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那一番惊心动魄的问对,最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结局落幕。
苏辰,新科状元。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半日之内就飞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连带着“金殿酣睡”、“梦中对答”的离奇桥段,成了茶楼酒肆里最热门的谈资。
状元及第,琼林宴罢,便是授官。
当吏部的官员用一种混合了敬畏与好奇的眼神,宣布授予苏辰“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官职时,苏辰差点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
翰林院!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全大夏朝公认的“养老圣地”!
官职清贵,不用处理繁杂政务,每日的工作就是编书、修史、整理典籍,偶尔给皇帝当个顾问。
说白了,就是个国家级图书馆管理员。
事少,体面,离家近……不对,离床近!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带薪躺平的人生巅峰吗?
苏辰心满意足地领了官服,回到周家安排的宅院,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起了未来在翰林院的美好摸鱼生活。
每日点卯之后,就寻个僻静的书库,找一堆散发着墨香的古籍把自己围起来,然后……一觉睡到下值。
完美!
他美滋滋地盘算着,连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然而,他终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入夜,当他刚换上睡衣,准备实践一下新研究的“卧龙式”睡姿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周家的管家神色紧张地进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
苏辰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披上外衣来到前厅,只见一名须发皆白、身穿深褐色宦官服饰的老太监,正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就停在门外。
老太监见到苏辰,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躬身行礼。
“苏状元,咱家奉陛下密诏,请您入宫一叙。”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密诏。
一叙。
这几个字眼,让苏辰刚吃下去的晚饭都觉得有些堵得慌。
他那在翰林院睡大觉的美好未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
马车没有驶向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太和殿,而是在宫城深处绕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书房外。
此地名为“静心斋”,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
与金銮殿的威严浩大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内敛而压抑,连空气中飘散的龙涎香,都带着一股凝重的味道。
苏辰被老太监领了进去。
书房内,只点着几盏宫灯,光线昏暗。
夏景宗已经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明黄色常服,正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背对着他。
没有了九五之尊的仪仗,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寻常长者。
“你来了。”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
“臣,苏辰,参见陛下。”
苏辰躬身行礼,心里七上八下的。
“免礼。”
夏景宗缓缓转过身,示意老太监退下,整个书房里,便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苏辰。
“白日里,你的‘民本’之论,说得很好。”
皇帝先是开口赞了一句。
苏辰心中稍安,以为只是皇帝心血来潮,想找个人聊聊天。
然而,夏景宗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朕今日召你来,是有一件比修史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他话锋一转,从书案下层,取出了一份用牛皮纸封存得严严实实的卷宗,推到了苏辰面前。
那卷宗的边角已经磨损发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封皮上用朱砂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北境粮仓亏空案”。
苏辰的眼皮猛地一跳。
夏景宗的手指在卷宗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变得低沉而冰冷。
“我大夏北境,常年受瀚州蛮族侵扰,边军数十万,粮草乃国之命脉。”
“可这北境官仓,近十年来,年年上报丰足,可一旦朝廷急调,便处处亏空。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朕前后派了三任钦差前去查探,第一任,无功而返。第二任,查到一半,全家溺毙于归途的河中。第三任,还没到北境,就坠马摔死了。”
说到这里,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朝中有人跟朕说,这是意外。苏辰,你信吗?”
苏辰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恨不得当场大喊:“我信!我信还不行吗!求您别说了!”
这哪是什么差事,这分明是催命符啊!
夏景宗锐利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地盯着苏辰。
“朕查过你的底细,出身寒微,与京中各派势力都毫无瓜葛,就像一张白纸。你是最好的人选。”
“朕要你,替朕去北境,查清此事!”
苏辰心中哀嚎遍野,刚想用“臣学识浅薄,不堪大任”这种万金油的借口来推辞。
皇帝却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便抛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重磅炸弹。
“朕还查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夏景宗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当年负责押运北境粮草的一位总兵,手下有几个心腹校尉,后来都因故解甲归田,其中有几个,似乎与南阳周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你与周家的事,朕,略有耳闻。”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辰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周家!
十六年前的抱错案!
那个手眼通天的京城大人物!
他自己的身世之谜!
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在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被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苏辰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夏景宗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通体漆黑、入手冰凉的玄铁令牌,放在了卷宗之上。
令牌正面刻着一条狰狞的腾龙,背面则是一个篆体的“敕”字。
“这是玄龙卫的密探令牌,见此令如朕亲临,可调动北境除主帅外的一切兵马,便宜行事。”
皇帝站起身,走到苏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朕知道,你想‘清净’。”
“但天下未净,你何以独善其身?”
“去吧,查清真相。朕许你……真正的‘清净’。”
苏辰低头看着那枚冰冷的令牌,又抬头看了看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那在翰林院读书睡觉、与世无争的躺平大计,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许久,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
走出静心斋,深夜的冷风吹在脸上,苏辰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他只觉得手里的令牌,烫得像一块烙铁。
麻烦。
天大的麻烦。
看来,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得先把笼罩在头顶的这片天,给捅个窟窿出来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