟地对着他挥了挥手。 她脖颈边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的狐狸毛,手中抱着几枝早开的宫粉梅。 白的、红的,都是极可爱的。 谢璟脚下一顿,险些踩空。 谈思琅歪着头看向他。 宫粉梅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橘粉色的晚霞。 谢璟阔步向她走去。 他本想问她为何会在此处。 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有点像一句空话。 她是在等他下值回家。 思及此处,他心间便又涌起既甜又稠的蜜。 “夫人。”他拂去她发梢的梅花瓣。 谈思琅将宫粉梅递到他手中,眉眼俱笑:“生辰快乐。” 谢璟用力闭了闭眼,咽下眼角的酸意:“多谢夫人。” “没想到罢?”谈思琅与他并肩往仰南院走去。 谢璟摇摇头:“等了很久吗?一阵让程嬷嬷煮一盏姜汤送去仰南院。” 谈思琅眼睛一瞪:“哇,谢大人恩将仇报!” 谢璟无奈笑道:“京中都快要下雪了。” 近来愈发冷了。 “没有很久,”谈思琅道,“我问过府上的侍从,他们说你每日从官衙回到家中,都是差不多三刻钟。你说了今日申正下值嘛。” 全然不担心会扑空。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空等到日落西山。 谢璟拢了拢她脖颈间的风领。 谈思琅补充道:“我也是刚来,所以不会生病的。” 她可不想喝那火辣辣、刺舌头的姜汤。 谢璟垂首嗅了嗅梅花。 他猜,以后他想起生辰,都会萦绕着淡淡的梅花香- 十一月廿日,京中终于迎来了初雪。 因着尚有公事要处理,谢璟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屋,往书房走去。 待到公事皆毕,他站起身来,倚在窗边赏雪。 细密的飞雪如盐似絮,落向庭院的时候却很是安静。 谢璟没由来的想起四年前离京那日。 继而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与谈思琅的重逢。 竟然都快要一年了。 他俯身打开案几旁的一只上了锁的矮柜,从中取出一只昆仑奴面具,透过黑漆漆的眼孔,看向支摘窗外的绵绵飞花。 其实,他应该把这个会证明他在赐婚前便对她动心的东西、连同着他旧时那些画作一起扔掉。 但他……实在是舍不得。 他摩挲着昆仑奴的五官,弯了弯嘴角,过了许久,方才弯腰将面具放回矮柜之中。 忽地,身后响起一声清越的“夫君”。 谢璟手腕一震,赶忙将矮柜合上,甫一起身回头,便见着尚还穿着寝衣的谈思琅正站在半开的门边。 ……她那个位置,应当是看不到矮柜中都放着什么的。 “怎么衣裳都不穿就过来了?”谢璟眉心微蹙,将谈思琅拥入怀中,搂着她往寝屋走去。 谈思琅蹭了蹭他的手臂,放软声音撒娇:“下雪了!” 她生怕谢璟又提姜汤的事情。 “我知道,”他接过青阳递来的大氅,将谈思琅裹了起来,“下雪了,天更凉了。” 谈思琅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我这就去换衣裳。” 言罢,便从谢璟的怀中溜了出去。 谢璟幽幽叹了口气。 还好,她没看到。 待谈思琅换好衣裳、简单地绾好发,谢璟已将书房收拾好了。 他正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谈思琅挨着他坐下,也学着他闭上眼。 谢璟瞧着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 听着谢璟的笑声,谈思琅睁开眼:“我们一阵去赏雪好不好?” “京中年年都下雪,夫人就这么开心?”谢璟道。 甚至一大早直接跑去书房找他。 谈思琅点点头:“虽然年年都会落雪,可这也是泰和十四年冬的第一场雪。” 是特别的。 她喜欢特别。 “先用早膳,”谢璟道,“就在府中,还是去西山?” 谈思琅单手托腮,有些纠结。 她想和谢璟一起玩雪来着。 今日听青阳说起下雪,她便起了这个念头。 方才急匆匆跑去书房找他,也是想说这个。 这自然是在府中比较合适。 可是西山的雪景她也好想看。 谢璟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她的侧脸,等候着她的答案。 第56章 初雪 “等你下一次休沐,若还是有雪,我们就去西山好不好?”谈思琅咬开一只汤包,热而不烫的汤汁包裹着唇舌,她满足地弯了弯嘴角。 西山到底游人众多。 而今日毕竟是他们成婚的第一次初雪。 谢璟颔首。 他第一次对“下一次”这种不确定的词有了期待。 甫一用完早膳,谈思琅便拉着他去了花园。 雪不算大,已有下人扫出了一条路来。 谈思琅牵着他。 他握着伞柄。 天是铅灰色的,但飞琼映着飞花,便又让天地间都亮堂了起来;素白的雪珠子点在红梅花心,当真有几分琼花玉蕊的意味。 谢璟摩挲着谈思琅的指节。 谈思琅侧过脸来看他:“嗯?” 双眸亮晶晶的。 她总是这样,对世间万物都保有热情。 “无事,”谢璟摇头,“别看我,看路。” “只许州官放火!”谈思琅转过头去。 白雪吻向红梅。 谢璟也猝不及防地吻向谈思琅的眉心。 在回京之前,他以为自己对待夫人不过是一种因求而不得而生出的执念;但在回京之后,在一次又一次重遇夫人之后,他方才知晓,他就是很单纯地一次又一次被她吸引、一次又一次钟情于她。 他是个贫瘠的人。 而她是娇艳的花。 求而得之之后,他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更加离不开她。 谈思琅“哎呀”一声,也没推开他。 在家中就是这点好。 若是在西山,她可不许他这般。 二人在花园之中逛了一阵,便在谈思琅的提议下往听云阁去了。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唯有湖岸边的腊梅花是夺目的鹅黄色。 谈思琅倚在窗边看雪。 谢璟站在三五步外看她的背影。 此间风景甚好,夫妻二人便如新婚后那般,留在此间用膳。 因着今日初雪,后厨备了锅子。 各色等待下锅的吃食在食案上摆得满满当当。 饮月湖一片悄静,锅子中的汤却是咕嘟咕嘟冒着泡、很是热闹。 “倒是很般配。”谈思琅玩笑道。 谢璟给她夹了几片烫得恰好到处的羊肉。 是很般配。 谈思琅嗔道:“要蘸酱的!” 午后,夫妻二人在花园中的一处六角亭里看雪。 侍婢送来了热茶与糕点,还送来了一套画具。 谈思琅眨眨眼:“我还没提呀。” 谢璟轻笑:“心有灵犀。” 画尚未画完,雪便已经停了。 枝桠与屋檐之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却见谈思琅忽地提着裙摆,小步跑出六角亭,在一株梅树下站定。 朱红色的裙摆比白雪之间的红梅更为明丽。 谢璟抬眸。 也不知夫人又是有什么主意? 和夫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很多惊喜。 他搁下笔、在六角亭外站定,认真看向谈思琅。 谈思琅被他看得心间一跳,赶忙捏了捏耳垂,复又弯下腰去。 因她裹着厚厚的大氅,弯腰之时,好似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谢璟又是一笑。 只见谈思琅终于站起身来,而她手中,赫然是一个雪白色的小圆球;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不及拳头大的雪球扔向谢璟。 雪球落在谢璟的怀中。 不重,却砸得他片刻失神。 他上次与人打雪仗,似乎……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父亲尚还在世。 彼时,他还不是后来那副少年老成的性子。 