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周府。
“啪!”
上好的湖笔被硬生生折成两段,墨汁溅上了周然那张俊秀却扭曲的脸。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份从南阳府传回来的信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风箱里憋着一股即将炸开的气。
信上写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可连在一起,却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谬。
什么叫“梦改农器,福泽一县”?
什么叫“睡断奇案,神明附体”?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最后那句——“清河百姓感其恩德,家家户户,已为其立长生牌位”。
长生牌位?
就凭那个除了睡觉一无是处的乡野村夫?
那个鸠占鹊巢,窃取了自己十六年富贵人生的骗子?
周然本以为,苏辰被贬斥到清河县那种穷乡僻壤,就等于被扔进了泥潭。
他每天都在想象着苏辰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最终被灰溜溜地赶回老家的场景。
那会是他最美妙的下酒菜。
可现实呢?
现实是那个泥潭,居然被苏辰睡成了一片福地!
而自己,那个真正的周家少爷,在京城苦心经营,拜谒名师,结交才俊,却始终像个局外人。
那些士族子弟,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可那骨子里的轻蔑,就像衣服上的霉点,怎么洗都洗不掉。
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毒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疯狂燃烧。
……
三日后,曲江池畔,兰亭文会。
这里是京城年轻一辈文人墨客最负盛名的雅集之地。
周然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手持玉骨折扇,努力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穿梭于人群之中。
他需要这种场合来证明自己。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又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名字。
“听说了吗?清河县那位状元县令,苏辰苏大人,当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啊!”
一名身着华服的公子哥,正唾沫横飞地向周围人讲述着他听来的“传奇”。
“据说那清河县大旱,苏大人只是在县衙后院的摇椅上睡了一觉,醒来便画出了两种神仙农具的图纸,什么龙骨水车,曲辕犁,一天能顶过去十天用!”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何止啊!我听我那在南阳府做官的表叔说,前几日清河县出了桩囤粮大案,案犯账目做得天衣无缝,老县丞审了几天都束手无策。结果苏大人升堂,往椅子上一靠,当堂睡着了!”
“睡着了?”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没错!就在睡梦之中,苏大人嘴里嘟囔出几句梦话,竟一语道破了案犯藏匿证据的玄机!当场人证物证俱获!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苏大人是‘睡仙’降世,‘闭眼断阴阳’啊!”
“真名士!这才是真正的心系百姓,不拘小节的真名士风骨!”
赞叹声此起彼伏。
周然听着这些吹捧,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再也忍不住了。
“诸位!”
他排开众人,走了进去,脸上带着一丝强撑的冷笑。
“在下与那位苏县令,曾有同乡之谊。据我所知,他十六岁前,连《三字经》都背不齐全,何来的满腹经纶?依我之见,这一切,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把戏罢了!”
他以为自己的“内幕”消息,会引起众人的重视。
谁知,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
片刻后,那华服公子率先嗤笑出声。
“周兄,你这话可就有些……小家子气了。”
“是啊,我等议论的是金殿之上敢于酣睡,一朝外放便能造福一方的国之栋梁。你却拿些陈年旧事来诽谤,岂非是出于嫉妒?”
“就是!苏大人若真是草包,岂能写出‘以民为本’那等惊世之言?岂能得陛下青睐?周兄,做人要厚道啊!”
嘲笑声,议论声,像潮水一般将周然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想反驳,想大声告诉所有人,你们都被骗了,那个家伙就是个骗子!
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在苏辰那光芒万丈的“神迹”面前,他的一切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活像一个跳梁小丑。
周然狼狈地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
失魂落魄地回到周府,周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砸碎了一整套他最心爱的汝窑茶具。
就在他失意至极,感觉整个世界都与他为敌时,管家匆匆前来禀报。
“少爷,门外……门外有客求见。”
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见!”
周然怒吼道。
“可……可那马车上的徽记,是……是丞相府的!”
周然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丞相府?
他怀着满腹的疑惑与不安,来到了前厅。
只见一名身着四品官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正端坐在主位上,悠闲地品着茶。
正是吏部侍郎,张承。
“周公子,别来无恙啊。”
张承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大人……”
周然连忙躬身行礼,心中愈发忐忑。
他这种商贾之家的子弟,平日里连见一位主簿都难,更何况是丞相心腹,朝中四品大员。
张承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
“丞相大人,很欣赏你的才华。”
周然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丞相大人认为,你不该被一个窃取了你身份,如今又装神弄鬼之人的光芒所掩盖。”
张承的每一句话,都像钩子一样,精准地勾住了周然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苏辰是天上的‘文曲星’,而你,才是地上本该继承家业的‘真龙’。”
张承站起身,缓缓踱到周然身边,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是时候,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才俊了。”
周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大人……此话何意?”
张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轻轻放在桌上。
“本官需要你站出来,利用你对苏辰过往的了解,向天下人‘揭发’他那副虚伪的面孔。”
他指了指那份卷宗。
“这里面,是他过去所有不学无術,顽劣不堪的‘证据’,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只要你做了。”
张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私语。
“事成之后,丞相大人不仅能保举你入翰林,光宗耀祖。更能动用关系,让你周家,脱去商籍,晋身‘士族’!”
士族!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周然的天灵盖上!
这是他,乃至他周家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张承。
张承只是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黑色的铁质令牌,放在了卷宗之上。
“事不宜迟,周公子,该你做决断了。”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
空旷的前厅里,只剩下周然一人。
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枚冰冷的令牌。
窗外,是京城的万家灯火。
他遥遥望向清河县的方向,那里的夜空,仿佛也有一颗星辰,亮得格外刺眼。
周然的眼神,在剧烈的挣扎与蚀骨的怨毒之间,疯狂变换。
最终,他手掌握紧,那坚硬的令牌边缘,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