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终于不再那么刺骨了。
随着黑狼部被一战荡平，三十年和平盟约签订，那股弥漫在雁门关上空的肃杀之气，仿佛一夜之间被阳光融化得干干净净。
士兵们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营地里甚至能听到久违的笑骂声。
苏辰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他正躺在自己营帐门口的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厚实的狼皮毯子，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已经想好了。
“镇北大将军”这个头衔听起来威风，但实际上就是个麻烦的代名词。
等过几天，他就上道奏折，说自己水土不服，旧疾复发，需要长期静养，请辞一切职务。
皇帝就算不准，看在他泼天大功的份上，总不能把他硬拖回去。
到时候，他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雁门关，找个向阳的院子，每天晒晒太阳，听听小曲，把上辈子没睡够的觉全都补回来。
这小日子，简直美滋滋。
就在苏辰的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如同平地惊雷，让整个大营瞬间鸦雀无声。
苏辰一个激灵，从躺椅上差点翻下来。
又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一队禁军护卫着一名身穿大红蟒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大营。
陈猛等一众将领闻讯，连忙从各自的营帐中奔出，神情肃穆地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太监翻身下马，目光在跪倒的一众将领中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还愣在躺椅旁的苏辰身上。
他脸上堆起了菊花般的笑容，快走几步上前，亲自将苏辰搀扶住。
“哎哟，苏将军快快请起，您是国之栋梁，陛下特意嘱咐了，见您不必行此大礼。”
这番客气，让苏辰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老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了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北大将军苏辰，文韬武略，国士无双，北境一役，扬我大夏国威，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前面是一大段华丽无比的溢美之词，听得陈猛等人与有荣焉，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
苏辰却听得昏昏欲睡，只想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念到重点。
终于，老太监拔高了声调。
“……兹，为奖掖栋梁，砥砺国本，特擢升苏辰为‘太子太傅’，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即刻卸任北境军务，返回京城，辅佐储君，教导皇子，钦此！”
圣旨念完，整个大营静得落针可闻。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恭喜督军大人！贺喜督军大人！”
陈猛第一个跳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苏辰的肩膀上，激动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太子太傅！那可是未来天子的老师啊！翰林院掌院学士，天下文官之首！大人，您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其余将领也纷纷围了上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在他们看来，这是陛下对苏辰天大功绩的无上封赏！
然而，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苏辰，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褪去，心中一片冰凉。
他比谁都清楚。
太子太傅，听起来尊贵无比，实际上就是个荣誉头衔，除了给太子讲讲经义，屁用没有。
翰林院掌院学士，清贵是清贵了，却是彻底脱离了权力中枢，成了个修书撰史的吉祥物。
最关键的是，这两道任命，将他从手握十万兵权的“镇北大将军”任上，干干净净地剥离了出来。
这哪里是封赏？
这分明就是一道冰冷无情的兵权解除令！
是一场将猛虎关进 gilded cage的阳谋！
皇帝，终究还是怕了。
怕他这个睡着觉就能打胜仗的“神人”，怕这十万只知有苏将军，不知有皇帝的北境虎狼。
苏辰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他想抗旨，他想找个理由拖延。
哪怕是装病，也比回到那个吃人的京城要好。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迟疑，那宣旨的老太监依旧满脸微笑，不紧不慢地又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咱家来时，陛下还特意嘱咐了一件事。”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苏辰的耳中。
“陛下圣明，体恤苏将军为国操劳，已有数年未见慈母。故而，已派人将苏老夫人从清河县接入京中颐养天年，并赏赐了上好的宅邸。”
老太监笑眯眯地看着苏辰，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怜悯。
“陛下说，将军劳苦功高，也该早日回京，与家人团聚，以尽孝道了。”
轰！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苏辰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母亲……
他唯一的软肋，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已经被对方稳稳地攥在了手里。
这已经不是阳谋了。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
苏辰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费了这么大劲，打了这么多场不想打的仗，结果只是从一个大笼子，换到了一个更小、更华丽的笼子。
良久。
他在陈猛等人不解的目光中，缓缓推开众人，走上前去。
他撩起衣袍，对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深深地俯身跪下，将额头重重地贴在了冰冷的冻土之上。
“臣，苏辰……”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领旨，谢恩。”
半个时辰后，象征着北境最高军权的帅印兵符，被苏辰亲手交出。
那身沉重冰冷的铁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文官的青色朝服。
当苏辰登上那辆返回京城的马车时，雁门关下，十万将士自发列队相送。
他们没有呼喊，只是沉默地行着注目礼。
那一道道复杂的目光里，有不解，有惋惜，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辰靠在柔软的坐垫上，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面可以安静一点了吗？
他只想好好补个觉。
哪怕，是在去往囚笼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