幼时的他极爱丹青,甚至玩笑说以后要做个以画为生的人。 父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指责他。 谈思琅见着他呆愣的模样,有些心虚:“砸痛你了吗?” 她分明也没有很用力…… 谢璟摇头,笑道:“就是想起上次打雪仗还是和予璋一起,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复又找补道:“下月十八,夫人可有空陪我去他家中用一顿便饭?” 谈思琅先是点点头,继而从怀中摸出手帕,替他擦去衣襟间的雪渍:“以前在将……以前你日日都忙着读书,我还以为你没打过雪仗。” 原来她不是第一个啊。 谢璟道:“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夫人,那便不算。” “歪理。”谈思琅在他衣襟前狠狠一擦。 谢璟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揽入怀中。 在他俯身吻她前,谈思琅将手帕扔到了他脸上。 谢璟顺势问道:“初雪的礼物?” 谈思琅懒得理他。 谢璟将那手帕塞入袖中,揉了揉她颈边的兔毛。 恰好有风吹过,浠沥沥地抖落了枝桠上堆叠的雪。 皤白的雪落在夫妻二人的鬓边与肩头。 谢璟见着谈思琅鬓边的那一点白,本想伸手拂去,却又在手指悬空时起了私心。 谈思朗不明所以,却也学着他的模样、伸出手去。 二人莫名其妙地十指相扣。 谢璟忽地想起自己那些梦。 又是初雪天,但夫人已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 风止了,暗香浮动的红梅白雪之间,谢璟俯身吻向谈思琅的唇。 他们还会有很多个共渡的初雪天- 初雪过后,便是腊月。 谢璟在月初时离京了三五日。 这次谈思琅倒是没有去景山,年关将近,她正忙着清点账册、筹备年礼;她的陪嫁庄子也好,谢府的庄子也罢,岁入都是直接送到她这里;拿不准的,她便去寻蔡萱商量。 她也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待年节之事,极有热情。 初十那日京中新雪初霁,谢谈二人如约去了西山;日落之时,雪皆呆白、霞光灿烂,恰应了那句软红光里涌银山。 临近除夕,朝中的事情少了,京中的宴席却是多了起来。 只要谢璟得闲,便是夫妻二人同去。 已没人再说酸话。 想往谢府送人的也都歇了心思。 人家小夫妻感情甚好,哪里容旁人作怪? 二人还在月中回了一趟尚书府。 谢璟也是这才从谈大哥那里知晓,谈思琅已经不喜欢滴酥鲍螺很久了。 原来婚后那日,的确不是府中厨子的问题。 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回府后,谢璟给那位做滴酥鲍螺的厨子额外加了些赏钱。 是他冤枉了他。 腊月十八,再次听谈思琅说起昌予璋与江氏的事情时,谢璟没有因嫉妒而失了章法,他好整以暇地看向谈思琅,温声问道:“他们好还是我们好?” 谈思琅饮了些酒,此时有些头晕,是以并未意识到这是个陷阱,更没察觉到谢大人那虽已淡了许多却仍经久不散的酸味。 她认真思考一番,翁声翁气道:“那还是我们好罢。” 她很少羡慕别人的生活。 正如她从不后悔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谢璟笑着亲了亲她。 回府之后,谢璟差人点了灯。 桌案上还铺着一叠红纸。 谈思琅凑到他身边:“写春联吗?” 谢府主子不多、院子却不少。 自然,需要贴对联的地方也不少。 谢璟点点头。 谈思琅来了兴致,赶走了在他身边研墨的小厮。 淡淡的烟墨香在灯下洇开。 磨着磨着,谈思琅便坐到了谢璟腿上。 她盯着红纸上的黑字,轻抿下唇。 淡淡的粉红在她脸颊上洇开。 天地良心,是谢璟先揽她的。 自从寿宴之后,这人愈发像她幼时养过的那只小狗了。 偏偏她就是很吃这一套。 谈思琅在心中偷偷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不过与回门那日不同,今日她是笑着骂的。 “栖竹院前那一幅,不若夫人与我一起写?”谢璟将手中的紫毫笔递向谈思琅。 谈思琅接过笔,娇声道:“谢大人,你脖子后面好红。” 谢璟一愣。 谈思琅已将笔塞回谢璟手中,而后反守为攻,握住了他的手:“一起写就一起写。” 她猜到他想要怎么写了。 她偏不顺着他。 谢璟但笑不语。 谈思琅忽觉身下有些异样。 她没多想,只是抓着谢璟的手,写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对联。 她盯着那对联看了好一阵:“……挂咱们寝屋里罢。” 有点丑了。 但丑得怪可爱的。 谢璟笑着点点头。 谈思琅是真没想到,有些事情,在烛火摇曳的书案前也是可以做的- 此次除夕,不似中秋那日全是谈思琅一个人在张罗,蔡萱也欢欢喜喜地搭了一把手。 热热闹闹的,甚好。 府上贴上了簇新的门神与窗花。 蔡萱玩笑道:“若是照京中人的说法,咱们将阿璟的画像贴上去便成了。” 谈思琅捂着嘴偷笑:“那些说书先生惯会胡编乱造。” 待到廿九,谢璟已无需上值。 这日一早,想着将要过节的谈思琅心中兴奋,竟是比谢璟还醒得早;她翻了个身,用食指轻戳谢璟的脸颊,见他尤闭着眼,便偷偷亲了亲他的嘴角。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为何那样喜欢偷偷亲她? 她还没想明白,便听得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很轻。 但她刚刚偷偷干了坏事,此时正是敏感。 她赶忙拽着锦被,把自己藏了起来。 哪知谢璟竟是直接钻到被窝里来逮她。 二人在被窝里四目相对。 “……幼稚。”谈思琅闷声道。 时辰尚早,夫妻二人在榻间闹了一回,方才唤侍婢进来侍候。 谈思琅坐在妆台前:“明日要入宫。” 谢璟俯身,替她簪上一只金钗:“是,辛苦夫人了。” “所以明日要早起。”谈思琅道。 言下之意,便是今晚要好好休息。 谢璟无奈地点点头:“我有分寸。” …… 除夕当日。 谢家三人皆换上朝服,天不亮便往宫中赶去。 与谢璟并肩行在宫道之上时,看着两侧朱红色的宫墙,谈思琅有些恍惚。 上一次入宫赴宴,她先是被裴朔纠缠、后来又被皇帝赐婚。 一晃眼,竟然已是泰和十四年的年尾。 彼时她尚有些惴惴不安,亦觉得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不甚公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与谢璟也算是一种刚刚好…… 在宫中行礼领宴过后,回到谢府,三人先是去宗祠中祭拜了祖先,而后又给府上的下人发了压岁的红封。 待到傍晚,便是家宴。 谈思琅特意嘱咐后厨,做三只花边不同的饺子,在里头包上清洗干净的铜钱。 等她看向那盛着饺子的瓷碗时,却是发现不太对劲。 这碗里,怎有四种模样的饺子? 一种平平无奇。 还有三种都带了花边。 谈思琅怔愣片刻,复看看谢璟,又看看蔡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人相视一笑。 谈思琅笑道:“三份岁岁平安,来年定会格外顺遂。” 这般确实没了惊喜,却添了一份确切的祝福。 用过晚膳,时辰尚不算晚,三人一道去放了烟花。 纷纷灿烂,赫赫喧豗,煞是好看。 蔡萱到底上了年纪,过了半个多时辰,困意上涌,便先回仰南院歇下了。 却见谈思琅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支滴滴金,用手肘顶了顶身侧的谢璟:“你要玩吗?” 不等谢璟答话,她已将一支塞到了谢璟手中。 谢璟弯了弯嘴角:“多谢夫人。” 候在不远处的青阳递来了火折子。 夜空星河璀璨。 