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华，像一床用金线绣成的锦被，看着华丽，盖在身上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帝赏赐的府邸坐落在朱雀大街最好的地段，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雕梁画栋，奇石罗列，比苏辰上辈子见过的任何一座公园都要精致。
王氏被接到府里时，激动得差点晕过去，拉着苏辰的手，粗糙的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了半天，眼泪就没停过。
“好，好啊……我儿出息了，娘这辈子，值了。”
苏辰笑着应承，亲自为母亲擦去眼泪，安排最好的厢房，找来最机灵的丫鬟婆子伺候。
他看起来像一个功成名就、孝顺体贴的完美儿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每天，他会按时起床，穿上那身代表着“太子太傅”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繁复官服，坐上马车，去东宫给太子讲半个时辰的《大学》，再去翰林院点个卯，然后就回到这座名为“苏府”的华美囚笼里。
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他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仿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逃离这一切。
他不再关心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也不在乎丞相王景又在如何构陷太子一党。
他甚至有些厌恶起了那个在他梦里喋喋不休的系统。
如果不是这个鬼东西，他现在应该还在清河县的某个角落，为了每天能吃上一口饱饭而发愁，虽然辛苦，但至少自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京城，母亲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别人的手里，连想逃都无处可逃。
就这么毁了吧。
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这个系统，这个世界，都跟他没关系了。
他只想睡，睡到地老天荒。
……
这一次的睡眠，格外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苏辰发现自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被某个拿着戒尺的老头揪着耳朵，逼着背书。
周围没有学堂，没有竹简，也没有戒尺敲打手心的清脆声响。
他缓缓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浩瀚星空之中。
无数星辰在他身边缓缓流转，拉出璀璨的光带，巨大而沉默，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威严。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
就在苏辰以为这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时，他面前的星光开始汇聚。
无数璀璨的光点，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虫，凝聚成一个模糊而巨大的人形轮廓。
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却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智慧与威严。
苏辰能感觉到，孔子、孙子、吴起、尉缭子……那些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的所有圣贤虚影，都只是这个集合体的一小部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系统的本体。
紧接着，一道不含任何感情，却又仿佛响彻整个宇宙的意念，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这不再是机械的提示音。
这是一种真正的交流。
【你很困惑。】
苏辰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意识回应。
“我不是困惑，我是绝望。你们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现在又想干什么？”
【我们并非要干涉你的人生。】
那浩瀚的意念继续响起。
【我们，是在自救。】
“自救？”
苏辰觉得有些可笑。
“你们都死了几千年了，还救什么？”
【形体虽死，但思想不灭。】
光影集合体似乎没有被他的无礼激怒，意念平静地流淌着。
【你所知的我们，是上古时代的先贤。我们穷尽一生，探寻天地至理，最终归于‘王道’。以仁为本，以德治国，顺应天时，无为而治。此道，可保文明之火，千年不息。】
【然，道有阴阳。有‘王道’，便有‘霸道’。】
【霸道者，以力假仁，以术驭人，以利为核，以欲为驱。其道虽能收一时之效，强盛一时之国，但若行至极致，必将导致礼崩乐坏，人心失序，最终天下大乱，文明倾覆，此为‘末法之劫’。】
苏辰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抓住了什么。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王景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推演天机，预见到千年之后，将有一场由‘霸道’思想走到极致而引发的‘末法之劫’。届时，整个文明都将毁于一旦。】
【丞相王景，便是这场浩劫的应劫之人。他并非单纯的权臣，他是‘霸道’思想的集大成者，是这股毁灭力量在人间的化身。】
【而此系统，并非为你一人打造。它是我们所有先贤，在预见到未来之后，耗尽最后的心神，共同炼制的‘文明火种传承器’。】
苏-辰彻底震惊了。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教学系统，却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宏大的秘闻。
他消化了许久，才用意识发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全天下那么多人，那么多英雄豪杰，为什么偏偏选中我这个只想混吃等死的咸鱼？”
那浩瀚的意念，沉默了片刻。
随后，一道前所未有的，仿佛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念，直击苏辰的灵魂深处。
【因为你的‘无为’，你的‘不争’。】
【因为你那发自灵魂深处，对‘躺平’的渴望，恰恰最契合‘王道’的核心——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英雄豪杰，易被权柄腐化。智者谋士，易被欲望吞噬。唯有你，不会被权力腐化，因为你根本不想要权力。】
【你，是唯一能承载这份传承，并最终拨乱反正的人。】
梦境中的星空开始剧烈地晃动，那巨大的光影逐渐消散。
在意识彻底回归身体之前，苏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我们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
【恰恰是因为，你只想在一个英雄都无法安睡的世界里，睡一个好觉。】
……
“呼！”
苏辰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窗外，天光微亮。
他呆呆地坐着，梦里那番对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原来，他不是来这个世界享福的。
他是来救世的。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谬至极，可笑至极。
他依旧想躺平，这个念头像烙铁一样刻在骨子里。
但系统让他无比清晰地明白了另一件事。
丞相王景，那个‘霸道’的化身不死，这个世界就会一步步走向毁灭。
天下不宁，他就永无安睡之日。
他的“躺平”，第一次与“救世”这个沉重无比的词，捆绑在了一起。
苏辰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直娘贼……”
他低声骂了一句。
“想睡个安稳觉，怎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