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劳顿十数日,当苏辰终于抵达南阳府清河县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不是累的,是没睡好。
马车太晃了。
前来迎接的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属官,看着新科状元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都暗自嘀咕。
莫非这位状元公,是因不满外放,忧思成疾?
只有苏辰自己知道,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一张床,一张不会晃的床,然后睡他个天昏地暗。
县衙门口,简单的欢迎仪式过后,众人簇拥着苏辰进入县衙大堂。
年过半百、须发微白的王县丞正准备慷慨陈词,汇报县中各项事务,展望一下未来。
苏辰却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打断了他。
“王县丞。”
“下官在。”
王县丞躬身应道,心中充满了对这位传奇状元的期待。
“本官……一路风尘,身子乏了。”
苏辰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断气。
“县中诸事,你比我熟。从今日起,所有公文,都先交由你处理。”
王县丞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这是何等的信任!状元公这是要放权于我,让我一展所长啊!
他正要激动地表一番忠心。
苏辰的下一句话,就飘了过来。
“你处理不了的……”
他顿了顿,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等我睡醒再说。”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石化当场的众人,径直在一名衙役的引领下,朝着后宅走去。
他上任第一件事,巡视的不是大堂,不是卷宗库,更不是大牢。
而是后宅的床榻。
嗯,梨花木的床架,够结实。
嗯,棉絮的被褥,够松软。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栽了上去,三息之内,便传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
王县丞是个勤勤恳懇的老官吏。
在清河县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小的主簿,一步一个脚印,熬到了从八品的县丞。
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对于新来的状元县令,他起初是抱着十二万分的期待。
京城里的传闻,他听了不下十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把这位苏大人描绘得神乎其神。
“金殿酣睡,梦中对答惊圣上。”
“‘以民为本’四字,振聋发聩!”
王县丞觉得,清河县的百姓,终于盼来了一位能为民做主的好官。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一天,苏大人在睡觉。
第二天,苏大人还在睡觉。
第三天,王县丞抱着一堆紧急的公文,终于忍不住了。
眼看就要春耕,可今年开春以来,滴雨未下,几条主要的灌溉河流都快见了底。
田里的土硬得跟石头一样。
更要命的是,县里农户们用的犁,大多还是那种笨重的老式木犁,人畜都费力,一天下来也翻不了几分地。
百姓愁眉不展,他这个县丞更是心急如焚。
他来到后宅院门外,恭敬地求见。
前来开门的侍从一脸为难。
“王大人,实在不巧,我家大人正在午睡。”
王县丞忍了。
第四天,他再去。
“王大人,真对不住,我家大人正在补回笼觉。”
王县丞又忍了。
第五天,他天不亮就守在门口,总该能见到了吧。
“王大人……我家大人……昨夜观星,正在梦周公……”
王县丞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
他看着手中那份关于春耕缺水、农具老旧的陈情书,只觉得字字泣血。
再这么睡下去,清河县今年就要颗粒无收了!
他不能再等了!
这位状元公,就算是被陛下宠信,也不能如此尸位素餐,罔顾民生!
王县丞心一横,把心头那点对上官的敬畏全都抛到了脑后。
他直接推开拦路的侍从,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后宅!
穿过月亮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梨树。
以及,梨树下那张悠哉悠哉的摇椅。
还有,摇椅上那个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年轻人。
王县丞的血压,“蹭”地一下就冲到了头顶。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悲愤!
无尽的悲愤!
我清河县百年清誉,难道就要毁于一个……睡不醒的状元郎之手?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摇椅前,看着苏辰那张安详的睡脸,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
“大……人……”
苏辰只是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王县丞再也忍不住了。
他将所有的愤怒、失望、焦急,都汇聚成了一声悲愤的呐喊。
“大人!春耕缺水,农具老旧,百姓生计无着,您就一点不着急吗!”
这一声,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吼得梨树上的叶子都簌簌发抖。
熟睡中的苏辰,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从深度的梦境中强行拽了出来。
梦里,他正被一个叫“墨子”的老头追着,非要让他背什么机关术的图纸,背不出来就要用机关鸟啄他。
此刻,梦境与现实交织,外界那句“缺水”、“农具”的嘶吼,精准地触发了系统。
王县丞见他只是皱眉,并未醒来,心中的失望达到了顶点。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草拟弹劾这位“懒散状元”的奏折了。
就在这时。
他听到那个睡着的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起来。
“吵……”
“水……水车……”
“高处……用龙骨……引水上坡……”
“犁……太笨了……”
“改……改曲辕……省力……”
“犁铧……加铁刃……”
这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就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王县丞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水车?
龙骨水车?引水上坡?
曲辕犁?犁铧加铁刃?
这些词,他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可不知为何,这几个简单的词组合在一起,却仿佛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清晰无比的画卷!
一种可以翻转叶片,将低处河水层层带到高处田埂的巨大轮车!
一种改变了犁辕形状,装上了锋利铁器,能让耕牛更省力、翻土更深的全新农具!
王县丞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他猛地想起了京城传来的那个,被他一度认为是无稽之谈的传说。
梦中得圣授!
难道……难道是真的?
这位苏大人,不是在睡觉,他是在……在梦中,为清河县的困局,寻找解决之道?!
一股巨大的震撼与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愤怒与怨气。
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激动与敬畏。
他看着那个还在嘟囔着“别啄了……我背……我背还不行吗”的年轻人,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是懒惰!
那是高人风范!
是看透了凡俗俗务,直抵问题核心的通天智慧!
王县丞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他激动得浑身发抖,险些就要当场跪下。
他猛地回过神来,对着身后闻声赶来的侍从,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带着颤音的急切声音命令道。
“快!快取笔墨纸砚来!”
“一个字都不许漏!把大人说的每一个字,都给老夫记下来!”
“这是……这是上天赐予我清河县的……神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