眼前烟花绚烂。 在数年之后,谢璟终于看清了落在谈思琅眼中的烟花。 流金溢彩、熠熠生辉。 第57章 新岁 谈思琅从自己的寝衣中抖落出一只装着银票的红封。 她胡乱系好衣裳,便大步往寝屋跑去。 入夜之后,京中又下起了雪。 密密匝匝的雪无声无息地落向庭院。 寝屋的炭盆中烧着松柏香与百合草,甫一闯进去,沉稳与清甜混杂而成的热气便扑向她的脸颊。 见着她这番衣衫不整的模样,谢璟眉心一皱,却是转念又想起今日乃是除夕,皱眉……意头不好。 他原是不在意这些的。 谈思琅见着谢璟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晃了晃手中的红封:“我已经长大啦。” 都嫁人了。 她都开始给府上的下人包红封了。 待到明年,她还要给阿姐的孩子包红封呢。 谢璟轻咳一声,眉心舒展开来:“长大了也要过节。” 一面说,一面拢了拢谈思琅的衣襟。 食指扫过谈思琅的脖颈。 微顿。 谈思琅恍若未觉,眉眼俱笑:“多谢夫君。” 她不缺银钱。 但是被人记在心上,实在是一件很欢喜的事情。 谢璟揉了揉谈思琅的发,牵着她去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有侍婢踩在庭院中的积雪上,踏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屋中静了下来。 谈思琅还握着那枚红封,没骨头似地窝在谢璟怀中。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谈思琅在等子时的钟声。 她侧过脸去看向谢璟的眼睛,灯火在那双黑漆漆的眼中点亮了一颗星。 他在等什么呢? “当——” 子时的钟声响了。 银白色的雪夜中炸开一簇簇金色的烟花。 夫妻二人同时开口:“新年吉祥。” 谈思琅蹭了蹭谢璟的下巴:“谢子瑜,泰和十五年快乐——” 她凑在他耳畔说:“身体健康、万事称意、开开心心!” 那声音在谢璟耳畔爆开,比窗外劈里啪啦的烟花更能撞得他心中一荡。 “悠悠,新年吉祥,”他正要俯身吻她,便见谈思琅忽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夫人?” “等等我。”谈思琅站起身来,安抚式地拍了拍谢璟的肩膀。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很谢璟的动作。 显然,谢璟也察觉到了。 他笑着点点头:“好。” 谈思琅快步往一处漆柜边跑去。 谢璟看向脚步轻快的妻子,想起他们重逢那一日。 那个元宵,她也是这般离开他。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不会再有机会独处。 他以为那一夜的偶遇,不过是月圆之夜乍现的昙花。 谈思琅将一枚香囊塞到了谢璟怀中。 谢璟垂首看向香囊。 那杏黄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狸奴? 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 谈思琅坐回软榻,解释道:“你每日晚睡早起,到底是休息不好,我便去寻府医一起商量了这个香方。” 至于香囊上绣着的,自然是中秋那夜,她送给谢璟的那一只白虎面具。 谢璟垂首嗅了嗅那枚香囊。 清清淡淡的味道。 有一丝药香。 他那原本躁动不已的心似乎平静了些许。 他忽然很想说一句极其老套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到底还是没说。 他有预感,他若说这话,定会惹来谈思琅好一阵笑。 “多谢夫人,”最终他说,“愿新岁,胜旧年。” 谈思琅窝在他怀中,看着庭院中的灯笼:“好奇妙。” 去岁这个时候,她在尚书府中守岁,因为许久未见裴朔,所以对着漫天的烟花许了一个愿望:希望在泰和十四年可以如愿嫁给两情相悦之人。 好奇妙。 她似乎……还是嫁给了两情相悦之人。 在泰和十四年。 不过大半年,她居然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她都有点唾弃自己了。 谈思琅幽幽叹了口气。 天赐良缘,可能就是这般罢。 她自暴自弃地想。 谢璟捏着她的手腕:“嗯?” “我是说我们的婚事……”谈思琅道,“你以前好凶的。” 谢璟一愣:“有吗?” 谈思琅点头:“我小时候去找你的时候,你每次都没什么表情、也没几句话,赐婚那日,我真的好怕自己以后是被闷死的。订婚后发现你会笑的时候,我还以为撞鬼了。” 谢璟敛眉:“抱歉。” “还有,不要说那个字。”他捏了捏她的唇瓣。 原来以前,对着她的时候,他也不会笑吗? 他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总想着要快些立起来,便尽量成日都板着脸,不让旁人看明白他年纪尚轻。 谈思琅从善如流地“呸呸”了两声:“其实谢大人笑起来很好看呀。” 隔壁府邸的烟花砰砰作响。 飘到谢府时,其实那声音已经轻了许多。 但谢璟仍旧装作没有听清:“夫人说什么?” 谈思琅道:“我说,其实谢大人……” 她仰头,恰好对上谢璟含笑的眼。 她佯嗔:“谢大人的画像就是很适合当门神用。” “和那幅对联贴在一起吗?”谢璟一本正经地问。 提起对联,谈思琅双颊倏地一红。 不想理他了。 好半天,方才听得她道:“你记不记得,去岁元夕,我们在如意楼重逢的事情?” 谢璟状似淡然:“嗯……记得的。” 他顿了顿:“那日,夫人是不是在一开始将我认成了旁人?” 谈思琅低低“啊”了一声。 还真是。 当时的第一眼,她居然觉得谢璟和裴朔好像。 分明就完全不一样。 裴朔是夏日树梢落下的一只蝉,让她春心萌动、惊慌失措。 那么多年,他从未对她说过半句想念;甚至到最后,他都在送她玉簪。 而谢璟是冬日里仍旧挺拔苍翠的松柏,让她在簌簌的风雪之中,寻到了一处可以休憩的湾。 没什么好比较的。 谈思琅一紧张,就变得絮絮叨叨: “没有啊……我就是单纯一下子没认出你。” “毕竟你去江南好几年。” “总觉得上一次见你,还是你高中探花的那一年。” “哪知道你忽然就长大了。” “……也不是长大。” 谈思琅把自己逗笑了。 谢璟笑问:“那年夫人也去看了游街吗?” 谈思琅颔首:“陪阿姐一起去的。” 当时她只心心念念茶楼中的糕点,还是阿姐唤她,她才去阑干边倚着。 她似乎错过了谢璟游街的风姿。 记不清了。 “居然。”谢璟道。 没什么情绪的两个字。 谈思琅轻抿下唇:“等到元夕,我们再去一次如意楼?” 她想和过去,彻底做个了断。 谢璟沉默半晌,方才答道:“好。” 也好。 雪越来越大了。 旧岁的痕迹都被埋在了子时的梆声之前。 谢璟将谈思琅打横抱起。 守岁这日,屋中的灯火是不熄的。 谈思琅一把扯下高悬的纱帐。 雪色与灯火都被隔绝在了拔步床外。 五更已过,烟花声也歇了,只偶尔有灯花炸开的毕剥之声。 二人轻车熟路地为彼此褪下衣衫。 顶入那一刻,谢璟在谈思琅耳边道:“泰和十五年,最重要是要快乐。” 不过小半年,他反悔了。 他已不希望她与他成为共犯。 妒忌、占有、失控、怀疑、患得患失…… 他不该让这些灰暗的、负面的情绪落入她那双清凌凌的眼里。 她只需要学会被爱。 她合该永远沐浴在灿灿的阳光之下。 谈思琅蹭着他的大腿,轻“唔”。 谢大人又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东西。 听不明白。 她只知道他又不认真。 所以她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恶狠狠的! 谢璟低笑着挠了挠她的腰窝:“悠悠?” 谈思琅用脚趾轻挠他的小腿,作为无声的回应。 谢璟抱着她,翻了个身- 雪月梅柳开春景,又是一岁元夕时。 这日一大早便有同僚来寻谢璟吃酒,谢璟自是拒绝了。 