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大夏朝的权力中枢,俗称金銮殿。
殿内香炉里升腾的紫檀香,气味醇厚,却也沉闷得让人头晕。
数百名文武官员,身穿繁复的朝服,如同泥塑木雕般分列两侧,连呼吸声都压抑到了最低。
阳光透过高大的格子窗,在大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一切都庄严得近乎凝固。
苏辰站在一众新科贡士的最前列,感觉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
昨夜,先是周文泰带着一堆账本,非要跟他汇报周家投诚后的产业交接。
好不容易送走了,太子府的东方朔又派人送来了据说是安神醒脑的东宫特供名茶。
紧接着,三皇子、五皇子的人也闻风而动,送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波接一波,折腾到天快亮才算完。
苏辰几乎一夜没合眼。
此刻站在这沉闷压抑的大殿里,听着礼官宣读着冗长而单调的仪典流程,那声音就像是夏日午后最烦人的蝉鸣,一声声,一阵阵,催着他的意识滑向无边的黑暗。
他强撑着精神,视野里的景象已经开始出现重影。
前面那位贡士的后脑勺,在他眼里一会儿变成一个,一会儿又分裂成两个。
脑袋越来越沉,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像是在啄米的小鸡。
“咚。”
他的额头,轻轻地磕在了前面那人的背上。
那人身体一僵,吓得差点跳起来,却又不敢回头,只能拼命挺直腰背,用后背的力量把苏辰的头顶回去。
苏辰被这么一顶,稍微清醒了片刻,随即又是一阵更汹涌的困意袭来。
不行了。
要睡着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
“皇上驾到——!”
内侍尖锐悠长的唱喏声,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内炸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瞬间将苏辰那点残存的意识震得七零八落。
他只是机械地跟着众人跪下,磕头,整个过程都是懵的。
等他再抬起头时,高高的龙椅上,已经多了一道身穿明黄龙袍的身影。
那人面容威严,不怒自威,并未刻意释放什么气势,可他只是坐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唯有他,是唯一的光源。
他便是大夏朝的皇帝,夏景宗。
夏景宗的视线,如同缓行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跪着的百官,最后,落在了那群新科贡士的身上。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最后定格在了那个名字上。
苏辰。
那个写出“法为骨,仁为肉”的南阳解元。
那个被刘庸盛赞有“宰辅之才”的年轻人。
那个被太子和几个皇子争相拉拢的寒门奇才。
夏景宗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他倒要看看,是怎样的风骨,能写出那等石破天惊的文章。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那丝兴趣,便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什么?
在所有贡士都屏息凝神,或激动或紧张地等待天子垂问时,那个站在最前列的年轻人,竟然……
竟然靠着前面同伴的后背,脑袋一歪,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他睡着了。
他居然在这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和朕的面,睡着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岩浆般从夏景宗的心底喷涌而出。
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在这一瞬间,骤降冰点。
站在前排的几位内阁大学士,最先感受到了这股源自天子的怒火,一个个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头埋得更低了。
主考官刘庸心里“咯噔”一下,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当他看到苏辰那安详的睡颜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太子夏启更是心头狂跳,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这个苏辰,怎么……怎么敢?!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响彻大殿。
夏景宗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极致冒犯后的暴怒。
“金銮殿上,朝见天子,竟敢如此失仪!”
“来人!”
“给朕将此狂徒拖出去!”
话音落下,两名身材魁梧的金甲侍卫,迈着沉重的步伐,从殿外走了进来,甲胄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
完了,这个南阳来的会元,还没开始殿试,就要人头落地了。
刘庸和太子夏启几乎是同时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苏辰连日备考,许是……许是太过劳累,还请陛下开恩啊!”
夏景宗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却让两人如坠冰窟。
侍卫的大手,已经抓向了苏辰的肩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辰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盛怒的皇帝,惊恐的百官,还有两只正要抓住自己的铁钳般的大手。
什么情况?
这是在哪?
我……我不是在考试吗?
夏景宗看着他那副睡眼惺忪、一脸茫然的蠢样,怒火烧得更旺了。
他强压下立刻下令斩了这个狂徒的冲动,声音冷得像是能刮下冰渣。
“朕问你,南阳苏辰。”
“治国安邦,当以何为本?”
他要让此人死个明白。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藐视皇权的下场。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为苏辰捏了一把冷汗。
这不仅仅是策论,更是送命题。
答得好了,或许能留个全尸。
答得不好,怕是就要株连九族了。
苏辰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半梦半醒之间,外界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水。
皇帝的问题,在他耳中自动转化成了梦境里始皇帝与韩非子的辩题。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含混。
“回……回陛下……”
“治世……当以民为本……”
“而非……而非靠严刑峻法,压制民心……”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大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尤其是夏景宗。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本想治罪,本想发泄雷霆之怒,可这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却像一把钥匙,精准无比地插进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把锁里。
近年来,土地兼并愈发严重,世家门阀尾大不掉,民怨渐生。
他一直想推行新政,缓和阶级矛盾,收拢民心,却苦于阻力重重,不知从何处下手。
而苏辰的这句话,正中靶心!
大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夏景宗脸上的怒气,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
他盯着苏辰,追问道。
“何为以民为本?”
苏辰的大脑依旧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徘徊,始皇帝那霸道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使民有所居,有所食,有所盼……则民心自附。”
他便下意识地跟着念了出来。
“使民……有屋住,有饭吃,有盼头……民心,自然就向着朝廷了……”
话语质朴得像是乡间老农的闲谈,却蕴含着最深刻的治国道理。
夏景宗的身体,微微前倾。
“如何使民有盼头?”
“减……减徭役,轻……轻赋税,开……开民智……”苏辰嘟囔着,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夏景宗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这些,不正是他苦思冥想,却迟迟不敢推行的新政核心吗?
他没想到,这些治国的大道理,会从一个在金銮殿上睡着的年轻人嘴里,用这种近乎说梦话的方式讲出来。
荒唐!
却又……直指本心!
他心中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欣赏与惊喜。
这哪里是狂悖!
这是大才!
是看透了世事表象,直抵问题核心的,不拘一格的大才!
最终,夏景宗看着那个又开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再次睡过去的苏辰,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三声震彻大殿的朗声大笑。
“好!”
“好一个‘以民为本’!”
“好一个‘使民有盼头’!”
满朝文武都懵了。
太子和刘庸也懵了。
这反转来得太快,他们的脑子完全跟不上皇帝的节奏。
夏景宗从龙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中百官,声音洪亮如钟。
“狂悖之才,亦是国之大才!”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还处于懵懂状态的苏辰。
“朕,就点你为今科状元!”
一言既出,四海皆惊。
从即将被拖出去问斩的囚徒,到一步登天,名扬天下状元郎。
不过是几句梦话的时间。
苏辰自己也彻底清醒了,他呆呆地看着龙椅上那个大笑的皇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状元……是不是可以申请一间单独的屋子,用来……办公和休息?
那他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薪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