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从皇宫回到周家宅院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将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塞进枕头底下,感觉自己躺的不是柔软的枕头,而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北境粮仓。
钦差横死。
身世之谜。
这一个个词,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想要安稳睡觉的喉咙。
烦。
太烦了。
第二天,新科状元苏辰,第一次踏入了翰林院的大门。
翰林院里古树参天,绿荫匝地,除了偶尔响起的翻书声和几声慵懒的鸟鸣,便再无杂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混合着草木清香的味道,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苏辰眼睛一亮。
好地方!
他领了自己的位子,一个靠窗的书案,阳光正好,不冷不热。
同僚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想看看这位“金殿酣睡”的传奇状元,究竟有何三头六臂。
然后他们就看见,苏辰客气地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厚厚的《大夏地理志》,翻了不到两页。
他的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
最后,“啪”的一声,整个人脸朝下,结结实实地趴在了书上,发出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整个翰林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众编修、侍读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位……还真是……不拘一格啊。
自此,苏辰“懒散状元”的名声,算是彻底在官场小圈子里坐实了。
……
丞相府。
当朝丞相王景,年过六旬,须发皆白,正闭目养神。
他身前,一名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官员,正躬身汇报着什么。
此人正是王景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官拜吏部侍郎的张承。
“老师,学生已经打探清楚了。”
张承的声音压得很低。
“昨夜子时,确实有宫里的青布马车,将那苏辰接入了宫中,在静心斋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
王景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透出的光,锐利如刀。
“静心斋……”
他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
“陛下,这是坐不住了啊。”
他沉吟片刻,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你去会会他。”
“是,老师。学生这就去安排。”
张承领命,正要退下。
“不。”
王景却叫住了他,淡淡道。
“不要安排,要去‘偶遇’。”
张承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学生明白。”
……
下午,苏辰正睡得天昏地暗,口水都快把《大夏地理志》给浸透了,就被人轻轻推醒了。
“苏修撰,苏修撰?”
苏辰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在下吏部张承,今日来翰林院查阅些故旧档案,不想竟能在此巧遇苏状元,幸会幸会。”
张承的态度亲切得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苏辰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只觉得这人笑得跟只狐狸似的。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道。
“哦,张大人好。”
张承看着他那副没睡醒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色的轻蔑,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煦。
“苏状元大才,那篇策论至今仍在京中传颂。我府中藏了几本前朝孤本,正有些经义上的困惑,不知可否有幸,请苏状元去前面的‘静心茶楼’一叙,为下官解惑一二?”
鸿门宴来了。
苏辰心里叹了口气,刚睡饱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但他知道,躲不掉。
“好……好吧。”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跟着张承走出了翰林院。
静心茶楼,天字号雅间。
香茗,果品,一样不少。
张承屏退了下人,亲自为苏辰斟了一杯茶,言语间极尽拉拢之意。
“苏状元,不瞒你说,家师王丞相,平生最爱惜的便是人才。他老人家看了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说你是国之栋梁,未来的宰辅之才啊!”
苏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哦。”
张承笑容一滞,继续说道:“如今朝中新政在即,太子殿下与几位皇子,都求贤若渴。苏状元出身寒门,无根无萍,若想在京中立足,可得寻一棵能遮风避雨的大树才行啊。”
苏辰喝了口茶。
“嗯。”
张承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抛出更尖锐的问题。
“不知苏状元,对陛下欲推行的‘清丈田亩’一策,有何高见?”
苏辰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他。
张承精神一振,以为对方终于要开口了。
只听苏辰慢悠悠地问道。
“张大人,你们京城的桂花糕,哪家做得最地道?我听说福满楼的不错,但又有人说,他家的太甜了。”
“……”
张承的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他强忍着掀桌子的冲动,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苏状元真会说笑。这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啊。”
他决定不再兜圈子,图穷匕见。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迫感。
“苏状元,陛下如此器重于你,昨夜又深夜密召。不知……你对未来的仕途,究竟有何规划?”
“家师说了,只要你点个头,这翰林院,不过是你暂歇的踏板。不出三年,六部九卿,任君挑选!”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站队邀请了。
整个雅间的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寒门士子都疯狂的价码,面对这个足以决定生死的终极问题。
苏辰的反应是……
他脑袋一歪,靠在了背后舒适的太师椅上。
眼皮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带着节奏感的鼾声,在安静的雅间里,响了起来。
他竟然……又睡着了。
张承准备好的一整套威逼利诱的说辞,还有那无数用来瓦解对方心理防线的机锋话术,此刻全都死死地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看着对面那个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口水的年轻人。
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台上演了半天独角戏的小丑,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却早早地就睡着了。
羞辱!
这是极致的羞辱!
他从未见过如此“无懈可击”的对手。
你根本无法叫醒一个,装睡……不,是真的睡着了的人!
“好……好!好一个南阳苏辰!”
张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站起身,愤然拂袖而去。
雅间的门被重重地带上。
不知过了多久,茶楼外的喧嚣声渐渐远去。
靠在椅子上的苏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洞穿世事的清明与凝重。
麻烦。
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对付千年的狐狸,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一只睡着的猪。”
他轻声自语。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但也意味着,他已经正式进入了那条盘踞在朝堂之上的恶龙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