彼时谈思琅尚还窝在软和的锦被之中。 怕路上耽搁、影响夜里看灯,用过午膳,谢璟便差人备了马车出府赏灯。 雪后初霁,金水河上还飘着些碎冰。 夫妻二人在一处热气袅袅的小摊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一碗馄饨。 谈思琅低声问:“你不怕被人看到吗?” “那就看到,”谢璟笑,“指不定这样,那些说书先生就不会把我形容成修罗夜叉了。” 他乐意之至。 比起中秋,元夕时,街市上显然更多连枝比翼的有情人,街边的摊贩也都换了东西卖。 谈思琅一路吃吃喝喝,回过头一看,谢璟手中竟已拿了好些成双成对的小物件。 她“扑哧”一笑。 有风吹起谢璟的衣袖。 谈思琅忽然有些好奇,如果他们在赐婚之前就相识相知,如果他们能在成婚前就一起并肩走在元夕的灯火之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怎么了?” “没事,”谈思琅摇摇头,“就是想看看你。”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谢璟耳根一热。 待到酉时,街中开始点灯。 春风才到,连天灯火,满地琼瑶。 谈思琅又拉着谢璟在街边买了面具。 这次,谈思琅是白虎、谢璟是狸奴。 摊贩又打趣:“娘子与郎君感情真好。” 谢璟瞥了一眼摊贩手边的昆仑奴,并未多言。 谈思琅轻笑着道了声谢,便牵起谢璟的手:“走罢走罢,去如意楼。” 时隔一年,她重新开始期待元夕灯节。 谢璟提着一盏莲花灯,轻轻颔首。 谈思琅抬眼望向前方的人潮,觉得不远处的一个背影有些像裴朔。 但她并未多想。 毕竟今日是她和谢璟一起赏灯的日子。 夫妻二人在包房中坐下。 小二送来了谢璟提前定好的吃食,其中自然也有那道牛乳茶酪。 谈思琅小口用着,道:“说来也巧,去岁元夕时,店家有喜,也是送了两盏牛乳茶酪。” 谢璟但笑不语。 谈思琅补充道:“正好送到了我的心坎上。” 谢璟揉了揉她的脸颊,也用了一口。 是挺好吃的。 忽而,守在门外的阿伍敲了门,得到屋中二人的首肯后,快步行入包房之中。 他凑到谢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璟眉心微拧,拍了拍谈思琅的手:“等我一下。” 谈思琅颔首,而后便见着谢璟跟着阿伍匆匆离开了包房。 谈思琅百无聊赖地倚在半开的窗边。 一会儿看看楼下的花灯,一会儿回头看看谢璟买的那一大堆小玩意。 看着看着,她嘴角便扬起一个弧度。 一刻钟后,谢璟回到包房之中,他从背后环住谈思琅,将她拥入怀中,继而俯身轻吻她鬓边的绢花芍药。 谈思琅的语气有些闷:“可是有什么公事?你要忙的话,我自己在这里看灯也是可以的。” “已经解决了,”谢璟只道,“说好了今夜你我一起赏灯的。” 谈思琅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谢璟又道:“近来京中不甚太平,夫人若是要出府,记得多带些侍卫。” 防人之心不可无。 谈思琅笑道:“那夫君上值散值时也要当心些。” 被谢璟冷冷威胁、又被阿伍强行带走的裴朔便是在此刻抬头眺望。 他远远看着如意楼二楼的窗边,有一对有情人正拥抱在一起。 隔得太远,他看得不甚清楚。 但心中的画面却很明了。 他那点仅剩的不甘心与冲动,都因谢璟的威胁与窗畔那一幕,被金水河畔湿漉漉的河风吹散了。 时隔将近一年,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也是……无论表兄是什么样的人,无论这桩婚事有什么前因,此时的三娘,似乎真的很快乐。 他听很多人说起过。 说谢大人与谈夫人琴瑟和鸣。 说谢大人总是毫不遮掩自己对夫人的爱意。 他也在外祖母的生辰宴上亲眼见过。 他恍然大悟,其实,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表兄本该比他更在乎所谓的面子;然而表兄却比他清楚,想要证明自己,应该是去考取功名、去沙场拼杀;而非贬低一位无辜的女郎,而非数年来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意。 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事到如今,在谈思琅绝不可能再回头的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又一次想起去岁宫宴之上的谈思琅。 也想起外祖母寿宴那日,表兄所说的,可我见过她十八岁那年的眼泪。 身边的摊贩正在吆喝一盏五彩琉璃莲花灯。 素来不通文墨的裴朔蓦地想起一句前朝的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谈思琅再次听到关于裴朔的消息,便是武举之时他因策略不过、根本没有试弓马的资格- 二月末,京中难得地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黯淡的天空中泛着阴沉沉的霉气。 待到终于放晴,谈思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当日夜里,她吃着谢璟剥好的蜜桔,问:“对了,你那些藏书要不要趁着放晴都拿出来晒晒?今年湿得很,怕是要生蠹。” 谢璟捏了捏谈思琅的肩膀,温声道:“那便辛苦夫人了。” 谈思琅仰头躺入他怀中:“谢大人可得好好报答我才是。” 谢璟笑着给她推拿了一番。 翌日。 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昨夜折腾了许久,谈思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午后,她让栖竹院中的侍婢将谢璟那些藏书都翻出来晒晒。 青阳问:“娘子,可要将谢大人那些画作也拿出来晒晒?” 第58章 暴露 谢璟今日下值很早。 回府时路过了一间新开的扇铺,他挑了一柄极衬谈思琅的团扇。 腊尽春回,□□旁招摇着茸茸的绿意。 谢璟弯了弯嘴角。 也不知夫人此时在做什么? 他摇着那把绣着簇簇芍药的团扇,阔步往栖竹院行去。 然而,从大婚后便溢满欢声笑语的栖竹院,此时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素来亮堂的主屋之中也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无端端惹人心悸。 谢璟脚步一顿,看向候在廊下的侍女。 夫人是在歇息吗? 他放轻了脚步。 待到走近主屋,他方才发现,谈思琅其实就在窗边站着。 她手中还握着一幅画卷。 谢璟心间一跳,温声唤道:“夫人?” 他大步行至她身前,尚未将手中的团扇塞到她怀中,便先环住了她的肩膀。 谈思琅却轻轻推了他一把。 “悠悠?”谢璟顺势退开半步,目光却始终黏在谈思琅的鼻尖。 谈思琅吸了吸鼻子:“先坐。” “嗯?” “坐下说。”谈思琅道。 谢璟一怔。 他并不迟钝,当即便意识到今日的栖竹院中有事发生。 今日……夫人在府上晒书。 他记得,他早已把藏在书册中的情诗都收入一只上锁的匣子里了。 他看向谈思琅手中的画卷。 那似乎是他在江南时所作。 答案呼之欲出。 那朵无根之花,似乎再次摇摇欲坠。 他那些低劣的欲念、带着欺哄的痴妄以及隐匿多年的感情,都如这幅画卷一般,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摊开了。 她知道了,他是个以爱为名的骗子。 当真到了这个时刻,谢璟的心反而前所未有的安静。 像一潭死水。 谈思琅与谢璟之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几,二人并肩而坐的模样恍若小定时那个梨花满地的春末。 