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纸很薄,很轻。
可在苏辰的手中,却重若千钧。
信上那寥寥几行字,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将他浑身上下那股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慵懒困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丞相府。
北境官粮。
他一直以为自己从京城那个漩涡里,已经成功脱身了。
他甚至为自己能找到清河县这么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躺平圣地”而沾沾自喜。
现在看来,他不是跳出了漩涡。
他只是从一个大漩涡的边缘,一头扎进了另一个小漩涡的核心。
而且这两个漩涡,他娘的还是连通的。
“大……大人……”
王县丞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他只是凑过去瞥了一眼,整张脸就已经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个在县城干了一辈子的老吏,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南阳府的知府大人。
至于“丞相”这两个字,那只存在于戏文和朝廷邸报里,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可现在,这颗星辰,带着足以将整个清河县碾成齑粉的重量,砸在了他的面前。
苏辰缓缓地,将那封信折好,揣进怀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只是在收藏一张普通的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揣进怀里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把人带到后衙密室。”
苏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本官,要亲自审一审。”
……
县衙后院,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密室。
油灯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钱通和那名周家旁支的管事,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扔在地上。
他们原本的有恃无恐,早已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土崩瓦解。
苏辰没有坐上审案的官椅,只是搬了张普通的木凳,坐在两人面前,距离不过三尺。
王县丞拿着纸笔,站在一旁,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说吧。”
苏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两个犯人的心上。
“从头说,一个字都不要漏。”
钱通早已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如何与周家旁支搭上线,如何利用对方的关系,打通关节,将一批批来路不明的粮食,伪装成南阳府的商粮,销往各地,牟取暴利的过程,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当问到粮食的最初来源时,他却支支吾吾起来。
“是……是周管事联系的,小人……小人只负责销货,别的……一概不知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周家管事的身上。
那管事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更知道,如果说了,自己会死得更快,更惨。
他把头埋在地上,死死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说。
密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王县丞急得满头大汗,几次想开口用刑,却又不敢打扰苏辰。
苏辰看着那个死不开口的管事,忽然觉得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审了一天案子,铁打的人也遭不住啊。
他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身子往后一靠,头歪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
他半眯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十六年了……”
“从北境……运到南阳……真是不容易……”
“一家老小……可都还在京城吧……”
这几句梦呓般的呢喃,轻飘飘的,却如同最锋利的尖刀,一瞬间刺穿了那名周家管事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鬼的眼神,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似乎已经睡着的年轻人。
他怎么会知道十六年?
他怎么会知道粮食从北境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京城!
这已经不是断案了,这是神仙掐算啊!
“噗通”一声。
周管事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涕泪横流。
“我说!我全都说!求大人饶我家人一命啊!”
他彻底崩溃了。
接下来的供词,让一旁的王县丞听得心惊肉跳,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原来,当朝丞相王景,利用职权,多年来一直暗中将北境粮仓的官粮偷运出来。
这些粮食,通过像周家这样的地方势力,被洗白成普通商粮,高价卖出。
所得的巨额利润,一部分用来结交朝中官员,另一部分,则用来在暗中豢养一支数量不明的私兵!
这已经不是贪腐了。
这是谋逆!
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王县丞记录的手,抖得连字都写不成形了。
而那周管事似乎是想彻底戴罪立功,保住一线生机,他一咬牙,又抛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秘密。
“大人!小人还知道一桩埋了十六年的陈年旧案!”
“说!”
苏辰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一条缝。
“十六年前,南阳周家的‘抱错案’……根本不是意外!”
周管事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恶毒的诅咒。
“那……那是丞相大人一手策划的!”
“什么?”
饶是苏辰,此刻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丞相大人一直想将富甲一方的周家彻底掌控在手中,便想出了这个偷天换日的毒计!”
“他利用了一个与周家有远亲关系,却家境贫寒的女人,也就是……也就是周然的生母。让她在周家主母生产之际,买通产婆,将两个刚出生的婴儿掉了包!”
“如此一来,流着周家血脉的真少爷,被送到了乡下。而一个毫无关系,却被他们捏在手里的‘假少`爷’,名正言顺地成了周家的继承人!”
“只要控制了这个假少爷,再由我们这些听命于丞相的旁支在一旁辅佐、蚕食,用不了二十年,整个周家的万贯家财,就都将成为丞相大人的囊中之物!”
轰!
一道惊雷,在苏辰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北境粮仓案,是丞相的“钱袋子”。
抱错案,是他伸向地方豪族,掠夺财富的“黑手套”。
自己这个倒霉的穿越者,从当上假少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这盘惊天大棋局里,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密室里,死寂一片。
周管事说完,便瘫在了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苏辰缓缓站起身,将那份写满了罪证,足以让整个大夏王朝都为之震动的供词,拿在了手里。
纸张很薄,却感觉像一座山一样沉重。
他走出密室,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看着手里的供词,忽然很想笑。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睡觉而已啊。
怎么就快进到单挑最终BOSS了?
这剧本不对啊!
他将供词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贴身藏起。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天,很蓝。
但他知道,一场足以将这片天都染成黑色的风暴,已经无可避免地,朝着他这个小小的清河县,席卷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