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放榜,一石激起千层浪。
南阳苏辰,这个在此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那篇被主考官刘庸盛赞为“有宰辅之才”的策论,以及在考场上酣睡半日,醒后才提笔的惊人传说。
一时间,周家在京城租下的那座三进小院,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前来拜会的官员,攀附的士子,送上贺礼的富商,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各种名贵的贺礼,从文房四宝到金银玉器,堆满了前院的厢房,看得周文泰心惊肉跳,又激动万分。
然而,这一切的主角,苏辰,却对此烦不胜烦。
“都挡了。”
“就说我偶感风寒,正在静养,准备殿试,一概不见。”
苏辰裹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只留给前来请示的周家管家一个后脑勺,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起床气。
对他来说,这些喧嚣,还不如被窝里的一场好梦来得实在。
管家领命而去,很快,小院门口就挂上了一块“闭门谢客,潜心备考”的木牌。
这一下,更是坐实了苏辰“不慕名利,一心向学”的高洁形象,引得外界赞誉之声更高。
只是这赞誉的背后,却暗流涌动。
……
东宫。
太子夏启手中正拿着一份抄录的试卷,正是苏辰的那篇策论。
他已反复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眉宇间的赞赏之色便浓重一分。
“法为骨,仁为肉……好一个法为骨,仁为肉!”
夏启将卷子重重拍在案上,眼中精光闪烁。
“父皇近年来锐意革新,却屡屡受制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此文正中要害,说出了父皇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他看向下首站着的一位青衫文士,沉声问道。
“东方先生,你怎么看此人?”
那青衫文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气质儒雅,正是太子倚为左膀右臂的首席谋士,东方朔。
东方朔微微躬身,声音温润而清晰。
“殿下,此人有大才。其文风看似狂放,实则字字珠玑,句句切中时弊,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
“更难得的是,他出身寒门,与京中任何派系都无瓜葛,若能将此人收入麾下,于殿下而言,不啻于得一柄绝世利刃。”
夏启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孤也是这么想的。三弟和五弟最近动作频频,父皇面前,孤正需要这样一位能直言敢谏的‘孤臣’来彰显胸襟。”
“此事,便劳烦东方先生亲自走一趟了。”
“臣,遵命。”
……
几乎在同一时间,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府邸之中,也上演着相似的一幕。
“查!去查这个苏辰的所有底细!本王要知道他的一切!”
“备厚礼!不,本王要亲自去会会这位南阳来的奇才!”
这位新晋会元,就像一块投入了京城这潭深水中的巨石,让所有觊觎着那至高之位的皇子们,都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谁能率先将这位代表着“寒门”与“革新”的旗帜性人物收入囊中,谁就能在接下来的夺嫡之争中,占据舆论与民心的制高点。
于是,一辆辆挂着皇子府徽记的华贵马车,载着满腹经纶的谋士与价值连城的厚礼,朝着苏辰所在的小院,纷至沓来。
然而,他们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我家公子偶感风寒,实在不便见客,诸位大人请回吧。”
周家的下人站在门口,对着一位位气度不凡的大人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腰都快弯断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三皇子府的谋士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五皇子府的长史吃了闭门羹,脸色铁青。
唯有太子府的东方朔,在被礼貌地拒绝之后,并未动怒,也未离开。
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院门,转身走进了小院对面的茶楼,在大堂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然后便静静地等待起来。
他相信,是人,就总有出门的时候。
这一等,就从清晨等到了日暮。
夕阳的余晖将整条街道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茶楼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东方朔,始终安坐不动,如同磐石。
就在他以为今天又要无功而返时,那扇紧闭了一整天的院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东方朔的眼神瞬间一凝,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睡眼惺忪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脚步也有些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副模样,没有半分会元的意气风发,倒像个没睡醒的邻家少年。
东方朔的心头,却猛地一跳。
返璞归真!
这定是传说中,才学到了极致,反而不拘外物,返璞归真的境界!
他立刻起身,快步下楼,赶在苏辰走远之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南阳苏会元当面?”
东方朔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长揖。
苏辰正琢磨着是去福满楼吃蟹黄包,还是去尝尝街角新开的羊肉汤,冷不丁被人拦住,吓了一跳。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脑子还有些发懵。
“你是?”
“在下东方朔,忝为东宫洗马。”
东方朔报上家门,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至极。
“久慕先生大才,今日特来拜会,不求闻达,只为请教一惑。”
苏辰一听“东宫”两个字,困意瞬间就醒了一半。
又是来拉拢的。
烦不烦啊!
他现在只想去吃蟹黄包,没工夫跟这些人打机锋。
他摆了摆手,含糊道:“什么惑不惑的,我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说完,他便想绕过东方朔离开。
“先生留步!”
东方朔却一步横移,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眼神中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渴求。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许久,也困扰了太子许久的核心问题。
“苏会元,敢问当今储君之争,纷纷扰扰,何以能定乾坤?”
这个问题,已然是赤裸裸的站队邀请了。
苏辰被他缠得没办法,加上没睡饱的脑子转得又慢,一股烦躁的困意再次涌了上来。
他眼皮耷拉着,几乎快要重新睡过去,只是下意识地,将梦里始皇帝和韩非子辩论时,始皇帝说过的一句总结,嘟囔了出来。
“民心……”
“得民心者,方能稳坐江山……”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在说梦话。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绕过那个还愣在原地的怪人,径直朝着福满楼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吃蟹黄包。
两个,不,三个!
而在他身后,东方朔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他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
民心……
得民心者,方能稳坐江山……
是啊!
他们这些谋士,整日里钻研的都是权谋之术,制衡之道,如何揣摩上意,如何打击对手,却偏偏忘了这最根本,也最朴素的道理!
大道至简!
这位苏会元,根本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他是在点拨!是在传道!
他那副困倦的模样,不是疲惫,而是看透了这世间纷争的索然无味!
东方朔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困扰东宫多时的迷雾,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彻底拨开!
他猛地回过身,对着苏辰那已经走远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揖,拜的不是会元,而是导师。
随即,他再不迟疑,转身便朝东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晚,太子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听完东方朔激动万分的复命,太子夏启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脸上的震撼与狂喜交织。
“好!好一个‘得民心者得天下’!”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孤明白了!孤终于明白了!”
“东方先生,传孤的命令,从即日起,将赈济灾民,安抚流民,列为东宫第一要务!”
“还有!”
太子停下脚步,眼神灼灼地看着东方朔,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那位苏辰先生,乃是上天赐予孤的肱股之臣!从今往后,他便是我东宫的人了!谁敢动他,就是与孤为敌!”
自此,在京城所有政治势力的眼中,苏辰的名字,被牢牢地,死死地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
而此刻,正坐在福满楼里,心满意足地吃着第三个蟹黄包的苏辰,对此,一无所知。