一霎静默。 谈思琅轻抿下唇,将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语气平静:“隔了太久,其实我都不记得这件衣裳具体的样式了。” 画中的背景是谈思琅只在书中读到过的苏堤春晓。 西子湖畔,站着一位娇憨可人的女郎。 彼时,谈思琅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不可否认的是,谢璟确实是极擅丹青。 画卷之中的女郎并未点睛,却也能透过笔墨,看出少女的鲜妍明媚。 她闻到了淡淡的酸意,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忿。 谢璟怎还画过旁人……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早春,她却在耳畔听到腊月的风雪之声。 哪知下一瞬,便听得青阳道:“咦?这不是娘子十四岁那年,府上的绣娘特意为娘子织了布裁的衣裳吗?” 裙摆上的花纹还有姑娘自己的手笔呢。 那时姑娘心情不好,二姑娘便差人绣了这身独一无二的衫裙。 青阳笑问道:“娘子竟是和大人提过这身衣裳?” “所以,我没和你提过,”谈思琅的声音很轻,唯独那个“也”字咬得很重,“我听闻,去岁元夕,谢大人也买了一只昆仑奴的面具?” 那日她闯入他的书房,见到的东西,原来是一副他私藏的面具。 谢璟几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舍不得烧掉这些旧时的画作,确实是在铤而走险。 他没想过瞒谈思琅一辈子。 他本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秋海棠再次开花,等到燕京城再次初雪,等到他得了闲、他们二人一道去江南听春风旖旎、看秋雨淅沥,等到谈思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虽已在岸上生了根,却到底还未长成一株足够繁茂、不惧风雨的树。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谈思琅终于侧过脸去,抬眼看向谢璟,“你知道的,我想要听真话。” 她本想直接回尚书府。 但是脚步跨过谢府大门的那一刻,看着门前的石狮子,她又调转了脚步。 这是她和谢璟之间的事情。 一如既往,她愿意再听一次解释。 而且,在知晓谢璟隐秘的心思时,除却被欺骗的不满,她心中似乎还翻涌着别样的情绪。 她不敢确认、不敢深思。 她想要先听听谢璟如何说。 谈思琅不紧不慢道:“你说罢,我听。” “抱歉,”谢璟缓缓开口,“擅自喜欢了你很多年。” 该从哪里说起呢? 是幼时的小玩意,还是惊鸿一瞥的烟花? 是花园中的偶遇,还是蔡府门前的妒忌? 是成堆的旧画卷,还是白云书院的心跳? “夫人想从哪里听起?”谢璟低声问道。 他知晓,夫人还是心软了。 夫人给了他一次坦白的机会。 夫人也曾给过裴朔这个机会,但他显然是浪费了。 “从一开始,”谈思琅闷声答道,“从你口中的傻笑开始。” 她这一整个下午都乱得很。 谢璟轻声唤道:“三娘。” 他知晓,此时的他不可再用任何手段、不可再说任何的花言巧语。 不可抵赖、不可狡辩、不可错上加错。 他要做的,只能是承认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承认自己并非光风霁月的君子,然后……等待她的宣判。 这笔感情的乱账里,谈思琅是唯一的判官。 也是他唯一的生机。 若还想要有以后,他只能在此刻便选择真真正正的坦诚。 “那时我已在将军府住了好些年,整日都埋在我儿时并不喜欢的书卷里。直到有一日,我因课业不顺,心中郁郁,抬头眺望时,看见了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你。” 看见了尚还小小一团的三娘的笑。 “后来你时不时来给我送东西,”谢璟仰了仰头,方才继续道,“多谢你。” 若是他的心思能一直那般纯粹,他大概可以在许多年以后、孤身一人回到京城时,温和而平静地对谈思琅说出一句“当年的事,某多谢谈夫人照顾;往后谈夫人若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请一定要开口”。 可人的心思与欲念是最难控制的。 谈思琅愈发心乱:“那时候……” 其实是母亲让她去的。 “三娘放心,那时候我并未对三娘生出任何男女之情,我可以保证,”谢璟的情绪平静了些,“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位女郎应该被很多很多人珍视,应该一辈子平安顺遂。” 当然,现在的他仍旧这样觉得。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瞟了谈思琅一眼。 眼尾没有红。 没哭过。 还好。 “你及笄那年,我在将军府的后花园中见过你,”谢璟道,“那日我攀折了一朵与你鬓边无二的海棠。” 海棠无香,他心中鼓鼓涨涨的喜欢也没有气味。 “那之后,我常常寻借口去将军府,却又总是错过你。” 天都在帮她躲开他。 “其实我有想过,如果当初我去将军府时总能见到你,去江南之后,我会不会渐渐放下你。”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在西子湖畔想起她的笑颜,在九溪十八涧想起她那句“一路平安”;公务的闲暇,他在山明水秀、莺啼燕语的武林城中画下了她的身影。 谈思琅嗫嚅了一声,并未打断他。 “后来,回京之后的那个元夕,我在如意楼中遇见了你。我自作主张,把那次相遇当作了一种缘分,”谢璟犹在往下说,“抱歉,我不问自取,拿走了被你遗落在角落的面具。” 又在白云书院,再次对她动了比三年前更不可压抑的凡心。 谈思琅问:“回门的第二日,你为何不说?”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他要如何说呢? 谈思琅摆弄着团扇的扇柄。 这团扇下坠着的络子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我只是在自私地偷看不属于我的风景,”谢璟道,“我动心之时,你尚是我的……弟妹。” 那是他见不得光的觊觎。 谈思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他也没换过庚帖……” 她越说声音越小。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帮谢璟强行狡辩吗? 谈三娘,你在说什么晕头转向的胡话…… 完全不像个世家贵女。 谢璟一愣,心中冒出一线隐秘的欢喜,他深吸一口气:“而且,这桩婚事……” “不是圣上的意思罢。”谈思琅低声接话。 她已经猜到了。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直愣愣插入谢璟心间。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像一年前那般,夷然自若地与谈思琅说一句“是弃是留,但凭谈小姐心意”。 可是他说不出口。 若是没有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或许他尚能做到壮士断腕、自请离京,从此与她再不相见。 然而如今的他,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 谈思琅道:“我退婚后,你总来尚书府寻我父亲商量公事,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礼部与大理寺,不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处吗?” 谢璟点头承认:“三娘与……他退婚后,我本欲徐徐图之,待到时机成熟,再向尚书府提亲。” “为何不这样做呢?”谈思琅后知后觉,所以当初谢璟送她糕点,其实是一次试探。 谢璟道:“三娘可还记得春闱放榜那一日?” 谈思琅默不作声。 她记得,那日她被人冲撞,好是狼狈;还好遇见他,将她送回了尚书府。 谢璟继续道:“谈尚书问我,觉得陈家四郎与许家二郎如何,我记得,那两位郎君都与三娘年岁相仿。” 他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订下婚约。 除却与裴朔尚有婚约的三娘,他素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去争取的性子。 所以那日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之时,他沉声说,他想要一桩婚事。 一桩与礼部尚书三女谈思琅的婚事。 “我知道,三娘最厌恶旁人的欺瞒与哄骗,”谢璟哑声道,“而我却在一开始就骗了三娘。” “抱歉。” “我说完了。” 他闭着眼,不去看眼前的妻子,也不去看窗外的春花,语带涩然:“……还请夫人罚我,莫要厌我。” 他舍不得再装模作样唤她“三娘”。 第59章 不舍 夫妻二人都需要冷静一番。 谢璟独自一人去了饮月湖畔。 没有羊角灯,唯有孤零零的弯月在湖面洒下寂寂清辉。 夜风微潮。 他在那一方怪石前站定,没询问什么,只是张开双臂、虚虚一握,好像隔着大半年的时光抱住了谈思琅曾送他的那一把夜风。 今日的夜风与那日无二,都是湿漉漉的温柔。 如今尚还是春日,摇荡的绿草之间没有流萤。 天际也没有忽闪忽闪的星。 他再次双脚悬空。 风过之时,月色浮动的湖面银光粼粼,像是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 青阳轻手轻脚地点了灯,便退出主屋。 她与候在廊下的槐序对视一眼,小声道:“我们要不要去尚书府传一声信……” 这还是大婚过后,姑娘与姑爷头一回吵得这样厉害。 虽然方才屋中没什么动静,但吵过之后姑爷直接离开了栖竹院、甚至披着月色出了府。 槐序思索片刻,摇摇头:“等等看姑娘怎么说,姑娘有自己的主意。” 青阳担忧地望了一眼屋内。 屏风上映着一道茕茕的影。 她皱着一张脸:“昨日不还好好的,都因为我平白无故提什么姑爷的画……” 可,那画上画的分明就是姑娘啊。 在离开之前,谢璟将他这些年所有的诗画书信、连同谈思琅曾经送他那些小物件以及那一副他私藏的昆仑奴面具都留在了主屋。 彼时,他纠结许久,还是未能将那句违心的“但凭夫人心意”说出口。 谈思琅双手抱膝,蜷在软榻上。 她有想过,去寻母亲、或者去寻阿姐、亦或者去寻姚清嘉;去问问他们,如今的她应该如何选择。 但她不知该从何开口。 见到他们,她应该说些什么呢? 难道说她因为谢璟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便想要和离吗? 她抬眼看向明月之下的连翘花。 ……可她根本就不想。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特别是在他向她说清一切之后。 谈思琅将脸埋入膝盖,一点一点地梳理自己搅成一团的思绪。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的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 是他算计她的婚事、心思深沉让她发怵吗? 是他竟倾慕表弟的青梅,让她觉得难堪吗? 还是觉得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荒唐? 是吗? 谢璟那直白又明了的倾慕,就像是一簇开得正盛的芍药花。 她很受用、很喜欢。 但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觉得,这簇芍药似乎是凌霄而生。 它是一株经不起雨打风吹的无根之花。 谈思琅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从脚边的漆盒中拿出那副面具。 她将面具覆在脸上,透过黑洞洞的眼空,看向她早已无比熟悉的栖竹院。 庭院间的树梢上点缀着她喜欢的通草花。 屋檐下悬挂着她亲自挑选的风灯。 此间,处处都是她这大半年来留下的痕迹,也处处都飘荡过她的欢笑声。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那一刻,她想的分明就是…… 原来那簇芍药,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根太过丑陋,便小心翼翼地将它藏了起来。 看过画卷之后,谈思琅又翻起了堆叠在漆盒中的并未寄出的信件。 谢璟在江南那三年公务极多,并没什么时间游山玩水,但只要见到新奇或是有趣的东西,他都会记下来,然后在最尾写上一句,盼与三娘共赏;信件翻到最后,三娘变成了夫人。 最后那几封信是他去岁去承德的时候写的。 三四年间,他的笔迹略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句自始至终的“寤寐思服”。 谈思琅恍然,她从午后起一直不敢直视的心绪,原来是惊喜。 订婚之后所有她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解答,谢璟在丹枫坞中说的话也都有了佐证。 不是因为谈尚书。 不是因为圣旨。 而是单纯因为,他在暗中倾慕了她许多年。 所以他知晓她的喜好。 所以他了解她的情绪。 谈思琅长长呼出一口气,半倚在软榻之间,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确实在回过神来之后,有过一瞬间的害怕,正如柳梦梅也念过“怕也,怕也”的唱词;但是在那之后,他还念过“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 谈思琅低声自骂了一句“没出息”。 喜欢就喜欢,还偏生要断章取义去寻人家的戏文做引子。 她又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即使没出息,她也不要欺骗自己的心。 她承认,她就是喜欢上了谢璟。 而且已不是可以随随便便抹去的一点点。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因何开始。 她讨厌被人欺骗。 可是因为名为“喜欢”的情绪,她又愿意原谅谢璟一回。 喜欢与心动不同,它是墨守陈规时弹错的那一粒音,更是破例与偏心。 当然,这是看在他方才没有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的份上。 他将自己全盘袒露在她眼前。 若他也开口便是自以为是的辩驳和强词夺理的谎话,她可能真的会选择与他和离。 谈思琅再次看向桌案上的画卷与书信。 春风掠过半开的支摘窗,吹起书信的一角。 谈思琅赶忙伸手将它们压住。 她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忽然明白了“如何都好”是何意思。 不过,谢璟毕竟是真的骗了她…… 而且,是他让她罚他的。 她要晾他三天。 哼哼。 …… 翌日。 戌正。 谈思琅认命般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她就不是在认清自己的心意之后还能晾着旁人的性子。 其实在谢璟径直说出那句“抱歉,擅自喜欢了你很多年”作为开场白的时候,她就已经消气了。 她将发烫的双颊埋入软枕之间。 谢璟口中的这份喜欢并不符合俗世的道德,可她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她果真是对不上赐婚诏书上那些夸赞之词的。 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璟,想起在马车之中、酒楼之上的吻。 或许……他们才是同类。 谈思琅弯了弯嘴角,又匆匆忙忙地绷紧唇瓣。 她翻身下榻,再一次翻看那一摞书信。 与她从游记中看来的武林城不一样,谢大人笔下的江南,竟是毛茸茸的。 是很可爱的,让人心生向往。 谈思琅对着青阳招了招手,斟酌着问:“后厨那边今日还做了什么吃食吗?” 青阳不知所以:“娘……姑娘可是饿了?” 谈思琅摇摇头。 她是在想谢璟有没有回府。 听闻昨夜他是在书房中歇的。 她攥了攥裙摆,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站起身来。 她还有没说完的话要问谢璟。 青阳跟了上去。 谈思琅挥挥手,让她退下。 青阳一脸担忧。 谈思琅勾了勾嘴角:“我没事的。” 青阳道:“昨日都怪我,姑娘罚我罢。” “哪里能怪你,还好有你,”谈思琅道,“一阵你自己去账房支些赏钱。” 青阳一愣。 谈思琅摆摆手:“去罢去罢。” 待青阳离开后,谈思琅理了理裙摆,方才缓缓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行出五六步,她抬眼一望,却见连廊尽头,正站着一个人。 他们的目光遥遥相撞。 是谢璟。 二人都没有动。 栖竹院中的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凝驻。 最终,是谢璟先动了脚步。 他快步走到谈思琅身前。 近乎是在跑。 他在谈思琅身前板正地站定,而后淡淡陈述道:“这条连廊,只能去书房。” 谈思琅轻抿下唇。 谢璟沉声道:“所以……夫人是来找我的。” 今日是个晴夜。 温朗的月色将谢璟团团包裹。 谈思琅没答话。 看着谢璟眉宇间的倦意与眼下的乌青,她又乱了。 谢璟温声问:“昨夜睡得好吗?” 谈思琅并不答他这句仿佛寻常寒暄的问话:“我有话要问你。” 谢璟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终于还是到了宣判的时刻。 在她主动来寻他前,他本不该去见她、影响她的决定的。 但他实在是想看看她,便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 他想着,在窗外偷偷看她一眼就好;哪知,她也恰好站在连廊的另一端。 这算是缘分吗? “其实,你可以把那些东西都烧掉的,”谈思琅道,“对不对?” 谢璟敛眸。 谈思琅追问道:“为什么不呢?扔掉也好、烧掉也罢,总之,销毁掉他们,你就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他和陛下之间的对话旁人不会知晓,这些旧物,便是他唯一的把柄。 夜风吹过新绿的枝桠。 风声之中是谢璟的答案。 他说:“因为舍不得。” 他曾许多次点燃炭盆,但都舍不得将这些旧物掷入其间。 “这也是我的答案。”谈思琅一字一顿道。 谢璟抬眼看向她,因着心绪尚还纷乱,是以并未听明白她话中之意。 谈思琅没有多做解释:“你还在别的事情上……骗过我吗?” 谢璟思索了好一阵,方才肯定地摇头。 “去岁中秋的时候,你答应不会哄骗我的。”谈思琅低声道。 谢璟忽然道:“我们画押罢。” 谈思琅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被谢璟带到了书房之中。 谢大人在一张纸上写下,若是往后再哄骗她,便净身出户云云。 谈思琅愕然。 谢璟已签字画押。 谈思琅咬了咬唇:“如果我昨日没突然想起晒书、还翻出你的画卷,其实你也可以哄我一辈子。” “不会,”谢璟道,“我没想过瞒你一辈子,我只是想等你再……喜欢我一些。” 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想的。 他怕她接受不了并不磊落的他。 在一等再等的过程之中,他愈发无法接受她的离开。 他变得自相矛盾。 在风平浪静时,他不想让她沾染任何灰暗的情绪;但在山雨欲来之际,他的不舍,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她。 这两日,他所有冠冕堂皇的话语之下,其实都是七个字: 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听着谈思琅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过往那些年,在我这里,你的喜欢并没有给我造成过任何困扰、也并没有错;于我而言……你唯一的错处便是在婚事上欺骗了我。” 谢璟的心再次飘向悬崖边。 进是粉身碎骨,退是草木成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0章 尾声【完结】 第60章 尾声 “我在刚知道的时候,确实有生气过。”谈思琅道。 但她今日不是来和他说这个的。 谢璟的掌心有些麻,惹得舌尖也微微发麻:“……是我不好。” “如今天气渐暖,”谈思琅忽然转开了话头,“不用汤婆子,床榻间也很是暖和。” 谢璟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所以,是说以后不需要他了吗? 他的目光飘向谈思琅垂在裙边的指尖。 那道目光轻飘飘的,却又像饮月湖畔的巨石一样重。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作为最后的挣扎。 但是好半天,他也只想出了一句平平淡淡的“这样啊”。 他要说的,都在昨日说清楚了。 “你怎么不看我了呀?”谈思琅问。 谢璟嘴唇翕张,没有答话,也没有抬头,只是静静想象着她的表情。 是认真?又或者执拗?亦或是失望? “方才想来寝屋找我,还有拉着我来书房签字画押的时候不是很大胆吗?此刻怎么又在害怕了?”谈思琅追问道,“……是害怕我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和离书?” 如他所说,这条连廊只连通书房和寝屋。 她是去寻他的。 他也是来寻她的。 谢璟从干涩的喉间挤出一声极轻却极肯定的“嗯”。 “舍不得我?” “嗯。” 屋中一静。 谢璟已经在想,若是之后他重新去尚书府求娶,会不会被谈大哥一扫把打出来了。 他离不开她了。 谈思琅身子微微前倾,凑到谢璟跟前:“看我好不好?” 谢璟顺着书房中昏黄的灯光抬眼。 他不可能对她说“不好”。 在抬眼的一瞬,他恰好对上了谈思琅含笑的眸。 谢璟紧绷的心弦倏地松开。 是了,她至少没有否认他那份本不该存在于世的喜欢。 谈思琅轻抿下唇,道:“昨夜我睡得不差,但也算不上好。” 她在接着方才的话,回答方才他们碰面之时他的那个略显突兀的问题。 谢璟下意识地低声答:“可要让人换一种熏香?又或者……” “以前,我以为是我已不习惯一个人睡,”谈思琅打断了他的话,她故作神秘地摸了摸衣袖,又将空空如也的掌心摊开在谢璟眼前,“但现在我才明白,习惯与否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掩饰自己心意的借口。 在他们短暂分开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他动心了。 殿试之时亦能出口成章的谢璟在此时却不知该回答什么话,他成了杂戏里打诨捧场的冲末,只会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引着谈思琅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有些欢喜。 却又不敢在此时就欢喜。 他不敢去深想她这些话、这些动作,究竟是何意。 他贪得无厌,还想听她给出更直白的宣判。 谈思琅道:“谢子瑜。” 如今的她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唤出这个名字。 谢璟敛起情绪,轻轻颔首:“我在。” “记得看我哦。”谈思琅道。 方才来书房的时候,她本是打算要先板着脸吓一吓谢璟,再扯上一大堆有的没的、让他忐忑三两刻钟的。 可她在连廊上见到他疾跑时,就改变主意了。 没有必要。 而且好麻烦。 她一字一顿道:“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嗯。”谢璟迎上她的目光。 也迎上即将到来的最终裁决。 期待与恐惧混合。 他的心绪变成了破晓之前的灰青色。 “你方才说,想等我再喜欢你一些。我不知是要多喜欢,”谈思琅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任自己彻底落入谢璟眸中的那一泓深潭之中,“我只知晓,我也心悦你。” 心悦淡然的你,也心悦失控的你。 心悦温柔体贴的你,也心悦妒意横生的你。 心悦会奔向我的你,也心悦陪我玩闹的你。 甚至心悦那个曾欺瞒过我的你。 “你说,我该怎么办呀?”她语气中有些故作的沮丧,眼中的笑意却是未散。 他做过的事情不会骗她。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溺死在那一泓深潭之中。 深潭之中让人心生惧意的静水会稳稳将她托起。 谢璟这才意识到,谈思琅那句“这也是我的答案”究竟是何意。 她竟也舍不得他。 悬崖畔狂风大作,他被吹向半空;但她却伸出手,温柔而有力地拉住了他的衣摆,让他重新站回坚实的地面。 那句“我也心悦你”在他耳畔反复回响,也在他心间震起绵绵的浪。 他在漫漫人世中踽踽独行的数年间,曾无数次奢望过这一刻的来临。 如今劫后余生、贪妄成真,只觉如梦似幻。 他不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谈思琅眉心微蹙,先是挠了挠谢璟的手背,复又用双手环住谢璟僵硬的脖颈:“你看到了,都是真的。” 春夜迢迢,子规啼月。 柔和的夜风之中有两颗兴奋而鼓噪的心在一唱一和。 二人四目相对。 比缠绵的吻更先落在谈思琅唇边的,是谢璟的一滴泪。 谢璟颇不自然地闭上了眼。 谈思琅轻抿唇边,而后摇了摇环着谢璟脖颈的手臂:“谢大人啊……” 谢璟仍闭着眼。 他眼前漆黑一片,但他却可以用谈思琅的心跳声、呼吸声、以及自己颈后那一片温热来确认,她就在他身前。 她没有离开。 他何其有幸。 他终于睁开眼,低声回应:“悠悠。” “阿璟。”谈思琅踮起脚尖,和窗外的月光一起吻向谢璟。 一个轻柔却不飘忽的吻。 一个短暂却不敷衍的吻。 谢璟俯身回应。 春风过时,冷冰冰的书房中弥漫着灼烫的旖旎。 谢璟哑声道:“多谢你。” 多谢你一次又一次接住我的不安。 多谢你竟也会心悦如此不堪的我- 上巳的前一日,谈思琅回了一趟尚书府、在府中住了一夜。 陈清于听闻谈思琅回家小住,还以为是她与谢璟生了嫌隙。 “没有的事,”谈思琅低着头,没提谢璟曾经的那些事,只轻声解释道,“就是明日上巳,我想与他去郊外,像那些……” 她越说越是羞赧。 都成婚大半年了,却忽然折腾这么一出,娘亲会不会觉得她莫名其妙? 陈清于一愣,她向来了解谈思琅,回过味来之后,便问道:“与他在三月三……踏青?” 她轻笑一声,想着,这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吗? 真有意思。 谈思琅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嗯”。 与谢璟说开之后,看着谢璟曾写下的信件、画下的长卷,比起生气,她其实是有些遗憾。 遗憾这桩婚事不够完整。 遗憾他们没有早些真正遇见。 那日谢璟让她罚他,也不知怎的,她就想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主意。 她说:“上巳那日,我们去京郊……相看,你重新求娶一回。” 谢璟竟也答应了。 彼时他笑着说这哪里算惩罚,还说到底是他欠她的,她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告诉他就成。 陈清于揉了揉谈思琅的发顶:“明日我来给悠悠绾发罢?” 她不觉得莫名其妙。 她只觉得,真好。 谢璟这般冷肃无情之人,竟也愿意配合三娘的小心思。 比起旁人口中的“谢大人与谈三娘感情甚好”,显然还是女儿红润的脸颊与笑盈盈的杏眼更能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安心。 这日夜里,谈思琅也学着谢璟曾经的模样,在花笺上写道: 泰和十五年,三月初二。 晴日,微风。 尚书府中,春花俱放,芳草如茵;燕喃喃,蜂簇簇。 甚美。 盼与夫君共赏。 搁笔之后,她差人将花笺送去了尚书府。 她可不要将写满心事的信都塞在一只紧紧锁上的宝匣中- 三月三日天气新,永定河畔人如织。 谈思琅一手握着团扇,一手却已与谢璟十指相扣。 她藏在团扇后,偷偷低笑。 应该没有人是这样相看的吧。 她偷瞄了一眼谢璟。 哪知谢璟也在看她。 谈思琅佯嗔道:“谢大人,看路呀,河畔游人这样多,一阵撞到人了可怎么办?” 谢璟笑着应是。 二人安安静静地在热闹的河畔走了小半刻钟。 谈思琅的肩膀时不时碰到谢璟的手臂。 谢璟忽然开口:“谈姑娘。” 谈思琅侧过脸去看他:“嗯?” 这人怎么忽然这样叫她! 谢璟正色道:“在下姓谢,名璟,表字子瑜,泰和九年得中探花,如今忝居大理寺卿之位。” 谈思琅扑哧一笑,手中的团扇一歪,露出她盛装打扮的俏脸:“我姓谈,名思琅,小字悠悠。” 那日她不过是说笑而已,其实就是想与他踏青罢了。 他怎么还真的演起来了。 好傻哦。 但是好开心。 二人装模作样地说起些时下年轻男女相看时会说的套话。 谢璟继续道:“我喜爱丹青。” “我喜爱制香。”谈思琅笑盈盈地配合谢璟,说起这些他们分明就早已知晓的事情。 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说对方的喜好。 团扇已被谈思琅塞到了谢璟手中,二人在明媚的花光柳影间、坦坦荡荡地相视而笑。 他们竟已这样了解彼此。 走过一株开得正好的海棠树时,谢璟脚下一顿:“少时我埋首书卷,性子有些阴沉,曾吓到过一位好心的女郎。” 谈思琅微愣,不知谢璟这又是哪一出。 谢璟缓缓道:“后来,我见过那位女郎比韶光更为灿烂的笑容,也见过那位女郎手中绚烂的烟花。原来,那位被我吓到的女郎,竟是我这一卷平平无奇的画中不可抹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他也见过这位女郎认真又倔强的泪光。 他侧过身去,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海棠:“今日是泰和十五年的三月初三,历书上说,宜嫁娶。” “嗯?”谈思琅的脸有些热。 “不知这位女郎可愿嫁给我?” 河畔人来人往,谈思琅却仰起脸,轻啄了一口谢璟的唇角。 谢璟在一声比百花醴更为甜润的“愿意”中,将手中的海棠簪在谈思琅鬓边;也将他怦然心动的瞬间,连同往后每一个与她相伴的瞬间,都簪在了她的鬓边-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